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族3黑月之潮》(龍族系列)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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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06
正傳 第十二章 亞種


    “迪裡雅斯特號壓力測試第一回!管道壓力300大氣壓,閥門開啟!”

    “電路測試第一回!全開關全負荷準備,開!”

    “推進力系統試運轉,80%出力!”

    “記憶金屬膜通電準備!”

    船塢中,岩流研究所正在對迪裡雅斯特號做最後的檢測,技術人員們大聲呼喊,數以千計的電纜和迪裡雅斯特號接駁,幾十台儀器圍繞著它閃動。這間船塢和須彌座的動力室相鄰,混凝土隔熱牆都擋不住動力室中那些鍋爐的熱量,船塢裡超過40度,空氣完全不流通,但壓力測試的時候迪裡雅斯特號又會噴出12級颶風般的氣流,整個船塢中燥熱的空氣會高速流動起來,還有可怕的超聲波噪音,但岩流研究所的技術人員沒有誰露出不適的表情,他們全神貫注於自己手中的工作,把不相干的事完全排斥在外。

    這場面讓路明非想起《櫻花大戰》,20世紀初的大正年間,那個全由美少女組成的帝國華擊團,平時在歌舞劇團中排演莎劇,一旦妖魔來襲街道就會裂開,劇場下的船塢中飛出蒸汽動力的飛空艦,帶著穿上魔動甲胄的少女們飛向戰場。

    路明非盤腿坐在船塢的角落裡,旁邊是同樣盤腿而坐的楚子航,船塢中間的光在混凝土壁上投下他們長長的影子。

    他們都已經換上防水的作戰服,作戰服表面是極薄極細的金屬網膜,這種東西形成的靜電屏障能幫他們抵禦胚胎的精神衝擊。

    楚子航擦拭著手中的刀,上一道油打磨一道,然後擦拭一遍,反反復複。其實他根本用不著這麼做,因為他原來的那柄刀已經折斷了,現在這柄是裝備部金工組複製的,裝備部當然沒有心情像日本刀工那樣採用傳統工藝千番錘煉玉鋼再手磨刀鋒,裝備部採用新型的超合金一次鑄造成型,再用機床開刃,最後用金剛砂輪打磨。這樣造出來的刀完全沒必要做維護,超合金本身就遠比玉鋼堅韌,刀刃很不容易損毀,而且以普通磨石的硬度也沒法打磨超合金的刀刃。就算刀刃受損也不要緊,裝備部只需要不到一天就能做出一一把新的複製品來,甚至可以量產。即便楚子航足《侍魂4》中德川慶寅那種七刀流的好漢,裝備部也可以保證他隨時有刀可耍隨時有刀能換。

    他只是習慣於這麼做,聽著磨石在刀身上摩擦的聲音,他能漸漸地平靜下來,便如做瑜伽的人聽著山水之聲覺得人和天地合二為一。

    愷撒沒跟他們坐在一起,愷撒正在檢測迪裡雅斯特號的鋼鐵平臺。他上船的時候穿著白色的船長制服,現在因為燥熱而脫掉了上衣,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聚光燈照得他汗流浹背,金髮像火一樣紅,汗順著肌肉的縫隙流淌。他大聲地吩咐技術人員做什麼,岩流研究所的技術人員中很多人沒有在卡塞爾學院進修過,中文並不熟練,愷撒跟他們說話就用英語和中文為主,夾雜這幾天新學的日語口頭禪。這種語言就像一鍋雜煮,路明非聽不清楚,只看見愷撒時而皺眉時而豎起大拇指,時而笑著拍拍技術人員的肩膀。

    “他是喜歡那種感覺吧,團隊合作,汗流浹背,自己在一群人裡很重要。”楚子航望著愷撒的背影,“可我倆不能給他這種感覺。”

    “老大是社團負責人,師兄你也是社團負責人,可你跟他區別就那麼大。你這樣完全不往人群裡鑽,到底怎麼管理獅心會的?”

    “我從不管理獅心會,管理獅心會是蘭斯洛特的事。”楚子航淡淡地說,“蘭斯洛特經常叮囑我的一點就是在社團活動中少說話,因為無論我怎麼努力也沒有愷撒能說。他天生就是領柚,你隨便翻《聖經》找段話他都能說得慷慨激昂。蘭斯洛特說如果我不說話,會給人留下我不屑於多說是個行動派的印象,可如果我說了又沒有愷撒說得好,那獅心會就在這一項上丟分了。”

    “真心機啊,可作為會長這樣被副會長評價,師兄你不覺得傷自尊麼?”

    “因為是事實所以沒覺得傷自尊。其實有的時候我很佩服愷撒,無論何時何地都有目標,很少畏懼從不氣餒,在一群人中永遠是鼓舞鬥志的那個。”楚子航說著,扭頭看了路明非一眼,“人是能選擇自己怎樣活著的,愷撒就是那種要求自己像英雄那樣活著的男人。不光是因為他出生于加圖索家,是貴公子中的貴公子,也是他的意志。”

    “行啦行啦,師兄你又教育我,最近你說話老那麼勵志,你到底是要鼓勵我,還是準備好好提升你的領導力點數好跟老大PK啊?我知道啦我理解啦,性格決定命運,男兒當自強,我會好好努力活得有存在感的。”路明非頓了頓,“即使沒有師姐那種好姑娘喜歡我,我也能多熬幾年熬成師兄再去騙小師妹嘛。”

    “有個問題,能問麼?”

    “關於師姐麼?那別問了。”路明非說,“又不是什麼大事,我已經沒事兒啦,你看我這一路上不都活蹦亂跳的,可沒愁眉苦臉。”

    “嗯好。”楚子航低下頭去繼續擦刀。

    跟楚子航說話就這點好,你只要說這件事我不想說了,他就會立刻把話題砍斷,只是接下來你再想找個話題跟他搭茬就難了。

    路明非其實是想跟他多說幾句的,他只是不願意談諾諾。一會兒他們要潛入8公里深的極淵,世界上到過那裡的人不超過10個,極淵裡還有一枚龍的胚胎,以他的膽子本該嚇得於腳發涼聲音哆嗦,可他沒想像中那樣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冷的麻本的感覺。這路上他始終都有這種感覺,好像魂魄和軀殼分離,有時候身體已經往前走了,魂魄卻還懶懶地在後面沒動;有時候臉上已經笑了起米,心裡卻還是麻木的。大概是控制笑容的沖經已經成功地宣佈獨立了,他分裂為一個活蹦亂跳不愁眉苦臉的路明非和一個微冷的麻木的路明非。他不知道這算不算自己把自己給治癒了。

    兩天來源稚生,一直覺得他們的行為邏輯很詭異,是群隨時隨地會圍繞著他載歌載舞的神經病,對於接下來危險的任務並未感覺到壓力,但他並沒有搞清楚一件事,就是這三個神經病的病灶完全不同,只是恰好表現出類似的症狀。愷撒無所畏懼是因為他自負,而且他覺得自己正被粉紅色的“婚禮祝福”光環籠罩,這時候一切厄運都會遠離他;而楚子航的淡定是因為他有著變態般的自製力,即使對手的刀已經迫近眉心,他也會強迫自己睜著眼睛凝視刀鋒,唯有生死之間的冷靜才能提高反擊的勝算;至於路明非,已經分成了兩個,那個活蹦亂跳不愁眉苦臉的路明非每天都在努力地說爛話和大驚小怪,盯著穿短裙的女孩看不停,對奢華的酒店和黑道本部不停地說“好厲害”。那個微冷的麻木的路明非則在附近漫無目的地遊蕩,與整個世界隔絕,並不多麼悲傷也感覺不到喜悅,對什麼都無所謂,只是覺得有點累。

    路明非想像自己身邊其實坐了另一個路明非,微冷麻木,抱著膝蓋眺望著遠處檢測平臺上的燈光,不說一個字。他很想跟那個路明非說說話,但說什麼呢?事到如今誰又能安慰誰?

    他摸出路鳴澤送他的IPhone,對著短短的連絡人列表看了幾秒鐘,卻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發短信的人。最後他從相冊裡調出昨晚照的“生如夏花”發了一條微博,在微博裡他原本寫的只有“生如夏花”4個字,想了想還是刪掉了,改成“東京本地的頂級料理!哥就謙虛一點不說自己是高帥富了!”

    這時他好像聽到身邊那個微冷麻木的路明非發出了沒有溫度的笑聲。

    耳機裡忽然傳來電流的嘶啦嘶啦聲,這說明開始測試通訊頻道了,諾瑪系統正跟日本分部的輝月姬系統對接,位於北美的指揮總部、須彌座、迪裡雅斯特號和下潛小組被分配到不同的頻道中去。這是任務開啟的信號,路明非和楚子航都下意識地坐直了,檢測平臺上的愷撒也按住了右耳的無線耳塞。

    沉重的呼吸聲之後,施耐德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愷撒小組注意,愷撒小組注意,龍淵計畫即將開啟。在任務開啟之前我有些事情必須叮囑你們,現在我正在使用加密頻道,下面我要說的注意事項只有你們3個人有權知道,該事項對日本分部也是保密的。收到請回復。”

    “收到!”3個人同聲說。

    “你們即將潛入極淵去毀滅一枚龍類胚胎,這個任務可能很簡單也很順利,你們只需定位他,按下硫磺炸彈的發射鈕,然後上浮就可以了。但一切任務中都可能出現意外,你們已經知道人類歷史上曾到達極洲底部的人不超過10個,所以極淵至今對人類還是個迷,在深海你們可能面對各種各樣意料之外的情況。你們都是優秀的學員,尤其是愷撒和楚子航,已經可以說是資深的專員了,絕大多數情況你們能自行判斷如何處理,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如果你們看到門或者類似門的東西時,絕不能靠近!更能進入!無條件返航!”說到最後施耐德聲音極其嚴厲,不容置疑。

    “門?”愷撒說,“極淵中怎麼會有門?”

    “不要問問題,只需牢記。門在這次行動中是一個禁忌的詞彙,如果你們看到門或者類似門的東西,無條件返航!聽清楚了麼?”施耐德厲聲說。

    “聽是聽清楚了,只是還不太明白。”愷撒說。

    “不用明白,記住就好了。下潛過程中主要由日本分部執行局局長源稚生跟你們保持聯繫,他曾在本部進修,有豐富的潛水經驗,是出色的現場指揮官,絕大多數事情你們可以相信他的判斷。唯有一條例外,就是如果看到門,就放棄勘察立刻返航。這是不能動搖的原則!祝你們好運。”施耐德頓了頓,“楚子航,下潛之前記得給你媽媽寫封郵件,她昨天寫了一封郵件給諾瑪,說她幾天沒有收到你的郵件,也聯繫不上你,有點擔心。她以為諾瑪是個真實存在的女人,還表示要送她化妝品,請她幫忙去宿舍裡找找你。”

    “她真的每天都看我給她寫的郵件?”楚子航有些詫異,“我還以為她只是集中看看郵件標題。”

    “大人不該覺得自己看透了孩子,孩子也別輕易覺得自己看透了大人。”施耐德切斷了通訊。

    愷撒一手撐住欄杆從檢測平臺上一躍而下,走到楚子航和路明非面前:“檢測快要完成了,你們準備好了麼?我還需要幾分鐘去換作戰服。”

    “準備倒是準備好了,”路明非說,“可剛才的警告是怎麼回事?我完全沒明白,深海裡能有什麼門?”

    “他說門或者類似門的東西,也許是指某種廣義上的門。”愷撒說。

    “廣義上的門就太多了,駕駛艙有艙門,通氣閥有閥門,深潛器裡可以稱作門的零件至少也有上千個。”楚子航說。

    “要是這些都算門,那豔照門算不算?”路明非撇撇嘴,“我是不是該把我手機的照片刪一刪?”

    “那就這樣,楚子航去給他媽媽寫郵件,路明非去刪照片,我去換作戰服,15分鐘之後我們在深潛器裡見。”愷撒把船長服搭在肩上,“下潛之前最後說一向原則,我是這個小組的組長,你們的工作是協助我。我不希望自己帶的人各行其是,我們是一個團隊,團隊就得有個核心。圍繞我,OK?”

    楚子航微微點頭。

    “老大我豈止圍繞你,我就是你馬前走狗,你馬鞭一指我就‘汪汪汪’地往前沖,放心吧!”路明非說,“我想自行其是我也得能自行其是啊,我連那本操作手冊都看不懂。”

    愷撒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離去,楚子航和路明非跟在他身後。走出去好遠路明非扭頭回望,覺得那個微冷的麻木的路明非還坐在原地,檢測平臺上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他抱著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

    “嗚鳴”的長嗚聲壓過了濤聲,六座“須彌座”上同時亮起黃燈,這些黃燈旋轉著掃過周圍的海面,天空中的直升機、海面上來來往往的水警船、還有遠處負責警戒的林組漁船都閃動燈光。

    “下潛小組已經進入迪裡雅斯特號,檢測工作已經完成,深潛器狀態良好,海水情況穩定。本部已經下令開啟龍淵計畫,您就位之後深潛器就可以入水了。”櫻來到源稚生背後。

    源稚生在須彌座項部看海,長風衣在風中呼啦啦作響。他的目光越過近處的水警船去向遠處那些漁船,它們的燈光把天海分界照亮,仿佛一連串的珍珠浮在海面上。

    “櫻你聽說過海女麼?”源稚生問。

    “聽說過一些,知道得不多。海女是古時候采珠的女孩,她們能不帶設備潛到幾百米深,用刀把大蚌撬開採集珍珠。”櫻說,“只有女孩才能做這份工作,因為女性的皮下脂肪比男性豐富,抗寒能力比男性強。如果是男性的話,深海的低溫會讓他們的關節發病變形,沒幾年就會殘廢。”

    “我聽說海女們下潛的時候會在腰間系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交給船上的親人。如果她們在海底遇到危險就會使勁拉動繩子,親人把繩子拉回來,也許能救她們,救不了也能收回她們的屍體。繩子只能握在親人的手裡,因為海女只相信親人。但海女的丈夫們說,如果你厭倦了你的妻子,就帶她去遙遠的海域采珠,然後把繩子扔在水裡就好了。”源稚生淡淡地說,“所以信任真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東西,是不是?”

    他接過櫻遞過來的耳機戴上:“現場指揮官源稚生就位,愷撒小組,你們準備好了麼?”

    “你來晚了源君,我可不喜歡把時間浪費在等人上。結束了這個任務,時間早的話我們還能去東京宵夜,快快快。”耳機中傳來愷撒的聲音。

    “時間是夜晚10點15分,座標為東經122度56分北緯35度33分,龍淵計畫開啟,我是現場指揮官源稚生,我下令釋放迪裡雅斯特號。”源稚生說,“祝你們好運。”

    須彌座底部的潛水塢開啟,負載了重物的迪裡雅斯特號墜向黑色的大海,從須彌座底部可見白色的氣泡湧出,那是迪裡雅斯特號釋放的空氣。蛙人組潛入海中,把安全索掛在迪裡雅斯特號頂部的安全掛鉤上,安全索的另一端和須彌座頂部的輪盤相連。這個巨大的輪盤上纏著長達12公里的安全索,這種金屬安全索耐折耐磨,可以吊起五艘迪裡雅斯特號,裝備部特製的回收系統能在20分鐘內把深潛器從極淵底部回收到海面上。

    蛙人們浮出水面,向須彌座頂部的源稚生豎起大拇指,表示加掛安全索的工作順利完成。輪盤開始轉動,這說明迪裡雅斯特號一步步向著海底迸發了。

    櫻明白了源稚生為何忽然說起采珠的海女。

    源稚生摘下一側耳機,撥通了電話:“深潛器已經入水,讓繪梨衣準備好,80分鐘後他們就會到達神葬所。”

    “辛苦了,輝月姬已經入侵了美國和俄國的軍用衛星系統,今夜沒有任何衛星能拍到附近海域的照片。”電話那頭的橘政宗說,“大展身手吧!稚生,蛇岐八家的歷史將因你我改寫。”

    “繪梨衣的狀態怎麼樣?她的身體能負荷麼?”

    “她狀態好不好都沒關係,她劍鋒所指,一切東西都只有被斬殺。”橘政宗頓了頓,“她是我們的……月讀命啊!”

    小黃鴨飄在滿池泡沫中。這是一個巨大的方形青銅浴缸,就像古羅馬皇帝們使用的設備那樣奢華,柔光從浴室頂上投下,照在女孩明淨的肌膚上。她用手指一下下地把小黃鴨戳進水裡,看著它再浮起來,有時候對它吹氣把它吹得遠遠的,然後從泡沫裡伸出腳把它勾回來。上杉家主已經洗了一個小時的澡,其中大部分時間是在跟小黃鴨玩遊戲。從沾滿泡沫的身體來看,她發育正常而且身材動人,但像她這樣的成年女孩顯然不該對橡皮鴨子感興趣,她的心理年齡似乎還停留在一個幼女的級別。

    外面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橘政宗的咳嗽聲:“繪梨衣,別玩了,快點穿好衣服要出發了。”

    無人回答,橘政宗等了半分鐘,看見字跡出現在玻璃門上:“知道了。”

    浴室的玻璃是單面的毛玻璃,上杉家主蘸水書寫就會出現透明的痕跡。洗完了她轉身就走,從那些透明的字跡中橘政宗能隱約看見一個引人遐想的背影。

    “從水裡出來的時候要把浴巾披上!”橘政宗說完歎了口氣口。

    這不是他第一次叮囑上杉家主注意這方面的問題了。因為心理年齡偏小,她似乎還沒有學會區別兩性,也不知道在異性面前暴露自己會引來什麼樣的目光。某一年家族在溫泉集會,當著諸位長老的面,披著和服的上杉家主忽然打開拉門躍起在空中,人們只看見一件和服落地,下一刻赤裸的她已經跳進了屋子外面的溫泉,正在水中盤起長髮。從負責警戒的打手到家中長老,都被她那種明媚自然的美所震撼,一時間忘記了移開目光,橘政宗只能重重地用刀柄戳地提醒這些人注意禮節,而源稚生迅速地奔出屋子拾起和服張開來遮住眾人的視線。

    “如果有天我死了,就只有稚生才能守護你了吧?”橘政宗搖頭。

    上杉家主摘下耳機放在一旁,走到淋浴下方打開青銅龍頭,沖去頭髮上的泡沫,她的發色是罕見的暗紅色。她打開自己的行李箱,把小黃鴨放了進去,取出紅白兩色的巫女服。這種傳統服裝由肌襦袢、白衣和緋袴組成,袖口和衣襟都編有紅色的絲繩。穿上巫女服之後她又把耳機塞上了,想了想,又把小黃鴨拿出來偷偷塞進了裙子裡。她的裙子裡縫滿了口袋,塞著這樣那樣的小東西。

    白色的遊艇在漲潮中起伏,船首上有銀質的“橘”徽章。橘政宗和風魔小太郎對坐飲茶,黑衣保鏢們分佈在船頭船尾,腰間插著黑鞘的短刀。

    上杉家主登上甲板,渾身還散發著好聞的洗髮水味道。風魔小太郎立刻起身鞠躬,雖然對方是個少女,但三大姓家主的地位要略高於五小姓家主,上杉這個姓氏在家族中的地位要高於以培養忍者著稱的風魔家。

    “來我身邊讓我看看。”橘政宗說。

    上杉家主在橘政宗面前的坐墊上跪坐,但並不看著橘政宗,而是左顧右盼,像是個被父母逼著坐在那裡寫作業的孩子。

    “得辛苦你了。”橘政宗摸了摸她的頭頂,“真想代替你去,可我沒有你的能力。你要做的就是切斷一切,連帶那條通往黃泉的路,明白了麼?”

    上杉家主伸出手指在橘政宗的手心裡畫了個圓,大約是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後手又縮回大袖裡,只露出纖細的手指。她脫下木屐放在一旁,只穿白襪跳上了遊艇邊的小艇,小艇裡只有她一個人獨坐。黑衣保鏢們解開纜繩,海浪推著小艇就要和遊艇分離。橘政宗忽然起身走到船舷邊,向著上杉家主伸出手去。上杉家主低著頭不理他,但橘政宗抓住了纜繩不讓小艇離開。僵了半分鐘之後,上杉家主從裙子裡摸出一台PSP交到橘政宗手裡,別過頭去不看他。

    “這是關係到家族未來的大事,別總想著玩。”橘政宗無奈地訓誡。

    小艇帶著一道白色的水痕駛向海平面盡頭有光的地方,那裡燈火透明仿佛海中的宮殿浮起,作業中的須彌座發出巨大的轟響。

    “深度30米,流速穩定,迪利亞斯特號運轉正常。”愷撒一邊向水面指揮官源稚生報告情況,一邊操縱著這台古董級別的深潛設備。

    路明非透過頂部的觀察窗往上看去,最後的燈光袋中在視野的中央,周圍都是藍黑色的海水,一線微光仿佛是從天空裡一口倒扣的井中投射下來的,深潛器如在一口井中下沉,徹底沒入黑暗的那一刻,路明非輕輕地打了個寒戰。

    源稚生說過極淵是個常特別的地方,8公里厚的海水把那裡和世界隔絕開來,最底部距離地幔不到1公里,層中液態的岩石像火紅的大河一樣奔流,幾乎沒有生命能在那裡存活,那是世界上最孤獨孤獨的孵化場。但只有跟著深潛器下沉,感覺著上方須彌座的燈光越來越暗,最後黑暗把一切吞噬,才能真正感悟到遠離世界的孤單。他們的旅程只走了1/30的長度,明非已經想返航了,太孤單了,讓人忍不住想說點話來溫暖自己。

    周圍忽然亮了起來,楚子航打開了外部光源,迪裡雅斯特號的四面都安裝有高強度的射燈。這種被稱作“瓦斯雷”的燈能發射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深潛器旁10米左右的空間。但超過這範圍亮度就會迅速衰減,墨一樣濃重的黑暗始終在侵蝕光。路明非驚訝地看見叫不出名字的銀色小魚排成長隊擦著深潛器的外殼遊過,“瓦斯雷”照亮它們的身體,它們明亮得就像一條銀河。這個看起來寂靜如死的地方居然是生機盎然的。

    “根據某項測算,陸地上的生物總量只占地球生物總量的不到1%,剩下99%的生物都在大海裡。”楚子航說,“這裡是地球上一切生物的故鄉,在地球剛剛凝固之後的幾億年哩,大海溫熱而且富含有機物,生物學家們稱它為原始之湯。這鍋湯煮了幾億年之後,海水中的有機物分子彼此之間碰撞了幾億億億億億億次之後,經歷無數次失敗的反應,終於一個成功的反應發生了,微生物誕生了,那是進化之樹的起源。”

    “那龍族也是在海中誕生的咯?”路明非問。

    “有可能,有過一種觀點認為龍族原本是海生種族,最後踏上了陸地。所以選擇海底當孵化場對占龍來說就像回到故鄉那樣吧?”楚子航說。

    愷撒釋放了更多的壓縮空氣,深潛器沉向更深的水中。耳邊充斥著機械運轉和氣流呼嘯的聲音,他們居然還聽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聲,在曰常生活中,即使絕對安靜的屋子裡也會有十幾分貝的背景雜音,譬如遠處重型卡車開過地面震動的聲音和空調器水管中的流水聲,只是一般人很難注意到這些聲音。此刻背景雜音降低為零,雖然深潛器運轉的雜音很大,但心跳聲和呼吸聲居然格外地清晰。

    愷撇也嚴肅起來,雙手宵節奏地在不同的閥門和旋鈕之問切換。分明抵達日本之前誰也不知道要乘坐迪裡雅斯特號下潛,之前也沒有什麼培訓只是扔了一本操作手冊過來,但是一夜之後愷撒就背熟了深滿器的操縱臺,駕駛深潛器的時候好像一位富有經驗的船長,撫摸著熟悉的水質老舵輪。路明非不得不感慨愷撒真是個要強的人,看起來滿臉的漫不經心其實無疑是熬夜把操作手冊背熟了。愷撒就是這種人,私下裡再辛苦再疲憊,一旦穿好禮服走到眾人的目光之下就會神采奕奕就會淡定自若,眉宇間帶著一股對什麼都不太在意的慵懶貴族氣。

    所謂藍血貴族就是天生就牛逼,藍血貴族從不強調什麼後天努力,通過努力才牛逼起來的再怎麼都是暴發戶。

    愷撒從作戰服裡抽出一根鋁管裝高希霸雪茄,通常他都會用銀質的雪茄剪子精心剪去頭部,不過現在只能因陋就簡,他直接咬掉雪茄頭點燃。

    “駕駛艙就那麼點地方,氧氣有限啊老大你還抽雪茄。”路明非歎氣。99cswcom

    “迪裡雅斯特號上加裝了空氣迴圈過濾系統,雪茄煙味很快就會排走。”愷撒說,“我們要在海裡耗上4個小時,難道就你看我我看你發呆?要說空間狹小,某人不是把刀都帶下來了麼?”

    楚予航腰間掛著長刀,刀柄頂著路明非的後腰。從外面看迪裡雅斯特號是15米長的龐然大物,但駕駛艙跟電梯間差不多大,外面包圍著水密艙、氣密艙、空氣泵和各種管道。小小的駕駛艙裡還密佈著閥門和儀錶,沒有多少騰挪轉身的餘地,路明非和楚子航背貼背坐著,還得縮著腦袋免得撞頭。

    “我總覺得能聽到莫名其妙的響聲,老大你確定你家這古董不會解體麼?”路明非說。

    “畢竟是老設備了,重新啟用就像讓70歲的前世界登山名將再次挑戰珠穆朗瑪峰,老骨頭難免處處鬆動。”愷撒說,“不過裝備部在深潛器外殼內部加裝了一層記憶金屬來加固,只要外殼不出問題,別的設備出點小故障沒事兒。”

    “在你們義大利語裡面,‘事兒’一定跟‘命’的發音是一樣的。”路明非調整著那些“瓦斯雷”射燈,透過厚達10釐米的樹脂玻璃觀察外面。

    片刻工夫,他們的深度已經達到300米,已經不是生物密集的淺水層了。此刻外面只有黑暗,仿佛宇宙肇始,他們懸浮在空蕩蕩的世界中央。

    “你們都說外面的壓力大,壓力到底有多大?”路明非問。

    “按說大約是30個大氣壓,相當於你身上站滿200公斤重的女孩。”愷撒心算了一下。

    “體重200公斤的那是女孩麼?你不如說我身上站滿了一個豬場的豬。”

    “到達極淵底部的時候你身上會站著20個豬場的豬。”愷撒大笑。

    源稚生在通訊頻道中旁聽下潛小組的聊天,想像這群二百五在狹小的駕駛艙裡載歌載舞。說來也真奇怪,原本心裡的負荷極重,可聽著這幫神經病有一句沒一句地瞎扯,居然略略地放鬆下來了。

    “薯片,薯片,聽到請回話。”

    “長腿,長腿,我聽得很清楚,但你說話聲音得小一點,如果愷撒釋放鐮鼬的話,他就會聽見駕駛艙隔壁有兩個女人在聊天。”

    “只有一個漂亮的姐姐在說話,而另一個吃著薯片的邋遢妞躲在地面上遙控!”

    “我發胖了,著實塞不進那個小空間裡,只好委屈身材一級棒的你咯。不過就算我沒發胖我也扛不住深海高壓啊,我那麼無聊的言靈,先鋒是當不成了,也就是個奶媽的命。”

    “誰不是奶媽呢?”酒德麻衣歎了口氣,“我們已經變成這幫孩子的專職奶媽啦。”

    駕駛艙的隔壁,三號和四號水密艙之間的狹窄空間中,酒德麻衣彎曲得非常性感。這裡遍佈管道,好在她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忍者,必要的時候身體柔弱無骨,這才能在這個狹窄扭曲的空間裡容身。為了搭乘這趟順風車她整整一天沒有進食,這個決定現在看來是非常正確的,因為前後兩根管道一根抵著她的腰部一根陷入她的小腹,如果胃裡有東西她估計會忍不住吐上那麼一吐。她的緊身衣比櫻貼身的甲胄還要緊繃,表面滑得就像魚鱗,穿上這身緊身衣之後她原本已經盈盈一握的腰又被收窄了,就像法國宮廷的貴婦們穿上鯨骨裙那樣,呼吸都不暢通。以她的身材都那麼艱難,如果換了薯片妞來這裡,大概會卡在管道中動彈不得。

    不過怡恰是因為這個空間看起來全無可能塞進一個活人,裝備部和岩流研究所的人才沒有檢查。

    酒德麻衣打開強光手電筒,照亮了頭頂的空間。黑色的金屬外殼上漆著黃黑相間的標誌,那是核輻射標誌,這艘深潛器中居然有一個核燃料艙。她深吸一口氣,讓腰圍再收緊一些,勉強(原點書屋)從管道間爬過,繞著核燃料艙看了一圈,從背包裡取出蓋革計數器貼在核燃料艙表面,這是專門用來測量核輻射水準的設備。

    酒德麻衣看了一眼蓋革計數器的讀數:“α粒子嚴重超標,這不是個核燃料艙這是一顆核彈,蛇岐八家是想把什麼東西炸掉,這艘深潛器是一枚有人駕駛的核彈。三個蠢貨還沒意識到自己接受的任務是去送死。現在我該怎麼辦?拆除核彈?我事先提醒你哦,我在東大學的是文科,拆核彈不是我的長項,雖說以前有個男朋友是核子物理博士。”

    “沒那麼困難,這枚核彈是用核燃料艙改造的,整體技術並不複雜。你只需要把它的引爆電路拆除就可以了,不用動核彈的主體,拆除方法我都寫成檔發給你了。”薯片妞說,“但一旦拆除引爆線路就會被須彌座上的人覺察,電路自檢會發現問題,所以你得把引爆電路失效偽裝成一場事故。製造事故的辦法我不是也寫成檔給你了麼?”

    “可那得爬到深潛器外面去!而我現在在500米深的水下!”

    “所以讓你帶上藥物啊,注射之後8000米的深度你也不怕。不過千萬記住4個小時之後要服用鎖定劑,如果不鎖定的話血統會失控,在深海裡沒人能幫得了你。”薯片妞說。

    “知道了知道,囉囉唆唆,跟老媽子一樣。”酒德麻衣從腰間抽出手指粗的空氣針,針管中是血紅色的製劑。她把針頭刺入手腕中的靜脈,壓縮空氣自動把製劑注入她的血管。

    製劑隨著血液流向她身體的每個角落,劇烈的化學和生理變化悄無聲息地發生,力量仿佛具有實質的藤蔓那樣延伸到肢體末端。酒德麻衣仰起頭深深地呼吸,仿佛要把天與地都吸入體內。無與倫比的意志,無與倫比的力量,無與倫比的威嚴,她原本便已經如女王般的氣場十倍百倍地提升,在這狹小的空間中顧盼,便如一位女王掃視毆下戰慄不敢言的臣子們。

    “長腿,長腿,你現在已經變身成女王殿下了麼?”薯片妞在加密頻道中小聲問。

    沉默了許久之後,酒德麻衣那張女王般靜默、森嚴而華美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破綻,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這是跟女王說話的口氣麼?小奴婢給我滾一邊去候著,本女王來做點拆核彈的手工活。”

    拆除引爆電路確實不難,岩流研究所原本有各種方法可以給引爆電路增加防拆除裝置,但他們完全沒想到有人能夠侵入這個管道縱橫的狹窄空間。這個道理就好像登月艙在月面上不用鎖門,有人敲門的話嚇也給嚇死了。酒德麻衣把引爆電路中的金線和藍線挑出來,把外面的絕緣皮和裡面的納米塗層剝去,在兩根裸露的線之間連接了一枚熱熔電阻。這東西是最小型的計時引爆器,隨著電流從熱熔電阻中流過,熱量會漸漸融化這枚電阻,兩條裸露的線就會碰到一起,沒有電阻之後強電流就會燒毀電路。而這時熱熔電阻已經消失了,事後連證據都找不到。

    “熱熔電阻需要大約5分鐘融化,在這5分鐘裡來一次深海行走吧。”薯片妞說。

    “那麼通話到此結束,小奴婢在家裡洗白白等我。”酒德麻衣說。

    “嗯好,我把自己洗得香噴噴的,記得一定要服用鎖定劑,血統提升只限4個小時!”薯片妞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嚴肅,“否則我把自己洗得再白再香也沒人來臨幸啦。”

    “呸!老娘就算喜歡女人也不會喜歡你這種腰上還長小膘的女人!”酒德麻衣關閉了耳機。

    在這個深度,無線電波已經沒用了,靠得住的只有通信電纜。她其實是偷用了迪裡雅斯特號和須彌座之間通信的電纜,那根電纜和安全索並行。但接下來這個僅有的聯絡方式也不得不中斷了,因為她將不帶潛水具進行深海行走。她開啟了閥門,海水灌入的聲音仿佛雷鳴,半分鐘之後這個管道艙已經灌滿了海水。酒德麻衣身體一振,從排氣孔中游出。“瓦斯雷”的光把她照得清清楚楚,但駕駛艙中的人卻石小到她,她恰好在各觀察口的盲區中。

    雖然沒有穿著繡金的王袍,但她緩步行走在深潛器的頂部,便如視察自己的領地,海藻般的長髮無聲地漂浮在漆黑的海水裡。

    心臟跳動得極其緩慢,山一樣的重量壓在身上,行動起來就像是身處重力十倍於地球的超級行星上。但強化之後的血統幫她扛住了這裡的高壓,一個嶄新的言靈被釋放,她黑色緊身衣的表面有鱗片般的光閃動,海水的強壓被看不見的領域削弱了。她從深潛器外殼上卸下一塊堅硬的抗壓裝甲,找到了藏在下面的空氣閥門,然後從背包中取出石英封裝的全氟磺酸樹脂,這是人類已知的最強的固體超強酸,它的酸性足濃硫酸的幾兆倍。酒德麻衣把全氟磺酸樹脂貼在空氣閥門的頸口,然後輕輕躍起離殲深潛器的頂部,身體沿著觀察窗之間的外壁下滑到達深潛器底部,找到了氧氣艙的介面,用鋼管把氧氣艙和她自己的氧氣鋼瓶相連。她用金屬鉤和安全繩把自己固定好,慢慢地躺平在深潛器的外殼上,環顧這個漆黑的世界,只有“瓦斯雷”的光束單凋地來回掃射。

    “這麼潛下去真像會到達地獄黃泉啊。”她在心底低聲說。

    施耐德端坐在大廳中央,諾瑪把不同的圖像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呈現在位前後左右,聲呐掃描的結果、迪裡雅斯特號拍攝的水下錄影、日本海域的天氣狀況……所有資訊都彙聚到施耐德面前,他處理完一個螢幕上的事就隨手向右側一抹,全息投影螢幕瞬間消失,但又有新的螢幕被投影出來,新的事情加入了“等待處理”的行列。表面上看起來是現場指揮官源稚生在負責,但他只是施耐德的代言人。施耐德牢牢地掌控著須彌座、摩尼亞赫號和迪裡雅斯特號,諾瑪系統和輝月姬系統的越洋直聯使他如同親臨現場,曼施坦因提供的黑卡又給了他100%調用諾瑪資源的許可權。

    曼施坦因沒有去幫忙的想法,他是個文職人員,專長是開會、講話和寫報告,他坐在角落裡的桌子上奮筆疾書。

    “你在寫什麼?”施耐德頭也不抬。

    “一份述職報告,說明我並非不服從校董會而是站在風紀委員會的立場上,經過與執行部的良好溝通,我認為這個時候叫停龍淵計畫是不符合學院相關規定的。雖然校董會的決議非常重要,但不符合程式正義,所以對不符合程式正義的決議,風紀委員會無法執行。”曼施坦因也不抬頭,“我知道我現在說的這些你都不懂,你也沒必要懂,這是我們文職人員的事。”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你進校還不到10年已經升到了風紀委員會主任這樣重要的位置上。”施耐德揶揄。“一切英雄都需要有吟游詩人跟隨著吟唱他的功績,吟游詩人就是文職人員。”

    曼施坦因說,“如果這些年不是我在後面勤奮地寫報告糊弄校董會,那麼以你和校長為所欲為的作風,和校董會的矛盾早就暴露在表面上了。”

    “我有件事不太明白,弗羅斯特不是傻子,他清楚你這些年都做了什麼。雖然你不是校長派系的走狗,但你也絕對不是加圖索家的走狗,加圖索家何以把繼承人的命交付給你,同時又給你這張黑卡呢?以弗羅斯特•加圖索的性格,他應該像上次那樣派出調查組強行介入。”

    “我沒說我來這裡是弗羅斯特的安排,”曼施坦因抬起頭來,“派我來的人是龐貝•加圖索,加圖索家的家主。”

    “龐貝?”施耐德有些詫異。

    “是他,因為根據校規,校董會是不能直接管理執行部的。執行部有權派遣學員執行任務,愷撒本人也對這樣的安排沒有異議。唯一一個能叫停這件事的人是愷撒的父親,必須是龐貝本人,不能是代理他校董席位的弗羅斯特。校董會質疑執行部的理由是,在家長反對的情況下派遣學員執行高風險的任務。而愷撒飛往東京的時候龐貝據說還在西藏的深山中靈修,弗羅斯特為了叫停龍淵計畫空降了一個馬隊在雪山山口,騎馬到達龐貝靈修的古廟把他接了出來。基本上可以看作弗羅斯特強行劫持了龐貝,要求他必須出面叫停龍淵計畫。所以才會出現龐貝先捐贈了迪裡雅斯特號支持你們,後來又讓我來叫停龍淵計畫這種前後矛盾的事。”

    “龐貝點名讓你來叫停龍淵計畫?”

    “是,看起來他更想通過我的手把這張黑卡轉交給你,而不是真想叫停龍淵計畫。”曼施坦因說,“這是個不可思議的父親,似乎完全不介意兒子的死活。”

    “我一直有種感覺,”施耐德沉思了很久,低聲說,“龐貝知道些什麼。他知道極淵深處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他希望我們派人潛入日本海溝,即使要讓他的親生兒子冒險他也願意。”

    曼施坦因一愣:“為什麼這麼想?”

    “在太子重新出現後不久,龐貝的秘書就來了一趟學院,因為是校董的秘書,持有校董的授權,所以他有權接觸執行部的機密檔。對於其他事情那位秘書都沒有發表意見,唯獨是在列寧號沉船這件事上,秘書表示龐貝收藏有傳奇的深潛設備迪裡雅斯特號,如果學院需要可以直接快遞過來。我當時還不知道裝備部沒法立刻造出合格的深潛器,所以習慣地想要拒絕這份饋贈。我含糊地表示如果有需要會聯繫他們,但是幾天之後他們真的雇傭了一個快遞公司,用一整架貨機把迪裡雅斯特號運到了芝加哥。送去裝備部之前執行部檢查過那台深潛器,表面上看來這些年它只是作為一個收藏品,放在博物館裡供人參觀,出席公益活動,用作大型演出的背景,但實際上它被細心地養護著,所有機件都像建成時一樣新。很顯然龐貝想過要重新啟用這艘深潛器,因為它的維護成本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我寫郵件向龐貝表示感謝,同時提及我們可能會把愷撒也編入下潛小組。其實我在試探,如果龐貝只是想提供設備讓我們的人去冒險,那麼他應該會立刻拒絕。但出乎我的意料,龐貝表示非常高興兒子有機會駕駛他的藏品執行任務,並且要求把它漆成一面日本國旗。”

    “這麼說來龐貝覺得下潛是安全的?”曼施坦因說。

    “跟龐貝一樣奇怪的是日本分部。因為日本分部不是直屬於學院的機構,所以執行部很少請求他們的協助。這次迫不得已要求日本分部的協助,日本分部的熱情極高。他們投入了整個岩流研究所,高層幹部傾巢出動。對於極淵中的東西他們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不斷地問我們索要情報。但他們始終拒絕承認那個東西是龍的胚胎,岩流研究所列舉出種種理由說還需進一步研究,卻又不給出研究結果。我們本來準備從裝備部調一個支援團隊前往日本,但裝備部拒絕派人去日本,而在此之前堅持要繼續觀察胚胎的日本分部忽然表示傾全力支援龍淵計畫,並在兩天之內拿到了政府的禁制令,控制了海域,迅速調集了6座浮動平臺搭建海面基地。他們對海溝裡的胚胎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我總覺得他們也知道些什麼。”

    “好像人人都知道些什麼,唯有負責龍淵計畫的我們一無所知?”曼施坦因說。

    “確實有這種感覺,為了降低風險我把愷撒編入了下潛小組,還要求日本分部執行局局長親自擔當現場指揮官。他在蛇岐八家中的地位很高,如果出了事故,他無法推卸責任。”

    “迄今為止一切都還順利。”曼施坦因看了一眼大螢幕上的胚胎孵化率,依舊停留在安全的32%。

    “深度已經到達2100米,迪裡雅斯特號運轉正常。”施耐德說。

    他的話被刺耳的警報聲打斷了,疊加在一起的全息投影螢幕出現在他前後左右,密密麻麻的資料向上滾動。迪裡雅斯特號的剖面圖上,1號、2號和3號空氣艙都被標注為紅色而且不斷閃爍。

    施耐德臉色驟變:“空氣艙洩露?”

    他一直小心防範的龍類並沒有出現,經過重重檢查的迪裡雅斯特號卻出了機械故障。

    迪裡雅斯特號正劇烈地震動,愷撒的臉色蒼白:“深潛器故障!深潛器故障!呼叫須彌座!呼叫須彌座!l號、2號和3號水密艙的壓力同時下降,我們正失去浮力!重複一遍,我們正失去浮力!”

    事先沒有任何異常,忽然之問深潛器頓挫了一下,所有儀錶的讀數都劇烈變動著。迪裡亞斯特號共有4個空氣艙,3個空氣艙同時洩露,壓縮空氣正瘋狂地逃逸。失重感立刻襲來,深度表的數位跳,他們正在高速墜向深海。

    “2400……2680……3260……”楚子航快速地報數,短短1分鐘裡他們已經下沉了一公里。

    迪裡雅斯特號用的還是老式的儀錶盤,深度表有個、十、百和千四個數字盤,個位和十位元數位盤正飛速旋轉,楚子航甚至讀不清楚十位元數字盤。

    “減速!想辦法減速!水壓暴增會損壞你們的外殼!”源稚生大吼。

    “沒法減速!我們正像石頭似的砸向海底!”路明非的聲音直抖,“石頭怎麼給自己減速?”

    路明非覺得靈魂都要被從軀殼裡甩出去了。深潛器一邊高速下沉一邊翻滾,對駕駛艙裡的人來說感覺恰如坐過山車,可全世界的過山車最多也就是3分鐘到站,他們已經翻滾了好幾分鐘。再這麼翻滾下去,這趟過山車就只能在地獄進站。

    “試試切斷空氣閥門!留住空氣艙中的空氣!你們必須想辦法增加浮力!”源稚生說。

    “已經試過了,出問題的就是空氣閥門,我對那個閥門已經失去控制權了!”愷撒徒勞地扭動空氣閥門的旋鈕。

    巨量氣泡在深潛器四周上浮,聲如雷鳴,路明非從觀察口看出去,視野裡全都是氣泡的銀色反光。楚子航迅速打開迪裡雅斯特號的設計藍圖,出問題的應該是深潛器頂部的空氣閥門,它是l號、2號和3號空氣艙的泄壓閥,通常是不開啟的,只有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才會用到那個閥門,它隱藏在厚厚的抗壓裝甲下,檢測起來都很麻煩。但居然是藏得那麼深的一個小閥門出現了問題,而不是那些開閉了幾千次的常用閥門。

    “這是設計缺陷,泄壓閥洩露的話,其他閥們全部閉合都無法阻止空氣逃逸。”楚子航說,“我們只能盡可能減少空氣逃逸的速度。”

    “我可以通過切換三通管道的方法來阻斷通往泄壓閥的管道,但是那種操作需要時間!該死!裝備部那幫傢伙不是說這次改造出來的是傑作麼?”愷撒額頭上都是冷汗。

    “我可以試著打開平衡舵,先停住翻滾,這樣翻來滾去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楚子航說。

    “呼叫迪裡雅斯特號!呼叫迪裡雅斯特號!岩流研究所提供了應急方案,如果你們能開啟迪裡雅斯特號的強動力源,配合穩定翼和平衡舵,你們能進入水中滑翔狀態!能夠減緩下沉速度。但是要快,再過會兒你們就會跌進海溝裡在海床上摔得粉碎!”耳機裡傳來源稚生的聲音。

    “你說的強動力源是裝備部加裝的核動力艙麼?”愷撒抓住艙壁上的皮帶站了起來,用手肘擊碎操控臺上的玻璃罩,緊緊抓住裡面的黃色扳手。

    路明非這才注意到扳手上的核標誌:“我靠不是吧?這東西居然是核動力的?”

    “原版只是最普通的鹽酸電池動力,但是裝備部覺得動力太小不夠完成大範圍的勘察,所以加裝了核動力艙。所以這艘深潛器有兩套動力源,弱動力源是鋰電池驅動,強動力源就是那個核動力艙。”愷撒說,“但你能信任裝備部組裝的核動力艙麼?”

    “他們在核技術方面……不……不太擅長麼?”路明非結結巴巴地。

    “倒是有幾個從橡樹嶺出來的專家,他們搞出了世界上第一枚原子彈。”

    “這牛的團隊還靠不住?”

    “他們的專長是原子彈啊!如果核動力艙爆炸,相當於一枚千萬噸級的核彈,有可能引起海底地震或海嘯,最糟糕的情況下能令日本沉沒。”

    “深度6400米,我們還有兩公里和極淵底部撞擊,翻滾已經停止,深潛器恢復正位!”楚子航牢牢地抓住方向舵和穩定翼的操作杆,“如果有動力我們可以進行水下滑翔。”

    “什麼是水下滑翔?”路明非聽不懂這幫人在說什麼,每個名詞都高深莫測,偏偏這些高深莫測的名詞都跟他的小命有關。

    “裝備部給這艘深潛器加裝了穩定翼,類似飛機的機翼,在強動力的支援下能以12海裡的時速做水下巡航,由穩定翼提供升力,簡單地說就像海中飛行的飛機。”

    “有必要這麼先進麼?不過能救命也行啊!反正掉進海溝裡也是死路一條,不如就相信裝備部一把,賭核動力艙不會炸好了!”

    愷撒緊握黃色扳手,微微戰慄。扳下這個扳手之後有兩個可能,要麼迪裡雅斯特號獲得動力,如輕盈的小鳥般巡航在深海中;要麼核爆,他們3個完蛋,沒准還會有海嘯和地震襲擊日本。要是扳手在路明非手裡他早扳了,眼下就這一條路可走,日本沉不沉又不關他的事。他急得百爪撓心,可又不好意思勸愷撒做這種沒良心的事,只能瞪著愷撒發呆。愷撒的眼神鋒利嘴唇緊繃,幾億人的命在他手中握著。生死關頭愷撒居然會天人交戰,看得出他對無辜生命的尊重,不想把幾億日本人扯進來。路明非心裡有點羞愧,藍血貴族的教育就是不一樣。

    他想起以前在網上讀過“什麼叫貴族”的帖子,說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年輕的英國候爵擔任軍艦大副,被德國軍艦的排炮擊傷了本艦,眼看船是要沉了,年輕的伯爵就豎起白旗請求德軍救助落水的官兵,德軍艦長也是貴族,不顧兄弟艦還在炮戰二話不說下令放下救生艇搭上跳板救助英國船上的水兵。全體水軍獲救之後英國侯爵向德國艦長表示感謝,但是沒有走過跳板,秉著貴族的家訓與自己的戰艦共沉。思想境界之高路明非拍馬都追不上。

    路明非忍不住了:“老大你要是下不了狠心,壞事就由我來做吧!”

    “跟狠心有什麼關係?”愷撒一愣。

    “你不是在擔心核動力艙爆炸引起海底地震麼?”路明非愕然。

    “不,我忘記自己設的啟動密碼了。”愷撒敲著鍵盤,“怎麼輸入都不對!”

    灑德麻衣面朝下方被固定在深潛器的表面,她對於深度變化的感受遠比深潛器裡的三個人明顯。深度越大水壓也越大,最後壓力呈幾何倍數提升,她整個人被壓得微微陷入了深潛器的金屬外殼!血統提升給她帶來了全新的言靈能力,如果不是這種全新的言靈,她會被高壓暴力地揉搓,首先是肺部的空氣被擠壓得炸破肺泡,然後是全身的血液穿透皮膚射出,骨骼和血肉都會混合在一起,變成一團無法辨認的有機質。在挑戰馬里亞納海溝的那次深潛中,因為高壓,迪裡雅斯特號足足變短了5釐米。

    她眼前一片漆黑,這種向著無盡黑暗墜落的感覺真是可怕極了,如果不是靠藥劑提升了血統,她大概會嚇得哭出來。這種感覺讓她想起第一次忍者訓練的時候,老師帶她來到懸崖邊,說你跳下去吧,你跳下去我就教給你你想學的。可老師沒有給她安全繩或者降落傘,懸崖下是一片迷霧她什麼都看不清。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呆呆地看著老師。老師重複了一遍說你跳下去吧你跳下去我就教你你想學的,你如果有這麼大的決心要成為一個忍者,那是因為你懷著巨大的心願。如果這個心願不能大到讓你為它付出生命,那你還是別學這門古老的技術了。99cswcom

    酒德麻衣就跳下去了,毅然決然。迷霧中的安全網接住了她,她躺在那張網上呆呆地望著天空笑了。老師說你為什麼笑呢?十個想學忍術的人只有一個敢跳下來,那個人發現自己通過考驗死裡逃生之後都會後怕得號啕大哭。酒德麻衣說我什麼都沒想,我笑只是因為躺在這裡很舒服,雲霧在我上面和下面流動,我仰望天空。老師沉默了片刻之後說,看來你的心願比我想得還要大,你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忍者……但你有一天只怕會因為那個巨大的心願死去。

    因為懷著那麼大的心願所以無所畏懼,為它死去也在所不惜。

    這時候她眼前忽然出現了光。

    駕駛艙上方傳來金屬彎曲的刺耳聲響,失重感驟然消失,接踵而來的是超重感。路明非被死死地壓在座椅上幾乎不能呼吸。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迪裡雅斯特號正一步步刹車。

    深度表停住7900米,迪裡雅斯特號艱難地懸浮在深海中,微微側傾。儀錶臺上的各種燈光閃爍了片刻後忽然全滅,駕駛艙中一片漆黑,路明非滿耳都是“嗚嗚”的汽笛聲,那是高速氣流和液壓油在管道中流動。迪裡雅斯特號就像一個老人,密集的管道是他的血管。這個老人剛跑完一場馬拉松,血壓都快能爆血管了,但它畢竟還是撐下來了。

    3個人都疲憊地跌坐在座椅裡,滿心死裡逃生的喜悅。雖然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顯然是某項應急方案起了作用。

    愷撒抓起手電筒檢查儀錶台:“電路和管道都還正常,四號水密艙還能正常工作,真不愧是原型機。”

    “你們家的原型機幾乎害死我們,”路明非喘息未定,“說起來我們怎麼刹車的?”

    “是安全掛鉤起了作用,”耳機裡傳來源稚生的聲音,“我遙控開啟了安全掛鉤,用安全索逐段減速,把你們拉住了。設備還正常麼?”

    “電路和管道都沒出問題,但是斷電了。”愷撒說。

    “這是斷電保護,你們檢查一下各系統,如果沒問題的話你們可以手動恢復電力。”

    “出了點問題,氧氣存量只剩44%了。”愷撒說,“見鬼,空氣艙洩露,為什麼氧氣存量會大幅減少?”

