《龍族3黑月之潮》(龍族系列)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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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龍族3黑月之潮

作品簡介:

 1991年冬,自稱是“克格勃上校”邦達列夫到達西伯利亞黑天鵝港,他在那裡看到龍類骨骸與基因實驗。但誰也不曾料到,他的到來為這個絕密的基地帶來毀滅。港口爆炸後,他攜帶古龍胚胎離開,從此龍族世界的命運發生了改變。與此同時,一個神秘男孩帶著女孩雷娜塔也悄悄離開西伯利亞。
 20年後,日本海域發現龍族心跳信號,校長昂熱親自制定S計畫,混血種少年凱撒、楚子航、 路明非接受特別任務空降日本。一到東京,他們就受到日本分部的盛情接待,執行員源稚生成為他們的導遊。三個性格各異的少年帶著任務壓力來到東京,見分部領袖、交日本朋友、同時也流連街頭夜生活、商場購物街,玩的不亦樂乎。隨後,三人正式開始水下任務,深潛器將愷撒小組送至八千米深的海域,他們見到了令人驚歎的龍族城市。就在此時,龍族胚胎開始孵化,深潛器突然出現問題,日本分部失去聯繫,情況萬分危急,三個少年將面臨有史以來最嚴峻的考驗。他們究竟如何擺脫困境?海底龍城有著什麼樣的歷史?蛇岐八家的陰謀是什麼?
 20年前這個被命名為“零”的少女,與路明非的那位同級同學之間有什麼聯繫?20年前這段重生的往事,又將怎樣影響著人類與龍族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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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1火之晨曦》、《龍族2悼亡者之瞳》 本帖最後由 超級七七 於 2015-3-19 12:5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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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1:43
楔子


 它又來了,總在月圓之夜。

    雷娜塔趴在緊閉室的鐵門上往外張望,瑟瑟發抖,不是因為驚恐,而是滿懷期待。

    長得看不到盡頭的走廊,地上流淌著水銀般的月光,黑暗裡傳來沉重的“啪啪”聲,仿佛有人在敲打鐵質的響板。“啪啪”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密集,好像越來越多的人打著鐵響板加入了這場演奏,整座建築都在這雷霆般的“啪啪”聲中顫抖。所有孩子都站在緊鎖的鐵門前拍掌,應和著鐵響板的節奏,神色呆滯。牆壁在開裂,承重柱在傾塌,遠處的禮拜堂頂上,石雕的十字架從底部折斷,帶著耶穌的聖像墜向冰海,在海面上砸得粉碎,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潰……為了恭迎它的駕臨。

    在這場用鋼鐵演奏的音樂會達到極盛時,狂風橫穿整條走廊,它如黑色的頓河般夭矯地流過。那是一條巨蛇,黑色的巨蛇,巨大的身體能填滿整條走廊。它堅硬的身體刮擦著牆壁和天花板,把白堊牆面刮得傷痕累累。成千上萬的鐵鱗開合,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就是它在黑暗中演奏著一支毀滅世界的曲子。

    經過緊閉室的時候,黑蛇擺動長尾打在門上。鐵門連帶門框都碎了,雷娜塔拎著白棉布的小睡裙跑了出去,黑蛇已經逕自向著走廊另一頭遊走了。

    雷娜塔赤著腳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蹦跳,細瘦的身體在月光中白得透明。她癲狂地大叫大笑,好像要把所有人都驚醒過來陪她一起玩,可其他房間裡的孩子們隔著鐵欄杆看雷娜塔跳舞,空蕩蕩的眼睛裡燃燒著寒冷的金色火焰。雷娜塔有點累了,躺在地下從屋頂的裂縫裡看著白色的圓月。黑蛇正在屋頂上游走,偶爾巨大的黑色身體遮蔽月光,偶爾金色巨燭般的眼睛俯視雷娜塔。它的目光那麼高傲那麼莊嚴,就像一位王者。雷娜塔對著天空張開懷抱,似乎要擁抱它。

    黑蛇沒有理睬,逕自遊走了。雷娜塔推開窗,看見它正沿著教堂的外牆盤旋而上。教堂的禮拜堂是這個建築的最高點,在原本矗立十字架的地方。黑蛇直起身體向泛著銀光的冰海盡頭眺望,那裡有鯨魚突破冰面噴出沖天的水柱。黑蛇發出無聲的咆哮,對著虛空吐出幽藍色的氣息。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裡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下方傳來淺吟低唱的(原點書屋)聲音。

    雷娜塔低頭看去,只看見北極罌粟在風中搖曳著盛開。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1:43
龍族3黑月之潮(上)

前傳 冰海王座 第一章 欽差大臣


    1991年,深秋。西伯利亞北部,無名港。

    港口坐落在西伯利亞的最北部,面對著浩瀚的北冰洋。海圖上是找不到這個港口的美國人的間諜衛星都掃描不到它,它跟周圍的永久凍土帶一樣都是灰白色的,熱信號很微弱。

    這裡本不該有港口,周圍都是無人區。離這裡最近的城市是維爾霍揚斯克,它在沙皇年代是關押政治犯的流放地,是一座讓人用來絕望的城市,在漫長的寒冬中,政治犯們往往因為熬不下去而自殺。而維爾霍揚斯克還在無名港以南340公里的地方,從維爾霍揚斯克乘坐狗拉雪橇來這座港口都需要五天時間。這是片被神都遺忘的地方,植物只有地衣和苔蘚,偶爾的訪客是饑餓的北極熊。

    鏽跡斑斑的鑄鐵碼頭通往冰封的海面,年輕的哨兵站在碼頭盡處,肩扛“波波沙衝鋒槍”,熊皮帽上嵌著五角星。從領章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蘇聯紅軍的中士。

    天邊的太陽溫吞吞的,像一枚水煮蛋,怎麼也溫暖不了地面。可這就是今年最後的陽光了,極夜很快就要開始了,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太陽不會再升起。哨兵向著冰海盡頭眺望,海面上刮著寂寥的寒風,船還是沒有來。通常來說這片海域是不通航的海面上有危險的浮冰,海底還有犬牙般的暗礁,隨便哪一樣都能讓試圖接近這裡的船長眠在海床上。但不是沒有例外,夏季時海冰會融化開裂,這時熟悉航路的水手可以駕駛破冰船繞過暗礁抵達無名港。這條時斷時續的危險航線是無名港的生命線,所有補給都靠它。

    每年列寧號都會來,時間有先後但從未失約。它是一艘有年頭的核動力破冰船,白色船頭上嵌著紅五星。無論它在哪一天出現,那天就是無名港的節日,士兵們揮舞著熊皮帽子奔相走告,大家都聚集到碼頭上眺望,看著巨大的船影在海平面上升起!列寧號以帝王般的姿態衝破浮冰,身後留下湛藍色的水道。那是蘇維埃的力量,鋼鐵之拳,無堅不摧。可今年它遲到得太晚了,海面已經封凍,冰層正向下方不斷生長,幾星期之後航線就會徹底消失,即便列寧號也打不開通道了。

    難道莫斯科那邊出了什麼問題?哨兵叼著一根“莫斯科人”牌香煙若有所思,打火機打不著了,大概是裡面的煤油凍住了。

    “見鬼!”哨兵脫下手套,把打火機放在手心裡暖著。

    他忽然扭過頭,警覺地看向冰海盡頭。起風了,墨色的卷雲層從北邊俯衝過來。在這種高緯度地區,降雨量比撒哈拉沙漠還少,可一旦出現黑色積雨雲,就會瞬間變天,積雪會把港口都掩埋。海面上的雪塵被卷了起來,像是一場白色的沙塵暴,塵頭足有幾十米高。雲層覆蓋的區域是漆黑的,而另一半則是冰的慘白色,黑與白的分界線如此鋒利。哨兵跌跌撞撞地撲到鐵架旁敲響銅鐘,鐘聲在寂寥的雪原上四散開去。

    這是暴風雪來襲的預警。

    發出預警之後,哨兵捂著熊皮帽就往回跑,這時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不可思議的目標。一個模糊的影子在雲下的陰影中滑行,敏捷地繞開處處冰礁,正高速逼近。

    一個滑雪的人?

    哨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誰會來這種地方滑雪?如果那個人是從南面來的,還可能是駐紮在維爾霍揚斯克的邊防軍,可他從北邊來,那兒什麼都沒有,只有北極。哨兵叼著煙,牙齒直打戰,他搞不明白眼前的狀況,美國人的特種部隊趁著暴風雪入侵了?可他們怎麼敢冒這麼大的險?那個人只要慢一點就會被暴風雪吞沒。

    來不及思考了,哨兵一拉背帶,波波沙衝鋒槍從腋下伸出槍管——他有權對一切入侵者射擊,因為這裡是軍事禁區。這時滑雪客揮舞起紅白相間的兩面小旗。那是蘇聯海軍的通用旗語,他揮出的是一個人名——“列寧”。每年列寧號來的時候,水兵都會用旗語揮出這個單詞,說明他們是莫斯科的特使,帶來了蘇維埃對無名港駐軍的慰問。難道今年莫斯科改變了策略?派了一個人滑雪過來送補給?哨兵的腦筋轉不過彎兒來了。可無論如何他不能開槍了,旗語就是暗號,說明對方有權進入無名港。

    帶著一人高的雪塵,滑雪客急刹在哨兵面前,摘下風鏡扔在雪裡。這是個叫人眼前一亮的男人,英俊挺拔,鐵灰色的頭髮整齊地往後梳,並用髮膠定型,全身肌肉線條清晰柔美,稱得上性感。哨兵在莫斯科也曾見過這樣英俊倜儻的年輕軍官,可這一個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他居然只穿著軍用短褲和無袖背心,在零下10度的狂風中全身汗氣蒸騰。男人從短褲中摸出打火機,瀟灑地點燃,打火機的純銀外殼上蝕刻著鐮刀鐵錘和“十月革命70周年紀念”的字樣。

    哨兵無法拒絕這份善意,湊過去點燃香煙。

    “送給你了。”男人把打火機扔給哨兵,“在這麼冷的地方得用低凝固點的航空煤油,你那個還是留到夏天用吧。”

    哨兵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裡還捏著那個點不著的打火機,男人的洞察力居然敏銳到這個地步。再者,一般人此刻應該是急切地想要找個暖和的地方休息一下。這也說明他在這樣極寒的天氣中滑雪還有餘力。男人從軍用雙肩背包中拿出一套深灰色的軍官制服,片刻之後,他穿戴完畢,鄭重地在胸前別上一枚"紅旗勳章’’。一分鐘前他還是個滑雪客,一分鐘後他眉宇間殺伐決斷,全然是位來自莫斯科的年輕權力者。

    “克格勃少校邦達列夫,我來自莫斯科。”男人掏出證件,“帶我去見赫爾佐格博士,告訴他,這是存亡的時刻。”

    “是!少校同志!”哨兵敬禮。

    男人用最簡單的語言就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一位來自莫斯科的特使,秘密情報部門的要員。在沙皇時代,這種人被稱作“欽差大臣”。

    地下室裡溫暖如春,老式唱機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老人擰開一瓶伏特加,在兩隻玻璃杯中各斟半杯,杯中放著純淨的冰塊。他把其中一杯遞給邦達列夫少校:“紅牌伏特加,能讓男人血液燃燒起來的好酒,浪費任何一滴都是罪過。每年破冰船來的時候會給我帶一箱,這是去年的最後一瓶。”

    “敬我們的國家和您,少校同志,歡迎來到黑天鵝港。”老人舉杯,“您杯中的每一塊冰都有上萬年的歷史,,來自我們偉大祖國的凍土層深處,象徵我們純潔和堅固的友誼!”

    “為我們的國家,赫爾佐格博士。”邦達列夫和老人碰杯,兩人一飲而盡。

    邦達列夫把玩著杯子,頗有興致地打量老人。他無法斷定這位“赫爾佐格博士”的年齡,博士兼具八十歲老人和二十歲年輕人的特徵,呢子軍服貼合他挺拔的身軀,褲線燙得筆直,領口塞著紫色絲巾,純銀色的頭髮整齊地往後梳,英挺得像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但他又確實老了,眼(原點書屋)睛深處滿是光陰的痕跡。凝視著他依舊英俊的臉,會覺得那是一幅正慢慢剝落的壁畫。

    博士低頭添酒:“每年列寧號都會來這裡,給我們帶來全年的給養,食物、設備、燃油……還有女士們的絲襪和男人們的伏特加。這地方冷得就像世界盡頭,沒有外來的給養就會死人。可今年來這裡的不是列寧號,而是一位克格勃少校,您的軍服口袋裡帶著黑天鵝港一整年的給養麼?”

    “很遺憾,沒有給養,而且再也不會有,”邦達列夫直視博士的眼睛,“我們偉大的祖國正面臨災難,莫斯科的局面很亂。”

    博士一怔:“很亂?”

    “準確地說,蘇聯將不復存在。我們的各加盟共和國之間曾有過偉大的革命友誼,但如今這些友誼已經灰飛煙滅。人們懷疑沿著眼下的道路我們能否走到共產主義,每個共和國中都有獨立的呼聲。同時國家的經濟狀況不斷惡化,軍隊的供給不足,工廠的開工也不足。人心浮動,國家已經無力抽調物資來供給這個遠在北冰洋邊的港口了。”

    “國家會解體麼?”

    “大概撐不過今年了。”

    博士輕輕地歎了口氣:“雖然預感到政局會有變化,但沒想到這一切來得那麼快。委實說,我們跟外界是沒有聯繫的,沒有電話線也沒有無線電,我們瞭解外界的方式是讀報。每年列寧號都會帶來一整年的報紙,所以我的資訊要滯後於外界足足一年時間。一年之前我還相信共產主義無堅不摧,一切困難都會過去的,一年之後忽然聽說國家將不復存在。這真是莎士比亞也寫不出來的悲劇……國家會怎麼處置我們?”

    “國家的財富會被劃分給各共和國,包括戰鬥機、航空母艦甚至核武器,這個港口也不例外。我受命來這裡清點財產,為它估價,它也許會被劃分給某個共和國。但首先我得弄明白這個港口是幹什麼用的。這個港口很神秘,每年花費國家巨額的資金,卻沒有任何部門知道它的用途。”

    博士沉默片刻,然後笑了:“克格勃在地圖上找到了一個港口,卻不清楚它是幹什麼用的,您的上司一定很生氣。”

    “是的,作為最高秘密機關的克格勃。居然無權知道這個港口的真相。”

    “你們一定試過調查這個港口吧?查出什麼沒有?”博士微微眯起眼睛。

    “能找到的資料少得可憐,可以確認的是,這個港口其實並不叫黑天鵝港,這只是你們習慣的叫法,它沒有正式名字,只有一個代號‘δ’。”邦達列夫說,“國家的一切機構都有檔案,一切檔案克格勃都有備份,但是你們的沒有。這說明有人從檔案館中抽走了你們的檔案,只留下一個代號‘δ’。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們手眼通天。”

    “科學原本就比政治神秘。”博士淡淡地說。

    “有權貴以種種名義貪污了上百億盧布的國家資金來養活你們這批科學家,那麼你們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價值。如果你們沒有價值,權貴們何不用這筆錢來養情婦呢?”邦達列夫微笑,“既然你們有價值那就好辦了,有價值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會被尊重。”

    博士透過杯中烈酒審視邦達列夫,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您在嘲笑我麼?”邦達列夫也不生氣。

    “從事秘密工作的人總會把事情想得很誇張。”博士飲盡了杯中的酒。“邦達列夫同志,您完全猜錯了。黑天鵝港從事的並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研究項目,我們的工作是建立蘇聯最大的基因庫。”

    博士點點頭:“我們收集蘇聯國內各人種的基因,建立一個巨大的庫。在這個庫建立完畢之後,即便核戰爭爆發,人類瀕臨滅絕,我們也能借助克隆技術復興人類。δ計畫把基地選在這裡不是因為我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是因為西伯利亞是天然的冰窖,即使斷電也能把基因樣本保存數十萬年。”

    “只是這樣而已?”邦達列夫皺眉。

    “讓您失望了,但真的只是這樣而已。我為此工作已經幾十年了,對這個項目有感情,但如果國家要終止這個項目,我會立刻安排助手協助您清點財產。我終於可以卸下重擔離開這個地方了。”博士歎了口氣,“我想去南方海邊找個地方住,安享晚年。”

    門開了,面容慈祥的護士長走了進來:“博士,暴風雪過去了,接下來會有幾個小時的晴天,我讓護士們把孩子們帶出來透透氣,這之後連續幾天又是暴風雪。”

    “孩子?”邦達列夫有些吃驚。

    “我們有個孤兒院,收養了一些有基因缺陷的孤兒,他們都是我們的研究物件,可他們都被父母放棄了,無處可去。少校同志,跟孩子們認識一下吧,這裡很少有訪客,孩子們會喜歡聽你說些外面的事。”博士起身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草坪上滿是追逐嬉戲的孩子,從三四歲到十一二歲不等,穿著整齊的連體白棉衣,戴著棉手套,袖口繡著各自的編號。他們的眼瞳明亮,臉色紅潤,跑得飛快,顯然在這裡受到很不錯的對待,根本不像那些寒磣的孤兒院的孩子。醫護人員追著那些孩子跑來跑去,喊他們的名字,為他們量體溫測血壓,做完這些檢查就有一份棉花糖作為獎勵。

    “想不到在這麼冷的地方還有草地,”邦達列夫說,“我還以為這裡只有苔蘚和地衣”

    博士得意地笑笑:“這靠的是建築設計。我在設計黑天鵝港的時候,讓所有建築都靠得很近,用地下通道把它們連在一起。所有建築的外層都澆鑄了一米厚的水泥牆,加上三層玻璃窗,視窗很小,便於保溫。這片草坪是用整個建築群圍出來的,寒風不容易侵入這裡,種植的草又是耐寒的品種,所以一年中有大半年能看到綠色。”

    “您就是黑天鵝港的設計者?那麼您一直是它的負責人咯。”

    “是啊,很有幸。”博士揮手和每個孩子打招呼,喊他們的名字。

    您看起來就像他們的父親。"邦達列夫說。

    您聽我說孤兒院,大概會想這裡有個神色陰鬱的護士長帶著一群面黃肌瘦的孩子。我們每天從孩子身上抽血做實驗吧?“博士哈哈大笑,”那就不是孤兒院了,是納粹的集中營。"

    “說到納粹,恕我直言,您姓赫爾佐格,這是一個德國姓。”邦達列夫說。

    “是的,我曾效命於希特勒的第三帝國。那時我是帝國生物研究院中最年輕的博士,16歲就從慕尼克大學畢業,人們都叫我天才。”博士談起往事略帶唏噓,“1945年我被蘇聯紅軍逮捕,當年就送到莫斯科,經過一年的審查,然後就被狗拉雪橇送到黑天鵝港來,負責‘δ計畫’,之後從未離開。”博士停下腳步,“我有個問題,專案結束之後,孩子們該去哪裡?”

    “估計會分散到各地的孤兒院吧?”邦達列夫說,“您真有愛心。”

    “因為這裡的人不多,所以我們彼此珍惜,”博士感歎,“我已經是個老人了。除了研究,沒有什麼比每天跟孩子們聊聊更重要了。在這天寒地凍的世界盡頭,我們彼此傳遞溫暖。我希望他們將來能幸福,即便我看不到。”

    他上前幾步,把一個摔倒在雪地裡的小女孩抱了起來,拍打她身上的雪。邦達列夫剛才就注意到了這個小女孩,有些人會敏感地注意到人群中的異類……如果自己也是異類的話。小女孩顯得很不合群,沒有追逐嬉戲,也不為了棉花糖而圍著護士們打轉。她抱著一個布袋小熊,獨自沿著牆根走,在角落裡尋尋覓覓,像是一隻走失的小狗。她說不上漂亮,有些小小的雀斑,身體像紙娃娃那樣單薄,臉上沒有血色,但她有一頭傲人的白金色頭髮,肌膚冰雪般素白,眸子極深極靜。

    “我的小雷娜塔,你今天真漂亮,告訴我你在找什麼呢?”博士撫摸女孩的小臉。

    “我想看看還有沒有花開著……”雷娜塔輕聲說,顯得非常乖巧。

    她白金色的頭髮被編成一根獨辮,辮尾綴著一枚黃色的塑膠蝴蝶。在這片冰天雪地裡,除了白色黑色,就是軍服的灰色和五角星的紅色,塑膠蝴蝶的亮色叫人心暖。

    博士摸摸她的頭,歎了口氣,轉頭對邦達列夫說:“這裡太冷了,只有北極罌粟能開花。它的花期對女孩們來說就像是過節。可也只有兩個月,現在花期早都過了。少校同志,希望您能送這些女孩去溫暖的地方,看五顏六色的花。”

    “盡我的力吧。”邦達列夫說。

    雷娜塔望著赫爾佐格博士和邦達列夫的背影一聲不吭,直到他們走遠了,才扭過頭繼續在角落裡尋覓。她用腳踩過每一寸草地,留心著牆根下每一處可疑的痕跡。

    她並不是在找北極罌粟,她剛才面不改色地撒了謊。跟外表完全相反,她是個撒謊成性的女孩。在這裡,每個人都得學會撒謊,因為說真話的結果很糟糕。雷娜塔在撒謊這件上比其他人都有天賦,她撒謊的時候面無表情,眼中也沒有一絲波動。護士們叫她紙娃娃,她們覺得雷娜塔就像個紙娃娃,沒有表情,連心都沒有,被打罵了都不會哭。所以護士們甚至懶得體罰她,因為總要聽到一些哭聲才說明體罰有結果,沒人有興趣鞭笞一個紙娃娃,對它施加任何疼痛都是徒勞的。

    雷娜塔其實是知道痛的,但她也知道挨打的時候要忍住不哭,因為越哭她們打得越歡。

    她在找黑蛇留下的痕跡。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個月圓之夜她都會夢見那條黑色的巨蛇,它如肆虐的狂龍那樣把黑天鵝港口折騰得搖搖欲墜,最後盤踞在教堂高處眺望北冰洋。

    那是個很好的夢,夢中緊鎖的房門會打開,雷娜塔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那又是個異常真實的夢,在夢中她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月光從一扇扇小窗中照進來,每一個轉彎每一處景物都那麼真實。她甚至能走到孩子們不許踏入的禁區,她走進圖書館坐下來,從書架上抽下一本大書默默地讀,想讀多久就讀多久,沒人打攪她。她可以去廚房裡拿東西吃,爐火上總是有烤著的麵包,無論雷娜塔早去還是晚去,麵包總是烤得恰到好處。漸漸地,雷娜塔越來越期待月圓之夜,期待那整整一晚的自由。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開始懷疑那不是一個夢而是真的。那一天,護士們帶著孩子們參觀從不准他們進入的圖書館,雷娜塔赫然發現圖書館的佈局跟她在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而月圓之夜她讀過的那本書就插在書架上同樣的位置,雷娜塔清楚地記得在夢中自己讀完書之後把它插在了那本厚厚的年鑒旁。雷娜塔試著在月圓之夜堅持著不睡,果然在午夜時,她聽到了黑暗中的響板聲,她趴在小窗上往外看去,窗戶被黑色的鱗片填滿。但就在她以為自己發現了這個港口裡最大的秘密,第二天早晨在自己的小床上醒來時,一切好像仍舊是一個夢。那個詭異的夢境和現實是交融在一起的,雷娜塔清楚地記得自己在午夜時候一下下掐手指,確定自己沒有睡著,然後忽然就聽到了鐵響板般的聲音,似乎隨著鐵響板響起,現實就變成了夢境。

    其他孩子都不知道黑蛇,雖然在夢境中也有他們,但他們只是默默地站在自己的門後面,眼神空蕩蕩的,像是栩栩如生的木偶。他們的房門也不會打開,黑蛇只是打開了雷娜塔的房間,因為雷娜塔會大聲地呼喊它。

    雷娜塔懷疑黑蛇不是夢境而是真實存在的,但她小心地保守著這個秘密,不跟任何人說起。如果她跟其他孩子說起黑蛇,其他孩子就會悄悄告訴護士,護士會以為她發了癔症,她又會被關禁閉。雷娜塔討厭被關禁閉,禁閉室裡只有一張孤零零的椅子和光滑的四壁,她坐在椅子上,幻想自己慢慢地死去,就像一朵漸漸乾枯的小蘑菇。

    禁閉室裡的小窗長寬只有20釐米,甚至不夠一個孩子爬過,這精心的設計並非為了保存熱量,而是為了囚禁其中的人。

    這座港口是個牢籠,是矗立在世界盡頭的孤獨堡壘,來到這裡的人都不能離開。唯一的例外就是黑蛇,它無與倫比、無所不能,總有一天它憤怒了,會揮舞長尾把一切都打得粉碎,這座黑天鵝港、這片白雪皚皚的冰原、西伯利亞……甚至整個世界。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裡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雷娜塔還記得月圓之夜那個圍繞著黑天鵝港的吟唱聲。她從未見過那個癡狂的吟唱者,只覺得他把冰海看作了舞臺,在這裡上演他絕世無雙的劇本。

    護士們拿出黑色的木梆子敲擊起來,奔跑的孩子們都停了下來,木偶一樣站在雪地裡。他們追逐的皮球還在一個勁兒地往前滾,可他們的眼睛漸漸泛白,失去了神采。

    角落裡那扇漆黑的鐵門敞開了,敲梆子的護士走在前面,孩子們跟隨著她。他們走路的姿勢僵硬,雙手搭在前一個人的肩上,排成長隊。另一名護士在門邊統計他們袖口上的數字,一一在名單上打鉤,以便確認這些珍貴的“樣品”沒有流失。

    雷娜塔經過門邊時,護士一把抓下她辮子上的黃色蝴蝶,冰冷的目光透過眼鏡:“再尿床的話,還得戴上這個!”

    黃色的蝴蝶結並不代表春天的溫暖,而是說明這個孩子犯了錯誤是要關禁閉的。雷娜塔昨晚又被關禁閉了,因為她又尿床了。
本帖最後由 超級七七 於 2015-3-19 12:14 編輯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1:44
前傳 冰海王座 第二章 末代皇孫


    淩晨三點,整個黑天鵝港都在沉睡。探照燈的光束把圓形光斑投在黑色的雲層上,雲層下矗立著青銅的列寧像,列寧像前站著前來瞻仰的人,狂風吹起他的呢子大衣。邦達列夫少校沒在溫暖的客房裡休息,卻有興致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把自己暴露在風雪中瞻仰列寧銅像。這座銅像足有十米高,原本是站在黑色大理石底座上,伸手指向前方,似乎在指引革命道路。積雪超過兩米厚,大理石底座已經看不見了,銅像的腳面也被積雪蓋住了。銅像的位置有些奇怪,既不在黑天鵝港正中央也不是矗立在門前,而是在港口的背面。雖說從研究所到大學隨處都能見到列寧像,不過在這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地方豎起這麼高的一座銅像,還是顯得有點誇張。

    “你曾說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現在連你一手締造的國家也要成為過去了,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我這樣的人來瞻仰你的塑像。”邦達列夫仰望著列寧像,“所以還是現在就炸掉比較好一點。”

    他按下手中的引爆器,短促沉悶的爆炸聲後,積雪中的大理石底座被炸毀了,列寧銅像斜斜地插在雪地裡。這種微聲暴雷的動靜很小,不出幾步就被風聲掩蓋了。黑天鵝港的警戒不可謂不嚴密,但最重要的一環就是極度的嚴寒,這樣的夜晚在外面站上十幾分鐘就會導致嚴重的凍傷。因為暴風雪的緣故,能見度只有不到五米,士兵們沒有想到還有人敢在外面活動,他們忽略了邦達列夫對嚴寒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受力。

    邦達列夫往爆破後的雪洞裡看了一眼,看見了黑色的生鐵地基。數百噸生鐵被填入地面,作為列寧像的地基。邦達列夫跳進雪洞,打開戰術手電筒,在生鐵地基上找到了一扇嚴絲合縫的鐵門,就像一個鐵塊嵌入地基中,邊緣鑄有紅五星和部隊番號。邦達列夫把電平衡儀的兩極插入鐵門上下的縫裡,指標完全沒有跳動,這說明這扇鐵門達到了絕對的電平衡,門後沒有任何電線或者電子設備。

    “果然是機械密碼鎖。”邦達列夫嘟囔。

    沒有安裝電子設備並不說明這扇門是安全的,相反,它是致命的。它使用的是古老的機械密碼鎖,這種鎖的結構類似鐘錶,純機械傳動,它不會報警但會爆炸,門的夾層裡填有數百公斤精製火藥,這種火藥幾百年也不會變質。沙皇的墓穴中就用過這種門,能把盜墓賊和墓道一起炸得粉碎。因為它被合上的時候本來就不準備再度打開。

    邦達列夫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複製鑰匙,深呼吸,活動手腕。複製鑰匙和原版多少有點差別,失敗的話他就會和列寧銅像一起飛上天空。他插入鑰匙,同時準確地轉動門上的密碼盤。他曾數千次地練習這套動作,如今在睡夢中也能完成得分毫不差。鑰匙轉動了,密碼盤裡似乎有“啪”的一聲響,邦達列夫用力推鐵門。門沒開,邦達列夫也沒有飛上天,鐵門好像鏽死在門框裡了。

    邦達列夫納悶地撓撓頭,從工具包中取出微型焊槍,用火焰灼燒鑰匙柄。對一扇填了幾百公斤火藥的門用火,危險程度不亞於坐在油井噴口上抽雪茄。可邦達列夫低低地哼著歌,完全不以為意。鎖孔裡傳來了輕微的發條聲,複雜的機械系統開始轉動,十二根鎖舌緩緩收回,鐵門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彈開了一道細縫。邦達列夫得意地笑笑,跟他預料的一樣,開鎖程式沒錯,問題出在鎖裡的潤滑油。這種傳統工藝是用牛油潤滑,就像哨兵打火機裡的煤油那樣容易凍住。

    門縫中湧出冰冷的氣流,氣流吹出響亮的哨音,邦達列夫用手試了試氣流的溫度,連他都狠狠地打了個寒噤。

    “真像是地獄最深處吹來的風啊。”他抽出馬卡洛夫手槍,跳進了鐵門下黑色的空間。

    鐵門下方是一條漆黑的隧道,隧道的四壁都是堅硬的凍土,邦達列夫試著用槍柄去敲,居然冒出了火星。黑天鵝港坐落在永久凍土層上,土層中的水幾百萬年不曾融化,最後這種土壤比混凝土都堅硬,可以想見當年開鑿這條隧道的艱難。隧道通往凍土層的深處,手電筒的光照過去,只看到一級級的鐵梯往下方延伸。

    邦達列夫在頂壁上找到了鑿刻的字跡:“1923年6月12日,抵達這裡。”

    他沿著隧道摸索了不到100米,又找到了新的字跡:“1936年6月30日,抵達這裡。”

    開鑿這條通道的歷史可以上溯到1923年,以那時的技術力量,挖掘者花了足足13年才前進了不到100米。

    邦達列夫繼續向下摸索。隧道極其曲折,還有數不清的岔道,但邦達列夫手中握有一份工程地圖,地圖為他指引著正確的道路。隧道就像一株分叉的藤蔓,加起來的長度極其驚人,有時往偏東的方向挖掘了幾十米之後意識到不對,又返回來從中段向另一個方向開挖。有時為了繞開岩石,他們必須繞道,繞開一塊巨石要花幾年時間。

    在那個年代還沒有重型機械,挖掘者的工具只能是燒油的機械鎬和鐵鑿,就靠著這些原始工具,他們年復一年地推進,把人生葬送在凍土層裡。他們在找什麼?