    “老大你過來看一眼,正往上飄的那兩個東西是我們的氧氣罐麼?”路明非指指上方的觀察窗。

    被“瓦斯雷”照亮的視野中,兩個球形的藍色鋼罐慢悠悠地上浮,同時慢慢地癟了下去。這種深海用氧氣罐的鋼壁都有幾釐米厚,但還是頂不住這裡的高壓,最後變成了扁平的鋼片,氧氣從裂縫中逃逸出去。鋼片上浮了十幾米就失去了浮力,轉而墜向海底。路明非終於理解了所謂的極致高壓,如果深潛器的外殼崩潰,他們三個只有死路一條,他們顯然沒有那兩個氧氣罐結實。

    “那是我們一半的氧氣存量,一定足震動中固定氧氣鋼罐的螺栓斷裂了。”愷撒喃喃地說,“我們頂多能在水底再活動50分鐘。”

    “我電話請示一下執行部,看看是立刻返航修理深潛器還是調整勘察計畫。”源稚生說,“請稍等。”

    “我想我們暫時還不能返航,至於原因,你看一眼我們傳回去的視頻就明白了。”耳機中傳來愷撒古怪的聲音。

    愷撒是忽然感覺到不對的。

    迪裡雅斯特號處在斷電保護的狀態,駕駛艙裡本該一片漆黑,但他們根本不用借助手電筒就能看清彼此的臉。有光從舷窗照進來,是溫暖的紅光,可這裡足7900米深海,本該是絕對的黑暗。

    這片海居然是生機盎然的,水的顏色像是晚霞,成千上萬條魚組成的大魚群浮游在霞光般的水中,有些走出螺旋形的上升弧線,有些則如漩渦紮入海底,這些魚有的燦白如銀,有的身軀近乎透明,還有的則發出淡淡的藍色螢光,偶爾有巨大的魔鬼魚扇動它們羽翼一般的肉質鰭穿破這些魚群,魚群裂開一道縫隙隨即恢復原狀,巨大的海龜則跟魚群一起遊動,笨拙地揮舞著翼狀鰭。這些魚中的絕大多數他們從未見過,即便跟某些魚類相似卻又有很大的區別,比如魔鬼魚的頭部長有黑白花紋的外骨骼,這讓它看起來像是奇幻小說中那些戴上了頭盔的飛龍;海龜的背甲不是硬質的而是肉質的,像是裂開的紅色玄武岩。

    眼前的景象有種浩大、輝煌的氣勢。夢幻的美,超越了想像的極限,讓人誤以為舷窗外晚霞色的海水是落日前的天空,魚群們邀游於天空中。

    路明非抬起頭,深潛器上方有灰白色雲層流過。

    “這太不科學了吧?”他揉了揉眼睛,想確認自己沒在做夢。

    雲層忽然轉身,它用長尾攪動海水,留下直徑十幾米的透明漩渦,巨大的身體衝擊著海水,發出雷鳴般的聲音。那是體長過百米的巨鯨,灰白色的雲層是它腹部的花紋,世界上本不該有這麼大的鯨魚。

    “從外形看像是已經滅亡的龍王鯨。”楚子航輕聲說。

    “你不用說我也猜得到,我們快找到那枚胚胎了對麼?”路明非說。

    “應該是,這麼深的深海本該沒有大型海生動物了,但我們居然能在這裡見到龍王鯨。生態環境太不正常了,說明這附近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東西重新構建了生態環境。”楚子航說,“往下看,我們現在就在極淵正上方。”

    路明非趴在觀察窗上往下看去,終於明白為何這裡的海水會呈現晚霞般的紅色了。他們在日本海溝正上方,左側是坡度平緩的海床,右側是嶙峋的峭壁,左側屬於亞歐板塊而右側是太平洋板塊,它們在此對撞形成極深的海底大峽谷。峽谷底部是一道南北走向的金色裂痕,地殼在那裡斷開,燒成赤紅色的岩層翻卷出來。岩漿間歇性地噴湧,海水和岩漿呈現水乳交融般的奇景,下方回蕩著隱隱雷聲。

    “我靠!我的詞彙有點匱乏啊!我本來以為極淵深處會是什麼漆黑寂靜的鬼地方。”路明非由衷讚歎。

    “那是地球的傷口。”楚子航說,“地殼在這裡裂開,地幔層直接暴露出來,極淵下方是儲藏了幾萬億噸岩漿的倉庫。就因為這道傷口,日本成了世界上地震最多的國家,有可能某一天它會像亞特蘭蒂斯那樣沉入大海。龍居然會選擇這種不可思議的地方作為孵化場。”

    “運氣不錯啊,居然直接掉進了古龍的領地,省得我們找它。”愷撒說。

    “這也能算運氣不錯麼?你去打獵,開車沖進了獅子的領地還大喊幸運,獅子也覺得蠻幸運,早餐自己來了,還開著車。”路明非說,“這些海洋生物為什麼要來這裡?等著被龍吃麼?”

    “我覺得它們是來吃東西的。”愷撒說,“這裡給我的感覺很像挪威附近的海域,寒冷的海流把大量微生物帶到挪威的漁場,你如果在那裡潛水就會看見類似的景象,成群的小魚遊動要麼是交配要麼是洄游,要麼就是水中有細小的微生物可供它們用餐。”

    “這鬼地方怎麼會有微生物?”

    “我們可以採集一些水樣回去研究,總之能夠把這些魚類聚集到深海來肯定有特殊的原因。”愷撒說,“還有一種可能,胚胎釋放了引誘這些魚群的資訊素,把這些魚群引來用作食物儲備。”

    “那就是說那條龍已經準備好開餐咯?我們現在來不是給它送外賣吧?我們潛到它面前扭動著說,主人您想先從什麼開始吃呢?魚群?潛艇?還是……我?”路明非說。

    “如果是你來扭動的話它會吐的,什麼都吃不下。”

    “奇怪!魚群忽然消失了!”楚子航說。

    周圍的海域忽然空曠起來,剛才魚群還在歡快地遊動,忽然間它們都離開了,放眼看去只有晚霞色的海水。

    “糟糕,這是有什麼東西來了!”愷撒說。

    “什麼東西?”路明非嚇得頭皮發麻。

    “這個得看看才知道,反正不會是小東西。”愷撒看起來很有把握。

    “是那個吧?”楚子航指向右側的觀察窗。

    晚霞色的海水中修長的黑影遊動著,它的長尾緩緩地擺動,行進起來從容不迫,但是誰都看得出它隨時能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如魚雷般沖向目標。那是一條巨型錘頭鯊,這種鯊魚的頭部像把扁鏟,兩側各有一隻眼睛,兩隻眼睛之間的間隔足有2米。

    “應該是這片海域最兇猛的獵食者,”愷撒低聲說,“它一出現其他生物都自覺地避開了,在漁場中這種情況經常出現,一旦色群遊動的方向變化’那就說明獵食的大東西來了。”

    路明非拍拍心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來條龍呢,結果是條鯊魚。”

    錘頭鯊猛然加速,只是幾下擺尾就來到深潛器附近。它似乎對這個陌生的東西很感興趣,把一隻眼睛挪到觀察窗中心往裡觀察。

    “我靠靠靠!你過來幹什麼?我們都是膽固醇和脂肪含量很高的人類,對你的健康不好也不太合你的口味你可不能亂吃垃圾食品!”路明非並不覺得自己能讀懂鯊魚的眼神,可此時此刻怎麼想都覺得這條鯊魚是在欣賞晚餐主菜。

    “放心,基本可以確定海洋中不存在喜歡吃人的物種,就像你說的那樣,人類的營養構成對於錘頭鯊來說不算可口的食物。它喜歡的食物應該是霸王烏賊那樣個頭夠大也新鮮健康的東西,吃起來想必有刺身的口感。”愷撒說。

    “什麼是霸王烏賊?”路明非問。

    “一種巨型烏賊,應該是地球上最大的無脊椎動物,人類捕到的最大的霸王烏賊有15米長。它的天敵是抹香鯨,它們在深海互相獵殺,抹香鯨把它從深海拉到淺海,它就變成抹香鯨的食物,它把抹香鯨拖到深海,抹香鯨就變成它的食物。有人曾在抹香鯨的胃裡找到過很大的霸王烏賊口器,推測深海裡有體長超過100米的超級霸王烏賊。”楚子航說。

    “它有很多觸手,觸手上面有很多吸盤,對吧?”

    “它有10條觸手,都像蟒蛇一樣有力。有人曾在捕獲的抹香鯨身上發現直徑40釐米的吸盤狀傷痕,推算起來曾和那條抹香鯨搏鬥的霸王烏賊的觸手就有60米長。”

    “這種時候你們居然還有興趣討論霸王烏賊?”愷撒說。

    “不,我對不能吃的海洋生物都沒興趣,但我偶爾也關心一下能吃我的海洋生物。你們看看另一邊的觀察窗,是不是你們說的霸王烏賊。”路明非臉色慘白。

    愷撒和楚子航都僵住了,動作一致地緩緩扭頭。窗外是一顆巨大的、藍色冰球般的眼睛,旁邊的海水中,水桶般粗的腕足輕盈地舞動,上面長滿了直徑半米的吸盤。

    “是霸王烏賊。”愷撒用唇語對路明非說。

    “體長在60米以上。”楚子航也是唇語。

    “不用這麼小聲說話吧?外面的兩隻聽不懂的。”說是這麼說,路明非也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霸王烏賊能覺察到聲波的震動,它自帶生物聲呐。”愷撒摸索著切斷了電源,把所有閥門封閉。

    “這是臨死前要節約能源造福社會麼?”路明非也用唇語,“它們不需要靠聲波震動,它們有眼睛的,它們在看我們誒!”

    “它們不是在看我們,它們在對峙。深潛器沒有溫度也沒有味道,它們不知道我們是什麼東西,也就沒把我們當作捕獵目標。”愷撒說,“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保持鎮靜,不要亂動。我們現在被安全索吊著,我們亂動的話深潛器會跟著搖晃,它們如果覺得我們是可吃的東西,哪怕是試探性地撞撞我們都會很麻煩。西伯利亞的獵人們說,如果遭遇馬熊,千萬別妄動,獵槍打不死它,逃命你也沒它跑得快,要想活命就躺下來一動不動。”

    “可它們要對峙多久?我看我能不能憋得住。”

    “獵食動物之間是通過對峙摸清對方的實力,短則幾分鐘,長的會對峙一整天。”愷撒說。

    “我倒是沒問題,我高中學過一段時間的坐禪。”楚子航說,"老師說如果遇到性命根本,高僧能坐三五年,一天不動沒什麼問題。

    愷撒以精巧的平衡姿勢站好:“我練過普拉提,3小時不動還是沒問題,路明非你昵?”

    “我……我不懂禪宗也不會普拉提,但我睡著了就跟死人一樣。”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平躺在駕駛艙地面上。

    深潛器巨震,安全索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激湧的水流拍打在深潛器外殼上,整片海域都被這兩個巨型生物攪動了。路明非剛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原始血腥的暴力之美就如千軍萬馬沖了進來。晚霞色的大海深處,巨大的捕食者們彼此糾纏,瘋狂扭動。霸王烏賊用十條巨蛇般的腕足纏住了錘頭鯊的身體,而錘頭鯊的利齒則陷入霸王烏賊的頭部,錘頭鯊鮮紅的血液和霸王烏賊青藍色的血液混在一起彌漫開來。霸王烏賊帶吸盤的腕足不斷地撕裂錘頭鯊的皮膚,錘頭鯊則咬下了霸王烏賊的小半個頭,連帶看一隻眼睛和一隻腕足。

    “看起來鯊魚要贏。”路明非說。

    “不一定。霸王烏賊頭部的傷看起來致命,但烏賊的腦很小,只有棒球大,鯊魚沒能傷到烏賊的神經中樞。”愷撒說,“錘頭鯊的情況不妙,它快要窒息了。”

    “因為烏賊勒住了它的脖子麼?”路明非說,“可它的脖子那麼粗,烏賊未必勒得斷。”

    “不是脖子的問題。注意看,烏賊的兩隻腕足探進了鯊魚的鰓裡,鰓如果受傷鯊魚就輸了。”

    話音還沒落,霸王烏賊的腕足就從錘頭鯊的頭部下方抽了出來,連帶著兩道鮮紅的血煙。它把鯊魚的全副鰓都拔了出來!剛才還狂暴著的錘頭鯊立刻失去了力量,劇烈地抽搐了半分鐘之後緩緩地翻過身來,肚皮朝上浮在海水中。在它最後掙扎的時候霸王烏賊仍未放鬆警惕,不斷地撕扯它的皮膚,把吸盤嵌入肌肉組織中去。這時勝負已經確定了,霸王烏賊才鬆開了腕足,它圍繞著垂死的錘頭鯊遊了一圈,噴出一道黑色的煙,消失在視野盡頭。

    路明非懸了許久的心終於落回原處,單從重量來看,金屬質地的迪裡雅斯特號並不遜於錘頭鯊或者霸王烏賊,但如果這些巨型海洋生物把迪裡雅斯特號的外殼撞開哪怕一道裂縫,深潛器就會完全崩潰。

    “呼叫本部,呼叫本部,我們已經接近胚胎所在的位置,雖然氧氣存量銳減但還有大約50分鐘的海底活動時間。周圍海洋生態環境詭異,但是其他狀況正常,這是難得的機會,請求繼續勘察,重複一遍我們請求繼續勘察。”愷撤戴上耳機。

    靜默了片刻,施耐德的聲音響起:“你們已經獲得驚人的發現,同意你們繼續勘察,請密切注意設備的運轉是否正常,在必要情況下以安全為優先。”

    “我家裡那幫老傢伙對執行部施加了壓力麼?”愷撒笑。

    “據說你叔叔已經準備搭乘下一班航班來本部,帶著一杆雙管獵槍,一管火藥打爆我的頭,一管火藥打爆曼施坦因教授的頭。”

    “放心吧我不會給他機會的,我不會按他說的做,但我還是要繼承加圖索家!”凱撒結束了通話。

    “看!看!那是什麼?美爆了!”路明非忽然大叫。

    愷撤和楚子航低頭看去,第一眼他們誤以為是成群的螢火蟲從海溝深處升起。它們成千上萬,渾身泛著幽藍色光芒,圍在垂死的錘頭鯊旁盤旋,仿佛星光的漩渦。這一幕應該配上久石讓的音樂,就像夜空下的戰場,螢火蟲環繞死去武士的屍體,仿佛祭奠他的英魂。距離近了他們才看清楚,那些是體形瘦長的小魚,全身披著漂亮的銀藍色鱗片,亮光來自它們頭頂上一根修長的觸鬚。

    “那是什麼魚?”路明非問。

    楚子航的臉色很難看:“鮭形目蝰魚科,蝰魚……蝰蛇的蝰!”

    路明非覺得這個字透著十足的兇氣,跟這些小魚美麗的外表完全不相稱,這時一條小蝰魚恰好從觀察窗前經過,路明非狠狠地打了個寒戰。那小東西與其說是魚,更像是蛇!它的身體細長,尾鰭和胸鰭都很小,口裂巨大而猙獰,滿嘴透明的牙齒如匕首般探出口外,就像是憤怒的眼鏡王蛇要噴吐毒液。

    “什麼鬼魚?”路明非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分明隔著樹脂玻璃,可路明非覺得那就是條暴起的毒蛇,隨時會撲過來撕咬。

    漫天星辰般的蝰魚一齊撲向錘頭鯊,仿佛鐘聲敲響,盛宴開席。它們把匕首般的利齒插入錘頭鯊的身體,用強有力的顎部進行咬噬。垂死的錘頭鯊猛地挺直了身體,劇痛把它最後的活力榨了出來,這個曾經的獵食者瘋狂地擺動身體,卻無法擺脫蛇一樣的小魚。它們鑽進錘頭鯊的身體,咬穿胸腔腹腔和所有肌肉,仍在奮力掙扎的鯊魚在路明非的眼睛裡漸漸露出慘白的魚骨,蝰魚們已經開始吞食它富含油脂的肝臟。

    幾分鐘後,慘白色的骨架緩緩地下沉。蝰魚們飄然離去,遠望如一道銀河,它們來去都極盡優雅之能事,唯有進食的時候堪比陸地上最殘暴的野獸。

    三個人都明白了,霸王烏賊不是殺死了錘頭鯊之後從容離去,而是恐懼地逃走了。

    因為雙方搏鬥的血味驚動了海溝深處的蝰魚,它們才是這片海域的真正霸主,能像淩遲般吃掉活物。難怪錘頭辯和霸王烏賊的決鬥極盡瘋狂,因為不敢糾纏太久,一旦血味散發出去蝰魚群就離巢了,決鬥的雙方都會變成蝰龜的食物。

    “這比亞馬遜食人魚還要凶啊!”路明非一遍又一遍地擦汗,“多虧我們在這個鐵殼子裡!”

    “不,它們咬得動鋼鐵,因為它們不是普通的蝰魚。”楚子航和愷撒對視一眼,顯然這兩個高年級已經明白了什麼。

    “我本以為這東兩滅絕了。”愷撒說。

    “關於鬼齒龍蝰的最後記載是在蘇美爾文明的泥板裡吧?”楚子航說。

    “嗯,蘇美爾人用它們來提純鐵礦。”愷撒說,“生物煉鐵,比高溫煉鐵早了一千年。”煉鐵早了一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鯊魚和霸王烏賊也都是亞種吧?”

    “應該都是亞種,難怪它們可以適應這裡的極端環境。”

    “喂喂你們在說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懂。”路明非說。

    楚子航扭頭看著路明非,作為殺胚他很少流露出驚懼不安的表情,但現在他瞳孔放大臉色蒼白,滿臉剛剛見鬼的模樣。

    “那些東西名叫‘鬼齒龍蝰’,是傳說中的生物。龍類用它們作為刑具,犯下火罪的貴族會被罰捆在青銅柱上沉入深海,由大群的龍蝰把貴族和青銅柱子一起吃掉。因為關於龍族的一切歷史記載都是從典籍中推測的,所以鬼齒龍蝰這種東西足不是真的存在一直存疑。但鐵器的發展史暗示著鬼齒龍蝰確實存在過,多數歷史學家都認為赫梯人在大約西元前15世紀發明了冶鐵,然而學院曾經買到過年代更久遠的鐵器,那是比赫梯人更早的蘇美爾人製造的,但在蘇美爾人的年代,人類應該根本沒有那麼高溫的火焰能夠融化鐵礦石。技術復原的結果是蘇美爾人使用的是生物煉鐵,他們豢養龍蝰吞吃鐵礦石,鐵質在它們身體裡越來越富集越來越純化,然後蘇美爾人再用低溫火焰焚燒蝰魚,得到質地比較好的鐵,這種鐵裡能找到透明晶體狀的物質,那是龍蝰的牙齒。”楚子航說。

    “尼瑪鐵礦石都吃這東西是要逆天啊!”

    “因為它是攜帶龍族基因的生物。”愷撒說,“這裡的所有生物都攜帶了龍的基因,你看那邊,霸王烏賊回來了。”

    霸王烏賊正懸浮在錘頭鯊的白骨旁,剩下的九隻腕足起伏翻卷,吸盤時隱時現,腕足中央的口器吸入血紅色的海水。

    “鬼齒龍蝰把錘頭鯊撕碎了,碎片組織殘留在海水中,霸王烏賊吞吐海水就能把碎肉吃進去。”楚子航說,“注意它的腕足。”

    經過霸王烏賊過濾的海水越來越清澈,路明非終於看清了那些腕足。直徑超過半米的粗大腕足表面密佈鱗片,如同九條狂蛇在海中扭動,世界上本不該有長滿了鱗片的霸王烏賊。

    享用了殘渣後,霸王烏賊揮舞著腕足曼妙地離開,魚群重新回到這片海域,寧靜祥和的氣氛恢復了,背上馱著巨型海葵的海龜慢悠悠地劃水,魔鬼魚以飛翔的姿態妖異地劃過視野。但此刻在路明非的眼裡,這海洋館般美好溫馨的景象已經徹底變了味道,此刻的祥和中隱藏著至為血腥的規則,在這裡殺戮時刻都會發生,弱者抓緊活著的時間嬉戲,強者窺伺著食物們的嬉戲。這片海域被龍族血腥而暴力的規則制約著,這裡的每個生物都是半個龍類,包括他們自己。

    “那個胚胎應該就在下方的極淵裡,而且是極其強大的古代種。它在孵化過程中不斷地釋放出富含基因資訊的分泌物,分泌物把各種海洋生物吸引過來,又改寫了它們的基因,把它們異化為龍類亞種。”楚子航說,“我們已經進入了那條古龍的領地範圍。”

    “很奇怪。”愷撒說,“據我們所知,龍類喜歡把胚胎的孵化場選擇遠離人類和任何生物的地方,它們不需要把這些魚群引來當作食物,它們也不會輕易釋放出攜帶基因資訊的分泌物。歷史上只有接觸了古龍之血而進化的例子,被胚胎分泌物影響而誕生大量龍類亞種,這很難理解。”

    “對不能理解的事,最好的辦法就是親眼去看看。”楚子航說。

    “我想他們已經接近神葬所了,視頻資料已經發過去了。”源稚生說。

    “我已經看到了,真是世間的奇跡。”橘政宗感慨,“遠遠出乎我的意料,我也只是從古籍中瞭解神葬所,埋葬神的所在該是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毫無疑問有什麼東西在滋養那個海域,不是胚胎,而是神的屍體。成功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把神葬所從世界上徹底抹掉,蛇岐八家不需要保留神的遺骸。不,那不是神的遺骸,那是惡魔的!”

    “老爹,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們是為了過平靜的生活而要掌握最大的暴力,是不是?”源稚生沉默了幾秒鐘,問了這個看起來完全不相干的問題。

    “你懷疑麼?”橘政宗問。

    “說不上懷疑,只是還不能完全確定。炸毀神葬所,終結猛鬼眾,這是要流很多血的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值得。也許我們想用暴力來換取和平,但當我們掌握了最大的暴力,我們就成了該被抹殺的人。”源稚生輕聲說,“老爹,你確定要這麼做麼?”

    “確定。”橘政宗緩緩地說,“我確定。如果我的決定錯了,我會獨立承擔責任。稚生你不用想太多,即便這是罪孽,也是我的罪孽。你從小就是個很善良的孩子,我知道你只是不忍心我孤獨。”

    “蛇岐八家的大家長怎麼會孤獨呢?很多入圍繞著你,以被你訓斥為榮。”

    “武士並不會因為獵犬們簇擁在他的戰馬旁而不孤獨,能讓武士不孤獨的,只能是另一個武士。”

    “其實我也只是老爹你馬前的一隻獵犬而已,還是只想離開你去遠方的獵犬。”

    源稚生掛斷了電話,重新戴上耳機。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06
正傳 第十三章 葬神之所


    下方岩層就像被一柄無與倫比的巨型武器劈開了,留下長達上千里的傷痕,流出金色血液。路明非滿耳都是沉悶的爆炸聲,岩漿河就像是一柄巨劍浸在海水中淬火,卻不爆沸。

    “我好像聽見有雷聲。”路明非說。

    “是海水汽化的聲音。”楚子航說,“在這種超高壓的極淵中,海水的沸點會超過500度。岩漿和海水接觸,海水汽化,你聽見的雷聲就是海水汽化引發的蒸汽爆炸。但水蒸汽稍微降溫後又被高壓還原為液體,氣泡甚至來不及離開岩漿表面。”

    小故障之後的迪裡亞斯特號運轉非常平穩,氣流通過閥門發出輕微的嗚嗚聲,儀錶盤中的指標跳動,各項數值都在合理的範圍內。愷撒控制著迪裡亞斯特號下潛,勢頭很猛,這台老式機器越來越逼近岩漿表面。因為損失了部分氧氣,愷撒想節約一點時間,於是駕駛風格陡然變得暴力起來。

    “老大別這樣,你一手滑我們就掉進岩漿裡去了。”路明非提醒。

    “放心吧我開車的技術你是知道的。”

    “這和駕駛技術沒關係好麼?距離這麼近的話,如果再失控一次我們就掉進岩漿裡去了!”

    “我們不會那麼揹運吧?日本諺語不是說麼?聖鬥士不會被同一招擊敗兩次。那麼迪裡亞斯特號也不會兩次發生同樣的故障。”愷撒顯得很有自信。

    “老大現在我更堅信你的邏輯君已經陣亡了!”

    事實上愷撒也沒有多輕鬆,只是在這種不可思議的地方如果不說些話讓自己放鬆,心理壓力會把人壓垮。深度表讀數為8500米,迪裡亞斯特號開啟了弱動力源,靠鋰電池驅動螺旋槳平穩地遊弋,下方的海底裂縫如燃燒的深淵,從它上方經過的迪裡亞斯特號就像一隻被火焰照亮的蠓蟲。這道深淵讓路明非想起北歐神話中那道金倫加鴻溝,在世界被創造之前,沒有天空沒有大地,空間中彌漫著濃霧,濃霧中橫亙著金倫加鴻溝,它的一邊是火之國一邊是霧之國,烈焰和寒氣之間誕生了霜巨人的祖先尤彌爾和巨大的母牛歐德姆布拉,歐德姆布拉舔舐冰雪和鹽巴生存,尤彌爾吃它的乳汁活著。

    路明非俯瞰溶液的長河,金色岩漿和黑色海水之間的分界異常清晰,暗紅色的小蝦在熔岩附近遊動,還有一些暗紫色的生物和小蝦共生。

    “不可思議是不是?原本人類不相信生物能在超過100度的高溫中生存,因為超過那個溫度身體裡的水就汽化了。”楚子航說,“但後來潛水夫在深海中發現一些小磷蝦可以忍受400度的高溫,生活在海底火山旁,靠火山中的磷質為食。生命是很不可思議的東西,人類瞭解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有人認為海底火山就是生命最初誕生的地方,這裡有足夠的水分和溫度,火山噴發從地幔中帶出大量礦物質。”

    “金倫加鴻溝?”路明非說。

    楚子航點點頭:“教授們認為北歐神話中的金倫加鴻溝其實就是指海中的地裂,只有親身到過這裡的人才能描繪出那種宏大的感覺。”

    “古代誰能來這種地方?”

    “龍。神話中說這裡誕生了最初的生命,應該是暗指龍族是從類似極淵的地方誕生的。”楚子航說。

    此刻所有觀察窗都打開了,他們的視野幾乎是

    360度的,唯獨看不到的是迪裡亞斯特號的表面。酒德麻衣站在駕駛艙上方俯瞰下方的地裂,熱得好像要燃燒起來。

    “外部水溫224度。”楚子航說,“雖然有隔熱層,但如今繼續靠近岩漿表面的話,我們自己未必受得了。”

    “現在還是蒸桑拿,在升溫就改烤乳豬了。”路明非抹去滿額的汗。

    駕駛艙裡的場面稍顯混亂,愷撒小組幾乎全裸,每個人都汗如泉湧,屁股好像被燙化了黏在座椅上。這是個失誤,因為很少有人達到極淵底部,裝備部沒有資料可查,誤以為極淵底部是低溫環境,所以作戰服還有保暖功能,這時繼續穿著作戰服肯定會中暑。但楚子航仍舊系著腰帶,插著長刀,愷撒抖動胸肌,讓汗水聚成小股從肌肉間的縫隙裡流下。

    “你們介不介意我把內褲也脫下來?”路明非說。濕透的內褲像個燒熟的癩蛤蟆趴在他的屁股上,在這種極度酷熱的環境中,身上黏一根線都覺得熱。

    “請便,反正大家都是男人,”愷撒咬著雪茄,“艙外溫度又升高了15度,氧氣存量還剩38分鐘。”

    路明非扒下內褲往角落裡一扔,覺得好像扒去一件羽絨服那樣渾身鬆快。

    “天呐!豎起來的那根東西是什麼?”愷撒驚呼。

    路明非遲疑了一下,默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胯間……他抬起頭發現楚子航也狐疑地看向同一個地方。

    “老大注意節操!你肌肉再帥,可我對男人沒興趣!”路明非有點不好意思。

    “沒人關心你那跟東西,”愷撒緩緩回頭,神色木然,“自己往外看,九點方向。”

    路明非從沒在愷撒臉上見過這樣的神色,驚悸、迷惘、震撼、惶恐。他像是見了鬼,又像是看見神在他的眼前降臨。

    路明非趕緊看向九點方向,只一眼就完全忘記了酷熱,他緩緩地打了一個寒戰,全身一個一個地冒起雞皮疙瘩。他居然看見了一座塔!一座巨塔!它矗立在地裂旁的緩坡上,岩漿的潮汐就在它不遠處漲落,黝黑的塔身被映照著,塔身仿佛即將融化的鐵胎。沒有人說話,此刻一切語言都顯得無力,所有的心情只剩下震撼、狂喜和恐懼。

    從下潛小組到須彌座上的原稚生到學院本部的施耐德和曼施坦因,所有人都在看那座塔,它好像已經在那裡矗立了幾百萬年,像神一樣巍峨又像神一樣孤獨,看到就讓人想要膜拜。

    “那不可能是人類的東西。”愷撒嘶啞地說。

    “不可能。”楚子航說,“人類絕不可能在8600米的深海中造起這樣的巨塔。”

    “龍的城市?”路明非嘴裡說話,卻聽不出那是自己的聲音。

    隨著迪裡亞斯特號的前進,一座威嚴的城市浮現在視野的盡頭,以神國的姿態!

    越過一道海底山脊,下方的古老城市如畫卷般展開。它以高塔為中心,與岩漿長河為鄰,經歷千萬年不朽。迪裡亞斯特號巡弋在這座古城的上方,就飛艇穿行在摩天大廈之間。古城的一半已經滑入岩漿河,另一半也只剩下倒塌的廢墟,唯獨中央的那座巨塔經年固執地聳立著,象徵著這座城市昔日的榮光。即使從倒塌的廢墟仍能看出它當初的雄偉,連綿的建築,隆起的山形屋頂上鋪著鐵黑色的瓦片,瓦片上鐫刻卷雲和龍獸,數百米長的金屬鎖鏈掛在建築物的四角,鎖鏈上掛著黑色的風鈴,這些鎖鏈在海流中起伏,千千萬萬的黑色風鈴搖擺,演奏無聲的音樂。

    所有人都被這座城的古奧與威嚴壓得喘不過氣來,走遍世界上所有文明遺跡都不曾見過如此宏偉的建築風格,可那些已經毀滅的古老文明又都繼承了這種建築風格的一鱗半爪。這座古城仿佛是由神持巨斧在岩石上雕刻出雛形,再用黑鐵、青銅和白銀進行裝飾,留存至今的線條依舊那麼簡單和鋒利,它的美學經得起時間考驗。

    楚子航在紙上做速寫,繪製這個城市的地圖。依稀可見這座城當年的佈局,縱橫的大道把城市分割為不同的區,廢墟中央是古羅馬鬥獸場般的圓形廣場,以它為發端,四條皇道通往東南西北。

    廣場中央矗立著最初發現的那座巨塔,塔身上有繁複的浮雕花紋,塔頂有長達數十米的鋒利尖刺,其他建築頂部也有類似的尖刺。放眼出去下方都是密密麻麻的尖刺,仿佛生鐵的荊棘叢。

    “城市以中央廣場為圓心向著四周擴散,東南西北四條皇道是最主要的通路。有道路的話說明這座城市是建造在地面上的,後來才沉入水底。”

    楚子航說。“巨大的廣場說明龍類經常有盛大的宗教活動。”

    “龍族信什麼教?神龍教麼?”路明非順嘴問。

    “這種時候就不要開槽王屬性了。”楚子航說。

    愷撒駕駛著迪裡亞斯特號在古城上方巡弋:“氧氣存量還夠,我們盡可能繪製城市地圖,然後降到建築中用機械臂取一些樣本。”

    “龍族為什麼要建那麼高的塔?”路明非仰望那座通天徹地的巨塔,忽然間神思恍惚。

    “龍族習慣把戰爭記錄在柱狀的東西上,立在露天場合,戰勝了就記錄榮耀,戰敗了就記錄仇恨。”楚子航說,“塔的另外用途就是處刑。龍族習慣把罪人釘在塔上風乾,風乾一個龍類需要幾百年,在幾百年裡那犯罪的龍類被所有族人無休止的淩辱。”

    楚子航仍在做著速寫,沒有注意到路明非的沉默。路明非按著額頭,腦顱裡有畫面在閃動,好像是什麼野獸要衝桎梏。

    釘在柱子上的罪人,無止境的淩辱,悲傷的風和斑駁的血,這一切仿佛親眼曾見。在北京地下鐵的尼伯龍根中,他耗費了1/4的生命,召喚了路鳴澤,那一刻腦海中仿佛大海潮漲般湧出無數畫面。其中就有一個畫面,他走進了廢墟般的教堂,沿著漫長的走道進入教堂最深處的黑暗,在那裡他看見了白色的十字架,黃金裝飾的利劍把路鳴澤刺穿在那裡,小魔鬼遍體鱗傷,血染紅了十字架的下半截,他的黑衣撕裂,被人在身上刻下

    屈辱的印記。

    “你終於來看我啦,哥哥。”垂死的小魔鬼抬起頭看著他,眼睛是兩個血洞,“我聽出你的腳步聲啦,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一定會來看我的。”

    “這世界上的一切罪與罰,我們都會一起承受。”他輕笑起來,笑容裡滿是悲傷。

    跟楚子航說的那麼像,柱子,被釘死的罪人,永無止境的淩辱……是的,這一幕似曾重演過無數次,與不同的時間在不同的地方,而最初最初,好像就是在這麼一座通天的塔上。他仰望雲中,魔鬼的血化成紅色的長練流過黑鐵的塔身。

    “路鳴澤路鳴澤路鳴澤……”他在心裡呼喚這個名字想要召小魔鬼出來詢問。

    無人應答,他這才想起小魔鬼休假去了,載著小魔鬼的火車也許正在南美洲印加古國的國土上賓士,小魔鬼也許正跟偶爾同車的女魔頭搭訕。在8600米的深海中,路明非的呼喊小魔鬼聽不到。

    迪裡亞斯特號從高塔側面經過,楚子航臨摹著浮雕和那些古怪的文字。那些看起來是象形文字,由蛇形的曲線組成。文字和浮雕連成一體,像一條猙獰的野獸把四棱柱狀的塔身纏繞起來。湊近看,巨塔呈現出明顯的金屬質地,儘管鐵銹一樣的細小貝類覆蓋了表面大部分面積,但仍有一些地方光明如鏡,所以塔身表面才會強烈地反光。

    如果不是它充當了路標,隔著一道海底山脊,愷撒原本不會發現這座海床上的城市。

    “一座金屬塔,泡在含鹽量極高的海水裡,居然沒有任何銹蝕。”愷撒說。

    “這麼高的塔,塔身部分居然是一體成型的,沒有任何接縫,以人類如今的技術也做不到。”楚子航說,“這不僅是龍族的古城,甚至可能是一座王城。”

    “也許是那個胚胎的故鄉,它返回這裡重新孵化。”愷撒說,“是時候啟動硫黃炸彈了。運氣不錯,不僅找到了龍族城市的遺跡,而且胚胎到現在還很安靜。剩下的事情就是找到胚胎把炸彈丟過去。”

    “呼叫須彌座,呼叫須彌座。”他接入原稚生的頻道,“你們看到了麼?你們看到了麼?”

    “我們看到了,諾瑪系統和輝月姬系統正在保存你們傳回的視頻和圖片並進行分析。你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控制攝像機指向不同的方向,你們拍攝的視頻每一秒鐘都是無價之寶,這是我們第一次直接觀察到龍族古城。這對我們研究龍族歷史和文化來說是第一手資料,施耐德教授正寫郵件向校長和校董會報告這一發現。根據氧氣存量來看你們還能在水下活動30分鐘,請抓緊時間尋找胚胎。”原稚生說。

    “胚胎應該在這座廢墟裡沒錯,可這座城那麼大我們該從哪裡找起呢?”

    “迪裡亞斯特號有一套聲呐系統,你們可以試試用聲呐搜索它的心跳。”

    愷撒打開了聲呐系統,迪裡亞斯特號開始接收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信號。海水是聲音的優良介質,聲波是水中探索最有力的工具,以裝備部的技術實力能在海面上捕獲胚胎的心跳信號,那麼在胚胎附近的迪裡亞斯特號依靠聲呐應該能很準確地定位胚胎。

    “奇怪,雜波很多。”愷撒皺眉,“這(原點書屋)裡好像有回聲似的,各個方向都能搜索到有規律的心跳聲。”

    “總不會四面八方都是龍類胚胎吧?”路明非想想就覺得肝顫。

    “這東西要是也能量產那我們就不用混了,沒有人能阻止龍族稱霸世界。”愷撒說,"但確實很奇怪,好像胚胎的心跳聲來自廢墟的下方,但不是來自某個點,而是整座廢墟的地面都在震動。

    好像……是這座廢墟的心跳似的。"

    “那我們把硫磺炸彈直接扔下去?”路明非說,“打到哪裡算哪裡,我可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呆。”

    “沒用,胚胎不可能有整座城市那麼大,應該是它的心跳在廢墟中央引發了共振。”愷撒說,“我們再找找。”

    “看前面那個東西,像不像一座鳥居。”楚子航指向前方。

    深潛器的正前方是一座傾斜的建築,確實很像日本神社前的鳥居,醒神寺中就有一座小型的鳥居。這東西其實是個很簡單的結構,用兩根柱子支撐起橫樑和枋,參拜神社的人要從鳥居下走過。

    但在神官們看來,鳥居其實是結界的象徵,一旦走過了鳥居就進入了神的世界。通常鳥居是用岩石或者朱紅色的木柱搭建的,但那座建築表面泛著青黑色的微光,看起來跟高塔一樣是金屬質地,即便京都伏見地區號稱最宏大的千本鳥居也不到十米高,但這座鳥居般的建築有近乎五十米高,令人覺得當初從這座建築下經過的一定是魁梧的巨人。

    大概是海底火山噴發的時候,高溫岩漿曾侵入這裡,建築下方的道路中填塞著黑色的火山岩,建築本身也熔化了一半,鐵水往下流淌,凝結成嶙峋的鐵牙。楚子航調節水下望遠鏡的焦距,建築表面的古老花紋呈現出來,那是寫實風格的雕刻,這種細節豐富的資料無疑是極其珍貴的,愷撒把照相機轉過去拍照。

    幾秒鐘後照片就傳到了本部的中央控制室,呈現在大螢幕上。施耐德和曼施坦因是接觸過很多龍族古物的人,但在這樣細緻的雕刻面前仍舊覺得震撼莫名。繪畫、雕刻和文字是最有價值的古物,根據這些東西就能推想已經湮滅的古代文明,從生活方式到信仰,從工藝水準到政治制度。

    考古學家們曾在埃及法老的墓穴中發現埃及人劃著獨木舟的壁畫,但如今的埃及是一片沙漠,僅憑尼羅河也不會出現舟來楫往的水上文明,所以考古學家們認為這是埃及人的幻想,因為生在乾旱地區所以期待來世降生在河流密佈的地方。但古代氣象學家卻發現埃及在古代是濕潤多雨河流網布的地方,埃及人確實需要經常用到獨木舟,這不是幻想而是古埃及人真實的生活,埃及人認為法老在死後要乘坐太陽船去冥界,在那個年代,船其實是溝通埃及南北的唯一交通工具。

    這些雕刻描繪了成千上萬的鬼神在作戰,這些鬼神的形象在任何文明中都不曾出現過,如果那場戰爭卻曾有過而不是虛構的,可想而知它的慘烈程度超過了人類歷史上的任何戰爭。

    “人身蛇尾的形象很罕見。”曼施坦因說。

    “古文明中人身蛇尾的形象我只記得有印度的納中國的女媧和古希臘的美杜莎。”施耐德說,“在文獻中從未記載龍類以人身蛇尾的形象出現。”

    雕刻中各種鬼神都以人身蛇尾的形象出現,因為是寫實的風格,可以想像人身蛇尾的怪物們用蛇尾纏繞住彼此的脖子,噴吐著帶毒的烈焰,同時揮舞著致命的刀劍。那場戰爭的場面被雕刻得太過逼真又太過匪夷所思,似乎有太多想像的成分。

    “真的是一座龍族古城麼?”曼施坦因說,“我們猜測它是龍族古城只是因為以人類文明是造不出那座塔的。”

    “令人吃驚的東西太多,一時無法消化。”施耐德說,“雖然機會難得,但我有種很不安的感覺,差不多該返航了,既然已經定位了那座城,還有機會下潛去解決胚胎的問題。”

    曼施坦因盯著大螢幕上的照片出神,臉上忽然變了:“門……鳥居就是一種門!見鬼他們真的在水下看見了門!”

    巨大的恐懼在施耐德心裡炸開。是的,鳥居其實

    就是一座門,只不過它像凱旋門那樣,是象徵性的門,沒有與牆相連,但它確實是座門,因為它區分了內外!他們沉浸在驚人的發現中忘了門的事,除了泄壓閥故障,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讓他們稍微放鬆了警惕。十一年前的故事正在重新上演,下潛,發現門,向著門前進……視頻顯示迪裡亞斯特號正筆直地去往那座鳥居,在施耐德眼裡,那座詭異的建築立刻變成了扭曲的巨口,要把一切吞噬掉。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返航!返航!”他失控地大吼,十一年前的精神烙印太深了,此時此刻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無人回答,通訊頻道中靜得叫人害怕,原稚生不說話,迪裡亞斯特號沒動靜,連日本分部的輝月姬系統都沒有應答。

    “報告施耐德教授,五秒鐘之前輝月姬系統和我解除了所有連接,我們和日本分部以及迪裡亞斯特號的一切聯繫中斷,我正在試圖維修,但輝月姬系統沒有應答。”諾瑪的聲音回蕩在中央控制室裡,施耐德震驚地看著大螢幕上位於日本海域的光點熄滅了。

    “看起來像日本鬼神圖。”愷撒說。

    “不可思議,”楚子航說,“我們分明到達了一座龍族古城,但是這些雕刻確實有濃重的日本風格,建築特色裡也有日本的感覺。”

    "我們高中歷史老師不是說日本開化得很晚麼?

    要不然他們也不會那麼羡慕我們大唐的文明,派那麼多遣唐使啃著幹米飯團子去大唐進修。“路明非說,”日本人怎麼會有那麼先進的古代文明?"

    迪裡亞斯特號懸停在那座建築前方,沒有從下面經過,愷撒控制空氣艙吸入部分海水,把深潛器穩住了。他並沒有把眼前的東西往門上聯想,只是因為那座鳥居形狀的建築上細節太多,楚子航需要花點時間把所有細節拍下來。愷撒自己也覺得這個位置不錯,所以拿出自己的手機,站在觀察窗邊自拍了一張,難道有機會和歷史遺跡合影

    的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

    “那些像是文字。”路明非指著鳥居中央的蛇形花紋說。

    花紋介乎圖形和文字之間,仿佛無數的小人圍繞著篝火起舞,場面盛大歡騰。這種花紋在古城廢墟中還是第一次出現,跟高塔上的文字截然不同。

    “確實有可能是文字,但不是龍文。”楚子航說,“我們可以讓諾瑪辨認一下。”

    “諾瑪能認出來?”

    “諾瑪可以分析之後和文庫進行對比。諾瑪可以調用世界上所有的文庫資料,看看它跟哪種文字接近,我們就能知道這座古城的廢墟跟日本到底有沒有關係了。”

    “我們跟本部的通訊出現一點問題,可能是因為太陽黑子爆發影響到通訊設備。岩流研究所正在緊急搶修。”耳機中傳來源稚生的聲音,“不過這個工作輝月姬也能做,她的工作模式和諾瑪非常接近,也能調用全世界各地的文庫資料。”

    愷撒遲疑了幾秒鐘。專員和諾瑪之間的聯繫中斷是很罕見的情況,這次【:文】的龍淵計畫是【:人】由執行部直接【:書】制定由施耐德教授【:屋】直接遙控,日本分部只是協助者,可居然在這種時候跟本部斷線了。這就意味著再聯絡恢復之前他們得不到本部的直接命令,但現場指揮官源稚生的意見能否代表施耐德教授的意見?愷撒回想執行部的那本厚厚的手冊,想不明白這種情況下他該怎麼辦。原地待命?顯然不可行,氧氣存量只夠用30分鐘了。

    不過那只平塔島象龜看起來確實是穩重有責任心的男人,應該是值得信賴的夥伴吧?這個念頭在愷撒的腦海中一閃而過,旋即通過了。愷撒曾經驕傲地對學生會的幹部們說,他永遠會給一個初次見面的人信任,因為一個領袖如果沒有信任夥伴的氣度,那他註定不會贏得更多人的支持,但如果對方辜負了他的信任,那麼再想從他這裡獲得信任就很難了。愷撒•加圖索可以接受任何人背叛他一次,他有這個實力經得起背叛。

    “那讓你們的輝月姬跟我通話,希望她確實跟諾瑪一樣可靠。”愷撒說。

    “你好,我是日本分部的總秘書輝月姬,請問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們做的?”頻道中切入了柔媚的女聲。

    “這娃娃音我聽著好像林志玲。”路明非說。

    “日文版的話是阪本真綾哦。”輝月姬輕笑。

    “我現在發送一張文字的圖片給你,請對比辨認,看看能不能找出它是哪種文字。”愷撒說,“此外我希望你說義大利語,就像莫妮卡•貝魯奇。”

    “我會調集所有資源來做,不過這需要花大約一分鐘時間。”

    幾毫秒之後,位於源氏重工的超級電腦陣列“輝月姬”以全功率運轉起來,從全世界各地數以億計的電腦中抓取資料。各個語言研究所的電腦都在同一瞬間被鎖定,如被致命病毒攻擊,關機的自動開啟,開機的全速運轉,所有文字資料庫都對輝月姬開啟。北歐神話中的魯納斯文字、中國夏朝的金文、中世紀用來書寫黑魔法書的秘儀文字、埃及文、蘇美爾語、貝葉文……潮水一樣湧入輝月姬的記憶體,每秒鐘進行數千萬次的對比。

    “常規文庫對比完畢,無匹配對象;象形文庫對比完畢,無匹配對象;咒言文庫對比完畢,無匹配物件……真語言庫已經對比完畢,沒有找到匹配的物件,無法確認這些圖案為文字。”

    愷撒略略遲疑:“真語言庫是什麼意思?”

    “所有文庫可以分為真語言庫和偽文文庫兩類,真語言庫指歷史上真實存在且被使用過的文庫,偽文文庫指被語言學家認為可能是偽造的文字。”

    “對比偽文文庫需要多少時間?”

    “偽文文庫的對比會耗時七分鐘,因為偽文文庫通常缺乏邏輯和規則,辨認起來需要花費更多的邏輯運算。如果是諾瑪來做會更快一些,但我調集全部資源也需要七分鐘。”

    “花七分鐘在這種事情上沒必要吧?”路明非說,“我們的氧氣存量連30分鐘都不夠了。”

    “開始對比偽文文庫。”愷撒說,“輝月姬對比的同時我們搜索胚胎,弄清楚這座城市的身份也許能幫我們弄清那枚胚胎的身份。我們要殺一頭古龍,難道不該知道它是誰麼?”

    “用不著來將通名吧?反正它死後我們也不準備給它立碑。”路明非說。

    “可你屠了一條古代種,將來跟人說起的時候總得有名字吧。”愷撒說,“否則你將來喝著香檳卻沒法跟人吹牛。”

    “老大,我們還沒有完成任務,現在不是想要喝著香檳跟人吹牛的時候,”路明非歎氣,“我們現在正一籌莫展好麼?這廢墟再壯觀,可我們完全沒有胚胎的線索!”

    “列寧號”楚子航說。

    “你說什麼?”愷撒問。

    “我說我們一直沒有找到列寧號,”楚子航在螢幕上檢查迪裡雅斯特號拍下的廢墟照片,“我們是從列寧號失事的位置下潛的,那是一艘134米長的破冰船,它應該是相當顯眼的目標,但我們至今沒有找到它。根據情報,列寧號從北西伯利亞的港口帶走了胚胎,而聲呐掃描說明心跳聲來自廢墟下方。列寧號就沉沒在這片廢墟裡,它在海水中下沉了足足八公里,速度應該非常驚人,它用來壓破冰層的船頭極其堅硬和沉重,從平衡來說已經是船頭向下。堅硬的船頭擊穿海床,把胚胎送入了地下。但是那麼巨大的目標完全沒入海床是不可能的,它的大部分仍然暴露在外面才對。”

    “它會不會被高壓壓扁了?”路明非想起那兩個被壓成鋼皮的氧氣鋼罐。

    “不會。氧氣鋼罐會被壓扁是因為它的內部有氣體,而沉沒的列寧號內外都是海水,壓力是平衡的。”楚子航說。

    “它在廢墟內部!”愷撒說,“列寧號在廢墟內部!我們沒有找到它是因為它被貝類覆蓋了!它已經沉沒了二十年,肯定不像照片上的樣子了,它應該看起來很像廢墟的一部分!”

    “對啊!那我們只要找找看廢墟裡哪塊能容納那團鋼鐵不就找到胚胎了麼?然後‘砰啪’一聲把硫黃炸彈發射出去,我們掉頭就回家!”路明非很欣喜。

    “那134米長的破冰船能藏在廢墟的那一部分呢?”愷撒快速地翻動照片。

    “喂喂,別看照片了,看照片沒用。”路明非說,“直接看上面。”

    愷撒慢慢抬起頭來,順著路明非的目光穿過頂部的觀察窗。鳥居後面,那座形狀詭異的建築廢墟仿佛拔地而起的山,似乎隨時都會倒塌下來把迪裡雅斯特號覆蓋。它和這座廢墟裡的其他建築一樣,被不知名的黑色貝類覆蓋,成千上萬螺螄一樣的小東西緊密地聚集在一起,質感像是鐵銹,但當楚子航將遠距攝像機對準那座建築,螢幕上可見那些細小的鐵銹在蠕動。路明非一陣陣發麻,這種感覺就像看見密密麻麻的蛆蟲在大象的屍骨上鑽進鑽出。

    “這裡的貝類尤其密集,不知道為什麼。”楚子航低聲說,“如果裡面真的是列寧號,它只是沉沒了二十年,怎麼會聚集那麼多的貝類過來?”

    “我可沒見過貝殼這麼動來動去的,這是什麼貝殼啊那麼噁心?”路明非說。

    “它們在交配。這些看起來像是肺螺,它們是雌雄同體的,但是為了交換基因它們彼此交配,然後把受精卵儲存在鰓腔中孵化。”愷撒低聲說,“它們其實不是在蠕動,而是在不斷地打開貝殼噴出孵化成功的細小肺螺。這太不可思議了,這些肺螺不停地交配生育,每秒鐘都會生出成千上萬的小肺螺,它們的生殖活動頻繁得驚人!”

    “那它們浮出來的肺螺不該堆積成山了麼?”路明非說。

    “那些海洋生物。”楚子航說,“是為了這些肺螺而來的,極淵深處有這麼一個肺螺的巢穴,它每時每刻都在生育小肺螺。小肺螺和小磷蝦一樣,靠著火山噴出的磷質為食,通過無氧的化學反應生產蛋白質。而蛋白質對於那些海洋生物來說是最重要的營養來源,魚群靠吃這些蛋白質衛生,捕食者則靠吃魚群為生,龍蝰又靠吃捕食者為生。因為有了這個蛋白質的工廠,深海中才能形成這種詭異的生態環境。”

    “那些海洋生物還都是龍族亞種?”路明非說,“那這裡面的東西……”

    “龍的胚胎就在我們的正前方,那些海洋生物都是因為它而變異的。”楚子航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找到它了。”

    “搜索到匹配的目標,在日本‘神代文字’的字形檔中,照片上的花紋指,”輝月姬頓了頓,“高天原。”

    “重複一遍,那花紋什麼意思?”愷撒的聲音微微顫抖。

    “解讀結果是,那些花紋在神代文字中指諸神聚居之地高天原。”輝月姬說。

    “什麼神代文字?”路明非看愷撒和楚子航都神情嚴肅,自己卻摸不著頭腦,只好提問。

    愷撒舔了舔嘴唇:“傳統的歷史學家認為日本原本沒有文字,只有語言,直到西元三世紀漢語傳入,日本人才借助漢字發明了假名給自己的語言注音。但到了鐮倉時代,神官卜部兼方說日本有自己的象形文字,這是從神話時代流傳下來的文字,所以叫神代文字。後來又有人拿出了神代文字撰寫的典籍,比如《出雲石窟文字》。但它的發音系統跟古代日語截然不同,所以連日本的語言學家都認為它是偽文。在多數人看來,所謂神代文字是日本人的民族自尊心在作祟,不願意承認他們今天的文化都是源自中國文明的薰陶,所以捏造了日本仔史前也有先進文明和文字的故事。”

    “也許神代文字根本不是日文,所以它跟日語發音的規則不同,”楚子航說,“而是另一種史前文字,一種源自龍文的象形文字。”

    “那他們的神是指?”路明非其實已經猜到了答案。

    “龍族,日本人今天所說的神族就是龍族!”楚子航低聲說,“日本神話中那個神家族的歷史……其實是一個龍家族的歷史!”

    “媽的難道天皇家族真是龍種?”路明非說,“我上歷史課還真相信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呢!”

    “不,天皇家族不是混血種……真正的混血種是……蛇歧八家!”愷撒說。

    “尼瑪我們的日本分部是諸神後代?”路明非傻了。

    這時緩緩前行的迪裡雅斯特號從那座巨大的鳥居下經過,滑入了熔岩照不到的黑影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深潛器經過鳥居的瞬間,路明非仿佛聽見無數人在嘶啞地呻吟,仿佛地獄中流著血涎的鬼魂。廢墟搖動起來,碎石和死去的肺螺的殼隨著水勢緩緩上升,敲打在迪裡雅斯特號的外殼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愷撒的臉色變了:“海底地震?呼叫須彌座!呼叫須彌座!你們檢測到海底地震了麼?”

    “呼叫迪裡雅斯特號,呼叫迪裡雅斯特號,沒有檢測到海底有震動,地震局也沒有發佈海底地震的新聞。”源稚生說。

    “可是廢墟開始搖晃,這不是海底地震還能是什麼?”

    源稚生沉默了幾秒鐘:“也許是胚胎意識到危險逼近,正試圖醒來。你們有沒有受到精神干擾?”

    愷撒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覺得自己還行,打自己的臉覺得痛,不像是做夢。我們小組的殺胚也還是殺胚,二貨還是二貨,看起來很正常。”

    “你們的氧氣存量還能堅持15分鐘,這是難得的機會。胚胎應該正在掙扎著蘇醒,不能允許它蘇醒,抓緊這個機會抹殺它。”源稚生說,“我剛跟施耐德教授通了越洋電話,他的意思也是盡一切可能抹殺胚胎。如果它這次掙扎著醒來,那它就會獲得自由,我們再也沒法輕易地獵殺它了。”

    “施耐德也這麼想麼?好的!沒問題!這是我期待的指令!”愷撒把自己牢牢地捆在座椅上,“楚子航,硫黃炸彈準備好了麼?”

    “炸彈已經啟動,安全栓正在解除,15秒鐘之後可以發射。”

    “路明非準備上浮,空氣艙預備排水,穩定翼準備,螺旋槳系統準備,炸彈彈出之後立刻上浮!”

    “老大你說慢點我正在翻書!”路明非緊張地翻著那本操作手冊。

    廢墟的搖晃越來越厲害,廢墟表面附著的肺螺正在剝落,一層接一層地像是蛻皮。這座城市正在崩潰或者醒來,它原始的顏色和質地就要展現在人們面前。

    “愷撒……看一眼聲呐螢幕!”楚子航的聲音很奇怪。

    愷撒猛地扭頭,聲呐螢幕上接二連三地紅點,每個紅點都在搏動。每個紅點都代表一個心跳聲,數以百計甚至數以千計的東西正在蘇醒,絕非只是一枚胚胎!愷撒最初掃描時覺得這座城市的廢墟下似乎有一個巨大的心跳,但那其實是對信號的誤讀,無數東西沉睡在廢墟下,它們只有一個心跳聲是因為它們的心跳完全同步!

    “媽的!這裡是什麼地方?龍巢麼?”愷撒驚呆了。

    “你們看前面,那是……什麼血淋淋的東西?”路明非用盡全力才說出話來。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07
正傳 第十四章 王的血祭


    進度條閃著刺眼的紅光,正從螢幕左側高速地向著右側推進,胚胎孵化率瞬間突破了60%。諾瑪搶修的初步結果是,監視海底的聲呐重新和本部建立了聯繫,但資料一過來孵化率就開始飆升。

    “不可能!比格陵蘭的孵化更快!快十倍!龍類出現了!回收安全索!回收安全索!”明知道通訊中斷,施耐德還是下意識地對遠在地球另一側的源稚生喊話。

    十一年前的恐怖記憶再一次籠罩了他。就像是宿命一樣,無論他作了多麼充分的準備,龍的陰影還是纏上了他。無人應答,孵化率突破90%,心跳頻率加速到每秒鐘400次,中央控制室裡充斥著狂躁的心跳聲。古龍胚胎隨時都能突破束縛,偏偏在這個時候無法連接輝月姬系統,施耐德只能眼睜睜看著孵化率跳躍著上升,98%……99%……100%。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它完成孵化了!再也沒人能阻擋它!”施耐德輕聲說。

    多年來格陵蘭冰海事件一直是他的噩夢,現在噩夢又一次變成了現實。門開了,胚胎孵化,人類在深海中和未知的生物對峙,無從掙扎,只能等待被捕食。

    “不,它還在繼續!”曼施坦因說。

    大螢幕顯示胚胎孵化率還在上升,120%……150%……190%……240%……

    “這是怎麼回事?胚胎孵化率怎麼可能超過100%?”

    施耐德冷汗如潮湧:“如果那裡不止一個活的東西,心跳信號疊加在一起,孵化率的上限就會提升。這是計算方法的瑕疵,如果有100個龍類同時蘇醒,上限就是10000%!”

    這時胚胎孵化率的讀數已經衝破了8400%。

    熔岩河上卷起了層層疊疊的海浪,這些黏【文、】稠的岩石溶液流動極【人、】其緩慢,十幾米高【書、】的浪花在水中能夠定【屋、】型十幾秒鐘,然後浪花的形狀才坍塌,數以百噸計的岩漿重新拍打在岩漿河上。熔岩的光亮因此大盛,照亮了廢墟的每個角落。隨著廢墟的搖晃,數以百萬計的肺螺脫落,伴隨著黏稠的血絲。暴露出來的並非愷撒小組想像的巨艦,而是難以描述的異形物體,它足有百米長,半截插入海床,半截被肺螺層層包裹,暴露在地面上的一半是午餐肉一樣的顏色,密佈著類似肌腱和筋膜的結構,還輕微地蠕動,肺螺們就是用口器咬進這個巨物的身體裡,不斷地進食、不斷地交配繁殖。它的表面裂開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口,還能看見殘存的肺螺緊緊地吸在傷口深處。

    “媽媽媽媽媽媽……”路明非說,“媽的!”

    “難道是胚胎?”愷撒也驚呆了。要是胚胎的長度就過百米,這條古龍成年之後豈不是有幾公里長?暴雨般墜落的肺螺阻擋了他們的視線,他們看不太清楚。

    “不,”楚子航低聲說,“是列寧號,你們仔細看海床,能看出它從高處墜落的痕跡。”

    以那東西為圓心,建築物一圈圈反向坍塌,說明它確實是以驚人的速度和自重墜落在海床上,引發了衝擊波。它暴露在外的部分有80米長,寬度大約25米,隱約是破冰船的船形。只是它的外觀徹底改變了,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這東西都會誤以為它是個巨型生物而不是沉船。

    “這東西還在動!跟胚胎有什麼區別?破冰船懷孕了麼?”路明非被眼前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

    “沉船被胚胎佔據了,胚胎把鋼鐵轉化為它的一部分了!”楚子航說,“仔細看!沒有被肉質覆蓋的部分,鋼鐵中能看到血管的痕跡!”

    “我靠古龍能有這種功能麼?它是要把破冰船吃下去進化成破冰船獸麼?”路明非說。

    “不,我想那胚胎其實已經死了。”愷撒低聲說。

    “它分明還在動還在動!它的血管在跳動!幼龍一定在船艙裡啊老大!”

    “它還有生命力,但它已經不可能孵化了。有人殺了它,用它作為祭品。”愷撒說,“你們看下面。”

    "路明非和楚子航從下方的觀察口看出去,在肺螺堆積的地方,列寧號生出粗大的血脈貫入海床,血液從列寧號流向整座城市,似乎是滋養這座死城的泉水。隨著震動的加劇,海床正在開裂,黑色的縫隙中都是黏稠的黑色血漿。煉金術方面他們三個都只是入門級別,但誰都看得出這是類似黑魔法祭祀的血腥煉金術,列寧號中流出的龍血灌溉著這座古城,這座搖晃的古城似乎正在蘇醒!他們的敵人不是胚胎,而是這座死去了很多年的高天原,神話說這裡曾居住著神族,而昔日的神們即將醒來。

    什麼東西需要用一條古龍的血去祭祀?龍血哺育出的是什麼魔鬼?

    “真悲哀啊,高高在上的王,在更強大的王面前終究也只是血腥的祭品。”酒德麻衣站在迪裡雅斯特號的頂部,無聲地歎息。

    她釋放了冥照,離開迪裡雅斯特號,游向列寧號的殘骸。此刻這艘被肉質包裹的巨艦正在枯萎,不知名的力量正吸幹它的血液,這座城市正在醒來,它瘋狂地吸吮著極品的汁液。血管乾癟下去,肉質的表面開裂,黏稠如糖漿的血在海水中下墜,猩紅的血絲黏附在迪裡雅斯特號的外殼上。迪裡雅斯特號距離列寧號的殘骸只有不到200米,酒德麻衣遊動的速度堪比一尾旗魚,她到達了列寧號的側面,貼著船身上浮,所有舷窗中都伸出肉紅色的觸手,就像是人的手臂被砍斷之後傷口生出的肉芽那樣醜陋。愷撒沒有猜錯,這條龍在胚胎階段就被剝奪了腦部,現在它只是一個流著龍血的祭品,因為血統的緣故它不會徹底死去,只會不斷地生長,不斷地給這座城市輸血,肺螺們也品嘗它的血液而成為龍族亞種,海生動物又因為使用肺螺而進化,而曾經高高在上的龍族王者現在的地位不過是提供營養的胎盤而已。

    酒德麻衣從一個舷窗中伸手刺入,如同刺穿敗革。她切斷了一根肉芽,從舷窗中潛入列寧號。

    源稚生登上須彌座的最高處,四面八方的探照燈打在他身上,風組的直升機群、火組的水警船群、林組的漁船群都圍繞著山組所在的這座浮動平臺。直升機拉開了艙門,船頭站滿了黑衣的年輕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源稚生,成千上萬的雨滴反著光,黑色的長風衣舞動,源稚生仿佛站在光雨中。

    “諸君!”他四下環顧。聲音在海面上遠遠地傳播出去,六座浮動平臺都在播放他說的話。

    “拜託了!”他深深地鞠躬。

    他本該說出激蕩人心的誓師辭,但他忽然什麼都不想說了。這一切都太沉重了,幾乎要壓垮他。蛇岐八家的歷史,埋葬神的海底城市,消滅猛鬼眾的雄心,終結暴力的理想,此時此刻全都扛在他一個人的肩上,但他這只負重的平塔島象龜已經很累很累了。雄心壯志、熱血,或者對權力的追求都不是他這麼做的原因,他背著這個沉重的大山往前爬,只是因為他是只負重的象龜。象龜就是這樣,只知道爬,卻無法翻身卸下背上的負重。

    今夜註定是流血之夜,誰都不能置身事外,就讓它開始吧,腥風血雨將從這裡刮向日本海岸。

    “哈伊!”數千人一齊鞠躬。

    船上的偽裝都被揭去,三聯速射炮、大口徑對艦用機槍和魚雷發射管都暴露出來,漁船群以螺旋形布下深水炸彈,這些炸彈會自動懸浮在水深100米的海域,形成完備的防禦網。它們最初設計的目的是用來埋伏小型潛艇,但現在它們會被用來攔截更危險的東西。蛇岐八家旗下的重工企業原本就是承接著日本自衛隊的先進武器設計和製造,如果不怕法律制裁,他們隨時隨地都能武裝起一支軍隊。這些武器裝填了特製的彈藥,子彈和炮彈的彈頭中是液態汞,擊中目標之後會釋放出大量的汞蒸氣,魚雷彈頭上繪製著複雜紋路,這些煉金彈頭爆炸時會釋放出足以切開龍類身體的碎片。源稚生自己則扛起重型狙擊步槍,雖然相比直升機和船上的裝備,這支狙擊步槍的殺傷力不算什麼,但既然是沒有人能置身事外的戰爭,那麼他不願意躲在須彌座的深處。

    櫻走到源稚生背後:“極淵中發生3.2級輕微地震,神葬所正在蘇醒。”

    “祖先們果真沒有徹底死去啊。”源稚生輕聲說,“這些年他們無時無刻不想逃離禁地重新回到人世間吧?”

    “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櫻說,“我們已經作了完全的準備,我們還有繪梨衣小姐。”

    “從神葬所上浮到海面還有一些時間,你去休息一下吧。我繼續跟下潛小組通話。”

    “諾瑪系統不斷地呼叫輝月姬系統,輝月姬正用各種方法偽裝在檢修中,短時間內施耐德沒法確定到底出了什麼事,但他總會反應過來。”

    “已經不重要了,今夜過後,蛇岐八家和秘黨的聯盟就結束了。一個小時之內阻止他和迪裡雅斯特號建立聯繫就好了。”

    “明白。”

    “櫻,你還記得櫻井明麼?”源稚生轉過身來。

    櫻有些錯愕,但很快就恢復了冷漠,微微點頭:“記得。”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是自己動手抹殺他,而是命令你去做,你能坦然地切開他的脖子麼?”源稚生點上一根柔和七星,“利用他對你的信任殺死他,做得到麼?”

    “做得到。”櫻輕聲說。

    “怎麼做到的呢?”

    因為相信您。無論武士還是忍者,如果失去了可以信賴的人和理由,道也就不復存在。“櫻說,”相信您,這是我的原則。"

    源稚生沉默了很久:“謝謝你櫻,你有時候真是太聰明了。”他伸手摸了摸櫻的頭,轉身沿著須彌座頂部的欄杆漫步,眺望著波濤起伏的海面。

    “情況太複雜了!這事情我們搞不定,還是讓執行部派更有經驗的人來吧!”路明非大聲說,“廢墟下面到底是什麼東西,數量有多少,我們都不清楚。我們手裡現在就一枚硫磺炸彈算個武器,搞屁啊!往哪兒打我都不知道。”

    “見鬼!硫磺炸彈確實對付不了那麼多目標!”愷撒看著聲呐上密密麻麻的紅點。

    “在這種情況下硫磺炸彈已經沒用了,唯一的解決方案是引爆核動力艙。”源稚生說,“家族通過越洋電話和施耐德教授研究解決屍守的方案,目前唯有核爆才能清除所有目標。”

    說得那麼輕鬆!核爆?這方案真的是執行部制訂的而不是裝備部制訂的麼?核爆的話我們怎麼辦?"愷撒吃了一驚。

    “你們有時間撤離。時間有限,聽我說,核動力艙在常規狀態下是不會爆炸的,要引爆它的話,必須讓中子密度超過閾值,換句話說,就是讓核動力艙過熱。”源稚生說,“你們啟動核動力艙,令它過熱之後立刻上浮,我會用安全索把你們釣出水面,上浮的過程我們可以縮短到半個小時。當核動力艙爆炸的時候,你們離爆炸中心已經有四公里遠,在這種情況下你們有很大的生還機會。”

    “不是說核動力艙爆炸會掀起海嘯和海底地震麼?”路明非說,“都海嘯了還有什麼生還機會?連油輪都能被海嘯捲進海底,深潛器這種小東西怎麼逃得掉?”

    “沒有那麼誇張,那只是一個小型的核動力艙,它在海底爆炸的衝擊波甚至無法到達海面!”源稚生說,“快!按照我說的做,核動力艙的控制電路可以充當引爆電路,你們所要做的只是啟動它,然後把它從上方投下去!你們只有冒這個險,讓屍守群沖出地面就來不及了,它們的速度會遠比深潛器快!”

    “屍守?屍守是什麼東西?”路明非問。

    “傳說中的東西。龍類的屍體死後很多年都不會腐化,龍族用煉金術炮製同類的屍骸,用它們充當城市的守衛者。這是禁忌的技術,直到古埃及的時候人類還試圖重新用這種技術炮製法老和貴族的屍體,試圖令他們不朽,但他們只是能夠保存屍體,卻未能保存神經和肌肉的活性,所以他們無法製造出真正的行屍。”愷撒說,“如果這是龍族的城市,那地基中間一定垂直地埋葬著屍守。胚胎的血讓它們蘇醒了,該死!一定是有人故意這麼做的,列寧號帶著胚胎沖入這片廢墟就是要啟動這個古城!”

    “媽的媽的媽的!”路明非目瞪口呆,“這情節已經開始神開始自行發展了啊!我本來以為我們只是要出演探險劇,後來發現是科幻劇,現在已經進入僵屍片的領域了!可有沒有考慮一下主角的感受啊!如果早知道是僵屍片就不該駕駛什麼深潛器來,就算不給我們配備EVA,好歹也加裝魚雷和機槍啊!”

    “能供你吐槽的時間不多。”源君說得對,如果不解決掉屍守的話,我們也沒有什麼機會逃離,目標太多的話硫磺炸彈顯然是沒用的,威力足夠的只有核動力艙。"

    “如果施耐德教授也是這個意思的話,我們沒什麼選擇,”愷撒說,“楚子航,你負責啟動核動力艙,我駕駛深潛器,我們在列寧號的上方把核動力艙投下去,然後立刻上浮!”

    “那我呢?我做什麼?”路明非問。

    “沒什麼事情需要你做,錄一段音訊吧,如果我或者楚子航操作失誤,讓源君把音訊當作遺書。”愷撒的雙手高速地在儀錶臺上跳躍。

    按照源稚生的計畫,是用安全索把深潛器強行吊出水面,上浮八公里卻只用半個小時,而按照正常的流程上浮,他們至少需要一個半小時。上浮速度增加三倍,壓力變化也就快了三倍,這對深潛器的外殼和管道閥門是巨大的考驗,愷撒正調試這台傳奇的設備,以確保它的所有系統以最好的狀態運轉。楚子航已經接入了核動力艙的電控系統,他命令核動力艙從反應爐中抽回全部鎘棒,沒有了吸收中子的鎘棒,反應爐中的中子密度直線上升。電路系統立刻報警,這不是核動力艙的正常運轉模式,但楚子航要的就是它過熱。

    “愷撒,密碼!給我密碼!”楚子航大聲說。

    “用不著密碼!密碼是用來啟用強動力源的,你現在是暴力破解核動力艙的安全保護,暴力破解要什麼密碼?”愷撒說,“而且我剛才輸了好幾遍都沒輸對,現在我也沒把握猜出正確的密碼。”

    密碼不是你自己設置的麼?你怎麼會忘記?"

    “設置密碼是在那個喝了酒的晚上,我當時記得我把諾諾的生日設成了密碼,但現在怎麼輸都不對,無論是年月日的排序還是日月年的排序都不對。”

    “這種密碼也太好猜了吧?”

    “強動力源的密碼原本就是個確認步驟而已,誰會偷偷潛入迪裡雅斯特號玩強動力源?蛇岐八家有幾十個人晝夜不停地守著它。”

    “成功了!我跳過了密碼步驟,核動力艙正在過熱,隨時可以投擲。”楚子航把鎘棒的狀態設置為鎖死。

    “好極了好極了!現在準備起航!”愷撒把弱動力源的輸出閥門推到最大,鋰電池組以最大功率向螺旋槳提供能量,所有的氣密艙都排出海水。深潛器開始上升,海底的潛流已經很混亂了,愷撒竭力穩定住這台機器,它向著四面八方噴射空氣來穩定自身,管道中氣體高速流動吹出風笛般的聲音。路明非和楚子航用安全帶把自己死死地扣在座椅上。

    “諾諾,這是我的第一版遺書,很大的可能它會在半個小時之後被刪除,但如果你聽到這段錄音,那說明這份遺書不幸地生效了。”愷撒的聲音低沉。

    路明非一愣,忽然明白愷撒正通過通訊頻道錄製遺書。

    "雖然求婚了,卻始終沒有帶你回家見過我的家人,也許會給你留下誠意不夠的感覺。但我的家人都是一幫混帳,如果可能我(原點書屋)希望你一輩子別見他們。我聽說你的家人也都是混帳,所以我也沒有要求去見他們。但如果你願意讓我跟他們碰面,我心裡其實是非常願意的。我考慮過要表現得像一個中國式的女婿一樣,跟他們討論一下中國文化什麼的,我也可以穿著唐裝提著火腿、雞蛋和各種食材當禮物,雖然說真的那在我看來要多蠢有多蠢。

    “說真的我有點婚前恐懼症。我的同學都說女人結婚了就變了,只需要經過一場婚禮她們就會一夜之間從蘿莉變成大媽。但是在我心裡你天生就是個禦姐,從未蘿莉過,所以也許不會變成大媽。不過我還是有些恐懼。我得說實話,你不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孩,在這一點上我沒有說真話。我前一個愛過的女孩是在高中時代,現在是英國王室第三順位繼承人的未婚妻,她沒有一點能比得上你,但我得說我覺得不安就是因為她。我開始對她覺得厭倦是因為我有一天忽然發現我徹底地瞭解了她,跟她吃飯的時候我盯著她的嘴猜測她接下來會說的話,每句話我都猜中了。我知道了她對珠寶的品位,也瞭解了她心目中的上流社會,我和她一起站在牛津滿是餐館的小街上,我能猜出她會選擇哪家賣淡啤酒和安格斯牛肉漢堡的店,我甚至知道她跟我吃飯的時候起身說要去洗手間十有八九是打電話催管家匯款,她總是把賬上的錢花得分文不剩。”

    迪裡雅斯特號在潛流中掙扎,螺旋槳發出卡住的嗒嗒聲,但路明非的注意力都在愷撒口述的遺書上。

    "其實你也總會把賬上的錢花得一分不剩,但我卻從沒有因此覺得有什麼不舒服,我期待你來問我借錢或者乾脆搬到我租的公寓去,可你從來不問我,你寧願只吃湯罐頭支撐到下個月家裡給你匯款。你做的一切事情在我看來都有意思,我跟你一起在街頭,猜你會選哪家餐館,可我從來猜不中,越猜不中我越想猜。你是我這一生想挑戰的最高成就,因為我從來沒有瞭解你的全部,你是個巫女,你有無數種可能。我其實是恐懼我們結婚之後你對我而言就再也沒有秘密了,我會像瞭解那個女孩一樣瞭解你,不知什麼時候就厭倦了。

    "為了克服恐懼我想了很多的辦法,甚至打電話給我的心理醫生。但心理醫生說他作為一個結婚多年的老男人,經驗就是無論如何你總有一天會厭倦自己的妻子,你跟不跟她離婚只取決於你的耐性而不是愛情。但我不想厭倦你,我遇到你的時候你美好得就像光,如果你因為跟我在一起而暗淡,這是對光的侮辱。雖然這麼恐懼但我還是在籌辦我們的婚禮,我沒有提前告訴你,因為最近一直聯繫不上你。我希望你在知道我的恐懼和猶豫之後依然願意跟我一起說‘Ido’,然後走遍世界去舉行我們那個長達一年的婚禮。可是如果你在我面前,我又無法對你說這些,而如果你聽到了這段錄音我又已經死了。所以這是個悖論。

    “我知道你們中國人有冥婚的習俗,但我不希望你搞這種可笑的事,當然我清楚你是不會這麼做的,所以你才會是我喜歡的女孩。但我已經付了錢預訂了婚禮服務,我覺得你也可以別浪費它,請代替我環遊世界吧,如果你願意的話,帶一件紅色的男式唐裝,在你在斐濟的小島上看落日的時候把它曬在旁邊的晾衣繩上看著它在空中飛舞,想像我和你一起在那裡看落日。如果世界上真有靈魂什麼的,那時的我就會克服恐懼滿心歡喜,因為我把最好的時間留在了你的記憶裡,而我永遠不可能厭倦你。愛你的愷撒-加圖索,於日本海溝深處。”

    迪裡雅斯特號終於掙脫了潛流,它進入了上升水流,如同一隻振作起來的飛鳥扶搖而上。

    “我聽說你私下裡寫過一本書還上了《扭約時報》的暢銷書榜?”楚子航淡淡地說。

    “《DragonRaja》,現在還排在第三名,我計畫在完成這項任務之後推出系列的第三本。我是說如果我活下來的話。”愷撒說,“你們能不能別無聊到偷聽別人的遺書。”

    “我知道這不太禮貌,但你的文筆確實很好,雖然你的中文用詞有時候不准。”

    “要追中國女孩不努力學習中文怎麼行?楚子航你不想也錄段錄音麼?或者你們中國人覺得留遺書是不吉利的事?”

    “我已經錄了,沒在公共頻道裡,所以你們沒聽到。”楚子航說,“很短,可以重播給你們聽。”

    他按下重播鍵:“爸爸,當你聽到這段錄音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請勿追查我的死因,因為不會有結果也不重要,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沒有任何人逼迫我。請照顧好媽媽,不要讓她太難過。我知道媽媽和你有過協議為了我不生孩子,但以你們的年紀生育應該不成問題,生個孩子會讓她和你都更開心。這些年謝謝你的照顧,我知道你為我驕傲。”

    “你的遺書居然是留給繼父而不是你媽媽?”愷撒說。

    “其實沒什麼想跟媽媽說的,她沒有血統,不會明白我們做的這些事。說些煽情的話只會讓她反反復複地聽來難過而已。”楚子航說,

    “我繼父是個很理性的人,他會想辦法勸說媽媽再生個孩子。那樣他們都不會寂寞了。”

    “想到有人會取代自己的位置,一家三口開開心心的,自己不會難過麼?”路明非覺得有點心酸。

    “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也沒什麼好難過的。”楚子航淡淡地說,“路明非你要不要錄音?”

    “想過要錄,可是沒想明白要錄給誰聽。”路明非抓抓腦袋。

    源稚生叼著煙捲靠在欄杆上,默默地聽著海底深處的對話。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10
正傳 第十五章 潛龍升空之海


    “到達列寧號殘骸上空,準備投擲核動力艙,中子密度超過安全閾值120%,預計核動力艙將在20分鐘後爆炸,爆炸當量初步估算為100萬噸級。”愷撒大聲說。

    “同意投擲核動力艙。”源稚生說,“須彌座已經做好準備回收迪裡雅斯特號。”

    他背後的烏鴉和夜叉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清楚迪裡雅斯特號的生還幾率有多高,根本不是源稚生所說的那樣,根據輝月姬的類比,生還幾率不到1%。因為核動力艙經過改裝後,爆炸威力遠大於源稚生所說的百萬噸級,以它的威力確實能夠掀起海嘯,只有這種威力的東西才能毀滅埋葬神的廢墟。即便愷撒小組幸運地躲過了核爆的衝擊

    波,他們也難以逃過倖存的屍守,核爆的威力未必能解決所有的屍守。

    “解放核動力艙!立刻返航!”愷撒打開了懸掛核動力艙的掛鉤。

    “等一等!”楚子航大吼。

    但已經晚了,黃色的核動力艙緩緩地下沉。掛鉤一旦打開,它和迪裡雅斯特號就脫離了關係,以核動力艙的自重,迪裡雅斯特號別想重新把它掛上掛鉤。

    “怎麼了?”愷撒問。

    “你解放核動力艙之前中子密度忽然下降,核動力艙重新進入安全保護模式,鎘棒插回了反應爐內,這樣它根本就不會爆炸!”

    “不會吧?”路明非說,“裝備部做的東西,以前我們不想讓它炸它到處亂炸,現在費了那麼大力氣引爆它它又不炸了,裝備部耍我們麼?”

    “岩流研究所立刻分析!核動力艙出了什麼故障?”源稚生也呆住了。

    蛇岐八家的精心設計,進行到此刻一切都完美無缺,20分鐘後神葬所將在核爆的高溫和衝擊波中毀滅,此刻岩流研究所精心改裝的核動力艙居然出現了故障。

    “分析結果已經出來了,是引爆電路出現了故障!”宮本志雄在蛇岐八家的秘密頻道中疾聲說,“本來我們改造了裝備部設計的控制電路,加裝了引爆電路。但我們剛剛分析了引爆電路的電流記錄,它損壞了,可能是在下沉過程中出現了短路,下沉之後我們讓愷撒啟動了迪裡雅斯特號上的自檢系統,但我們不能告訴他引爆電路的事,所以引爆電路沒有自檢。”

    “那麼它不能爆炸了?我們驚動了神葬所中的亡靈,而現在核動力艙卻不能爆炸了?”源稚生臉色慘白。

    他不敢相信這樣的結果。一個小小的疏漏,只是個小小的疏漏,巨大的災難已經釀成,幾乎沒有逆轉的機會。

    “不,還有可能引爆。但是必須……必須手動輸入密碼,輸入密碼之後可以騙過控制電路,強迫它再度進入過熱狀態。”

    “可他們在海底8600米深處!怎麼可能手動輸入密碼?”源稚生怒吼。

    “有機會,迪裡雅斯特號上有海底行走用的齊柏林裝具,雖然不能維持很長時問,但足夠他們下潛去輸入密碼。只要打開核動力艙底部的金屬板,就會看到密碼鍵盤,它是防水的,只希望它別在高溫下熔化了。”宮本志雄說。

    “可誰願意在這種情況下犧牲自己去輸入密碼?現在連欺騙都沒用了,讓他們輸入就是讓他們去死!他們怎麼會相信我?他們本該直接聽取本部的命令!”源稚生狠狠一拳砸在欄杆上。

    “已經寫完遺書的人未必沒有做好死的打算,不試著說服他們怎麼知道他們不願意呢?”櫻低聲說,“這時候我們都用不上力,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去深海裡輸密碼,但我做不到。如果不炸毀神葬所,那會是一場災難,我們喚醒的東西是魔鬼,如果讓它逃走,還不如把它留在封印中。”

    源稚生深深地呼吸。他清楚櫻的意思,這種時候已經不是要不要犧牲下潛團隊的問題了,如果犧牲這裡的所有人能鎮壓住神葬所裡的東西,源稚生會毫不猶豫。如果鎮壓不住,後果不堪想像。但源稚生沒有把握說服那三個絕境中的人再做更多的努力,愷撒小組的精神已經繃緊到了極點,他們一直等待著扔完了核動力艙就被安全索拉出水面。這時候告訴他們不但不能上浮還要做深海行走,源稚生找不到任何理由。

    “諸君,壞消息,核動力艙的電路出了問題。你們還不能上浮,你們必須做一次深海行走,手動輸入密碼。”源稚生接入通訊頻道,“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他無法繼續偽裝了。他能做的只是說實話,現在他需要愷撒小組做一次深海行走,願不願意相不相信都由愷撒小組自己判斷。

    “如果我們拒絕,你們就不會把我們拉上去,是麼?”愷撒低聲說。

    “如果你們拒絕,所有人都會死,拉不拉你們上來已經無所謂了。”源稚生說。

    “你是勸我們為了救更多的人自己去死?”

    “如果我在深潛器上我會去做深海行走。”

    “媽的那樣你就一輩子去不了天體海灘賣防曬油了平塔島象龜!你會願意麼?而你在勸我做的事會讓我永遠看不到自己的婚禮!”愷撒怒吼。

    “我不願意,可我還是會做,你願不願意,是你的事。”源稚生一字一頓。

    “日本分部果然都是瘋子!”

    愷撒站起身來摘下耳機扔給楚子航:“我不想跟那個瘋子說話了,你跟他保持聯繫,氧氣只夠消耗8分鐘了。密碼是我設的,只有我能猜出來,如果我8分鐘之後還沒能上來,那就說明沒人能引爆核動力艙了,你就讓他回收安全索。”

    “老大你你你……”路明非說。

    “下潛之前我說過,我是組長,你們兩個是來配合我的,不要自行其是。”愷撒冷冷地說,“按照我說的做,如果我沒能上來,楚子航接替我的位置。看來提前錄好遺書還是有用的。”

    “老大我我我……”路明非說。

    愷撒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推開:“你還沒錄遺書,趁著還有幾分鐘想想錄給誰聽。”

    “我去吧,你是組長。”楚子航準備解安全帶。

    愷撒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座椅裡,面無表情:“別以為我這麼做是因為我願意為你們倆犧牲自己,我是個有未婚妻的人,我的命比你們都值錢。我只是不願意出現那種你們兩個中的某一個死在這片海裡而我活下來的局面,那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人講我的這段人生,太恥辱了,恥辱到我可以為了這件事吞槍自殺。”

    “你真是一輩子隻為驕傲活著的人啊。”楚子航輕聲說。

    愷撒扭頭,居高臨下地看了楚子航一眼。在深海8600米的深處,在愷撒海藍色的眼瞳中,楚子航仿佛看見刺眼的陽光。

    “它們……它們來了!”路明非嘶啞地說。

    楚子航從下方的觀察窗看出去,廢墟的地面中湧出了猩紅色的水霧,廢墟地底流淌的龍血彌漫起來了,從地面的裂縫中爬出了細長的活物,它們撕裂籠罩自己的胎衣,身體泛著金屬般的光澤,瞳孔是猙獰的金色。因為太久的沉睡,它們還不能起身,匍匐在海床上爬行,扭動著修長的下半身。但被龍血滋養之後的身體立刻恢復了太古時代的力量,爬著爬著它們就猛地竄了起來,擺動長尾急速地向上浮去。它們從迪裡雅斯特號側面經過,卻沒有把哪怕一絲目光投向這亮著燈的金屬物體。它們的眼中只有上方無盡的黑暗,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它們終於掙脫了束縛的封印,就要重新回到人類的世界去。

    “蛇尾人身。”楚子航輕聲說,“這不是純種龍類,它們生前也是混血種。這不是龍族的城市,它是混血種的先民建造的!”

    “就像龍升天一樣。”路明非喃喃地說。

    上方的視野中,無數修長的影子正奮力地擺動長尾,熔岩照亮它們的身體,它們彙集在一起,像是金色的漩渦。

    “等它們升到海面上就會變成棘手的東西,這種東西哪怕有一條被媒體捕獲,明天全世界每份報紙的頭條都足它。”愷撒說,“不過這不是我們的事了,交給那幫日本人吧,是他們的支援團隊發揮作用的時候了。我們的任務只是把這裡夷平,無論是列寧號、胚胎還是高天原,這種東西的存在本身就是麻煩。”

    “深海行走的裝具最多只能支撐五分鐘。”楚子航說,“我會讓深潛器降低一點。”

    “時間足夠了。”愷撒鑽進駕駛艙側面的加壓艙,反身扣上了厚達10匣米的艙門。

    外面是不可思議的超高壓環境,能在這種環境下使用的齊柏林裝具不像普通的潛水服那樣是人形的,它足一個近乎球形的金屬設備,球形設備能夠最大限度地抗壓。雖然已經用了航空級的鈦鎂合金,外壁的厚度也超過5釐米,但它仍舊沒法堅持很久,球體艙中填充著高壓的生理鹽水,只有面罩中有氣體,深海行走的人並非用自己的肢體而是借助設備上的金屬義肢。愷撒在腦海中最後一次複習操作流程,從正下方鑽入齊柏林裝具。高壓生理鹽水注入,頭盔內的照明燈亮起,愷撒用力握住金屬義肢的操作手柄,向頭盔裡的麥克風吹氣:“楚子航,試試通訊設備。”

    “我這裡聽得很清楚,你能聽見我說話麼?”楚子航在駕駛艙中敲打麥克風。

    “通話效果不錯,”愷撒頓了頓,“你不也是驕傲的人麼?”

    楚子航一愣。

    “只是你驕傲的方式和我不同。”愷撒又說,“雖然你驕傲起來的時候讓人不舒服,但如果你不驕傲的話,根本不配被我看作對手。我家的那些老東西想針對你,不過那事情跟我無關,別以為我會用那種下等的手段來對付你。如果是我死你活,就繼續這麼驕傲地活下去吧……別被我看不起的混蛋打敗。”

    加壓噴嘴把齊柏林裝具噴出的一瞬間,楚子航看見裝具中的愷撒把手伸到球形的頭盔裡,向他豎起大拇指,不知是不是“凱旋”的意思。

    愷撒在海水中緩緩下降,不時有夭矯的屍守和他擦肩而過。這片廢墟就像是囚禁靈魂的黃泉幽冥,此刻黃泉之門洞開,靈魂們不顧一切地逃亡。屍守們已經沒有神志,但它們還保留著野獸般的直覺,好像所有屍守都預感到了毀滅的降臨,它們正不顧一切地從這個絕境中逃離,沿途不攻擊任何東西。愷撒也弄不明白屍守們是怎麼預感到高天原將毀於一場核爆的,預測核爆顯然不該是屍守能做到的。

    這些早已死去的混血種,有些完整無缺,有些則是殘損的,類似木乃伊工藝但更加強大的煉金技術,把它們的活力封存在不朽的身體裡,它們中有的殘缺了半片頭顱,有的則腹腔洞穿,似乎是一場殘酷戰場後留下的遺骸,太古的煉金術師們將這些遺骸當作了原料。愷撒想到在那座鳥居上看到的戰場雕刻,似乎那場戰爭在歷史中真的發生過,也許就是它最終毀滅了這座城市。

    迪裡雅斯特號懸停在他的正上方,腰間的繩子把愷撒和迪裡雅斯特號聯繫在一起,迪裡雅斯特號又通過安全索和須彌座相連,須彌摩叉通過錨鏈固定在海床上,一層層的像是血緣關係。

    在瓦斯雷和岩漿的光中,核動力艙和列寧號都很清楚,狹長的核動力艙被投擲在列寧號不遠處的肺螺堆裡,數以百萬計的肺螺在旁邊蠕動。愷撒落進了肺螺堆裡,這些微小的生物正不斷地從列寧號上脫落,打在齊柏林裝具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愷撒竭力操縱笨拙的義肢恢復站姿,在肺螺堆裡跋涉,一步步接近核動力艙。海流太混亂了,他不敢漂浮著前進,所以不敢鬆開齊柏林裝具上的鉛墜,只能這樣貼著海床,介乎走和爬之間。頭項上方不斷有屍守經過,有多少屍守已經恢復了活力,幾幹還是上萬?愷撒數不出來,這座高天原在極盛之日地底掩埋著無數的行屍,這些人身蛇尾的混血種似乎直接繼承了龍族的文明,完全不像人類。

    齊柏林裝具已經在超負荷工作,壓力超標,出力超標,頭盔內的照明燈不斷閃滅。如果不足裝具內的超高壓鹽水保護,愷撒早已內出血,但超高壓鹽水也讓他眼睛充血、呼吸艱難。他眼睛裡只有不到十米外的核動力艙,但要在齊腰深的肺螺堆裡爬過十米,他漸漸地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了,高壓對於視覺的影響是最明顯的,視線中的目標開始出現重影,大腦出現劇烈的疼痛,金屬義肢在肺螺堆中打滑,好像掙扎在泥石流中的人,隨時有可能被吞沒。

    愷撒閉上眼睛,釋放了“鐮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聽覺不是輔助,甚至比視覺更有效。鐮鼬們在海水中盤旋飛舞,愷撒驚喜地發覺領域擴張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海水是極好的聲音導體,聲波傳輸的損耗比在空中小,他能聽見潛流的聲音、屍守的心跳,廢墟在開裂,還有古老沉寂的鈴聲。愷撒想起來了,那些傾塌的古代建築上都懸掛著成千上萬的黑色鈴鐺。在高天原矗立在大地上的年代,風起的時候想必整座城都會被鈴聲淹沒。

    但在海水中,鈴鐺發出的聲音是超出正常人聽力範圍的超低頻,如果不釋放鐮鼬的話愷撒也聽不到這種神奇的音樂。沉重古奧的超低頻聲音隨著海流在廢墟中穿梭,愷撒沉浸在古老的音樂中,想像高天原矗立在大地上的樣子。風中萬千鈴鐺在風中逐次翻轉,音潮在城中此起彼伏,潮汐般往復。他從未“聽”到過如此浩瀚的城市。

    他小的時候,每逢春天都會跟母親去阿爾卑斯山度假,常常連續幾個小時站在山麓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管家和僕役在不遠處竊竊私語,說年幼的繼承人是否精神有什麼問題。在他們看來這片山原單調極了,可年幼的愷撒卻露出自己在接受萬眾歡呼的微笑。在愷撒的世界裡,山原上滿是音樂,風吹散了蒲公英,無數小傘在風裡旋轉,風聲被千百倍地放大後就像是用管風琴演奏的教堂音樂,而蒲公英小傘滑過空氣的聲音就是唱詩班所唱的聖歌,整個山原充當那架看不見的管風琴的共鳴腔。整個世界獨為一個人演奏,比萬眾歡呼還要令人神往。這時候只有母親會站在他身後,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

    長大後,愷撒每去一座城市都會登上高處去聆聽音樂,風聲、人聲、雨聲、塵暴聲、機械轟鳴聲、大氣電離聲……每個城市的聲音都不同,匯成迥異的音樂。愷撒能聽到某些城市如老人那樣歌唱,另一些城市如少女在哭泣,而有的城市甚至會發出魔鬼般的咆哮。但迄今為止沒有一座城市的音樂和高天原類似,高天原的音樂寂靜悠然,就像是僧侶獨立在塵世之外,悲憫地看著世界的變遷,讓人想到奈良的月光下,鐘聲裡佛塔在大地上投出修長的影子。

    不適的症狀都消退了,身體柔軟而舒服。愷撒在肺螺堆裡游泳似的劃動義肢,卻感覺自己走在古城的長街中,頭頂的月光仿佛岑寂了千年。

    他是白衣的年輕僧侶,在河邊掬一捧清澈的河水,臉龐小小的少女在那捧水的倒影中走過,她的裙子上暈染著美好的楓葉和蝴蝶花,腰間插著一柄朱木摺扇。遊女的木屐滴滴答答,僧侶手中的水也滴滴答答。遙遠的佛塔上,古鐘被敲響了,僧侶和少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此刻他們的目光相逢,僧侶手中的水濕了衣襟,遊女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腰間的扇子,那是她定情的禮物,命中註定有一日她會把它交到自己丈夫的手中。

    少女的長髮在月下流淌著動人心魄的紅。

    “諾諾……”愷撒輕聲說。

    少女是諾諾,愷撒好像想起來,自己從大秦跋涉千山萬水來到日本,忽然遇見了命中註定的女孩。他滿心歡喜地隔著河伸出手去,諾諾拉住了他的手指跳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臉上羞紅。月光下,奈良城裡的佛塔們緩緩地站了起來,古老的妖魔們顯現出巨大的身影,雙眼中燃燒著金色火焰,對著月光無聲地咆哮,他們在月下舞蹈,像是在對這對年輕人施以祝福。愷撒擁抱著諾諾,聞見了美好的花香。

    “呼叫愷撒!呼叫愷撒!回答!回答!”楚子航大吼。

    彈出深潛器三分鐘之後,愷撒躺在了肺螺堆中,他最後一個動作是緊緊地抱緊一堆肺螺,從頭盔內的攝像頭來,看他的臉上殘留著愜意的微笑。

    沒有回答,生命監控設備上他還有心跳,但是他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

    楚子航捂住了麥克風,摘下耳機遞給路明非,盯著路明非的眼睛:“記住,從核動力艙脫離開始,須彌座已經監控不到核動力艙運轉的資料了,在水底通訊必須依靠電纜。”

    “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路明非茫然地搖頭。

    “也就是說你不告訴源君,他不知道核動力艙有沒有再度點火。如果我沒能把愷撒帶回來,你就告訴源君點火已經成功,但無法回收我和愷撒,讓他立刻回收你。源君無法核實點火的結果,但他只能選擇回收你。而如果我還在這裡,他會要求我們一個人留在深潛器中另一個人出艙。”楚子航把耳機戴在路明非頭上,“別說太多話,也別出於不好意思跟我爭。就像愷撒不是為了犧牲自己救你我而出艙的,只是作為隊長,他的驕傲不允許他把我們趕出艙去。”

    “我的驕傲也不允許我讓一個低年級的出艙。”楚子航起身,“如果我們沒能回來,你就是下潛小組的組長。”

    路明非癱軟在椅子上,眼神無辜得像只小浣熊,可他真討厭小浣熊的眼神,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這種時候要是換了自己面對這種無辜無助的眼神,自己大概也會覺得噁心吧?

    “真心地回答我一句,你是不是還忘不了諾諾?”

    路明非低下頭去:“是,可我什麼辦法都沒有,我就是努力不去想。”

    “如果我們三個中最後只有你逃生,不要因此覺得有負罪感。不是你的緣故導致我和愷撒出事,再試試能不能打動諾諾吧,我總覺得她其實是個內心很弱的女孩,失去了愷撒會很難過吧?”楚子航走向加壓艙,“你還有目標沒實現呢,不像我,我沒什麼目標了。”

    “師兄你是喜歡小龍女麼?”路明非啞著嗓子問。

    “你們叫她小龍女麼?”楚子航在背後扣上了壓力艙的門。

    “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了,迪裡雅斯特號還沒有把核動力艙點火。”櫻說,“我們只有先行迎戰了。聲呐顯示大群的屍守正向海面逼近,上浮速度遠比我們想像得快,兩分鐘之後浮出海面。”

    “不要吝惜彈藥,攔截它們的每一個,”源稚生緩緩地說,“雖然是祖先,可它們已經是沒有人性只剩下殺戮意志的怪物。寧可用血染紅這片海,也不允許任何一具屍體流到外面去!”

    “明白。但如果核動力艙無法引爆,我們就算竭盡全力也無法劫殺所有的屍守,而且據政宗先生說,神葬所裡除了屍守可能還有更棘手的東西。”

    “戰場就是這樣,雖然面對千軍萬馬,但一個武士一把刀一塊立足之地,不退半步就是道。”源稚生說,“何況我還相信那幫傢伙。”

    浮動平臺上的警燈旋轉起來,探照燈也旋轉起來,狂風暴雨在海面上肆虐,燈光照亮了這片如同沸騰的大海。彈鏈滑入槍膛、魚雷預熱、蜂巢火箭開始空轉,警報聲越來越密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海面。黑色的大海搖晃,浮動平臺跟著搖晃,下方仿佛蓄積著隨時會撕裂大海的千萬鈞力量。夜叉在手中的雙管獵槍裡填入紅色霰彈,烏鴉用膠帶把兩枚長彈匣正反捆好插入衝鋒槍,這樣他拔出彈匣反過來插入就能繼續發射,這是黑幫火拼的智慧,因為不像軍人那樣可以定制長彈匣,於是就用膠帶來解決問題。櫻空著雙手,她自己就是武器。

    “你們手中的武器跟風林火山四組的重型裝備沒法比,你們準備用獵槍幹什麼?”源稚生看著夜叉和烏鴉。

    “不知道,但是總得拿著傢伙才像是來辦正事的啊!”夜叉搓著手,“我們是少主的直屬,不能吃閒飯。”

    源稚生“哼”地笑出聲,在這種時候確實高興還有些二貨在自己身邊。

    他戴上耳機,聽著宮本志雄的倒計時。此刻在須彌座中央的監控室裡,大螢幕上顯示著聲呐掃描的結果,數百上千的光點從海底高速上浮,而深水炸彈組成的屏障在水下100米深的位置,那些綿密的光點組成網狀結構。

    “開始了……”宮本志雄低聲說,螢幕上海底升起的光點和深水炸彈屏障正面撞擊。宮本志雄就是那種深水炸彈的發明者,他清楚那東西的效果,他可以想像到在腳下100米深的海水中,深水炸彈群連鎖爆破,每一枚都釋放出耀眼的火光和數以萬計的硬質鋼珠,這些鋼珠被約束在一個平面上,它們爆開的軌跡和火光一樣是完美的圓形,經過這些大圓形的生物都會被切割開來。

    水面上的人們看到海面以下光芒萬丈,好像有火從下往上燒了過來。半秒鐘後深水炸彈的衝擊波就到達了海面,白色的浪沖天而起。

    “倖存率46%!”宮本志雄大吼,“有46%的屍守倖存!”

    白浪中鋼青色的身軀躍出海面,算上蛇一般的長尾,那些魁梧的屍守體長超過五米,它們擺尾的時候就像龍一般夭矯。從海面沖上來的速度達到每小時60公里以上,巨大的衝擊力讓它們躍到了三米甚至五米的高度然後再墜向海面。但在它們浮空的刹那間,風組的“黃蜂尾”機槍已經開始掃射,彈雨從天空向海面傾瀉,打在屍守們堅硬的身體上濺出密集的火光,很多屍守幾乎是被彈雨壓回了海中。水警船的魚雷已經發射了,這種小型魚雷靈巧而且威力巨大,在海面上拉出白色的水痕,三聯裝艦炮是主攻武器,火光暴跳震耳欲聾。

    源稚生居高臨下地射擊露出水面的屍守,他的重型狙擊槍雖然不像艦炮那樣口徑巨大,但直接命中都是必殺。

    “第二波到了!”宮本志雄大吼。

    已經來不及再設置深水炸彈屏障了,所以第二波屍守完全沒有受到阻攔。又是數百條鋼青色的身軀躍出水面,它們中有的扭轉身體落在水警船上,用有力的長尾纏住正在噴吐火焰的艦炮,把炮管扭曲。艦炮的炮塔立刻爆炸,炮手化為灰燼,而被火焰拋出來的屍守落回海中,立刻又深潛下去。海水下面遍佈介乎人與蛇之間的獵殺者,它們意識到自己遭遇了屠殺,承襲自龍類的殺戮之心立刻振作,反過來攻擊最容易攻擊的水警船。

    源稚生不斷地發射,暫時這些東西還威脅不到須彌座,但如果一波又一波的屍守躍出海面……他們將無人生還。

    路明非看著那些肺螺像泥石流一樣漸漸地要把愷撒和楚子航都淹沒,而他獨自坐在駕駛艙裡手腳冰涼。他很想做點什麼但無能為力,他連齊格林裝具的用法都沒學過。

    附著在列寧號外壁上的肺螺大概有幾百噸重,砸在人身上都能把人砸死。楚子航正試圖爬向愷撒,但他距離核動力艙比愷撒距離核動力艙還遠。他落入肺螺堆的時候被海流帶歪了,落地點不如愷撒好。按照使用說明,齊格林裝具只能支撐五分鐘,用來在必要情況下維修深潛器的外殼,但現在愷撒的齊格林裝具已經過期七分鐘了,楚子航的也過期兩分鐘了。愷撒整個人昏迷了,而楚子航的生命體征也越來越糟糕,他正靠暴血來支撐自己,但在這種極端環境中暴血的作用也不明顯。

    機會越來越小,球一樣的楚子航仍在肺螺堆中劃動手臂,雖然明白他已經竭盡全力,可路明非還是忍不住覺得好笑。他經常覺得沒法理解殺胚師兄,分明是那種對什麼都不太有所謂的人,可只要還剩下一分力氣都會豁出去,哪怕還有一絲希望都不放過。楚子航終於突破面前的肺螺,抓住了愷撒裝具背後的扶手,他試圖用帶子把球形的愷撒拴在自己的裝具上,可兩個圓形怎麼攜手並肩是個大問題。

    路明非隔著觀察窗看著他們,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情真意切地覺得自己真是個廢

    物。他到底憑什麼是S級呢?只憑交易生命的自爆魔法麼?其實他是個一級,從新手村出來就沒升過級,唯一會的技能就是自爆,除了自爆之外,其他小怪都由愷撒和楚子航這樣的護駕師兄幫他砍。

    越來越多的屍守爬出地面匍匐著遊動,讓人想起春天來時千萬蚯蚓從泥土中鑽出。一道巨大的裂縫出現了,縱向切入岩漿的長河,成百上千噸岩漿湧入裂縫。熔岩中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掙扎著,它的鱗片是黑色的,背脊上生出帶倒鉤的骨刺,黑色的金屬鉤刺穿它的肌體,把它牢牢地鎖定在廢墟之下。但金屬鉤就要限制不住它了,它用粗壯的尾部瘋狂地鞭打地面,仍矗立的建築成片地坍塌,金屬碎片和沙礫一起浮起,在海水中形成大片的霧障。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路明非驚恐地站了起來,因為他看見那道裂縫中飛出了螢火蟲群!

    是那些鬼齒龍蝰!它們第一次出現就是從海溝上浮,可誰也沒想到廢墟就是它們的巢穴。龍蝰們在海水中拉出銀色的光帶,它們對肺螺那樣的小東西和屍守都沒有興趣,而是漸漸逼近了掙扎中的愷撒和楚子航。路明非的腦袋像是要炸開,他記得楚子航還是愷撒說過,鬼齒龍蝰聚集成群可以把青銅柱咬碎吃掉,它們能分泌出強酸質的黏液,配合可怖的牙齒去咀嚼金屬。用來製造齊柏林裝具的鈦鎂合金能不能經受得起龍蝰的牙齒?