    往後的隧道壁漸漸光滑起來,顯然是挖掘者換用了新型工具,應該是電動的金剛鑽機。邦達列夫找到了新的字跡:“1951年9月19日,抵達這裡。近衛步兵13師,工兵團。”

    近衛步兵13師是衛戍莫斯科的精銳,它的工兵團當然也是最精英的。這樣一支王牌部隊居然從莫斯科調到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繼續這場持續了幾十年的挖掘工程。

    “1953年4月27日,抵達這裡,副團長維赫裡犧牲在這裡。近衛步兵13師,工兵團。”這段話的旁邊是維赫裡副團長的紅五星帽徽。

    “1956年5月9日,抵達這裡。不知這條道路最終通向哪裡,也許是墳墓,也許是地獄,但無論如何不會是美好的東西。”

    “1961年4月13日,抵達這裡。神保佑我們,千萬不要由我們的手打開那扇門,那一定是被詛咒的。”

    顯然工兵們預感到某種危機就在前面,所以才會求助於神。在那個年代,這種思想如果被黨支部書記知道了,大概會被當作污點記入檔案。

    邦達列夫理解工兵們的恐懼,那是因為隧道四壁上的花紋。那些花紋並非刻上去的,而是凍土層中的動物骨骸的切面,有蛇、蜥蜴、貓、海獅,甚至白熊,其中大多數本不該出現在這酷寒之地。這些骨骼和凍土層一起被金剛鑽機割裂開,暴露在工兵們的眼中,雖然是枯骨可仍透著鮮活猙獰的氣息,可以輕易地看出這些動物們在垂死之際的恐懼,仿佛某個巨大的災難瞬間降臨,它們無處可逃,只能痛苦地哀嚎,用互相撕咬來發洩。骨骼層層相疊,越往前越密集,最後邦達列夫看見蛇骨纏繞著熊骨。那條蛇生前至少有20米長,骨骼泛著古老的暗金色,被它纏繞的熊骨更令人驚恐,它從腰椎處開始分岔,居然有兩根粗壯的脊椎,這說明那頭巨熊有兩個頭。

    難怪工兵們惶惶不可終日。他們在挖掘一條神秘的隧道,通往某扇門,他們知道門背後有可怕的東西,但迫於組織上的壓力,他們不得不這麼做。那門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樣不能打開,可如果潘朵拉的盒子落入世人的手中,誰又能忍著不打開來看一眼?邦達列夫倒很鎮靜,他甚至用微型相機給凍土層中的骨骼拍起了照,顯然眼前令人不安的景象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已經接近“門”了,跟工程地圖上說的一樣。

    邦達列夫從隨身的背包裡拿出一個鐵盒,裡面是並列的幾枚鐳射地雷。這種諜用地雷就像粗大的鋼筆,插入泥土中使用,能發出肉眼不可見的雷射光束,有人碰到光束便會引發爆炸。邦達列夫把鐳射地雷插入通道壁上的小孔洞中,那是挖掘時留下的。這樣他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他已經看到了最後的標記:“1963年11月21日,我們打開了門。我們應該忘記我們在這裡所見的一切,我們很快就會回莫斯科,回到莫斯科就一切都好了。書記同志說這裡將被再度封閉,如今已經不是神與魔鬼的時代了,蘇維埃的鐵拳會把它們都打得粉碎。”

    前方不是凍土層了,而是堅硬的花崗岩岩壁,這段話就刻在岩壁上,這段話的旁邊刻著數以百計的名字,名字後面跟著他們的軍銜。顯然這些年輕的士兵把生命留在了這裡,數十年中上千人參與過這項艱苦卓絕的挖掘工作,上百人把他們的生命留在了西伯利亞北部的冰天雪地,可當他們最後找到那東西的時候,他們只想儘快離開和儘快遺忘。邦達列夫站在那段話的旁邊自拍,比出“V”的手勢。

    門就在他旁邊,嚴格地說那不能稱作門,只是一處被堵死的出口。原本那是岩層中的一處裂口,有人用數噸重的鐵水把它封上了。鐵水中可見人的森森白骨,封上這道裂縫的時候,居然把活人也燒死在紅熱的鐵水中了。那具白骨似乎掙扎著想從鐵水中逃脫,但最終也只把顱骨頂部露了出來。有人在白色的顱頂上寫下了聖言般的文字

    “今日我以神的僕從之身封印這裡,邪惡終不能戰勝正義。此門將永不開啟,直到神審判整個世界的日子。”

    下方還有簽名:“Григо•рийЕфи•мовичРаспу•тин。”“格裡高利•葉菲莫維奇•拉斯普京,那個神棍真的來過這裡……”邦達列夫撫摸著那個顱骨。

    作為俄國歷史上最赫赫有名的聖人、異端、淫棍和神秘主義者,拉斯普京原本聲名顯赫,只是在蘇聯時代,這種人的名字不會在公開場合被人提起,所以一個世紀之後漸漸地被人淡忘了。

    他原本是一個普通的俄國農民,但是隨著他展現出驚人的預言能力和神秘的催眠術,拉斯普京漸漸地被民眾們奉為聖人。後來他成為沙皇家族的好友,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寵信。他用自己的預言術救過皇太子的命,又準確地預言了自己的死亡。1916年年末他忽然寫信給沙皇,說自己將在1917年的一月之前被殺,並說如果自己是被民眾殺死,那麼皇帝還有幾年可活,如果自己死于貴族之手,那麼整個皇族都活不過兩年。

    事實證明了他的預言,1916年12月29日,尤蘇波夫親王謀殺了拉斯普京。在一場宴會中,尤蘇波夫親王請拉斯普京吃下了八塊含氰化鉀的蛋糕和一整瓶摻氰化鉀的馬德拉葡萄酒,這些毒藥足夠毒死五個人,但拉斯普京並無反應。尤蘇波夫親王不得不用槍射穿了他的肺葉。短暫昏迷後,拉斯普京再次蘇醒並襲擊了尤蘇波夫親王,試圖穿越草坪逃走,這一次他又中了三槍,其中一槍洞穿頭部。被當作屍體拖進屋裡之後他再次蘇醒,尤蘇波夫親王只得用鐵啞鈴猛擊他的頭部,就這樣拉斯普京還沒死。最後他被拋入伊莫卡河的一個冰洞中,次日,法醫驗屍的結果是拉斯普京在冰面以下還存活了8分鐘,他死于貴族之手,不到兩年沙皇全家死在紅軍的槍下。

    而作為一個空前絕後的淫棍,據說他睡遍了俄羅斯所有的貴族少女,任何少女被他那雙藍色的眼睛看過都會不由自主地脫衣獻身。如果跟處女發生關係,拉斯普京就會收藏她的一縷頭髮,1977年列寧格勒市政府拆除他住過的房子時,在花園裡找到了成箱成箱的頭髮。最後他也死於這個弱點,他去赴尤蘇波夫親王的宴會就是因為他覬覦妖嬈美麗的親王夫人。

    工兵們沒有打開拉斯普京封印的“門”,而是在岩壁上新開鑿了一個缺口。邦達列夫用早已準備好的鑰匙打開了缺口上的門,跟地面上那扇門一樣,這裡用了填充炸藥的門和機械密碼鎖,看起來確實是不準備再度打開了。門背後的鐵質懸梯鏽跡斑斑,這道懸梯從岩縫中穿過,盡頭是一架老式工程電梯。

    一切都跟邦達列夫手中那份工程地圖吻合,但也就到此為止,地圖上最後一個標記就是這架工程電梯,再往下通道以虛線表示。畫這張圖的人也不知道下面是什麼,藏寶洞窟或者地獄黃泉?賭了才知道。邦達列夫鑽進電梯扳動電閘,電機嗡嗡地轉動起來,電梯緩緩下行,這架老設備居然還沒有斷電。鋼纜摩擦著轉軸,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邦達列夫熄滅了手電筒,戴上紅外夜視鏡。他受的是克格勃的訓練,清楚一個手持電筒的人很容易成為射擊目標。電梯最後停在了絕對的黑暗中,折疊門打開的聲音在巨大的空間裡回蕩。邦達列夫吃了一驚,意識到自己被送進了一個巨大的洞穴中,他沒想到凍土層下方會有這麼大的空洞。他不假思索地貼地翻滾,離開了電梯,防止有人藏在黑暗中向他迎頭痛擊。

    他貼著地面滑了出去,根本站不起來,這裡的地面竟然是平滑如鏡的冰面!這個巨大的地下空間好像是個……溜冰場!

    “歡迎歡迎,這些年我一直在想這裡還會有新的造訪者,一直等到今天。”

    邦達列夫被冰冷的槍口指住眉心,以他在克格勃裡學會的格鬥技巧卻根本無法躲閃或者反擊,因為他是自己滑到對方的槍口上去的。對方並未藏在黑暗中,而是猜到了他會側身翻滾離開電梯,然後在冰面上滑動,於是在電梯外面大約十米的地方蹲著等他。

    “這麼晚您也沒睡啊,赫爾佐格博士。”邦達列夫說。

    他是通過嗅覺判斷出來的,對方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紅牌伏特加的清香。

    “我有時候會想,喜歡喝酒的人不會壞到哪裡去的。所以我很喜歡你,你懂伏特加。”赫爾佐格博士把馬可洛夫手槍摘走了,遞來一個冰冷的杯子。

    一束光從上方打下來,把博士和邦達列夫籠罩在其中。杯子折射燈光,就像是最昂貴的水晶玻璃器皿般剔透,但它是用整塊堅冰雕刻成的,冰質純淨,沒有任何氣泡,外壁雕刻著矢車菊花紋。兩個人輕輕碰杯,把酒一口飲盡。

    邦達列夫把玩著那個冰雕杯子:“真是太棒了,被冰包裹的烈酒,就像冰山外表下的絕豔少婦那樣動人。我覺得手會被凍得黏上去。”

    “一般人用這樣的冰杯飲酒都要戴著皮手套,像少校您這樣不畏嚴寒的人才能用手拿著它。它用零下三十度地層中的老冰雕刻,也保存在零下三十度的環境裡,是最寒冷的酒具,用來搭配最熱烈的酒。”博士說。說是這麼說,可他也是空手端著杯子,修長的手很穩定,絲毫沒有因為低溫而顫抖。

    博士穿著考究的黑色禮服和漿得很硬挺的白襯衫,系著玫瑰紅色的領結。

    “您穿這一身可不像準備殺人的樣子,但您端著槍。”邦達列夫說。

    “這取決於你的來意是什麼。我穿上禮服,因為我可能是迎接客人的主人,但我也不介意當個劊子手。”博士盯著邦達列夫的眼睛,“你是誰?為什麼而來?”

    “邦達列夫,克格勃少校,來自莫斯科,這些都是真話。我只是對您隱瞞了我曾祖母的名字,她叫納斯塔西婭•尼古拉耶芙娜•羅曼諾娃。”邦達列夫緩緩地念出這個長而拗口的名字,就像魔法師念出禁忌的魔咒。

    博士一怔:“羅曼諾夫王朝最後的皇女麼?”

    納斯塔西婭是羅曼諾夫王朝的末代公主,而羅曼諾夫王朝是最後一個統治俄羅斯的王朝,直到1917年被十月革命推翻。1918年,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和他的全體家人被紅軍秘密處決。納斯塔西婭是尼古拉二世的幼女,雖然年幼,卻有“女大公”的封號,這令她比當時歐洲其他王室的公主更加尊貴,公主們覲見的時候都必須行屈膝禮,尊稱她為“皇女殿下”。傳聞只有她逃過了處決,而她的名字納斯塔西婭本就有“復活”的含義。

    “既然還有我這個皇孫,就不能說是‘最後’的皇女。”邦達列夫微笑。

    “你怎麼證明自己?”博士問。

    “我在隧道盡頭看見了拉斯普京的簽名,那個曾被封聖的異端曾經來過這裡,應該說他才是這個洞穴的發現者,對吧?”

    “是的。”博士說,“這個洞穴是他的遺產。”

    “那您想必也知道,拉斯普京是沙皇的座上賓,納斯塔西婭公主的好友。我能找到這裡,就說明我掌握了拉斯普京的秘密,這些秘密是他告訴我曾祖母的。這就是我作為羅曼諾夫王朝最後皇孫的證據。”邦達列夫驕傲地昂起頭。

    “那麼,拉斯普京透露給皇女殿下的秘密是什麼呢?”

    邦達列夫詭秘地笑笑:“我想我知道的某些事您是不知道的,當然也有些事您知道而我不知道,我們不妨交換一下彼此的情報。然後我們也許能坐下來談談合作。”

    “您先請。”博士揚了揚槍口。

    “這件事得從我曾祖母的逃生說起。紅軍的子彈確實穿過了她的心臟,她的屍體被拋入廢棄的礦井,但三日之後她蘇醒了,創口神奇地癒合了。她這才想起拉斯普京曾對她說過的話,拉斯普京說他願意和曾祖母分享世界的秘密,因為她和自己一樣是神的選民。她和拉斯普京一樣,擁有無與倫比的生命力,甚至能從地獄中返回。後來她嫁給了一位紅軍軍官,在那個年代唯有嫁給紅軍軍官她才能獲得庇護。我的曾祖父後來踏入了軍界高層,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始終保護著曾祖母,不曾洩露她的身份。曾祖母有時會在夢中驚醒,大喊說‘紅軍帶著槍來了’,曾祖父就安慰她說,‘我就是紅軍,只要我活著,紅軍的槍只會保護你。’”

    “感人的愛情。”博士淡淡地說。

    “曾祖母決定放棄過去的身份,所以她很少談起羅曼諾夫王朝的往事,只有一件事例外。她叮囑曾祖父說,西伯利亞的北方有神的遺跡,這是聖人拉斯普京告訴她的。那位聖人在冰海的岸邊找到了神創造生命的洞穴。但他沒有對世人公佈,而是用鐵水把神跡封印起來,因為神跡已經墮落為魔鬼的搖籃,裡面藏著墮落的天使。我們家族的後人世世代代都要警惕那個洞口的重開,洞口重開之日,末日隨之降臨。”

    “這麼說來您是來檢查我們有沒有好好地守護神跡的咯?”

    “不不,曾祖母是一位善良虔誠的東正教徒,我可不是。我對一切事情都有著巨大好奇心,繼承了這個秘密之後,我一心想找到神跡。如果讓我找到它,我一定會打開來看看。不久前,我從廢舊的檔案館裡找到了一份工程地圖。”邦達列夫抽出地圖卷沿著冰面滾向博士,“上面標記了那架通往凍土層深處的電梯。”

    博士掃了一眼地圖:“這不是原圖,是有人根據記憶畫出來的。”

    “是一個瘋子畫出來的,他曾經是近衛步兵13師的工兵營長,受命參加了甬道的挖掘,之後他被藥物洗腦,變成了精神病院的常客。他只記得自己在西伯利亞北方沿海從事了一項大工程,工程就是要掘開一處洞穴。我忽然意識到我找到突破口了。但隨著調查的推進,我發現這件事越來越神秘,很多年之前,軍隊在西伯利亞北方幾乎不能通航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港口,關於它沒有任何資料,甚至座標都被抹掉了。在那個港口下方,工兵們在堅硬的凍土層中挖掘,打開了一個封閉已久的洞穴。於是我決定自己來看看。作為克格勃軍官,我很容易地申請到了調查這個神秘港口的特許權,這樣我便能以‘欽差大臣’的身份駕臨。果然,我在通道的盡頭找到了拉斯普京的簽名,我終於到達了從小夢寐以求的地方。”邦達列夫環顧四周,“可看起來這裡沒什麼有意思的東西。”

    “想必你來的時候已經注意到了,越是接近拉斯普京簽名的那扇門,凍土層裡的骨骸就越多,它們都是從岩壁上的缺口爬出去的。拉斯普京說這個洞穴會孕育魔鬼,說的就是那些東西。但如今這個洞穴已經死去了,洞穴中神秘的力量已經消散。”

    “我不這麼想,如果這個洞穴已經沒有價值了,您早就離開了。”

    “如果這處洞穴真的有價值,我就應該開槍射殺你,獨霸這裡的秘密。”

    "等一等!我給您帶來了一份禮物!不看一看禮物再開槍麼?’’邦達列夫從衣服裡面取出一枚信封,沿著冰面滑向博士,他借此來表示自己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

    博士撕開信封,裡面是一張瑞士銀行的本票——一張兩億美元的本票。

    “這是一張罕見的大額支票,你想用這張支票從我這裡買什麼?”‘博士問。

    “不是買,只是一份禮物。”邦達列夫微笑,“我們相信這份禮物對您有用。您的研究已經持續了幾十年,每年都消耗大量的國家經費,一定還沒有完成,對吧?可現在蘇聯就要分裂,您的靠山已經倒臺,這意味著您再也無法獲得經費來完成研究,而且也沒有人能夠幫你保密了。”

    “聽起來我確實面臨不小的麻煩。”博士說。

    “那麼為什麼不跟我的家族合作呢?我們懂政治,懂技術,還懂戰爭,只要這個洞穴的秘密能帶來回報,我們願意為它投資。我們可以繼續支持您這個項目,和您分享它帶來的一切利益。我已經表露了誠意,把我知道的都告訴您了。您是不是也應該說說我不知道的那部分?說完之後您還來得及開槍殺了我。”

    “你很鎮定,少校同志。你覺得拿出這張兩億美元的銀行本票我就不會開槍,對麼?”博士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嘲諷。

    “世界上能拒絕兩億美元的人不多。”邦達列夫微笑,“而且殺了我也不是最好的選擇。如果我沒有安全返回莫斯科,家族就會知道我出事,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您。那時黑天鵝港的秘密將被公佈於世。”

    “十倍。”博士把本票扔還給邦達列夫。

    邦達列夫愣住了:“您說什麼?”

    “你的家族需要把出價提高十倍。我需要三年時間和二十億美元來完成這項研究。那時我們將分享整個世界。”

    “這個數額超出我的預料,即使我的家族也不容易籌措。”

    博士冷冷地笑了:“看來你確實不知道這個洞穴的秘密,在它面前二十億美元是個太小的數字,這裡的東西沒有人買得起,它是無價的!你的家族應該為能出這二十億美元而自豪。”

    “一切東西都有價格,武器、女人、秘密,甚至靈魂。”邦達列夫說。

    “可誰能對神出價?”博士問。

    頭頂上方幾百盞射燈同時亮起,把冰面照得如同水晶舞臺,忽如其來的強光刺得邦達列夫睜不開眼睛。

    “睜開你的眼睛,”博士的聲音如銅鐘轟鳴,“這個洞穴的秘密,墮天使,乃至於神,都在你腳下!”

    邦達列夫緩緩地低頭,腳下的巨冰透明澄澈,他的目光可以直接穿透至洞穴底部。他有種站在萬丈高空中的錯覺,世界空虛了無一物,只剩下他和冰中那古神般的龐然大物默默對視。

    他微微戰慄:“神啊!”

    冰中封著一具蒼青色骨骸,即使用盡形容詞也難描繪它的雄偉、古奧與莊嚴,不過也可以只用一個字——“龍”。

    各文明的神話中都有龍的影子,吟游詩人們用盡辭章來描繪這種神秘的生物,但龍的準確形象卻語焉不詳,有時它被描繪為猙獰的蜥蜴,有時則是有翼的多頭猛獸,還有人說它是獨腳巨蛇。但第一眼看過去邦達列夫就確信那是龍,真正的龍,它那麼雄渾那麼完美,每個細節都仿佛直接出自上帝之手。

    骨骸大約有60米長,即使除去那根細長的尾骨,它的身長也超過30米,長尾和後半截腐爛見骨,但包括頭部的前一半仍保持著原貌。這神秘的動物身形魁梧,鱗片覆蓋全身,蒼青色的骨刺沿著脊椎生長,面部滿是鋒利的骨突。它那雙蒼白色的眼睛完好地保存下來了,表面泛著白色大理石般的光澤,邦達列夫有種龍在看著自己的錯覺。

    這是一條死去的龍,但它在人類面前仍舊保持著皇帝般的威嚴。

    “它美極了,對麼?”博士輕聲說。

    邦達列夫深深地吸了口氣:“您說得對!它是無價的!”

    “當工兵們打開拉斯普京封印的洞穴時,他們看到的不是墮天使,而是這偉大的生物。在神話時代它們曾與人類共存,人類有時稱它們為神,有時稱它們為惡魔。”博士說,“墮天使是拉斯普京用來代指龍的隱語,《聖經》中的墮天使就是巨龍的形態。《聖經•啟示錄》中就說,墮天使路西法叛離了天國,化為赤龍帶著三分之一的星辰從天而降,那三分之一的星辰就是天使軍團的三分之一,他們花費了七天七夜才穿越天地界限和地面相撞。”

    “在拉斯普京眼裡,這也許就是墮天使,”邦達列夫說,“他是個神棍,篤信教義。”

    “但我得說龍跟神其實無關,它們是古代的智慧物種,人類之前的世界的主宰。”

    “人類並非唯一的智慧物種?”

    “正是這樣。在現在通行的生物學中,我們認為世界上的所有物種都是從同一個本原進化而來的。就像一棵大樹生出了無數的樹杈,我們可以稱這棵大樹為。進化之樹’。進化之樹有三個主要的分支,我們稱之為三個‘域’,分別是細菌域、古菌域和真核域,任何已知物種都屬於這三域之一。但龍類例外,它在這三個域之外。”

    “也就是說進化之樹上還有第四個域?”邦達列夫問。

    “沒錯,歷史上曾經有一條神秘的進化路線——第四條進化路線,沿著那條路進化出了頂尖的智慧物種,它們是比人類更高級的存在,曾是世界的霸主。”

    “難怪你們把這個項目稱作。δ計畫,,δ是希臘字母表中的第四個字母,它代表第四域。”邦達列夫說。

    “是的,第四域,龍域!直至今日,這個域的生物還沒有滅亡,世界上一定還有活著的龍!”

    “您怎麼能那麼確定?”邦達列夫吃了一驚,“如果世界上還有活著的龍,怎麼可能數千年來人類從未捕捉到活體?甚至連化石都沒找到,除了這一條。”

    “化石?不,拉斯普京到達這裡的時候,它還是活的!”隔著厚厚的冰層,博士指點龍的背脊,“注意看它的脊椎中部,那個黑色物體。”

    邦達列夫順著博士的指點看去,不注意的話很容易把那根黑刺跟龍脊上的骨刺弄混,但細看之下邦達列夫立刻認出那是一柄老式的軍用刺刀。老式步槍射速很慢,必須用近身戰的武器來彌補,所以刺刀往往被鑄造成鋒利的刀劍,有完整的柄,必要時士兵可以把它拆下來揮舞。

    “看式樣是英國造李氏長步槍上用的刺刀,質地很罕見,大概是用隕鐵打造的。”

    邦達列夫說。

    “而李氏長步槍也只有大約一百年的歷史,這條龍是被人用刺刀殺死的,那麼它死去不會超過百年。當然,我們還有更準確的消息,這頭龍死於西元1909年,最初發現它的是一群茨岡人。他們向莫斯科的大牧首報告說,他們在北冰洋中發現了惡魔。”博士說,“1908年的冬天,羅曼諾夫王朝還統治著俄羅斯,你的曾祖母還是整個歐洲都敬仰的皇女殿下。在那個難熬的寒冬裡,一群茨岡人冒險在北冰洋上捕魚。茨岡人捕魚的方式很原始,鑿個洞,等魚遊過來呼吸氧氣就用木桶來撈。這個方法在冰海上一直都很有效,但那天始終沒有魚出現,一條都沒有。這時茨岡人中的老人就說那天不適合捕魚,因為如果連魚都消失了,就說明有巨大的獵食者正在這片海域遊蕩,獵食者可能撲出冰面來襲擊人。但是有的人太餓了,他們覺得即使海中有什麼捕食者也不至於敢離開海水,於是他們決定再觀望一會兒。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冰洞中的水面忽然震盪,海水逆湧上來,然後巨大的頭顱從冰洞中探了出來,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周圍的人全都受了致命的神經傷害,能活下來的人也成了瘋子。遠處的人得以倖免,根據他們的描述,那東西有粗壯的脖子和巨大的頭顱,臉上仿佛罩著鐵面,形象就像撒旦,雙眼閃耀著刺眼的金色火焰。”

    邦達列夫仔細觀察那條龍的面部。它嶙峋(原點書屋)的臉是鐵黑色的,看起來確實像是罩著鐵面。

    “茨岡人們驚恐地跪下來向神祈禱,那巨大的生物立刻消失了。如今想來它其實並沒有惡意,只是來呼吸新鮮空氣的。但在茨岡人看來,是他們虔誠的信念令這個魔鬼不敢傷害他們。他們在冰面上四處搜尋,看見冰下有巨大陰影遊動,一邊遊一邊有紅色的血液往上浮,血溫異常的高,連堅硬的冰層都被融化。這條龍遊到這裡的時候已經受了致命傷。有人好奇地用手觸摸從冰縫中滲上來的鮮血,這些人後來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異,有些是顱骨變形,有些則在體表生出了鱗片,最可怕的是一個人從肩部生出了另一個頭顱。”

    邦達列夫想到了那具有著雙脊椎的北極熊遺骸。

    “茨岡人越發堅信那是惡魔,惡魔的血沾染了他們的家人,於是他們派了一個年輕人千里迢迢奔赴莫斯科向大牧首報告,希望大牧首能以神聖之力幫助他們。但大牧首拒絕承認茨岡人看見的是惡魔,他怎麼願意宣稱在自己的牧區裡出現了惡魔呢?這時拉斯普京登場了,他自願組織一支考察團遠赴北西伯利亞調查,牧首同意了他的請求。但拉斯普京的目的並不單純,我們後來找到了他的考察日誌,最初他是想用這件事來揚名,他會宣佈自己在北西伯利亞找到並降服了一個魔鬼,他需要一些功績證明他是英雄,是神賜予人類的先知。但他心裡覺得那東西一定是某種罕見的鯨魚,茨岡人在驚恐中看錯了。”

    “他是想搞宗教投機?”

    “你說對了,”博士說,“但有件事是用鯨魚無法解釋的,就是接觸到血液的人變異了。為了以防萬一,拉斯普京帶上了幾名牧師和大量的動物,牧師用來應付魔鬼,動物用來做血液試驗。他們的狗拉雪橇隊來到了這片冰原,在海岸邊找到了一個巨大的洞口,這個洞口多數時間在海面以下,退潮的時候才會露出一小部分。洞口是新鑿出來的,就像有只蜥蜴在凍土層裡打出了洞,但從洞的直徑推算那只蜥蜴跟鯨魚一樣巨大。考察團很驚懼,但他們意識到這是唯一的機會,他們到達這裡的時候是夏天,再過幾個月海水就會把整個洞灌滿然後結冰。冰會膨脹,洞就會塌方,那只鑽洞的東西就會被永遠封在凍土層中。當然,它自己是有力氣鑽出來的。拉斯普京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進去看看,那東西挖出來的洞穴四通八達,拉斯普京用獵犬當嚮導,最後到達了那面岩壁,在岩壁下方他找到了這條龍,龍把岩層中間的空洞作為巢穴。鑽進來之後它就把自己鑿出來的通道堵死,然後進入了休眠狀態。但它忽略了岩壁上的裂縫,拉斯普京他們就是從那條裂縫侵入了龍巢。這是歷史賜予人類的機會,各種巧合令拉斯普京的考察團得以踏入龍類的世界。考察團震驚了,所有人都提議立刻封閉洞穴離開,但拉斯普京意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有可能揭開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奧秘。他對考察團裡那些篤信東正教的牧師說這是個神跡,是受傷的墮天使,是上帝的造物,他們應當研究之後彙報給牧首;而對那些信奉科學的同伴說這東西是古代物種,他們一定要留下珍貴的科考報告。”

    “這淫棍真是一朵奇葩。”邦達列夫說。

    “總之奇葩說服了所有人,考察團留下來研究這條龍。每一個接近它的人都驚恐不安,只能靠著對神的虔誠和科學精神堅持。他們不敢冒險驚動它,收集它散落的鱗片和骨片。那時這條龍的下半身就是腐爛的。以它脊背上的刺刀為界,刺刀以上的部分保持完好,刺刀以下的部分只剩骨頭。那柄刺刀似乎帶著異乎尋常的力量。但拉斯普京不滿足於只是畫畫和搜集鱗片,他還把龍血注射到動物的身體裡來做實驗,他有些煉金術的知識,猜測龍血是種秘藥,中世紀的煉金大師們曾經提到過這種秘藥———種具備強大力量的血紅色液體,有些人吃下去會變成惡魔,有些人則會獲得永生。”

    “那些變異骨骸就是動物實驗的結果吧。”邦達列夫說。

    “是的,他的科學精神引發了災難。變異遠比他想的可怕,北極熊的脊椎分裂,長出了第二個頭部;蛇從背後長出了蜻蜓狀的羽翼,它吞吃了其他動物,體型變得極其巨大;貓生出了豹子般的利齒,肋骨瘋狂地生長,刺穿了自己的胸膛。更可怕的是跨物種的交配,您覺得蛇能和北極熊配種麼?”