    “快跑!快跑!快跑!”路明非沖著麥克風大吼。

    可愷撒和楚子航沒法跑,他們完全陷在肺螺堆裡了。楚子航沒有回答,他鬆開了愷撒,撥開面前的肺螺往核動力艙那邊去。顯然他已經聽到路明非的呼叫了,也明白眼下的局面,他在嘗試在龍蝰們撲過來撕咬之前能否把核動力艙點上火,可他只知道密碼跟諾諾的生日有關。路明非猛捶儀錶台,除了這個他什麼都做不到。

    一雙靈巧的手忽然按在他的肩上,賣力地幫他按摩起肩井穴來。

    “哎呀客人你的肩膀那麼硬,一定是經常伏案工作,啊不,是伏案遊戲對不對?這樣對頸椎很不好的哦,要經常來做做理療,惠顧我的生意保證你的健康,我們一起天天向上!”

    “什麼鬼?”路明非驚叫著蹦起來,腦袋撞在上方的顯示器上。

    “哪會有鬼在8000米深海活動?除非是腳上綁塊石頭被丟進海裡的海盜。是我啦,你的弟弟,誠信至上的業務員,你值得信賴的人生夥伴,以及你人生中最溫暖的小棉襖。”按摩師嚴肅認真地說。

    路明非扭過頭,小魔鬼穿著藏藍色的和服和木屐白襪,雙手托腮坐在控制台上正眉飛色舞,臉蛋紅潤可愛得他媽的就像課本中說的,跟新鮮的紅蘋果似的。

    “你你你你不是休假去了麼?”路明非結結巴巴地說。

    “唉,誰說不是呢?剛剛收拾好行李要上火車,正在貴賓候車室跟那個穿短裙的女魔鬼搭訕,忽然覺得哥哥你身在危險中,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路嗚澤歎口氣,“白搭訕那麼久了,把那妞扔在貴賓候車室裡不管,她肯定是不會再搭理我了。”

    “你不是說日本不歸你管麼?”

    “日本是不歸我管,但是你現在在日本海疆以外啊。”路鳴澤往窗外瞟了一眼,“這次你們的麻煩可是創了紀錄啊,至少上千的屍守,地底還有一條用煉金術炮製過的純血龍類,還是古代種。”

    “屍守倒是還好,可是那些鬼齒龍蝰你有沒有辦法搞定?”

    路鳴澤笑:“屍守可一點都不好,你不瞭解那種東西。它們的腦部已經死亡,但神經系統、心臟和肌肉還完好,包裹在它們自己分泌的胎衣中。它們的嗜血屬性和攻擊性比生前還要旺盛,經過煉金術處理的軀幹和骨骼比生前更堅韌,除了笨點之外是完美無缺的殺戮機器。它們真正進攻起來比龍蝰要可怕,龍蝰只是掠食,而屍守嗜血,它們殺戮只是因為它們在被炮製的時候用煉金術留下了精神刻印。但現在它們預感到這座古城要完了,它們在急著逃走,不過如果被它們聞到你們血肉的氣息,它們還是會被嗜血衝動吸引過來的。”

    “那愷撒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下子就昏迷了?”

    “那是幻覺,當這座城市矗立在地面上的時候,鈴鐺構建的煉金領域籠罩著這座城市,不熟悉節奏的人都會被幻覺引導。只不過它如今沉沒在大海深處,你們聽不到鈴聲,但愷撒的言靈是鐮鼬,他用錯了言靈。不過也不賴,看他笑得那麼開心,可能幻覺中正抱著穿婚紗的諾諾進洞房呢,那是好爽好爽。”

    路明非的眼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他扭頭避開了路嗚澤的目光。

    上浮的屍守狠狠地撞在了迪裡雅斯特號上,路明非看見一張猙獰扭曲的面孔透過觀察窗正往裡面看。屍守應該是意識到這個鐵殼子裡有活物了。

    “真麻煩!我在跟客戶講話,這些下賤的東西來湊什麼熱鬧?”路鳴澤皺了皺眉,“嚇唬一下它們,讓它們懂點事。”

    “你跟誰說?我麼?”路明非指著自己的鼻子,“估計在它們眼裡我跟一條煙熏培根差不多,煙熏培根再努力也嚇不走食客的。”

    “我哪能這麼跟你說話呢?我是叮囑跟我一起來的那位保鏢姑娘。”路鳴澤微笑。

    深潛器外,酒德麻衣緩緩地站了起來,身上青灰色的鱗片張開又合攏,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她拔出捆在大腿上的利刃,舒展雙臂。圍聚過來的屍守群被她蝕骨的殺機震懾,不敢靠近,但是圍繞著迪裡雅斯特號高速遊動。路鳴澤說得沒錯,這東西是被殺戮意志和嗜血本性操縱的,當它們聞到生命的氣息,即使它們在逃亡中也會停下來獵殺。

    幾條屍守從不同的方向沖向灑德麻衣,它們不朽的身軀長達五米,巨大的體格和驚人的力量讓它們的衝擊力堪比狂奔的犀牛,即使不憑尖銳的爪牙,它們也能把敵人的全身骨骼撞碎。海水被它們的長尾攪動,在亂流的衝擊下,酒德麻衣纖細修長的身體如同一株細竹立在狂風暴雨中。她雙手淩空虛畫,金色的光焰在刀上浮起,幻化出長達十握的長刀,左手天羽羽斬,右手布都禦魂。她旋轉起來,兩件神器級別的武器在海水中攪出透明的漩渦。

    路明非只覺得深潛器在震動,好像有成噸的墨水傾瀉在深潛器的外殼上,彌漫開之後像是黑雲一樣籠罩了迪裡雅斯特號。

    被懶腰斬斷的屍守發出了常人聽不到的嚎叫,它們圍繞著迪裡雅斯特號發瘋般遊動,尋找新的進攻機會。酒德麻衣並不追擊,只是踮起腳尖輕輕地站在深潛器頂上,一次又一次蕩去雙刀上的黑血,長髮如流雲般起舞。

    “屍守的話再多些都好辦,那個大東西蘇醒就很麻煩了。”路鳴澤說,“那是有爵位的純血龍類,血統極其優秀。它的屍骨被人用煉金術製成屍守,在它的骨骼上為城市奠基。你們這次真的惹上了大麻煩,你們就不該來這裡。雖然從古至今無數人都想來這裡攫取些什麼,但沒有人敢來,因為這是禁忌之地,不容活著的人踏入。所以最終他們設下了巨大的圈套,把你們幾個扔進來,打開禁忌之門總是需要血食的。”

    “誰在背後害我們?”路明非瞪大了眼睛。任務足昂熱決定執行部安排的,但是路明非不相信昂熱是派他們來送死的,雖然他是個老神經病,但還是個有操守的老神經病。

    “這個情報要用1/4的生命來交換。”路鳴澤笑。

    “滾!”

    “那說正經的,要不要交易啊?你們山窮水盡嘞,憑楚子航到不了核動力艙旁邊。不過只要哥哥你說一個好字,我立馬就把這裡的屍守都殺光!把那個有爵位的傢伙打得滿地找牙!兩小時後您就在東京半島酒店吃米其林三星的日本料理喝頂級清酒,頭枕藝妓的大白腿!”路鳴澤拍著胸脯。

    路明非盯著路鳴澤的眼睛,下意識地往後退,撞在了儀錶臺上。

    他不願意。他心裡始終有陰影,每跟路鳴澤交易一次,那陰影就變大,要把他吞掉的樣子。心底深處好像有人對他不斷呼喊說,停下!停下!停下!不能再交易了!再這麼交易下去,有些比命還重要的東西就要沒了!可是想來真可笑,他窮得只剩卡貸了,居然還有比命更重要的東西?但他就是不願意,他很恐懼,甚至超過對屍守和龍蝰的恐懼。

    他和路鳴澤對視,空氣仿佛凝結,靜得叫人不安。

    “別這樣看我嘛,看得我蠻不好意思的,我都快覺得自己是壞人了。”最後還是路嗚澤敗下陣來,他討好似的笑,“我真不是什麼壞人,我是個魔鬼嘛,魔鬼就是要誘惑客戶買賣靈魂,我要是每天忙於給希望工程籌款或者在非洲救濟災民,那我還是魔鬼麼?會被其他魔鬼戳脊梁骨的。你也不是不瞭解我,價格公道又能幹。哥哥你一聲令下,我順手把日本都炸沉也沒問題,還只收你1/4的靈魂。”

    “我又不想把日本炸沉,”路明非疲憊地坐在椅子上,“我只是想……”

    他語塞了,說起來從小到大他究竟想要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賣了一半的生命給路鳴澤了,他原本可以換到足夠買下一個國家的錢或者至少讓路鳴澤把他信用卡上的欠帳清了,可他到今天還是一窮二白……他把命都用來拯救世界了,可問題是他也不是很想拯救世界。拯救世界跟他這種人有屁關係,他只有些小小的、自私的渴望,比如他想去看看傳說中的秋葉原,想看漂亮姑娘穿短裙黑絲,想能偷偷逛逛AV店體會一下放眼都是胸脯大腿脫光光的感覺……最想諾諾會喜歡他。

    “我隨便說說的。哥哥你是好人啊,是不會想把日本沉掉的。沉掉的日本不過是一片海底廢墟,一點都不好玩,浮在海面上的日本可有意思多了,新宿的夜空永遠都會被霓虹燈照亮,北海道的溫泉裡會有猴子去洗澡,秋葉原的街上還有穿著女僕裝和黑絲的妹子,櫻花落的時候如果乘坐新幹線,花瓣會彌漫在漫長的山道上,火車風馳電掣衝開花瓣……”路鳴澤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對那些美麗的東西也滿懷期待,“那才是活的日本,哥哥你喜歡活的東西,不會隨便讓我把它弄沉了。”

    “當然了,死的東西有什麼好?”路明非說。

    “可人不是斷氣的時候才真的死了。有人說人會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斷氣的時候,在生物學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時候,人們來參加他的葬禮,懷念他的一生,然後在社會中他死了,不再有他的位置;第三次是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把他忘記的時候,那時候他才真的死了。”路鳴澤輕聲說。

    “你想說什麼?”路明非心裡一顫。

    “哥哥你想過麼,如果死在這裡誰會記得你?在你們的葬禮上,楚子航的媽媽會哭到暈倒,加圖索家會全家出動跟昂熱玩命,而你呢,你指望你的叔叔嬸嬸為你哭喪麼?還有你那個小胖子的堂弟?該死!”路鳴澤冷笑,“每當想起他跟我分享名字我就想把他從世界上完全抹掉。”

    路明非相信他做得出來。小魔鬼不高興的時候,笑容可愛又猙獰,慢慢地磨著牙齒,這時候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哦,還有諾諾,她會為你哭麼?不,她的眼淚都流在愷撒的墓碑上啦。記得中學課文上的話麼,‘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路鳴澤輕聲說,“這話是真的。愷撒會活在諾諾的心裡,而你呢?你很快就會被忘掉的,最終你只剩下一個名字留在秘党的烈士名冊裡,在你的祭日裡,那些身材火爆的辣妹照樣會開酗酒的大party,她們和帥哥親吻調情,不會覺得那是個特殊的需要哀悼的日子。”

    路明非的心裡悄無聲息地疼痛了一下。

    “所以你這樣的人更要活下去啊。因為只有活下去,才能報復這個忽略你的世界。”路鳴澤湊到路明非耳邊,“總有一天你會讓這個世界不得不記住你。寧可被人憎恨而牢記,也不要毫無存在感地被遺忘,這好像是什麼名人名言來著。”

    “我不想報復誰!你玩兒蛋去吧你!”路明非大聲說。

    “唉!你說我這莎劇演員的臺詞功底,換了對一個和尚說教,早都說得他還俗了,可對哥哥你用了那麼多真情實感,你只會對我說‘玩兒蛋去吧魔鬼’。”路鳴澤歎口氣,“真心氣悶,我們出去透透氣。”

    他伸手就把厚度超過10釐米的密封艙門推開了!路明非揉了揉眼睛,外面居然是晴天朗日,沒有屍守沒有海水甚至沒有出海以來那股無處不在的鹽昧,迪裡雅斯特號穩穩地立在石砌的船塢中。但是那座古老的城市還在,參天的巨塔也還在,他茫然地跟著路鳴澤走出駕駛艙,走在寬闊的石砌皇道上,兩側都是水渠,水渠旁是那些神殿般的巨大建築,隆起的屋頂匕豎立著荊棘群般的鐵刺,掛著幾百米長的鐵鍊,鐵鍊匕懸掛了數以百萬計的鈴鐺。

    微涼的風吹過這座寂靜無人的古城,千萬鈴鐺在風裡唱著宏大深奧的歌。路鳴澤雙手枕頭,走在前面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路明非覺得他們好像旅行到了什麼睡美人的城堡。

    但這是高天原沒有錯,這座古城矗立在地面上的時候,原來是這樣平靜安寧的麼?

    “呀!核動力艙!”路鳴澤指著前方。

    “這種東西太突兀了吧朋友!”路明非目瞪口呆,“架空和穿越也要有個限度啊!”

    但前方道路中央確實是核動力艙,半截插入地面半截暴露在外,仿佛孫悟空潛入東海龍宮看見定海神針。而路旁坐著面無表情的兩個人—楚子航和愷撒……手拉著手。

    “這手把手的姿勢是要怎樣啊!”雖然場景氣氛都不適合吐槽,但路明非還是沒法不吐。

    “感情好沒辦法。”路鳴澤聳聳肩。

    愷撒和楚子航似乎完全沒有看到他們兩個的出現。他們並非木偶一樣僵硬,反倒透出親密友愛,在現實世界中就算用手銬把他們銬起來他們也不會這樣。

    “哥哥你真不跟我交易麼?你想想看現在交易多好,這兩貨一起掛掉,從此你就是卡塞爾學院中的No.1啦。婚禮自然是取消了,趁著諾諾悲慟萬分心房大開的時候,你就趁機施展柔情戰術,關心她安慰她讓她發現沒了愷撒自己也不孤獨寂寞。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再給你弄一些無色無味的春藥,你往她飲料裡一放!看了我給你的那本影集麼?到時候你就不用看影集了,直接看真的!無數古代風流人物都驗證過,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沒睡過的感情那是不穩固的!”

    “屁嘞!什麼風流人物?風流淫賊吧?”

    “淫賊也是一方人物!”路鳴澤拍掌,“我覺得這事兒靠譜,不如我們說幹就幹!”

    他居然從腰間抽出了愷撤的沙漠之鷹,對準愷撒的腦門上膛:“哥哥你看,只要你說聲好我就扣扳機,你煩心的婚禮即刻取消!”

    “把槍放下!”路明非驚得大喊,“放下!”

    “這樣吧!哥哥你的目標是把諾諾追上手,我能幫你做的只是把愷撒幹掉。泡妞那事兒我不保證能成功……我就不收費用了,這一槍算我免費服務!”路鳴澤扣動扳機。

    路明非捂著耳朵驚叫。愷撒滿臉鮮紅,黏稠地往下滴。路鳴澤微笑著把槍口湊到嘴邊,舔了舔:“上好的番茄醬,哥哥你有薯條麼?”

    路明非這才看清愷撒的額頭上並沒有槍洞。路鳴澤手中的沙漠之鷹只是件玩具,如果真是沙漠之鷹的話,在那麼近的距離上開火,愷撒的腦袋已經沒有了。

    路嗚澤居然真的摸出了一包薯條。他往紙袋裡又開了兩槍,擠了兩劑番茄醬進去,把紙袋遞給路明非:“開玩笑的別當真,噴他一臉番茄醬給哥哥你爽爽。”

    路明非驚魂未定地拈出一根薯條咬著,薯條吃起來就像是新出鍋的,口感甜脆。

    他歎了口氣:“你還真能玩啊兄弟……”

    “喂喂喂喂喂喂喂!”這句話還沒說完他的汗毛又一次倒豎起來。

    路鳴澤正把一根電線纏在愷撒的脖子上,抬腳踩著愷撒的後頸,哼哧哼哧地用力:“用槍這麼粗暴的事情我幹不來,還是勒死比較優雅。”

    路明非飛撲出去,想把路鳴澤撲倒卻摔趴在地下。他飛撲出去的瞬間路鳴澤手裡的電線斷了,路鳴澤惋惜地扔掉電線扭頭踱步,作沉思狀:“工具不太稱手啊,難道今天不是殺人的吉日?”

    “你還玩!”路明非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夠了夠了!我跟愷撒沒仇,人家要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有點鬱悶有點難過,我其實還是蠻好的,也許我這次在日本還能有段異國戀什麼的呢,你放過我可以麼朋友?”

    “總有一天你會想殺了他的。”路鳴澤歪著腦袋,看著路明非,“等你真正想明白的那天,想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或者等你真的想明白權力之美的時候。”

    他蹲下去端詳愷撒的眼睛:“想想這傢伙正在現實裡做好夢呢,什麼好夢呢?用這只手把諾諾的婚紗拉鍊一寸寸地拉開?看著她光滑的後背裸露出來,內衣的顏色……”

    他閉著眼睛仿佛冥想,“黑色的,對,這傢伙的話會想像黑色的內衣……拉鍊往下走會露出她漂亮的腰線,他的新娘躺在月光下的大床上,樹影投在她漂亮得讓人發瘋的背上,像是藤蔓文身,他的手一直往下……”

    “夠了!夠了!”路明非的臉色很難看,他捂住耳朵試著不聽,但路鳴澤的聲音穿透了一切,迴響在他的腦海裡。

    “你難道不想砍掉這只手,用你自己的手取代麼?”路鳴澤抓著愷撒的手把它往路明非的身上放,“你難道不想用你自己的手抓住你想要的女孩麼?所謂擁有就是那種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別人想奪也奪不走的感覺對不對?”

    “不要說了!”路明非的聲音仿佛哀求。順著路鳴澤的描述他能想像那一幕,他總是避開不去想這類事,他不敢想別人的幸福,因為別人幸福的時候,他就顯得更不幸福。但小魔鬼在逼他想像,要把他心裡最疼痛的東西挖出來,鮮血淋漓。

    “哥哥,喜歡一個女人不是偷偷地看她的背影想要跟她在一起,而是用你自己的手給她穿上婚紗也給她脫掉婚紗,牢牢地抓著她的手對她證明你在,沒有人可以取代你的位置,她是你的囚犯,住在你的牢籠中!別人敢伸手碰她碰你在乎的東西,你就砍斷他的手。”路鳴澤的小臉略微扭曲,帶著隱約的、猙獰的笑。他的語速極快如狂風暴雨,不給路明非半點喘息的機會……這才是他真正的面目,他是魔鬼,心裡流淌著暴力和欲望的火焰,他從不用愛與信義的名義說話,他相信的只是火與劍。

    “閉嘴你這個混蛋!”路明非忽然放聲怒吼。

    路嗚澤愣住了。他看起來甚至有點被嚇到了,眨著眼睛一步步後退。路明非呆呆地站了幾秒鐘,疲憊地後退,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能不能別那麼鹹濕啊,你說得真髒。”路明非輕聲說。

    “這個世界上哪有乾淨的魔鬼呢?”路鳴澤也輕聲說。

    “我不想跟你交易,我沒有勇氣,我很害怕。”路明非說。

    “我知道。”路鳴澤點點頭。

    “有時候我覺得跟你的交易比起來,死都不可怕。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但我就是不敢跟你交易,想要躲得遠遠的。”路明非說,“我有時候覺得你挺好,有免費服務什麼的,可我真的很怕……不是怕你,就是怕你的交易。”

    “就是說這一次你會拒絕嘍?”

    “你走吧。源稚生還在想辦法救我們,也許我回到現實裡就會聽見安全索響了,我們嗖嗖地就被拉回海面上了。”路明非說,“你也不是真的那麼瞭解我……我很想諾諾開心,我喜歡她,我確實不敢想她嫁給了愷撒會怎麼樣。可我不是覺得愷撒搶走了我的東西,諾諾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啊。我只是不敢想他們那麼幸福的時候,我該在哪裡該做什麼,才不會覺得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她是不能變成囚犯的,她要是願意當囚犯住在我的牢籠裡,她就不是諾諾了,那我也就不喜歡她啦。”

    路鳴澤沉默了很久,輕輕地歎了口氣:“難道說這次交易真要泡湯麼?”

    “走啦走啦,別假惺惺的,你是魔鬼,這些你不懂。”路明非垂下頭揮揮手,“下次來找我別再演講了,我們節約時間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一張紙遞到路明非面前。

    “我又沒有哭,你給我遞什麼紙巾?”路明非嘟囔。

    “啟動核反應爐的密碼。”路鳴澤淡淡地說,“諾諾不喜歡過生日,因為她覺得每次過生日就會長大一歲。所以她總是避開那一天,在生日前一天請好朋友開party,生日那天她就裝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愷撒設置密碼的時候用的不是諾諾的真實生日,而是每年給她開生日party的日子。英國式排列,日在最前然後是月份和年份。”

    遞到路明非手中的是一張賀卡,路明非驚訝地翻開,裡面是一行手寫的密碼,下麵是漂亮的小字,“提前送的生日禮物,給我親愛的哥哥路明非”。再看賀卡的封面,上面是兩個男孩舉著荷葉當傘奔跑在雨中。路明非呆呆地看著路嗚澤。這張賀卡似乎是早就準備好的,那麼就是說路嗚澤從一開始就沒想和他做交易。

    “我還有好幾個月才過生日……”

    “沒辦法咯,又不逢年過節,我也不好硬說我們又有客戶回饋活動。就當生曰禮物吧。”路嗚澤歎氣,"哥哥,我知道你不會跟我交易的。這不是你的風格,你跟我交易從來都不是為了救自己。第一次為了諾諾,第二次為了楚子航……你是不會為了活命跟我交易的,我早就知道,所以逼你沒用。要是有一天你願意為了自己跟我交易,

    那就是你陷入絕望的時候,我們的契約立刻生效,你的一切都屬於我。"

    “我有那麼捨己為人麼我?”路明非嘟嚷,"那你不要叫我哥哥了,就叫我雷鋒吧。’’

    “雷鋒跟你哪能比啊?你是那個盜火的普羅米修士啊。”路嗚澤說,“我還得去趕我的火車,有事給我發短信。”

    “喂喂……我在幻覺裡輸入密碼管用麼?”路明非不好意思地問。收了小魔鬼這樣一份大禮,心裡有點愧疚,早知道剛才不罵他混蛋了。

    “隨便在哪裡輸入,在你手機鍵盤上就可以。”路鳴澤聳聳肩,“你可以把這條密碼看作一個言靈,你想用它就生效。那我走啦。”

    “嗯,再見。”路明非說。

    “再見。”路嗚澤說完這句話忽然又把沙漠之鷹掏了出來,在愷撒和楚子航臉上連射了七八槍番茄醬,然後一路笑著跑掉了。

    路明非猛地坐直了。他還在駕駛艙中,屍守們圍繞著迪裡雅斯特號高速遊動,潑墨般的黑血在海水中四散,路明非手中捏著一張小小的生日卡片。

    鬼齒龍蝰已經正圍著愷撤和楚子航的齊格林裝具撕咬,所幸鈦鎂合金的韌度畢竟遠遠地超過了青銅之類的東西,以這些小東西的牙齒咬起來也很費力。路明非撲到自己脫下來的作戰服旁,摸出手機輸入那個密碼,直接當作電話號碼輸入的。楚子航已經筋疲力盡了,他距離核動力艙還剩下不到5米的距離,但他的金屬義肢已經斷了,他撥不開沉重的肺螺堆。

    路明非輸完密碼狠狠地點中撥號鍵。

    一個球形的身影忽然站了起來,那是一直昏迷的愷撒!他的瞳孔燃燒般亮,用金屬義肢把附在身上的龍蝰捏碎,以鑿岩機的氣勢撥開一層又一層的肺螺,他越過了楚子航一步步逼近核動力艙。路明非驚呆了,他這才明白路鳴澤的意思,路鳴澤給他的並非核動力艙的密碼,而是一個能讓希望成真的密碼,在他輸完密碼的那一刻,超越一切規則的命運開始發動,在這個密碼面前,所有的定律都被推翻,所有人所有物都圍繞著路明非的願望運轉。重新站立起來的愷撒不是因為意志,而是為了實現路明非的願望!

    愷撒用鉗狀的義肢扯去電路板表面的裝甲,裡面的液晶螢幕閃著微光,這東西耐住了海溝深處200多度高溫的考驗,可見裝備部認真起來還是能做出好東西的。

    愷撒有些昏沉,慢慢輸入密碼,一次確認成功。核動力艙重新點火,鎘棒回收中子密度上升,這次它不會進入安全模式了,它真正變成了一枚核彈。愷撒反身抓住在肺螺堆中掙扎的楚子航,摘去了齊格林裝具上的鉛墜。重量減輕的他們立刻上浮,還帶著那些咬住齊格林裝具不放的鬼齒龍蝰。半分鐘之後路明非聽見隔壁的加壓艙中開始灌水,接著是排水,當加壓艙中的氣壓恢復到和駕駛艙中一樣的時候,路明非迫不及待地拉開壓力門。

    楚子航正把剛剛昏迷的愷撒從齊格林裝具中拖出來,裝具上玩命咬噬的鬼齒龍蝰聞見了有機質的味道,彈跳著撲到愷撒身上開始咬,擺動著尾巴想鑽進愷撒的胸腔裡去。

    “這他媽的什麼鬼魚!”路明非頭皮發麻。

    楚子航拔出長刀,用刀尖剔掉了鬼齒龍蝰的利齒,把它扔在一旁,跟上去一腳踩死。這東西只有少數幾隻的時候還不足畏懼,但想殺它們也得付出點代價,咬了幾秒鐘愷撒的背上就出現了一個凹陷,那條龍蝰把一小塊肉撕了下來。路明非從駕駛艙中取來滅火器對著兩具齊格林裝具噴射,龍蝰紛紛脫落。這些東西縱然可以在離水之後仍舊保持活力但總得有氧氣,滅火器噴出的泡沫狀二氧化碳對它們來說是致命的。

    “他還有心跳,應該沒問題。”楚子航用力捶擊愷撒的胸膛之後貼上去聽,“最後那幾下太耗力量,讓他虛脫了而已。”

    “快去通知須彌座,回收!立刻回收!告訴他們核動力艙點火成功。”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楚子航也無力地躺在地上,“我喘幾口氣就去找你。”

    酒德麻衣跪在了深潛器的頂上,鱗片中滲出絲絲鮮血,天羽羽斬和布都禦魂如揚起的羽翼一樣護衛著迪裡雅斯特號。

    單獨的屍守無法挑戰她,但屍守群衝鋒起來可以衝垮航母作戰群,它們圍攻酒德麻衣就像群狼圍攻烈馬,不斷消耗獵物的體力,等待她真正疲憊,屍守群便會一擁而上。現在她還未真正疲憊,她的動作中還透著凜冽的殺氣,屍守群還在徘徊。但酒德麻衣清楚自己面臨的情況並非體力耗盡,而是被藥物啟動的血統正在侵蝕身體,原本這種藥物可以支撐四個小時,四個小時之內血統都不會失控,但在8600米深的海底這樣持續發力,獨力對戰屍守群,已經超過了她的極限,血統中的嗜血基因正在躁動。

    這時屍守們忽然開始後撤了,酒德麻衣感覺到下方湧起了高溫水流,高天原廢墟的基地以開裂聲作為垂死的呻吟。

    接天的火焰之牆從迪裡雅斯特號的側面緩緩升起,雷聲響徹在海溝深處。岩漿河噴發了!數百萬噸岩漿從裂縫中噴薄而出!岩漿新噴出的時候是金紅色的,漸漸凝固漸漸變黑,升到大約半公里才完全凝固,形成黑色的巨牆,它旁邊的海水瞬間汽化,仿佛一百萬個暴雷在海底連續開炸。迪裡雅斯特號和屍守群距離岩漿牆只有數百米,下方還有四射的岩漿流噴湧,上方新凝固的火山石已經開始墜落。所以屍守群放棄了進攻重新開始逃亡,在巨大的災難面前連這些東西也不由得畏懼,很明顯岩漿牆崩潰的時候會是“覆巢之下沒有完卵”的結局。

    從一開始它們逃亡就不是畏懼核動力艙,它們是預感到海底火山的爆發。

    酒德麻衣用索帶把自己捆在深潛器表面,拍了拍這艘腦袋圓圓的鐵傢伙:“師姐只能幫你們到這裡了……剩下的就看你們的運氣吧。”她用唇形說。

    “呼叫須彌座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得加速離開,你控制方向舵和穩定翼。”楚子航跌跌撞撞地撲進駕駛艙,“再過一會兒核動力艙就要爆炸,我們必須到達安全距離以外!”

    “可我們沒有動力啊!我們已經把核動力艙丟掉了!只靠鋰電池不夠快!”路明非傻眼了。

    “還有我,我也是引擎。”楚子航把自己牢牢地捆在座椅上。

    他的黃金瞳燃燒起來,駕駛艙的四壁被照成金色,燥熱的波動在空氣中回蕩。

    君焰爆發!黑色火焰的漩渦在深潛器下方的海水中出現,這是君焰最凝聚的狀態,內部溫度高達幾千度,卻沒有一絲熱量外泄。黑色漩渦在海水中緩緩旋轉了一秒鐘之後崩潰了,熱量外泄,巨量海水被瞬間汽化,漩渦狀的白色蒸汽流在深海中咆哮,水蒸氣流和火焰纏在一起(原點書屋)盤旋。路明非見過楚子航這樣釋放君焰,那時候君焰和風王之瞳疊加起來,製造了火龍卷。現在楚子航獨力釋放君焰也能引發火龍卷了,路明非不知道他是不是反復地練習過。

    君焰製造了巨量的蒸汽,在蒸汽爆炸的高壓下,迪裡雅斯特號驟然上升。路明非覺得脖子都要被加速度擰斷了,但他還是竭力扭過頭去看了一眼楚子航,楚子航平靜的臉上仿佛罩著黃金面具。

    在殺胚師兄的心裡小龍女還活著吧?始終站在他的身後,平時不言不語,在他釋放君焰的時候會釋放風王之瞳來應援。他坐在咖啡館裡翻雜誌的時候,對面的空位上坐著看不見的夏彌,他坐在水族館裡看白鯨的時候,夏彌就在趴在水族箱上對白鯨做鬼臉。楚子航越來越喜歡逛水族館了,每次都在白鯨館裡一個人坐上好幾個小時,慢慢地吃一個漢堡。路明非一度覺得楚子航的精神狀態堪憂,越來越像個和尚,照這樣下去卡塞爾學院很快就可以為他單獨開闢一個佛學系了。

    可現在路明非有點妒忌這個死和尚了,覺得這傢伙其實也蠻幸福。雖然夏彌只是個虛擬出來的人,但她畢竟完完全全屬於楚子航,連耶夢加得在臨死之前都用嘲諷的語氣對他說“你的女孩”。楚子航永遠也無法跟她在一起,卻也永遠不會失去她。而諾諾呢,她就在那裡活蹦亂跳,但路明非卻不能擁有。他是諾諾的朋友,跟很多人一起分享諾諾的友誼,可有些東西不能分享。一個人可以跟別人分享早餐的麵包下午的茶點晚上的星空和蟬鳴,世界與陽光,甚至好兄弟的褲衩,但總有些東西沒法分享。

    這時沉重而灼熱的岩壁開始坍塌了,巨大的火山岩從上方半公里處砸向迪裡雅斯特號。原本火山岩中含有大量氣泡,是世界上唯一一種比水還輕的岩石,但在這裡凝結的火山岩不同,在極限高壓中火山岩裡不含氣泡。路明非仰起頭從上方的觀察口看出去,看著那塊天安門城樓般大的黑色巨岩越來越近,遮蔽了整個視野。

    迪裡雅斯特號和那塊巨岩擦過,繼續上升。

    路明非盯著螢幕,螢幕上是外部攝像頭拍的高天原。這一幕肅穆而恢宏,高天原沿著傾斜的海床緩緩地滑向岩漿河,最後的建築漸漸傾斜崩潰,高塔攔腰折斷,成千上萬的鈴鐺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滾動,想來此刻它們演奏的音樂會悲傷得像是絕望鳥兒唱出的歌。小山一樣大的火山石從天而降,噴湧出來的岩漿潑灑在廢墟中,沿著街道彙聚成小河,就像是用火焰在清洗這座城市。裂縫中的岩漿潮汐把越來越多的地面吞沒,某些碎裂的地塊永遠地消失在岩漿河中,很快隨著核動力艙的爆炸,高天原就永遠地消失在世間了。

    列寧號沿著傾斜的地基滑動,巨大的艦身一路撞塌了無數的建築,滾入岩漿中。那個胚胎沒有掙扎,列寧號在岩漿中漂浮了片刻後漸漸下沉。斷裂的金屬塔身滾過來砸在它的中間,把它的艦橋摧毀了。高溫燒毀了罩在列寧號外面的肉質層,暴露出船頭那枚硬質合金的紅五星,它是最後沉沒的。此時迪裡雅斯特號已經遠離了海溝深處,視野中那道明亮的岩漿河漸漸地暗淡下去。

    “它死了?”路明非問。

    “可惜沒能找到它的骨骸,也不知道是哪個初代種。”楚子航低聲說,“快!呼叫須彌座,君焰只能用來暫時加速,我支援不了多久,讓他們啟動安全索!”

    海面上正熊熊燃燒,蛇岐八家開啟了一艘萬噸郵輪,在海上形成了厚厚的油層然後點燃。屍守群在著火的海中跳躍,火焰照亮它們的身體,雖然火對它們不是瞬間致命的,但也足以對它們造成影響。火組已經徹底覆滅了,屍守們優先攻擊的就是火組的水警船.沒有有效的逃生方案,如果水手們不抓住風組扔下來的救生索那他們就完了。一艘艘救生艇都被屍守們絞碎,這些嗜血的生物瘋狂地吞噬著血肉-也不顧自已並無消化能力。但風組的救生索卻給了屍守們進攻的機會,已經有四架直升機墜毀了,都是因為屍守攀上了救生索。

    剩下的直升機也沒什麼用處了,畢竟直升機能攜帶的彈藥是有限的,風組開始退出戰場。

    林組還守住防線,這是因為屍守群急於進攻山組的須彌座。六座浮動平臺中已經沉沒了三座,另外兩座被屍守群佔據,只剩下源稚生和岩流研究所所在的這一座還在堅守。屍守群從船塢中侵入了須彌座,源稚生親自指揮防禦,原本認為沒有用的獵槍和衝鋒槍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非常稱手,烏鴉和夜叉拱衛在源稚生的背後,夜叉連續幾次用獵槍轟飛了逼近的屍守,烏鴉的衝鋒槍和櫻的刀刃跟上去屠殺。源稚生已經扔掉了狙擊槍,他手中的武器是蜘蛛切,在通道中戰鬥遠比狙擊槍管用。屍守們的力量和速度甚至強于進化的櫻井明,好在它們確實沒有機變的能力,經常會用極高的速度沖過來撞在源稚生的刀口上。

    “第七波來了!”宮本志雄在通訊頻道中大吼。

    還有多少波?源稚生不知道,他只能堅守岩流研究所的入口,一旦戰場指揮中樞被摧毀,他們這場戰爭就失敗了。

    一條屍守忽然從通道頂部墜落,在一瞬間就用利爪削去了一個人的頭骨,夜叉號叫著撲過去,把獵槍插進屍守的眼眶裡發射,轟得它腦漿四射。

    “Comeonbaby!Comeonbaby!Youarebeautifulyouarelovely!”夜叉一邊換子彈繼續轟擊那條屍守的腦顱,一邊大聲唱歌。

    源稚生早就知道這傢伙是個變態,不過此刻只有變態才能在這血淋淋的戰場上屹立不倒。

    就這麼戰死也好,雖然不能賣防曬油,但這就算盡到了對家族的責任吧?沒有愧對那些黑幫小混混和他們的家人,希望野田壽和那個真能有點真感情什麼的。

    “呼叫須彌座!呼叫須彌座!核動力艙已經點火!把我們吊出去!把我們吊出去!”耳機中忽然響起路明非的聲音。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源稚生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來自海底的聲音了,他以為迪裡雅斯特號已經完了。

    “我在說我們搞定了!還有就是……救!命!啊!”路明非大喊。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那幫神經病搞定了!”源稚生大吼。

    櫻詫異地看著他,她從未見過源稚生那麼失態。

    “給我開啟絞盤開啟絞盤!宮本志雄!把迪裡雅斯特號拉上來!”源稚生一邊大喊一邊提刀向前。

    “少主,絞盤的電機被屍守破壞了,我們已經沒法把他們吊出海面了。”宮本志雄說。

    “破壞了?破壞程度?修復!快點修復!”源稚生呆住了。

    “電機的啟動輪被破壞,無法啟動。我們已經嘗試派人修復啟動輪,但須彌座頂部都是屍守,我們連續派出的幾組人都被殺了。”

    “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去!”源稚生跳上去往頂部的工程電梯。

    “少主你不能去!”宮本志雄吃了一驚,“那裡都是屍守。”

    “正因如此只有我能去。”源稚生還沒說完就看見夜叉和烏鴉跟著跳了進來,“混帳,你們跟進來幹什麼?”

    “當下屬的跟少主是一體的,少主能去的地方我們也得能去。”烏鴉抹抹頭上的汗,“雖說屍守滿地的地方我沒把握自己處理得了。”

    “IamcomingohIamcoming,babaybabygo。”夜叉還在哼奇怪的英文歌,用他日本腔的英語。

    “如果能活下來我就給你報一個英語班,這樣我聽你唱英文歌就不那麼痛苦了。”源稚生歎了口氣。

    “我們首先需要讓絞盤旋轉起來達到一定的初速度,電機本身沒有壞只是啟動輪壞了,達到一定的初速度之後,電機就能輸出正常的扭矩,把迪裡雅斯特號拉起來。”宮本志雄說,“但要想達到一定的初速度,我們得先手動旋轉絞盤,大約需要六個人,我從這邊再調一個六人組上去。”

    日本列島都在震顫,海底地震的震波已經到達了陸地,海面上巨浪如牆,須彌座在大潮中仿佛小舟般搖晃。狂風暴雨潑灑在須彌座頂部的平臺,從走出電梯開始,夜叉和烏鴉就開始亂槍齊發,放眼無處不是屍守,這些東西鋼青色的身軀在火光映照下那麼猙獰,它們有的在咬噬屍體,有的蛇一般纏在高處,每前進一步源稚生都踩著血。

    “地震局剛剛發佈地震和海嘯警報,七分鐘後海嘯會開始。”宮本志雄在耳機中說,“須彌座也只能堅持不超過15分鐘,岩流研究所準備撤離,請少主抓緊時間。”

    “你的六人組在哪裡?我沒有找到他們!”

    “在那裡,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夜叉指著前方絞盤邊六具穿白色防護服的屍體,鋼青色的身軀正纏著他們。

    “該死!這東西沒有足夠的人手怎麼轉得起來?”烏鴉仰頭看著那巨大的絞盤,直徑超過兩米,上面纏繞著手腕粗的金屬纜繩,在靜止的情況下這根金屬安全索能吊起五艘迪裡雅斯特號。

    “夜叉不是說自己有兩個人的力氣麼?我也有兩個人的,烏鴉你能頂兩個人用麼?”源稚生握住手動輪。

    手動轉輪是鐵質的,直徑足有一米,冰冷而潮濕,表面上纏繞著拇指粗的麻繩。

    “可以試試,問題是如果我們三個都轉輪子,那誰來守屁股呢?”烏鴉說。

    “我一隻手就有兩個人的力氣,另外一隻手開槍吧。”夜叉撕裂上衣。

    源稚生解下領帶纏繞在手心,握住了轉輪:“我說一二三就一起用力。”

    轉輪扣住,迪裡雅斯特號頂端的安全掛鉤電控彈起,源稚生猛力轉動手動輪,巨大的絞盤緩緩開始了轉動,明亮的火花飛濺到數米開外,金屬纜繩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繃緊的程度不亞於琴弦。須彌座和迪裡雅斯特號就像是母親和胎兒,金屬纜繩是連接它們的臍帶,臍帶斷裂,胎兒就死去。源稚生雙臂用力,全身肌肉如絞緊的繩索般收縮,他一張一弛地刹車,隔著絲綢領帶仍舊感覺到轉輪因為摩擦而發熱,熱得像是赤紅的烙鐵。狂風暴雨潑灑在他的身上,他高溫的身體把雨水蒸發。烏鴉和夜叉左右射擊,把逼近的屍守擊退。

    “少主。”櫻在源稚生背後低聲說。

    “太好了!櫻你幫我們守住後面!”源稚生驚喜地說。

    “少主,放棄吧,我們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了?海嘯還有七分鐘才到達。”源稚生吃了一驚。

    “剛剛收到了消息,在火組陣亡之後,屍守群正試圖從林組的防線中撕開口子,而從聲呐掃描看,跟隨迪裡雅斯特號的還有第八波屍守群,第八波的總數和前七波加起來一樣多。”櫻低聲說,“這已經不是普通武力可以解決的了,如果讓第八波屍守浮出水面,我們絕對無法控制戰場。唯一的辦法就是動用繪梨衣小姐的力量,在屍守群浮出海面之前毀滅它們。但那勢必會連迪裡雅斯特號一起毀掉。”

    源稚生呆住了。

    “政宗先生的電話。”櫻把手機遞給源稚生。

    “稚生,我知道這是艱難的決定。”橘政宗的聲音低沉,“但男人的路永遠都是艱難的,犧牲那三個人固然是我們不願的,他們好不容易才從絕境中逃生。但如果這時候再不決斷,那所有人都得死,屍守群會入侵日本,在東京的街頭殺人。我們已經接近成功了,現在我們只是需要一點殘忍。你是領袖,你應該明白。繪梨衣就要到了,我已經派直升機去接你了。”

    源稚生扭頭看向海面,被探照燈照亮的海面上,小艇隨浪而來,繪梨衣站在船頭,暗紅色的長髮被海風吹得淩亂。海面上波濤起伏,但她的小艇走得卻很平靜,附近的屍守撲向這艘小艇,繪梨衣拔出手中櫻紅色的長刀隨意地揮出,屍守就從中間驟然分裂。這一刻她的風骨仿佛古代的劍聖,但她揮舞長刀的手法卻非常幼稚,根本就足小女孩在揮舞鉛筆刀。但就是這種隨意的劈砍,其中蘊藏著絕對的斬切意志,她並非足用刀在切割屍守,而是下達了命令去割裂這些東西。

    言靈•審判,這是歷史上從未有人見過的言靈,關於它只有傳說。圍繞小艇的屍守群越來越密集,繪梨衣的斬切也越來越快速,刀在她手中仿佛並無重量也並無章法,她只是不斷地下達著死亡、死亡和死亡的命令,屍守群感覺到了那死神般的氣息,漸漸地不再敢靠近。繪梨衣也並不追逐,她做這些事淡定得就像是在玩格鬥遊戲,只是這個遊戲未免太血腥。她在海水中蕩去長刀上的血跡,挽起袖子,露出玲瓏的手腕,伸手按在海面上,就像在撫摸一隻暴躁的貓。頃刻間海面平靜下來,一切都平靜下來了,從繪梨衣身上激發出一個巨大的領域,領域內的一切都被強行壓制。

    繪梨衣有節奏地拍掌,天空中的烏雲居然坍塌了一角,清寂的月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細碎,海面如一塊表面有著細密紋路的銀錠。海面溫度越來越低,跳蕩的銀色波光漸漸凝固。幾分鐘後,以小艇為中心,冰層向著四面八方蔓延。就在源稚生的眼睛裡那些屍守被封凍在海水中,以它們驚人的力量居然不能掙扎,在繪梨衣面前,它們就像是玩具。

    這種場面即使是昂熱也會被震撼,秘黨瞭解神秘的世界,但繪梨衣正在做的事似乎已經超越了煉金術或者言靈,臻至全新的領域……神的領域。

    她低著頭哼著歌,目光好像穿透了黑色的大海。她的俯視,就像是神從天空裡的御座上俯瞰人間。

    源稚生無力地靠在絞盤上,他清楚自己已經沒法改變什麼了,繪梨衣一旦變成這個樣子就什麼都聽不進去了,沒人能靠近她的身邊,靠近她的一切東西都會被殺死。這一刻她不再是妹妹那樣的乖巧女孩,她與死神無異。櫻看著他的模樣,再想到區區一分鐘前他的鬥志,心裡忽然明白了……其實在源稚生的心底……他是那麼想救那三個神經病。

    世界毀滅般的巨聲中,衝擊波如約而來,這是核動力艙爆炸的衝擊波。路明非的思緒仿佛被一刀斬斷,他從未體會過這種狂暴的加速度,跟這種加速度比,昂熱那輛改裝過的瑪莎拉蒂真是弱爆了。他眼前一片漆黑,耳膜痛得好像已經裂開了。不過這也意味著他們終於做到了,核動力艙一旦爆炸,那座城市會整個被岩漿河吞沒,那座地獄般的廢墟不復存在,那些死神般的屍守也被埋葬。

    “我們居然活下來了。”他喘著粗氣,“我好幾次都覺得我應該開始吟詩了。我以前看書上說日本武將臨終時都要吟誦一首辭世詩,什麼‘極樂地獄之端必有光明,雲霧皆散心中唯有明月。四十九年繁華一夢,榮花一期酒一盅’,還有什麼‘順逆無二道,大道貫心源,五十五年夢,醒時歸一眠’,特別帶感。”

    “那不是他們臨死前才開始吟的,”楚子航說,“其實多數日本武將的文化水準都一般,那是他們以前找會寫詩的人做好,臨死前只是念一念而已。”

    “我說呢,要是我只會說‘英雄饒命’,哪還有詩才剩下。”

    “有別的東西也活下來了。”楚子航忽然說。

    路明非看向螢幕,上千上萬的黑影正從海底高速上浮,聚集在一起就像黑色的漩渦。屍守群,最後一批逃離高天原的屍守居然格外得多,它們沒有被核爆波及。屍守群組成的黑色漩渦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身影,它每次用長尾捲動海水,都伴隨著無數潛流和無數漩渦。屍守們圍繞著它上浮,因為那東西遊動的時候在周圍形成了向上的高速水流,就像魚群有時候喜歡跟著巨鯨遷徙。遊得最快的屍守已經迫近迪裡雅斯特號了,在瓦斯雷的照射下,它們冰晶般的長牙反射著刺眼的光。

    “現在還想吟詩麼?”楚子航問。

    “英雄饒命!”路明非哭喪著臉。

    深度大約是3000米,當核爆衝擊波帶來的慣性用盡,他們就沒有辦法加速了。

    楚子航或許還能再度釋放君焰,但深潛器卻經不起衝擊了。外殼正發出令人恐懼的撕裂聲,樹脂的舷窗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變形。君焰和核爆衝擊波對深潛器的外殼造成了不可恢復的傷害,照這樣他們能浮到海面上就不錯了。剩下的希望就是那條安全索,只等源稚生的安全索發力。

    “我好像聽見敲雞蛋的聲音。”路明非小聲說。

    “這是我們的外殼在開裂。”楚子航說。

    聽起來確實像蛋殼破碎的聲音,裂縫緩慢地在蛋殼表面延伸……可他們就在這個巨大的雞蛋裡。金屬撕裂捲曲的聲音令人牙酸,接著是“撲”的一聲,再是流體洶湧的聲音。

    “我靠漏了!”路明非臉色慘白。

    “是漏了,但水還沒有侵入駕駛艙。”楚子航說,“迪裡雅斯特號是雙重金屬外殼,兩層之間是輕煤油。現在是外殼穿孔,煤油在洩露。”

    “呼叫須彌座!呼叫須彌座!快!我們需要安全索的支援!”楚子航高聲呼叫。

    楚子航和路明非不會想到自己的呼叫聲正在空蕩蕩的須彌座上回蕩,而這座巨型的浮動平臺正緩緩地沉入海底,佔據了這座須彌座的屍守們無處可逃,一旦沉入海中它們就會被冰封。

    直升機懸停在海面上方,聚光燈籠罩著小艇和小艇中的繪梨衣。巨大的旋翼攪起狂風,下方的海面上卻絕對平靜。高牆般的狂潮也不能侵入這片海域。繪梨衣輕聲哼著歌,以她和小艇為中心,直徑約一公里的海面完全封凍。海嘯已經襲來了,層層疊疊的潮頭高達數十米,但都在領域邊緣潰散。四面八方都是漆黑的,一縷月光照在這片晶瑩的海面上。

    與其說是直升機在等候繪梨衣,倒不如說繪梨衣在保護著直升機,只要直升機敢離開繪梨衣的領域,狂風就能叫它的旋翼折斷。

    源稚生低頭看著繪梨衣,看著這片埋葬了太多人的戰場,默默地抽著第一天見面愷撒送他的那支雪茄。忽然有點懷念……被那群神經病圍著載歌載舞的幾天。

    繪梨衣起身,海面也隨之升高。那是一塊巨大的冰山,越往下越細,頂部平滑如鏡。

    冰山表面流淌著瑩藍色的微光,裡面封凍著成群的屍守,下方鋒利如牙的冰棱迅速生長。繪梨衣站在高空中,四下都是冰的峭壁,峭壁下都是冰的刀劍。她默默地念著什麼,出自她口中的每句話皆不可解。

    “厲害啊!”烏鴉和夜叉驚歎。

    “這就是月讀命。”櫻低聲說。

    忽然間冰山帶著繪梨衣沉沒,滔天巨浪被激到數十米高的空中。這座冰山如同一支巨大的冰十字槍,筆直地切開海水落向海底,帶著至為銳烈的“斬切”意志。

    迪裡雅斯特號停止了上浮,它被屍守群圍住了。

    龐然大物在觀察窗中浮起,那是黑色的龍在海水中擺動長尾。那就是剛才在裂縫中掙扎的東西,路鳴澤所說的純血龍類炮製的屍守,最後一刻它終於突破了海床逃了出來。它的金色瞳孔仿佛巨燭,朽爛的身軀上披掛著古老的甲胄,甲胄層層疊疊以青銅鎖鏈連接,只剩肋骨的腹腔中遊動著蜂群般的鬼齒龍蝰!原來這東西的身軀就是鬼齒龍蝰的巢穴。如千百盞燈在同一瞬間被點燃,那是鬼齒龍蝰們的眼睛,沉睡的小魚都蘇醒過來。無窮無盡的龍威壓入駕駛艙,能把正常人類的精神摧毀,屍守中的王無聲地咆哮,長牙如水晶般透明。

    他們無路可逃了,須彌座再也沒有回應他們的呼喚。

    龍緩緩地張開了肋骨,鬼齒龍蝰傾巢而出,撲在迪裡雅斯特號上,那是一千一萬條蠶在咬桑葉的聲音……狂暴地咬。舷窗外密密麻麻都是鬼齒龍蝰的金色眼睛,樹脂玻璃上齒痕交錯。四面八方都有可怕的聲音,鬼齒龍蝰不僅在咬樹脂玻璃,還在金屬艙壁上鑽洞。現在外殼和內殼的夾層中遊弋著成千上萬的鬼齒龍蝰,這些能咬食一切的魚正在進食,譬如光纖電纜和緩衝材料都被它們當作了食物。雖然外殼出了問題,但原本絕大多數的電路都還在運轉,這時候操作臺上的燈只一熄滅,氣壓錶、水壓表、安培表分別歸零,因為鬼赤龍蝰把一切能吃的都吃掉了。

    迪裡雅斯特號被吃了,最後一層能保護他們的就是金屬內殼。

    “認識你很高興。”楚子航說。

    “我也很高興。”路明非喃喃地說,“老大其實我認識你也很高興。”

    愷撒依舊昏迷不醒。

    舷窗崩潰了,海水攜著巨大的壓力灌滿了駕駛艙,路明非覺得自己的肋骨全斷了,肺部的空氣四處尋找縫隙要逃走……數以千計的鬼齒龍蝰撲向了他,海水在同時變得熾熱。楚子航釋放了君焰,卻不是為了自救,焚燒鬼齒龍蝰的同時他們也會化為灰燼。但楚子航的最強項就是與敵偕亡,他一直都是這麼幹的。

    這時酷烈的寒意從天而降,瞬間把君焰的領域強行壓縮。君焰居然沒能釋放出來,這等若把一顆已經開始爆炸的炸彈強行聚攏!路明非仰起頭,看見瑩藍色的冰十字槍攜著狂流墜落!

    海水中充斥著那柄武器的氣息,它的氣息是徹骨的寒冷,寒冷中帶著切開一切的霸道!龍仰起頭無聲地嘶吼,巨大的金色瞳孔中映出那支冰十字槍的影子。這個半死的生物意識到滅項之災就在眼前,但它竟然無從閃避,它蜷縮起來,微微戰慄。鬼齒龍蝰們也停止了進攻,爭先恐後地想回到龍巨大的身體中躲避。

    缺氧和高壓隨時都能殺死他們,但路明非居然還殘存著最後的一縷神志,他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從天而降……仿佛故人來。

    冰十字槍刺穿了龍的背脊。巨大的屍守之王竟然完全無力反抗,冰十字槍帶著它沉入了萬丈海淵,它無力的長尾在海水中擺動。別的屍守則在一瞬之間身軀斷裂。這是路明非第二次看見這種絕對的殺戮意志,僅次於龍王芬裡厄的“濕婆業舞”,那是神對人世間的審判,把一切罪人釘死在恥辱柱上,不容反抗,也不容申辯。輕盈的影子從冰十字槍的尾部一躍而起,女孩穿著紅白相間的巫女服,大袖在海水中展開。她束髮的帶子斷裂了,長髮漫漫如深紅色的海藻。

    路明非下意識地脫口要喊出那個名字……諾諾!

    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的,即使他的眼睛已經渾濁,視野已經模糊。那頭深紅色海藻般的長髮,讓他想起自己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幕。那是在三峽水庫的深處,諾諾脫下自己的潛水服給他穿上,她只穿比基尼的身體那麼誘惑那麼美,她暗紅色的長髮曼舞在水中。諾諾總是對他頤指氣使,只有那次她如此溫柔,眼角眉梢都是鼓勵,鼓勵

    他活下去。對於廢柴來說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努力了,別的他什麼都不用做,諾諾脫下潛水衣給他的時候,大概就是這麼的想的吧?她一定也很害怕,但是強忍著給路明非看最漂亮最溫柔的眼神。

    “諾諾!諾諾!”路明非扭動身體想遊過去,他的神志就要完全喪失了,腦海中只有暗紅色的長髮。

    他想張開雙臂去擁抱那個身影,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眼神如死神般殘酷無情。

    “諾諾!諾諾!”他張嘴大喊,不顧海水湧入他的肺部。

    女孩拔出櫻紅色的長刀指向路明非,這柄能夠把屍守輕易斬裂的刀指向路明非的眉心。

    “諾諾!諾諾!”路明非沒有看到那柄刀,他只想在死前遊到那個影子身邊。

    繪梨衣眼睛裡死神般的冷酷忽然間崩潰了,那種小女孩的稚氣回到了她自己眼睛裡。女孩好奇地看著路明非,並非熟人見面的欣喜,就像大街上忽然有個傻子歡呼著向你跑來,你也會忍不住好奇地看他。路明非還以為自己在努力地劃水,可其實他的動作就像小鴨子用腳撥水般笨拙。繪梨衣人魚般環繞著路明非遊動,不明白這個男孩為何忽然露出像是哭泣的表情。

    路明非沒能觸到那個模糊的影子,眼前徹底黑了,他想自己也許已經死了。肺裡最後一口氣溢出,他無力地下沉,這時候他被輕輕地抱住了。

    一個潛水頭盔扣在了他腦袋上,氧氣進入肺部,路明非的神志略微恢復。頭盔內部的燈照亮了路明非的眼睛,他竭力想看清抱他的人,但是眼前一片模糊。他不知道這女孩是不是諾諾,諾諾沒有言靈,這女孩的力量卻超越了路明非所見的任何混血種,諾諾凜然如一株玫瑰,懷裡的女孩卻有著櫻花般的柔軟。女孩指了指上方,路明非虛弱地搖頭,示意自己遊不上去了,上面還有幾百米的海水,以他剩餘的體力來說太勉強了。

    “不要死啊。”腦海中浮起女孩的聲音。

    “諾諾,諾諾。”路明非只記得這個名字。

    “不要死啊。”女孩的聲音再次浮現。

    女孩鬆開了路明非向上游去。路明非仰起頭,紅白相間的巫女服消失在視線盡頭。

    他努力地看向手中,手中是一個黃色的橡皮鴨子。

    “我不會死的,”他在心底輕聲說,“因為你還沒有……放棄我啊。”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12
龍族3黑月之潮(中)

第一章 風與潮之夜


    高崖之巔矗立著黑色的高牆,落櫻從高牆裡飛出,飄向黑色的大海。

    今夜相模灣上風平浪靜。

    熱海是座濱(原點書屋)海小城的名字,坐落在伊豆半島的盡頭,是著名的溫泉鄉。江戶幕府的建立者德川家康喜歡在大戰之後蒞臨熱海沐浴,熱海因此出名。

    黑色高牆是熱海當地一座豪華宅邸的外牆,宅邸名為“黑石官邸”,建于江戶幕府中期。某一代將軍殿下乘船駕臨熱海時,恰逢雲破日出,海面上波光粼粼,一座黑色的高崖直插進相模灣,就像是一柄霸氣無儔的岩石太刀,從天而降劈開了大海。將軍喜歡它的孤高凜冽之美,決定在上面建一座官邸。官邸從建成之日起就是熱海的制高點,它幾乎是四面環海,高牆和刀削般的峭壁融為一體。將軍坐山觀海,信使們騎著駿馬在山道上往返,把他的命令傳往四面八方。

    明治維新之後,黑石官邸被出售給大商人,變成了私家別墅。雖然不再是幕府將軍的禁地,但以它的地勢和格局,仍舊是熱海所有溫泉別墅中的“王座”。每天早晨,熱海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黑石官邸的外牆上,每塊岩石都反射陽光,這座經歷風霜的建築就像一位披掛鐵鱗甲的黑武士,頂天立地地站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戍衛著這座小城。

    老人扶著牆根行走,提著火光微明的白燈籠。他叫木村浩,是黑石官邸的管家,在這裡服務了三十多年,見證了這裡的興衰。

    前任主人是位著名導演,每個週末都在這裡舉辦奢華的派對,烈酒、焰火、夜禮服,直升飛機從機場接了貴賓之後直接送上高崖。但沒幾年導演就囊中羞澀了,派對無以為繼。倒不是被客人們給吃窮喝窮了,而是黑石官邸的維護費用高得驚人,它是受政府保護的文物,維修用的石料必須來自神戶山裡,木材必須來自遙遠的北海道,雕刻必須由精通日本傳統手工藝的匠人來做,以保持原汁原味。這麼算下來每十年的維護成本就跟房價相當了。

    導演只得忍痛割愛,將黑石官邸掛牌出售,可有興趣的買家聽說官邸驚人的維修費後都知難而退了,最後連代理銷售的地產公司都退出了,用地產經理的話說如今這個年代還有什麼人會購買一座皇帝行宮般的昂貴建築來泡溫泉呢?導演走投無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把黑石官邸掛到了ebay上,那時網上拍賣還是個新鮮事物,ebay上賣過各種新鮮玩意,甚至戰鬥機和坦克。導演期待著有某個來自海外的冤大頭會出手接盤,實在沒有也就算了……反正是瞎貓逮死耗子的事。

    掛出十五分鐘後,有人把七億六千萬日元的定金打到了導演的帳戶上,名叫“ENXI”的人出手買下了黑石官邸。導演在驚喜之餘搜索這位“ENXI”的買賣記錄,想知道是哪位億萬富豪頂著這個名字混跡在ebay裡。結果令人驚訝,除了黑石官邸,ENXI在ebay上沒買過任何大東西,他只買動漫和遊戲的周邊,比如綾波麗抱枕,手腳可動的春麗手辦。

    換句話說,這個ENXI是個死宅,一個神奇的死宅。

    (作者注:ebay,中文名電子灣,是美國最大的網路拍賣平臺,相當於美國的淘寶。淘寶初創的時候,其實借助了ebay的經驗和模式。)

    十五天之後一張來自瑞士銀行的本票寄到了導演手中,ENXI支付了全款,隨著本票寄來的還有一張短箋,寫明瞭他將駕臨黑石官邸的日期。

    那天木村浩起了個大早,穿上黑色的和服,帶領僕婦們站在官邸門前恭迎。他和僕婦們都很期待新主人的首次亮相,每個人都在猜測他是誰,跨國集團的董事長?阿拉伯石油大亨?還是汶萊蘇丹沙特酋長?

    加長雷克薩斯轎車沿著蜿蜒的山路駛來,最後停在官邸門前。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司機走下車來,恭恭敬敬地拉開後排車門……兩隻暹羅貓蹦了下來,追逐著從僕婦們中間穿過。

    “買家還在上學,暫時沒有時間搬來住,所以就把貓送來看家。”司機跟木村浩握手,“喂貓的事情就麻煩您了,貓糧在我的後備箱裡。”

    木村浩看著那對小肥貓的背影,忽然間覺得人生如此虛無。在那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賽巴斯中的頂尖強者,32歲就得到了Concierge機構頒發的“金鑰匙認證”,服務過來自世界各地的明星、豪商和政界名流,有很多來自上流社會的朋友。但從這一天起他成了一個貓奴……在新主人的眼裡他那份傲視同儕的履歷根本不重要,他的存在價值就是喂貓。

    那對暹羅貓還不是純種,純種的暹羅貓纖瘦骨感,而這兩隻肉嘟嘟肥滾滾,大概是暹羅貓和加菲貓雜交出來的,打包在一起都賣不出一萬日元。

    司機帶來了肥貓們的履歷,履歷上寫明瞭它們各自的習性。它們是一窩生的姐弟,漂亮而腹黑的那個是姐姐,又笨又慫的那個是弟弟。這一點很快就被證實了,跑到門口的時候姐姐端靜優雅地蹲在一旁舔著爪子,笨蛋弟弟就一個勁兒蹦起來去扒門把手,看來心裡早已堅定了“為女王姐姐服務”的概念。開門之後弟弟縮頭縮腦地閃到一邊,恭請女王姐姐優先踏入這個新攻佔的國度——從貓的視角來看,黑石官邸大概不啻為一個國家了——自己跟在後面歡脫地搖尾巴。轉了一圈後它們喜歡上了壁爐區,弟弟負責搭窩,它從儲藏室裡拖來了紙箱子和棉墊子,高貴的姐姐無意參與這種下賤的體力活兒,始終趴在壁爐頂上取暖,偶爾低頭看一眼那個忙忙碌碌的傻弟弟。

    “我們可以給它們買更好的貓舍。”木村浩說。

    “這倒不用,履歷上說它們比較喜歡自己搭窩,據說撿來的時候是對小野貓,生存能力還是相當不錯的。”司機沒有立即離去,應木村浩的邀請留下來喝了杯煎茶。

    “明白啦,它們其實已經有貓舍了。價值一億美金的貓舍,名為黑石官邸。”木村浩苦笑,“主人真是異想天開的人啊,您見過他麼?”

    “哪有這個榮幸啊。我只是受人委託把貓從機場接到黑石官邸來,這可是我這輩子送過的最奇怪的貴客了。”司機說,“雖說是撿來的小野貓,可送它們來日本的可是架私人飛機哦。看來它們很受主人寵愛,主人把它們託付給您,顯然是對您很信任啊。”

    “居然被託付了這麼貴重的東西啊!”木村浩歎氣,“可我都沒有機會跟主人見上一面,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性格。做我們這種工作的人,對主人一無所知……真有點叫人頭疼呢。”

    “據說寵物會隨主人的性格,多觀察觀察貓就能瞭解主人的性格了吧。”

    “可兩隻貓性格完全不一樣啊,”木村浩苦笑,“腹黑攻的姐姐和小慫蛋弟弟。”

    “也許主人精神分裂也說不定。”司機壓低了聲音,“不管是腹黑攻還是慫蛋,主人是神經病這點是確定的對吧?”

    木村浩無奈地笑笑,這樣議論主人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但從心底來說,他真的很想附和司機。

    從此黑石官邸裡就住著兩隻貓、一名管家和幾名負責清潔的僕婦,有一家古建築修復公司定期從東京派人過來修葺這座宅院,更換用舊的榻榻米,修剪花園裡的古櫻,給貓梳毛。跟司機一樣,他們也是拿錢幹活兒,從沒見過主人。那家公司跟主人簽了為期十年的合同,負責維護黑石官邸,確保它隨時處在最好的狀態,以備主人大駕光臨。

    可一恍十年過去了,前任主人都去世了,新主人仍杳無音信。

    每天早晨和晚上,木村浩都會在面朝大海的溫泉池中放滿一池水。主人曾托司機帶話說希望家裡隨時能有一池溫泉等著他,可那座古雅的溫泉池已經空了十年。

    木村浩一年年地變老,從風度翩翩的美型大叔變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再過幾年他就要退休了,他意氣風發的時候可想不到自己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段居然如此扯淡,年復一年地守著一座空宅,孤獨得就像守陵人。兩隻貓倒沒什麼變化,只是又肥了一圈。貓的平均年齡只有十幾年,算來它們是接近壽終正寢的老貓了,可完全看不出老態。每年它們新換毛後的一陣子都會像幼貓那樣潔白如雪,一個月後才漸漸變黑變成成貓的樣子。姐姐日復一日地欺負弟弟,攆著弟弟滿屋飛跑。

    十年過去了,宅子也沒有變,貓也沒有變,每夜它們都以最好的狀態在等待那位元從未露面的主人,衰老的只有管家。有時木村浩覺得這座宅子像是著了魔,這十年裡它一直在沉睡,等待著唯一的、命定的人來喚醒。

    狂風從天而降,吹得櫻花四散,花園裡像是飄起了粉色的大雪。

    木村浩抬頭仰望,黑色的直升機正從屋頂上掠過。這種事經常發生,海岸警備隊的年輕人對這座豪宅很好奇,經常借著公務之便駕駛直升機低空飛掠黑石官邸。可溫泉池中並沒有名媛沐浴,倒是每次都弄得滿園落花。

    “先生們!不能飛得高一點麼?收拾庭院很費時間的!”木村浩怒氣衝衝地揮手大喊。

    直升飛機掀起的風聲漸漸遠去,片刻之後,花園深處傳出隱約的水聲。

    木村浩先是愣住了,然後一股血直沖頭頂……不會錯,那是有人在溫泉中洗浴!在木村浩的嚴格管理下當然不會有僕婦敢於使用主人專屬的溫泉池,若是小賊摸進官邸裡來也該是奔著那些珍貴的擺設,不會是冒險溜進來泡溫泉,種種不可能的情況都排除之後,剩下的就是真相……主人來了!主人終於來了!那架飛躍屋頂的直升飛機並非來自海岸警備隊,那是主人的座機!主人直接空降在花園中,此刻已經入浴!

    木村浩激動得手腳顫抖,十年的等待好歹有個結果了!

    “鎮靜!鎮靜!不能慌!不能丟了官邸的體面!”他在心裡大喊。

    該穿和服還是西裝出迎?要不要趕緊把睡下的僕婦們都給轟起來?要不要列隊恭迎要不要準備宵夜?木村浩居然有點亂套了,他做夢也想不到主人會以這種方式駕臨。

    但轉念一想主人到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泡溫泉,想必不是講究排場的人。泡溫泉是閒逸的享受,一大幫人跑前跑後地伺候反而不好。但沒人伺候顯然也是不行的,木村浩拔腿就往花園跑。

    通往溫泉的走廊上擺著一雙尖頭的細高跟鞋,四處散落著套裙、絲襪、墨鏡和蕾絲內衣……木村浩愣住了,心中主人的形象180度大轉彎,從眼前這一幕看來,除非主人是個異裝癖,否則就只能是個年輕女孩。木村浩迅速地掃描現場分析情況,主人穿ChristianDior的2號套裙,ChristianLouboutin的黑面紅底高跟鞋,Wolford的黑色絲襪,LaPerla的黑色內衣……這是個年輕女孩,20多歲,身高165~170釐米,體重大約50公斤,穿著相當體面,但跟木村浩想的完全不一樣。這些當然都是世界頂尖的品牌,符合主人的身份,但太過正統,給人的感覺像是個年輕幹練的華爾街女金融家,可主人不該是這樣的人啊,能在15分鐘內購買一座豪宅又把它閒置十年的,難道不是什麼遊手好閒的二世祖麼?難道不該穿那種嘻哈的潮牌麼?褲腰低到胯部以下,限量版運動鞋,叫不出名字的設計師品牌T恤,一臉特立獨行誰都不鳥的樣子。一個著裝那麼嚴謹刻板的女孩,怎麼會是個神經病?

    門把手上掛著一枚青銅鑰匙,那是黑石官邸的大門鑰匙,僅有兩把,另一把掛在木村浩腰間。事實就在眼前不容懷疑,主人來了,儘管遲了十年。

    “黑石官邸管家木村浩,歡迎您的光臨!”木村浩在門邊站好,大聲地自我介紹。

    “這麼晚了還有人醒著真是太好了,家裡還有沒有雞蛋?我想吃溫泉煮蛋。”溫泉中的女孩輕笑著說。

    “這就拿來,請您稍候!”

    溫泉煮蛋是日本人泡溫泉時的一項娛樂,帶殼雞蛋用網兜裝好泡在溫泉裡,泡到渾身出汗雞蛋也熟了,就著清酒吃非常有趣。

    “久保田的萬壽清酒和新鮮雞蛋一起拿來了。”不到一分鐘後木村浩就端著託盤回來了,他跑得氣喘吁吁,但說話還是從容不迫。

    “不介意的話就送過來吧。”隔著櫻樹的枝條可以隱約看見主人在伸懶腰,身體曼妙修長。

    主人已經發話,木村浩也不便回絕。當年也有些女明星當著他的面赤身裸體地跳進溫泉池裡,毫不顧忌。如今他已經是個老人了,對很多事都看淡了,年輕女孩的身體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他穿越櫻樹林,終於看見到了夢寐以求……雖說這個詞感覺有點奇怪,但他確實是做夢都想見見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人。

    女孩坐在溫泉池邊。她其實並沒有入浴,只把小腿泡在水中,慢悠悠地踢著水。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孩很美,月白色的絲綢浴袍頗為貼身,她的身體曲線曼妙修長,但木村浩不敢輕易把“性感”二字用在她身上,那是與她身份不般配的字眼。她坐在櫻樹下眺望大海,長髮在夜風中起落,威儀具足。

    “我叫蘇恩曦,你叫我恩曦就好了,我叫你木村先生。”女孩沖木村浩點點頭。

    原來ENXI只是一個中文名字的拼音罷了,虧得木村浩這些年用希伯來語、拉丁文和法語去猜。

    主人的笑容非常溫和,木村浩卻更加謹慎。他侍奉過太多有權勢的人,見識過所謂的上流社會,能夠輕易地分辨出虛張聲勢的暴發戶和真正的貴族。剛剛掌握權力的人總是趾高氣揚,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現自己的成就;漸漸老練起來之後,他們就會變得不怒自威,很少說話,但說出的每句話都透著十足的威嚴;不過這也只是半調子而已,站在權力金字塔頂端的人會變得非常溫潤,甚至懶惰,因為握住權柄已經太久了,對權力失去興奮感和自豪感了,其中最極端的臉上經常帶著“這個世界真沒意思我什麼時候應該去死一死”的表情。但不要冒犯這些人,一旦他們覺得自己被冒犯了,那麼死的就是你了。

    可蘇恩曦這麼年輕,怎麼會有那種老貴族的慵懶呢?以她的年齡就算出身在顯貴的家庭,應該也還在事業的起步階段才對。

    “我從香港飛過來看潮,因為行程很趕所以沒有提前通知您。”蘇恩曦說。

    “我們隨時都準備著為您服務,”木村浩微微躬身,“黑石官邸這裡觀潮是最好的,但今晚恐怕不會有大潮,有潮的話氣象局會掛紅色風旗。”

    “還有5分鐘海嘯前鋒就會抵達相模灣。”蘇恩曦眺望著天海盡頭,說得很篤定。“15分鐘前日本海溝深處的火山大噴發,海水激波從塔斯卡羅拉海淵中生成,大潮正在往熱海來的路上。不信的話就看看水面。”

    蘇恩曦已經不再踢水,但水面上仍泛起新的漣漪。溫泉池邊的石燈籠裡點著火,火光倒映在水中,碎成千萬片。漸漸有水珠從池心躍起,一顆又一顆,落下時把琉璃般的水面打得粉碎。石桌也開始震顫,桌上的青瓷酒盞顫動著滑向一邊。木村浩的臉色變了,這說明熱海正經歷小規模的地震。他學過海嘯的相關知識,海嘯的形成通常都是因為海底的地震或者火山噴發,震波沿著海底傳播,到達大陸架邊緣的時候就會形成滔天巨浪。但震波同時也通過岩層傳播,速度比海水激波更快,所以海嘯之前必然有小規模的地震,這是岩層中的震動已經優先抵達熱海。

    警報聲突如其來,防波堤上的探照燈紛紛亮起,燈柱平貼著海面掃過。員警們吹著哨子沖上海灘,引導海灘上的遊客們去往高處。

    高崖下方的黑礁上建了一座小小的朱紅色鳥居。幾分鐘前鳥居還完全露出水面,此刻它的下半截已經被海水淹沒。海水正迅速上漲,一波波的白浪在黑礁上撞得粉碎。

    電話響了,木村浩退後幾步接電話。

    幾分鐘後他回到蘇恩曦身後,“海岸警備隊打來的,海嘯在3分鐘前襲擊了三浦半島的觀音崎,幾分鐘內就會到達熱海。他們說海嘯不會波及黑石官邸,請我們放心,但黑石官邸是海岸的最前方,他們希望我們注意觀察,如果有意外情況儘早通知他們。恩曦小姐您今夜可以觀潮了。”

    “想來會很壯觀。”蘇恩曦淡淡地說。

    銀白色的細線出現在天海交界處,看起來像是海面上鍍了薄薄的一層銀。那其實是接天的大潮,潮頭舉著滾滾白浪。

    鐘聲浩蕩激揚,山中的佛寺敲響了大鐘,為熱海祈福。

    潮峰接近,木村浩開始是俯視,然後漸漸地抬高視線,大海在他面前捲曲起來,數百萬噸海水築成巨牆迎面推來。這一刻木村浩聽不見任何聲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黑色的水牆和黑色的礁石灘撞擊,巨牆破碎,聲若雷霆!

    鳥居首當其衝地被摧毀,朱紅色的大樑被高高舉起在白浪頂端,像是紅紙折的小船。潮頭拍擊高崖,潑天的白水就像是逆流的瀑布,在天空中化為一場暴雨。滿園櫻花紛墜,目光所及之處唯有白水,耳中所聞之聲唯有狂風暴雨。

    木村浩默默地撐開傘遮在蘇恩曦頭頂,黑石官邸的管家就要有這樣的定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木村浩並不認為自己是受雇來收拾宅子的僕役,他自認為是侍奉君主的武士,就算那些雨滴是鋪天蓋地的箭矢,只要君主不退,武士也不會後退半步。

    君主巍然不動。蘇恩曦端坐在傘下飲酒,輕輕踢著池中的水。

    俯瞰下方的城市,建築物像火柴盒那樣浮在海潮中,狂潮拍擊在依山而建的防波堤上,連帶著汽車、汽艇和房屋,統統撞得粉碎。世界上再無這樣震撼的海雨天風,站在它面前人類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仔細聽,聽見哭聲了麼?”蘇恩曦忽然說。

    木村浩微微凝神,忽然覺得頭痛欲裂。海風把嬰兒的哭聲送到他耳邊,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嬰兒在潮聲中痛哭,他們哭得那麼撕心裂肺,像是鋼刀在刮著耳鼓。

    光蛇般的閃電打在海面上,照亮了大潮中密密麻麻的陰影。它們的長尾糾纏在一起,身體表面的鱗片泛著金屬般的青光。海潮一時把它們拋向天空,一時把它們壓到水下,它們不停地蠕動著,用盡全力跟海潮搏鬥。那群不知名的生物就像是纏在一起交媾的群蛇,卻發出了嬰兒般的哭聲,哭聲在浩蕩的海面上回蕩,如同地獄中的幽靈們齊唱挽歌。木村浩劇烈地顫抖,幾乎握不住傘柄。

    蘇恩曦一把握住木村浩的手腕,止住了他的顫抖。她的聲音依舊淡然,“沒什麼好緊張的,那些不是鬼怪,是你們日本人所說的人魚。”

    “人魚?”木村浩愣住了。

    他聽說過人魚,每個日本人都聽說過,這是日本神話最著名的幾種神怪之一。但日本的人魚跟歐洲所說的人魚並不同類,歐洲船員所說的人魚是美麗的魚尾海女,她們的上半身看似人類,下半身卻是冰冷的魚尾,她們把性感的上半身露出水面,用嫵媚的歌聲引誘海員,趁機把他們拖進深海裡去淹死。而日本的人魚連上半身的性感都不具備,它們相貌醜惡,眼珠暴突,嘴裡佈滿尖細的牙齒,胸前有雞冠般的紅色肉褶,細長的尾部更像是蟒蛇。人魚的骨和脂肪都可以入藥,它們的身軀千年不朽,即便是割下來埋在泥土裡,千年後挖出來仍像最新鮮的藍鰭金槍魚肉那樣鮮嫩。吃下人魚肉的人有的能永生不老,有的會異變成怪物。

    古天皇二九年,漁夫曾在蒲川捕獲過人魚;寬政十二年,大阪西崛附近又釣起了人魚的幼體,很多人都曾見過那條幼體,史書上記載它的叫聲就像是嬰兒的啼哭;考古學家還曾從平安時代的古墓中挖出過人魚形狀的木乃伊,它被層層綾羅綢緞包裹著,躺在墓主的懷裡。種種證據都表明在遙遠的古代曾有人身魚尾的物種出沒于日本近海,但它們從未大規模地進入陸地。

    直到今夜,神話世界中的生物忽然侵入了人類的領地。

    “Ebay上掛出的介紹裡說,從德川幕府時代黑石官邸就像武士一樣守衛著熱海的平安,是熱海的標誌性建築。”蘇恩曦扭頭看著木村浩,“真是這樣麼木村先生?”

    木村浩深吸一口氣,“是有這種說法,說黑石官邸是一根釘子,釘死了想要爬上岸來作亂的孽龍,黑石官邸鎮住了熱海的風水,只要黑石官邸不倒,熱海就會一直吉祥幸運。”

    “那就讓這種說法繼續流傳下去吧,今夜黑石官邸不會倒,熱海也不會有事。”蘇恩曦微笑著把手機遞給木村浩,“保護這座城市的重任就交給您了,我說按哪個鍵,你就按哪個鍵,別按錯了。”

    人魚潮沖入了漁港,那座漁港就在高崖側方的避風處。防波堤上的探照燈熄滅了,海面上漆黑一片。熱海城裡的人根本看不見人魚入侵,唯二的旁觀者就是高崖上的蘇恩曦和木村浩。

    巨浪把人魚群重重地拍在船舷上,人魚用鋒利的爪摳進木頭裡,把自己牢牢地“釘”在船舷上。在前一波潮水退去後一波潮水未到的間隙裡,它們扭動長尾往上遊動。第二波狂潮從天而降,新來的人魚貼在之前的人魚身上,它們碰不到船舷,就抓著同伴的鱗片往上爬,下麵的人魚暴怒地反擊。這些殘暴的生物一邊攀爬一邊自行殘殺,不斷有殘肢落入海中。幸運的是漁民們都已經上岸避險,漁港中空無一人。

    停泊在漁港中央的那艘紅桅帆船名為“翔鯨丸”,是艘科考船,船艙裡總是養著幾條白頭海豚,用來探尋鯨類的遷徙路徑。白海豚們似乎預感到了厄運的降臨,掙扎著要往外跳。幾條青灰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遊入艙中,船帆被大浪打得脫落,把船艙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木村浩只看見白帆劇烈地起伏顫抖,風中隱約有海豚淒厲的鳴叫,他可以想像那面帆下正進行著一場多麼殘酷的虐殺,但他幫不了那些可憐的白海豚,在殘暴的人魚面前,他木村浩也只是等待被捕獵的食物。很快白帆就被染紅了,血水從帆下汩汩溢出。其他人魚慢了一步沒能獵殺最可口的白海豚,轉而撲入漁船的船艙,剛剛返港的漁船還來不及把大魚卸貨,船艙裡盡是些兩三米長的鯊魚、金槍魚和旗魚,這些大型魚類在人魚群面前也都無力掙扎,人魚們從背後抱住大魚,用鋒利的爪插入大魚身體兩側,把血淋淋的神經線撕扯出來,大魚還沒有死,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魚擺佈。人魚們三五成群咬在大魚腦後的血管上,吸吮新鮮的魚血。

    這是一場血腥的盛宴,人魚群恣意地虐殺所有活物,等它們爬過防波堤,大概就該享受人類的血液了。

    “按‘1’吧。”蘇恩曦說。

    隨著木村浩按下“1”鍵,漁港中爆出刺眼的火光。十幾艘漁船同時化為火球,蛇形黑影被爆炸的氣浪沖散,有些直接就被炸成兩段。那些漁船中不僅填充了炸藥還填充了大量的硫磺,硝煙味裹著硫磺味沖上高崖。人魚群遭受了這樣的打擊,都暫停了饗宴扭頭四顧,金色的瞳孔中帶著冷血動物的凶毒。一條人魚發現了高崖上的黑石官邸,立刻發出嬰兒哭泣般的尖叫,幾百條人魚都仰起頭來,它們的眼睛赤金般燦爛。它們似乎已經意識到有人正在那座高崖上窺看自己,進攻也來自這邊。

    蘇恩曦忽然從溫泉中起身,緩步走向高崖邊,木村浩舉著雨傘亦步亦趨地跟隨。蘇恩曦揭開防雨布,高崖邊早已擺放好了半人高的大型禮花,她把銀色的打火機遞到木村浩手中,笑了笑不說話。

    木村浩明白了她的意思,儘管知道這樣做就像引火焚身,但他是黑石官邸的管家,無條件服從主人的命令是他的天職。他打著了打火機,一一點燃了禮花的印信。打火機是防風的,噴出一道藍色的焰柱,在裹著水滴的狂風中也不熄滅。火柱沖天而起,燦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盛開,有的像是金色的大麗菊,有的像是紫色的瀑布,還有的炸出明亮的白色光點,組成獵戶座或人馬座的圖案,蘇恩曦嬌俏地站在光幕中,和漁港中上百雙赤金色的瞳孔對視。

    “現在你們看我看得更清楚了吧?”蘇恩曦輕笑。

    人魚們尖利地嘶叫起來,露出密集的、剃刀般鋒利的牙齒,然後頭尾相連地躍入水中,矯健地越過一道道碼頭逼近高崖,看起來竟是想要進攻黑石官邸。

    越來越多的人魚向漁港這邊集中過來,為了全殲它們,蘇恩曦不惜以自己為誘餌。

    木村浩默默地站在蘇恩曦背後,面對這地獄般的景象,不知為何反而平靜下來了。事到如今他只有相信蘇恩曦了,這個神秘的女孩握著整個熱海的命運。木村浩很慶倖主人並非他想像中的那種神經病二世祖,她顯然早就計算好了一切,“運籌帷幄”這種詞彙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這她種人就該穿著昂貴的ChristianDior的2號套裙和ChristianLouboutin的黑面紅底高跟鞋,在驚濤駭浪中屹立不倒,以纖細的手腕翻雲覆雨。

    “現在按‘2’吧。”蘇恩曦淡淡地說。

    “是,恩曦小姐。”木村浩按下手機鍵盤上的“2”,說實話他早就想按了,想看看這位神秘的恩曦小姐還握著什麼樣的殺手鐧。

    漁港的最深處,大船拉響了汽笛,艦橋上的燈紛紛亮了起來,駕駛艙中空無一人,各項設備自行運轉。那居然是一艘戰艦,美國海軍的佩里級護衛艦,船舷上寫著美軍第七艦隊的舷號,和它的名字“聖路易斯”號。聖路易斯號噴著白霧,掙脫了錨鏈駛離船塢。它一邊起航一邊開火,每分鐘能傾瀉4500發子彈的機槍密集陣系統和口徑76毫米的速射防空炮向迫近的人魚群吐出致命的火焰,高崖都被這艘佩里級護衛艦的吼聲震動,一艘又一艘漁船帶著人魚群沉入海中。

    橫須賀海軍基地,值班室裡亂成了一團。

    “呼叫聖路易斯!這裡是橫須賀!回答!回答!”值班中校對著麥克風大吼。

    美國海軍第七艦隊駐紮在橫須賀海軍基地,距離熱海只有80公里,窗外的港口裡停泊著“小鷹”號航母戰鬥群和火力強猛的導彈巡洋艦。

    “怎麼回事?聖路易斯號到底在幹什麼?”一名少將沖到指揮台前。

    因為忽然接到海嘯預警,第七艦隊的一艘佩里級護衛艦就近在熱海漁港中避風,但此刻電腦顯示這艘護衛艦正起錨出港。

    無線電始終沉默。護衛艦不同於漁船,就算遭遇海嘯也不能全員離船,必須有船長或者大副帶人在船上值班,但無論橫須賀怎麼呼叫聖路易斯都不回答,那似乎根本就是一艘空船。

    中校接通了駕駛艙裡的閉路電視,在橫須賀這邊可以直接看到聖路易斯號駕駛艙內的情形。艙裡果然空無一人,艙外卻爆炸連連,氣浪橫衝直撞,玻璃碎片四散彈射。氣浪把淋漓的血肉拋進駕駛艙裡,黏在牆上緩緩地往下滑。

    “上帝啊它在幹什麼?”少將驚呆了。

    “從庫存彈藥的讀數來看,它正在跟什麼東西戰鬥,”中校說,“沒有人駕駛它……聖路易斯號瘋了!”

    “你有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少將忽然說。

    “潮水聲、爆炸聲、還有……哭聲!”中校大聲說,“有嬰兒的哭聲!”

    他把音量放大,這下所有人都聽見了哭聲,極尖極細的哭聲紮進耳朵裡,與其說是哭聲不如說是地獄中的鬼魂們聚集在一起歌唱。

    “上帝啊……”少將在胸前畫著十字,“那是魔鬼麼?”

    一條人魚沿著翔鯨丸的桅杆遊到最高處,躍向聖路易斯號的甲板,密集陣系統立刻抬高槍口,鎢金破甲彈組成的金屬瀑布籠罩了它,人魚在空中就炸成了一朵血花。下一刻翔鯨丸被76mm速射炮轟成碎片。

    數以千計的屍體在漁港中起伏,一波波的狂潮把它們帶回大海。少數屍體被潮水推到高崖下方,卡在黑礁的縫隙裡,月亮從烏雲的縫隙中灑下輝光,死去的人魚們蜷曲著背,嶙峋的脊骨泛著微光。

    那不是幻覺,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世間的惡鬼。木村浩一手緊握脖子上的木刻菩薩像,一手緊握蘇恩曦的手機,那是生殺的權柄,只要握緊這部手機他就能救熱海。

    蘇恩曦占盡了上風,但臉上全無喜色,她迎著海雨天風,目不轉睛地盯著天海交界處。

    潮頭上浮起了龐然大物,那居然是一座深海鑽井平臺,外表面依稀可見紅漆噴塗的“須彌座”三個大字。這龐然巨物一直在水下翻滾,臨近岸邊才被大潮重新托出水面。密密麻麻的青灰色背脊覆蓋了它,鋼鐵骨架間塞滿了人魚,成百上千,成千上萬!靠著浮動平臺的保護它們扛過了海嘯的衝擊,如同乘坐大船航向人類的世界,現在航程的終點就在前方。

    人魚們鬆開長尾墜入大海,如同萬蛇離巢,天地間充斥著嬰兒的哭聲,那是惡鬼們興奮地磨著牙齒。

    機槍密集陣停火了,防空炮也停火了,海水潑在紅熱的槍管炮管上,發出“噝噝”的淬火聲。這些武器已經超越了使用極限,再用下去就會炸膛。但聖路易斯號並沒有放棄,燃氣輪機以最大功率運轉,戰艦噴出滾滾白煙,它向著巨浪發動了慷慨的衝鋒。全部武器發射,“標準”導彈、干擾火箭、MK50魚雷、對艦武器“魚叉”導彈……這些武器並不適合用來殺傷人魚,但所謂決死一擊,就是手中握著石頭也要扔向敵人!

    聖路易斯號的艦艏刺入潮頭,仿佛撞向一堵接天的巨牆,大浪把它翻轉過來,人魚群從它左右兩側高速遊過。

    “看來不花點成本還真是解決不了問題啊,按‘3’吧。”蘇恩曦對木村浩笑笑。

    “是,恩曦小姐。”木村浩用綠按下了“3”。

    以他的想像力已經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夠阻擊那些人魚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宏大的登陸戰大概是二戰的關鍵性戰役諾曼地登陸戰,雖說在那場戰役中雙方投入的兵力都達到百萬級別,但是分配到每個海灘上也不過一兩萬人。盟軍的25000人頂著德軍的重炮和機槍掃射沖上黃金海灘,只傷亡了區區400人。此刻他們面對的是數以千計的人魚群,這些體格強到可以搏殺鯊魚的生物每個至少也能對抗十個人類,而熱海是座根本不設防的旅遊城市,別說機槍和重炮,城裡的警用手槍加起來大概都不夠100把。希望似乎已經斷絕了,就算再來十艘佩里級護衛艦也阻擊不了這場登陸戰。

    可蘇恩曦娉娉婷婷地站在高崖上,眉清目秀地對木村浩一笑……木村浩就真的相信她能做到。

    橫須賀海軍基地,值班室裡的人都聚在窗前。窗外的軍港中,艦群蘇醒了。

    從“提康得羅加”級導彈巡洋艦,到“阿利-伯克”級驅逐艦,甚至還有第七艦隊的旗艦“藍嶺”號,所有戰艦都從沉默狀態中蘇醒了,艦橋上燈火通明,從燃氣輪機到武器系統,一個專案一個專案地自檢,武器鎖自動解除,美國海軍第七艦隊進入隨時可以作戰的狀態,可沒有人對它下達任何命令。艦群噴出的白煙遮蔽了軍港的天空,高亢的汽笛聲此起彼伏。

    第七艦隊出港,艦群在港外列隊,調整艦位面向東南方,數以百計的戰斧導彈從彈倉中滑入發射導軌中。

    “戰斧導彈群解鎖,進入發射倒計時。”火控系統用虛擬出來的女聲說。

    “少將,我們什麼也做不了。我們失去了對第七艦隊的控制權,我們即將攻擊熱海……用我們所有的戰斧導彈。”中校離開了控制台,走到少將身後。

    電話響成一片,兩名聯絡官各拿著一部話機站在少將身後。

    “是五角大樓和日本首相來的電話吧?”少將仰望天空,輕輕歎了口氣,“等我看完煙火再接吧。這種時候何必再急著聽別人的咆哮呢?無論我們說什麼做什麼,結果都已經無從更改……上帝保佑美國。”

    橫須賀港的海面震動,黑色的天幕下一道又一道的烈火升空。導彈群在海平面上集群飛行,仿佛漫天的流螢,尾焰把海面映成火紅色。

    上百道火光墜落在海面上,它們在夜空中留下的火紅色弧線呈美妙的同心圓。

    大海熊熊燃燒,相模灣上空亮得如同白晝,浮動平臺緩緩沉入這片燃燒的海,帶著數以千計的人魚。天海間回蕩著人魚的哭泣,但那大概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就差一步就能吞吃血肉卻被送回了地獄,它們不甘地嘶叫。蘇恩曦接過木村浩遞來的茶,小小地抿了一口,扭頭俯瞰戰場。暴風雨中絲綢浴衣緊緊地貼在她身上,纖細娉婷,但不動如山。

    “結束了。”蘇恩曦輕聲說。

    木村浩恭恭敬敬地鞠躬,把手機放在託盤中。

    “祗園精舍的鐘聲,奏諸行無常之響;

    沙羅雙樹的花色,表盛者必衰之兆。

    驕者難久,恰如春宵一夢;

    猛者遂滅,好似風前之塵。”

    蘇恩曦慢悠悠地念出了《平家物語》的開篇詩,“曾經坐在王座上的生物,如今就像被驅趕到懸崖邊的狼群。”

    “親眼見過這一切之後你就是我們團隊的一員了,我看過您的簡歷,作為世界上最優秀的管家之一,你不會把我們的秘密說出去的對吧?”蘇恩曦眺望著大海。

    “已經有了覺悟,那些做清潔的僕婦都被我關在屋子裡了,她們對這些一無所知。”木村浩低頭躬身。

    “明天幫我買些烤肉味的薯片。”蘇恩曦轉過身來盈盈地一笑,雲淡風輕,好像剛才那場浩大的狩獵跟她全無關係。

    “明白,烤肉味的。”木村浩畢恭畢敬地說。

    蘇恩曦正要從高崖邊的臺階上下來,背後忽然傳來尖利的哭聲,青灰色的利爪從懸崖下探上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腕。蘇恩曦臉上變色,一手抓住護欄,一手從大腿上的槍套中抽出短小的手槍。青灰色蛇影躍起在空中,形如巨蟒,但它的上半身肌肉虯結,堪比一頭猛虎!那是一頭漏網的人魚,在蘇恩曦全神貫注於那座浮動平臺的時候,這條漏網之魚悄悄地游上了高崖。

    人魚撲在蘇恩曦身上,長尾纏住她纖細的腰肢,鋒利的雙爪抓向她的喉嚨。蘇恩曦對著它的面部扣動扳機,彈匣中的七發子彈全部命中人魚的面部,打得人魚後仰。但那張帶著七個彈孔的臉立刻又回到了蘇恩曦面前,七個彈孔都在流血但它似乎全無感覺,看似柔弱無骨的身體在蘇恩曦面前搖擺,長尾緩緩地收緊,蘇恩曦的骨骼發出了瀕臨碎裂的響聲。木村浩這才看清人魚的真面目,它像是木乃伊那樣乾枯,蒼白色的皮膚岩石般堅硬,緊緊地裹著嶙峋的骨骼;它的五官都比人類大出一倍以上,赤金色的眼球暴突出來,巨大的嘴裂一直延伸到下頜邊緣,被類似魚筋的線嚴密地縫好。此刻它搖擺著那頭枯白色的長髮,緩緩地張嘴,魚筋線一根根崩斷,細長的牙齒一根根凸出嘴唇,最後它的整張嘴完全打開,大到能把一頭小牛犢吞進去!人類絕不可能有那樣誇張的嘴裂,木村浩知道的動物中只有蛇類能夠做到,因為蛇類的下頜骨和頭骨之間只靠韌帶相連,蟒蛇能把嘴張大到頭的數倍大小,吞噬體格遠超自己的獵物。

    只有靠近它才能真正體會它的可怕,木村浩覺得魂魄都被抽走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哆嗦。從高崖上往下看,人魚群在聖路易斯號的炮火中化為黑血和碎片,似乎也沒有多可怖,但近距離接觸就會明白,它們是身長達到五米的龐然大物,體重是成年男子的幾倍,它們長尾一掃的力量可以打折手臂粗的鋼管,難怪在它們的利爪下幾百公斤的金槍魚都無法掙扎,即便是犀牛落到它們手裡只怕也會被虐殺!

    此時此刻面對它的只有蘇恩曦,蘇恩曦穿著一襲輕薄的浴袍,提著一柄打空了的短槍。人魚就要吞噬蘇恩曦了,沒有人能阻擋這一切發生。

    “木村先生,按‘0’。”蘇恩曦看著人魚張開的食道,平靜地說。

    作為王牌賽巴斯,終於主人的意志終於戰勝了恐懼,木村浩魚躍而出,打翻託盤抓住手機,狠狠地按下“0”鍵。

    強光自下而上照亮了高崖,光柱把蘇恩曦和人魚都罩住了。高崖下方傳來沉悶的槍聲,人魚的頭顱忽然爆裂開來,黑色的血漿濺在蘇恩曦身上。

    就像斷頭的蟒蛇仍能絞死人那樣,人魚的肌肉在臨死之際全力收縮,長尾把蘇恩曦原本就纖細的腰肢勒得盈盈一握,以這樣的力道頃刻間就能折斷蘇恩曦的脊椎。但高崖下槍聲連響,更多的子彈依次釘進人魚的脊柱,這些“釘子”的速度是兩倍音速!人魚的骨骼很堅硬,能硬扛蘇恩曦的手槍,但在大口徑狙擊步槍面前仍會像陶瓷那樣開裂。

    蘇恩曦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具纏繞自己的屍體,看著它無力地抽搐,無力地搖擺,最後無力地脫落,從百米高崖上墜落。

    人魚落在黑石礁上,還在翻滾和抽動,穿黑色防水服的人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清理現場。海潮帶走了絕大多數屍骸,只剩幾條人魚卡死在礁石縫裡,再加上這條無頭人魚。黑衣人用鋒利的魚叉把屍體叉出來扔進塑膠桶裡,然後灌入某種化學製劑,塑膠桶中立刻泛起濃厚的白煙。片刻之後他們把塑膠桶中的東西倒入大海,人魚屍體已經化作了粘稠的液體。

    蘇恩曦緩緩走下臺階,把茶杯放在託盤裡。木村浩這才發現面對那死神一般的可怕物種,蘇恩曦居然連茶杯都沒有鬆開。

    她在駕臨黑石官邸之前就做好了一切準備,甚至連人魚攻上高崖她都有應對方案,所以她了然無懼。她也對自己的下屬們有著絕對的信心,相信他們開槍時不會誤傷自己。木村浩沒有看錯她,她是個老練的權力者,同時又想棋手般精密,在她完成佈局之後,對手就只有淪陷在棋盤裡被她宰割。遇到她這樣的敵手,人魚群才是撞上了死神的鐮刀。

    “在海岸警備隊趕到之前清理現場,不要留下眼球尾巴之類的東西讓他們找到。”蘇恩曦撥通電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走到溫泉池邊掬水洗去自己臉上的血污。

    海嘯到此已經結束了,白浪一疊疊地退回大海,黑礁的縫隙間滿是細膩的白沫。山頂的佛寺再次敲響大鐘,慶倖熱海在這一劫中倖存,其實這次海嘯的規模和破壞力並不算大,又有防波堤阻擋,想必不會有什麼人員傷亡。城裡避險的遊客們想必還會喝著清酒興奮地議論這次驚險的遭遇,卻不知道地獄之門差點就在熱海打開。鋪滿櫻花的碎石小徑傳來了“喵喵”聲,早已在壁爐上睡熟的肥貓們也被驚動了,從屋裡溜達出來看熱鬧。貓是獵食性的動物,本該對血味很敏感,可這兩隻貓對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全無感覺,反倒是湊在蘇恩曦的身邊嗅來嗅去。

    “很多年不見,它們還記得您啊。”木村浩說。

    “它們要能記得我就怪了?”蘇恩曦歪著頭看貓。

    肥貓們也歪著頭看蘇恩曦,滿臉“我在看傻瓜”的模樣。木村浩不知道這是個什麼狀況,只覺得當年送貓來的司機說得太對了,主人是神經病,貓也是神經病。

    “家康?”蘇恩曦指了指貓姐姐,又指了指貓弟弟,“信長?”

    “它們不叫家康和信長,”木村浩頗為驚訝,“您忘記它們的名字了麼?”

    蘇恩曦買下黑石官邸當作貓舍,可見她是多麼鍾愛這對笨貓,但十年之後她居然連貓的名字都忘記了,這不像是她那種運籌帷幄滴水不漏的人會做的事。

    “哪裡是忘記,其實是根本沒記住過。”蘇恩曦笑笑,“這對傻寶可不是我養的,是我老闆養的。這棟別墅也不是我想買,而是那個神經病在ebay上一眼看中了它。”

    地面再次震動,蘇恩曦和木村浩都吃了一驚。海嘯剛剛結束,這時候又有地震,難道還有第二波?蘇恩曦扭頭看向相模灣,海面上風平浪靜。倒是熱海的西北方,黑色夜空裡忽然升起了閃光的塵柱,黑色的塵柱邊緣閃爍著鱗片般的火光。

    “是富士山的方向,大概是因為剛才的地震,富士山開始噴火了,”木村浩解釋,“那座火山有三百年都沒有噴發過了。”

    “海溝裡的火山爆發,陸地上的火山也噴火,這個國家是坐落在一個煙囪上麼?”蘇恩曦眺望夜空。

    伴隨閃光的塵柱,還有零散的火流射上天空,雲層漆黑,而雲邊呈灼燒般的亮色,似乎天空中密佈著燃燒的炭,隨時都會降落在大地上。

    “有人說日本的地基很不穩固,遲早是要沉進太平洋裡去的。”木村浩說。

    “希望在我飛走之前它能堅持著別沉了。”蘇恩曦笑笑。
本帖最後由 超級七七 於 2015-3-19 12:14 編輯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16
第二章 浩劫的輪回


    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對視一眼,叩響了門上的青銅小鈴。

    “請進先生們。”門裡傳來昂熱的聲音。

    施耐德推開門,四壁都是書架,藏書直通到小樓頂部,書架和古籍組成的天井裡彌漫著金色的陽光。昂熱坐在頂樓的天窗下喝茶,松鼠們在架子上竄來竄去。

    “你們要說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昂熱笑笑,“別愁眉苦臉的,先上樓來吧。”

    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在昂熱對面坐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說起。過去的幾個小時裡發生的事太多了,海溝中的龍族古城現身、日本分部背叛、海底火山爆發、核動力艙爆炸、愷撒小組生死不明、海嘯和人魚潮襲擊熱海、第七艦隊的武器系統自動發起攻擊……執行部自建立以來從未遭遇過如此錯綜複雜的局面。

    “還不算太糟,”最後還是昂熱打破了沉默,“幸虧有那些戰斧導彈,否則明天全世界各大報紙的頭條都會是‘異形來襲’之類的標題。”

    “還沒查出是誰侵入了第七艦隊的火控系統,看起來他們也不想讓龍族的秘密洩露出去。”施耐德說,“但五角大樓損失了價值一億美元的導彈,無論如何都會深入調查吧?”

    “這個倒不用擔心,既然那些人能獲得第七艦隊火控系統的控制權,那麼他們也能做好掃尾工作。”昂熱笑笑,“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毫無疑問是一群天才。”

    “我們收到了日本分部傳真過來的集體辭職書。”曼施坦因說。

    “稱為集體叛變書更準確一些吧,那些日本佬終於做了他們夢想多年的事。”昂熱撓撓頭,“還沒有聯繫上愷撒小組麼?”

    “沒有消息。”曼施坦因說,“迪裡雅斯特號在深水中解體,生還率本來就不高,加上火山爆發、核爆和屍守群的因素……生還率不高。”

    “不高是多少?”昂熱問。

    曼施坦因遲疑了幾秒鐘,“諾瑪說不超過1%。”

    “這種可能性就像蒙著眼睛走進酒吧摸索著坐下,摘掉蒙眼布忽然發現身旁坐著奧黛麗-赫本級別的美女吧?”昂熱歎了口氣,“這樣的話有些學生家長是會暴跳如雷的。”

    “更糟糕的是諾瑪現在沒法發揮作用。蛇岐八家的輝月姬系統構築了嚴密的防火牆,諾瑪無法訪問日本國內的網路。”施耐德說,“失去了諾瑪我們就像失去了眼睛,就算愷撒小組生還也無法聯繫上我們,最終還是會落入蛇岐八家手中。”

    “諾瑪做不到的事就讓eva去做吧。”

    “如果喚醒eva人格,她的許可權甚至會超過您。”施耐德提醒。

    “沒問題,eva是我們的好姑娘,對她下達攻擊命令。蛇岐八家不希望我們的勢力滲透進日本國內,我們就一定要滲透進去。”昂熱掏出黑色的卡片,沿著桌面滑給施耐德,“另外一張讓曼施坦因問副校長拿一下,兩張黑卡加上授權書就可以喚醒eva了。”

    “校長還有什麼交給我們做的?”施耐德收下卡片。

    “等。”

    “等?”施耐德一愣。

    “我在等弗羅斯特。距離迪裡亞斯特號爆炸已經過去了六個小時,六個小時足夠弗羅斯特從羅馬飛到這裡了。我把他們的寶貝繼承人弄丟了,總得應付學生家長的興師問罪吧?其他的事,等我跟弗羅斯特談完之後再說。”

    桌上的電話響了,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對視一眼,心跳都有些加速。果然如昂熱所料,加圖索家的興師問罪在六個小時之後到來,此刻怒火燒天的弗羅斯特-加圖索想必已經在芝加哥開往卡塞爾學院的CC1000次快車上。昂熱緩緩地坐直了,抓起話筒。

    “嗨!昂熱!你在辦公室裡對吧?”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居然很是快活,有那種“嗨兄弟我老遠跑來找你玩啦”的感覺。

    “怎麼是你?”昂熱吃了一驚。

    “這個一言難盡,更多親切的問候等到見面後吧,你的天窗開著麼?”