    “聽起來驚悚又噁心。”邦達列夫說,

    “是血淋淋的。”博士把一疊紙卷遞給邦達列夫,“欣賞一下拉斯普京考察團的素描。”

    邦達列夫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想要嘔吐。這份影印件應該就是拉斯普京的考察日記,素描旁邊有細小的文字說明,最前面的一幅畫上巨蛇在和熊配種。雖然是素描,但筆觸鋒利如大師之作,繪圖者以狂瀾般的力量把那血腥的一幕重現。雙頭北極熊痛苦地嚎叫著,巨蛇一圈圈地纏繞著它,用帶骨刺的尾刺穿了北極熊的腹部,同時它的巨口把熊的一個頭吞入腹中,熊的另一個頭則狠狠地咬住蛇頸。

    “雄蛇配種的方式居然是直接撕開雌熊的子宮。”博士說。

    “我總算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還有能令我也噁心得想吐的事。”邦達列夫說。

    “考察團想終止實驗,但已經來不及了,變異的動物們開始交配產仔,數量大得無法想像,幼崽生下來就具有頑強的生命力,這個空間最後變成了孕育異形的巢穴。拉斯普京意識到這個洞穴必須被封閉,否則這些變異動物會演變為一場災難。他把帶來的鐵器全部融化,灌入岩壁上的縫隙。但就在他將要完成這項工程的時候,變異的動物們意識到這是滅頂之災,它們的智慧也顯著上升了。成百上千的動物瘋狂地逃竄,大約有數百隻逃離了龍巢。拉斯普京決定強行關閉龍巢,最後他甚至把隊伍中的牧師推到灌滿鐵水的岩縫裡去,他覺得牧師作為封門的祭品應該能讓裡面的‘惡魔’們老實點。封門之後,考察團在龍開鑿的洞穴中跋涉,動物在洞穴中逃竄,誰都想先離開。但拉斯普京不愧是惡棍中的惡棍,他給同伴的地圖都是假的,只有他自己拿著真正的地圖脫離隊伍悄悄離開了。很快,上漲的海水就灌入了洞穴,洞穴封閉,接著結冰和塌方,最後只有拉斯普京一個人從龍巢回到了莫斯科。此後的大半個世紀中,他只對一個人透露過這個秘密,就是你的曾祖母,可見他確實相信你的曾祖母跟他一樣都是‘神的選民’。”

    “只要那淫棍不是想向曾祖母求愛,我就都無所謂。”邦達列夫說。

    “此後的幾十年裡,這個神秘生物一直被封凍在西伯利亞北部的凍土層下,無人去探尋拉斯普京留下的遺產,直到紅軍中一位姓戈利奇納的將軍意外地找到了拉斯普京的考察筆記。但龍鑿出來的洞穴已經塌方了,戈利奇納家族只能重新挖掘龍巢。經過長達幾十年的探索,先是找到了那些變異動物的骨骸,然後又找到了被拉斯普京封閉的岩壁,最終找到了這條龍。”

    “戈利奇納家族就是你們的幕後支持者吧,這個家族中有多位將軍級別的技術軍官,是紅軍中掌管武器研發的家族。他們有很大的便利竊取國家經費養活你們。”邦達列夫說。

    “是的,可戈利奇納上將在去年初暴卒,他沒有繼承人。從那以後我就沒有支持者了,即使蘇聯不解體,我也不能確定自己還能否繼續獲得經費支持。”

    “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您失去了幕後的支持者,而我的家族恰恰有足夠的勢力接替他。”

    博士無聲地笑了:“如果戈利奇納上將還活著,我們的談話根本不會有這麼深入,我早就扣動扳機了。不過白天的交談中,你有句話打動了我。”

    “哦?”

    “有價值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會被尊重。”博士緩緩地說,“這是真理,只有懦夫才被時代束縛,有能力的人創造時代。”

    邦達列夫舉杯:“那麼為了真理。這條龍現在是死了麼?”

    “很遺憾,在我們鑿開岩壁的時候,這條龍就已經死了。它是被那些變異動物咬死的。拉斯普京封閉了龍巢之後,留在其中的變異動物就只能互相獵殺。龍血引燃了它們的嗜血基因,它們極度瘋狂,攻擊一切它們看到的東西,最後它們轉向了那條龍。變異動物們以撕咬龍骨上的殘餘組織為生。”

    “想來不會很好吃。”邦達列夫說。

    “豈止是不好吃,事實上龍的肌肉組織富含毒素,食用了腐敗的龍肉之後,變異動物們都中毒了,相繼在這個洞穴中死去。我們重新打開龍巢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堆積如山的屍骨。龍也被它們咬死了,它們甚至把龍的心臟都吞吃了,只剩下堅硬的上半身它們咬不動。”

    “龍沒有醒來反擊?”

    “它受的傷已經太重了,在深度沉睡中無法蘇醒,就這麼死了。”

    “讓我們來談談您的研究吧,我們找到了神秘的古代種族,但如何把它變成金錢呢?二十億美元不是小數字,我們可不能靠發表幾篇論文把成本收回來。”邦達列夫說。

    “你並沒有查到我的檔案,對吧?”博士微笑,“所以你不知道我的研究方向。”

    "沒有,在這裡之前我一直在猜測黑天鵝港的負責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邦達列夫坦然承認。

    "因為我根本沒有檔案,你當然查不到。在蘇聯國內,我是極少數沒有檔案的人。我原本可能被作為戰犯送上法庭,我在德國的研究方向是基因工程學。我曾為納粹建設世界上最龐大的基因庫,在希特勒人種論的影響下,德國學界一度相信雅利安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種,我們希望通過建立基因庫,收集全世界不同人種的基因來證明雅利安人的孩子能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更聰明。但隨著工作的推進,我們從來自日本的基因樣品中驚訝地發現,原來雅利安人的基因沒什麼了不起,相反是另一些人類擁有神秘的‘完美基因’。這種基因跟人類基因並不同源,但它會賦予人類超常的能力,

    比如驚人的爆發力,再比如您曾祖母身上曾經出現的——死而復蘇的能力。每個個體擁有的超常能力都不同,我們大膽地猜測這些人都只擁有‘完美基因’的一部分,而這些基因應該有共同的源頭,它們都來自同一種完美的生物。"

    “龍?”

    “是的,但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正在尋找的完美生物是龍。戰後戈利奇納家族選中了我作為黑天鵝港的首席科學家,看到這具巨大的骸骨時,我才意識到這就是我畢生追求的終極。這完美的生物可以改變整個人類的命運,利用它的基因和克隆技術我們可以製造出全新的人類,全新的時代!”

    “您已經從龍骨中提取到了完美基因麼?”

    “很遺憾,我們沒能從龍骨中提取到活性基因,在這條龍死去的瞬間,所有攜帶基因資訊的細胞也都死去了。第四域生物的死亡和人類的死亡完全不同,一瞬間所有的生機斷絕,從大腦到神經末梢都徹底死亡。但,完美基因未必要來自完美生物!”

    他敲擊一對黑色的梆子,岩壁上裂開了一道暗門,面無表情的軍官推著一架輪椅走了出來。輪椅上坐著面無表情的男孩,邦達列夫曾在庭院中見過他,金髮,身軀纖細,瞳孔巨大。男孩委頓在輪椅中,神情呆滯。邦達列夫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這孩子有種介乎活著和死了之間的感覺,令他不安。

    “完美基因最富集的地方就在人類的身體裡。”博士低聲說。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1:45
前傳 冰海王座 第三章 零號


    雷娜塔哼著兒歌穿過走廊。牆壁上的白堊片片剝落,每隔幾十米才有一盞白光燈照明,這些老燈泡噝噝啦啦作響,像鬼火般一跳一閃,每盞燈只能照亮走廊的一小段,兩盞燈之間伸手不見五指,就這麼黑白交替去向遠處。

    雷娜塔並不害怕,她是在這裡長大的。她穿著白棉布的小睡裙,抱著她珍愛的布袋熊。布袋熊是博士送她的生日禮物,拜託破冰船的大副從莫斯科買來的。在黑天鵝港這是一件奢侈的禮物,破冰船每年可只來一次。雷娜塔給小熊起名叫“佐羅”,她從書中知道佐羅是個戴面具的俠客,一切壞蛋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嚇得瑟瑟發抖。晚上睡覺時雷娜塔也抱著佐羅,要是黑暗裡藏著什麼怪物想傷害她,就由佐羅幹掉它們。

    走廊右側是堅厚的牆壁,左側都是小房間,一共38間,鐵門上用白漆刷著數字,從1號到38號,每間小屋裡都住著一個孩子,一共有38個孩子。雷娜塔是38號,最末一號。

    她趴在一扇鐵門的小窗上往裡看,小床上睡著一個男孩,那是雅可夫。她撿起一片剝落的牆皮扔進去。牆皮打在雅可夫臉上,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是金色的,眼珠緩緩地掃視一輪整間屋子。確認沒有危險之後,雅可夫又一次閉上了眼睛。他並沒有醒來,這種在睡夢中掃視周圍的特性就像蜥蜴。蜥蜴睡著的時候如果感覺到周圍的風有變化,它不會立刻驚醒,而是神經系統的一部分先蘇醒,檢查周圍的動靜,如果沒問題,它就繼續睡覺。

    雷娜塔知道他不會醒,她就是砸著好玩,百無聊賴窮開心,護士們可不知道她背地裡那麼蔫兒壞。

    做過手術的孩子都跟雅可夫一樣,一旦入睡就不會輕易醒來,聽見梆子聲就會跟著走。

    做過手術的孩子都不需要起夜,但雷娜塔沒做過手術,所以她有時候會起床上廁所。護士們懶得每次都給紙娃娃開門,又懶得收拾她尿濕的床鋪,所以有時候不鎖雷娜塔的門,她要起夜自己去就好了。護士長嚴厲地警告雷娜塔不准借解手的機會四處轉悠,上廁所要快去快回,如果被她抓到在外面瞎轉就要關禁閉或者做手術。

    但雷娜塔很賊,很快就摸清了護士們的行動規律。過了午夜護士們就不查房了,現在她們正在值班室裡喝酒打牌。這時整個樓層都歸雷娜塔所有,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巡視樓層就像小女皇巡視領地,去工具間裡轉轉再去設備間裡轉轉,扔牆皮調戲那些睡著的孩子,再去暖氣管的出風口那裡吹吹暖風。

    她借這個便利搜索過樓層的每個區域,卻找不到那條黑蛇的蹤影。

    雷娜塔還記得黑蛇第一次出現的情景,那晚雷娜塔犯了錯誤正被關禁閉。她趴在冰冷的鐵門上嗚嗚地哭泣,嘶啞地念著“媽媽”。那是她哭得最凶的一次,護士們隔著鐵門大吼說,哭吧!哭啞了就安靜了!於是她就放聲大哭,想喊全世界的人來救她。她一一直哭到深夜,哭得再也發不出聲音,卻沒有人來。

    月光從小窗裡照進來,照在她單薄的白棉布小睡裙上,照著她瘦弱得接近透明的小腿。

    那天晚上雷娜塔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那種要向全世界呼救的人,恰恰就是全世界沒有任何人會去救的人。

    她第一次想到,也許可以去死。

    這時整座樓劇烈地震動起來,仿佛無數金屬在轟鳴,黑色長河般的巨大身影在走廊上游過,金色的雙眼火燭般明亮。黑蛇來了,帶著狂風,青紫色的電流黏在它的鱗片和鐵門之間。它渾身的鐵鱗開合,就像歡樂的響板,它遊過禁閉室的時候看了雷娜塔一眼,巨尾狠狠地抽打在鐵門上。

    於是門開了,雷娜塔跑了出去,呆呆地望著它巨大的背影。

    它是來……救她的?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裡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四面八方仿佛一億個魔鬼在齊聲高唱。

    雷娜塔坐在走廊盡頭的黑暗裡捂著臉放聲大哭,她不是驚恐而是歡喜,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會有人來救她的,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原來她並沒有孤獨到沒有同類。

    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必有為你而生的人,當你站在懸崖盡頭時也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堅持那麼一秒鐘,等那個人一騎絕塵如狂風閃電般出現在你面前。你將跨上他的馬背,即使他是被神囚禁了一千年的魔鬼。

    她停下了腳步。再往前走就到頭了,那裡有一扇孤零零的鐵門,上面用紅漆寫著巨大的“Zero”。

    零號房。

    這層共有39個小房間,但排序只到雷娜塔的38號房,多出的一間就是零號房。這群孩子一共只有38個,也許零號房裡也住著一個孩子,可是他從未露過面,沒跟雷娜塔他們一起放過風,不在食堂吃飯,也不參加晚上看革命電影的活動。所以零號房應該是個空房間。有大膽的孩子往裡面看過一眼,說那是間很可怕的禁閉室,裡面有刑架一樣的東西;也有孩子說那裡面其實關著兩個孩子,曾隱約聽見他們爭吵的聲音。總之零號房是個謎,護士們嚇唬孩子們的時候就說:“零號房裡的東西吃掉你們!”

    按中國人的風水學,走廊盡頭的房間是一切不潔之物的聚集地,會養出可怕的東西來。這些雷娜塔都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對零號房很抗拒。這層其他區域她都去轉過,除了零號房。

    鐵門前掛著一盞昏暗的汽燈,沒有風,火焰卻在自己搖晃。

    雷娜塔的心裡忽然蹦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莫非黑蛇藏在零號房裡?今夜她的心理很奇怪,以往看起來猙獰可怖的零號房,現在顯得神秘又有吸引力,她不知不覺間越過了“禁入”的標誌。汽燈在頭頂搖晃,投下變幻不定的影子。鐵門上鏽跡斑駁,掛著一把大掛鎖。雷娜塔輕輕地摸摸大掛鎖,她還沒做好打開房門看個究竟的準備,反正她也打不開。

    掛鎖“啪”的一聲彈開,直墜下去!這麼重的一把掛鎖如果落地一定會驚動樓上的護士們,那樣雷娜塔就完了!她趕緊撲過去接掛鎖。

    就這樣她一頭頂開了零號房的門。房裡黑著燈,空蕩蕩的,輕微的腐爛氣息撲面而來。白窗簾慢悠悠地起落,上面沾染了某種黑色汙跡,探照燈的光從木條的縫隙裡透進來,隱約可見左手是一排排的鐵架,上面堆滿玻璃藥瓶,右手則是一張鑄鐵手術床,遍佈黃色鏽斑。雷娜塔忽然明白了,窗簾上的汙跡是血,這是一間手術室。手術室裡有血並不奇怪,可她狠狠地打了個寒戰,與其說手術室……不如說像肉類工廠。

    這時她聽見了隱約的呼吸聲,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裡隱約有一張類似床的東西,上面躺著蒼白的人形,那人穿著一件拘束衣。那種衣服是用堅韌的白麻布縫製的,全身上下縫著十幾條寬皮帶。如果孩子鬧得特別厲害,護士就會給他們穿上拘束衣。雷娜塔也穿過一次,皮帶扣緊之後就只能僵硬地平躺,整個人像是被繭困住的蛹,扭動脖子都難,真比死還難受。比起穿拘束衣,關禁閉都算是一種享受。

    零號房裡居然關著一個不聽話的小孩,也不知道他穿了多久的拘束衣,那種東西穿上幾個小時,再暴躁的孩子都會像小綿羊一樣溫順。

    雷娜塔大著膽子靠近。這回她看得更清楚了,角落裡不是一張床,而是鑄鐵的躺椅。它的寬度只夠讓人半躺著,上下有很多孔洞,用來固定拘束衣上的皮帶。雷娜塔忽然可憐起這個孩子來,她被套上拘束衣的那次還只是扔在禁閉室的床上,這個孩子卻被拴在鑄鐵椅子上,連扭動都不行。

    可這個孩子居然甜甜地睡著了。

    那是個男孩,雷娜塔從沒見過他。他戴著一個鐵絲面罩,透過面罩可見一張亞洲人的面孔,清秀得近乎孱弱,黑髮蓋著寬闊的額頭,眉毛漆黑挺直。雷娜塔默默地看著他,聽著他勻淨的呼吸,心情不由自主地放鬆了。看他睡得那麼安詳,零號房也沒那麼可怕了,藥味和血腥味也淡了下去,探照燈照在牆壁上,光如滿月。

    “真可憐啊。”雷娜塔小聲說。

    她沒什麼能幫這個男孩的,只是看他的嘴唇有些乾裂,就去水管那裡接了一小捧水,隔著鐵絲面罩滴在男孩的嘴唇上。水滲進去之後男孩的嘴唇略略恢復了亮色,雷娜塔心裡有些高興。

    她抱起佐羅走向門口,這時背後有人說:“別急著走啊,雷娜塔。”

    “他看起來不太正常。”邦達列夫說。

    “我們對他實施了腦橋分裂手術。”博士說,“這種手術原本是用來治療癲癇的,把連接左右兩個半腦的神經切斷,手術後兩個半腦獨立工作,不再聯通。”

    “所以他變得癡呆了?”

    “不,不是癡呆,而是人格分裂。想想看,同一個人的腦顱裡,兩個半腦分別工作,彼此不對話。他們會覺得身體裡有兩個自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人的左右半腦負責不同的工作,欲望是由左半腦主管,道德則是由右半腦主管。左半腦喜歡性感女人,右半腦告誡你要做彬彬有禮的紳士。一般人的兩邊半腦會互相對話達成統一,但實施過腦橋分裂手術的病人可能分裂為‘道德自我’和‘欲望自我’兩個人格。”

    “就像‘善我’和‘惡我’同時蘇醒?”

    “是這樣,我們採用這種手術主要是用來限制這些孩子的能力。”

    “什麼樣的能力?”

    “完美基因帶來的超常能力。這些孩子都擁有來自龍的基因,我們把他們集中在這個孤兒院裡,給他們注射致幻劑,引發幻覺的同時激發他們的潛能。”博士輕輕撫摸男孩的頭髮,仿佛獵人撫摸心愛的獵犬,“最終我們喚醒的與其說是能力,不如說是神的權能。”

    “接下來我們來展示奇跡,”博士緩步退後,“不要站在距他五米以內,我必須警告您,這是可能致命的實驗。”

    邦達列夫神色警惕,軍服下肌肉隆起。他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軍人,徒手能擰斷一頭狼的脖子,原本不必畏懼這個細弱的男孩,但在超自然的東西面前不敢掉以輕心,他把自己調整到一觸即發的狀態。博士再次敲打起那對黑色的木梆子,男孩空洞的眼睛亮了起來,眼底泛起淡淡的金色。他慢慢地扭頭看著邦達列夫,就像是一隻冷血動物在端詳獵物。

    “想用眼神殺死我麼?”邦達列夫說。

    “做個威脅他的動作。”博士把馬卡洛夫手槍扔還給邦達列夫。

    邦達列夫抖了抖手指,忽然半蹲,做出標準的瞄準姿勢,槍口直指男孩。槍入手很重,博士居然沒有卸掉彈匣。男孩眼中的金色忽然暴漲,邦達列夫從那雙眼睛中讀出了暴虐的殺戮意志!男孩吐出古怪的音節,周圍的空氣出現了波紋。短短幾秒鐘內,邦達列夫覺得空氣變得越來越黏稠,像是凝膠,他被裹了進去無法掙扎。更可怕的是膠水般的空氣正湧入他的呼吸道,這詭異的空氣凝膠就像軟軟的長舌,很快就會順著氣管下探到肺部。一個人的肺部若是灌滿凝膠——就只有死路一條!

    邦達列夫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子彈出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凝膠狀的空氣中旋轉!空氣不斷地削減它的速度,但鋼芯子彈穿透力驚人,它射向了男孩的眼睛。這顆子彈足夠掀開男孩的頭蓋骨,邦達列夫受的是克格勃的訓練,要麼不開槍,要麼殺人。

    男孩的瞳孔轉為熔鐵般的顏色,力量再度暴漲,子彈在他眼睛前方一寸的地方被空氣完全鎖死,旋轉緩緩停止。邦達列夫眼中流露出絕望,這是何等詭異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量再開一槍了,他就要死了。

    穿拘束衣的男孩醒了,黑眼睛靈動極了,有種水波在瞳孔深處起伏的奇妙感覺。他盯著雷娜塔,無聲地笑著。

    “你認識我?”雷娜塔吃了一驚。

    “我還知道關於你的很多事哦,你很有名嘛。”男孩吐吐舌頭。

    他的臉被鐵絲網遮著,表情看不很清楚,可單靠那對靈動的眼睛他就能傳達好多資訊給雷娜塔。那是表示親密的眼神,還有點懇求的意思,希望她留下來跟他多說幾句話。

    “你……叫什麼名字?”雷娜塔沒有跟陌生人搭話的經驗,只好乾巴巴地問。

    “我?我還沒有名字,”男孩說,“我住零號房,你可以叫我零號。”

    護士們通常以孩子們的編號呼喊他們,比如雷娜塔是“38號”,安東是“16號”。

    “你好,零號,我是38號雷娜塔。”雷娜塔說。

    “你在找什麼東西?”零號說。

    雷娜塔遲疑了一下:“找……找個朋友。”

    她不願把黑蛇的事告訴零號,零號大概也不會相信那麼荒誕的事吧?

    “找朋友的話……我可以麼?”零號轉著眼珠,“我們可以是好朋友。”

    他大概是誤解了雷娜塔的意思,又或者是太孤單了,於是存心曲解了這句話。

    雷娜塔猶豫了好一陣子,違心地點了點頭:“好啊。”

    其實她還沒有準備好接納零號當她的朋友,她跟這個男孩才剛認識幾分鐘。雷娜塔覺得。朋友"需要認識很久,彼此之間很親密了才稱得上。她只是不忍心拒絕,零號滿臉狡猾,眼睛黏著她不放,黑亮亮的瞳子可憐又討好。

    那年一隻小海豹誤入了港口,小東西大概是餓極了,匍匐在雷娜塔腳邊,嗚嗚地叫著,用類似的眼神看著她。就在雷娜塔伸出手去想摸摸它的腦袋時,護士長一鐵鍁砸了上去,倒提著腳把小海豹的屍體拎了起來。晚餐他們多了一道香濃的海豹肉湯,雷娜塔一口都沒喝。她回到自己的小屋裡,抱著佐羅無聲地大哭。

    零號的眼睛就像那只小海豹。

    穿著拘束衣的“小海豹”奸計得逞般嘿嘿笑:“好朋友之間該有一些表示的,對吧?”

    這傢伙還真是夠黏人的……雷娜塔記得書上說好朋友之間應該彼此饋贈禮物,比如莫斯科的好孩子彼得羅夫和潘采夫成了好朋友,彼得羅夫送給潘采夫鍍金的帆船模,潘采夫回贈貝殼風鈴。可她沒有什麼可以送給零號當禮物,這裡的一切都是配給的,她沒仃什麼個人物品,唯有懷中的佐羅。可是沒了佐羅她晚上會睡不著。她不自覺地抱緊了佐羅,擔心為了這個“好朋友”的名分不得不把它送給零號。

    “可我沒有東西可以當禮物,”零號大概看穿了雷娜塔的小心思,“那我們每人說個自已的秘密吧?好朋友之間應該互相知道秘密。”

    “我先說我的,”零號很大度地說,“我是個神經病哦!”

    雷娜塔呆呆地看著他,有神經病那麼狡黠的麼?

    “我真的是個神經病。我總是覺得腦袋裡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個好人和一個壞人,”零號頓了頓,眼神有點茫然,“他們中有一個人說,‘震撼一切的霹靂啊,把這生植繁茂的地球擊平了吧!不要讓一顆忘恩負義的人類的種子留在世上!’另一個說,‘沒有慈悲之心的是禽獸!是野人!是魔鬼!’一個又說,‘夷平一切的惡,唯有惡中的惡!’另一個又說,‘一切的惡,只不過遺忘了寬恕!’他們就這樣整天在我的腦子裡吵吵嚷嚷的,我就有點神經病了,所以護士們把我關在這裡。”

    “真可憐。”雷娜塔點點頭。

    她聽不懂零號腦袋裡的小人們在說什麼,不過每天都有人在耳邊吵吵嚷嚷確實叫人受不了。後來她讀了一些書,終於理解了零號這個小騙子的本質。這些深奧的話中,有些來自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另一些來自《亨利八世》。如果零號腦袋裡真的整天這樣吵吵嚷嚷,那麼他的腦袋裡只能是17世紀的環球劇院。

    “其實我們都是神經病。”零號笑。

    “我才不是神經病!’’雷娜塔有點不高興,”我不聽你說了!"

    “好吧,我想你也能看出我是個神經病,這個不算秘密的話,”零號想了想,“那我說另一個,在這裡我最喜歡的女孩是霍爾金娜!”

    雷娜塔愣住了,不知怎麼應對。孤兒院裡公認最漂亮的女孩是21號霍爾金娜,她比雷娜塔高一個頭,也是淡金色頭髮,但比雷娜塔的頭髮長,梳成一根長辮。她比雷娜塔大了一歲,已經有點像個大女孩了,凹凸有致的身體在白袍下都很醒目,領口間能看見清晰的一條溝,眉目秀美得像是位公主。

    "你為什麼喜歡霍爾金娜?’’雷娜塔問。

    “有雙很漂亮的長腿,男人都喜歡漂亮的長腿!”零號說得理直氣壯。

    “你又不算男人。”

    “我會長大的!”

    雷娜塔點了點頭:“好吧,我不會把你的秘密告訴別人。”

    “那你呢,你有什麼秘密?”零號問。

    “我沒有什麼秘密……”雷娜塔為難地說。

    “不可能!”零號不依不饒,“每個人都有秘密的!好朋友的話,就該把秘密告訴我!”

    雷娜塔認認真真地想了很久:“那你不許告訴別人,我有時候會尿床……”

    她低下頭,臉頰緋紅。沒人給她講過生理衛生,所以她也不知道這是個該避諱的話題,她覺得尿床是缺點,就像有的孩子口吃一樣。不過今天不知道怎麼的,話一出口她就覺得不對,臉上熱得好像要燒起來。

    “從小就尿床麼?”零號很感興趣的樣子。

    “哪有!”雷娜塔趕緊辯解,“就是最近才開始的!”

    “你多大了?”

    “13歲。”

    “恭喜你,你要發育咯。”零號微笑。

    “發育?”雷娜塔沒聽過這個說法。

    “就是要從小孩長成大人了。你是個小孩的時候,作為女性的身體機能是封閉的。到了十幾歲的時候,那種機能就慢慢發育成熟了。你會長出胸部,”零號微笑,“還會有月經初潮。”

    他說得很認真,沒有一點嘲諷或者調戲的意思,便如一個長者給少女講述自然的規律,透著祝福的意思。

    “什麼是月經初潮?”雷娜塔意識到這可能是禁忌的問題,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

    “就是下身會流出血來,之後每個月都有幾天會流血。”,零號說,“你從最近才開始尿床,是因為你開始發育了,神經系統有點紊亂。等你的月經初潮來了之後就好了。這是好事,很好的事。”

    一個自稱神經病的傢伙在跟別人講解神經紊亂?

    “你初潮過麼?”雷娜塔問。

    零號滿臉窘相:“我是個男孩啦,只有女孩才會有月經。”

    “那會很麻煩麼?我會缺血麼?”雷娜塔問。

    “是會有點麻煩,”零號想了想,“不過更多是好事啊,你會變得漂亮,像霍爾金娜一樣被大家喜歡,你也會在荷爾蒙的作用下喜歡上某個男孩,跟他在一起覺得很幸福。你們還會一起做些男孩和女孩該做的事……”

    “什麼是男孩和女孩該做的事?”

    零號翻翻白眼:“到時候你就知道啦,總之那是很好的事,女孩就像花兒一樣,總是要盛開的。那時候也許我也會跟喜歡霍爾金娜一樣喜歡你哦,你要記得穿漂亮的裙子給我看。”

    “我才不要你喜歡。”雷娜塔撅嘴。

    “交換過秘密了,那你握握我的手唄,握握我的手我們就是朋友了。”零號用那種無辜的、可憐的、小海豹般的討好眼神看著雷娜塔,用這種眼神來說話對他來說簡直是駕輕就熟。

    雷娜塔敵不過他的眼神攻勢,握了握零號被拴死在鐵椅上的手。這時她注意到零號的手指上滿是被采血的傷痕,他的手腕細瘦如柴,皮帶在上面留下深深的勒痕。雷娜塔觸摸那些傷痕,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原點書屋)難過。一個人每天都躺在這裡,沒有人陪他玩,全世界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連名字都沒有,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被采血和注射藥物,偏偏這樣他還能笑。眼淚無聲地落在零號手心裡。

    “你怎麼哭了?”零號撚著濕潤的手指。

    雷娜塔抹了抹臉:“你難受麼?”

    “反正每天都是這樣的,你怎麼哭了?”零號固執地糾纏在這個問題上。

    雷娜塔扭捏了好一會兒。她不想說那些讓自己害羞的話,說自己在意零號的感受,以前沒人需要她的在意,她也並不在意什麼人。如果身邊的孩子無聲地多或者少了一個,她也會默默地接受,慢慢地忘記,在這裡每個孩子都只要安安靜靜地活著就好了。

    “告訴我嘛。”零號有點哀求的意思。

    “我看著你這樣,”雷娜塔輕聲說,“覺得很難過。”

    “我就知道!”零號笑了起來,面罩裡的牙齒閃閃發亮。

    “你知道為什麼非要問我?”雷娜塔有點不高興了。

    “我想聽你說出來嘛,”零號收回目光,呆呆地看著屋頂,“我從沒看過別人哭…小時候只有我自己哭,可我也沒見過自己哭的樣子……因為沒有鏡子。”

    “有人會為你哭就說明你是個東西,不然你就不是。”他輕聲說。

    這句話裡藏著那麼多的孤獨,這份孤獨龐大得就像外面永恆凍土帶上的冰川,在年復一年的雪風中越堆越高,永不融化,越來越高峻,越來越鋒利……但是總有一天,當孤獨的重量超過了極限,它就會崩塌,雪崩的狂潮會把整個世界都吞噬。

    雷娜塔伸手輕輕地摸著他的額頭,零號像只小野獸那樣閉上眼睛默默享受。有時候人只需要一隻溫暖的手的觸摸,就像是擁有了整個世界。

    “你見過一條黑色的蛇麼?”雷娜塔小聲問,“很大個。”零號睜開眼睛詭秘地一笑:“當然咯!那是我的寵物!”

    邦達列夫的臉色紫青,血管瘋狂地跳動,這是嚴重缺氧的症狀,他的心臟還在竭力往全身輸送氧氣,但一切都是徒勞的,心臟再努力,又怎麼能救活一個肺裡填滿凝膠的人?