    “開著……什麼意思?你不要亂來!”昂熱皺眉。

    “哪有亂來,抬頭看我,我在跟你招呼哦。現在你最親密的好朋友龐貝-加圖索距離你只有200米,正以3.5米的秒速向你靠近!”

    昂熱仰頭從天窗裡看出去,陽光被擋住了,白色傘花從天而降,跳傘的人正向他揮手。

    “龐貝你這個神經病!你這樣會弄壞我的屋頂!”昂熱大吼。

    “放心吧我剛拿了定點跳傘的世界冠軍!”這句話已經不需要通過電話來說了,降落傘遮蔽了整個視野,那人在呼啦啦的風聲中大喊,“哦耶!”

    施耐德和曼施坦因目瞪口呆,不是因為這傢伙太能玩了,而是他的名字……他叫龐貝,全名是龐貝-加圖索……他是愷撒的生父,加圖索家現任家主!

    弗羅斯特在校董會中的席位事實上歸龐貝所有,十年前這個男人以“身心都很排斥人多的場合每逢開會必定心絞痛”為名,委任弟弟作為加圖索家的代表出席校董會。不得不承認弗羅斯特確實是鐵腕人物……除了在昂熱這裡有點吃不開以外,弗羅斯特用了十年的時間架空了龐貝,把家族大權握在手裡,令家族勢力蒸蒸日上。據說如今龐貝的命令在加圖索家內部已經不管用了,所有人都聽命于弗羅斯特,但龐貝畢竟是龐貝,是擁有偉大的“龐貝”之名的男人。

    他的名字源于古羅馬軍事家格涅烏斯-龐貝。根據加圖索家的家規,唯有家族認定的繼承人才能使用古羅馬共和國英雄的名字。家主繼承的是英雄血統,同宗兄弟即便再優秀也只是庶民,所以無論弗羅斯特怎麼權勢熏天,他吃飯的時候只要龐貝走進餐廳,他都必須立刻起身出讓長桌盡頭的首位給這個二百五哥哥。

    男人落在大辦公桌上,白色的傘花在他背後緩緩墜落,仿佛雲霞,或者宮廷貴婦長長的裙擺。

    男人扭腰亮相,“各位尊敬的先生們,掌聲!喝彩!記住你們正在跟定點跳傘的世界冠軍龐貝-加圖索說話!”

    這是個太過英俊的男人,金色的長髮,海藍色的雙瞳,高挺的鼻樑和很有男人氣的微須,戴著一付無框眼鏡,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大開的領口處暴露出形狀完美的胸肌……大概很難有什麼女人不會為他的美色所動,因此儘管他的感情觀很渣,渣到副校長都自愧不如,還是有很多名媛以得到他的青睞為榮。

    “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不是還在玩賽馬麼?”昂熱皺眉,“什麼時候定點跳傘又成了你的拿手項目了?”

    “跟我一起賽馬的那位西班牙公主摔斷了腿,繼續跟斷腿女人一起騎馬讓我覺得好傷感。還是定點跳傘好,是年輕人的運動,年輕女孩更喜歡玩定點跳傘的男人。”龐貝踩著座椅走了下來,背後還拖著降落傘。

    “你從羅馬來?”昂熱問。

    “不不,曼谷,我從曼谷飛過來。弗羅斯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跟泰國公主騎大象玩呢。”龐貝沖曼施坦因招手,“嗨,曼施坦因教授對吧?我們通過話的。”

    加圖索家的名聲素來不是很好,他們從中世紀以來就奉行霸道,對於擋路的人想也不想就從人家身上碾過去,如果某位家主很有教養在碾壓別人之前知道打個招呼,那在家史中就會寫明他奉行仁道。可龐貝居然是個脾氣和性格都蠻好的傢伙,以他的做派,大概會被加圖索家的史官寫作“爛泥道”之類的……又軟又黏扶不上牆。

    “您一定是施耐德教授,您的面具太酷了,跟您比達斯維達就是個渣。”龐貝又熱情地跟施耐德握手。

    打完一圈招呼,他轉身去茶櫃中摸索,拿出昂熱珍藏“正山小種”。這種亂動別人收藏的傢伙本該是難以容忍的,但昂熱也不得不佩服龐貝那敏銳的鼻子。茶櫃裡有120種不同的紅茶,不同的產區,不同的發酵程度,都封在沒有標籤的鐵罐裡,龐貝隨手翻翻就選中了最好的。這罐紅茶產自中國的武夷山,茶樹長在萬丈懸崖上,採摘茶葉得用到猴子,茶葉用松針燒火薰制,昂熱藏了三五年都沒捨得喝。

    加圖索家的男人素來都只享受最頂級的東西,愷撒在這一點上倒是很像父親。

    “先生們,讓我和龐貝單獨呆一會兒。”昂熱說。

    “別見外啊,我正要泡茶呢。”龐貝說。

    “不了,我們先告辭了。”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同時起身。

    “那以後有機會一起打牌啊。”龐貝沖著下樓的施耐德和曼施坦因揮手。

    “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龐貝把泡好的紅茶端到昂熱面前。

    “十年?你這個老東西為什麼不老呢?”昂熱抿了一小口,相當醇厚。

    “像我這樣的花花公子,每天就是玩玩女人,開開遊艇,參加巴黎時裝周,陪超模去瑞士滑雪,當然永葆青春。”龐貝抽出一根雪茄在鞋面上敲打,好讓煙絲更緊實,“我煙都抽得很少了,養生嘛。”

    “你這次是作為加圖索家的代表來?”

    “對啊,兒子失蹤了做父親的很著急,所以就親自出馬了。”

    “你也會關心兒子?”昂熱譏笑,“你甚至沒有參加過他的家長會吧?愷撒上次跟我說起你的時候怎麼說的來著,‘種馬老爹’?大概是這麼個意思。”

    “我很愛我兒子的,”龐貝很嚴肅,“愷撒只是處在叛逆期,最終他會知道我是個好爸爸的!”

    “愷撒現在生死狀態不明,可你看起來並不緊張。”昂熱看著他的眼睛。

    “緊張歸緊張,可我也不能找你的茬是不是?我倆是兄弟啊!我這次來就是怕弗羅斯特把事情搞砸了,我那個傻逼弟弟的精神狀態很糟糕,躁狂得很,如果是他來,可能會用槍指著你的頭。”龐貝拍著昂熱的肩膀,親密狀,“不過你也別怪他,我們家有神經病遺傳的,祖祖輩輩都是躁狂症。墨索里尼當政的時候我父親擔任國會議員,開會的時候高呼打倒墨索里尼,結果給關到監獄裡去了。還沒槍斃他美國人就打進來了,推翻了墨索里尼政權,他因為喊過打倒墨索里尼被看作反抗暴政的英雄,其實我跟你說實話,那是他神經病犯了,他老了以後一直神經兮兮的……”

    “你真的關心你兒子麼?”

    “關心啊,要不我怎麼不在泰國騎大象玩呢?”

    “那你飛了上萬公里就是為了跟我扯淡?”

    “沒有沒有,我就是跟你說我弟弟是個神經病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我知道你和他鬧了點小矛盾很不開心,也知道他在校董會彈劾你的事情……唉!兄弟你知道我個人其實是很信任你的,你的能力是一流的,除了你沒人能管理好這所學院。”龐貝滿臉真誠,“可你也知道我只是個掛名的家主,繁衍後代就是我的工作,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匹種馬,大權都在弗羅斯特那傢伙的手裡,所以不是我不挺你,實在是心有餘而力……”

    昂熱默默地舉起煙灰缸,“你這麼說下去我也會發躁狂症,要不要試試?”

    “哦哦,別急別急,兄弟間有什麼話不好聊呢?”龐貝趕緊伸手把煙灰缸接下來,“我這次來主要是想知道日本那幫混蛋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昂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從辦公桌下提出一口箱子。箱子看起來有上百年的歷史了,暗綠色蜥蜴皮包裹,黃銅扣釘上略有鏽跡,封口上烙印著卡塞爾學院的校徽。

    他把箱子推到龐貝面前,“這就是我們和蛇岐八家之間的盟約原件,翻看的時候當心一點,別弄壞了。”

    “盟約?”龐貝打開箱子,翻開裡面那疊發黃髮脆的紙張。

    “我們和蛇岐八家之間是結盟的關係,是對等的,這在全世界的分部中是唯一一例。直到19世紀末,秘黨還不知道日本境內也有混血種,龍族遺跡集中在歐洲和中國,似乎這兩個地方才是混血種的發源地。明治維新前的日本閉關鎖國,歐洲人對它瞭解得很少,在歐洲人的印象裡那裡生活著一群矮小的漁民。但明治維新之後,日本開始西化,政府把優秀的年輕人派到德國學習如何製造鐵甲船,在這些年輕人裡,秘黨發現了混血種。於是1894年,馬耶克勳爵代表秘党出訪日本,經過半年的海上漂泊,乘船抵達京都。在那裡他會見了蛇岐八家的代表,那是雙方的第一次正式接觸。無論歐洲混血種還是日本混血種,對於對方的存在都深感詫異,但又都忌憚于對方的強大,於是坐下來簽署了這份盟約。雙方互相表達了善意,但巨大的文化差異下,雙方都不真正信任對方。蛇岐八家把秘党看作野心家,暗地裡稱呼馬耶克勳爵為殖民者。他們是黑道中的豪門,把持著日本的陰暗面,不願我們插手日本的事,甚至還想把勢力範圍拓展到歐洲來。於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蛇岐八家是堅決的主戰派,他們派出優秀的後代奔赴亞洲和太平洋戰場。我們意識到蛇岐八家的參戰是針對我們,於是站在了美國政府的幕後。雙方在太平洋戰場上不遺餘力地作戰,這你多少應該知道一些。”

    “知道知道,雖說義大利是日本的盟國,可加圖索家可是你們美國人的內應啊!”龐貝諂媚地說,“我們的立場是一致的!我們聯手小日本沒有勝算!”

    昂熱沒理會這傢伙的諂媚,接著說了下去,“二戰結束後,我前往東京和蛇岐八家再度會晤,在盟約的基礎上補簽了教育協議。名為教育協議,其實是正式合作的約定書。根據教育協定,蛇岐八家會選送優秀的後裔來美國進修,這些日裔學員回國後組成卡塞爾學院日本分部,這就是日本分部的由來。教育協議的簽署意味著蛇岐八家正式從屬於秘黨,但擁有很大的自治權。”

    “這些都是好事啊,可你為什麼沒對校董會公佈這些檔呢?其他人都不知道在學院的版圖上日本算是個自治區。”

    “以加圖索家的霸道,如果弗羅斯特知道日本分部享有自治權,會要求我徹底壓制蛇岐八家吧?可我不想跟蛇岐八家開戰。”

    “不出事的話不要緊,可現在出事了,校董們可以會‘隱瞞重大事項’為名把你革職,即使伊莉莎白也保不住你,雖說人家小姑娘那麼暗戀你。作為兄弟我也好為你擔心的。”龐貝的神色真誠又凝重。

    “種馬你的下半身又過熱了,開始胡言亂語了。”昂熱皺眉。

    伊莉莎白-洛朗是洛朗家族的繼承人,是最支持昂熱的校董,弗羅斯特幾次試圖解除昂熱的權力,都因伊莉莎白的反對而未能得逞。

    “這你要相信兄弟我的經驗,女人,尤其是小女人,她們總是臣服於年長有魅力的男性!”龐貝賤兮兮地笑,“從內心征服一個有權勢的幼女是不是別有快感啊啦啦啦,當然要說從身體上那更是……”

    昂熱默默地舉起茶杯。

    “好好好我不說了,別動怒嘛,拿茶潑人多不好,我這件衣服可是尼泊爾的手工麻布剪裁的。”龐貝把昂熱手中的茶杯接了下來。

    “可就算日本分部是自治的,以你那麼老奸巨猾怎麼可能任他們搞事?”龐貝又說。

    “我知道蛇岐八家對當初的失敗很不甘心,不願服從我們。但我覺得他們不會輕易背叛,因為蛇岐八家並非團結的組織。它有八個分家,每個分家都有自己的地盤,譬如宮本家的勢力範圍是船業,龍馬家的勢力範圍是軍火,犬山家的勢力範圍是色情業……如果某個家族想要插手別家的買賣,就得通過暴力來解決問題。不僅如此,他們還有名為‘猛鬼眾’的死敵。那也是個黑道組織,由蛇岐八家的叛徒組成,在南部很有勢力。”

    “就是說日本的黑道其實有兩個本家,蛇岐八家是一個,猛鬼眾又是一個。”

    “是的,這些年猛鬼眾和蛇岐八家之間始終有衝突,猛鬼眾的勢力遠比蛇岐八家小,但蛇岐八家想要徹底剷除他們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他們保持僵持的狀態,就像冷戰。”

    “野蠻人對叛徒倒還蠻仁慈,”龐貝撇嘴,“如果加圖索家出了那麼棘手的叛徒,弗羅斯特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們抹掉。”

    “說得好像弗羅斯特才是加圖索家的家主,那你呢?”

    “我不急,”龐貝聳聳肩,“反正有他急。他一直都是這樣,皇帝不急太監急。”

    “這個形容不錯,你現在中文說得很利索啊。”

    “這要拜託我那幾個中國女朋友,愛情讓人好好學習。我要是有個古埃及女朋友,古埃及文都難不倒我!”

    “你可以從王后谷挖幾具女性木乃伊嘛,以你的口味又雜又重,女木乃伊你也會愛上的。”昂熱語帶挖苦。

    “說起來我最近倒是收了幾具女木乃伊!絕對的精品!石質外槨上面用黃金畫著她們的模樣,裹屍布裡的東西完好無損。”龐貝興致勃勃地摸出手機,“我給你找找她們的照片,每件都花了我上百萬美元,但是很值得,要說這好東西可真是收一件就少一件……”

    “又跑題了!你從泰國飛到這裡是跟我討論你的木乃伊收藏?”昂熱忽然反應過來了,“你難道在乎你兒子還不如在乎女乾屍麼?”

    十年前也是這樣,分明是嚴肅正經的談話,可只要龐貝在場話題就會不知不覺地神展開,大家開始興致勃勃地討論新型遊艇、太空旅行、或者龐貝在阿爾卑斯山南麓發現的絕好滑雪場。作為頂級的花花公子,龐貝在美食美酒、文物收藏、奢侈品乃至於繪畫攝影方面都很博學,談起這些來見識廣博風度翩翩,桌上所有人都被他“投入有限的生命去無限地娛樂自我”的精神感召,話題也就不知不覺地被他帶跑了。

    “我當然關心我兒子咯,可我們聊聊藝術與收藏他也不會變(原點書屋)成死的嘛。”龐貝遺憾地收起手機,“那我們繼續說小日本,你的意思是既然蛇岐八家不團結,那就很難合力背叛我們,對麼?”

    “一個不團結的組織就像民主國家的議會,很難形成戰爭決議。鷹派在臺上說得面紅耳赤,鴿派只會在台下冷笑。戰爭的背後必然有個強硬的領袖,有了希特勒才有入侵波蘭,有了柴契爾夫人才有馬島戰爭。”昂熱冷冷地說,“這一次蛇岐八家背叛得異常堅決,說明他們中出現了強勢的領袖,一意孤行!”

    “所以要解決日本的問題,只需找出那個藏在幕後的領袖對吧?”龐貝兩眼放光,“你心裡一定有主意了對吧?你這麼記仇的人,日本人咬了你一口你能不報復?告訴我告訴我,你準備怎麼把那些日本人打趴下?”

    “確實有計劃,但沒準備告訴你。”昂熱冷冷地回絕。

    “可我是校董誒!我們家是學院的最大出資人誒!你就不能對我多透露一點麼?”龐貝星星眼。

    “你剛才說了,你在加圖索家的主要工作是當種馬,種馬的話就好好地吃草、鍛煉身體、約會小母馬。想問計畫的話讓弗羅斯特來,我為什麼要跟一匹種馬討論戰略?”

    “你真棒!”龐貝豎起大拇指,“我喜歡你這調調,軟硬不吃!只有你這種人才能幹成大事!我就知道沒看錯你!你是最棒的!”

    “別來這套,你說得再好聽我也不會對你透露更多消息。”

    “不說就不說嘛,說那麼絕情,好像我跑來看你是想刺探情報似的。我是真的蠻想念老朋友,我來看你的路上還特意貼了面膜剪了頭髮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我很重感情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龐貝歎了口氣,“我只是想跟你要一個說法,這樣就能向家裡的老人們交待了。你知道我也不容易,家裡長輩多,事事都要考慮周全……不過說起來失蹤的是我兒子他們著急什麼,又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你說我整天生活在一群太監之中我容易麼?我最近一段時間研讀歷史,凡是有宦官的古代政權最後都是因為宦官敗壞的,出身在這麼一個宦官之家朕對未來真是悲觀……”

    昂熱低頭扶額。難怪加圖索家總是把這位家主藏得嚴嚴實實,不讓他隨便出席正式活動……有時候他還真蠻污染環境的。

    “哦對了,你要不要聽聽我的科研成果?”龐貝忽然換了話題。

    “我可不知道你還在搞研究,請問龐貝博士你的課題是什麼?《約會時間段內女性荷爾蒙的分泌變化》?”昂熱這才想起這貨還真有博士學位。

    龐貝-加圖索畢業於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雖然不像哈佛斯坦福那樣舉世聞名,卻是歐洲第一的理工大學,盛產諾貝爾獎得主,校友包括倫琴、泡利和愛因斯坦這些照耀科學史的名字。很難想像龐貝這種花花公子居然是從那種硬派大學畢業的,而且是以全優的成績。至今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裡還流傳著龐貝的英雄事蹟,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他跟物理學大課上的所有女生約會過。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的物理學大課全歐洲聞名,幾乎每個學生都會選,所以每年都有超過600個學生同堂聽課。如果按女生占30%來算,龐貝若想達成“全班女生斬”這樣偉大的成就,至少得在一節課裡勾搭三四個女孩。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我一直在做研究!我最近還跟好幾個女博士約會……女博士可好玩了!”龐貝眉飛色舞。

    “你在情場上的輝煌戰績已經把我的耳朵磨出繭子了,你能讓我清靜一會兒麼?麻煩你下樓梯左拐出門,然後幫我把門帶上!”昂熱不耐煩地下了逐客令。

    “太傷人了!你難道不想知道高天原是怎麼沉到極淵裡去的?”龐貝滿臉沮喪,甚至可以說是痛不欲生,“虧我還把你當作好朋友,有了眉目第一時間跑來跟你通消息!”

    昂熱的目光驟然變得鋒利,“說下去!”

    “忽然不想說了,這麼重要的科研專案我還是留著去跟懂行的人聊比較好。”龐貝一屁股坐下,端起紅茶杯左顧右盼。

    昂熱隔著桌子直視龐貝的眼睛,一言不發。

    緊繃的狀態持續了半分鐘,最後還是龐貝賤兮兮地笑了起來,“逗你玩玩的嘛,看你那麼認真。你還是老樣子,平時跟我一樣是個花花公子,可聽說跟龍族相關的事情就像野獸一樣警覺。

    他撩開西裝後襟,從後腰裡抽出一個晶片盒來,沿著桌面滑向昂熱,“裡面的東西太過專業你未必都能看懂,就讓當年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地球物理學專業的第一名龐貝-加圖索博士給你講解!”

    “我真想不出來你這種人為什麼會選地球物理學,你學學藝術和繪畫不是對泡妞更有幫助麼?”

    “因為地球物理學專業是我們大學的王牌專業啊,它是最難的。我們加圖索家的家訓就是,騎最快的駿馬,追最漂亮的女人,殺最兇惡的巨龍……讀最難的專業,什麼都得是一流的。”龐貝取出晶片插入筆記本。

    “這是日本四島從五十萬年前的地形,看起來跟今天的日本地圖很不一樣對吧?”龐貝打開一張俯視圖。藍色的是海水,日本四島被海水包圍,西至中國沿海,東至太平洋中部的“皇帝海山”,海底的起伏也被繪製出來了。

    昂熱點了點頭,“海岸線很不同,九州和四國的面積也比今天大很多。”

    “聽說過板塊漂移學說麼?”

    “知道一點。”

    “根據魏格納在1910年提出的板塊漂移學說,地殼分為六大板塊,浮在地幔層上漂移,而地幔層裡充滿了熔岩狀態的玄武岩,所以你可以把地球看作一個雞蛋,它的蛋殼碎成了六塊,浮在蛋清上飄來飄去。這些幾億億噸重的漂移得很緩慢,每年只漂移那麼幾釐米,但日積月累它們能飄上幾千公里。在大概一億年前的中生代,非洲、南美洲、澳大利亞和南極洲這些大陸都還是一個整體,它們聚集在南半球,形成了名為‘岡瓦納古陸’的超級大陸。在之後的幾千萬年裡它們向著不同的方向漂移,最終形成了今天的印度洋和南大西洋。”龐貝說到這裡頓了頓,看了一眼昂熱。

    “我聽懂了。”

    “作為文科生居然一次就聽懂了你真是了不起啊老兄。”

    昂熱實在沒法判斷這是讚賞還是捅刀,只能選擇沉默。

    “日本位於六大板塊中的亞歐板塊和太平洋板塊之間。在六大板塊內部地殼通常都是穩定的,但板塊的裂縫中往往都是地震多發帶和火山帶,迪裡亞斯特號在海底看到的岩漿河就是板塊裂縫,那條河深不見底,下面就是幾千公里厚的地幔層,裡面存著幾千億億噸的岩漿。處在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日本的地基很不穩固。這是一張動態圖,你可以看到日本從五十萬年前至今的地形變化。”龐貝點擊播放鍵,陸地的形狀開始變化,有時地基崩塌海水湧入內陸,有時火山噴發岩漿,岩漿凝固,堅硬的黑色山體重又凸出海面形成島嶼。上萬年後島嶼連成陸地,滄海桑田。

    “這跟高天原的沉沒有關麼?”

    “沒太大關係……”

    “沒太大關係你浪費我那麼多時間?”昂熱目瞪口呆。

    “別急別急,一會兒就有關係了,先做好鋪墊,免得到時候你問東問西。從地球物理學上說,日本這塊不穩定的國土是註定要沉沒的,但這是個很緩慢的進程,理論上來說需要上百萬年。所以地殼變化沒法解釋高天原的沉沒,歷史上也曾有別的古城因為海水上漲被淹沒,但它們只是泡在幾十米深的淺海裡,潛水愛好者都能發現它們,而高天原卻位於日本海溝深處,那道海溝已經存在了幾百萬年。”

    “也許高天原從一開始就是建造在海中的,從屍守的形態來看,古代混血種人身蛇尾,它們也許能在海底生活。”

    “不,那座城市原本是建在陸地上的。被空氣包圍的城市和被水包圍的城市,外形會截然不同。在空氣中,城市面臨的是風沙的剝蝕,而在水中,城市面臨的是水流的衝擊,後者的效果是前者的幾千倍。從流體力學來看,高天原符合陸地城市的特徵,它那些高厚的牆壁和平直的街道,都太像陸地城市了。它必然是沉到海裡去的。”龐貝說,“問題只是它到底怎麼沉進去的,這激發了我的想像力。我知道你們在海溝裡發現了高天原後,立刻就跑到圖書館去查了日本所有的地震資料。在雜亂無章的論文中,有一篇特別有趣,說地質學上能找到證據,在大約一萬年前,曾有一次危機幾乎瞬間毀滅了日本,那是一場接近十級的超級地震,差點把日本四島都給震塌了。”

    “地震能把一個幾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家震塌?”

    “不是沒有可能哦,因為日本的國土實在是太脆弱了。”龐貝又打開一張圖片,“讓我們深入地殼內部去看看日本的國土。”

    這是一張剖面圖,顯示出日本國土的細節構造,上層是黑色的地殼,下面是赤紅色的地幔,地幔層中生出紅色的曲折線條進入地殼層,粗大的紅線通往九州的阿蘇山和本州的富士山。

    “那些是什麼?”昂熱指著那些紅線。

    “岩漿通道,日本的地殼裡都是岩漿河。因為處在板塊裂縫上的緣故,日本堪稱地球上最不穩定的國家,全國有幾百座活火山,富士山就是座活火山,當年它噴發的岩漿堆成了三千多米高的黑色岩漿岩山體,你可以想像遠古時代日本大地上的火山有多麼壯觀,無數的黑色煙柱直通雲層,火熱的岩漿噴泉噴到幾千米高空。連年的地震又在地殼中製造了大量的裂縫,裂縫中則充滿海水和地下水,固體和液體相互混合之後流動性變得很好,我們把這種土壤稱為‘液態土壤’。簡單地說地殼深處都是沉默的岩漿河,海水卻把地殼的表層都給溶解了,在地質學上這被稱作‘溶解效應’。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岩漿滋養了地層中的細菌,這些細菌在無氧呼吸中產生了大量沼氣,沼氣無法排出,已經在地殼空洞中積累了上百萬年,總量加起來是地球沼氣的70%以上。沼氣是地殼變化的潤滑劑。”龐貝在茶盤中堆起幾塊方糖,猛地抽出最下方那塊,“超級地震襲來,日本的地基就在岩漿、海水、沼氣之間滑動,最後嘩……坍塌了。”

    昂熱沉吟了片刻,“日本這座摩天大樓建在流沙般的地基上?”

    “說得很對!一萬年前,超級地震忽然襲來,震級接近十級,災難的級別就像小行星撞擊地球。日本原本就脆弱的地質結構被撼動,原本需要百萬年的沉沒進程被縮短到一天。災難發生的那天如果你從太空裡觀察地球,會看到平靜的太平洋上忽然濺起了一朵小水花,那朵‘小’水花的實際直徑是幾百公里,巨浪首先衝擊中國和韓國沿海,幾個小時後襲擊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天之後潮峰抵達北美洲,加州沙漠都被海水淹沒。百米高的潮頭衝破白令海峽進入北冰洋,在北冰洋的冰殼上激起沖天的水花,冰殼破裂,數千公里長的裂縫橫貫極地。”

    昂熱眉頭緊鎖,僅是想像那末日般的景象都會令人震怖,也只有龐貝這種二百五才會描繪得那麼津津有味。

    “世界上真會有十級地震?”

    “通常不會有,至今為止人類觀察到的最高等級的地震是智利大地震,9.5級,十級地震僅在理論上存在。”龐貝看著昂熱的眼睛,“但不是只有地殼應力會導致地震的,這點你我都該明白。”

    “你的意思是?”

    “芬裡厄的‘濕婆業舞’不是幾乎毀掉北京麼?”龐貝聳聳肩,“真奇怪,每次出現這種級別的災難我兒子都在災難中心。”

    “那場十級地震是……言靈爆發!”昂熱微微戰慄。

    歷史上不是沒有過類似的災難,譬如王恭廠大爆炸、疑似被核爆摧毀的印度古城摩亨佐-達羅、還有“萊茵”引發的通古斯大爆炸,而龐貝正在描述的這場災難的規模更加驚人。

    龐貝點了點頭,“這麼跟你描述一萬年前的災難吧。龍王在蘇醒的瞬間釋放了究極言靈,大地震動,從九州到本州,所有的休眠火山都噴發出岩漿,把黑夜照成白晝。液態土壤在沼氣的潤滑下開始崩塌,近乎一公里高的超級海嘯襲來,它拍在富士山上濺起的水花化為世界上最兇猛的降雨。地面開裂,海水進入地殼中和岩漿混合,水蒸氣劇烈爆炸,那座建在沙子上的摩天大廈搖搖欲墜。日本眼看就要沉沒了……但最終出人意料地倖存下來了。”

    “為什麼?”昂熱下意識地追問。

    “對咯!這時候就需要一個人問為什麼嘛!這樣講故事的人才會有成就感!”龐貝眉飛色舞,“因為震源其實在一座古城中,在劇烈的震動中那座古城從日本國土上剝離出去了,被前所未有的狂潮拖向深海,最終沉降在接近日本海溝的海床上。在重力的作用下古城沿著陡坡緩緩滑向海溝深處,最終到達了世界上幾乎最深的地方。它被海水隔絕了足足一萬年,直到迪裡雅斯特號從高處降下,人類再次發現了它。”

    “那條巨龍也死在了自己引發的災難中?”

    “對,高天原就是它的埋骨地。但那樣偉大的龍王是不會真正死去的,它只是進入了沉睡,直到一萬年後,破冰船從天而降,船艙中滿載新鮮的胎血,龍王吸吮著胎血復活。迪裡亞斯特號在極淵深處見證了那場世界上最隆重的血祭,卻沒有找到受祭者,如果光是祭品就得用到一枚古龍胚胎,那麼受祭者該是什麼級別的東西?”

    昂熱的眉峰難以察覺地跳了一下。

    “也許‘王’這個字都不夠級別來描繪那位尊貴的受祭者,我們應該稱它為……神。”龐貝緩緩地說,“兄弟,跟鎮壓蛇岐八家的叛亂相比,更緊迫的事是殺神!想想看,那是醒來就要毀滅世界的東西,它比大地與山之王、青銅與火之王都更加兇殘,在它死去的一萬年裡也沒有高僧為它念經祈福化解它的戾氣,它對世界的仇恨只能更深!要是我被殺死個一萬年,我醒來的第一件事也是他媽的毀滅世界啊!”龐貝激動起來,“兄弟你要抓緊時間!否則我們就要永遠地跟櫻花、清酒、和牛、魚生……還有百依百順的大和撫子說再見啦,因為這個世界上可能從此就沒有日本啦!”

    “對上這種級別的東西,不是抓緊時間不抓緊時間的問題,而是它真的殺得掉麼?”

    “龍王在復活之初不會立刻覺醒,這是殺死它的最好時機。否則等它變成滅世級別的玩意兒,我們就只有去請求美國政府用洲際核彈把日本連同它一起滅掉了。最後讓你看看災難的模擬效果吧,如果那位浩劫之神蘇醒……”龐貝打開最後一個檔,“第一波災難從熊本的阿蘇山開始,那是一座仍然活著的大型火山,它流出的岩漿覆蓋方圓幾百平方公里的地面,接著噴發的是日本火山中的皇帝富士山,同時震波衝擊阪神圈,城市一座接一座地陷入液態土壤中,大滑坡中沿海陸塊剝離。第二波是十字形的震波帶貫穿四國和北海道,地殼深處的岩漿河上湧。第三波是一公里高的狂潮衝擊陸地。這是最致命的一波,海水和岩漿混合,爆炸把整個國家都掀翻。再然後……撒喲娜拉,日本。”

    演示中的一秒鐘相當於現實中的一個小時,幾十秒鐘過去,螢幕上的本州和九州都已經消失,只剩下中央高地和相對穩定的北海道突出海面,超級海嘯已經抵達了中國的黃海。

    “一天時間,日本沉沒。”龐貝蓋棺定論。

    “為什麼要告訴我?你應該去跟弗羅斯特商量。”昂熱盯著龐貝的眼睛。

    “這種大事上我能信任那個神經病弟弟嘛?我寧願相信專業人士,說起屠龍你就是專業人士。日本沉了不要緊,我那寶貝兒子還在日本呢。”

    “其實有個壞消息,根據諾瑪的計算,他們從海底生還的幾率很低……低到我不願說、你也不想聽的地步。”

    “我知道,生還率不超過1%嘛。讓1%見鬼去吧!如果這麼容易死掉的話,還能稱作龐貝的兒子麼?”龐貝一字一頓。

    看著這個忽然間氣宇軒昂起來的男人,昂熱驚覺自己從不曾真正瞭解龐貝。從心底裡說昂熱看不起龐貝,執意復仇的暴徒怎麼會看得起花花公子?他們能維持關係到如今,全靠龐貝的各種賤、各種諂媚、各種不要臉。可此時此刻坐在對面的男人豈止不只是廢物,簡直英明神武。從一開始昂熱就錯估了龐貝的來意,他不是來問昂熱索取情報,而是要送這份情報給昂熱。這十年裡學院和加圖索家多少大事等著他的意見,可他都逃得遠遠的,這一次終於忍不住親自登場……大概確實在乎那個感情不太好的兒子吧?

    “愷撒的人生應該跟他父親一樣,足跡遍佈七大洲四大洋,女朋友也遍佈七大洲四大洋!在沒有達成那個偉大的目標之前!我們加圖索家的男人是不會死的!”龐貝橫眉怒目義正詞嚴。

    昂熱對他的評價剛剛上升,此刻又殘酷地打壓下去。龐貝就是這種人,從來正經不了十分鐘,即使有一天他死了,加圖索家上下排著隊把白玫瑰扔在他的棺材上,躺在棺材裡的龐貝也不會神情肅穆吧?他大概會掀開棺蓋做起來跟每個悼念他的漂亮女人行貼面禮,這才是龐貝-加圖索的風格。

    “總之幫我把兒子救回來就好,家族那邊我幫你搞定。”龐貝輕快地下樓,像匹活潑的小公馬……走了幾步他才想起自己還拖著裙擺般的降落傘,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在傘繩上絆倒,咕嚕嚕地滾下樓去……

    昂熱重又坐在天窗下,喝著龐貝臨走前為他斟的最後一杯紅茶。夕陽就要落山了,天井裡滿是斑駁的陰影,昂熱的臉上明暗交錯,松鼠們三三倆倆地趴在書架上望著他,不敢靠近。它們也意識到這裡的主人忽然變了,不再是那個散發著書香氣的和藹老者了,變得威嚴凝重。

    樓梯上傳來懶惰的腳步聲。

    “這騷貨也登場了,看起來真是有大麻煩了。”副校長慢悠悠地上樓,提著半瓶白蘭地,牛仔襯衣敞著懷。

    “為什麼不跟他打個招呼?”昂熱說,“我不信龐貝沒有覺察到你來了。”

    “中國人說一個馬廄裡容不下兩頭種馬,我不喜歡他。”

    “中國人是說一山不容二虎,”昂熱說,“我必須去一趟日本了,也許順便殺一兩個龍王。”

    “蛇岐八家從來就不喜歡你,以前你壓制著他們,所以他們對你俯首貼耳,但現在他們已經反叛了。日本對你來說就是敵陣。作為主將你是準備帶著自己的人頭去送禮麼?”副校長說。

    “不喜歡歸不喜歡,蛇岐八家還沒有對我動武的勇氣吧?”

    “就你一個人?”

    “帶太多人沒用,在日本我還有幾個朋友和幾個下屬。”

    “下屬?整個日本分部都是蛇岐八家的後裔,全部辭職了,你還有什麼下屬?”

    “之前我送了幾個學生去日本實習,還有愷撒小組,我也相信他們沒死。”

    “你準備靠那三個傻逼和幾個實習生搞定一條不明身份的巨龍?這種難度就好比佛祖只給唐僧發了豬和水怪不發齊天大聖,然後讓他一路打怪去西天取經啊!”

    “我送去日本的年輕人沒有一個是豬和水怪,而我也不是只會念經的唐朝和尚。”昂熱從抽屜中取出折刀,插入腕口的皮鞘。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17
第三章 黑石之主


    蘇恩曦浸泡在淡碧色的溫泉水裡,水面上浮著木託盤。

    早晨八點,木村浩已經放好了一池水請蘇恩曦入浴,早餐在入浴的同時奉上,是日本傳統的早餐,清粥、醃蘿蔔和一塊烤鱈魚。海岸警備隊正在海灘上清理垃圾,工程鏟車把混凝土碎片和死魚一起鏟起來,傾倒在載重卡車上,被完全炸毀的漁港邊拉著黃色的警戒帶,自衛隊軍官正在詢問目擊者。溫泉池邊的液晶電視上正在播放早間新聞,內閣官房長官答記者問,表示迄今為止政府對熱海海嘯中的“意外事件”還未做出結論,網上有人宣稱熱海遭到“異形入侵”是不準確的。(作者注:內閣官房長官等於內閣的秘書長,是首相以下最重要的閣僚。)

    官房長官當然不會相信熱海遭到異形入侵,因為躲在幕後為這件事洗地的人太多了,卡塞爾學院、蛇岐八家還有蘇恩曦的團隊,大家雖然立場不同,但都死守龍族秘密不動搖。

    倒是針對富士山噴火這件事官房長官表示嚴重關注,展示了國立研究機構出具的報告書,稱近年來日本的火山活動驟然加劇,可能預示著地殼嚴重變形,有可能爆發大規模地震。

    蘇恩曦抓起遙控器關閉了電視,把腦袋以外的全部身體沒入水中。

    黑石官邸中的溫泉池是個天然的青石槽,石匠用銅管引入溫泉水,形成了這個溫潤如玉的泡池。一株高大的古櫻盛開在泡池上方,這種櫻花被稱為“寒櫻”,當年將軍的花匠把它從修善寺的庭院中移植到這裡來。寒櫻的花期比別的櫻花早,它的盛放預示著“櫻花潮”正席捲日本全境。

    櫻花是日本的國花,每年三四月份,櫻花從溫暖的南部向著北部次第盛開,粉色的櫻潮每天向北推進,形成名為“櫻前線”的一條線。這裡地勢很高沒有遮擋,北望出去能看到富士山,山坡已經變成了粉色,“櫻前鋒”正從溫暖的山腳向寒冷的山頂高歌勇進。這份景觀本身就很奢侈,擁有這種景觀的酒店套房至少也得十幾萬日幣一天,何況這是自家的後花園。

    換了任何人躺在這樣的溫泉裡看著這樣的美景都該平添一股矜持乃至傲慢之氣,為自己身處社會金字塔的頂端而自豪,可蘇恩曦一點也不,她覺得這些一點意思也沒有,還不如手中的言情小說有趣。

    她心底深處藏著一個宅女,木村浩跟她相處的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發現。對於宅女來說世界上最大的排場都比不過書中的排場,所以蘇恩曦對一切都可以淡然處之。她在現實中掌握著權柄但是現實世界在她看來一點都不好玩,女孩們的天堂只存在於言情小說裡。小家碧玉的女主角打個電話跟男朋友哭訴說怎麼辦啊公司的股票又跌啦,我老闆跟我發了一整天火啦,我好害怕他會辭掉我,男朋友安慰她說沒事的乖乖,股票跌了還會漲回來的呀,漲回來你老闆的心情就好了就不會跟你發火啦。放下電話之後那個正走向私人飛機的英俊男朋友皺著好看的眉頭對跟班說,給我調幾個億買點佳佳她們公司的破股票,讓它多少漲點,別讓那死胖子老罵我們家佳佳。跟班黑著臉說用得著那麼給那死胖子面子麼?打電話告訴他那是我們南宮世家未來的少奶奶,他供著佳佳還來不及呢。貴公子擺擺手說不嘛,我還沒跟佳佳說呢,人家想要平民的愛情生活。

    而現實是什麼呢?現實是你爆炒某個東南亞小國的貨幣,調動幾百億美元,賺了幾十億進賬,也不過是看著自己的帳戶上有幾個數字變化了一下。完全沒有幸福感。

    蘇恩曦叼著一塊薯片,繼續讀她的言情小說。

    鈴聲響起,木村浩的聲音隔著水霧傳來,“恩曦小姐,有訪客。”

    高跟鞋聲由遠及近,霧氣中的黑影踩在細高的鞋跟上,身體就像修長的新竹在風中搖擺。

    幾分鐘前木村浩正指揮僕婦在門前灑掃,山下忽然傳來引擎的轟響,幾分鐘後一輛蘭博基尼跑車停在黑石官邸門前,它是寶石藍色的,開動起來像是一道藍色的陽光。

    客人穿著連身的黑色緊身衣,腰間系著金色紗裙,蹬五英寸的高跟鞋,墨鏡遮臉。她下車之後一言不發,把鑰匙扔給木村浩就往裡走。木村浩沒有阻攔,甚至沒有問對方的名字,因為蘇恩曦昨夜叮囑過,“明天早晨會有一個你見所未見的美女來這裡,放她進來,其他人我一概不見。”

    “見所未見的美女?”木村浩有點尷尬,不好意思說我見過幾乎所有的日本女明星,這間官邸裡還曾住過歐洲和美國的豔星,您說見所未見?

    “看見她的時候你就明白了,那妞兒跟你見過的那些美女不是一個世界的生物。”蘇恩曦笑笑。

    訪客走下蘭博基尼的那一瞬間木村浩就明白蘇恩曦的意思了,區別她跟其他美女的東西並非容貌身材這種東西,而是氣勢,她的美麗中帶著妖一般的森嚴。

    訪客解掉金色紗裙和裹頭的紗巾,穿著黑色的緊身衣戴著墨鏡就踏入了溫泉,長及腳踝的黑髮在水中漫漫地散開。

    “穿潛水衣泡溫泉是什麼法國新風尚麼?”蘇恩曦繼續低頭看書,把浮水的託盤推向對方,“久保田的清酒,祝賀你從海底凱旋。”

    不用看臉蘇恩曦也知道那是酒德麻衣,跟臉相比身材才是酒德麻衣最大的特徵。蘇恩曦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把潛水衣脫下來。酒德麻衣在紗裙下穿的其實不是打底衫而是SPEEDO公司的“鯊魚皮”全身泳衣,酒德麻衣從海底上來之後居然來不及換掉泳衣,只是匆忙地把紗裙套在了泳衣外面。對於酒德麻衣那麼重視容貌的人來說,這真是少見的邋遢。

    酒德麻衣一言不發地拔出潛水刀,從脖子往下緩緩割開潛水衣。蘇恩曦的臉色大變,裂縫中露出來的盡是細小的青鱗!酒德麻衣摘下墨鏡,眼眶邊緣也是細小的青色鱗片,向著耳際生長過去。

    “還有救麼?”她低聲問,聲音嘶啞得如同蛇在吐信。

    “提醒過你注射血清之後的四個小時必須注射鎖定劑,否則古龍的血清會把你變成死侍!”蘇恩曦怒吼,“為什麼不注射鎖定劑?”

    “告訴我還有沒有辦法,沒辦法的話就抓緊時間……如果我失控的話,你是制服不了我的。”酒德麻衣拔出格洛克手槍,當著蘇恩曦的面填入一發子彈,彈頭是經過琢磨的血色晶體,這種子彈對龍王級的目標都是致命的。她用顫抖的手把槍遞給蘇恩曦,她早已筋疲力竭,踩著高跟鞋連走路都很艱難,反倒顯得體態妖嬈。

    “跟我去屋裡!不要浪費時間!”蘇恩曦抓過格洛克扔在一旁。

    以酒德麻衣的體能,原本能用兩指捏著椽子掛在屋頂一整天,但此刻她只是爬到溫泉池邊就已經耗盡力氣,連續努力幾次都沒能站起來。

    “夠了!就在這裡也無所謂!”蘇恩曦把酒德麻衣放平在池邊的青石上,在潛水刀的幫助下撕掉了她身上的潛水衣。這種完全貼身的潛水衣一定需要人幫忙穿脫,虛弱的酒德麻衣根本脫不下來。

    酒德麻衣那佈滿青鱗的胴體在青石上誇張地扭曲,像是一條誘惑的女蛇,蘇恩曦試她的脈搏,心跳如密集的鼓點。她受了重傷,一道巨大的傷口從胸口往下延伸直到小腹,無疑傷到了內臟。古龍血清帶來的細胞再生能力正在幫她癒合傷口,同時也在侵蝕著她的身體。龍血的雙重特性在她身上體現無疑,既是無與倫比的藥,也是無與倫比的毒藥。

    “堅持住!做點什麼事讓自己集中精神!”蘇恩曦大喝。

    “念字母表可以麼……我念字母表……”酒德麻衣的眼神開始渙散。

    “字母表不行,要做那種需要動腦子的事情,千萬不能讓自己昏迷!你昏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蘇恩曦厲聲說,“想想你那些男朋友,挨個念他們的名字,想想你們花前月下的時候!”

    蘇恩曦算不清酒德麻衣有多少男朋友,感覺足夠拍攝一部《斯巴達300勇士》。工作時間之外蘇恩曦給酒德麻衣打電話,十次有九次酒德麻衣正由某位顯貴的男友陪同,要麼在加勒比海的私人遊艇上曬太陽,要麼在阿爾卑斯山滑雪;偶爾在社交場合相遇,酒德麻衣也總是由一位英俊挺拔的男伴護送,經常是貴族後裔、明星或者名設計師。蘇恩曦經常抱怨,雖然自己也是美女,可只要酒德麻衣在場就很少會有男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酒德麻衣美極而妖,仿佛生來就是要顛倒眾生的,相比起來蘇恩曦只是“商學院中的漂亮女生”這種級別。

    “雷蒙德-范-埃索圖……阿方索-佩德羅……橋本……友三……阿蘭-博杜安……”酒德麻衣喃喃地念著,眼皮沉沉地往下墜。

    “喂喂!這不是我們一起在巴黎遇見的那個畫家麼?他也被你釣到手了?”蘇恩曦聽得目瞪口呆,“見鬼!你剛才念的那個名字不是王儲殿下吧?”

    “西沙姆-賈邁勒……伊塞克-凱西揚……巴爾內斯-法爾孔……”血從酒德麻衣嘴裡湧出,她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

    “好吧好吧,就這樣念下去,做得很好……做得很好。如果這份名單洩露出去你會被搖滾樂手和著名球星的粉絲們一人一口吐沫淹死,至於歐洲皇室和沙特酋長呢,可能把你列為暗殺對象……姑娘你就算泡王儲也不要一次泡那麼多好吧……就這樣繼續念下去,等我回來!”蘇恩曦披上浴袍一躍而起。

    蘇恩曦帶著醫療箱回到溫泉池邊的時候,酒德麻衣已經昏迷了,她的嘴唇翕動,含糊不清地念著名字。

    蘇恩曦從醫療箱中拿出橡皮帶纏在自己的大臂上,動脈血管立刻浮凸出來。她把輸血管的一段紮進自己的動脈中,用另一端的針頭去紮酒德麻衣的頸部血管。針頭剛接觸到酒德麻衣的皮膚就崩斷了,皮膚像是瓷質的,堅硬異常,至於長著鱗片的部位更是不用指望了,誰都知道龍鱗是子彈都打不碎的。

    “見鬼!”蘇恩曦急得快暴走了。這時候她的血液是唯一能克制古龍血清的東西,但偏偏她連一滴血都送不進酒德麻衣的身體裡去。

    她撥開酒德麻衣的嘴唇。酒德麻衣的牙齒緊緊地咬合,連試幾次蘇恩曦都沒能把她的牙齒撬開。

    “念得大聲一點!大聲一點!張嘴說話!”蘇恩曦大力地搖晃著酒德麻衣。

    酒德麻衣竭力把嘴巴張大了一些,她每次張口都有一口血溢出來。蘇恩曦隱約聽見了那個名字,愣住了。她把耳朵湊到酒德麻衣的耳邊,沒錯,酒德麻衣確實是在念那個名字,而且只是那一個名字,不斷地重複。

    雖然笑不出來,可是蘇恩曦覺得這真的很可笑,你有一千個名字念在嘴邊,卻只是為了掩蓋心裡的那一個。

    “傲嬌妞兒,辛苦你了。”蘇恩曦摸了摸酒德麻衣的頭髮,輕聲歎息。

    她把毛巾塞進酒德麻衣的嘴裡,強制她不能咬緊牙關,然後把輸血管的針頭伸進酒德麻衣嘴裡,向口腔上顎的動脈注入鮮血。

    蘇恩曦的臉色漸漸慘白,她正消耗自己的血液來中和古龍血清。幾滴蘇恩曦的鮮血沿著輸血管滴在酒德麻衣的傷口裡,就像濃酸和沸水相遇,居然冒出了嫋嫋白煙。這種劇烈的血液反應也在酒德麻衣的身體裡發生,可以想見那種痛苦。酒德麻衣渾身鱗片開合,發出分娩般的哀嚎,令無數男人垂涎引的長腿痛苦地絞在一起,如兩條死死糾纏的蟒蛇。

    酒德麻衣的身體猛地繃緊,而後徹底地鬆弛了。她徹底昏死過去了,那種痛苦本來就超出了人類的忍受力。

    “長腿長腿?”蘇恩曦輕輕搖晃她。

    酒德麻衣沒有回答,睜大了赤金色的眼睛望著天空。

    蘇恩曦起身撿回格洛克,指在酒德麻衣的眉心。酒德麻衣的眼睛呈赤金色,瞳孔收縮成一線,眼珠左右轉動,一時迷惘,一時猙獰。剩下的就看酒德麻衣的運氣了,蘇恩曦在等待結果。如果一會兒蘇醒的是酒德麻衣,她就擁抱她;如果一會兒蘇醒的是死侍,她就扣動扳機。酒德麻衣想來是寧死也不願變成怪物的,作為好朋友,蘇恩曦要幫她完成心願。

    海風悠悠地吹上高崖,滿園落花未掃,濤聲往復,霧氣蒸騰,這種時候最適合回憶。蘇恩曦回想跟酒德麻衣共事的這麼多年,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個碎嘴婆,好像總在抱怨酒德麻衣和三無妞兒給她惹禍。這兩位都是做事不考慮後果的主兒,惹出火來全丟給蘇恩曦去善後。可要是有朝一日這倆惹麻煩的女人不在了,她該怎麼辦呢?這世上要是沒有了惹禍精,負責善後的人也會很孤獨。

    “別死啊長腿,如果你沒事兒,以後你想怎麼用公務機就怎麼用,我也不再嘮叨你費用超標的事情了。”蘇恩曦摸了摸酒德麻衣那血跡斑駁的臉。

    酒德麻衣忽然動了,她緩緩睜開了眼睛,仰望天空。

    “說你的名字!”蘇恩曦扣緊了扳機。她對醒來的是什麼完全沒把握,那對赤金色的瞳孔看著叫人心驚膽戰。

    “酒德麻衣。”酒德麻衣輕聲說。

    “多說點話,越多越好,比如說個前男友的名字來聽聽!”蘇恩曦還不放心。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好多麼?”

    “那隨便說點什麼別的,比如我們上次去拉斯維加斯看肌肉男跳脫衣舞,你穿的是什麼衣服?”

    酒德麻衣無可奈何地笑笑,“那天你穿得又沒有我好看,我為什麼要記住?最後他們可是請我上臺讓我摸他們的胸肌。”

    “確實是那個毒辣的妞。”蘇恩曦脫力後仰,栽進溫泉池裡。

    酒德麻衣蜷縮著躺在青石上,白白小小的,像個嬰兒。蘇恩曦用木勺舀水澆在她身上,洗去她身上的血跡。龍化的體征在幾十分鐘後才逐步消退,酒德麻衣肌肉虯結的身體重又變得柔軟,青鱗紛紛剝落,只剩下最後一溜細小的鱗片貼在她的背脊上,大概還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恢復。

    “我昏迷的時候沒說什麼奇怪的話吧?”酒德麻衣輕聲問。

    “你已經說了太多怪話了好麼?根據你交待的那份名單,我估計世界上想殺你的女人足有美國陸軍那麼大的規模。”蘇恩曦撇嘴,“為什麼沒注射鎖定劑?”

    “我受了傷,”酒德麻衣指了指剛剛癒合的傷口,“如果不是靠古龍血清強化,我必死無疑。一旦注射鎖定劑,血清就會失效。”

    “你注射了古龍血清,有誰能夠傷到你?”

    “記得蛇岐八家中那個最不起眼的家主上杉繪梨衣麼?我們一直不知道她是幹什麼的,但她的言靈是‘審判’,是強行對領域內所有生命施加死亡命令的究極言靈。蛇岐八家把她用作阻擊屍守群的強力武器,她憑空製造出巨大的冰山,一舉消滅了至少幾百隻屍守。我當時恰好在她的殺傷範圍內,我本以為以我強化過的身體應該能扛住,但受傷之後我才明白,那個言靈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殺死。一旦被它傷到,傷口根本無法癒合,古龍血清強化了我的細胞再生能力,但是再生的細胞又迅速地死亡,傷口再度開裂。就像生命從傷口中流逝似的。”

    “沒想到蛇岐八家還存著這樣的秘密武器……這種怪物級數的人都登場了,日本果然是‘hard’模式的戰場啊!”蘇恩曦說。

    “接下來還會有‘hell’模式哦。”懶散的男聲在櫻樹後響起。

    (作者注:遊戲難度通常有Easy、Normal、Hard、Hell等幾檔,Hard指高難度模式,Hell指地獄模式。)

    酒德麻衣和蘇恩曦猛地扭頭,櫻樹下並無人影,只有一隻銀色的冰桶,冰桶中擱著一支香檳酒。

    酒德麻衣撿起香檳遞給蘇恩曦。那是一瓶95年產的巴黎之花美麗時光,是某人最喜歡的香檳。他似乎來過但又迅速地走了,空氣中多了淡淡的香味,是他常用的那支淡香水。水邊還有一張木託盤,託盤上放著兩件和服、兩雙木屐和配套的飾物,還有一張手寫的紙條,“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在屋裡等你們,洗白白之後來找我吧。”

    他無聲無息地來過,但又是大張旗鼓地,他所經之地都烙上了他的痕跡,“老闆”這個稱呼用在這種人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看來真是‘hard’模式,老闆也親自來日本了。”蘇恩曦打開香檳。

    “也許是在日本有什麼相好的女人,誰知道呢?”酒德麻衣說。

    “不會的,他要是喜歡日本女人那就該喜歡你啊,你不是最上等的日本女人麼?”