    博士敲響了木梆。男孩劇烈地哆嗦起來,像是發病中的癲癇患者。梆子聲控制了他,吟唱中斷。邦達列夫再次呼吸到了正常的空氣,只覺得那冰冷的氣體如此甜美。他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劇烈地咳嗽。

    “安東的能力是將領域內的空氣化為膠狀,這種能力的物理原理我們暫時還不清楚,但你已經看到了它的驚人威力,安東甚至能用空氣把高速子彈的動能瓦解。”博士說。

    “不可思議。”邦達列夫喘著粗氣說。

    博士是想讓他體驗一下這種可怕的超自然力量,不過這種體驗未免也太驚悚,他覺得自己好像剛從地獄歸來。空氣還未完全融化,邦達列夫注意到一個透明的人影從自己的側方閃過。只是眨眼那麼短的瞬間,零點幾秒,但邦達列夫受的是克格勃的嚴格訓練,他絕對肯定那是一個人!一個透明的人!原本那個人是不可能被發現的,但在安東的領域中他現形了。安東的能力能把風的形狀都固定住,透明人的影子留,在了凝膠狀的空氣裡。

    “入侵者!”邦達列夫大吼。他立刻戴上紅外線夜視鏡,紅外線視野中,一個模糊的影子閃入了工程電梯。看起來無人操控的電梯隆隆地上升。博士也反應過來了,他和邦達列夫同時魚躍出去,貼著冰面滑到電梯下方,抬槍發射。子彈擊中了電梯下方的金屬擋板,濺起點點火光。

    “那是鈦鋁合金的防彈板!”博士說。

    “該死!他從哪兒進來的?”

    “他是跟著你進來的,”博士說,“你進來時走的那條工程隧道已經廢棄了,我們找到龍巢後重新挖了一條更加便捷的通道,直通港口地下的研究室。沒人能從那條通道侵入,那裡安裝了最先進的紅外線預警系統。但最初的工程隧道沒安裝任何警報設備,機械密碼門原本應該足夠了,但你突破了那兩扇門。”

    邦達列夫狠狠地打了個寒戰。他在隧道中也曾帶上紅外線夜視鏡四下觀察以防被人跟蹤,但沒有看到任何影子。如果這個透明人真是跟他一起進來的,唯一的解釋是,透明人始終緊緊地貼著他的後背,就像邦達列夫的影子。邦達列夫轉身,他也轉身,邦達列夫進入電梯,他也進入電梯,他始終不會進入紅外線視野。那時他有絕對的機會一刀割破邦達列夫的喉嚨!

    上方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顯然是入侵者引爆了鐳射地雷。

    “雖然是小型地雷,但威力足夠炸斷裝甲車履帶,在狹窄的空間裡威力更大。”邦達列夫說。

    博士讚賞地點點頭,不愧是克格勃精銳,謹遵克格勃的宗旨,從不給後來者留路。

    幾分鐘後,兩個人持槍沖入了硝煙彌漫的工程隧道,所有鐳射地雷都爆炸了,縱橫交織的威力能把一頭大象炸得粉身碎骨,但他們沒有找到任何血或者屍體,紅外線視野中也空無一人。入侵者引爆了鐳射地雷,但還是成功地撤退了。

    “那不可能是人類。”博士說。

    “這個港口裡藏著一個混血種,他一直在等待侵入洞穴的機會,今天他終於做到了!我們必須立刻封鎖港口,一個人都不准離開。這裡沒有通訊設備,所有無線電都被監聽,只要我們全面封鎖,消息就不會外泄!”邦達列夫說。

    博士拿出遙控器按下了紅色按鈕。警報蜂鳴,警燈把冰原照成血色,探照燈拉出刺眼的白色光柱,整座港口如巨獸驚醒。

    警鈴聲嚇了雷娜塔一跳,接著走廊裡傳來“轟隆隆”的響聲,小屋的門和窗外都落下了鐵柵欄。安全系統正在封鎖整個樓層,出入口都被鎖死,必須持有加密鑰匙才能打開。她被困在零號房裡了,樓上傳來帶跟靴子急促的咚咚聲,那是兇猛的護士們扔下酒和牌從辦公室裡沖出來。幾分鐘後她們就會發現雷娜塔偷入禁區,踏入這裡的孩子不會有好下場,雷娜塔急得想哭。

    “別害怕,我會幫你的。我們是好朋友嘛。”零號笑。

    “我該怎麼辦?”雷娜塔問。

    她已經嚇傻了,零號穿著拘束衣被捆在鑄鐵躺椅上,連動根手指都很艱難,他能做什麼?可零號的眼神令人信服,他不像是在開玩笑,他笑得很認真。這個自稱神經病的傢伙認真的時候有種大權在握的氣場。

    “要付出一點代價的哦。”

    “嗯。”雷娜塔點頭,現在讓她付什麼代價她都願意,只要能讓她回自己的房間去。

    “那你來我身邊。”零號說。

    雷娜塔走到了躺椅邊。

    “把我的腕帶解開。”零號又說。

    雷娜塔警覺地想往後退,她並不傻,如果零號毫無危險,護士們也不會給他套上拘束衣把他鎖在這裡。打開腕帶就等於解放了他的雙手,沒人知道放出來的還是不是這個要跟她當好朋友的少年,也許會放出一個魔鬼。

    “我被捆著怎麼幫你昵?”零號還是微笑,但是他的聲音忽然變了,一字一頓,古奧威嚴,“女人,汝見王座,何不跪拜!”

    他的雙瞳轉為深邃的暗金色,整間屋子都被照亮,他的吐息中混合了濃重的鼻音,就像神在雲端的王座上說話。雷娜塔只看了他一眼就再也無法挪開視線,她沉溺進去了,沉溺在冰冷的水中,她覺得自己正在經受著一場洗禮,托著她、令她不會沉入水底的人就是零號,他像父兄般威嚴。她跪在躺椅邊,恭恭敬敬地解開了零號的腕帶。

    “我喜歡聽話的女孩。”零號的聲音冷冷的,不含一絲感情。

    他活動僵硬的手腕,抓住了雷娜塔的肩膀,把嬌小的女孩舉起,強迫她跨坐在自己腿上,撕開了她的睡裙。少女即將發育的嬌小身軀白得像是羊乳,任何觸碰都是褻瀆,但零號兇狠地捏著她的身體,四處留下青紫色的手印。雷娜塔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了,一瞬之間零號就變了。前一刻他們還是好朋友,後一刻零號就變成了想要吃掉她的野獸,難道之前那些可憐的眼神都只是把獵物誘入圈套的手段?

    零號暫停了對她的侵犯,把腕帶在躺椅邊的角鐵上用力摩擦,腕帶被磨斷了,他的手腕也磨破了。他隨手把血抹在雷娜塔小小的胸口上,像是要以雷娜塔的身體為畫布繪製某種血腥的圖騰。警燈把雷娜塔的肌膚照成危險而誘惑的紅色,她被鮮血塗滿的素白身體美得炫目而猙獰。

    這就是所謂的“強暴”麼?雷娜塔聽說過這個詞,但是在她想來這個詞只屬於大人的世界,離她很遠很遠。零號揭開面罩,狠狠地咬住雷娜塔的嘴唇,咬出血來。雷娜塔不知道零號到底是要強暴她還是要吃了她,極度恐懼中她放聲大哭。

    “把零號控制住!”護士的咆哮聲震耳欲聾。

    護士長手持電棍狠狠地捅進零號嘴裡,一名粗壯的護士趁機把雷娜塔和零號分開。又有幾個強壯的護士撲了上去,把零號死死地壓在躺椅上。零號嘶聲狂吼,拼命掙扎,血把拘束衣都染紅了。

    “鎮靜劑!給他大劑量鎮靜劑!”護士長大吼。

    一名護士抬腿,穿著高筒軍靴的腳踩住零號的手腕,她手握高壓空氣針,以用鑿子的手法把它鑿進了零號的大臂裡。高壓空氣自動把鎮靜劑推送進去,藥效瞬間發作,零號掙扎的力量越來越小,半分鐘後他像具屍體那樣靜了下來,眼神木然地看著屋頂。

    護士長一巴掌打在雷娜塔的臉上:“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你這種不討人喜歡的姑娘活該被魔鬼吃掉!”

    雷娜塔的目光呆滯,還沒從剛才的恐懼中恢復過來。

    “給她也來一針鎮靜劑?差點被瘋子強姦的感覺可不好受。”一名護士說。

    護士長厭惡地看了一眼雷娜塔被血污染的身體:“也許她喜歡被強姦的感覺呢?小姑娘們就要開始發育了不是麼?她們也會想男人!別管她,被強姦也是她自找的!我看她只是在裝可憐!”

    “博士正往這邊趕來。”一名護士跑進來大聲說,“其他孩子都在自己的房間裡,沒有異樣。”

    “用鐵鍊把零號捆起來,把38號帶到她自己的房間裡鎖起來,大家看好每間房間,不准隨便走動!這個樓層現在全面封鎖!”護士長脫掉白大褂,整了整軍服裙,“我去給博士做彙報!”這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扭動腰肢,鞋跟嗒嗒脆響著去了。

    雷娜塔看著護士們找來一根粗大的鐵鍊,把零號的雙臂和雙腿都牢牢固定住,又用鉗子擰緊。一名護士牽著近乎赤裸的她離開。臨出門前的一瞬,她覺得後背有一絲暖意,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在背後注視著你、送別你那樣。她下意識地扭過頭去,在某個瞬問,神情木然的零號忽然眨了眨眼睛。這個小動作只有雷娜塔一個人看到了,他的眼睛還是那麼靈動和狡黠。

    他的嘴唇動了動,唇語是:“晚安。”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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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鐵門上的小窗,赫爾佐格博士和邦達列夫觀察著雷娜塔。這個白而纖細的女孩正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裹著被子瑟瑟發抖。她身上的血跡還沒擦,光潔的背上蒙著一層血網。

    “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在零號房裡,零號想強姦她。但肯定是她自己先進了禁區,”護士長從鼻孔裡噴著粗氣,“博士,我早說她可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乖!”

    “強姦?”博士皺眉,“他們還是孩子罷了。”

    “博士您可不能小看他們,這些人小鬼大的孩子,女孩們騷著呢,那個霍爾金娜把自己的睡袍改小了腰圍,沖那些男孩展示她的腰和屁股!”護士長大聲說,“我懂這些小女孩!”

    博士的眉皺得更厲害了,顯然對她的話題沒什麼興趣:“零號怎麼樣了?”

    “注射了鎮靜劑,現在沒事了。”護士長說,“他做過手術,梆子聲對他有效,不必擔心他。”

    “零號不是應該鎖得很緊麼?”

    “拘束衣的皮帶有些老化。我們發現他的腕帶被磨斷了,已經改用鐵鍊加固了!我們失職了,我們保證不再發生類似情況!”護士長立正敬禮。

    “只是拘束衣腕帶被磨斷了,腿部皮帶完好無損,他仍舊被牢牢地捆在躺椅上。”邦達列夫說,“那他是沒法四處亂跑的,對麼?”

    “絕對不可能!”

    邦達列夫轉向博士:“零號房的孩子是怎麼回事?”

    “那是最早接受腦橋分裂手術的孩子,那時我們的手術手法不成熟,可能出了點問題,導致他術後的狀態很不穩定。他很容易狂暴,所以被單獨關在零號房裡,一直穿著拘束衣。我們在他身上進行了很多致幻劑的實驗,他是我們很重要的研究物件。”

    “大劑量注射致幻劑會加劇狂暴化。”

    “他就是一個瘋子。”

    “他的血統能力是?”

    博士搖頭:“他沒有血統能力。”

    “這麼說來我們可以排除他們兩個人是入侵者的可能咯?警報響起的時候這兩個孩子正在進行一場強姦未遂的搏鬥。”邦達列夫說。

    “保險起見我們可以對38號也動手術,”護士長建議,“只要動了手術,什麼人都老實了。”

    博士看了看鐵窗裡的雷娜塔,輕輕歎了口氣:“雷娜塔一直很聽話,不是麼?在這個要麼總是白天要麼總是黑夜、又冷得讓人想詛咒上帝的鬼地方,看到她就像看到鮮活的小花一樣,讓我覺得心裡輕鬆起來。做了手術的小花就是小花標本,這裡已經有很多標本了。”他指了指其他房間的鐵門,“給我留一朵鮮活的小花吧。”

    “博士,我們去您的辦公室聊聊吧。”邦達列夫說。

    腳步聲消失在了走廊盡頭,恐懼的淚水湧了出來,雷娜塔再也克制不住了,止不住地顫抖著,但仍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剛才博士和邦達列夫的對話她都聽見了,在過去的那一分鐘裡,自己的命運只憑一言而決。她逃過了那場手術。

    “時間很緊迫,我們必須把整個黑天鵝港轉移。”邦達列夫說這話的時候還戴著紅外線夜視鏡掃視周圍。

    “很難找到比這裡更合適的地方,這裡是天然的隱蔽所,除了飛機、破冰船和狗拉雪橇,沒有其他交通工具能到這裡。放棄有點可惜。”博士說。

    “但您的研究已經不是秘密了,入侵者己經把我們的對話都聽去了。他現在還沒能離開黑天鵝港,但他總會找到合適的機會離開。我們困不住他的,他擁有完美基因,能隱藏自己的行跡。想像一下,如果龍族的秘密被送給莫斯科的某位權貴,我們就全完了。”邦達列夫說,“我們要盡可能地拖住那個入侵者,他只是看到了龍骨,還未掌握黑天鵝港的全部秘密,我想他還不會急著離開。在這段時間裡,我們把重要的東西轉移。”

    “龍骨怎麼辦?狗拉雪橇沒法搬運那麼巨大的東西。”
(原點書屋)

    “那麼龐大的東西只有放棄,我們可以重做一次拉斯普京做過的事,炸毀通道把它封存在凍土層裡。其他東西能搬走的都搬走,我們有船。”

    “船在哪裡?”

    “您該不會認為我是從莫斯科一路滑雪過來的吧?”邦達列夫說。

    邦達列夫把一枚金屬圓筒插入鑄鐵碼頭。

    “我們得離得遠一點。”邦達列夫說,“這東西每次都灼傷我的眼睛。”

    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金屬圓筒噴發出熾白色的信號彈,在極夜的天幕中炸出了一片瑰麗的光帶。光帶的顏色從紅色漸變為紫色,就像一片美麗的極光。

    “列寧號的停泊點距離黑天鵝港只有40公里,他們很快就會趕來。這種新型信號彈很棒,美國人的間諜衛星會把它認作極光。”邦達列夫說。

    “您曾說列寧號不會來了。”博士說。

    “莫斯科並不準備派列寧號給黑天鵝港送給養,但我們可以,現在列寧號聽命於我的家族。”

    海平面上升起黑影,巨蜂振翅般的轟鳴聲高速逼近,雪塵被直升機的旋翼絞成一道龍卷,白色龍捲風中閃現紅色五星。那是“米格26”重型直升機,代號“光環”,蘇聯軍事工業的驕傲之一。直升機懸停在鑄鐵碼頭上空,探照燈撕破極夜的陰霾,艙門打開,五名上尉一字排開,向邦達列夫行軍禮。機腹下方的通信燈閃爍起來,用摩爾斯電碼表示對邦達列夫的問候。

    “很高興看到您平安無事,皇孫殿下!”博士讀出了那條問候。

    他們稱呼邦達列夫為皇孫殿下而不是“同志”,說明這架直升機和冰海上的列寧號已經不再效忠蘇聯,而是這位羅曼諾夫王朝的繼承人。羅曼諾夫這個名字在歷史中湮沒了近百年後就要重新閃亮,借助龍族的力量,他們在地球上重建霸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邦達列夫將一封信遞給博士:“這是我寫給家族的信函,請您過目。”

    博士掃了一眼,把信遞還給邦達列夫。

    “順利的話,幾周之內我們就能搬遷完畢。”邦達列夫把信遞給順著滑索降下來的一名上尉,“我們將為您在溫暖宜人的波羅的海建設全新的研究基地,還有度假別墅。”

    上尉把一口箱子放在了博士腳下,箱子裡是一箱陳年的紅牌伏特加。

    “一件小禮物,這樣在我們離開黑天鵝港之前您不用擔心沒有酒喝了。”邦達列夫說。

    “我想我選對了合作夥伴。”博士微笑。

    又一個月圓之夜,雷娜塔扒在小窗上往外看去,漆黑的走廊上,一盞吊燈在風裡搖搖晃晃。

    自從上次的事件之後,孩子們的房間都上了鎖,雷娜塔再也沒有機會偷跑出去玩了。她等了足足一個月才等到這個月圓之夜,可黑蛇沒有來。雷娜塔心裡有個可怕的猜測,莫非護士們拉響了警報就是在找黑蛇?她們也許已經殺死它了,刮去它的鱗片,剔除它的脊骨,把它的皮曬在屋頂上。想著想著,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她走到窗邊,窗臺上的北極罌粟都枯萎了。在這樣極寒的地帶,連北極罌粟都只有兩個月花期,她趁北極罌粟開花的時候把整株花從庭院裡挖回來,種在白鐵盒子裡,放在靠近暖氣片的地方,希望枯萎的花枝能借著一點暖意死而復生。但她從來都沒有成功過。她抱緊了佐羅,又有點想哭了。黑蛇不來了,北極罌粟也枯萎了,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她和佐羅相依為命。

    這時走廊裡響起了聖誕歌的調子,仿佛無數人聚集在那裡敲打著鋼鐵的響板,歡樂安詳的調子裡整棟建築開始微微搖晃。

    雷娜塔驚喜地扭過頭,小窗中金色的蛇眼閃爍著。

    雷娜塔試著推推鐵門,鐵門應手而開。黑蛇龐大的身體盤踞在走廊裡,它在牆壁上打了個洞,把長尾拖在外面,因為走廊裡容不下它這麼盤身。零號靠在黑蛇身上,雙手抱懷,滿臉炫耀的表情,就好像大城市裡的英俊男孩開著新買的車去接漂亮女孩看電影。

    他擁抱雷娜塔:“我沒有騙你吧?黑蛇是我的寵物。”好像那個要強暴雷娜塔的人根本不是他,而他自始至終都是雷娜塔的好朋友。

    雷娜塔低頭看著自己腳尖,沉默了好久:“謝謝。”

    零號咧嘴笑:“我說我有辦法的嘛,你只要不逼我娶你就好啦。”

    雷娜塔明白零號的用意。“強姦”事件迷惑了護士們的視線,護士們都沒心思管理雷娜塔,集體去“招呼”零號了。每天晚上護士們都聚集在零號房,有天晚上雷娜塔還看見她們推了一整車藥劑進去。

    “你沒事呢?”雷娜塔問。

    “致幻劑嗎?”零號大大咧咧地說,“對我來說就像是安眠藥那樣。看,漂亮不漂亮?”

    零號指著屋頂,雷娜塔仰頭看去,屋頂上掛滿了金光閃閃的箔片,剪成花瓣和麇鹿的形狀,就像聖誕樹上的裝飾。零號把雷娜塔抱起來使勁往上舉,雷娜塔摘下了一片金箔剪成的麋鹿。麋鹿漂亮極了,不像是那種廉價的電鍍金箔,倒像是真正的純金壓制而成。

    “真美!”雷娜塔由衷地說。

    風吹過走廊,金箔們碰撞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就像是風鈴。

    “來,跳個舞。”零號拍了拍黑蛇。

    黑蛇笨拙而緩慢地扭動起來。它真的是在跳舞,就像印度耍蛇人玩的遊戲,但這條百米長的巨蛇舞蹈起來,建築搖晃著開裂,巨大的裂縫蔓延生長,固定屋頂的金屬件紛紛下墜,水泥地面就像被犁過那樣翻開。雷娜塔高興地縱聲歡呼。

    “你冷麼?”零號抓住雷娜塔的手往她手心裡吹熱氣。

    “不冷。”

    “那我們到外面去!”零號抓著雷娜塔的手就跑。

    他比雷娜塔還熟悉蛛網般的通道。他們穿過一道又一道虛掩的門,經過一條條警報器沉默的通道,沿著鏽跡斑斑的鐵梯爬上高處,今夜,港口的每個角落都對他們開放。他們拉著手瘋跑,雷娜塔跑著跑著就大聲笑了起來,這種感覺就像在飛翔。他們鑽進那座小小的教堂,踩著神聖的十字架爬到拼花玻璃窗前,雷娜塔騎在零號的肩上推開窗戶。寒風撲面的瞬間,她有種要大哭一場的衝動,眼前仿佛世界盡頭,美得讓人覺得那麼孤單。嶙峋的冰山矗立在遠處,從極地飄來的巨大冰殼緩緩地從海面上飄過,冰殼中間裂開了巨大的冰峽,中間是幽藍色的水道,太陽沉在地平線下,天邊一抹酡紅。

    零號從鐵窗鏽斷的缺口中爬了出去,伸手把雷娜塔拉上天臺。這是黑天鵝港最高的地方,水泥十字架矗立在雪中,十字架上刻著那些為建造黑天鵝港獻出生命的紅軍戰士的名字。

    “那邊,距離453公里,就是北極點。”零號轉過身,"那邊,距離3781公里,就是莫斯科。’

    浩蕩的風從腳下吹過,雷娜塔抱緊佐羅,呆呆地眺望北方又眺望南方,此刻黑天鵝港就像她腳下已經被征服的小山,她站得高高地俯瞰這個世界,忽然輕輕顫抖起來。原來她離地球的極點那麼近,卻離人類世界那麼遠。

    “有點冷吧?我有辦法!”零號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拉著雷娜塔在十字架旁坐下,拉開了一道被積雪遮蔽的鐵閘門。一股燒炭的熱氣直湧上來,趕走了雷娜塔心裡的寒氣。

    “這是黑天鵝港唯一的煙囪,我們現在坐在煙囪上,不會冷的。”零號坐在雷娜塔身邊,很自然地挨著她,哼著不知名的歌。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雷娜塔問。

    “看書,”零號說,“我在圖書館看書。”

    黑天鵝港裡有座很大的圖書館,但只供研究人員使用,連護士都無權踏入,雷娜塔曾在黑蛇出現的夜晚悄悄摸進去過。零號是黑蛇的主人,那麼出入圖書館也不足為奇。雷娜塔覺得零號做出什麼事情來都不奇怪,在她眼裡這個男孩無所不能。“送給你。”雷娜塔拉開佐羅背後的拉鍊,取出了種北極罌粟的白鐵盒子。花已經枯萎了,但白鐵盒子還是不錯的,這是她好不容易想出來的禮物。她把這株小花藏在佐羅的身體裡才避開了護士們查房,護士們不允許把奇怪的東西帶進房間。

    “Papaverradicatum?”零號說。

    “什麼?”雷娜塔聽不懂

    “這個,”零號指著北極罌粟,“書上說它叫Papaverradicatum。”

    雷娜塔並不知道這就是北極罌粟的英文學名,在圖書館的植物圖鑒中它被稱作Papaverradicatum。零號確實是從圖書館裡獲得知識的,因為基本上沒有人跟他說話。

    “花已經枯了。”雷娜塔說,“開花的時候很漂亮,明年開花的時候你可以種新的進去。”

    她不忍心把枯萎的花拔掉,那就像撅斷一根生命。但她覺得男孩子不會那麼小心翼翼,他們總是會把玩具弄壞。

    零號接過白鐵盒子,很小心的樣子:“不用種新的,Papaverradicatum不會死,它還會開花。”他頓了頓,說了句很古怪的話,"世界上永遠有一種生命,它的每一次死亡都會為了歸來。

    “謝謝你的禮物,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同志。”零號笑嘻嘻地說,“我沒有什麼可以回禮的,但我可以吻你一下。”

    “你叫我什麼?”雷娜塔愣住了。她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雷娜塔,姓氏和全名這種東西她好像並不擁有。

    “你啊,你是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我看過你的檔案哦,保存在檔案室二號檔櫃最下面的抽屜裡,上了三道鎖,但那可難不倒我。”零號微笑。

    “我都不知道,”雷娜塔低下頭,“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這裡了,我不記得爸爸媽媽的樣子了,仔細想也只是模糊的人影。”

    “他們都不管你了你還想他們幹什麼?”零號哼哼。

    “我記得爸爸身上有股酒氣,他用鬍子紮我,媽媽很漂亮,他們不管我了可我還是想他們啊,只有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

    “現在你有了好朋友就可以忘記他們了,我會對你比他們對你好的!”零號滿臉霸氣。

    雷娜塔瞥了他一眼,心想那還是不一樣的。她低頭不說話,氣氛有點冷。

    “汪!汪!”零號忽然學狗叫起來。

    雷娜塔一驚,抬頭看見零號對她吐舌頭。她立刻明白零號是要逗她開心,這個男孩捏著她的心思就像捏著屬於自己的東西——可她就是吃那一套啊,於是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把剛才那個讓人難過的話題忘掉了。

    “覺得零號這個名字不好聽的話,你可以叫我小敗狗。”零號說。

    雷娜塔心裡說,“你討好人的時候確實像條小狗”,嘴裡卻說“這樣是不禮貌的。”

    “我求你跟我做朋友的時候,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條小敗狗。”零號歪嘴笑。

    “不對。”

    零號一愣。

    “是小海豹。”雷娜塔輕聲說,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她伸出手,在零號腦袋上摸了摸,零號大概並不明白雷娜塔在說什麼,但還是溫順地任她摸頭。"你不要我的吻那要什麼別的東西麼?我可以想辦法幫你去搞。零號說。

    雷娜塔相信這個男孩的能力,連黑蛇都是他的寵物,他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但她想了很久,還是搖了搖頭:“我沒什麼想要的。”

    “心願之類的呢?”

    “我想回家,或者……讓我死。”

    零號撓撓頭:“為什麼要死呢?你死了我在這裡就沒有朋友了啊。”

    “可我為什麼要活在這裡呢?一天一天的,什麼意思都沒有,慢慢地就覺得死也不可怕,就像是睡著了。”雷娜塔輕聲說,"我死了,爸爸媽媽也不會知道,也沒有人會難過,也不會有人為我哭……你會為我哭麼,小海豹?

    零號對這個新稱呼還不太習慣,尷尬地齜牙:“我不會哭,我以前哭得太多,已經沒有哭的能力了。”

    雷娜塔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心想大概零號也沒有必要為自己哭吧,畢竟只是新認識的朋友,零號那麼有本事的人,將來還會有別的朋友。

    “不要死,雷娜塔。”零號輕輕摸著她的長髮,“我告訴你啊,這世界可好玩了,還有很多你沒有見過也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所以不要死……要活著……擋你路的…才該死。”他說著磨牙吮血的話,可聲音那麼好聽那麼溫柔。雷娜塔心裡一顫。

    “你什麼對候過生日?”零號問。

    “耶誕節。”

    “哈!正好!’’零號高興地拍手,”你過生日的時候,我會送你一份生日禮物。"

    “我還沒有收到過生日禮物,”雷娜塔的心裡很雀躍,“一個小東西就好啦。”

    “我可沒有什麼小東西,”零號幽幽地說,“我會送你一個願望。”

    “願望?”雷娜塔一愣。

    “我會送給你自由,你能離開這裡,見到你的爸爸媽媽o”零號把手按在雷娜塔的掌心,仿佛說著誓詞。

    “真的?”雷娜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你願意和我一起逃亡麼?這一路上我們不會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亡的盡頭。”零號凝視著她的眼睛。雷娜塔久久地看著這個神奇的男孩,他的眼底仿佛有淡淡的金色水波蕩漾,他的凝視漫長悠遠,長達數千年。

    “我願意。”輕聲說。

    “共計128個鐵櫃的資料和基因樣本,已經通過光環輸送到了列寧號上。兩億美元也已經匯入了您在德意志銀行的戶頭。現在我們只剩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批物資需要轉移了,此外就是如何炸毀黑天鵝港,我們不能把任何資訊留給發現這個廢墟的人。”邦達列夫說。

    博士把一張巨大的藍圖在辦公桌上攤開:“黑天鵝港在建立之初就有完整的銷毀方案,在這份方案中我們會讓厚達幾十米的凍土層徹底塌陷,把一切都掩埋在其中。這份汁劃被稱作‘天鵝之死’。”

    邦達列大快速地掃過藍圖:“棒極了!每一處支撐鋼架都是精心設計過的,一旦引爆就會徹底坍塌,完全無法復原!”

    “但我們很難悄無聲息地撤走,在維爾霍揚斯克有一個空軍基地,駐紮著一個中隊的蘇27重型戰鬥機。他們收到的命令是在必要時炸毀黑天鵝港,不允許有任何逃生者。我在這裡也是被監控的人,如果不是你的出現,我也無法逃脫。”

    “那些戰鬥機很麻煩。一個中隊的蘇27戰鬥機,對航母艦隊都是大麻煩,列寧號對付不了他們。”邦達列夫皺眉。

    “還不止這些麻煩,天鵝之死的計畫是引爆埋在黑天鵝港地下的48枚真空炸彈,這是威力接近小型核武器的巨型炸彈,它們在第一次引爆時會把高爆炸藥的粉塵噴入空氣中,粉塵和空氣完美混合,之後再次引爆,這種粉塵爆炸的衝擊波能把光環的旋翼折斷!”

    “這不算麻煩吧?我們可以先行撤離然後再引爆那些真空炸彈。”邦達列夫說。

    “問題是只要被那個航空中隊發現我們撤離,他們也能引爆那些真空炸彈。而且們會在海面上獵殺我們。”博士說,“我們必須把黑天鵝港的毀滅偽裝為一場事故,一場火災。觀察到這裡起火之後,維爾霍揚斯克的空軍中隊就會起飛,發現局面失去控制之後他們就會在空中引爆真空炸彈,而我們會在惡劣天氣的掩護下悄悄從地面撤離,用狗拉雪橇。這樣對於世人而言黑天鵝港徹底消失,沒有任何倖存者。”

    “這個計畫好極了。最後一批物資什麼時候撤走?您應該會親自押送最後一批物資吧,還有那些孩子。雖然我們已經建立了信任,但我覺得您不會把所有權力都交到我的手裡。”邦達列夫微笑。

    “我將親自押運最後一批物資,你也要跟我一起走。”博士說。

    “乘狗拉雪橇麼?”

    “是的,我們必須是最後撤離的。如果港口裡其他人發現我們失蹤了,那就沒法做到‘無倖存者’的毀滅。”博士冷冷地說。

    “您的意思是除了你我和孩子,沒有人能倖存?”邦達列夫的神色凝重起來。

    “你動了惻隱之心麼,邦達列夫同志?”博士轉過身來,一直以來優雅溫和的眼睛裡已經冷到沒有溫度了,“你要知道,那個知曉我們秘密的人就藏在黑天鵝港裡,我們能讓他活著離開這裡麼?研究已經接近尾聲了,研究人員對我們來說已經失去了價值。我可以獨立完成最後一步,把龍類基因嵌入人類基因製造混血種。我們即將掌握偉大的權能,掌握這權能的人就像是君王,君王是不會跟別人分享他的權力的。”

    邦達到夫抽了抽鼻子,他好像已經嗅到了濃重的血腥氣。

    “明白了!我們需要有做出犧牲的勇氣!”邦達列夫舉杯,“為了我們的事業!”

    “為了我們的事業!”