    “我不算典型的日本女人,典型的是大和撫子,那種賢慧的小短腿女人。”

    泡著溫泉飲凍香檳非常舒適,旁邊還有水果和小食。蘇恩曦鍾愛的薯片也有準備,還是她最愛的韓國燒肉口味。

    如果在別的機構,老闆忽然出現女職員們會趕快補妝,沖過去噓寒問暖。但酒德麻衣和蘇恩曦完全不急,繼續泡著溫泉,熱氣從毛孔中滲進去,四肢百骸越來越暖,順便聊些不著邊的話題。

    這是老闆的習慣。他召見助理的時候並不像土皇帝那樣急不可耐,他希望助理以最好的狀態跟自己見面。他有時候甚至會在某家餐館為助理訂一份松露晚餐,飯後助理會收到服務生送來的卡片,卡片上說見面的會議室就在大廈頂層,老闆會在那裡耐心地等著。如果助理覺得晚餐很好,讓她有煥然一新的感覺,老闆就會很高興;千萬不要辜負他的好意把吃了一半的晚餐推開直奔上樓大喊我來晚啦您有什麼吩咐,這樣老闆就會覺得很沮喪。

    溫泉池邊旁不知何時點燃了一個小炭盆,炭盆旁烘烤著浴巾和白襪。抖開老闆送來的和服,是地道的“振袖”,這是少女出嫁前穿的衣服,由裁縫一針一線按照客人的身材定做。蘇恩曦的那件是月白底的“八重櫻”,酒德麻衣的那件則是黑底的“楓月”。

    “這麼合適……老闆怎麼那麼清楚我們的身材?”蘇恩曦系上腰帶,“這傢夥真沒有偷窺過我倆麼?”

    “如果是那樣的話倒還好,比起老闆是個好色之徒,更可怕的是老闆是個變態吧?”酒德麻衣說。

    “變態已經是毫無疑問的啦,要是變態色魔豈不更加可怕?”

    她們互相為對方梳頭,在長髮上插好貼金箔的桃紅木梳,打扮起來就像那些江戶時代的女孩,然後一路木屐踢踏踢踏,沿著落櫻小路走向了大屋。

    蘇恩曦拉開門,一眼望不到大屋的盡頭。

    黑石官邸的客廳就是這麼大,這是以前將軍議事的地方,一眼看過去數不清的朱紅色立柱,烏木地板因為擦洗了太多遍而光明如鏡。窗戶的木格柵中透進一根根光柱,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光柱間坐著魁偉的身影,那是一位威嚴的君主,身穿黑漆金花的南蠻胴具足,頭戴三日月立兜,一名小廝正為他整裝。窗外陽光燦爛,一棵巨大的櫻樹恰好蓋在大屋頂,碎花偶爾飄落,灑在遼闊的相模灣上。

    “今日的佩刀是崛川國廣,”小廝把太刀插入君主腰間,“助殿下的武威。”

    他站起身來,伸手撫摸君主的頭頂。這是莫大的僭越,但君主只是靜靜地端坐著,因為他早已死了,只剩一具蒼紅色骨骸,披掛著甲胄。巨大的翼骨屏風般收攏在背後,骨骼的質感像是被烈火反復煆燒過的紅銅,即便只剩枯骨他仍舊是那麼莊嚴,可以想見他活著的時候是何等君臨天下。

    “真悲哀啊諾頓,”小廝凝視著骷髏,“看看你現在這樣,原來無論曾是神或皇帝,死了就跟一件玩具沒區別。”

    青銅與火之王諾頓,生前這位龍王能用名為“燭龍”的究極言靈把世界化為赤炎地獄,死後遺骸卻淪為供人取樂的道具。

    窗外一陣風吹過,天迅速地陰了,細雨落了下來,落花在雨中盤旋。老闆的眉眼中透著隱隱的哀傷,讓人想到川端康成那篇《伊豆的舞女》中,踩著高齒木屐的學生君在細雨中的山谷中獨行,和年輕的流浪舞女相遇,她只有十四歲,卻梳著古老的頭髻畫著古豔的妝。男孩女孩的眉目間傳遞著隱約的情愫和悲傷,因為從相遇的刹那開始,離別也已經開始。

    “姑娘們來啦,很久不見。”老闆轉過身來,“你們還是像以前那麼漂亮。”

    就是這麼一轉身的工夫,他心情又靚麗起來,臉上帶著攝氏三十度的笑容。

    “麻衣你找到我要的寶貝了麼?”

    “在極淵底部找到了列寧號的殘骸,胚胎就在船艙裡,但是已經畸變了。我挖出了它的核,但不確定能否形成新的胚胎。”酒德麻衣把黑色提箱遞了過去。

    打開提箱,白色的低溫蒸汽湧了出來。提箱裡是一枚圓柱形的不銹鋼筒,被泡在零下200度的液氮裡,表面結著厚厚的白霜。老闆徒手拿起不銹鋼筒,一般人如果直接用手拿取低溫物體,手會瞬間被凍得黏在上面,但老闆全然沒事。他抹去白霜,鋼筒表面上赫然是蛛網般的血管。

    酒德麻衣吃了一驚,“剛封進去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

    “要想殺死一位王可沒那麼簡單。”老闆輕輕撫摸著鋼筒,“那麼快就恢復了活力開始侵蝕周圍的東西了,在初代種中也是佼佼者啊。”

    “又見面了我親愛的寵物,”他把鋼筒貼在自己的面頰上,聲音那麼溫柔,“又是很長時間過去了,我們都還沒有死去,真好啊!”

    他的聲音那麼孤獨那麼寂寞,仿佛千年之後樹都老了,故人白髮相逢。

    他把鋼筒放回提箱裡,遞還給酒德麻衣,“這傢夥暴戾得很,暫時封存起來,低溫會令它沉睡,絕不能讓它接觸腎上腺素一類的東西。”

    “明白。”

    老闆伸手摸了摸酒德麻衣的頭。酒德麻衣超不多是個超模身(原點書屋)材,比老闆還略高一些,為了遷就他,酒德麻衣只好把頭低下來。

    “我們的基金會運行得如何?我們的錢有在繼續生錢麼?”老闆轉向蘇恩曦。

    “你知道我們的錢還夠花就行,反正細節帳目你從沒耐心看。基金會建立到現在不都是我賺錢你們花錢麼?”蘇恩曦抱怨,“不過為了截擊屍守群你一次就花了一億美元,太大手大腳了吧!”

    “不是美國政府出錢麼?那些戰斧導彈不是我們從第七艦隊偷來的麼?”老闆瞪大了眼睛,“呀!我不知道是花老子自己的money呀!花自己的money給蛇岐八家擦屁股的事我怎麼會做?”

    “導彈確實是盜用的,但為了破解第七艦隊的火控系統我們至少花了一億美元。這件事過去火控系統的漏洞一定會被修補,我們又得花錢再破解一次。”蘇恩曦說。

    “不過我們買下黑石官邸也花了差不多一億美元,”老闆雙手按住蘇恩曦的肩膀,“要是讓屍守群登陸,黑石官邸也會完蛋,那是巨大的投資損失啊!”

    “黑石官邸能說得上是投資麼?這十年裡我們花了多少錢維修這座建築,裡面只住了兩隻貓!心痛得我這個金牛座都吐出血來,每分錢都是我辛辛苦苦賺的……你們這些雙魚座和天蠍座怎麼會理解?”蘇恩曦忍不住訴苦。

    酒德麻衣和老闆不約而同地雙手塞耳。

    “不稀罕說你們!”蘇恩曦把頭扭向一邊,“說吧,這次來又有什麼扯淡的工作交給我們?”

    “繼續給愷撒小組當奶媽。”

    “有必要麼?”蘇恩曦一愣,“我們剛把他們從極淵深處救回來,又花了一億美金消滅了屍守群,幫那群廢柴把善後做了。他們應該慶倖自己撿回一條小命,趕緊買張飛機票回美國。”

    “想回美國可沒那麼容易。他們是從神國歸來的人,自從高天原沉入大海,通往神國的道路中斷了很多年,直到迪裡亞斯特號從天而降。”老闆說,“他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蛇岐八家不會輕易讓他們離開日本。”

    “蛇岐八家對他們構不成威脅,”酒德麻衣說,“愷撒和楚子航加起來連龍王都能殺掉。”

    “我知道他們是屠龍英雄,可想想被他們屠掉的那四隻都是什麼。康斯坦丁是個只會在哥哥懷裡撒嬌的小孩,諾頓在弟弟死後已經瘋狂了,芬裡厄嘛……他們真的能把殺掉一個智障兒童稱作屠龍麼?至於耶夢加得,也許我該稱她為夏彌更好,她那麼漂亮那麼倔強那麼可愛,真是個讓人心動的美少女啊!”老闆聳聳肩,“如果面對真正的龍類,那三個廢柴根本沒有勝算。”

    “真正的龍類?”蘇恩曦吃了一驚。

    “就是那個偉大得可以稱作‘神’的東西,那會是秘党從古至今遇到的最大挑戰。如果說以前愷撒他們都是在用竹刀練習對打,那這一次他們不得不面對殺人的真劍。”

    蘇恩曦和酒德麻衣對視一眼。她們看過楚子航和耶夢加得決戰的場面,雖然仍遜于弟弟芬裡厄,但耶夢加得已經堪稱完美的生物,速度、體格、言靈、再生能力都站在龍類的巔峰上,世界上幾乎不存在能夠殺死她的武器。與其說是楚子航抓住了唯一的機會,不如說是兩人之間的往事幹擾了耶夢加得,她無意中暴露出了破綻。

    如果殺死大地與山之王耶夢加得都只是竹刀練習,那“神”該有多強?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老闆說,“神能秒殺耶夢加得。”

    “如果敵人是那種東西的話,我們這活兒還能叫奶媽麼?”蘇恩曦歎氣。

    “奶媽是令人尊重的職業啊!一個好奶媽就是得能加血能戰鬥,抽空還要加buff!”老闆嚴肅地說,“勇敢點別害怕,反正要死也是先死MT,看著怪沖過來奶媽再搓回城卷都來得及!”

    “奶媽可以辭職麼?”蘇恩曦舉手。

    老闆趕緊握住她的手,“薯片你不要這樣……我很需要你們的説明啊……你們辭職了我可怎麼辦?我給你們漲工資可以麼?”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隨時會湧出真誠的淚水,蘇恩曦不由得想到“我見猶憐何況老奴”這句話來。她歪眉斜眼,懶得理這個活寶了。她太瞭解老闆的本性了,有時候他會耍寶耍賤,有時候他會二不兮兮,但內心深處他是那種頑固到極致的人,沒有任何人能讓他改變目標。說辭職只是開玩笑,她、酒德麻衣或者三無都不可能辭職。她們三個和老闆之間都沒有“合同”,有的只是“契約”。

    “那我們先得找到愷撒小組。”酒德麻衣說。

    “他們回去東京,正好神也在東京。”老闆說。

    “這次的劇本是《巨神兵降臨東京》麼?還是《哥斯拉東京篇》?”蘇恩曦的臉色很難看。

    “別擔心,我們還有路明非,”老闆笑,“只要他載入了救世主模式,神不算什麼。”

    “他可控麼?”蘇恩曦問。

    如果某個傢夥發神經屠掉了一條龍,那麼可能是巧合;如果這傢夥一生就發過兩次神經,每次都殺條龍,那他就是屠龍命格,遇到龍王就必定會發飆,發了飆龍王就必定會死。蘇恩曦並不擔心路明非不發飆,而是擔心他飆得太厲害。殺死青銅與火之王諾頓的時候,他用盡全力只是拔出了七宗罪中最不起眼的那柄“色欲”,而面對芬裡厄的時候,他隨手就拔出了全部七柄屠龍刀劍,實力無視自然規律地暴漲,也就是說他的實力只取決於對手的實力,對手越強他也越強。

    但這次的對手是“神”,神是全知全能的東西,那麼對應地路明非也會變成某種全知全能的東西……那種東西是可控的麼?想想就明白,他跟全知全能的“神”一樣可怕。

    “確實有些擔心,雖說我們的好演員路明非一直很努力地扮演屠龍英雄,總會有那麼一天他不願再犧牲自己拯救世界。那天他會從懦夫的軀殼中覺醒,變成無視一切的狂徒,反過來把這個世界點燃。”老闆低聲說,“不過我想他還沒有準備好。”

    “狂徒麼?”酒德麻衣輕聲說。

    “每個人心裡都住著魔鬼,幸福是它的牢籠,當一切幸福都化作泡影,魔鬼就會衝破牢籠高唱著血腥的聖歌浮現。那時候,絕望的人將所向無敵。”老闆望著窗外。

    窗外下著淅瀝瀝的小雨,老闆靜靜地看雨,目光介乎澄澈和空洞之間,仿佛提前看到了悲劇的結尾。

    蘇恩曦忽然想起有一次老闆邀她一起看《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歌劇版,那真是一場了不起的演出,所有人都沉浸在華美的唱詞中,蘇恩曦也不例外,扮演茱麗葉的女演員長得很美,在相逢的那一幕中她的面頰美麗得像夾竹桃花,她和英俊瀟灑的羅密歐翩翩起舞,唱著動人心魄的情歌,觀眾們都為這美好的一幕鼓掌,有人高呼Bravo,老闆卻面無表情,目光也是這樣空洞,好像在舞臺上起舞的人只是行屍走肉。蘇恩曦低聲問他說你不喜歡這幕劇麼?老闆說不我很喜歡,所以我才邀請你一起看,但我已經看過好幾遍了我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尾,結尾的時候那個漂亮的女孩會拔出愛人胸口的利劍刺向自己,然後唱一首悲傷的詠歎調,倒在血泊中。所以在你們看來美好的初遇在我看來就是悲劇的開始,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他們會不會都不願跟對方跳這支定情的舞呢?

    老闆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像是個洞悉一切的哲人。蘇恩曦跟了他好些年,卻並不瞭解他的過去,她經常想如果一個人心裡藏了那麼多的喜怒哀樂,一定曾經活得傷痕累累。

    “所以請當好奶媽,讓我們的路明非開心點,讓他體會到一點點幸福和溫暖。這樣他就會乖乖的,在每天的小幸福裡睡得更久一些。”老闆轉身走向門口。

    “給他找個代替諾諾的妞?”蘇恩曦說,“讓妞推倒他?”

    “這世界上其實從不曾有一個人能取代另一個人的位置,所謂的取代,只是以前的那個人被遺忘了。”老闆笑笑。

    他推門出去,仰望枝頭被雨水沾濕的櫻花,“櫻花開得很好,可是聽說花期很短……”

    他忽然歎了口氣,“薯片你說得也對,人生只有幾個春夏秋冬啊?何必在諾諾那棵歪脖樹上吊死呢?要是有合適的妞,就給路明非送一個過去吧!”

    蘇恩曦已經習慣了他的多變,也就順著他的話頭說了下去,“那個上杉繪梨衣怎麼樣?她是怪物路明非也是怪物,怪物對怪物該會一見鍾情吧?”

    “嗯,怪物和怪物的感情,蠻期待的。”老闆撐開一柄紙傘。

    小徑上傳來喵喵聲,小肥貓們追逐而來,笨蛋弟弟甩著尾巴圍繞老闆轉圈,腹黑姐姐輕靈地跳上老闆的肩頭,縮在他的傘下,舔他的面頰。木村浩喂了它們十年它們都不曾出如此親昵的模樣,吃完貓糧就翻臉不認人。但它們十年不見老闆,只是遠遠地聽見他的聲音或者聞到他的味道,就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研究表明貓的記憶最多只能維持十五天,十五天之後它們會忘記一切只剩下最初的本能,科學無法解釋這對暹羅貓的記憶力。

    老闆親吻這對小傢夥的頭頂,“凸守,小鳥遊,如今你們真是肥得讓人不敢直視啊!高貴的暹羅貓應該像黑精靈一樣清秀神秘,看你們這胖呆呆的樣子我真難過……我這是養的什麼屌絲貓啊!”

    “原來那兩隻貓叫凸守和小鳥遊,”蘇恩曦說,“老闆倒還記得它們的名字。”

    “他還真喜歡那兩隻貓。”酒德麻衣幽幽地說。

    “那是他的貓啊。”蘇恩曦聳聳肩,“他不是記性不好而是懶得記事,可一旦什麼東西被他看作自己的擁有物,他就絕不會忘記。”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17
第四章 檀香味頭髮的女孩


    夜幕降臨,愷撒終於抵達了千鶴町。他把摩托車停在路邊,四下眺望,北望出去工廠雲集的地方是崎玉縣,南望出去是燈火通明高樓林立的新宿區,這個小鎮位於東京都和崎玉縣的交界處。此刻剛剛下班,街上漸漸熱鬧起來,風韻猶存的老闆娘站在門口跟熟客打招呼,魚販和水果販都把攤位擺到了街面上,街上彌漫著章魚燒和關東煮的味道。他張開鼻翼呼吸街上溫暖的味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間。

    煙盒中還剩最後一根,點燃這根煙深吸一口,愷撒靠在那輛伴他一路的SUZUKIRM250越野摩托上,隨手把煙盒扔在風裡。這一路上他都靠抽煙頂著,抽得非常珍惜,困得不行了才抽上半根提神……對他來說蹲在高速公路旁邊抽煙屁股真是難得的經歷。

    現在終於到了目的地,不用節省了,大口抽著煙欣賞街上的女孩,感覺真好……雖說放眼看去全無美女,不過對他這個死裡逃生的人來說,羅圈腿的妹子們也分外妖嬈……活著的感覺就是好。

    沒抽兩口就有人重重地敲他的車頭,愷撒扭頭一看,居然是個路過的老太太。老太太黑著臉指指他的煙捲,又指指被風吹得滿地打滾的煙盒。愷撒灰頭土臉地走過去,把煙盒撿起來送進分類垃圾箱,再把香煙摁滅。以前別說抽煙了,就算他把煙灰撣在服務生手心裡都沒事,對方都會回以燦爛的微笑,臉上寫著“少爺你的煙灰從我的手暖到了我心裡”,如今他虎落平陽,丟個煙盒都有黑面老太太出來阻攔。可他還是習慣性地對老太太笑笑點點頭,表示他對平民百姓的禁煙訴求很理解。

    這就是貴公子的行為準則,真正的貴公子不能只在名媛身上表現風度,而是要對一切女性博愛。當你走出蒙特卡洛的超五星酒店沐浴陽光下,忽然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婆過來問你要錢,你決不能面露鄙夷揮手說走開走開,而是要立刻摸出面額足夠的鈔票,彬彬有禮地遞過去。如今的老乞婆當年也可能是名震蒙特卡洛的一枝花,現在的齙牙小妹將來也可能是埃及豔後般顛倒眾生的尤物,貴公子是尊重美的人,只要是女性,他們就一概尊重。

    愷撒剛一轉身就覺得袖子被拉住了,扭頭一看還是黑面老太。愷撒帶著陽光般的微笑看她,心說我煙都掐了您還想怎麼樣?老太太從購物袋裡掏出一個麵包塞在愷撒手裡,拍了拍愷撒的手,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表情,又摸出一盒優酪乳也塞進他手心裡。愷撒眨巴著眼睛,看著老太太佝僂的背影漸漸遠去,又扭頭看了一眼摩托車的後視鏡,後視鏡裡的人從脖子到臉都是黑灰,頭髮髒得黏成一片片,因為一路上寒風撲面居然還流著一點鼻涕……要不是那雙海藍色的眼睛愷撒都認不出自己來。愷撒很有些惆悵,惆悵著撕開包裝袋一口咬掉半個麵包。

    他一整天沒有進食了。

    他是在昨天傍晚醒來的,醒來和滿艙的魚睡在一起,漁船飄在海上,西邊盡是橘紅色的晚霞。

    船長勉強能說幾句英文,說他們遠洋捕魚歸來,在距離海岸很遠的地方撈到了愷撒。愷撒當時穿著充氣救生衣,腰間系著皮帶,皮帶上插著沙漠之鷹和“狄克推多”……但赤身裸體。愷撒想了想自己當時的形象,很想扭頭跳回海裡去。他急中生智編造了一個海難故事,說自己是一艘豪華游輪的警衛,和竊賊搏鬥,不小心被推下水,所以隨身帶著槍械和刀具,至於赤身裸體是因為事發時他正在裸睡。他的航海經驗很豐富,對船上的事說得頭頭是道,最後船長不得不相信他是一位落難的海員……並且誠懇地讚美了他肌肉練得不錯。

    船長說漁船是要返回長崎港的,到港之後他會帶愷撒去找員警,很快就能聯繫上那艘遊輪。“員警”這個詞驚到了愷撒,他想起一件要命的事……因為非法入境和持槍惡戰整個群馬縣的員警,他如今是警視廳的頭號通緝犯,去警察局是絕對不行的。迫不得已,他在漁船靠近海岸的時候偷回了武器,再次跳進大海,仗著過人的游泳技術跟海水搏鬥了三個小時,登上陸地的時候累得筋疲力盡。

    這時他又想起另外兩件要命的事,他不懂日文,而且沒有錢。

    加圖索家的少爺從沒這麼抓狂過,曾幾何時對他來說世界上沒有不能去的地方,不用管那裡有沒有熟人。走進一座城市就找當地最豪華的酒店,扔出他的黑卡,然後等著人跑前跑後為他服務。可如今他餓得心慌意亂,甚至嚴肅地考慮過要不要持槍去便利店裡打劫個麵包。他身上只剩一件值錢東西,就是手腕上那塊玫瑰金的潛水表。迪裡亞斯特號是在深水中解體,潛水表也已經進水不走了,但玫瑰金的殼子還能賣不少錢。愷撒用它跟路邊的小混混交換了這輛破摩托和一身皮衣,那包廉價紙煙也是混混附贈的。

    他從神奈川縣騎到千鶴町用掉了大半天時間,因為因為看不懂日文路標所以繞了很大的彎子,被風吹得灰頭土臉。

    他在找一間網吧,那間網吧是學院在日本境內唯一的安全港。

    安全港並不是真的港口,而是秘密中轉站。學院在世界各地設了幾百處安全港,學院付錢請當地的人代為管理。有時安全港會被用來中轉某些不可告人的貨品,但更多的時候它們是閒置的,如果專員們在國外活動時遭遇危險,就可以前往安全港避難。安全港會為專員爭取寶貴的時間,在這期間內諾瑪會調配資源組織營救。

    來日本前諾瑪給他們三個都準備了特別版的《行動手冊》,提醒他們在日本境內應該注意的各種事項,其中就有這個安全港。它設置在一個“漫畫網吧”裡,看字面是既能看漫畫又能上網的地方。

    拐過路口,愷撒站在粉紫色的光幕中。幾層樓高的霓虹燈招牌仿佛頂著夜空,粉紫色的光組成“曼波”這個店名。

    “喔,這就是網吧麼?”愷撒微微點頭,覺得自己人生的經驗值又上升了。

    之前他對網吧的瞭解為零。愷撒不太理解為何要有專門的上網場所,在他看來隨時隨地都能上網你可以光腳踩在沙灘上沐浴著弗羅裡達的陽光上網,也可以騎著大象邊穿越泰國的雨林邊上網,當然你也可以泡在自家的衝浪浴缸裡上網刷刷守夜人討論區裡的八卦,只需要一台iPhone、iPad或者筆記本愷撒很少設置自己的網路連接,作為貴賓客戶當他走進一家熟悉的酒店時,設備就自動連上了酒店的網路,當他走出wifi的範圍時,3G無線上網又自動啟動。所以他一天24小時都是保持網路接通的,全世界所有網路設備都敞開懷抱歡迎加圖索家少爺的接入。

    而高中時代的路明非只能和表弟共用一台從叔叔手中退役的老式筆記本,正常的休息時間裡小胖子路明澤都趴在那台筆記本上和女同學網聊,路明非想上網的話就的等到路鳴澤睡著以後再從被窩裡悄悄爬出來,用一張毛巾把自己和筆記本都罩起來上網,以免螢幕的光把路鳴澤弄醒了。相比起來網吧的上網環境就是天堂,至少在他付錢的兩個小時裡那個位子只屬於他一個人,他摸著滿是煙灰的鍵盤和滑鼠,指揮著他的星際大軍從螢幕這頭奔向那頭,覺得自己儼然是握著權杖的皇帝。

    所以愷撒問路明非去沒去過網吧的時候,路明非特別緬懷還帶著點深沉地說,網吧是個江湖,老大你懂江湖這個詞的意思麼?愷撒說這個詞我懂,武俠小說中的江湖嘛,是你們中國式騎士小說發生的舞臺,不同組織的騎士為了各自的理念相互戰鬥,爭奪寶藏、神器和公主,還有種叫秘笈的東西……路明非的本意是說網吧裡各色人等出沒,感覺藏龍臥虎,大家抽著煙喝著營養快線瀟灑的擊鍵,大家都滿臉屌爆的神情,滿江湖的。但他很難把這層意思傳達給愷撒,於是就點了點頭說差不多吧,就是老大你理解的那個意思。

    愷撒又問那你們去網吧都做些什麼呢?路明非說幹什麼的都有,我主要是玩電競,高二的時候我們還有個戰隊。愷撒微微點頭,心說他們還聚集在那裡戰鬥。

    於是在愷撒的理解裡網吧非常神秘它是個集會的場所,年輕人們聚集在一起相互戰鬥……聽起來很有氣質,類似中世紀騎士團的議事大廳。

    黑金色的玻璃門確實顯得很有氣質。愷撒登上臺階,門自動打開,左右兩排短裙黑色襪高跟鞋的妹子一齊鞠躬:“いらっしゃいませ!”

    愷撒心中湧起賓至如歸的感覺,他是很多酒店聯盟的VIP,入住時常有夾道歡迎的禮遇,n看起來網吧果然是有氣質上檔次的地方,愷撒在第一印象上給這件網吧打了80分,不足之處是女孩的裙子太短,短得露出了絲襪邊,看起來有損格調。不過愷撒剛在飛機上飛機上讀了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①,瞭解到日本文化中有色情的一面,因為日本是個太講究義理和規矩的國家,日本人活得很憋屈,為了求發洩,他們浪起來的時候比世界上其他國家浪出百倍。愷撒對此持寬容的、理解的態度……反正他們義大利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①:《菊與刀》是美國作家露絲-本尼迪克特的關於日本文化的專著。這本書的初創原因非常有趣,美國在太平洋戰場上擊敗了日本人,可對日本文化的瞭解幾乎是零,美國政治家根本不清楚這個民族怎麼看待戰敗和被美國佔領,急需一本小冊子來學習學習,指導他們對日本制訂戰略。本尼迪克特受命收集資料,撰寫了這本書,所以這本書相容並包,堪稱一本“美國人眼中的日本”式的微型百科全書。憑藉此書美國人才勉強弄懂了日本人所謂的“大義”、“道”和“忠”一類的概念。愷撒對日本的瞭解,也就只一本小冊子那麼多。)

    一個女孩迎上來。愷撒把校徽遞給她,直視她的眼睛。校徽也是秘党成員的信物,安全港的管理者都不是秘黨的人,對龍族也一無所知,他們只看信物,信物對了就提供幫助。

    “きれいですね,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②”女孩眼睛一亮,甜甜地說。

    (②:其實這句日語的意思是“真漂亮,謝謝”。)

    愷撒滿意地打了個響指。覺得對方清楚他的身份了,

    五短身材的經理走出櫃檯來到愷撒面前,一邊鞠躬一邊嘰裡呱啦。愷撒完全聽不懂這殷勤的胖子在說什麼,他急需食物和水,他餓得快要虛脫了,但他委實是日文無能。

    “米西?”經理居然智慧過人,猜出愷撒饑腸轆轆。

    愷撒欣喜地點點頭。

    “死立撲?”經理併攏雙手放在臉側,很萌地看著他。

    愷撒想了想才明白,經理這是在說英文,問他要不要“sleep”。

    “No,nosleep,Ijustwantfoodandthecase.”愷撒嘗試用最簡單的英語和手勢跟經理交流,他所說的case指裝備庫,每個安全港裡都會有一個裝備箱,那是一口大型旅行箱,裡面裝滿武器和應急物資。

    “AndIneedcumputer,”愷撒比出敲鍵盤的動作,“computer.”

    “哈伊哈伊!”經理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示意愷撒跟他走。

    此刻卡塞爾學院的中央控制室裡燈火通明,執行部的技術員全體加班,通過互聯網搜索凱撒小組的消息。

    輝夜姬構築的防火牆非常強大,她控制了日本和國外聯通的所有閘道,只要他發覺訪問是來自卡塞爾學院立刻就會(原點書屋)切斷連線。這是一道虛擬的銅牆鐵壁,諾瑪也無法突破。

    但現在掌管學院中央主機的已經不是諾瑪了。

    幾小時前當著所有技術員的面,施奈德和曼施坦因同時把黑卡插入卡槽,旋轉操作臺上的金屬手柄。密集的電火花在操作臺表面跳閃,機櫃中傳出黑煙和焦糊味,這顯然是系統超載,遠高於標定制的電流湧入晶片組,高溫把晶片組的塑膠機板燒毀了。技術員們剛要去拿滅火器,忽然聽見風聲自下而上進入中央控制室,好像地下室裡藏著一架重型直升機。

    風聲並非來自地下室,而是來自地下50米深處的巨型電腦。那裡並排放著幾十個機櫃,每個機櫃裡都密集的插著CPU,形成蜂巢般的矩形陣列。

    這台超級電腦如同從睡夢中蘇醒那樣,運轉功率暫態提升到額定功率的800%,網路傳送速率提高400倍,浮點運算能力提高1200倍,圖形類比能力提高540倍!

    所有晶片都在超頻運轉,他們的發熱量加起來能比得上一台小型煉鋼爐,巨型渦輪把高溫空氣吹上地面。風吼聲就是散熱渦輪發出的,這台超級電腦真正出全力的時候,a產生的噪音能跟直升機的旋翼相比。所有螢幕的畫面逐一切換,都顯示同一個少女的臉。她稚嫩而冷漠,瞳孔中變換著深藍色的字元,最後她的巨幅頭像出現在中央大螢幕上,巨大的威壓感撲天蓋地。

    “Eva……現在她取代諾瑪成為學院秘書了。”曼施坦因輕聲讚歎,“原來這才是學院主機的100%狀態。”

    “不,她不是學院秘書,她的設計初衷是進攻武器。”施耐德低聲說。

    技術員們都以敬畏的目光看著螢幕上的少女,他們隱約猜到了這個隱藏的少女人格並非諾瑪那樣溫柔的後勤專家,她具有強烈的進攻性,從蘇醒過程就能看出來,Eva在蘇醒的瞬間就用高溫超載的方式把封鎖她的晶片組燒毀了。

    “緊急狀態,我們需要你的説明,Eva,需要時間熟悉資料庫和晶片組麼?”施耐德站在大螢幕下方,仰頭和虛擬女孩對視。

    “已經熟悉完畢,已經讀完列表任務,對輝月姬的進攻從現在開始。”

    Eva說完這句話的同時,巨大的資料流通過全世界各地的網管流往日本,輝夜姬設置的幾百個加密鎖同時被破解。技術員比其他人更清楚哪些資料流程意味著什麼,在資料流程構成的虛擬世界中那就是千軍萬馬,而那個名叫Eva的少女則是率領著千軍萬馬的王。從這一刻開始卡塞爾學院對蛇岐八家發動了反制。

    學院的反制在網路和現實中同時展開,網路上的反制則由Eva帶著數以百計的技術員執行,實際派遣出去的專員只有一個,三個小時之前這位名為希爾伯特-讓-昂熱的專員登上了從芝加哥飛往東京的班機。雖然貴為校長但昂熱居然在執行部保留了檔案,這意味著他隨時準備親自出動。他的檔案號是000001,血統階級是S。

    這個檔案號非常特殊。執行部檔案編號的前四位元應該是專員的生日,愷撒的檔案號是112933A,這是因為他出生於11月29號,在這天出生的專員裡他位列第33,血統是A。而昂熱的檔案號中是不標明生日的,他已經活的太久太久了,他的護照不斷的更換,護照上的生日一變再變,最初的那個生日已經不重要了。編號中的“1”象徵著他的獨一無二和不可取代。

    曼施坦因得知校長獨自奔赴東京之後大吃一驚,強烈要求立刻甄選優秀的專員乘下一班飛機出發,以免蛇岐八家對校長不利。

    但副校長神情輕鬆的拒絕了這個提案:“兒子,我們派出的不是一名專員,而是一支軍隊,一個人的軍隊。校長這輩子都是一名攻堅的輕騎兵啊。”

    正當曼施坦因感慨世上最瞭解校長的還是老爹時,忽然看到學校網站發佈了重要通知,通知中說副校長暫代校長職責的這段時間裡學校全面停課,取而代之的是以強身健體為主題的“女子游泳錦標賽”和以美學教育為主的“卡塞爾小姐選美大賽”……曼施坦因沒法不聯想到另一種可能,就是無恥老爹暗地裡期待校長在這次危險的旅行中掛掉,這樣他就可以在學院為所欲為,把學院變成他一個人的後宮。

    “還沒有愷撒小組的消息?”曼施坦因在桌邊坐下。

    “有一艘漁船曾向海岸警備隊報告說他們在海上撈起過一名金髮的海難船員,可這名船員又趁著夜色跳海逃走了,水手們說不清他的相貌,唯一確定的就是他有漂亮的胸肌……見鬼,唯一確定的就是他有漂亮的胸肌,難道日本人看男性也是從胸開始看的麼?”施耐德看起來非常疲憊,“之外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情報。”

    曼施坦因想了想:“我們換個思路想想,我們在找愷撒小組,愷撒小組也會試著聯繫我們……對了,你們執行部不是在全世界各地都設了安全港麼?如果生還的話,他們第一時間就會前往安全港避難。”

    施耐德搖頭:“以前我們在日本是有安全港的,但後來撤銷了。這些年裡日本的事務都由日本分部一手包辦,我們本以為不會再用到安全港……”他的臉色忽然變了,“糟了!”

    “怎麼了?”曼施坦因問。

    “出發前給他們的《行動手冊》沒有更新……手冊上仍然標明了那處安全港,可安全港已經失效了。”施耐德起身高呼,“Eva!在地圖上把安全港標出來!”

    巨幕上顯示著日本地圖,東京正北部出現了一個脈動的紅點。

    “失效的安全港位於東京北部名為千鶴町的小鎮上,1999年之後就再也沒有維護過。”Eva迅速給出了情報。

    “見鬼!那裡距離新宿很近……如果他們的身份暴露,蛇岐八家很快就能找上他們!”施耐德大吼‘“Eva!想辦法侵入那間網吧的內部網!全面監控他!”

    幾平方米的小隔間裡,愷撒擺弄著電腦。

    隔間還沒愷撒家的浴缸大,地上鋪著榻榻米,牆上掛著浮世繪,細頸瓷瓶裡插著一支嬌豔的桃花。這裡跟路明非所說的網吧完全不同,完全沒有江湖的陽剛之氣,反倒有點陰柔誘惑的味道。來到這裡之前經理帶著愷撒穿越了細長的走廊,走廊兩側都是窄拉門,看起來這間網吧裡上網都是單間①。

    (①:日本的網吧確實很多都是單間上網,但是空間非常窄小。有些背包客會選擇在網吧裡睡覺,價格便宜很多。)

    電腦是日文作業系統日文鍵盤,滿螢幕的快捷方式愷撒都看不懂。但基本功能上日文版系統跟其他語言的版本沒什麼區別。愷撒打開流覽器輸入“cassell.edu

    cassell.edu”。

    這是專員在海外跟學院聯絡的標準程式,不是通過電話而是訪問學院的網站。學院主頁上隱藏著一套密碼驗證系統,通過驗證之後就會進入內部網路和諾瑪對話。

    “cassell.edu.jp

    cassell.edu.jp”,卡塞爾學院的日本語網站,“ERROR404:PageNotFound”。

    “cassell.org

    cassell.org”,卡塞爾基金會的網站,“ERROR404:PageNotFound”。

    愷撒的輸入速度越來越快,但螢幕上始終是那行冷硬的字串,“ERROR404:PageNotFound”。

    學院旗下的所有網站都不復存在,加圖索家的網站也一樣。愷撒試著登陸運通卡的官方網站,卻發現自己那張無限透支的黑卡已經失效了,網站說他的卡號不存在。

    他試著下載了一個Skype,想用網路電話打給學院,電話裡只有一個冷淡的女聲用日語說話,大概是告訴他這個號碼不存在。

    愷撒傻掉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失去了存在感。他現在在一座日本小鎮上孤立無援,沒有吃喝沒有錢也聯繫不上本部,甚至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是誰,即便死在這裡也只是具無名屍體。他忽然意識到他的自信很大程度上源於他那高高在上的家族,幕後黑手們時刻站在他背後準備著為他掃平障礙,而現在連幕後黑手們都消失了。幕後黑手們找不到他想必也急瘋了,加圖索家從上到下必然是雞飛狗跳。加圖索家在歐洲的地位不亞於一個皇室,愷撒失蹤就等於皇太子丟了。

    這種情況下家族只會想到兩種可能性,要麼他死了,要麼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無論哪種情況都是對加圖索家的嚴重挑釁,加圖索家都會立刻著手擬定報復方案。

    毫無疑問是蛇歧八家進行了網路遮罩,蛇歧八家有一台類似諾瑪的超級電腦輝夜姬,她能控制全日本的網路,包括電話、銀行和互聯網。

    這幫日本人還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麼樣的暴徒,如果愷撒在結婚旅行的過程中被索馬里海盜抓獲要求贖金,海盜們絕對會如願得到贖金,但就在他們放走愷撒清點贖金的時候,就會看見義大利空軍的F-16戰鬥機低空飛掠頭頂,把致命的燃燒彈扔下來。這種泯滅人性喪心病狂的事兒加圖索家幹得出來,愷撒對於自家那些老東西的人品沒有任何懷疑……都陰森、霸道、恐怖到了極點。總之只要找不到愷撒,家族就會磨刀霍霍,雖然他們現在還不清楚要對付的敵人是誰,但加圖索家的傳統一直是這樣,管他是誰先把刀磨了,這樣找到對方的時候砍起來省時間。

    在這種逮誰滅誰的家族中,愷撒其實已經算是性格溫順悲天憫人了。

    有人敲門。愷撒把門拉開一道縫,經理端著託盤站在門外,託盤中盛著一盤精緻的糯米點心,背後站著一名穿紅旗袍的女孩。女孩低著頭,額發垂下來遮住了臉,只能看出來身材苗條腰肢盈盈一握。

    因為有女性在場所以貴公子的本能立刻發作,愷撒想也沒想就把門打開,請經理和女孩進來。小小的隔間裡擠了三個人,大家都得背靠著牆,否則就會胸貼著胸。

    “Sir,yourfood.”經理把託盤放在小桌上。

    十幾種比棋子大不了多少的糯米點心盛在白瓷小碟裡,有的點綴著綠色的嫩葉有的用桃紅色畫著花紋。愷撒心想我所謂的食物是那種用嘴去咬的東西,你這是讓我用鼻孔來吃麼?

    女孩撩起旗袍前襟跪坐在愷撒面前,把精美的木盒放在榻榻米上。經理鞠了個躬,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愷撒有點蒙了,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他上下打量女孩,紅色的旗袍緊繃在她年輕的身體上,旗袍的雙臂雙肩和後背都只是一層薄薄的黑紗,高高的開衩中露出網格的黑絲襪來,腳下是白色的高跟鞋。真是一件……纖毫畢現的衣服啊!

    愷撒心底“咯噔”一聲,心說這鬼地方不對!

    中央控制室,巨幕上播放著很吸引人的動畫,所有人都在仰望。

    年輕的女孩們或坐或臥,姿態撩人。滑鼠從她們身上滑過的時候,她們就會站起來扭腰送臀翩翩起舞。這是某個網站的首頁,下方還有各種小廣告,一個個豆腐塊大小的空間裡塞滿了胸部和翹臀。

    “這是什麼東西?Eva你好像打開了錯誤的程式!”施耐德吃了一驚,這種畫面委實不該在中央控制室這麼嚴肅的地方播放。

    “原本的漫畫網吧關閉,建築物賣給了名為曼波的連鎖網吧機構。這是曼波的官方主頁,他們是成人網吧,提供女學生陪同上網的特殊服務,還有名為‘靴磨女子’的特色擦鞋服務。”Eva的聲音毫無起伏,似乎是在陳述某種無趣的公式定理,“也可以成為軟性色情網吧,是符合日本先行法規的營業場所,但他們通常都跟當地的黑幫有聯絡。”

    施耐德狠狠地打了個寒戰,這意味著愷撒和楚子航可能會踏進一個被黑幫控制的場所,但他們還以為那是安全港。

    “快!我需要那間網吧的控制權!”施耐德大吼,“快!”

    愷撒明白了,難怪這間網吧看起來不太對頭,空氣中透著曖昧,連牆上浮世繪中的仕女都是半裸的。

    原本的漫畫網吧不知為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徹頭徹尾的色情店!難怪螢幕上的圖示和壁紙都格外性感,現在連真人都出場了!豈止是一間色情店,簡直是色情店中的“超硬派”啊!

    經理還問他要不要“死立撲”,難道日本人民浪到這種驚世駭俗的地步?網吧還提供陪睡服務?這他媽的跨行業競爭是要逼妓院關門啊!愷撒滿腦子亂糟糟的。

    可現在就有一個體態姣好的女孩跪在他面前,情況非常曖昧彼此語言還不通,愷撒不知道她想幹啥。他很希望有台手機在身邊,這樣他就能把手機放在一旁,拍下視頻來自證清白。他正在籌辦婚禮,這段時間的清白很重要。他得想個轍把這個性感尤物打發走,方法要巧妙一些,貴族不會對任何女性露出厭棄的神色,只要她沒有犯下出賣國家、褻瀆宗教和奸殺嬰兒這種不可容忍的大罪……說實話一般女性努力奮鬥也未必能犯下這種滔天大罪。

    可應該怎麼拒絕一個送上門來的美女而不傷害她的自尊心呢?難道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可惜貧僧吃齋的?但這是路明非能做出來的事,愷撒想不到。,他絞盡腦汁,可習慣的那套高帥富搭訕法都不太能行的樣子。日式隔間實在太小,兩人呼吸相聞。

    “加圖索先生麼?”女孩問。

    愷撒吃了一驚,抬起頭認認真真地打量對方:“真小姐?”

    居然是幾天前在玩具店遇見的麻生真,難怪她進門的時候愷撒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真一直低眉順眼所以沒有照過面。

    “是我是我!您怎麼來了?”真很驚喜。她剛剛高中畢業,英語在日本人中還算流暢的。

    愷撒心說我怎麼來了……我騎摩托車過來的……

    真上前兩步,跟這個異國人重逢讓她意外又開心。,回想那個雨夜很像是一場夢。紅色的法拉利跑車刺破雨幕飛馳而來,黑色風衣的男人們瀟灑地越出跑車,衣底在風中翻飛,露出絢爛的絲綢襯裡。但是真給嚇傻了,覺得自己打那個求助電話是錯誤的,這根本就是打開了地獄的門把惡鬼給放出來了。黑道的手段她也耳聞過,表面上看起來彬彬有禮,但得罪他們的人會無聲地消失掉,誰也不知道東京的高樓大廈裡有多少跟水泥柱子中澆築著屍體。她真的以為這幫人會把野田壽的手給砍下來,但後來證明這幫看似兇神惡煞的傢伙還蠻有幽默感的……事情解決之後,他們集體坐在沙發上看漫畫,店裡很靜謐,雨打在屋頂上劈啪作響。

    真從小害怕下雨,雷鳴電閃,雨打在老屋的玻璃鋼屋頂上,冷風從窗戶的縫隙裡一絲絲鑽進來。真總是鑽在被窩裡瑟瑟發抖,可那晚她居然覺得雨聲蠻美好的,特別安心,有那些兇神惡煞的男人們坐在門口,世間一切鬼祟都不敢侵入店裡。那些人裡愷撒給真留下的印象最深。真只是給他沏了一杯普通的即溶咖啡,可接過咖啡的時候愷撒笑得像是陽光破雲。他小小地抿了一口,流露出驚歎、讚賞、喝了這杯咖啡哥這輩子就值了的表情,用蹩腳的日語大聲說:“阿裡阿多,GoodCoffee!”

    其實那只是貴公子的禮貌,只要給他端吃喝的人是漂亮姑娘,愷撒都會毫不吝惜地回報以笑容和讚美。他去亞馬遜河流域的時候,漂亮的印第安小女孩給他端來新釀的木薯啤酒,愷撒明明知道這種啤酒是從亞馬遜河裡直接取水釀造的,連過濾的步驟都省了,可依然無視了導遊的勸阻,接過啤酒大聲讚美而後一飲而盡……腹瀉三日。

    拉肚子事小,拒絕美少女的貴公子卻會人間失格。,可這一次愷撒警覺地閃身,免得跟真有所接觸。雖然只有一瞬,但真看懂了愷撒的驚慌。她想起這是什麼地方了,也想起了彼此的身份。沉默了幾秒鐘後她慢慢地退了回去,再度低下了頭。,兩個人都按著膝蓋低著頭,長久地沉默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電腦進入了屏保模式,各種大胸少女長腿婦女在螢幕上閃動,各種飛吻各種翹臀。

    愷撒從沒那麼尷尬過,而真應該比他更尷尬,長長的額發下垂,擋住了她的臉。總得說點話來緩和現在的局面,偏偏無話可說。

    如果愷撒是個滿心騷情的知識份子,就該雙眼含淚怒捶榻榻米說社會如此殘酷竟把好端端的少女逼到這種下作的地方來謀生!然後湊上去輕撫少女的肩膀說別怕妹子有文化的叔叔我懂得憐惜你……如果是曠世淫賊那就簡單了,上前直接推倒,嘴裡桀桀桀桀地淫笑,以下省略三千七百八十字……如果是龐貝的話……不用想了!種馬老爹就是曠世淫賊!

    愷撒心裡亂糟糟的,他想對真說我尊重你的個人選擇,色情店裡的工作也算是工作沒人能對你說三道四。我一點都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見鬼這關我啥事兒啊我只是來上網的!你又不是網!

    “您還……擦鞋麼?”真小聲問。

    “擦鞋?”愷撒一愣。

    “你是來擦鞋的?”愷撒心說你擦鞋你穿得好像埃及豔後色誘羅馬執政官安東尼一樣。

    真打開盒子,裡面是各色鞋油鞋蠟和鞋刷、擦布等等東西:“對啊,我在這間店裡擦鞋。”

    愷撒心說我嘞個去這到底是我想太多還是你們這間店太奇葩,想像一下安東尼被豔後那妖豔的面孔和惹火的身體搞得五迷三道的時候……豔後忽然拿出鞋油和刷子來說安東尼您要不要試試埃及擦鞋,普通擦收您三個銅幣,精緻擦收您六個銅幣,你要是付我一個銀幣我擦完鞋還幫您做個足底按摩……但他又看了一眼真的服飾,立刻就懂了其中的貓膩。穿緊身旗袍的擦鞋娘,賣點不是鞋擦得多亮而是女孩年輕的身體。難怪旗袍後背只是一層薄紗,女孩蹲下身擦鞋的時候,客人就能借機欣賞她們近乎赤裸的後背,心中有種吧妙齡少女踏在足下的滿足感。這還是一間色情店,但沒有愷撒想得那麼露骨,走的是意淫路線。

    “那脫下來我幫您擦擦吧。遇見什麼事了麼?您看起來不太好的樣子,有什麼我能幫到您的麼?”真低聲說。

    說都說道這個地步如果再拒絕的話就太過分了,愷撒脫下那雙蒙著泥漿的皮鞋放在榻榻米上:“你不用管,我只是來這裡上個網。”

    東京,新宿區,源氏重工。

    貴賓電梯降到底層,源稚生大步而出,櫻已經拿著他的風衣和長刀在大廳中等候。

    “消息準確麼?”源稚生一邊穿風衣一邊大步往外走。

    執行局的車隊已經在外面等候,幹部們正在把警燈放在車頂上。這是高峰時段,想要穿越車流,最好的辦法就是偽裝成員警。執行局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三分鐘前輝夜姬發出警報,來自學院本部的網路攻擊全都對準了千鶴町的一間網吧。那間網吧可能是學院的安全港。”櫻疾步跟上,“愷撒他們最可能去的地方。此外我還收到情報,有一艘回長崎港的船撈起了一名落難的海員,我們的人已經跟那位船長見面了,他憑印象畫出了那名海員的形象。”櫻把一張傳真紙遞到源稚生手中,“是愷撒加圖索沒錯!如果愷撒生還,另外兩個人的生還機會也會大大提升!”

    “喔!”雖然不是笑的時候,可第一眼看到那張手繪圖,源稚生還是不由自主地苦笑了,“憑藉這種圖真的能看出那是愷撒麼?畫面上最清晰的東西是那個人的兩塊胸肌。”

    “結合身高、體重和發色分析,是愷撒沒錯。至於胸肌,大概是給船長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吧?”

    “千鶴町的位置。”

    “是東京北面的一個小鎮,行政區域上屬於崎玉縣,但距離新宿區並不遠。如果交通通暢的話我們20分鐘就可以到那裡。”

    “問題是這個時間交通怎麼可能通暢呢?”源稚生皺眉。

    愷撒還活著他覺得寬心很多,但看過神葬所的秘密之後這些人是不能離開日本的,至少在事情結束之前還不行。

    “那座鎮子太偏了,鎮上沒有我們的人,只有一個暴走族幫會,名叫‘赤備’。我們正試圖聯繫赤備,讓他們先趕往網吧控制住局面。”

    “別做這種無謂的事。如果愷撒他們還沒有趕到安全港,赤備過去只會打草驚蛇。如果他們已經到了,一幫玩摩托車的孩子能幹什麼事?他們是學院本科部中最精銳三個人,是獅子中的獅子,別蠢到用一群老鼠去圍捕獅子!”源稚生接過蜘蛛切,“你開車,我們先走!”

    愷撒還在跟那台電腦鬥爭。他下載了幾個駭客程式,試圖繞道海外訪問學院的網站。這是最最基本的駭客操作,輝夜姬在監控所有從日本境內訪問卡塞爾學院網站的用戶,那麼愷撒就偽裝成自己是要訪問芬蘭、瑞典、德國或者中國的網站,再從中國的伺服器跳轉到學院網站去。

    搜索代理伺服器,ping,等待echo①;搜索代理伺服器,ping,等待echo,一個小時就這麼過去了,愷撒一直重複這樣的操作,但顯示永遠都是“Requesttimedout”,連海外的代理伺服器都被遮罩了,輝夜姬設置的防火牆遠比愷撒想的強大。這種時候他不禁有點羡慕楚子航,楚子航在電氣系統和互聯網方面的能力都是本科部第一,愷撒以前一直嘲笑他是“工科nerd②”,但如果換了那個工科nerd坐在這裡,好歹能做點像模像樣的駭客操作,可他就只有像傻瓜一樣ping來ping去。

    “加圖索先生是無意中來這種地方的吧?”真跪在旁邊給擦好的皮鞋上蠟,有意無意地問。

    (①ping是DOS和UNIX、LINUX作業系統下端對端連接的命令,用於測試網路連線速度,echo是對方對你呼叫的回應,這是最基本的駭客操作。)

    (②是個美式俚語,大意是鑽研書本的死宅,不同於日式的動漫宅。《生活大爆炸》裡的Sheldon就是個典型的nerd。)

    愷撒這才驚覺在他ping、ping、ping的這段時間裡真一直在擦皮鞋,從混混那裡換來的一雙破皮鞋她居然能擦那麼久,好像下定決心要把這雙鞋擦成SalvatoreFerragamo。

    大概這就是傳統的日本女孩,像一幅靜物畫似的,雖然同處一室,但你不驚動她她也不會驚動你,兩人只是偶爾地抬頭對眼一眼。

    “本來以為是家普通的網吧。”愷撒儘量說得委婉一些,“你知道我基本不會說日語,糊裡糊塗地就進來了。”

    “其實不像您想的那樣啦。”真尷尬地微笑,“這裡真的只是一件網吧,只不過賣點是有女子高中生當服務員。我在這裡就是擦鞋,有些客人是比較咸濕,擦著鞋就會伸手到背上亂摸,不過我在裡面穿了衣服的。”真把領口稍微拉低幾釐米給愷撒看,愷撒這才發覺所謂裸背只是個假像,真貼身穿了一件肉色的緊身衣,緊身衣外面再蒙著一層黑紗,看起來好像是春光乍泄。

    “這麼簡單?”愷撒還是不太相信。

    “還可以叫女孩陪著上網。那種我就不敢了,離客人太近了,他們會動手動腳。”真小聲說,“再有就是打枕頭戰什麼的,我也不敢,我在這裡只是擦鞋。”

    她說枕頭戰的時候用的是英文“pillowwar”,愷撒聽得驚駭莫名,心說這要在枕頭上打的戰爭那是相當的色情啊!什麼叫枕頭上打的戰爭呢?埃及豔後克裡奧派特拉把羅馬執政官安東尼給睡了,於是兩個人結成同盟共同對付屋大維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枕頭戰爭吧?這麼一間網吧裡怎麼會有這種影響世界格局的大事件?