    “還有個問題,狗拉雪橇能把孩子們都帶走麼?”邦達列夫問。

    “我們只帶走最有價值的幾個孩子,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沒有什麼價值了。”博士淡淡地說,我們總不能又去新的地方開辦孤兒院,而且攜帶完美基因的孩子又不是找不到,這些孩子我們基本上已經研究透了。"

    邦達列夫深吸了一口冷氣:“您像一位君王那樣充滿決斷力,或者說,一位暴君。”

    “如果確知殘暴就能建立功業,那麼所有人都會變得殘暴。”博士冷冷地說,“懦夫的慈柔只是怯懦,如果我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敢跟你的家族合作了。”

    “零號麼?要帶走麼?”

    “不,他被注射了太多的致幻劑,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是已經用廢掉的樣品。”

    “雷娜塔呢?”

    博士飲盡杯中的伏特加:“雷娜塔是個很乖巧的孩子,她是一朵鮮活的小花,她的笑容會讓我心裡溫暖起來。但是,”他拍了拍邦達列夫的肩膀。“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這該死的地方去波羅的海了不是麼?那裡溫暖濕潤,四處都是鮮活的小花。我為什麼非要帶著一朵小花去鮮花盛開的花園呢?”

    “鮮活的小花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她開在寒冷的北極圈裡,在花叢中她就一錢不值。”邦達列夫歎息。

    “所以就讓她留在北極圈裡吧。”博士淡淡地說。

    “最後撤離的時間?”

    “耶誕節,根據天氣預報,那會是最陰霾的一天。”

    零號用手指在雷娜塔的掌心劃著:“723499611211,記住這串數位,它會打開你房間的機械密碼鎖。想要離開這裡你得做很多準備,不用害怕,按照我說的做,只要不犯錯誤,就不會有任何危險。我們的誓約生效了,我們現在是一起逃亡的亡命之徒。”

    雷娜塔用力點頭。

    零號摸著她的頭髮:“真乖,果然選擇你是對的。”

    他拍拍巴掌,黑蛇沿著教堂外壁盤旋而上。那雙金色巨燭般的眼睛俯視著雷娜塔和零號,它身上的鐵鱗還在演奏著聖誕歌,歌聲中每片雪花都變成金箔的麇鹿和聖誕樹娓娓飄落。這是今晚最美的一刻,也是落幕的一刻。

    雷娜塔拎起小睡裙的裙擺向黑蛇屈膝:“謝謝。”這是她從書上看來的禮節,芭蕾舞女演員的致謝動作。

    “送我們下去。”零號好像是在對僕從說話。

    “對了,我以前聽過有人在這裡吟詩,是你麼?”雷娜塔想了起來。

    “那一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裡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零號隨口朗誦,“這不是詩,是《聖經》中的段落啦,說魔王總會從監牢中出來,那天將是世界上一切魔鬼的狂歡節。你害怕魔王麼?”

    雷娜塔搖搖頭。她確實不害怕魔王,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魔王是個什麼東西。

    “真乖,魔王該娶你當他的王后。”零號笑著牽起雷娜塔的手登上黑蛇的頭頂。

    黑蛇帶著他們平穩地降落在雪地上,恭順地把頭貼在雪地上,豎起頸上的鱗片作為階梯。

    “晚安。”零號說。

    “晚安。”雷娜塔說。

    “說了晚安就要好好睡哦。”零號痞氣地用大拇指摳住拘束衣上的皮帶,“很快我們就離開這裡了,相信我就對了。”

    “嗯!”雷娜塔用力點頭,“我們說好的!”

    她踩著冰雪向孩子們居住的那棟樓跑去,零號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眼底那抹瑰麗的金色如同萬花筒般變化,仿佛金色繁花盛開。漸漸的,猙獰冷酷的眼神取代了小海豹般的可愛。

    “我不會放棄和出賣你的,雷娜塔。但這份合約不能維持到死亡的盡頭,只能維持到你對我沒有用了為止。”零號輕聲說,“你這樣弱小的女孩是沒法在世上獨自生存的,我也沒法永遠把你帶在身邊。”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1:48
前傳 冰海王座 第五章 燃燒的聖誕夜


    耶誕節一天一天地逼近了,雖然積雪厚到連港口的大門都打不開,但是黑天鵝港裡越來越溫暖,室內溫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28度。因為耶誕節快到了,博士給鍋爐房提供了額外的兩噸燃油,讓他們務必要把房間裡燒得如春天般暖和,好讓女孩子們能穿上漂亮的連衣裙跳舞。

    黑天鵝港裡除了黨員都是東正教信徒,每年聖誕都有熱鬧的慶祝活動,男男女女載歌載舞。博士還會送掛滿禮物的聖誕樹給孩子們,每個孩子都會獲得一身全新的衣服。唯有在耶誕節前後,黑天鵝港裡的孩子們才能像書中描述的那些生活在莫斯科的孩子們一樣,穿著節日的盛裝,帶著有皮遮耳的帽子,吃上爆米花和冰淇淋。博士通過廣播對大家宣佈,莫斯科來的邦達列夫少校正設法幫助黑天鵝港解決冬季物資,物資很快就不是問題了。既然物資不成問題了也就沒必要節省了,博士慷慨地發給軍官們烈酒和香煙,發給護士們香水和絲襪,每天的晚餐都有土豆燒牛肉供應。護士們用彩紙剪了拉花貼在通道的牆上,還用彩燈裝飾了一株巨大的聖誕樹,立在懸掛列寧畫像的金色大廳裡,樹梢和屋頂齊平,孩子們能在樹下爬來爬去。

    “你們聽說沒有,邦達列夫少校要分批送我們回莫斯科去讀高中。”吃飯的時候謝爾蓋壓低了聲音說。

    “你從哪裡聽說的?”雅可夫停下手中的勺子。

    “我聽護士長跟護士們說的,說這裡沒有能教高中課程的老師,是時候把我們送回莫斯科去念高中了。”

    “你沒有聽錯?”

    “千真萬確,護士長還特意說了,說這裡夠年紀念高中的只有四個人,你、我、霍爾金娜和安東。”謝爾蓋說,“說第一批就我們四個人。”

    “要是我們四個能去一個學校就好了。”雅可夫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霍爾金娜,“讀莫斯科的高中,那多帶勁兒!”

    “你其實是想說你要是能跟霍爾金娜念一個學校就帶勁兒了,是不是?”謝爾蓋咧嘴,“沒我和安東的事。”

    “我可沒這麼說,是你自己亂想,我們是好朋友自然要去一個高中上學。”雅可夫的臉有點紅。

    “反正我又不會跟你搶霍爾金娜,我還沒有霍爾金娜高呢。謝爾蓋悄聲說,”莫斯科的高中裡還能沒有漂亮女孩麼?我去莫斯科的高中裡找漂亮女孩。不過雅可夫你可得當心,霍爾金娜要是到了莫斯科,該有多少人追啊,那裡有的是比你英俊的男生。"

    “我又沒說要跟霍爾金娜怎麼樣!我說了我們大家都是好朋友!”雅可夫加重了語氣,但誰都聽得出他言不由衷。

    “我還不想去莫斯科上學……我在莫斯科又沒有什麼親戚,莫斯科又那麼遠。”安東悶悶地說。

    “別傻了,去莫斯科上學是多難得的機會!,,謝爾蓋說,”聽說莫斯科的食物配給比別的地方多很多,將來能去大機關工作,莫斯科人都有小臥車和度假別墅,還能買到外國貨。"

    “我覺得這裡也挺好……”安東舔掉嘴邊的牛肉汁,盯著餐桌盡頭那個白色的單薄的身影,那個女孩的白金色頭髮養得很長了,垂下來遮住了半邊面頰。

    雷娜塔吃掉了最後一塊土豆,起身端起不銹鋼餐盤往餐具櫃走去,安東和謝爾蓋的目光追著她的背影。

    “安東你是看上了紙娃娃麼?”謝爾蓋嘿嘿地笑,“她連胸都沒有長大!”

    話是這麼說,可看著那個瘦瘦小小的背影,謝爾蓋也有一點心動。在他看來,雷娜塔要跟霍爾金娜比還差得很遠,但最近這個不起眼的紙娃娃好像忽然漂亮起來了,蒼白的皮膚潤澤了,眼神也活潑了。雖然還是瘦瘦的,但看她裙下的小腿纖纖細細,腳踝只有一握粗,線條居然也有些動人,就像一株正在發芽的柳樹,讓人無端地想要爬上那麼一爬。

    “女孩子都會發育的,將來雷娜塔會比霍爾金娜還好看。”安東小聲說。霍爾金娜忽然起身,瞥了一眼安東,收拾餐盤就走。

    “哈哈哈哈,霍爾金娜的耳朵最靈了,你說錯話了!”謝爾蓋嘿嘿笑。

    雷娜塔把洗乾淨的餐盤放回餐具櫃裡,以身體為遮掩取下餐具櫃底層的小扳手塞進袖子裡。

    外面暴風雪嘶吼,雷娜塔抱著佐羅,輕手輕腳地爬行在通風管道裡。她還未發育的纖瘦身體恰好能爬過這些直徑不到40釐米的管道,為了方便,她只穿著小內衣,這樣即使蹭髒了身體用雪擦擦就好,不會被護士們覺察。管道裡流淌著溫熱的風,倒不是很冷。

    “那些管道是往各個區域送暖用的,利用它你能到達禁區。”零號的囑咐很詳盡,他在雪地上給雷娜塔畫過管道的佈線圖,“要離開這裡,我們需要食物、交通工具和武器……重型武器。”

    雷娜塔在第58個通風口前停下,用晚飯時偷來的小扳手把螺絲擰開,小心地挪開過濾網之後,把自己帶來的破墊子扔了下去。

    "從58號通風口鑽出去,那裡有很多管道,你可以踩著管道一級一級往下走。

    但最上面的管道很燙,要帶隔熱的東西墊著。"零號是這麼囑咐的。

    雷娜塔下到地面,貓著腰跑到雜物堆裡,把一個大個的紙箱翻過來扣在自己頭上。幾分鐘之後她就聽見了沉重的軍靴聲,提著波波沙衝鋒槍的警衛們打開倉庫的門,用雪亮的電筒四下照射。他們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目標,關上門離開了。

    “倉庫的巡邏是每15分鐘一次,三個戰士一組,他們只是很粗略地看一眼。以你的個頭,只要用大紙箱扣住自己就會很安全,那裡有很多大紙箱。”

    雷娜塔鑽了出來,像只覓食的小野貓那樣在箱子中間爬動。她並不很緊張,這不是她第一次沿著通風管道外出“作業”了,有種駕輕就熟的感覺。開始她會嚇得瑟瑟發抖,但漸漸地她熟悉了“遊戲規則”。這遊戲很容易玩,零號的話就是遊戲規則,只要一板一眼地按照他說的做就絕對安全。她用自己床頭帶螢光的小鬧鐘照著,在倉庫的最深處找到了零號要的箱子。木箱足有雷娜塔那麼高,因為天長日久有些腐朽了,雷娜塔用扳手擰螺絲的時候,木板發出了令人驚悸的摩擦聲。

    門外的軍靴聲驟然停止,雷娜塔嚇得蜷縮起來。

    “該死的老鼠!”警衛嘟囔。接著是火石摩擦的聲音,他點燃了一根煙,繼續巡邏。

    雷娜塔繼續作業,像小老鼠一樣勤奮。所有螺絲都被卸了下來,木箱裡是一架德什卡1938高射機槍,12.7毫米的超大口徑讓它看起來像一門小炮。接近兩米的槍管上層層疊疊的都是散熱片,說明這東西發射的時候該是多麼的火爆,若不散熱,槍管都會軟化。

    “德什卡1938,最大射程5.4公里,戰鬥射速125發每分鐘,那是我們能搞到的威力最大的武器。那支槍有幾十年的歷史了,不過油封很好,應該沒問題。這裡的人已經不記得那支槍了,你把它拿走沒有人會注意,記得子彈箱也要搬走。”

    雷娜塔推著這重達180公斤的鐵東西,走在空無一人的倉庫裡。如果不是這支槍的輪式支架被潤滑得很好,她連一釐米都推不動。她穿過長長的貨運通道,在接近狗圈的地方找到了零號說的小隔間,把德什卡1938推進去,掩上門,然後躡手躡腳地打開通道盡頭的小門,輕聲說:“喂,晚安啦。”

    那些警覺的雪橇犬沒有狂吠而是發出了嗚嗚的低聲,雷娜塔把手伸到狗籠前,雪橇犬溫順地舔了舔她的手。幾天前這些雪橇犬和雷娜塔成了朋友。按照零號說的,雷娜塔把一種無色透明的液體灑在肉上丟給這些雪橇犬。

    “那是一種致幻劑,對犬類有用。那東西不會傷害它們,但會讓它們覺得你是可以親近的朋友,它們會對你比對主人更忠實。我們需要交通工具,而這裡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狗拉雪橇。”

    在警衛返回倉庫之前,雷娜塔鑽回了通風管道。她打著呵欠原路返回,今晚的作業就這麼結束了,她可以睡個好覺了。

    “做得真好,我的小公主。”零號房,鑄鐵躺椅上,穿著拘束衣的男孩睜開了眼睛,

    “子民們,你們將以白骨的花環,迎接我的重歸麼?”

    1991年的聖誕夜,暴風雪如約到來,天幕中看不到一絲光,旋風把雪塵卷成白色的龍沖上天空。黑天鵝港封閉了正門,所有門窗都釘上了木板,以免暴風雪影響了聖誕晚會的氣氛。

    女孩們在走廊上追逐嬉戲,男孩們在樓門外高喊著她們的名字,雷娜塔不時能看見半裸的女孩們用連衣裙擋著胸口在門前跑過,她們的肌膚像牛奶那樣白嫩,年輕的身體美麗奪目。女孩們把換好衣服的男孩趕出了這層樓,因為她們要換衣服和化妝,博士讓護士長打開倉庫裡的衣箱,把所有漂亮衣服都拿出來給女孩們選。有些衣服雷娜塔從未見過,有黑色的夜禮服裙,暈染得像鮮花一樣的太陽裙,還有帶白蕾絲纏邊的半透明裙子,還有大人才會穿的高跟鞋和絲襪,博士微笑著說,反正女孩們總有一天會長大,不如先穿起高跟鞋來走走看。

    “霍爾金娜你要迷死誰呢?是雅可夫還是謝爾蓋?”朱洛娃追著霍爾金娜尖叫,

    “我要是男孩我也會喜歡你啊!”

    “是誰在內衣里加了厚厚的墊子?是誰學著燙頭髮?是我們的朱洛娃啊朱洛娃!”霍爾金娜一邊笑一邊躲避。

    她們都只穿著內衣和絲襪,因為還不適應有跟的鞋子,跑得搖搖擺擺,樓下的男孩聽見她們說的話,吹起挑逗的口哨。

    雷娜塔抱著佐羅,床前掛著她的新衣服。零號叮囑的事情她都做好了,今夜就是她離開黑天鵝港的日子,她只想帶這兩件東西走。她不像霍爾金娜和朱洛娃那樣有大女孩的身材,適合她穿的衣服不多,這身新衣服是帶繡花邊的白襯衣、駝色帶毛皮滾邊的呢子短裙、筒形的皮帽子和駝色的毛靴。雖然沒有朱洛娃和霍爾金娜的裙裝那麼華麗,可這也是她有生以來最漂亮的一套衣服了。她決定在去見爸爸媽媽的時候穿著這身好看的衣服,多年不見的女兒那麼漂亮地忽然出現,他們一定會很驚喜。

    “佐羅要勇敢哦,我們今晚就去找爸爸媽媽了。”她在小熊頭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小姑娘們趕快穿上衣服把門打開!晚會開始前我還得給你們上上課,免得你們胡來!”護士長在樓門外粗聲大氣地喊。

    樓門前已經聚集了好些軍官和護士,軍官們換上了呢子的軍禮服,護士們穿上了毛呢裙子和到膝蓋的高跟長靴,還化了淡妝。

    雷娜塔換好衣服出門的時候往走廊盡頭看了一眼,零號房一如既往地關著門,聽不見任何聲音。

    “人類真是容易被物質享受迷惑的族類啊。”邦達列夫坐在壁爐旁,往彈匣中填入一顆顆鋼芯彈,“您只是提供了額外的燃油供他們取暖,給男人發煙酒給女人發絲襪香水給孩子們發新衣服,他們就徹底放鬆了警惕,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

    “是啊,人類就是這樣,愚蠢又脆弱,只需要一點點物質就會滿足。這個港口裡的男男女女們正期待著聖誕夜的舞會,士兵們憧憬著能在舞會後把女護士推倒在床上,男孩們期待能跟自己喜歡的女孩表白。弱小的東西是沒有權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博士站在鏡子前,扣好襯衫的扣子,戴上鐮刀鐵錘圖案的袖扣,”不過很快就不一樣了,被龍類基因加強之後,新的人類將會誕生,人類的一切劣根性將被根除!"

    “真空炸彈會在淩晨零點準時引爆,為了避免被衝擊波波及,我們要離開黑天鵝港至少十公里。所以必須在23點前撤離。”邦達列夫看了一眼腕表,"現在是19點50分,聖誕晚會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始了,您應該準備去致辭了。

    “列寧號那邊準備好了麼?”博士對完表,披上軍裝外套。

    “沒有任何問題,核反應爐和燃氣輪機已經全功率開啟,只等我們登船就立刻起航。但暴風雪比預想的還要猛烈,能見度只有50米,不知道雪橇犬們能不能找到列寧號。”

    “要相信雪橇犬,它們是北極的精靈。”博士在胸口掛好列寧、紅旗、十月革命三枚勳章,“21點開始,通風管道會往各個區域輸送混有致幻劑的暖氣,隨著致幻劑的量漸漸增大,大家會玩得越來越開心。他們不會注意到我們已經離開了,而是會完全沉浸在平安夜的歡樂中。”

    “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神,我們一定會下地獄的吧?”邦達列夫低聲說。

    “神從不懲罰惡行,否則我應該活不到這個年紀。”博士淡淡地說。他轉身推開大門,暖氣和音樂聲撲面而來,金箔碎片漫天飛舞,金色大廳裡燈火輝煌。

    士兵們拉著手風琴,年輕女孩們載歌載舞。孩子們圍著巨大的聖誕樹許願,踮著腳尖去夠上面的禮物。牛肉湯、烤甜餅的香味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彌漫在空氣中。博士的出場引發了潮水般的掌聲,博士高舉雙手向大家致意。

    “我親愛的朋友們,今天是耶誕節,也是黑天鵝港的重要日子。我們來自莫斯科的朋友邦達列夫少校已經向我確認,我們的研究工作得到了上級的高度讚揚!很快我們就可以分批回家探親,這裡的每個人都會受到獎勵,你們會有軍功章,能去裡海度假,你們是國家的功臣!唱歌跳舞吧!在這個美好的夜晚!”

    雷娜塔站在聖誕樹後,看著大家歡呼雀躍,士兵和護士激動地彼此擁抱親吻,能回家探親是這裡每個人的期望,博士的許諾太激動人心了。但雷娜塔並不相信博士說的,今夜博士所說的每個字在她聽來都像是毒蛇的噝聲,令人毛骨悚然。

    博士和大家碰杯之後就回辦公室繼續工作了,金色大廳裡越來越熱鬧,室內溫度越來越高,年輕人們跳著水兵舞,熱得把軍服脫下來扔在一旁,護士們也脫掉了外衣,背心下露出內衣的白色花邊。他們都喝了很多酒,目光中赤裸裸的都是挑逗,荷爾蒙的氣息壓過了香水味,刺激得每個人身上發紅。他們跳著舞就擁抱在一起,士兵們把手伸進了護士們的背心裡,他們咬著彼此的嘴唇,像情人,又像嗜血的野獸。孩子們也躁動起來,學著大人的樣子摟在一起跳貼面舞。雷娜塔是這些孩子中最小的,其他的孩子都比她大,安東和霍爾金娜都十五歲了,雅可夫已經十六歲了,看起來和瘦瘦小小的雷娜塔區別很大。男孩們的上唇長出了幾根成形的小鬍子,而女孩們的胸脯已經飽滿起來了,走起路來腰肢輕擺。女孩們選的多半是絲綢連衣裙,裙擺在膝蓋以上跳動,露出她們纖細挺直的小腿,男孩則像大人一樣穿著小號軍禮服,肩上有黃色的綬帶,一掌寬的牛皮腰帶把他們的腰勒得很挺拔。

    音樂變成了輕柔的慢板,男男女女們擁抱在一起慢搖,面頰相貼,臉色紅得像是要透出血來。雷娜塔躲在聖誕樹後,偷看著高挑的霍爾金娜和英俊的雅可夫跳舞。霍爾金娜穿著一件紅色半透明的裙子,背後的V形開口下探到腰間,露出裡面白色的小背心,她金色的長髮梳成高高的馬尾,在迷離的燈光中那麼耀眼。雷娜塔覺得她美得叫人自慚形穢,每個男孩都想跟霍爾金娜跳舞,所以每支舞曲霍爾金娜都會換舞伴。但她最喜歡的舞伴還是雅可夫,雅可夫有一身線條分明的肌肉,身形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其實雷娜塔也很想學著跳舞。聽著音樂,她的腳就有點忍不住在地上啪啪地踩拍子。但她記著零號的囑咐,她必須在十點左右悄悄地離開金色大廳,不驚動任何人。

    她一直在看牆壁上的掛鐘,還剩五分鐘,她還有時間看看雅可夫和霍爾金娜跳舞,今夜那對年輕人就像舞場上的王子和公主,真叫人羡慕。

    跳著跳著,雅可夫的手順著霍爾金娜的腰往下挪動,公然探進了霍爾金娜的裙子裡。他把裙擺撩起來,揉著霍爾金娜線條優美的大腿,霍爾金娜的絲襪邊暴露在雷娜塔的視線裡。雷娜塔吃了一驚,意識到這裡面有什麼不對,要在平時男孩女孩間哪怕手把手也會被護士責打,雖然在聖誕晚會上護士們不會那麼嚴厲,不過雅可夫正在做的事情也絕對不會被允許。就算別人沒有注意到,難道霍爾金娜也不知道拒絕麼?

    霍爾金娜毫無知覺似地緊貼在雅可夫的身上,潔白柔軟的身體如一條白色的蛇。

    驚悚在雷娜塔的腦海中炸開,她意識到另外一件可怕的事,掛鐘停了!她一直覺得還有五分鐘就到十點了,但這五分鐘過得極其緩慢,已經過去兩支舞曲了。唯有盯著掛鐘仔細看,才會發現秒針已經不走了。那是一台機械掛鐘,每天都有人負責為它上弦,大家都根據它來對表。但它居然停了,於是金色大廳裡的時間永遠被鎖定在2l:55,跳舞的人們都覺得時間還早,歡樂未盡。

    環顧周圍,相擁起舞的人多半都在做跟雅可夫和霍爾金娜差不多的事,士兵們可比稚嫩的雅可夫囂張多了,他們肆無忌憚地咬著懷中護士的嘴唇,捏著她們的身體。

    雷娜塔一步步退往角落裡,瑟瑟發抖。這地方,這些人,都不對!所有人都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好像明天就是末日那樣縱情狂歡,不知休止。他們跟平時完全不一樣了,被情欲控制了頭腦,忘記了羞恥,變成了野獸般的東西。

    她必須立刻離開,零號還在等她。她小心翼翼地貼著牆挪動,往門邊摸索。

    金色大廳的門被鎖死了,三道機械密碼鎖從不同的方向鎖死了這道內嵌鐵芯外包桃花心木的大門,鎖眼裡填滿了融化的松香!雷娜塔的心被恐懼抓緊,顯然是有人故意封鎖了金色大廳,有什麼危險正在臨近,而大廳裡的人逃不出去。他們合力都沒法破壞這扇堅固的大門。雷娜塔用力拍門大聲呼喊,但她的聲音被忽然強勁起來的舞曲蓋過了,手風琴手跳進舞池中張揚地演奏起來,男男女女拉著手圍繞著手風琴手蹦跳,鞋跟踏得地面震動。他們都很歡樂,用歡樂淹沒了雷娜塔的絕望,便如用貝多芬的《歡樂頌》淹沒一隻小狗的哀鳴。

    雷娜塔喊不動了,她背靠著那扇她永遠也打不開的門,看著這些死到臨頭還縱情歡樂的愚者。在這群人中她是一個異類,這群人即使在正常的時候也跟她迥然不同,把她困在黑天鵝港的其實不是鐵門和密碼鎖,而是這些陌生人。這些年來一直是這樣,她住在一個由混凝土、鋼鐵和奇怪陌生人組成的牢籠中,緊緊抱著被磨掉了毛的布袋熊。

    她害怕得想哭,可哭不出來。

    “雷娜塔,你怎麼不跳舞?”有人在背後輕聲問。

    她驚恐地扭頭,滿臉潮紅的安東靠在門框上。安東住14號房,比雷娜塔大一歲,他瘦而蒼白,窄臉上有著細碎的雀斑,嘴唇上有一抹淡黃色的細絨毛。安東那雙黃褐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雷娜塔,他用舌頭來回舔著乾燥的嘴唇,渾身酒氣。

    “你熱不熱?”安東用一種古怪的聲音問。

    雷娜塔一步步後退,縮在角落裡使勁搖頭。

    “你流汗了。”安東一步步逼近。

    “我……我不熱……”雷娜塔嘶啞地說,聲音全不似她自己的。

    “熱就跳舞啊,我們跳舞啊。”安東的雙手搭上了雷娜塔的雙肩,一把就把披肩扯了下來,雷娜塔瘦削剔透的肩膀露了出來,身上只剩那件帶白紗裙角的小裙子了。

    在雷娜塔的驚呼聲中,安東雙手抱住她的腰,發力把雷娜塔舉過頭頂,帶著她跳進舞池。舞池中有人歡呼著抓掉雷娜塔的帽子,淡金色長髮傾瀉而下,像是一匹金色絲綢。跳舞的男男女女都為安東的“勇敢”鼓掌大喊:“吻她!吻她!吻她!”

    安東把雷娜塔放在地上,圍著她跳舞。他著魔似的甩動小臂和小腿,全無規律可言,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雷娜塔的身體。雷娜塔覺得那目光像是要把自己扒光,人們層層疊疊地圍著他倆。安東放肆地撫摸著雷娜塔暴露在外的肌膚,霍爾金娜和雅可夫就在旁邊,一邊擁吻一邊歡呼叫好。雷娜塔忽然明白了那些人的意圖,她盯著那些被欲望燃燒的眼睛,從中解讀出的是一隻只野獸。今夜就是一場狂歡節,沒有規則的狂歡節,今夜他們想做的事都能做,沒有人會斥責他們。今夜是他們夢想成真的日子,但他們還需要一件祭品。就像人類在還蒙昧的時代,每逢好日子就要祭祀一個處女給天神,還要圍著她載歌載舞。

    雷娜塔就是他們選中的祭品,因為在這裡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雷娜塔把手伸到了裙子裡,拔出了她藏在裙角的小刮刀,這是她從倉庫中某個破舊的工具盒裡偷的。她覺得自己需要一件武器來防身,但現在她準備用這柄刮刀紮進自己的心口,她很想回家,但也不在乎死去。

    她心裡一直存著一個夢想,將來她會長大會發育,變得漂亮,有人會彬彬有禮地邀請她跳舞,在月光下輕輕地吻她的指背,她會愛上那個人,那個人也愛她,為了那個人她可以做任何事。她不想像只羔羊那樣,被野獸一樣的安東吞噬,如果是那樣她不如死去。

    護士長從斜刺裡沖出來,一把打飛了她手中的刮刀,噴著酒氣大喊說:“紙娃娃又不乖了!”

    “我們該不該懲罰她一下?”她把雷娜塔推倒在地毯上。

    “讓我們看看雷娜塔有沒有長成女孩!”雅可夫高呼之後,摟過霍爾金娜激吻。

    “批准了!”護士長高呼。

    音樂聲轉為歡快的圓舞曲,所有人都興奮地湧向雷娜塔,他們的手肆無忌憚地撫摸雷娜塔的身體,有人拉下了她的肩帶,有人撕扯她的頭髮,有人玩命掐著她胳膊,她的身體漸漸裸露出來,素白得像是冰雪或者鹽,有人把酒噴在上面試圖點燃打火機,護士長一把打飛了打火機,轉而把那個男人也摁倒在地毯上。雷娜塔呆呆地望著屋頂上的水晶燈,世界在她的腦海中漸漸變得空白,身體仿佛不再屬於她,一切的屈辱都像是發生在舞臺上的戲劇。她心裡也不覺得怎麼難過,可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安東狗一樣從人群下鑽了進來,湊上去吻她的嘴唇。他愣了一下,覺得這件事好像失去了樂趣,因為雷娜塔的嘴唇冰冷蒼白,就像是死人的嘴唇。

    “啪啪啪”三聲,機械密碼鎖依次彈開。開門的吱呀聲並不多麼響亮,卻在一瞬間壓過了金色大廳中的喧囂。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他們下意識地扭頭看向門邊,陌生的男孩雙手抱懷,靠在桃花心木的大門上。雷娜塔從沒見過零號這麼閃亮。他戴著漂亮的熊皮帽子,穿著雅致的藏青色呢子風衣,領子上別著銀色小天使的徽章,就像貴族少年出獵歸來,誤入了跳舞場。零號轉身把門重新關上,走到舞池中央。他所到之處,人們自然而然地讓開道路。

    零號用身體隔開雷娜塔和安東,伸手把雷娜塔拉了起來,不緊不慢地為她整理裙子,把扯開的肩帶重新歸位,把扣子扣好,用手幫她梳理頭髮,用手帕擦去她身上的烈酒,最後打量她渾身上下,露出不屑的神情:“這種板狀的身材居然也能讓人發狂?”

    他轉身面對安東,露出痞氣的冷笑:“嗨!你為什麼碰我的女孩?”

    安東像是被驚嚇到的小狗那樣,目光遊移不定。

    “問你為什麼碰我的女孩。”零號忽然一巴掌抽在安東臉上,極重極狠,安東被他抽得轉了一圈。

    安東齜了齜牙,眼中閃過暴怒。

    “為什麼碰我的女孩?”又是一記耳光,反向抽得安東又轉了一圈。

    “為什麼?”第三記耳光。

    安東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第四記耳光接踵而來:“問你。”

    自始至終零號那痞氣的眼神都沒有變過,並未流露出暴戾,也不聲色俱厲,他滿不在乎,還有些不耐煩。好像他做這一切理所當然,他的女孩被別的男孩冒犯了,他現在要給那個不知好歹的傢伙一點顏色看看。

    “跟你說了十點之前要回家嘛,不要在外面玩得太晚。”零號拉著雷娜塔的手走出人群。

    背後傳來了風聲,雷娜塔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零號甩手推到一旁。安東像是蠻牛那樣沖向零號,他的眼睛漲紅,皮膚變成赤紅色。此刻的安東能撞翻一頭小牛,他不能忍受自己看中的女孩就這麼被人帶走。零號深吸一口氣,忽然發動,向著安東對沖而去……上步、轉身、揮拳,極其有力的下勾拳打在安東的小腹上,安東痛得收腰,下意識地胸部突出,零號的拳頭順勢轟在安東的胸口,接著是對下頜的暴擊,安東仰天吐出幾顆帶血的牙齒,整個人被打得離開了地面!這還不算完,零號轉身,肘擊他的側臉,旋轉360度,起跳追打空中的安東。新一輪的下勾拳旋身打在空中完結,沒有任何拳擊冠軍能發出這樣匪夷所思的拳技。

    零號大笑著高呼:“嚎由根!”

    他輕盈地落地,安東翻滾著落地,吐出了一口鮮血。

    零號整了整衣襟:“第一次打,不好意思,終結技那一拳有點缺陷,大家見笑了。”

    雷娜塔想起來了。她曾在圖書館裡看到過一本日文雜誌,講一種在電視上玩的遊戲,雷娜塔看不懂,只記得一連串的圖片表現一個日本武士把敵人打浮空然後追加攻擊。零號使用的拳技居然是從遊戲雜誌上學來的……就像他說的那樣,他的所有知識都是看書學來的,他甚至能把空想出來的拳技練成真的!

    安東掙扎著想爬起來,護士長也兇狠地沖向零號,似乎想跟這個搗亂的小子講講理。零號忽然轉身,環顧所有人,瞳孔中只剩下熾烈的金色光芒。

    所有人都被震懾了,包括雷娜塔,只聽見零號用沒有溫度的聲音說:“看什麼看?沒見過為搶女人打架的麼?”

    瞬間舞場裡的秩序就恢復了,被打斷的舞會重又開始,男男女女繼續歡歌熱舞,大口地喝著烈酒,連安東也加入了其中。好像剛才的那一幕只是不愉快的小插曲,現在已經過去了,就不必再糾結了,大家繼續享受美好的良宵。

    “生日快樂。”零號用袖子給雷娜塔擦眼淚。

    雷娜塔不說話,只是看著他不停地流眼淚。她這時才感覺到錐心的恐懼,剛才安東是真的想要強暴她,當著所有人的面,而不是零號那次的假模假樣。她現在難過得恨不得蜷縮起來,找個沒有人的角落放聲大哭。

    “喂喂!”零號壓低了聲音,“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脫離險地呢。”

    雷娜塔還是哭。

    “喂!他們又沒有拿你怎麼樣!我不是已經及時出現救了你麼?你全身上下什麼都沒少,還是個小處女,還沒發育,連胸都沒有,這時候他們扯你的衣服也什麼都看不到啊!”零號有點不耐煩了。

    雷娜塔繼續哭……零號長長地歎了口氣。

    “汪!汪!”零號忽然變了臉,沖著雷娜塔學狗叫,討好的眼神就像一隻小海豹。

    雷娜塔呆呆地看著零號,她的嘴角本來是癟著的,可慢慢地那個小哭臉被某種力量撫平了,她不小心地露出了一點笑容。零號就像魔鬼,魔鬼們很聰明,他們不想讓你哭的時候,總有辦法安慰你,因為魔鬼太懂人心。

    “來!跳支舞!反正已經來了!”零號拉起雷娜塔的手。

    沒人能想像一個在拘束衣中長大的男孩居然是舞場高手,從水兵舞到華爾滋到探戈,他跳每一種舞都行雲流水。雷娜塔從沒學過舞步,可看著零號的眼睛,跟隨他雙臂的指引,她就能踩准節拍。零號像是魔術師,雷娜塔是與魔術師共舞的白鳥。

    “誰教你跳舞的?”雷娜塔問。

    “看書學的,我都是看書學習。”

    “門被封死了。”

    “因為有人要把這個港口炸毀,我剛剛知道。他們通過通風管道釋放了致幻劑,所以你覺得這些人都瘋了。致幻劑就像毒品,吸毒過量的人會失去理智節操等一切人類道德,他們現在只想要酒、強烈的音樂和異性。這裡清醒的人只剩下你和我,”零號摸摸雷娜塔的頭,“你的血統太優秀了,致幻劑對你是沒用的,低賤的族類怎能以那些骯髒的東西傷害你?”

    “我該怎麼辦?”雷娜塔問。

    “還記得通風管道的地圖麼?”零號說,“從通風管道回到你住的那棟樓,來零號房找我,要快!我們必須在零點之前撤到安全距離之外,希望狗狗們能跑得快一些。”

    他直視雷娜塔的眼睛,目光深邃:“按照我說的做,很快你就會獲得自由。現在出發吧,快跑!快跑!快跑!”他的唇邊帶著一絲輕笑,“我的小公主!”

    雷娜塔恍惚了一下,手心忽然就冷了。就在她的雙臂間,零號化為紛紛揚揚的金粉落在地毯上。還是那個嘈雜的舞場,空氣中滿是酒精味,男男女女放肆地歌舞和親吻,門被三把密碼鎖鎖死了。她獨自站在舞場中央,抱著眼神認真的布袋小熊。

    鍋爐房值班的中尉倒在值班臺上,手中還握著一瓶紅牌伏特加。一顆鋼芯彈貫穿了他的心臟,邦達列夫提著馬可洛夫手槍站在中尉背後。博士擦燃火柴丟入灌滿燃油的水槽中,熊熊烈焰只用了一秒鐘便沖進了冷庫。烈火烤著堅厚的冰,冰層中隱約凍著拇指大的胚胎。

    “都是混合了龍類基因的胚胎?”邦達列夫問。

    “是技術還不成熟的產品,可能會失控。”士擦了擦手上的燃油,“若是長大成人也許會是我們的麻煩。”

    “甚至會變成一條龍?”邦達列夫問。

    “不知道,總之第二代產品會更好,強大而可控。下一個目標是檔案室,我們得把不需要的圖紙全部焚燒掉。這讓我感覺回到了蘇軍攻破柏林的時候,柏林的大小機關都在燒火,焚燒所有的檔。”

    “還差20分鐘就11點了,金色大廳裡的年輕人們玩得還好吧?”邦達列夫把一大罐燃油扛在肩膀上,和博士並肩走出鍋爐房,踩過黏稠的鮮血。

    “希望,抓緊生命的最後時間享受一下和異性相處的樂趣吧。”博士冷冷地說。他們的身後,油罐的閘門打開了,數以噸計的燃油傾瀉於地。額外調撥給鍋爐房的那些燃油不光是用來取暖的,還要用來焚燒鍋爐房。他們走出幾百米後。隨著一聲雷霆般的巨響,轟天的烈焰吞沒了冷庫,燃油爆炸把兩層樓板和那些嬌嫩的胚胎一起化為了灰燼。

    碼頭盡頭,博士和邦達列夫轉身回望烈火中的黑天鵝港,每個視窗都噴出熊熊烈焰,爆炸聲此起彼伏。歡樂的手風琴聲和聖誕歌聲在爆炸聲中隱隱約約,金色大廳裡的人們已經完全被致幻劑控制了,幻想自己已經回到了歌舞昇平的莫斯科。

    “維爾霍揚斯克已經可以觀察到這裡的火焰了吧?”邦達列夫問。

    “不,他們觀察不到,暴風雪中能見度太低了。不過軌道衛星可以觀察到這裡的紅外信號。”博士說,“空軍中隊會派蘇27戰鬥機來查看,但是天氣太惡劣,就算是王牌機師也得為起飛作很多準備,我計算他們會在23點45分前後到達,他們如果在空中盤旋,真空炸彈的氣柱能把蘇27都擊落。看起來就更像是意外了。”

    “您真是人類歷史上最惡的惡棍。”邦達列夫說。

    “在龍族的世界觀中沒有善惡,只有強弱。”博士說。

    兩架狗拉雪橇停在冰封的海面上,其中一架載著四個沉睡不醒的男孩,另一架上則是並排的兩個金屬保溫艙,邦達列夫拉開保溫艙確認了一眼,裡面是兩個不到一歲的小男孩,他們含著營養液的管子,戴著氧氣面罩。他們從未在黑天鵝港露過面,甚至從未見過陽光。

    “二代產品,完美無缺,他們孕育著改變世界的力量。”博士凝視著男孩們的臉,

    “當我們擁有更多的成品,我們就能改寫人類歷史,把這個世界牢牢地捏在手中!”

    “最後看一眼您成就夢想的地方吧。”邦達列夫眺望著那座被熊熊烈焰籠罩的建築,“至少為死者默哀,要掌握世界的手果然不得不沾滿鮮血啊。”

    “皇孫殿下,您的慈悲聽著真虛偽,不過假慈悲的人是領袖的好人選。”博士說,

    “我只是遺憾龍骨沒法帶走,我們對它的研究還不充分。”

    “它實在太大了,還藏在岩層中,時間不夠我們把它挖出來。不過真空炸彈的威力主要集中在地面,不會危及到它的,它會被再次埋入地下,沒人能鑿穿凍土層把它挖出來。等到我們掌握了整個世界之後,您大可以故地重遊,把它挖出來放在您家的博物館裡每天鑒賞。”

    “主意不錯。”博士點頭。他們各自踏上一架雪橇,抖動韁繩。雪橇犬們咆哮起來,卻沒有動彈,它們用尖利的爪子刨著冰面,對著燃燒的黑天鵝港大聲吼叫,似乎那裡有什麼它們捨不得的東西。

    “見鬼,忘記把母狗也帶上了!”博士皺眉,“這裡的雪橇犬們都是兩條母狗的後代,米婭和阿加塔,米婭帶出來了,可是阿加塔大概還在狗圈裡。你那架雪橇上的雪橇犬都是阿加塔的孩子們,算了,放棄它們吧,阿加塔的孩子們不跑,米婭的孩子們也不會跑。一架雪橇也夠我們離開了,把貨物搬到我這架上來。(原點書屋)”

    這時博士聽見腦後風聲變了,探照燈的光柱打在他身上。他猛地轉身,看見巨大的黑影懸浮在空中,旋翼把漫天飛雪攪得紛紛揚揚。那是列寧號上的重型直升機“光環”,在如此惡劣的天氣裡它居然冒險來到了黑天鵝港。

    “你不是說光環在這種程度的暴風雪裡不能飛麼?”博士愣住了。堅硬的東西頂住了他的後背,那是邦達列夫的馬卡洛夫手槍。鋼芯彈一枚接一枚洞穿博士的胸膛,把那顆衰老的心臟撕成無數碎片。博士吐出一口鮮血,裡面混合著肺部的碎片,他的肺部也被順帶摧毀了。他強撐著轉過臉看著邦達列夫,眼睛裡滿是震驚。

    “沒有我……你們沒法完成研究……”他嘶聲說。

    “我們根本沒想要完成你的研究。”邦達列夫的雙瞳中蕩漾著華美的金色。

    “你到底……是誰?”

    邦達列夫一把扶住博士,用空氣針給他注入腎上腺素:“再堅持一分鐘,看看最華麗的一幕。”

    黑天鵝港忽然巨震起來,連環爆破的聲音從地底往上蔓延,但那不是真空炸彈提前引爆,如果是真空炸彈,方圓一平方公里內都會被夷為平地。一道火光升起,無數凍土碎片灑在冰封的海面上。

    “工程爆雷?”博士嘶聲問。

    “新型工程爆雷,即使是萬年凍土層,只要鑿的炮眼合適也能炸開。現在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個深度達到180米的巨洞,通向拉斯普京的洞穴,我們將用鐳射切開冰塊,帶走原本屬於你的珍貴藏品。”邦達列夫說,“你與外界隔絕太久了,不知道工程學的進展,今天瞬間鑿穿凍土層已經不是難事了,只要我探明它的位置。”

    “你……想帶走那條龍!”博士明白了。

    “是的,”邦達列夫更換了彈匣,走到雪橇邊,把四枚子彈分別射入四個孩子的胸口。

    孩子們在強效催眠藥的藥力中死去,沒有一絲掙扎。這是純粹的屠殺。

    “為了偉大的事業,可不止你一個人願意犧牲人命。”邦達列夫按著胸口為自己剛剛殺死的孩子們默哀,神色虔誠。他取出一柄冰鎬在冰面上鑿洞:“我得挖個冰洞把你藏起來,真空炸彈沒法完全摧毀你的屍體,但會把你毀壞到無法辨認傷口的地步。莫斯科的調查組會根據你被燒焦的骨骼查出你的身份,這才是我計畫的‘沒有生還者’的摧毀。而我不是黑天鵝港的一員,不會有人想到要搜索我的屍體。”

    雪花落進博士睜大的眼睛裡,許久都不融化,在這樣高寒的地帶,人一死很快就冷卻了。一隊雪橇犬們奔向了燃燒著的黑天鵝港,大概是去找它們的媽媽了。

    雷娜塔牽著零號奔跑在蛛網般的走廊中,背後捆著佐羅,手裡提著的小包袱裡是她僅有的行李幾件內衣褲和一條小睡裙,唯一的一身漂亮衣服穿在了身上。

    走廊頂部也開始燃燒了,樓板一塊塊墜落,砸在地上裂成碎片,通風管道的裂縫中射出熾熱的白色蒸汽,紅熱的鋼管漸漸彎曲,各種聲音匯成這只黑天鵝垂死的歌吟。窗外的高塔上,巨大的探照燈無目的地掃射,就像彷徨無助的獨眼巨人俯瞰荒原。

    爆炸一波接著一波,熱風和灰塵嗆得雷娜塔無法呼吸。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停步就是死路一條,事到如今她只能按照零號安排好的計畫走下去。這種時候零號偏偏幫不上忙,雷娜塔找到他的時候,他穿著拘束衣被拴死在躺椅上,目光呆滯全無神采。雷娜塔這才明白為什麼零號非要她去接他,因為現實中的零號根本沒有行動能力,他和其他孩子一樣接受了腦橋分裂手術,他對致幻劑有抗藥性,卻被人用梆子聲控制住了。

    她從躺椅下摸到了用膠帶粘在那裡的剪刀,零號說過那裡會有一把剪刀。雷娜塔剪斷皮帶拉著他往外跑。零號順從地跟著她,可因為穿著拘束衣,跑得跌跌撞撞,手裡還攥著白鐵盒子,裡面是一株枯萎的花枝——在幻境中雷娜塔交到他手上的禮物,他居然真的收到了。

    四面八方都是蒸汽和火焰,她幾乎辨不清方向。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黑天鵝港那麼大,比她想的大幾倍,走廊長十倍,這裡有各種各樣她從未見過的東西。隔著石英玻璃窗,她看見電機房中烈火熊熊,線頭冒著刺眼的電火花;金屬實驗室的坩堝裡,銅漿緩緩冒著泡;水族實驗室中的水缸開裂,體長十五尺的大白鱘在沸水中翻滾……一切都在死去,他們是最後的兩個活人。零號的膝蓋上血跡斑斑,在越過一道門時他把自己絆倒在門框上,鋒利的金屬門框割破了拘束衣和他的膝蓋。他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疼痛,臉上仍舊是漠無表情,只是跑起來速度受了影響。如果放開他,雷娜塔能跑得更快一點,早點找到路逃離這裡,可是雷娜塔沒法放開他,因為零號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就像人流中的孩子拉著母親。雷娜塔使勁吹著犬哨,這種哨子能發出人類聽不到的超聲波來呼喚那些對她友好的雪橇犬們,這也是零號教她的。可雪橇犬們怎麼離開緊鎖的狗圈來找她呢?她的心一點點地被絕望滲透,他們就要死在一起了,這場精心設計的逃亡會因為“意外”的火災而失敗。

    她再也跑不動了,抱著零號倚著牆坐下,火場中高溫氣流往上方走,坐下來之後反而覺得空氣略好一些,也沒那麼燥熱了。事到如今她並不難過,只是很後悔,那些月圓之夜她只顧在黑天鵝港裡大呼小叫蹦蹦跳跳,卻沒有把道路記熟。

    她忽然想到黑蛇,這個時候不知道黑蛇在哪裡,如果黑蛇知道主人被困在火場裡的話一定會來救援的吧?可想想又覺得這只是自己一廂情願,作為主人的零號也只是在夢境和幻覺中無所不能,在現實中則是個被自己拉著跑來跑去的無助男孩,黑蛇又能做到什麼呢?空氣中的氧氣不夠了,頭越來越重,雷娜塔緊緊地抱住零號……其實她心裡很害怕,很想零號能抱住自己,但在這個時候她要比零號強,所以要盡一點點力去保護他。

    沉雄的吼聲在她的腦顱深處震盪,她猛地抬起頭,不知是不是錯覺。雖然從未聽過黑蛇吼叫,但她下意識地覺得那是黑蛇在呼喚,黑蛇的氣息就在不遠處,它在焦急地呼喚主人!

    雷娜塔勉強支撐起身體,貼在滾燙的牆壁上聆聽,牆壁在震動,和她腦海中沉雄的吼聲是一樣的節奏。她忽然想起那些月圓之夜,當黑蛇用鐵鱗奏響樂章時黑天鵝港震顫著搖搖欲墜,黑蛇一定就在附近,它正用吼聲讓這棟建築崩潰,它在為雷娜塔和零號打通道路。勇氣一下子湧了上來,雷娜塔使勁踢著開裂的牆壁,想要在上面踢出一個洞來。以前她從不相信什麼人,但現在她相信零號和他的寵物黑蛇,就像那些月圓之夜黑蛇用尾巴打碎鐵門給她自由,今天黑蛇仍沒有放棄她。

    她隱約聽到了犬吠聲!是那些雪橇犬!那些極地的精靈們!它們並未害怕得逃走,它們從焚燒的味道中分辨出了雷娜塔的氣味,隔著一堵牆跟著她奔跑!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會有人來救她的,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原來她並沒有孤獨到沒有同類!

    牆壁轟然崩塌,不是因為雷娜塔的踢打,而是被奇異的聲波震動摧毀。暴風雪撲在雷娜塔的臉上,還有雪橇犬們毛茸茸的身體,那只名叫阿加塔的母狗帶著它的孩子們來救雷娜塔了。雪橇犬們一邊圍著雷娜塔歡蹦,一邊用急切的吠聲催促她離開。雷娜塔緊緊地摟住狗狗們的脖子,眼淚灑在它們的長毛裡。

    對了!還有黑蛇,應該帶黑蛇一起離開這裡!雷娜塔拉著零號從缺口中沖了出去,四下張望。黑天鵝港的一半燒得只剩火紅的鋼架了,暖氣管道中不時噴出幾十米長的火龍,天空都被映得血紅。在血一樣的天幕下,重型直升機拖著鋼纜越升越高,鋼纜下吊著黑色的骨骸,骨骸的前半截佈滿鐵一般的鱗片,後半截隻剩下枯骨,巨大的骨翼無力地垂下。那是一條死去的巨龍,也是雷娜塔在夢中見過多次的朋友。雷娜塔這才明白她所見的並非一條巨蛇,那是一條龍,一位曾經的君王。那些漫長的夜晚,它在屋頂上爬來爬去,雷娜塔向著它伸出雙手表示想要擁抱一下這個大個子朋友,它如父兄般冷冷地看她一眼,並不遷就她的撒嬌。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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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27戰鬥機刺破了雲層。在能見度如此低的暴風雪中飛行對蘇27這種重型戰鬥機來說是極大的冒險,但根據條例他們不得不冒這個險。這個中隊駐守在維爾霍揚斯克就是為了這一天,如果無名港出現意外,蘇氏戰鬥機中隊必須在第一時間摧毀它,無論如何不能讓國家機密外泄。

    “白鸛呼叫,白鸛呼叫,雨燕你看見了麼?”中隊長的視野中出現了燃燒的黑天鵝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座建築物如同被放置在噴發的火山口上,燒得只剩下通紅的骨架。

    “雨燕呼叫,我看見了,不是幻覺。”右側僚機回復。

    這是三架蘇27組成的箭形編隊,它們高速掠過黑天鵝港上空,機身上是王牌中隊的紅五星徽記。

    “看起來已經無法挽回了隊長。”左側僚機的機師說。

    “是啊,無法挽回了。”中隊長歎了口氣,“白鸛下達命令,開啟‘天鵝之死’。”

    “天鵝之死”是毀滅程式,在國家機密面臨洩漏的情況下,蘇27中隊有權射殺任何存活者甚至引爆真空炸彈。黑天鵝港中的哪怕一縷頭髮都不能流出,即使燒成焦炭,這裡的人死後也要葬在凍土層裡,葬在蘇聯的凍土層裡,不能流入外國人手中。蘇27戰鬥機以俯衝的姿態飛臨火場上空,對著建築物傾瀉蜂巢火箭彈,這些鋼蜂沖入火場,隨即發生一連串的爆炸,已經搖搖欲墜的建築紛紛坍塌。

    “蜂鳥呼叫,任務執行完畢。”,左側僚機的機師說。在蜂巢火箭彈的彈雨中,連探照燈的燈塔都傾塌了,廢墟還在熊熊燃燒,大概是港口的油庫漏了。火場中的溫度高達上千度,即使穿著防火衣都無法在這種環境下倖存。

    “還用得著引爆真空炸彈麼?”雨燕問。

    “再觀察幾分鐘,如果確實沒有生存者,可以不必引爆真空炸彈。’’中隊長說,”封存這處廢墟向莫斯科報告。他看了一眼儀錶臺上的時鐘,23:59,然後撥動操縱杆,準備最後一次飛越火場。

    這時刺眼的紅光席捲了駕駛艙!

    “白鸛白鸛!我這裡忽然開始報警!”蜂鳥驚訝地喊。

    “白鸛白鸛,我這裡也有原因不明的報警!”雨燕也在喊。

    中隊長想了幾秒鐘,忽然明白了,他的瞳孔放大,呼吸停滯!

    “撤離!撤離!,,他放聲大吼,”那是真空炸彈點火的信號!重複一遍!真空炸彈已經點火了!"

    機師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他們分明沒有引爆真空炸彈,可真空炸彈自己點火程式。蘇27以驚險的動作折回,全速撤離,不愧是王牌飛行中隊-這種高難度動作就像燕子翻身躲避高空撲擊下來的雄鷹,一般的機師根本做不出來。爆炸的巨響震得人後腦發麻,戰鬥機尾翼搖晃。渦輪噴氣機的推力達到了極限,機師們明白那聲爆響並非結束而是毀滅的開始!黑天鵝港周圍,48枚真空炸彈從地下露出,先是小型爆炸把烈性爆炸物的粉末散播在空中,幾十秒後爆炸物和空氣混合均勻。高溫電弧閃過,黑天鵝港上空的整片大氣就是一枚超級炸彈!白色的光如創世般耀眼,48道氣柱龍捲風般升起,把火焰吸上天空,最後它們匯在一處,組成了直徑100米的超級火龍卷,火龍卷升到一定高度後忽然膨脹為一朵雪白的蘑菇雲。

    僚機蜂鳥的機翼被一道氣柱掃過,機翼整個折斷。機師還沒有來得及發出求救信號就被高速膨脹的蘑菇雲吞噬了。僅剩的兩架蘇27飛出兩公里之後才敢回望,閃爍著火色光輝的蘑菇雲仍然沒有散去,把夜空照得瑩瑩發亮。

    雷娜塔呆呆地望著蘑菇雲升上天空,輝煌的火柱象徵著曾經囚禁她的牢籠的坍塌,可她並沒有多高興。她一個人坐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上,陪伴她的只有那些忠誠卻笨笨的雪橇犬,誘惑她做出各種匪夷所思的事並最終一起逃離黑天鵝港的罪魁禍首如今正在旁邊酣睡。準確地說,零號也不是在睡覺,而是瞪大空白的眼睛,看著漆黑的夜空,雷娜塔把他塞在了一個睡袋裡,睡袋也是零號叮囑雷娜塔帶上的。

    終於逃脫牢籠了,可她不知下一步該去向哪裡,也不知零號什麼時候會醒來,甚至是否會醒來。她想回家,可她還有家麼?她想去莫斯科,可什麼是莫斯科?原來在這個世界上她一無所有,只有那個牢籠。她默默地流下淚來,招呼那些笨笨的雪橇犬不要離開自己身邊。

    阿加塔舔著她的手心,讓她覺得溫暖,她摟著阿加塔的腦袋,在它毛茸茸的腦袋上蹭臉蛋。

    她和雪橇犬們呆在一條冰脊的下方,零號說冰脊兩側都會有平行的條紋,那是積雪沿著冰脊兩側下滑形成的。站在冰原上是看不到那些條紋的,但空中的機師卻看得很清楚。這些條紋會模糊視覺,這樣機師們就無法在冰原上發現雷娜塔’這是他們出逃的最後一關,躲過空中搜索。

    蘇27戰鬥機群正從黑天鵝港返航,它們距離地面不超過400米,尾部噴管的火焰在極夜天空下極其清晰。低空飛行是為了搜索地面,零號什麼都料到了。雷娜塔抱著膝蓋仰望天空,她並不害怕戰鬥機,因為她不知道戰鬥機是什麼,對她而言那東西就像是鷹飛過天空。機師們低頭看向冰原,只見一道道冰脊連綿不斷,冰脊兩側的紋路令他們有些眼花,他們掠過雷娜塔所在的冰脊時根本沒有看見女孩和雪橇犬,雷娜塔穿著黑白條紋的防寒服,而雪橇犬本身就是黑白兩色的,他們就像是斑馬藏入黑白色的森林。

    雷娜塔緊緊地摟著阿加塔:"乖哦!不要叫哦!我們就要自由啦!’’

    蘇27的雙機編隊把這道冰脊扔在了後方,雷娜塔剛要站起來,忽然聽到腦後有隆隆的風聲。蘇27折返回來,鴨式俯衝,高速機槍吐著一米長的槍口焰,打得冰面上彈孔連連,幾隻雪橇犬倒在血泊中。雷娜塔呆呆地站著,她想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因為零號是不會錯的,那麼只能是她做錯了。到底做錯了什麼令他們被蘇27發現了?她捂著腦袋想不出來。蘇27掠過之後再次回轉,又是一輪掃射,又有四五隻雪橇犬倒在血泊中。

    阿加塔瑟瑟發抖,緊緊地貼著雷娜塔,使勁地舔著她的手心求救。它的孩子們也圍繞在雷娜塔的身邊,發出嗚嗚的低聲。它們全都受到了致幻劑的影響,把雷娜塔看作了阿加塔的母親,也就是它們的姥姥。雷娜塔命令它們不能出聲,它們就不敢出聲,但恐懼令它們想要四散奔逃,它們焦躁地原地踏雪。

    雷娜塔爬到一隻雪橇犬的屍體上,摘下它的項圈,在項圈內側摸到了微型發射器。她明白了,這些雪橇犬都被安裝了微型發射器,它們會清晰地出現在蘇27的雷達螢幕上。黑天鵝港的任何活物都無權擅自離開,無論是人是狗。因此蘇27並沒有瞄準她,機師們甚至沒有發現她,他們只是覺得這裡有群從黑天鵝港裡逃出來的雪橇犬需要射殺。對她而言現在最明智的作法是悄悄地遠離狗群,命令雪橇犬們不要跟著她,這樣她就是安全的。但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個明智的辦法,她跑到雪橇犬們的身邊,給它們解開套索。

    “快逃!阿加塔!快逃!”她摟著阿加塔的脖子,親吻這只笨狗的額頭。

    她沒有時間考慮這麼做在道德上的意義,她從小在黑天鵝港長大,沒人教過她道德。她只是把這些笨狗看作一起逃亡的同伴。

    “白鸛,除了狗群還有個人!”僚機雨燕看見了那個小小的人影。

    零號再三叮囑過在冰脊下隱藏不能移動,一旦移動,她的隱蔽模式就結束了。

    “這是軍事禁區,別管那是什麼人,清洗掉!”白鸛回復。

    雪橇犬們四散奔逃,僚機追逐獵殺它們,把它們一隻只化為血漿。白鸛則低空高速掠過雷娜塔頭頂,試圖確認目標的身份。那顯然是個孩子,中隊長心裡顫抖了一下",雖然他清楚軍令的嚴苛,但他也是有女兒的人,對孩子開槍他於心不忍,於是第一次俯衝時他下意識地偏轉了槍口,一線彈坑貼著雷娜塔的腳邊布下,濺出一人高的雪塵。

    雷娜塔不敢動,距離她大約一百米,零號躺在睡袋裡。她想跑到零號身邊去貼著他,那樣她會覺得略微安全些,哪怕只有一秒鐘的安全感也好……她並不是希望零號能忽然站起來做些什麼,她已經明白零號只能在某個類似夢境的空間中為所欲為,而黑蛇已經不在身邊了。

    如果森林中藏著兩匹野斑馬,被獵人發現的那只會跑向另一隻尋求庇護麼?這種舉動沒有絲毫意義,只會把同類也害死,可在致命的彈幕中誰能抗拒那種衝動呢?

    雷娜塔沒有動。

    “這一路上我們將不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亡的盡頭。”她輕聲說。

    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個誓言,她決定遵守這個誓言。

    “白鸛,快點弄完,不殺了她我們都會上軍事法庭的!”雨燕呼叫。

    “好了閉嘴!我來做!”中隊長下定了決心。

    他把槍口對準了那個小小的影子,狂風暴雨般的槍彈貼著雷娜塔的身體射入冰雪,它們割開了雷娜塔的防寒服和漂亮的白裙子,豁開了少女的皮膚,只差一點點就要了她的命。她的目標太小了,中隊長也失手了一次。中隊長不想繼續耽誤時間了,他把武器切換為蜂巢火箭彈,這是比較仁慈的殺人方法。

    雷娜塔滿臉是血,一顆子彈擦著她的鼻樑過去,犁出一掌長的血痕,傷痕深達一釐米,任何整容醫生看了都會說那是無法治癒的。她的臉還沒有來得及照亮某個男孩的眼眸就永遠地毀了,鮮血漫進了她的眼睛裡。

    真不甘心啊,就這麼死了麼?經歷了那麼多的艱難,還是沒能回家去找爸爸媽媽……

    “就這麼死了麼?這是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所期待的人生麼?”有個聲音在她的腦海裡嘶吼。

    “不,這不是我期待的人生。”她喃喃地回答。

    她的心裡有什麼東西爆炸開來,仿佛一千個太陽在燃燒,不可思議的力量和血性在她的血管裡奔騰。她跌跌撞撞地跑向“德什卡1938”,那是能夠擊落戰鬥機的武器!

    零號把它準備在這裡,一定是有用的!她要按照零號的安排,堅持到最後一刻!她要逃出這個地獄!

    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這一生還不曾知道愛和幸福,不能死在這裡。

    她用細弱的胳膊把機槍槍口抬起,轉向俯衝過來的蘇27。她從未學過操縱這件武器,但當她握住槍柄,她的眼睛仿佛看穿了這件武器的每個細節。德什卡1938化作無數剖面圖湧入她的腦海,一瞬間這沉重的鐵傢伙就被拆解成了幾千個部件,分析、分析每一個尺寸,分析、分析每一處關聯!

    大腦如超頻的電腦那樣運轉,她頭痛欲裂又仿佛進入了全新的世界,資訊流在她眼裡不再是秘密,被徹底地拆分開來!分析!分析!分析……分析完畢!重新組合為武器!

    她理解了這件武器,便如武士理解他的劍。

    中隊長忽然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殺機,仿佛一柄利劍指著他的眉心!他按下發射鈕,高爆火箭離開了蜂巢,同時雷娜塔扣動了"德什卡1938’’的扳機!

    槍口並未吐出火焰,扳機鎖死了,子彈卡在了槍機中。雷娜塔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改變結局了,她本可以在空中擊爆火箭,但這支槍太古老了,所以卡了殼。火箭彈擦著雷娜塔的肩膀掠過,在背後爆炸,高溫和巨大的衝擊波把她渾身的衣服和皮膚都撕裂燒毀。她被衝擊波遠遠地拋了出去,彈片深入她的各處臟器,削去了一塊顱骨,燒毀了美麗的長髮,她身下的血斑越來越大。

    她想起了爸爸媽媽。眼淚無聲地湧出,又迅速地冰凍。她用盡最後的意識抱緊了佐羅,布袋小熊被她用身體擋住了,沒有被爆炸的火焰波及。

    這時金色的光照亮了她的額頭。

    “怎麼被打成這樣啦,我的公主變醜咯!”有人摸著她的腦袋輕聲說,“起來啦,雷娜塔。”

    雷娜塔隱約看見那雙小海豹般討好的眼睛在自己面前晃動。戰鬥機走了麼?她的意識一片混亂。零號醒來了,而她就要死了。

    “我要死啦。”她輕聲說,忍不住哭了起來。

    零號蹲在她身旁,無所謂地看著這團模糊的血肉:“你這個傻妞,為什麼不往我那邊跑呢?我幫你收拾他們啊。”

    雷娜塔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爆炸摧毀了她的一部分神經。她的視野正漸漸黑暗下去,那是死神的陰影籠罩了她。她伸手在空中胡亂地摸索,想握著零號的手,感覺一點溫暖。

    “這一路上我們將不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亡的盡頭。”她喃喃地說。

    零號愣了好一會兒,低低地歎了口氣:“傻妞,你沒被人騙過麼?誓言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東西啊!只有你對別人還有用的時候,別人才會遵守誓言。現在你給炸成這個樣子,對我已經沒有用了,所以我也就沒必要遵守誓言了。”他撫摸雷娜塔燃燒著的金髮,“可這樣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壞人,你增加了我的負罪感誒!好吧我確實是個壞人,可我討厭欠人東西。”

    “重新締約吧,從今往後我將始終帶著你在我身邊,不放棄,不遠離,而你要好好地活著,始終對我有用,如果有一天你對我沒用了,我還是會扔掉你的哦。”

    “可我要死啦。”雷娜塔的聲音越來越低。

    “不,雷娜塔,你不會死的。記得Papaverradicatum麼?它是不會死的,世界上永遠有一種生命,它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為了歸來。”零號把白鐵盒子放入她的手中,一株嫩黃的北極罌粟在極寒中盛放,花莖綠得讓人想起春天。

    “我曾許諾用自由作為你的生日禮物,你說那是你唯一的生日禮物。每個女孩都該有生日禮物,沒有生日禮物的女孩很可憐。”他親吻雷娜塔的嘴唇,“要活下去,雷娜塔。外面還有很多很美的東西,你還沒有來得及體會,比如擁抱-比如親吻,比如男人和女人的相愛。所以,不要死。”

    他把雷娜塔放在冰上,捧起雪蓋在她的臉上,念誦古老的證言。恍惚中雷娜塔看見了漣漪,那是溫暖的水,一雙堅強有力的手臂托著她,把她沉入溫暖的水中。這是一場洗禮,是她的新生。為她施洗的是籠罩在陽光中的零號,他把她從水中捧出,親吻她的嘴唇。

    那是歡迎的禮節,仿佛數千年離別後的重逢,如此欣喜又如此了然,他們之間有一份以數萬年為計的契約,一份能使死者重獲新生枯花再度盛開的契約,今時今日他終於持著這份契約回來找她,對著整個世界申明擁有她的權力。

    那是她的命運!

    中隊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穿著拘束衣的男孩從冰原上緩緩地站了起來,瘦削的背影逆著風頑強地挺直。他只要再加一分力,蜂巢中所有火箭彈會傾巢而出,可他居然不敢,他的手指在顫抖。

    零號踢開彈箱的蓋子,拾起一枚子彈隨手把它放在空中。子彈居然顫顫巍巍地懸浮在他的頭頂,像是擺脫了地球的引力。他把一枚又一枚子彈放了上去,便如神以星辰佈置新造的天空。這些大口徑機槍子彈顫抖起來,就像是一群精靈從夢中醒來,斑駁的黃銅彈頭上閃著微光,古老的花紋浮現。

    零號冷冷地看著逼近的蘇27:“她花費一生才等到了第一份生日禮物,真要剝奪它麼?”

    他向著虛空揮拳,所有子彈的底火都被打得凹了進去!數以百計的子彈同時激發,彈幕向著蘇27傾瀉過去,密集得能夠在空中碰撞!更多的子彈從彈箱中浮起,沿著看不見的彈軌滑到零號為它們指定的位置,接著發射。

    中隊長按下了發射鈕。

    零號縱聲狂笑,隨手揮灑出成片的彈雨,所有的蜂巢火箭都被摧毀,蘇27的機身被無數子彈穿透。它掠過零號的頭頂,炸成巨大的火球。99cswcom

    僚機雨燕目睹了這一幕,機師完全傻了。那個冰原上的少年根本不能再看作“人”了,他隨手揮出的就是美軍巡洋艦上“機槍密集陣”那類的攻擊,他仿佛握著這世界上所有的權柄,每個權柄都能在瞬間要了雨燕的命。

    “呼叫雨燕!呼叫雨燕!怎麼回事?白鸛的信號在我這裡消失了?”副中隊長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

    雨燕如蒙神的恩賜般大吼:“準備你們全部的武器!準備你們全部的武器!我立刻把座標發過去!對著座標把所有的武器都扔過去!那是個怪物!是個怪物!”

    副中隊長呆住了,雖然是中隊長的僚機,但雨燕也是王牌機師,從沒有王牌機師會這麼要求火力支持,正在接近的是中隊剩下的全部8架蘇27戰鬥機,這些全副武裝的戰鬥機如果把武器都扔出去,是能把方圓五平方公里的地面都炸平的。他們中還有人攜帶了鑽地炸彈。

    “別等了!超視距攻擊!快!中隊長就是被那個目標摧毀的!那是一件超級武器!”雨燕大吼。

    他不敢說那是個男孩,否則副中隊長一定以為他發瘋了而非要過來看一眼。雨燕清楚如果等隊友們進入視距再進攻就已經來不及了,沒人知道那個男孩還會使用什麼,物理規則對這個男孩而言完全是被忽視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用飽和的火力吞沒他!

    “明白!按照雨燕提供的座標,對地導彈準備!鑽地炸彈準備!蜂巢火箭準備!”副中隊長下令。

    零號仰頭看著南方天空中星辰般閃爍的飛行器,感覺到了海潮般撲來的危險氣息。他閉上眼睛,幾乎無限地放大聽覺,可以聽見對地導彈和鑽地炸彈的嘀嘀聲、蜂巢火箭在彈倉中就位的哢嚓聲、機槍彈鏈滾動的嘩嘩聲。而腳下的彈箱已經空了,他這邊已經是手無寸鐵。

    “有時我看你們如此卑微可憐,然而更多的時候你們的愚蠢無可饒恕!”零號仰望天空。白骨的雙翼突破他的背脊展開,氣流托著他升入空中。零號張開雙臂,仿佛被捆上十字架的耶穌,似乎因為痛苦而微微痙攣,洶湧的黑色氣息從他的眼睛、鼻孔、嘴、耳朵裡噴出,彙聚在一起,毒蛇般纏繞在他身體表面,高速流動。

    他獨自淺吟低唱,聲音響徹天地間,雖然隔著駕駛艙厚厚的玻璃,機師們也聽得清清楚楚:“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裡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

    “醒來吧畜生!”他忽然睜眼,金色的瞳孔照亮了半邊夜空!

    光環緩緩下降,巨大的龍骨在列寧號的甲板上躺平了。邦達列夫走近這不可思議的巨大殘骸’伸出戴手套的手,輕輕地撫摸那些比鋼鐵還要堅硬的骨骼。

    “船長,現在航嗎?”大副登上甲板。

    “起航。船速不要太快,不要讓人看起來像是趕著逃離現場的樣子,”邦達列夫指了指天空,“天空裡有眼睛。”他指的是近地軌道上的間諜衛星。

    “明白,我們會前往目標地點下錨考察北冰洋水質,我們是艘科學考察船。”大副行廠個軍禮。

    (原點書屋)“盡力開得平穩些,我得給這個東西做一個手術。”邦達列夫打開早已準備好的箱子,取出折疊起來的金屬支架,打開來之後它恰好可以固定在龍的面骨上,罩住了這條龍蒼白的左眼。

    邦達列夫退後幾步,遙控開啟金屬架上的雷射器,金屬支架推動著雷射器沿著圓形的軌道旋轉起來-沿著龍的眼眶進行切割。在鐳射的高溫高壓下龍骨也承受不住,切割很快就完成了,邦達列夫用一個帶柄的吸盤把龍眼提了出來。龍眼約有籃球大小,跟鯨類的眼球差不多,冰凍了多年之後它好像已經石化了,看起來很像白色大理石,表面有著細密的細紋。

    邦達列夫輕輕地擦拭龍眼表面,很奇怪的,眼球本該連著豐富的血管和神經管,但這顆龍眼上完全看不出來,它乾淨得就像是顆鴕鳥蛋。

    “這麼多年來,赫爾佐格居然沒有意識到他的腳下孕育著一頭真正的古龍。”邦達列夫歎息。

    眼球忽然震動了一下,邦達列夫感覺到從天而降的重壓,幾乎要把他壓垮。那是一種威嚴,令人震撼的威嚴,如同神降臨在世間,只需一個呼吸就能壓垮人類!一個領域從龍眼上開始擴張,邦達列夫耳邊響徹刀劍轟鳴般、暴風海嘯般的巨聲,又仿佛成千上萬的神祗齊聲呼喝。

    “快!液氮!”邦達列夫大吼。

    水手們立刻打開早已準備好的金屬罐,乳白色的蒸汽沿著罐子的內壁迅速地爬了出來。那是液氮的物理特性,金屬罐中裝著零下兩百度的液氮。邦達列夫把龍眼扔了進去,又把金屬罐和液氮鋼瓶用銅管連接起來,幾乎無窮無盡的液氮能隨時“冷卻”這顆暴躁的龍眼。

    龍眼中躁動的力量漸漸地平息了,幾乎壓垮了邦達列夫的威嚴也漸漸消失。邦達列夫抹了抹額頭的冷汗:“還是一枚卵就這樣暴虐,等到你孵化了,該是怎樣一個魔鬼啊!”

    “把這東西送到底艙去,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它!”邦達列夫對水手下令。

    “那這個大東西怎麼辦?”水手指著剩下的龍骨,“扔在公海裡的話怕被那些搞海洋捕撈的人發現,帶著的話麻煩又很大。”

    “說真話我也沒想好,不知道用它來幹什麼,但扔掉可就太可惜了。這具骨骼如果拿去什麼拍賣行,至少能賣出幾百億美元吧?可惜那樣又會洩露我們的秘密。”邦達列夫搖搖頭,“用防雨布蒙起來,讓它先在甲板上擱幾天吧,龍的繭已經被分離出來,這東西不再有危險了。”

    防雨布罩上了龍骨,邦達列夫剛要走進駕駛艙,忽然聽見水手們驚呼起來。他看向南方的天空,仿佛太陽從那裡升起,半個天穹都是奪目的金色!大氣在震盪,有低沉的聲音誦讀《聖經》,有如一千萬個雷霆在夜空中翻滾。

    “不可能!不可能!”邦達列夫的臉色變了,他意識到自己完美無缺的計畫中出現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不可能是太陽,在北極的極夜中,太陽不可能在這個時間點從地平線上升起。

    骨骼的哢哢聲比南方的陽光更讓人恐懼,蒙著防雨布的龍骨緩緩地站了起來。這龐然大物忽然抖掉防雨布,對著夜空吐出幽藍色的氣息,而後是人類聽不見的長嘶。那只沒有被挖去的右眼中跳閃出金色火焰,它用已經化作枯骨的利爪猛地蹬踏甲板,筆直地升入空中。墜下來的時候它展開了遮天的雙翼,無聲地咆哮著在海面上滑翔,

    衝擊波劈開了冰面,黑色的海水從冰峰中湧了出來。白色的音錐一閃而逝,那是它突破音速的證明,列寧號上堅厚的雙層玻璃被震得粉碎!

    “神呐!”邦達列夫喃喃地說。

    副中隊長的瞄準螢幕上,無數鎖定框彙聚在那個浮空的男孩身上,“嘀嘀嘀嘀嘀嘀”地響成一片。整個中隊的武器都對準了男孩,那是能把神從天國中轟下來的致命武力。

    “發射!”副中隊長按下了發射鈕。

    無數道煙跡在空中拉開,彼此纏繞,零號無可防禦,無可逃避,他笑了笑。

    黑色的影子橫掃著風雪而來,它所到之處,冰原上的雪全部被掃上天空,露出下面堅硬的冰層。它就像是劃破空氣的黑色利刃,但是那麼巨大,風雪中它的獨眼比蘇27的燈還亮。

    “那是……蝙蝠?”副中隊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世界上不會有那麼大的蝙蝠,它如果在晴天的夜裡飛過,星辰都會被遮蔽。那是一條龍,一條殘缺的龍,它的牙齒間流淌著閃電,渾身鐵鱗奏響滅世的音樂。那是荷載了雷娜塔那麼多年希望的朋友,此刻它被喚醒了,重獲偉大的生命。它和彈幕正面碰撞,黑暗的空間完全被烈光佔據,它穿過烈光撲擊那些蘇27,就像鷹撲殺雨燕般。把蘇27的金屬機身撞得粉碎。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1:51
前傳 冰海王座 第七章 新約


    1992年1月,莫斯科。

    就在一個月前,偉大的蘇聯解體了。它曾是世界東方的巨龍,直到倒下的時候人們才發現它早已虛弱不堪。驕傲的莫斯科市民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驕傲的資本。食品配給制度廢除了,盧布瘋狂貶值,原來能買一輛伏爾加小臥車的錢如今只夠買一條黑麥麵包。一夜之間他們成了赤貧一族。街頭白雪皚皚,空曠不見行人,汽車蜷縮在巷子裡鏽跡斑斑,蘇聯領袖的畫像還貼在牆上,但被撕得七零八落。

    寂寥的早晨,消瘦的影子獨自走過街頭,風衣的長擺掃著積雪。退伍老兵坐在冰封的莫斯科河面上,一邊垂釣,一邊喝著劣質伏特加。

    “請問科學院圖書館怎麼走?”有人在背後問。

    老兵轉過頭,冰面上站著一個大男孩。他顯然是個亞洲人,大概十三四歲,披著一件黑色的薄呢長風衣,圍著考究的羊絨圍巾,黑皮鞋上一塵不染,這些昂貴的衣飾只有在黑市花美元才能買到。老兵羡慕地打量這孩子。

    不用老兵開口,男孩知趣地遞上一瓶陳年烈酒,這玩意兒在莫斯科是硬通貨,可作為問路的禮物,手筆也太大了。

    “你算問對人了,我退伍後一直在科學院看門。沿著前面的公路一直往南,經過彼得羅夫大劇院,之後你會看見一個十字路口,右拐就到了。”老兵迫不及待地擰開那瓶好酒。

    “那請問圖書館裡有位葉夫根尼•契切林教授麼?”男孩又問。

    “契切林?哈!什麼教授,他只是個圖書館管理員!那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他的教授資格被取消了。”老兵不屑地說,“你找他?”

    “有位朋友的問候要帶給他。”男孩轉身離去。

    “為偉大的蘇聯!”老兵舉著酒瓶對紅場高呼。

    “一切偉大的時代皆有結束,”男孩豎起衣領擋風,望著天空中墜落的雪花,“正如所有的王都將死去。”

    “女人!女人!”科學院圖書館裡,醉醺醺的男人大吼,“你把我的酒放哪裡了?”

    這裡曾是蘇聯頂級科學家們研討學術的地方,如今卻如棄婦般無人問津,藏青色的羊毛地毯上滿是水漬,書架傾倒,珍貴的學術典籍散落滿地。壁爐裡燒著珍貴的研究資料,但室內溫度仍在零下。

    “葉夫根尼你這廢物男人!你就靠酒活著吧!醉死最好!”盥洗室裡傳來女人的怒駡,“我真後悔嫁給你這種廢物!”

    盥洗室的門被人咣地一腳踢開,半老徐娘大步而出,兇狠地瞪著醉漢。這對夫妻很有差距,男人半禿,挺著肥碩的肚子,因為常年酗酒,鼻頭紅得像是燈泡;妻子卻依舊窈窕,一頭白金色的長髮,眉眼很有些撩人。她穿著細高跟的舞鞋和低胸舞裙,威風凜凜,

    “找面鏡子照照自己狗一樣的臉!別人家的丈夫都知道出去找路子賺點錢,去黑市上買點食物,至少搞點炭來取暖!你呢?你只會喝醉了在這裡吼叫!你以為自己是誰?你早就不是什麼教授了!你只是一個圖書館管理員,你每月的薪水換成美元都不夠我買一雙絲襪!”女人毫不留情地戳著丈夫的痛處,同時一腳踏在椅子上,拍著自己的大腿,展示那雙昂貴的進口絲襪。男人怒得漲紅了臉:“誰送你絲襪的?你又要出去跳舞?我跟你說過不准出去跳舞!那些男人只是趁著跳舞占你的便宜!”

    “閉嘴!我的朋友都是些紳士!他們不酗酒,對女人彬彬有禮,知道在舞會上贈送小禮物給女人!”女人冷笑,“葉夫根尼你這個酒鬼!我受夠了!我要跟你離婚!你抽的煙都是我那些男朋友們送的!你這個廢物!”

    男人狂怒地揮起拳頭。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我現在就去法院申請離婚!”女人把漂亮的臉蛋湊了上去,“來啊!”

    男人傻了,呆呆地站著。片刻之後他委頓下來,疲憊地坐在椅子上:“當年你只是個鄉下姑娘……是我帶你來了莫斯科……見識了上流社會……”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女人尖叫,“是你把我的寶貝女兒獻給國家才換來了教授頭銜!”

    “別提那個教授頭銜了!”男人沮喪地抱著自己的禿頭,“他們欺騙了我!他們覺得我不配當教授,他們只是想要我的女兒,要是雷娜塔還在……要是雷娜塔還在,她也許還能幫我們點忙。”

    他抬起頭來,醉眼中流動著欲望的光。他搖晃著走到妻子背後,撫摸她成熟誘惑的身體:“親愛的,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我們年紀都不小了,我們需要一個孩子來代替雷娜塔。”

    輕輕的咳嗽聲驚動了男人,讓他意識到這畢竟還是圖書館而不是他的臥室。

    男孩推開了圖書館的門,手提克格勃制式的棕色公事包,黑色的長風衣上灑滿雪花。他用拳掩口咳嗽,目光低垂,大概是不小心撞破了這對夫妻的私房話,有點不好意思。

    “是葉夫根尼•契切林同志麼?”他走到桌邊坐下,把公事包放在旁邊,問話的架勢就像個經驗老到的克格勃軍官。

    “是我,您是?”男人有些疑惑。

    “看外表太年輕是麼?”男孩一晃自己的證件,“我是負責關閉‘δ計畫’的軍官,來自克格勃。”

    “克格勃?”男人的神色有些不安。他也曾跟幾個克格勃低級軍官是酒友,認得出克格勃的軍官證,男孩出示的證件說明他已經年滿20歲,來自克格勃的總務局,這是克格勃的核心管理機構。克格勃是個很複雜的機構,外人很難看清它的全貌,裡面什麼樣的人都有,這個看起來十三四歲的男孩身上確實帶著克格勃軍官特有的肅殺之氣。

    “在西伯利亞北部的研究基地,我曾和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共處過一段時間。”男孩從公事包中取出一份檔遞給男人,“根據這份出生證明,她是您的女兒。”

    男人像是丟開一塊火炭似的把文件丟在桌上,緊張地看著男孩:“她……她出了什麼事麼?”

    “不,沒什麼。但‘δ計畫’已經正式終止了,專案的參與者都將被遣返,您的女兒未滿十八歲,應該被父母監護。我是來辦理這個手續的。您很擔心她?”

    “不不!”科學院前教授契切林和他的夫人一起擺手,“她別惹麻煩就好!”

    “惹麻煩?比如……”男孩挑了挑眉毛。

    “她不是個正常的女孩,生下來就有問題!”契切林夫人的眼神裡透著詭秘。

    “哦?我在檔案中做個備註。”男孩打開資料夾。

    契切林先生沉吟了片刻:“她天生就能模仿一切!她兩歲的時候就能看懂我的微積分算式,心算速度比我更快!”

    “這只能說明她是個神童吧?”

    “開始我也以為她是個神童,為此感到由衷的高興,可是很快我就發覺她的異常不能用‘神童’來解釋。有一次我發覺她拆解了家裡的收音機,又從零件把它重新組裝了起來。”契切林先生大聲說,“一個三歲的女孩,沒有學過任何無線電知識,她怎麼做到的?”

    “收音機的電子元件不算多,也許她只是記憶力超人,強行記住了組裝的順序,男孩搖頭,”孩子的模仿力都很強。"

    “可我要告訴您那台收音機是壞的!經過她的組裝被修好了!她在重新組裝收音機的過程中修改了電路,原本收音機由178個電子元件組成,她只用了其中的167個就組裝出了一台正常工作的收音機,她省出的11個零件中,恰好就有那幾枚燒壞的電晶體!”契切林先生的聲音裡透著驚恐,“她只是打開了那台收音機的背殼,看了一眼裡面的元件,就掌握了它的工作原理。這絕不是人類該有的智力!這智力超越了神給人類設下的限制!”

    男孩挑了挑眉毛:"契切林教授,您說話有時候更像個神父而不是科學家。’’

    “不不,科學家不必否認神的存在,科學可以用來解釋神。”契切林教授急忙分辯,“這就是我的研究專案,基因神學。”

    “好吧,基因神學。”男孩點頭,“那麼為什麼您認為自己的女兒是魔鬼呢?也許她是神也說不定。”

    “要是我沒有看到她在組裝收音機時的樣子,我大概會相信她是個天使。可那一幕我親眼看見了,”契切林夫人撫摸著自己豐滿的胸口,“她的眼睛變成了詭異的金色,她的表情與其說是投入不如說是猙獰,她盯著那些電子元件的眼神完全不是一個孩子在擺弄玩具,毫無感情,冷酷得令人窒息!我當時真被嚇壞了!”

    “太驚人了,我沒想到她那麼特別。”男孩把玩著鋼筆,卻沒有寫下一個字,“然後呢?”

    契切林先生和夫人對視一眼:“為了科學,我們把她捐獻給了國家。”

    “哦?”

    “她是獨一無二的研究物件!她的細胞,她的DNA,她的骨骼,她的腦幹組織,都是珍寶啊!美國如果知道有她這樣的人,不知道會花多少代價來搶她呢!”契切林先生用很篤定的語氣說。

    “檔案顯示,您曾經因‘特殊貢獻’被授予科學院教授的頭銜,是指您為了科學事業貢獻了女兒麼?”

    “我在基因學方面的一些研究成果也很重要……”契切林先生補充。

    “這樣就清楚了。”男孩合上資料夾,“現在的情況(文!)是這樣的,如果您有意把(人!)她接回身邊,國家會滿足(書!)您的要求,你們可以(屋!)一家團聚;但是鑒於她在科研上的驚人價值,如果您願意再次把她捐獻給國家,國家會授予您一筆特別獎金,並恢復您的教授頭銜。一切由您決定,不過如果您決定再次捐獻她,她可能會被送去遙遠的研究基地,您和女兒未必有再見的機會了。”

    “不用不用!這樣很好!”契切林激動地大聲說,“我們全家都願意為科學貢獻終生!”

    “我想請問,”契切林夫人不管自己的女性魅力對於男孩有用沒用,興奮地扭動著腰肢,乳胸都要蹭到男孩的臉上了,“那筆獎金大約有多少?”

    “十萬盧布怎麼樣?”男孩微笑,“這筆錢在黑市上可以買到十個處女的貞操了。”

    十萬盧布?這對於契切林夫婦而言是一筆不敢想像的鉅款。他們激動地對視,契切林夫人把丈夫的手握緊了放在自己豐滿的胸口,仰頭讚歎這份意外的恩賜。有錢就好辦了,什麼都好辦了,契切林夫人不必陪那些男朋友出席舞會也有進口食品和高檔時裝可以享用了,而契切林先生除了重獲教授頭銜還有足夠的錢養家。有錢他就能跟漂亮的妻子再生一個小孩,也許會是個比雷娜塔更漂亮的小女孩。他們太興奮了,沒有注意到這位“克格勃軍官”竟然會說出“十個處女的貞操”這樣奇怪的話。

    “那麼成交?”男孩伸出手。

    “成交!”契切林夫人撲上去握住男孩的手。

    男孩從公事包中取出一紮紮的盧布,整整十紮,推到契切林先生面前:“那麼從今天起,雷娜塔•葉夫根尼•契切林就屬於我了。”

    “當然當然!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契切林先生搓著肥胖的手,“您能在檔案中把她的名字改掉麼?我覺得保留葉夫根尼沒有必要……您看,她已經是國家的了,沒必要冠上父名……”

    男孩善解人意地笑了:“理解,我剛才不是說了麼?從此她就屬於我了。不會有人因她而再度找上您,葉夫根尼可以抹掉,連契切林都可以抹掉,雷娜塔也可以。”

    “那可太好了……”契切林先生伸手去抓那些錢,但他沒能說完這句話。

    一柄古老的黑色軍刺貫穿了他的心臟,軍刺的另一端握在男孩的手中,軍刺兩側的凹槽中鮮血迸射。男孩從公事包裡緩緩抽出這柄軍刺時,開心的契切林夫婦正在相擁慶祝。契切林夫人的驚呼聲還沒出口,男孩已經從契切林先生的心臟中抽回了利刃,反手刺入契切林夫人那被無數男人愛慕的酥胸中。契切林先生已經無力發出慘叫,跌跌撞撞地後退,撞倒了幾排書架。男孩緩慢地擰動軍刺,讓契切林夫人的鮮血從兩側血槽中噴湧而出。

    他猛地一抖手腕,軍刺抽回,契切林夫人以天鵝之死的優美姿勢倒在桌上。

    “對於螻蟻的存亡,我沒有什麼興趣,也不想因此把自己的手弄髒。但我答應過那個傻妞要幫她找回家庭……可你們居然不要她了,她會很難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些事是我辦不到的啊,這會讓我很難堪的。”男孩用手帕擦拭著軍刺,“與其告訴她父母是畜生一樣的東西,不如騙她說:‘你的父母都已經死了,他們在有生之年裡一直等待著你回家,可惜他們沒能挺過這個燃油缺乏的寒冬。’”

    “所以,去死吧。”他推倒書架蓋住契切林夫婦的屍體,從壁爐裡夾出一團火灰扔在散亂的書籍上。這麼做的時候他哼著歌,清秀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把鈔票踢到契切林先生從書架下露出的手中,放下了圖書館的卷閘門,把鑰匙掰斷在鎖孔裡。他站在窗前看著熊熊烈焰吞噬了閱覽室中的一切,然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紮進風雪中。

    莫斯科火車站。

    檢票口前擠滿了人,乘客們坐在大包小包的行李上,等候著開往遠東的K4快車。這輛跨國列車要在莽莽冰原上行駛一周,最後到達中國的首都北京。對如今的莫斯科人來說那是個好地方,有充足的食品和24小時暖氣。但K4車票一票難求,能夠拿到票的人都有門路。即便拿到車票也未必就能按時登車,因為沿途的鐵道缺乏維護,這段時間K4經常是幾天幾天地延誤。可沒有乘客回家等消息,所有人都攥著車票等在檢票口前,夜裡席地而睡,眼巴巴地盯著檢票口。

    一個女孩在這群人裡顯得很突兀。她只有十三四歲,還是個“小”女孩,可是盯著她冰雪般的小臉細看,卻有種“驚豔”的感覺,成年男人都會下意識地回避她的美。她穿著件考究的駝色羊絨大衣,裹著暖色的格子圍巾,淡金色長髮瀑布般下垂,長及膝蓋。候車的人都是拖家帶口,而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雙手拎著黑色的硬皮旅行包,把半個身體藏在柱子後面。

    這樣的一個女孩獨自去中國?

    雷娜塔對於中國完全沒概念,從未想過自己會去那麼遠的地方。某一天她和零號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喝著熱咖啡,風吹來了一張舊報紙,上面有一篇關於中國的報導,配圖是一群中國學生列著方陣做早操。

    “我們去中國吧!那裡看起來很好!就這麼定了!”零號認真地讀完了那篇報導後興奮地說。

    “哦,好呀。”雷娜塔說。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再長大幾歲肯定是個美人!”

    “可惜個子矮了一點。”

    “可你看她身材的比例,是絕對的美人坯子。”

    閑極無聊的女人們悄聲議論著,她們覺得自己已經足夠低聲了,可沒料到這些話完全沒有遺漏地流入了雷娜塔的耳朵。整個候車大廳裡每個人的說話聲她都聽得清清楚楚,那是超越常人十倍百倍的超級聽覺。

    雷娜塔低著頭,聆聽著整個世界的喧囂。

    這就是所謂覺醒。每天夜裡她都聽見新生的血液如激流般沖刷著自己的血管,那屬於龍族的血液滲透到全身的每個細胞中,每個細胞仿佛都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大口地呼吸著。

    變化的不僅僅是內在,還有外表。一個月前她還是那個臉上有雀斑的瘦小姑娘,像只發育不足的小奶貓,如今她所到之處,驚歎聲不絕於耳。她曾經暗地裡羡慕霍爾金娜,現在她的美比霍爾金娜還要奪目。

    她身體癒合之後佈滿了醜陋的疤痕,這讓她難過了好些天。但某個早晨她醒來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開始蛻皮了。撕掉死皮之後新生的肌膚暴露出來,如玉石般完美無瑕,連臉上的小雀斑都不見了。

    “新生的皮膚太柔軟了,在寒風裡很容易皴裂的、”零號漫不經心地說。他顯然早就預料到了這件事,買來了嬰兒用的護膚油。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零號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從黑天鵝港輾轉來莫斯科的一路上,每次雷娜塔醒來,都看見零號坐在床邊,興致勃勃地端詳她。每一天她都在進化,身體的種種缺陷都隨著血統蘇醒而消失,有時候雷娜塔會對著鏡中的自己發呆,從正面轉到側面,不敢相信那些完美無缺的線條屬於自己。

    零號對這種變化表現得很開心,帶著雷娜塔去黑市上買衣服。雷娜塔第一次看見那麼多漂亮衣服一件挨一件掛在一起,在黑天鵝港的時候,孩子們只有耶誕節才會得到一身新衣服。她待在更衣室裡,零號會從衣架上摘下一件又一件扔進來,她一一穿上走出去讓他看。通常零號只看一眼,他覺得好的就打個響指表示這件他要了,覺得不行他就不耐煩地比鬼臉。

    他給雷娜塔買了日本產的內衣,雷娜塔都不敢相信世界上有那麼輕薄的織物,絲綢內褲帶著漂亮的蕾絲邊,胸衣則有薄薄的棉墊子。

    “反正即使發育了也不會有多大的胸部,還是買日本版的好了。”零號一邊付錢一邊嘟囔。

    在雷娜塔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那傢伙就怪笑著撒腿跑遠了。

    就這樣,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零號就把雷娜塔武裝成了一個高官家的獨生女,他挎著雷娜塔走進莫斯科的高檔場所時,彼此映襯,全無破綻。

    錢絕不是問題,零號總是隨手摸出一卷卷美鈔付帳,雷娜塔不知他從哪裡搞來那麼多錢,她也不問。零號就是這種超出想像的人,從西伯利亞回莫斯科的一路上,零號總能搞來各種各樣的奢侈品跟她一起享受,他們挽著手走進高官專享的療養院,零號做個手勢,服務員就沖上來拎行李,安排他們入住全天有熱水最舒服的房間。

    脫離了零號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能困住零號,他徹徹底底地自由了。有時候他仍會孩子一樣望著落日下的城市發呆,但一天天過去,他變得更像一個權力玩家。某一日他從黑市上採購歸來時捎帶了一盒古巴雪茄,深夜裡雷娜塔醒來,看見零號坐在壁爐前,就著爐火點燃了一支雪茄,深吸之後倚坐在高背沙發裡,許久才緩緩吐出一道青色煙霧。那一刻他的瞳孔映著爐火,仿佛熔金,身上升起山一般的威嚴,令雷娜塔覺得遙不可及。

    “別害怕。我會變,但我不會離開你。”零號知道她在看自己,卻不回頭,“在你對我還有用的時候,我是不會放棄你的。”

    “這是我們新的約定。想要活下去,就勇敢起來,始終做對我有用的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銅鈴聲響起,候車的人們霍地站了起來,像是聽見衝鋒號的士兵。大概是K4準備發車了,人們不顧一切(原點書屋)地往檢票口擠。誰也不知道車上有沒有足夠的座位,早一刻登車就多一分離開莫斯科的機會。人流在雷娜塔面前洶湧而過,她下意識地捏緊了口袋裡的東西。那是兩張東方快車的車票和兩本蓋著中國簽證的護照,所有證件都在她手裡,零號說要去辦點小事,登車前一定趕回來。

    “要是我真沒趕回來,就是被抓住了,”零號走的時候隨口說,“那你就自己去中國吧,我們在那裡見面。”

    雷娜塔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抓住零號,就像凡人抓不住魔鬼。但這時她的心還是狂跳,她伸長了脖子望向候車大廳的入口處,期待零號的身影忽然出現。檢票口只會開放幾分鐘,如果幾分鐘內零號還不趕回來,她就得自己去中國。可她完全不瞭解中國,她去中國,只是因為零號想去中國。

    在那個遙遠的國度重逢麼?可零號甚至沒有約定重逢的地點和時間。也許去中國的旅行只是一場謊言,“辦點小事”只是離別的藉口,真正的原因是她對零號沒用了,所以零號就走了。她這麼想著,眼淚好像就要湧出來。

    “你喝不喝熱咖啡?”有人在她背後說。

    零號端著兩杯熱咖啡站在她身後,喝著其中一杯,黑風衣上星星點點的都是雪花。

    “你回來啦?”雷娜塔呆呆地看著他。

    “哦,剛才就回來了,先去買了兩杯熱咖啡。外面真冷死了。”零號不由分說地把另一杯塞到雷娜塔手裡,“給你,把手暖和一下。”

    雷娜塔雙手捧著那杯滾燙的咖啡,眼淚無聲地滴落其中。

    “都說了在你對我還有用的時候是不會扔下你的啦。”零號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大大咧咧地說著,摘下手套,把雙手搓得暖起來後摸了摸雷娜塔的頭。

    這傢伙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是去查你父母的消息了。但很抱歉,是壞消息,你的父母都死了,他們在有生之年裡一直等待著你回家,可惜他們沒能挺過這個燃油缺乏的寒冬。”零號小心翼翼地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雷娜塔,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問:“聽到這個壞消息要不要我擁抱你一下以示安慰?”

    出乎零號的預料,雷娜塔點了點頭,既不驚訝,也不悲傷。

    “我知道啦。”雷娜塔輕聲說,“車好像要開了。”

    “嗯,可是這些人把檢票口都擋住了。”零號說,“我把你舉起來,你看看檢票口那邊的情況。”

    他不由分說地把雷娜塔舉過頭頂騎在自己的肩上,他那麼消瘦,這麼做居然輕而易舉。檢票口並沒有開啟,雷娜塔看見檢票員一邊搖著銅鈴,一邊在小黑板上寫下.“接到管理部門緊急通知,因鐵軌缺乏維護,即曰起K4列車停止運營。”

    人們燃起的希望一下子被撲滅,所有人都呆呆地站著,不敢相信這個噩耗。

    “K4列車被取消了。”雷娜塔說。

    零號把雷娜塔抱了下來,壓低了聲音:“黑天鵝港的消息已經傳到莫斯科了。”

    雷娜塔警覺地四顧。

    “不必懷疑,他們已經意識到有人逃出了黑天鵝港。如果是我,我也會立刻封鎖交通要道。”零號拖著雷娜塔往外走,“火軍站最先被封鎖,然後他們會在公路哨卡和機場加強檢查。”

    “我們怎麼辦?”雷娜塔問。

    “去中國,”零號拖著她沖出火車站,仰望飄雪的天空,“我們去中國。”

    “去中國?”

    “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去中國麼?”零號問。

    雷娜塔搖搖頭,她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是因為零號長得像個中國人,在那裡他們能隱藏得更好。

    “我看報紙上說,”零號摸摸她的臉蛋,“中國在蘇聯的南邊,那裡很溫暖,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其中三個季節都有花開。不只是Papaverradicatum,那裡有成千上萬種花!春天的時候,每條山谷都開滿不同的花,都是不同的顏色。”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帶你去看!”

    他的眼裡寫滿了孩子氣的興奮,好像那些被鮮花充塞的山谷就在眼前。

    “那我們去中國。”雷娜塔點點頭,“去南邊溫暖的地方。”

    “我們就這樣去中國啊?”雷娜塔輕聲問。

    “要是K4還在運營,我肯定能搞到特等座。”零號歎了口氣,“可現在只有這個辦法啦。不要抱怨啦,我還背著你昵……”

    一望無際的雪原上,鐵軌如並行的黑色長蛇,時而沒入雪下,時而暴露出來,斷續著去向遠方。幾十公里不見人煙,連棟茅草房子都看不見,只有枯萎的紅松矗立在雪原上他們正沿著鐵軌前進,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齊膝深的雪中。

    “沿著鐵軌就絕對不會迷路,這條鐵軌就是K4走的,沿著它就能到中國去。”零號是這麼說的。

    看起來這傢伙的計畫是走到北京去。從地圖上看這條鐵軌長達7000公里,正常人不會制定如此豪邁的旅行計畫,不過零號說自己是個神經病,所以這就不奇怪了。

    雷娜塔覺醒後的體能遠勝於普通人,但即便如此在踩著枕木跋涉了120公里之後她還是有點撐不住了,雙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女人就是嫩點,沒辦法咯,我背你吧。”零號把雷娜塔的踝靴脫掉,用紗布把她磨出血泡的腳包裹好,把她背了起來。

    倦意一陣陣襲來,雷娜塔在零號的背上昏昏欲睡。零號的身體幫她擋住了寒風,他的背心透著暖意。

    “我也不是要一路走到北京去。”零號說,“只要到達下一個車站我們就能扒油罐車啦,封鎖嚴密的只是莫斯科而已。堅持堅持,根據我的計算,我們還有……嗯…800公里左右……”

    “好啊。”雷娜塔輕輕地說。

    “喂喂!別睡!在這種天氣裡睡著可是會感冒的!”零號使勁搖晃雷娜塔,“在這冰天雪地裡,能暖和你的可就剩我了,我倒是不介意脫光了抱住你,可你不怕我麼?嘿嘿嘿嘿,也許我已經開始發育了也說不定哦。”

    “哦。”雷娜塔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沒辦法,給你講講你父母的事情吧,這樣就會有精神了。”零號說。

    “好啊。”雷娜塔睜開了眼睛。

    零號舔了舔被風雪吹得乾裂的嘴唇:“你的父親是一位元科學院教授,基因生物學教授。他有點禿頂……這是從照片上看來的……不過還算英俊,他的研究成果說實話不怎麼樣,前些年因為評審的原因被拿掉了教授頭銜,後來一直在圖書館工作。是他最先注意到你的不同尋常,他可是位敏銳的科學家。他喜歡喝酒,酒量很不錯。”

    “是麼。”雷娜塔輕聲說。

    "你媽媽可是一個美人!我覺得你那些漂亮的基因都是從她那裡遺傳的。她已經40多歲了吧……我是說在她過世之前……可還是動人的少婦,聽說莫斯科很多有身份的男人都傾慕她,不過你父母的婚姻沒什麼問題。哦對了,你媽媽喜歡跳舞,每個週末她都去莫斯科大劇院後面的舞場裡跳舞。我們到了中國你可以試著學學跳舞,

    “是麼。”雷娜塔又說。

    “可惜他們過世了,”零號歎了口氣,“中國人有句諺語,‘好人總是不長命的’。”

    “他們怎麼死的?”雷娜塔問。

    “因為受寒引發了流感,你父親先病倒了,你母親照顧他,不幸也感染上了。流感轉為肺炎,他們差不多時間先後去世。”零號抹了一把汗,此刻的他有點狼狽,那身考究的薄呢長風衣搭在雷娜塔的背上禦寒,他身上的羊毛外套歪歪斜斜,前襟上掛滿了雪,皮鞋上沾滿泥漿。

    “你殺了他們。”雷娜塔說。

    這句話說得那麼平靜冷漠,好像只是在陳述事實,而這個事實跟她毫無關係。

    零號的身體微微一震。他停下腳步,慢慢地站直了,扭頭看著雷娜塔:“你怎麼知道的?”

    以他的驕傲和懶惰,雖然被揭穿了卻不願意否認。他已經勉為其難地撒了一個謊來安慰這個女孩,懶得用更多的謊言來圓謊。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雷娜塔說,“我看著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說謊。”

    零號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內側,那裡有幾滴隱約的血跡,是他一刀刺穿契切林夫人的胸脯時不小心濺上的。按說這麼一點血,連警犬都聞不出來。

    他歎了口氣:“這是因為你‘鏡瞳’的能力,你真正的天賦是分析和複製,所以你越是靠近我,複製的能力就越強。看來以後不能跟你當面撒謊了。你父親那個蠢貨,他還以為你是擁有魔鬼般的智力,其實你只是分析出了收音機的結構。”

    “為什麼?”雷娜塔問。

    零號聳聳肩:“好吧好吧我說謊了。你父親在學術上是個廢物,他酗酒無能,靠著把你獻給國家才獲得了科學院教授的頭銜,那個頭銜很快就被拿掉了,因為他在學術會議上胡言亂語。你母親的美貌是事實,但她很放蕩,這個詞還是程度比較輕的,我甚至可以稱她為婊子。她確實是個不錯的舞娘,所以混跡舞場的花花公子都願意送她些小禮物,趁著跟她跳舞在她的身體上摸摸捏捏。她有幾個有點門路的‘男朋友’,看來不久就會跟你父親離婚。總之你的家庭糟糕透了,你不會想回那裡去的,那兒比黑天鵝港還不如,你回去也許還會被逼賣淫。”

    “他們是這樣的人麼?”雷娜塔低下頭,零號看不到她的臉。

    “而且他們絲毫不在乎你,他們正考慮要再生一個孩子來填補你的位置。我告訴他們我可以把你送回他們身邊,可他們說”不不不不讓那個不祥的孩子離我們遠點兒!“我又告訴他們我願意花十萬盧布把你買下來,這下子他們高興壞了,恨不得跪在地上舔我的腳喊我老爺,並且懇求我把你的名字也改掉,最好別再姓契切林,”零號不忿地嚷嚷,“你說我怎麼辦呢?我能回來告訴你說你的家人都是人渣麼?見鬼!我覺得這種話實在不太容易說出口,所以我覺得不如乾脆一點解決問題!”

    雷娜塔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好了!這次我說的可都是實話,還有什麼問題麼?沒問題我還要繼續走路呢!您可是像位公主那樣有人馱著,我的鞋都濕透了!”零號已經很不耐煩了。

    “沒問題了。”雷娜塔輕聲說。

    一路再也無話,只聽耳邊風雪呼嘯。過了很久,零號感覺到溫暖的水滴在自己的脖子裡。

    “又怎麼啦?”他歎了口氣。

    “他們……不愛我啊。”雷娜塔的聲音因為哽咽而變形。她覺醒了進化了,強化了骨骼和肌肉,血管裡流著太古龍類的血,卻不能把自己的心變得無懈可擊。

    “愛有什麼用呢?”零號不耐煩地嚷嚷,“其實你從未擁有那種東西啊!你是個混血種你明白麼?你不是個人類,當你獲得能力的時候你就只能遠離人群,你註定將與孤獨為伴,就像天才、英雄和瘋子。你不需要愛,有能力就能活下去!”

    “明白。”雷娜塔說。

    可溫暖的水滴還是不停地滴在零號的脖子裡,被風吹之後居然結冰了,冷得他打了個哆嗦。

    “還在哭麼?你很煩!知道麼?”零號的耐心終於耗盡了,他嚷嚷的聲音在雪地裡遠遠地傳了出去,“你哭起來就變醜了!我最討厭我的部下難看了!”

    雷娜塔抹了抹臉,可眼睛還是紅腫的。她不想零號為了她生氣,雖然他生氣的時候其實也不太討厭,生氣的零號比較像個小孩。

    “聽著!記住了!我已經花了十萬盧布把你從你父親手裡買下來了!以後你就是我的了!”零號面目兇狠,“從今以後你不姓契切林,也不叫雷娜塔,你叫……”

    他想了想,“你就叫零,你是我的東西,就用我的名字!如果非要愛什麼才能讓你有信心活下去的話,不如愛我好了!至少我不會像你那個人渣爸爸一樣為了那點可憐的利益出賣你!我就算出賣你,也一定是為了交換很大價值的東西!”零號狠狠地啐了一口,“人渣!”

    “好呀……”雷娜塔的回答被風雪聲吞沒了。

    零號沒有回答,也許他已經厭煩了這種對話,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用力把雷娜塔往肩上送了送,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一根根冰封的枕木。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1:52
正傳 第一章 世紀婚禮


    紐約,洛克菲勒中心。

    這座石灰岩建築已經有70多年的歷史,典型的大都會風格,兼具浮華、典雅和威嚴。建築裡雲集了超一流酒店、頂級私人會所和某些服務于富豪階級的專門機構,譬如全球最大的藝術品拍賣行克利斯蒂拍賣行,再比如索斯事務所。

    索斯事務所很不出名,網上完全搜不到它的相關資訊,因為僅有極少數人能享受它的服務。這是一家頂級的婚禮事務所。

    世界上每分鐘都有成千上萬場婚禮正在舉行,宣讀誓詞、交換戒指、吻新娘、切蛋糕……基本上千篇一律,新娘穿著白紗長裙洋洋得意,高舉戴著戒指的手對自己那些恨嫁的閨密們炫耀說“姐可不是你們這樣的剩女”,而新郎滿腦子只是想著走完這漫長的過場趕快把娶到手的女人扒光……

    但對某些人而言,婚禮不僅僅是一個小型儀式,還是炫耀家族財富的秀場,豪門聯姻的新聞發佈會,甚至能叫停兩國的戰爭,於是這些人就會不吝惜在婚禮上花費鉅資。索斯事務所為這樣的人群提供全套婚禮策劃案,只要客戶能想到的,他們沒有做不到的。他們曾經成功地把幾個灰姑娘嫁入了歐洲皇室,轉身又把皇室的公主們嫁給了石油巨鱷。你可以要求某國總統光臨你的婚禮並致辭,也可以要求BBC向全世界廣播你的婚禮全過程。

    一位黑人搖滾巨星在西部非洲的荒野上觀看動物大遷徙時愛上了當地的一位姑娘,他想在非洲黑土地上被犀牛和大象圍繞著成婚,但是又要求有教堂和牧師,因為他是一位天主教徒。於是求助索斯事務所,事務所從距離最近的城市拆了一座教堂,這座城市距離搖滾巨星所在的位置有560公里,他們把石塊和一隊建築工人空投到了搖滾巨星和他的姑娘身邊,建築工人在24小時內跟搭積木似的把教堂重新拼了出來。當然,索斯事務所也沒有忘記空投了一個班的牧師給這位元客戶,高矮胖瘦隨便他挑,這些牧師們加起來會說48種語言。

    總之,對一個有志於把自己的婚禮搞大的富豪來說,找索斯事務所就對了,前提是別在乎線。

    今天對索斯事務所來說是特別的一天,因為某位元客戶包了場。原則上來說索斯俱樂部是不提供包場服務的,不過這位元客戶是Mint俱樂部推薦來的頂級貴賓。同是為頂級富豪們提供服務的機構,索斯事務所知道Mint俱樂部所謂的“貴賓”是哪種人……視“性價比”為無物、只追求“完美”的人。

    於是在洛克菲勒中心的頂層露臺上,大約7000平方米的巨大空間,共計128名年輕模特正在漫步,她們都穿著出自世界級設計師之手的婚紗,在蕭瑟寒風中有的袒胸有的露背,有的踩著15釐米的高跟鞋,如玉長腿在白色紗裙中隱隱約約分外妖嬈。

    這是婚禮策劃的第一步,挑婚紗。

    VeraWang,AlexanderMcQueen,MoniqueLhuillier,PninaTornai……模特們身上的品牌對於全世界99%的人來說都是陌生的,都是頂級婚紗的品牌。即便時尚達人也未必會花時間去記婚紗品牌,因為婚紗這種一輩子隻穿一次的東西,不像鱷魚皮手包或者大師級腕表那樣有無數機會展示給人看,因此只需要租一件應付場面就可以了。

    但這位貴賓已經採購了18件。

    他端著一杯香檳,漫步在片片白雲般的輕紗中,記下某件婚紗的號碼交給身後的婚禮策劃師,這就是說這件他看中並買下了。開始策劃師認為這位貴賓考慮自己開一家頂級的婚紗店,這次是來採購樣品,不過很快他就明白自己猜錯了。頂級婚紗都是按照新娘的身材定制的,而這位貴賓訂購的所有婚紗都是同一尺寸的,胸圍腰圍臀圍分毫不差,這說明他為同一個女人買了18件婚紗,而且這個數字還在持續上升。

    策劃師在心裡琢磨那個未曾謀面的女人的各項資料,根據他的經驗,那是個有點胸部、腿很長腰很細臀部不太豐滿的妞兒,個頭也不算很高,並不算極品身材,離超級名模更是很有距離。這種身材平庸的女人是怎麼釣到眼前這位一擲千金的貴公子的呢?貴公子看起來只有20多歲,頭髮金子般耀眼,笑容如海邊陽光般燦爛。這是個很有女人緣的傢伙,他彬彬有禮地跟模特討論她們身上婚紗的優劣,很快就贏得了她們的信任,模特們圍著他掀開長裙向他展示某件婚紗需要配什麼樣高度的婚鞋,以及抱怨某位設計師的設計勒得她們喘不過氣來。

    這種男人要是容他長到30歲還不是女性殺手?居然20出頭就要結婚?是什麼樣的樹讓他願意為之放棄整片森林?

    “加圖索先生,您已經訂購了22件婚紗,”策劃師小跑幾步跟上貴賓,“還有4件InesDiSanto的新款婚紗,非常性感,深V和側面開衩的設計,讓模特們換上給您看一下麼?”

    年輕的加圖索先生思索片刻:“算了,InesDiSanto的我就不繼續看了……”

    就在策劃師認為這場驚人的大採購宣告結束時,貴賓淡然地說:“這個品牌的設計我都很喜歡,直接都買下來。”他的採購量瞬間上到26件。

    “根據我的經驗,”策劃師很委婉地勸說,“您已經選購了足夠的婚紗,各種式樣都有了,再選下去就有些重複了。”

    貴賓微微點頭:“有道理,根據我的規劃,婚禮上她還要穿中式、日式和蘇丹風格的喜服,婚紗26件足夠了。”

    策劃師在心中暗暗咒駡這奢侈的傢伙,那個身材中庸的女人想是因為貪慕財富才會選擇嫁給這種揮霍無度的貴公子吧?活該她在婚禮上換婚紗換到抽筋!但他的臉上還繼續保持彬彬有禮的笑容。(原點書屋)他揮揮手,滿屋頂白雲般的女孩們飄走了,隨即進入露臺的是策劃師的精英助手團。女助手們丁字步站定,一字排開,每人持一本大畫冊,畫冊中是索斯事務所以前策劃過的婚禮現場照片,以及設計師的設計手稿。

    索斯事務所設計的每場婚禮都不一樣,他們曾在茫茫大海中搭起一座木質浮橋,用直升機把新人們運輸到浮橋上,讓他們在只有彼此相對的天海盡頭說出愛情誓言,賓客們則乘坐水上飛機在遠處觀禮;他們還曾在北冰洋購買了一座冰山,把它切成心形,用巨輪拖到夏威夷用作婚禮場地;眼下他們正策劃包下一艘俄羅斯太空船,把新郎新娘和嘉賓都發射到太空中去!其它的問題都解訣了,唯有一個難關他們還未攻克,那就是在失重環境中新娘和女賓的長裙都會飄起來,索斯事務所的婚禮策劃師堅持要讓新娘把VeraWang的性感婚紗穿上太空,正為此絞盡腦汁。

    在婚禮這件事上,索斯事務所的策劃師們堅信自己是大師,他們可以滿足最挑剔的客戶,他們無與倫比,他們策劃的婚禮,就算新郎新娘的前女友或者前男友看了,也會流著淚為新人們祝福!所以在翻開這些畫冊之前,策劃師有著絕對的自信。

    “這些對我來說不夠有吸引力。”貴賓直接合上了那些畫冊。看了那些美輪美奐的照片後,他只是遺憾地搖搖頭。

    看來他小看了這位年輕的貴賓,對方是有品位的人!先上來的這些策劃案過於追求豪奢和大氣,在真正的婚禮策劃師眼裡只是小道。若是貴賓看到這裡就大贊完美並且欣然簽下支票委託他們,索斯事務所的精英們反而會看不起他,覺得他不過是阿拉伯石油富商式的有錢土豹子。

    策劃師擊掌,這一隊助理退了下去,第二隊助理隨即登場。

    這一輪的設計案洋溢著貴族之氣,展示的是索斯事務所在一座鄉間城堡為一位歐洲王子重現中世紀古典婚禮的過程。草色青青,王子騎著黑駿馬,新娘穿著白色的獵裝裙,王子的母親乘坐四輪馬車而來,結婚戒指是14世紀采自印度的紅鑽“帝王之山”。

    “不不,跟我想的有差距。”貴賓還是搖頭。

    策劃師暗地裡咬牙,第三輪擺出了環保婚姻的策劃案,這個眼下最流行。在一場婚禮中他讓新娘騎薯白海豚登場,呼籲全球民眾關心拖網捕魚船誤傷白海豚,呼籲給海洋瀕危動物一個溫暖的家。

    “要是騎著鯊魚出場我想她還會有點興趣。”貴賓說了個笑話暗示了自己的不認可。

    第四輪是藝術的策劃案。

    “算了,千萬別想像她是個文藝少女。”

    第五輪是把整場婚禮拍成一部電影的驚人策劃,新郎扮演007,或者新娘扮演《羅馬假日》裡的公主。

    “能考慮拍攝《金剛》麼?我倒是願意出演大猩猩。”貴賓微笑。

    第六輪……笫七輪……策劃師說話開始結巴了,襯衣被冷汗浸透。怎麼可能?號稱無所不能的索斯事務所居然沒有辦法滿足這位貴賓的要求?這消息傳出去事務所會被整個業界恥笑!

    “加圖索先生,您有沒有自己比較喜歡的方案?”策劃師只能反攻了。

    “聖塞巴斯蒂安號,我15歲的生日禮物,我計畫和新娘駕駛這艘無動力帆船環游世界,作為我們的婚禮。”

    策劃師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加圖索先生,這很危險!而且帆船環球需要差不多一年的時間。”

    “時間不是問題,危險也不必擔心,我和新娘在帆船項目上都很擅長,帆船是我們學校的傳統項目。”愷撒信心十足,“但我的計畫不只是帆船環球這麼簡單,我想沿著航線找60處最有當地特色最舒服的住宅,每間臥室中都要掛上一件為她定制的婚紗,我要看著她穿著完全不同的婚紗在沙灘上跳舞或者騎馬,每個晚上都不一樣,左她的笑容裡,夕陽落下海面。”

    “這這……這相當於在全世界範圍內舉行60場婚禮!”策劃師算是聽明白了。

    他完全誤解了愷撒……愷撒並非特別挑剔細節的人,他追求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牛逼”。他所以對第一輪的策劃案不滿意只是因為那些還不夠牛逼不能滿足他的虛榮心。

    這貨到底是多麼想跟全世界人民得瑟他娶到了那個女孩啊?設計師心想。

    “對!60場!每一場都要由頂尖的婚禮策劃師策劃,60種完全不同的風格!”愷撒拍了拍策劃師的肩膀,豎起大拇指,意思大概是“孺子可教”或者“兄弟你懂的”。

    “那我們得有好幾組人幫你安排婚禮,在您的帆船到達之前飛過去打理好婚房、酒宴和其它的細節。費用會非常高,而且我擔心我不在場的話他們可能把事情搞砸。”策劃師言下之意是想建議愷撒換個思路。

    愷撒想了想,響亮地拍掌:“有了!就由你親自帶隊,帶你最信得過的助手們跟著我們的帆船。我們哪裡的港口上岸,就在哪裡舉行婚宴!”

    策劃師眼前有點發黑:“我對於帆船只是隨便玩玩,跟著您環球航行有點困難……”

    “我還有艘遊艇,可以給你和你的團隊使用!”愷撒微笑,眼中閃著神往的光,“想想那樣多棒,我們將從伊斯坦布爾出發,穿越博斯普魯斯海峽,一路向西航行,越過紅海之後貼著非洲大陸的東岸……”

    “可您這樣走必須經過索馬里海域……”

    “必須的,”愷撒聳聳肩,“這是麥哲倫走過的航線。”

    “可索馬里海域……有海盜!我們必須為您的安全著想!”策劃師心說:“我不為你的安全著想也得對我自己的老婆孩子負責!”

    “我們雇傭一艘美軍驅逐艦吧,在索馬里海域為我們護航。”愷撒很淡定。

    “我們……我跟美國海軍沒有合作,這恐怕做不到。”策劃師有氣無力地說。

    “如果雇傭軍艦的價格太高,我也有備選方案。”愷撒體諒地點點頭。

    “備選方案?”策劃師忽然覺得這個年輕人還有救。"

    “我們可以採購一些武器。”

    “武器?”

    “一支巴雷特狙擊步槍、幾把耐海水腐蝕的格洛克手槍、一具‘蝮蛇’式四聯裝火箭筒……我可能還需要一架英國造‘星光’單兵導彈,有了這些我和新娘能對什一個連的海盜。”

    “您……您的新娘……”。策劃師對自己的聽力和理解能力都產生了懷疑,今天這怎麼了?他聽到的都是什麼天方夜譚?眼前這貨真是來做婚禮策劃的麼?不是來玩他的吧?

    “你可能不相信,不過見到她你就會明白的,她棒極了!”愷撒很自得。

    “看到您我就明白了,您的新娘該有多棒啊!”策劃師心裡真想哭。

    能配上這二貨的該是多瘋的女人啊!活該她身材中庸啊!

    “您會在三周之內收到我們初步的方案,”策劃師把愷撒送到樓頂的直升機坪,握手告別,“您的要求很特殊,我們需要一點時間。”

    遭受了三個小時的精神虐待之後他已經有點接受這位元客戶的概念了。說來也奇怪,一旦心裡接受之後感覺也挺萌,帶著一條船在海上漂流足足一年舉辦系列婚禮什麼的。

    “婚禮中有一站一定要安排在東京的明治神宮。”愷撒叮囑。

    “您的新娘是個日本人?”

    “不,她是中國人。”

    “那您一定很喜歡日本。”

    “不,我從未到過日本,”愷撒望向東邊的大海,沉默了片刻,輕聲說,“但那是我這一生裡一定要去的一個地方……”他沒再解釋原因。

    “最後一個問題,我想冒昧地問一下您婚期。”

    “我們先規劃著,我還沒有求婚,所以沒辦法告訴你婚期。”愷撒撓撓頭,“不過婚禮這種人生事要做到完美無缺,提前一點做規劃是沒錯的。”

    雖然已經被客戶的理念洗禮了三個小時,此刻策劃師仍有種想吐血的衝動。

    “我也很想儘快求婚,可有什麼辦法呢?諾諾最近失蹤了啊。”愷撒登上直升機,灑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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