    “就是女孩穿著女僕裝,那枕頭和客人對打。”真發覺愷撒的神情詭異,趕緊補充解釋。

    愷撒心說日本人這娛樂當真愚蠢得很,用枕頭對打有什麼樂趣可言?我和楚子航之間就很有趣,我們每次對打至少也是木刀,高級別的乾脆就直接上衝鋒槍了!

    “那睡覺是怎麼回事?經理還問我要不要……睡覺。”愷撒有點好奇。

    “就是枕著女孩的腿午睡,一小時收費2000日元,店裡管這種服務叫‘高中午睡’,說是幫客人回憶起高中時代課間睡在女朋友腿上的感覺。”真小聲說,“這我也不敢,但有的女孩願意,薪水高。”

    “哦哦……原來是這樣。”愷撒撓撓頭,心說日本人就是悶騷,搞來搞去搞出這麼多么蛾子。

    “客人沒有給你填麻煩吧?”他禮貌性地問問。

    “我戴著這個呢,店裡的人都覺得我是有男朋友的人,難纏的客人不會推給我。他們叫我來給您擦鞋,就是說他們覺得加圖索先生您是彬彬有禮的人。”真攥起骨節纖細的拳頭伸到愷撒面前,中指上戴著一枚細銀環。

    你有男朋友了?恭喜你。”愷撒記得幾天前真手上還沒有這枚銀戒指。

    “是壽給我買的。在這種店裡工作,有男朋友的女孩會輕鬆很多。那些好色大叔會纏著女孩要出去約會,但看到戒指的就知難而退了。”

    “玩具店的工作為什麼不做了?”

    “聽說本家的人去過店裡,店長第二天就把我辭退了。壽說這間店是他道上的一個朋友罩著的,可以幫我找份工作,所以從前天起就在這邊上班了。我可不敢跟奶奶說丟了工作,聽說我找到工作的時候奶奶可高興了,她的退休金只夠我們生活,但她又想讓我讀大學。”真在愷撒面前跪坐,把鞋套在他腳上,用絨布拋光,“要是知道我丟了工作,她又會省吃儉用想存錢給我繳學費了。”

    最終還是享受了幾分鐘的高級擦鞋服務,愷撒不好意思低頭,只能45度角仰望天空。

    “原來是我們給你添麻煩了。”愷撒有些窘迫,“你跟那個誰……哦野田壽,相處的還好麼?”

    真點點頭:“他追的很緊,每天都來接我下班,大家都相信他是我男朋友。別看他在你們面前不敢大聲說話,在這裡可算是很威風的人,有他在大家都對我很好。我們偽裝成男女朋友。”

    她忽然笑了,笑得像只貓,這是愷撒第一次在這個老實女孩的臉上看出一絲絲少女的狡猾來。

    愷撒忽然記起源稚生說所謂黑道只是無法在陽光下生活的可憐人,如果能體面地賺到錢,誰還會混黑道呢?野田壽那種咋咋呼呼揮舞球棒的黑道青年,其實私底下也就是個輟學的傻逼。

    “壽雖然不是加圖索先生您這樣的大人物,而且總是說些男人如何如何的傻話,可也和加圖索先生您一樣是個好人,很努力的想把事情做好,對我也很好。”真說。

    “雖然有點意外,”愷撒頓了頓,“不過在這裡遇到熟人真的挺開心的。”

    “放心吧,我是知道自重的女孩,雖然家裡窮,但是還會通過努力來過上好生活的。”真給愷撒機上鞋帶。

    愷撒心裡微微一動,忽然明白了真為什麼要拉著他聊天。她在委婉的解釋說自己並沒有做見不得人的工作,只是窮,窮並不是什麼錯。愷撒皺眉閃身的一瞬間她的眼睛一片空白,想必是心裡狠狠的難過了一下。

    難得少有的,愷撒覺得自己做了蠢事。

    “鞋帶系成這樣會不會有點緊?”

    “正好,不松不緊。你……能幫我一個忙麼?”

    “嗯!只要我能做到的!”真使勁點頭。

    “我來千鶴町是找一間漫畫網吧,裡面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箱子。你知道附近有別的網吧麼?”

    “啊!您沒有找錯,這裡就是那間網吧!”

    “喔,我是說那種又能看漫畫又能上網的地方,可能比較小比較隱蔽,沒有這裡這麼……豪華。”

    “確實就是這裡,你說的那間漫畫網吧原來就開在這座樓裡,但它已經關門好幾年了,店面被賣給了曼波,店裡的人也都換了。您要找的箱子不知還在不在。”

    “見鬼!執行部的行動手冊過期了……”愷撒的臉色很難看,千辛萬苦一路風塵的趕到這裡,才發覺人家早就撤銷了。早知如此他還不如隨便找間網吧,鼓搗鼓搗和學院聯繫呢。

    “還有件事得拜託你。”愷撒說,“我其實不是本家的人,我只是來這裡出差,本家跟我們學院有合作。說起來太複雜了,總之千萬不要對人說起你見過我……”

    “明白!”真使勁點頭,“一定會保密的,對壽也不說!我在電視上看到通緝您的通緝令了,員警也再抓您,還有您的頭像,畫的還蠻像的。”

    “喔,通緝令都上電視了,看起來在日本境內的恐怖分子中我排行真靠前啊。”愷撒嘟囔。

    “所以您這樣來網吧也是很危險的,一般的營業場所,包括便利店門口都有攝像頭,我們這裡進出的每個客人都有記錄的。只是你看著比較……所以經理也沒認出您來。”

    愷撒心說邋遢是吧?廢話我能不邋遢麼?我騎了一天的摩托車牛仔褲都磨破了屁股到現在還疼呢!而通緝令上他肯定是相貌堂堂衣冠楚楚,他這輩子不相貌堂堂衣冠楚楚的時候還真不多。

    “這就答應幫我了?你難道不怕我真是通緝令裡說的那種暴徒麼?”

    愷撒有點好奇。他生活裡從來不乏女孩向他獻媚討好,他也欣然接受。在日本以外的任何地方討好加圖索家的少爺都是明智的,因為有加圖索家站在愷撒背後,但在日本他是個無依無靠的通緝犯。

    真遲疑了片刻:“不管怎麼樣我都相信您,您是個善良的人啊。”

    從出生以來愷撒享受過種種讚美種種諛辭,可是記憶中很少被人說“善良”,在真之前,好像只有一個女人稱讚過她的善良……那是他已經過世的母親。

    愷撒天生就是一個服從性很差的小孩。基本上是作為魔星降臨在加圖索家的,雖然很小就被確立為家族的繼承人,但連把他視若珍寶的長老都頭痛不已,這個孩子實在太頑劣和蠻橫了。義大利駐美國大使來家裡吃飯,愷撒悄悄摸進廚房把一枚新鮮魚膽放在大使的沙拉裡,大使一口咬碎那枚魚膽時臉色綠的就跟膽汁一樣,愷撒這是報復大使點名要吃羊圈裡他最喜歡的那只小羊,那年他才七歲。家族的頭面人物在鄉間別墅舉辦奢華的假面舞會,男男女女摟抱在一起慢搖的時候,音樂忽然變成了淒厲的鬼叫,那些穿高跟鞋的仕女們嚇得紛紛摔跟頭,滿地散落她們用來填充胸部的海綿墊子。原因是愷撒不喜歡這些人吵得他睡不著覺。當然最狠的還是他對龐貝的報復。某一天龐貝從外面釣回了妖豔的女明星,兩人相擁著奔進臥室拉黑了燈大肆脫衣的時候,忽然看見牆上出現鮮綠色的筆跡,“曾在這間屋子裡睡過覺的女人有”,後面跟著一串交際花的名字,最後是,“愷撒-加圖索(對,我就是這傢伙的兒子)邀請您在這幅畫上留名紀念,螢光筆在床頭櫃裡。”

    龐貝打開燈,發現這些字寫在他最喜歡的那副仕女畫上,這是他花費大價錢拍買來的雷諾瓦名作。而那位前一刻還在跟他山盟海誓的妖豔女明星憤怒地把內衣摔在他臉上說,你怎麼能跟某某那個骯髒的婊子在一起?女明星怒氣衝衝地奪門而出,龐貝四處尋找這個陷害他的小王八蛋……在儲藏室裡找到愷撒的時候愷撒跟他冷冷地對視,小臉上一幅死強的表情。龐貝大聲對兒子吼叫說,你要尊重事實不能憑空捏造,你寫的那一串名字裡我有六個都沒睡過!愷撒冷冷地回應說,這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將來總會睡的。

    家中的老人們很為這個行事不計後果的繼承人擔憂,小時候就是那麼棘手的魔星,長大了還不得變成魔王麼?

    唯有母親不這麼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坐在愷撒的床邊親吻兒子的額頭,輕聲說:“世界是很殘酷的啊,你這麼反抗他是沒用的,但媽媽很高興……我的愷撒是個善良的人啊。”

    自己真的有那麼善良麼?愷撒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就是想把大人的事情都搞砸,搞得越砸越好……你說那個女明星也真是,你要扔老爹你用什麼內衣,你腳下不是有高跟鞋麼?照著他腦門來一下沒事的!

    “哈利路亞。”愷撒在桌上畫了一個十字,敲下回車鍵。

    這次他接入一個位於瑞典的伺服器。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伺服器之一,主機隱藏在一座核掩體中,據說從來沒有駭客能攻陷它。

    介面靜止了幾秒鐘,隨後無數行代碼沖入簡陋的DOS視窗,白色字元以閃爍的速度刷向上方!

    成功了,他和學院重建了聯繫,那些湧進來的字串是諾瑪發過來的電子解碼鎖,資料流程從地球另一側的美國,繞道冰天雪地的瑞典,湧入了這個准色情網吧的小電腦。

    字元全部消失,只留下一個閃爍的名字,“Norma:\”

    凱撒強忍著激動的心情輸入,”CaesarGattuso,agentoftheDepartmentofImplement,ClassA,fileNo.112933A,IamcallingfromJapan,Iamintrouble.”

    “Norma:Welcomehome,Caesar,youareundermyprotection.”

    愷撒從沒覺得諾瑪這麼親切,他特別不喜歡嘮嘮叨叨的女人,曾在守夜人討論區裡抨擊諾瑪的性格設定像個“養尊處優的白種中年婦女”,但此時此刻要是真有諾瑪這個人站在他面前,他會大力擁抱這個白種中年婦女跟她行吻面禮。重新回到諾瑪的保護下對他意味著太多的事情,他得到了情報系統的支援,能從學院帳戶上支取現金,甚至能臨時借調一架直升機來把自己送出日本國境。在連線狀態下的專員所向披靡,因為諾瑪永遠站在她身後,即使他中槍失血都沒關係,只要他向諾瑪呼救,幾分鐘後就會看到救護直升機從天而降。

    “愷撒:龍源計畫失敗,目前能確定的生還者只有我。”

    “諾瑪:日本分部背叛,日本已經變成戰場。”

    “愷撒:背叛原因?”

    “諾瑪:這項情報對你暫不開放,你的優先任務是潛伏,你失去過神國的人,蛇岐八家如果知道你生還,一定會緝捕你。”

    “愷撒:安全港已經沒用了,我得找其他的隱蔽所。我需要一架直升機、一部不被監控的手機、信用卡和五百萬日元現金。”

    “諾瑪:根據日本的空中管制條例,調動飛機會留下記錄,蛇岐八家會根據飛行記錄找到你。去接你的車已經在路上了,請安心等待,你要求的東西都在那輛車上,你到達安全地點之後我們再聯絡。”

    “愷撒:Gotit.”

    不愧是諾瑪,在幾分鐘內就制定出了愷撒的避難方案,連車都派出來了。

    真貼著愷撒跪坐,看著愷撒神采飛揚的敲擊鍵盤,便如同演奏鋼琴一般。真也很高興,雖然敗犬狀態下的愷撒倒也蠻“惹人憐愛”的,不過在真的心裡愷撒就適合這副信心滿滿的樣子。

    真每每回想那個雨夜,大風吹起愷撒的長風衣,他灑脫地迎著風雨點燃一支雪茄,仰頭對天空吹出一口煙霧。他出生于熱那亞灣的陽光裡,暴風雨都撲不滅他身上的光。

    長長的鬢髮垂落在愷撒的肩膀上,髮絲間帶著隱約的檀木香味。借助螢幕的反光愷撒能看到真的臉,兩張臉靠的很近,像是情侶們在拍大頭照時常擺的動作。

    愷撒心說真麻煩啊。

    他知道女孩喜歡一個男人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狀態,會下意識地靠得很近,會跟在那個人身後無聲地走動,會在餐桌上特別活潑的說話,又忽然沉默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就是想用說話來掩蓋自己的心事。這方面愷撒太懂了,太完美就是加圖索家男人的缺點,女人緣總是好的讓衰仔淚流滿面。有時候愷撒自己都說不清楚怎麼就撩動了姑娘的心弦……分明他只是坐在那裡發呆,無聊地摳著腳丫。

    很少有好姑娘一遇愷撒誤終生,雖然她們甚至沒機會跟他多聊幾句,但將來她們老了,皺紋像是刻過的木頭那樣深刻,仍會回憶起那年在熱那亞灣的海面上,穿著白色船長制服的男孩坐在船頭面對落日,默默地喝一杯杜松子酒,海風撩起他金色的頭髮,桅杆上獵鷹振翅欲飛……他的手在姑娘們看不到的地方無聊地摳著腳丫。

    愷撒沒有閃開,以免令真尷尬。貴公子就是這樣騷包的貨色,他們也許心有所屬,但還是對女孩們的愛慕來者不拒。他們不斷地自我修養,瀟灑多金,風度翩翩,立志成為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扮演所有女孩的夢中情人,如果某個女孩很想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看一次日落,他也可以勉為其難地同意,反正施捨對方一次落日的情愫也不算什麼,以後就再見不聯繫。

    這麼想來種馬老爹浪來浪去的一生倒也不能都怪他。愷撒自己要不是遇到命中相克的母老虎,也會跟老爹一行自詡風流地浪來浪去。

    直到今天愷撒都沒想明白自己怎麼被諾諾給收拾了,諾諾最牛逼的地方就是你永遠看不透她。所以愷撒的名言是“每個女孩都是一本書,我最愛諾諾這本書,因為我讀不懂。”

    一個一眼就能被看穿的女孩有什麼意思?就算她對你動了心,她的心也就是一兩頁紙那麼厚的宣傳頁,翻開來上面寫著“我喜歡你”這乾癟的四個字。

    愷撒堅持了一分鐘,微微挪開一些,看著真的眼睛:“還想繼續讀書麼?”

    “想啊!我出來工作就是要攢學費的!”真點點頭。

    “這件事結束之後我會介紹一個人跟你認識。他是加圖索教育基金會的負責人,還是義大利佩魯賈外國人大學的校董,你可以理解為那所學校是我們家開的,是一所不錯的學校。那個人會提供你一份全額獎學金,資助你去讀書。佩魯賈是個很美的城市,建在丘陵間,城裡的路都起起伏伏,還有很多古羅馬時期的建築。我想你會喜歡的。我會抽幾天帶你在佩魯賈轉轉,順便介紹我未婚妻給你認識。”愷撒特意提到了未婚妻。

    “不用啦,我還要留在家裡照顧奶奶。”真趕緊擺手。

    “他會給你奶奶也提供一份養老金,帶老人家去義大利玩玩也不錯哦。”愷撒微笑。

    這揮灑自如的一笑,這才是他的完全體啊!風度翩翩有沒有?胸有成竹有沒有?一擲千金搏美少女一笑有沒有?愷撒都被自己的英俊瀟灑打動了。

    尖利的刹車聲從外面傳來,顯然是一輛高速行駛的轎車在網吧門前急刹車。

    “是來接您的車麼?”真站起身來,“我出去招呼一下他們。”

    愷撒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別出去,來的不是一輛車,是一個車隊!”

    真豎起耳朵認真聽,她甚至能聽見不遠處商業街上的人聲,可外面確實只有一輛車的聲音。那輛車在曼波網吧的門口停下,並未熄滅引擎,引擎發出巨獸吼叫般的聲音,結合那極其尖銳的刹車聲,門外顯然停著一輛經過暴力改裝的超級跑車,但半分鐘之後愷撒的話就被證實了,群獸的呼吼由遠及近。那確實是一支車隊,跑車中混雜著大排量的機車。

    他們圍繞著這棟四層樓行駛,從窗戶裡看出去,獰亮的尾燈像是血紅色的蜂群。

    網吧門前停著一輛血紅色的道奇“蝰蛇”跑車,這是一款極其狂暴的速度機器,價格不到愷撒那輛布加迪威龍的十分之一,但它的引擎排量比布加迪威龍還大,油耗量驚人極難駕馭。布加迪威龍就像一個戴著玫瑰金運動型腕表穿著休閒西裝的富家子弟,而蝰蛇則是美國公路上競速的亡命之徒。玩這種跑車的年輕人往往都會給車輛載入NOS鋼瓶,這種鋼瓶可以把氧化二氮注入引擎中進一步提升功率,雖然會造成引擎的損害,卻會進一步提升跑車的功率,把跑車變成排氣管噴火的怪物。

    蝰蛇的後備箱打開,少年們騎著摩托車從蝰蛇兩側駛過,從後備箱裡拔出不銹鋼砍刀和短管獵槍。他們穿著造型誇張的皮夾克,夾克上綴滿銅釘,頭髮染成藍色、橙色或者綠色,兩臂全是猙獰的文身。

    那是黑道中的暴走族,而且是“武暴走”。暴走族分為文暴走和武暴走兩種,文暴走只是飆車玩,有些文暴走白天有正式的工作,不過是有輛好車,晚上出來飆著玩;而武暴走都是些無法無天的少年,他們通常都輟學無業,聚在一起玩車,也聚在一起打砸搶。他們對員警來說是場惡夢,正正經經的黑道中人通常做事有度,被侵犯到的時候他們才動用武力,而武暴走血氣上湧就會拔刀砍砍殺殺。這幫孩子沒准什麼時候就翻車死掉,所以拼起命來夠狠,有時候會為了爭搶一個太妹的歡心而殺人。

    這些暴走族的裝備比一般暴走族要精良很多,他們的座駕包括了杜卡迪Monster、本田CB400、雅馬哈XJR400、鈴木JMPULSE400、暴徒400、川崎zrx400……這些改裝過的重型摩托車發出的吼聲不亞於那輛蝰蛇,車身上貼滿火焰般的紅色拉花,少年們在手中轉著砍刀,把車頭拉起來僅用後輪玩特技動作,車技也還不錯。

    “居然被這幫瘋子找到了。”愷撒皺眉,“這個鎮子上怎麼會有這麼多暴走族?”

    “鎮子附近有一個世界級的賽道,所以這裡長年都有一群玩車的人,壽說千鶴町的暴走族比新宿的暴走族還狠,讓我千萬不要招惹那幫人。”真說。

    “這就是蛇歧八家派來對付我的先頭部隊吧?”愷撒抽出沙漠之鷹,看了真一眼,“害怕麼?”

    真搖搖頭。她是真的不害怕,既不害怕外面的人也不害怕愷撒手中的獵刀和大口徑手槍,看到愷撒抽出沙漠之鷹她反而有膽量了,愷撒舉槍貼在牆上靜靜聆聽的動作就像電影裡那些無往而不勝的男主角,這麼帥能殺不出重圍麼?愷撒心裡苦笑,對方人數眾多,但他的槍裡只有一發子彈,他在進入迪裡雅斯特號的時候卸掉了彈匣,只有一顆子彈留在槍膛裡。就算他有一挺重機槍也不好辦,他總不能對一群半大孩子掃射。這些小混蛋裡有的還不滿十八歲,就算殺人都不會被判死刑的。

    他高速地思考眼下的局面。顯然他的位置已經暴露了,但究竟怎麼暴露的他還沒想明白。蛇歧八家不是傻子,圍捕他這種危險目標該派執行局來,可眼下居然是一大群騎摩托車的小屁孩子出動了。

    一輛高大的廂式貨車開到牆邊,緊貼著牆壁停下,把隔間的窗戶封上了。這幫暴走族居然很有戰術頭腦,這座建築的窗戶不多,幾輛廂式貨車就能把所有的窗戶都給封死。

    鐮鼬帶回的資訊說明有人正從消防梯往上爬,這是要把樓頂也封鎖。暴——走族必然掌握了這棟建築的結構,他們正按步驟逐一封鎖出入口然後甕中捉鼈。

    這是一場進攻,很有秩序的軍事進攻,這幫完全受荷爾蒙支配的小屁孩子能做出這麼有邏輯的事情來,應該是有人在幕後指揮。

    他回到電腦前,快速地輸入:“我被包圍了,我需要曼波網吧的建築結構圖,給我找出最合適的撤離路線。”

    這是諾瑪最擅長的事,她是一台超級電腦,別人看來迷宮般複雜的建築結構圖她能在幾秒鐘之內分析完畢,找出最便捷最安全的行動路線。靠著她這方面的能力,專員們經常可以避開戰鬥輕鬆脫身。

    但這一次諾瑪沒有回答。

    “愷撒:建築結構圖,快!”

    諾瑪仍舊沒有回答。窗口上“Norma:\”的圖示還在閃動,這說明愷撒和諾瑪之間仍然保持連接狀態,但諾瑪拒絕回答愷撒的呼叫。愷撒意識到出問題了,但他想不明白出了什麼問題。

    鐮鼬帶回了急促的腳步聲,暴——走族已經完成了封鎖,正從前門沖進來!

    黑暗忽然降臨,從燈到螢幕再到主機殼,所有發光的東西都黑了。空調停止了運轉,各種發聲的設備也沉寂下來,只剩前後街上的引擎轟鳴聲。世界陷入了奇怪的、黑色的寂靜中。

    整間網吧的人都叫駡起來,這個時刻居然忽然停電了。不是曼波網吧停電,而是整個街區停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愷撒伸手摸索,攥住真的手腕示意她不要驚慌。停電不是壞事反而是機會,他可以借著黑暗逃離,前提是別跟那些暴——走族迎面撞上。如果近身格鬥的話愷撒倒也不怕,但暴——走族每個人腰間都揣著短管獵槍,雖說跟軍用武器比起來精度差得很大,但非常危險,看那些短管獵槍的口徑,用的應該是名為“鹿彈”的大口徑霰彈。每枚鹿彈裡都有幾十枚圓形的鉛珠,開槍就是一片彈幕,打到身上就是致命傷。

    “你知道別的路麼?類似通風管或者貨運通道這樣不常走人的路。”愷撒問真。

    真還沒來得及回答,螢幕忽然又亮了起來,電腦自行重啟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就只有那麼一面螢幕散發著幽藍色的光芒,令人有種撞鬼的感覺。

    “Eva:Afrontepraeclpitiumatergolupi.”螢幕下方出現了這句話。

    這是一句拉丁文諺語,意思是“懸崖在前狼群在後”。如今世界上已經沒什麼人說拉丁文了,只有梵蒂岡的教士們還用它來研究古代典籍,可加圖索家的“官方語言”卻是拉丁文,作為貴族,他們堅信拉丁文是人類世界中最優雅的語言,也只有它能解讀各種用拉丁文寫成的黑魔法書,這些古籍都跟龍族文明、煉金術、言靈術有關。“家主必須熟練掌握拉丁文”的傳統直到龐貝這一輩才被廢除,龐貝公開的理由是“聽說名詞就有七個格已經心如刀絞繼續學習下去只怕是難免心梗死這唯一的結局請讓我說英文吧”,私底下的原因是“說好英語能跟全世界的美女溝通學會拉丁文只能去梵蒂岡和教皇辯論你願意學哪個”?

    愷撒學過一些拉丁文的皮毛,勉強可以讀懂簡單的句子。無論這個Eva是誰,上來就用拉丁文和他說話,說明是非常瞭解他的人。

    “愷撒:你是誰?”

    “Eva:你可以稱我為Eva或者諾瑪,因為無論Eva還是諾瑪,都是同一台智慧中樞的性格變體,神經元的不同組合方式。我和諾瑪的記憶庫和資訊庫是一樣的,區別只是性格語言的邏輯。”

    “愷撒:聽不太懂,我也不知道諾瑪還有妹妹或者女兒這種設定。”

    “Eva: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因為幾分鐘之前你還在跟諾瑪對話,但那並非真的諾瑪,你不斷地ping學院的主頁引起了輝夜姬的懷疑,剛才跟你對話的人其實是輝夜姬。你已經向她洩露了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搜捕你的人正在路上。我中斷了幹鶴町的電源供應,強迫輝夜姬從這台電腦斷線,這才能跟你對話,現在整個千鶴町只有這台電腦有供電。但以輝夜姬的能力,恢復電源供應只要三十分鐘,如果三十分鐘內你不從千鶴町裡逃出去,那麼仍會落入輝夜姬的監視。”

    “愷撒:我怎麼相信你?”

    “Eva:你不需要相信我,你只需要記下這張圖上的幾個出入口。”

    曼波網吧千鶴町店的地圖顯示在螢幕上,這間網吧居然頗為龐大,樓上還有土耳其浴室,頂樓還有檯球廳和迪斯可舞廳,應該是千鶴町上最風流的娛樂場所了。

    愷撒有幾分相信了,這才是諾瑪的風格,精准的情報支持,高效的執行。

    “愷撒:查詢外面這群人的身份。”

    “Eva:暫時不支援這項查詢。從行為特徵分析是日本特有的暴——走族,他們攜帶輕型武裝,戰鬥力數值跟你的對比大約是6:1,在沒有裝備的情況下你沒有正面作戰的勝算。執行局的人應該正在趕來的路上。”

    “愷撒:這一波都對付不了還有第二波,我的運氣有這麼糟糕麼?”

    “Eva:如果將你的‘運氣’數值化的話,從你抵達日本開始你的運氣值一直位非常低低的低位,或者說你在走黴運。”

    愷撒被她憋得說不出話來。

    “愷撒:好吧我蠻喜歡你的小姑娘,至少你比白人中年婦女有幽默感。”

    “Eva:不用對我說這些,你的魅力對虛擬人格不起作用,留著用在美少女身上吧。節約時間,立刻出發。最安全的道路是三樓土耳其浴室的下水口,那個下水口的直徑人約是二十英寸,以你的身材不難穿過。下水口位於更衣間隔壁的牆壁後,打破那扇牆壁你自然會發現下水口。曼波網吧是經過多次裝修的老舊建築,道路很複雜,最好請你身邊的女孩帶路。”

    愷撒一愣。

    “愷撒:你怎麼知道有女孩在我旁邊?”

    “Eva:通過這台電腦的攝像頭看見的,你身邊有一個日本女孩,身高五英尺四英寸,體重約46公斤,年齡估計為十九歲,應該是店裡的服務人員,你正抓著她的手。從你跟輝夜姬對話開始我就在監視。”

    “愷撒:從頭到尾你都看見了?”

    “Eva:你是在擔心類似這種畫面麼?”

    螢幕上出現了照片,一男一女肩並肩神情專注,女孩穿著性-感的緊-身旗-袍。她把頭略略側向男人,長長的鬢髮垂在他的肩上。抓拍得很有水準,絕對是情侶大頭貼的感覺。

    見鬼這只名為Eva的隱藏人格不是來自執行部而是來自新聞部吧?這照片發到守夜人討論區上能連掛三天的頭條!愷撒的頭都要炸了。

    “愷撒:小姑娘狡猾起來真是最可怕的生物。”

    “Eva:你應該叫我師姐。”

    “愷撒:師姐饒命。”

    “Eva:逃出這裡之後再跟我說一次我就饒你。現在,快!”

    “能帶我去更衣間麼?”愷撒轉向真。

    “沒問題!我知道更衣間在哪裡!”真使勁點頭,“那張照片不會讓你女朋友誤解吧?”

    “會,但是逃出去的話還來得及解釋,逃不出去的話就會被判定為跟日本美少女私奔然後殉情網吧了!”愷撒笑著摸摸真的頭頂,“所以必須逃出去!”

    紅色的法拉利599GT0賓士在夜幕中,櫻把油門踩到底,法拉利化作紅色閃電,敏捷的在車流中閃過。最高限速是每小時100公里,那些守法開車的人如果不是特別留神那就連法拉利的尾燈都看不到,他們只會感覺到勁風和怒吼從自己車旁擦過,感覺更像是噴氣式飛機低空飛掠。源稚生看了一眼腕表,照這樣下去他們還要大約十分鐘才能趕到千鶴町。

    對講機響了起來:“老大,你還在能對話的範圍內麼?”

    法拉利599GTO只有兩個座,夜叉和烏鴉兩個就只有丟在後面的悍馬里了。平時那輛車也能飆的飛快,但是當櫻坐上法拉利的駕駛座時,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愷撒的布加迪威龍或者校長的改裝版瑪莎拉蒂能盯緊她的尾燈。上了高速才半分鐘的工夫,櫻已經把悍馬丟下一公里了,就快離開對講機的有效範圍了。

    “千鶴町斷電了!大規模斷電,連行動電話公司的信號站都斷電了!”烏鴉一邊開車一邊大吼。

    “見鬼!糟透了!”源稚生皺著長眉。

    “不……還能更糟!那幫暴走族已經出動了,現在我們打不通他們的電話,所以沒法叫停。”

    “誰讓他們出動的?我說過不用暴走族捲進這件事裡來!他們只會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源稚生震怒。

    “不知道,夜叉、我和櫻都沒有命令他們出動,可他們忽然就出動了,必然是得到了情報,可現在還查不出是誰下的令。”烏鴉頓了頓,“老大……其實還可以更糟糕,你要不要接著聽?”

    “說!”

    “我查到那些暴走族的資料了,他們是一個名叫‘赤備’的幫會,成員多數是16到20歲的孩子,裡面有些混血種。他們沒有什麼固定的營生,主要是搶劫和偷車。但那幫傢伙非常有錢,買得起名牌跑車,最糟糕的是赤備裡的死孩子們都嗑藥,他們嗑一種叫LSD的致幻劑,吃了那種藥以後他們會產生幻覺,在嗑藥的狀態下他們跟神經病沒區別……他們中的幾個人可能殺過人。”

    “還能更糟糕麼?”源稚生的額頭上都是冷汗。

    “他們每個人都有槍,雖說只是偽造的獵槍,但那些東西的確是致命武器,有情報說赤備前幾天剛從黑市裡買了7000發鹿彈……”

    對講機裡傳出沙沙聲,法拉利離開有效通話範圍了,櫻把油門踩到底,繼續加速。

    一群吸食了致幻劑的瘋子,如果正面遭遇愷撒小組,雙方都帶著致命武器……源稚生緊握刀柄,此刻能相信的只有運氣和櫻的速度了。

    走廊上一片漆黑,只有少數應急燈照亮。斷電沒能擋住暴走族,這幫十幾二十幾的男孩提著砍刀和短管獵槍沖進網吧,三五人一組,一組人控制一條走廊,把隔間的人都給拖了出來。來曼波網吧的人都不是為了正經上網,多數隔間裡都是一男一女,男人們的手不老實地在女孩身上揩著油。他們原本以為外面的腳步聲是電力公司的人沖進來檢修,看見有人沖進隔間來嚇了一跳,跳起來就怒駡。但少年們輕而易舉地就讓這些“大人”閉嘴了,他們把槍管捅進客人的嘴裡,下手稍微重點就磕下幾顆帶血的牙齒來。

    美麗或者不美麗的女孩被揪著頭髮拖出隔間,她們的旗袍淩亂,露出白得耀眼的大腿來。男孩們把她們摁在榻榻米上,手很不老實地伸進女孩的裙子裡。這種掌握了暴力的半大孩子比成年人還要兇狠,分明店裡的女孩也就跟他們差不多年紀,可他們在女孩身上摸摸捏捏一邊粗野地罵她們是歐巴桑。

    愷撒和真貼地爬行,手電筒的光束在他們頭頂上方掃過。“不要往前看啊加圖索先生。”真小心地捂著旗袍的開衩處。

    愷撒心說我往前看也沒用啊這裡漆黑一片我什麼都看不見,我倆現在就像是結隊出去覓食的老鼠,後面的聞著前面的尾巴。

    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小老鼠獵食隊悄悄地增加到了三隻。愷撒和真從某個隔間門前經過的時候,拉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裡面的人貓著腰爬了出來。新來的小老鼠叼住了愷撒的尾巴。

    愷撒停了下來,拔出沙漠之鷹指向身後,幾秒鐘之後第三只小老鼠的腦袋就撞上了冰冷的槍口。這傢伙雙手抱頭嘴裡直抽冷氣,但不敢出聲。

    “Stophere!”愷撒冷冷地說。這傢伙大概是想跟著他們溜出去,可這種時候多帶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

    “ゃめて!ゃめて!Help!Help!瓦達西瓦……這個……瓦達西瓦……”這傢伙結結巴巴地說。他日語其實還行,但黑暗裡忽然撞在槍口上嚇得口不擇言,日語英語中文一起蹦出來了。

    愷撒臉色驟變,揪住衣領把這傢伙拖進角落裡:“他媽的怎麼是你?”

    “我我我……我也想問這句話,我還說誰爬得那麼風度翩翩,原來是老大你!”對方顯然也是大驚失色,但在這種時候還不吝送上馬屁。

    路明非也是按照《行動手冊》前往安全港,於是在這裡遇上了愷撒。可怎麼說呢,大家死裡逃生有幸活著再見一面是好事,可見面的時候周圍有上百把砍刀上百支槍晃來晃去就有點傷感了。

    “你怎麼過來的?”愷撒心說路明非這一路想必也很辛苦。

    “別說了,相當驚險!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裡,不知是誰把我給撈上來了,好在我長了一張大眾臉,沒人認出我來。我心說員警肯定來找我問話,那我就給抓進去了,肯定得逃走。我就偷了醫生的外套,大著膽子從前門溜出來,居然沒人來攔我。”路明非咂吧著嘴,“不過我還是給嚇得不輕。”

    “你這不挺順利的麼?”

    “順利什麼啊?”路明非歎氣,“我一出醫院才想起我沒錢啊!那個醫生的外套裡只有幾千塊錢,我去店裡吃了一碗拉麵加兩個鹵蛋就沒了。”

    愷撒心說嗯……還有拉麵和鹵蛋。

    “然後我才想起我連坐電車的錢都不剩下了,只好偷偷溜進電車站,我真沒做過賊,嚇得渾身都是冷汗……”

    愷撒心說你前不久還偷了醫生的外套現在又沒做過賊了。

    “好不容易上了來千鶴町的電車……”

    “你居然能找到來千鶴町的電車?”愷撒心裡很有點震動。其實他也想過要搭乘電車來千鶴町,可放眼望去只有四通八達的道路和看不懂的路牌,誰都聽不懂他的話,所以他才打消了找電車的念頭。

    “哦,這個倒不難。我找了個看起來像是學生的女孩問路,她就告訴我了。,上車之後我才發現特別巧,她也是坐電車來千鶴町玩,我就跟她說我要找一個網吧,她看我是個外國人又不認識路,就用手機定位幫我找到了這裡。反正遇上那個女孩之後都蠻順利的了,我還蹭了她的計程車。她人真的蠻好的。”

    愷撒心說你這一路上吃飽喝足還有美少女陪伴,“相當驚險”在何處啊?

    “來這裡之後我才發現不對,一個死胖子把我領進一個小隔間裡。我開電腦就想聯繫本部網,結果跳出來一堆奇怪的網站,”路明非臉色變了變,“那種奇怪的網站老大你也遭遇了吧?”

    愷撒無奈地點頭,心說不要用“遭遇”這種委婉的字眼,男人之間有必要這麼遮遮掩掩的麼?看了就看了,只要回去不跟對方的女朋友說就等於沒看過!這點兄弟義氣全世界男人都是有的!

    可再一想對方悍然一條光棍,全然沒有把柄捏在自己手裡。

    “剛才一個女孩進來給我擦鞋,二話不說就給我跪下了,也不容我說個‘不’字,擦著擦著還摸我腿。我正愁沒錢付帳呢,黑幫就沖進來了。”路明非說道這裡眼睛一亮,“唉喲!這不是真小姐麼?穿這麼漂亮!”

    他越過愷撒的肩膀伸出手去:“真小姐還記得我麼?我是那天晚上的那個。”

    “記得記得,您是那天晚上的那個嘛。”雖然不是敘舊的時候,但真也只有笑著跟路明非握手。

    “路明非,我叫路明非,上次走得太急都沒來得及自我介紹,現在就算認識了。”路明非態度和語氣都很誠懇。

    愷撒心說這廢柴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是一流啊!分明也有穿旗袍的性感少女給他擦了鞋,他一眼就能看出真穿了這裡的制服,卻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送出“真小姐穿這麼漂亮”的馬屁,完全沒有愷撒跟真見面時的尷尬。

    “老大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路明非問。

    “我剛才跟學院聯繫上了,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學院把諾瑪升級成了一個名叫Eva的小女孩,不過看起來倒是更加強力,斷電是她做的手腳,她還給了我一個地圖,我們現在去找一個出水口。外面有的是車,逃出去之後我們搶一輛跑得最快的。剩下的事情就是找個地方藏起來,蛇歧八家如果以為秘黨只是一座學院那就大錯特錯了,反正據我所知得罪過秘黨的人都後悔了。”

    路明非心裡暗暗吃驚。原來學院裡真的藏著一個名叫Eva的女孩,他經歷過的各種詭異的事正逐漸變成現實。

    這條走廊的盡頭是一座圓形大廳,三個人起身躲在牆壁和門的夾角裡,從門上的小窗往外看去。

    圓形大廳其實是一個電梯廳,去土耳其浴和檯球廳的客人在那裡乘坐直達電梯。拿著短管獵槍的暴走族在大廳中巡邏。大廳裡只有一盞應急燈,燈光非常昏暗,看不清有多少人。憑藉暴血後的高速,愷撒可以輕易地擊倒五六個人,但如果有人藏在比較遠角落裡對他開槍,那他就有生命危險,他釋放了鐮鼬,情況瞬間就清楚了,圓廳裡足足有十二個人,其中有四個人都為於遠端的角落,硬闖是不行的,但想去更衣間他們必須經過那座大廳。愷撒撫摸著狄克推多的刀柄思索。

    “有人來了!”路明非低聲說。

    急促的腳步聲往這條走廊過來了,借助鐮鼬愷撒聽得很清楚楚那是兩個持槍的少年,他們手腕上的銀鏈子敲在槍身上發出“嘩嘩”聲。

    愷撒挑了挑眉:“來得好!我們往後撤!”

    三個人退到走廊深處。路明非和真在前,愷撒殿后,腳步聲越來越近,少年們帶著大功率手電筒,把前方一片照得雪亮。只要他們踏入這條走廊,路明非他們一定現身。愷撒當然可以徒手對付兩名暴走族,但如果發出任何聲音那外面大廳裡的暴走族會聚集過來亂槍齊發。

    愷撒只跑了幾步就停下了,輕輕擊掌說:“靠牆坐下!”

    路明非還沒反應過來,真先聽懂了,她抓著路明非,兩個人一起背靠牆坐下雙手抱頭。如今店裡的客人和店員都被暴走族生拉硬拽出來坐在外面,真穿著店員制服,而路明非一看就是來上網的死宅,不會有任何人懷疑他們。

    少年們推開了門,在開門前的一瞬,愷撒無聲無息地撲倒在地。雪亮的光束裡路明非和真現形了,少年們大步前進,完全沒有注意到有個人正平躺在自己腳下。

    任何手電筒發出的光都是圓錐形,這束光可以照亮整條走廊但是偏偏照不亮自己前方的黑暗。

    愷撒忽然伸手,摸黑抓住兩人的腳腕,兩人失去平衡撲向前方,他們畢竟是飆車的暴走族,身體的反應性還是相當出色的,人還沒摔倒在地就已經把短管獵槍舉起來了。但愷撒決不允許他們打出聲音,雙拳齊出猛擊這兩個少年的小腹。那裡是胃部和橫膈膜,分佈著豐富的神經,窒息般的劇痛立刻就讓這兩個男孩閉嘴了,兩柄短管獵槍落進愷撒手中,愷撒把雙槍插入後腰,跟著勾拳上挑,黑暗中隱約傳來骨裂的聲音,重拳打折了男孩們的下頜,同時造成了腦震盪。愷撒緊緊抱住這兩個失去意識的人,讓他們緩緩倒地不發出絲毫聲音。

    完美的伏擊,符合卡塞爾學院的戰術學教程,自始至終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音,愷撒自得地笑了笑……但這是驟變忽然發生,原本應該昏迷的兩個少年中,有一個猛地跳了起來,捂著開裂的下頜往外跑去。

    他遭受重擊之後竟然還保有神智!愷撒別無選擇,抽出沙漠之鷹,剝下夾克纏在槍身上,飛撲出去槍口抵在那個男孩的後背上發射。他只有唯一的一發子彈,一發弗裡嘉麻醉彈,本該用在最關鍵的時刻,但也許這就是最關鍵的時刻了,槍口焰燒傷了少年後背的大片皮膚,一瞬間麻醉成份就隨著血流進入了他的神經系統,愷撒一把抱住這個男孩把他放在地上,拔出兩柄短管獵槍指向通道兩端,雖然用衣服包住了沙漠之鷹,但這柄槍的火力太過強猛,開槍的聲音如同重物落地,愷撒不確定是否已經驚動了大廳裡的暴走族。

    少年們肆無忌憚的笑聲中夾雜著女孩的哀求聲和哭喊聲,愷撒低著頭聆聽,狠狠地皺眉,十幾秒鐘過去,雙槍緩緩下垂點在地板上,雖然很不願聽到女孩被欺負時的哭聲,但這種聲音確實保護了他們。

    真嚇得微微顫抖,她不久前才說過相信愷撒不是通緝令上的那種暴徒,但這就眼看著愷撒用槍頂著一個大男孩的背發射,那股子凶蠻就像野獸把利爪插進獵物的心臟裡。

    愷撒抓過她的手按在那名暴走族的頸部:“看起來像是實彈的效果,其實是麻醉彈,不用害怕。”

    真摸到了穩定的脈搏,慘白的小臉上一下子透出血色來。她使勁地點頭:“我就說加圖索先生是善良的人啊!”

    路明非在旁邊哼哼說:“切!”

    確實弗裡嘉子彈造成的效果不是致命的,但愷撒沒有讓真去檢查那兩個傢伙下頜骨裂的情況……如果不找個頂尖的骨科大夫做手術,只怕他們得換全塑膠的下頜骨了。

    除了家主龐貝用風騷解決問題,加圖索家的其他人都不吝使用暴力。愷撒的心情非常不好,女孩們的哭聲刺激著她的神經,可他卻只能像老鼠一樣貼著牆角爬,所以下手自然而然地重了。,愷撒剝下暴走族身上那件掛滿銀鏈子的夾克披在自己身上,再換上那雙棕色的馬丁靴。真精心擦好的皮鞋只能放棄了,這群暴走族都傳著釘鐵掌的馬丁靴,一雙鋥亮的休閒皮鞋太容易暴露自己了。至於頭髮,此刻他那頭骯髒繚亂的金髮倒是正合乎暴走族的審美,在腦後簡單地紮個馬尾,不要紮太整齊就好了。

    “老大你這是要混出去?”路明非恍然大悟。

    “我們還得給你也找一身衣服。”愷撒看了一眼那名後背中槍的暴走族。弗裡嘉麻醉彈在那件月白色的羊皮風衣上留下了中槍般的血色污漬,中間還有一個漆黑的彈孔,顯然不太能蒙混過關。

    愷撒扭頭看了一眼路明非:“真,你身上這種制服,還能搞到多餘的麼?身高一米七出頭,腰圍二尺一左右。”

    “這種旗袍樣式的很貴,每個人都只有一身。”真想了想輕輕拍掌,“不過明非先生可以穿我的!”

    “都沒注意你居然有這麼高。”愷撒上下打量真。

    “中學時候就給人說是只能嫁給運動員的高妹啦。”真站直了。她果然有一米七出頭,踩著高跟鞋亭亭玉立,只不過她總是低著頭,又是在愷撒面前,所以身高顯不出來。”

    “喂喂喂,稍等稍等,這種事要徵求當事人的同意好麼?你們聊得熱火朝天沒用!為什麼不是老大穿是我穿?我穿高跟鞋走不動道的!”路明非趕緊說。

    “你穿過麼?”愷撒冷冷的問。

    “廢話!當然沒穿過!你以為我是變裝偽娘麼?”路明非瞪眼。

    “沒穿過你怎麼知道穿上走不動道?”愷撒揪著路明非的衣領把他拖進旁邊空無一人的隔間裡,“還有,你馬上要成為變裝偽娘了!”

    兩名昏迷的暴走族也給拖了進來。拉門剛剛合上就聽見密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大群的暴走族從外面的走廊上經過,他們一邊走一邊給短管獵槍上膛,顯然是迫不及待地想用這把槍在某個人身上試試。路明非嚇得微微哆嗦,門外那些是真真正正的暴徒,可以只為了想殺人而殺人,如果他們注意到地上殘留的血跡,估計會用短管獵槍隔著門齊射。幾百枚鉛彈組成的彈幕,被迎面轟中只怕是確認屍體都困難。他現在才理解為何學院有免費運送遺體回故鄉這個福利……這可真不是空口說白話啊!這真是扎扎實實為學生考慮,把福利措施落到了實處啊!

    “脫衣服!”愷撒雙手持槍背靠拉門警戒。

    “我還是真小姐?”路明非一邊解扣子一邊嘴賤。

    他就是這毛病,越是緊張的時候越容易笑出來,越是緊張的時候越是會忍不住說爛笑話,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有一年他得了重感冒必須每天去打青黴素針。他分明很害怕打針,可護士在他屁股上抹碘酒的時候他還在用顫抖的聲音念念有詞:“護士姐姐我給你講個故事,故事說蜘蛛要和蜜蜂結婚了。蜘蛛問他媽媽,為什麼要我和蜜蜂結婚啊?蜘蛛媽媽說,蜜蜂是嘮叨了點,可人家好歹是個空姐。蜘蛛說,可我比較喜歡蚊子誒。蜘蛛媽媽說,別提那個小護士了,上次媽生病打針,她把媽打個水腫。”護士咯咯地笑了,枕頭就斷在他屁股裡了。

    “別廢話!快脫!還有褲子!”

    隔間裡伸手不見五指,兩個角落裡都傳來細細簌簌的脫衣聲,反正誰也看不到對方,倒也不用那麼避諱。路明非靠著牆壁,以免自己伸手踢腿的時候碰到真。

    路明非先把自己換下來的衣服扔給真,他穿的是從醫院脫下來的衣服,牛仔褲和絨面的格子襯衫,真傳起來並不費勁。但要換上那身性感撩人的旗袍就難了,店裡給每個女孩都選了小一號的制服,這樣才能把她們的曲線勾勒得更加清晰。路明非急得一身都是汗,真摸著牆壁來到路明非對面幫她拉拉鍊整衣領。路明非看不見真,只能聞見她頭髮上的檀香氣味。他心裡微微一動,覺得真真是一個好姑娘,就像在兵荒馬亂的亂世裡,也許下一刻會死,但是有一個姑娘一絲不苟的給你穿上外套整理衣領……作為一個男人,為了她你就可以去保家衛國了。

    該死!又想起諾諾來了,想起那個小小的放映廳裡,她給自己打上領帶,手指纖細溫軟。那是她最像個女孩的時候,其他時候她都像個小瘋子。

    男孩最像男人的時候,就是他的女孩最像女人的時候。

    “快點!我們沒有時間了!那幫傢伙搜完了裡面會再回來搜這裡!我來幫你穿襪子!”愷撒摸過來握住路明非的腳踝。

    本來蠻旖旎的心情一下就被這傢伙的毛手毛腳打斷了。“行行行行!我自己穿!男男授受不親!”路明非抓過愷撒手裡的絲襪,氣哼哼地靠牆坐下。

    真點亮自己的手機,最後一次幫愷撒和路明非調整自己的偽裝。愷撒基本沒什麼問題,

    只要他魁梧的體格不引起懷疑,不過如今的日本人裡也頗有些健壯的高個子了,被愷撒擊倒的兩個傢伙看起來不滿二十歲,但身高也都接近一米八。旗袍制服穿在路明非身上倒也合身,如果忽略他是個平胸的話……最麻煩的其實是髮型,路明非的頭髮半長不短,而且亂糟糟的不太收拾,看起來怎麼都不像是女孩會留的髮式。

    “有辦法,我把他扛在肩膀上出去就行了,你可以扭動或者捶打我,這樣頭髮亂糟糟的也沒人會懷疑。”愷撒說,“平胸也看不出來。”

    “他們要是覺得我掙扎得太厲害上來幫忙怎麼辦?”路明非還是有點擔心。

    “如果我是一個暴徒,我從店裡擄了一個女人走,我就是要霸佔這個女人,這時候誰會來幫忙?這是要跟我分享的意思麼?”愷撒不由分說地抓住路明非,把他抱起來擱在自己的肩膀上,“記得要扭動!”

    “穿過大廳往前一直走就能到女子更衣室,我穿成這個樣子就不送你們過去了。”真鞠躬。

    “這件事完了之後再見。”愷撒說。

    “好呀,您下次來店裡我再幫您擦鞋。”

    “下次我再來的時候肯定不是為了找你擦鞋是帶你去讀書,”愷撒拉開拉門,“哦對了,我叫愷撒-加圖索,以後你會慢慢熟悉起這個名字的,叫我愷撒就好了。”

    “再見。”路明非掛在愷撒的肩膀上,揮手跟真告別。

    “再見。”

    他們沿著走廊走出很遠,真還站在走廊深處的陰影裡沖他們招手,就像是故鄉的女孩站在月臺上送別遠赴他鄉要去做一番事業的男孩們。

    “老大……你有沒有覺得大和撫子那種溫柔的性格也蠻棒的?”路明非小聲問。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大和撫子!”愷撒推開走廊盡頭的門,大步而出。

    路明非想像自己是個即將被淩辱的少女,配合地扭動兩下。暴走族們哄堂大笑,他們喊著某個名字,大概是被愷撒打昏的兩個傢伙中的一個。果然這幫被荷爾蒙支配的少年們是沒什麼智商的,根本不懷疑愷撒和路明非的身份。在這個無法無天的少年團裡奉行著動物般的規矩,當一個強壯的雄性宣佈了他對一個雌性的佔有之後,只有想跟他競爭的人才會跳出來擋路,其他人就只是看熱鬧罷了。有人跑過來輕佻地在路明非屁股上猛拍一掌,嘴裡嘰嘰咕咕,大概是讚美他屁股大好生養的意思,愷撒低著頭,把臉藏在路明非的屁股旁,一言不發地揮拳打開那傢伙的手,那傢伙猴子一樣翻身,嬉笑著逃遠了。

    “幹!猴子男我記得你了!你摸我屁股你死定了!”路明非暗地裡咬牙切齒。

    這時候雪亮的燈光忽然穿透了大廳!大廳一側的牆上,卷閘門緩緩升起,那是卸貨通道,通常都是關閉的。此刻幾個暴走族合力把卷閘門托了起來,一輛雪佛蘭大黃蜂跑車停在外面,大燈對著裡面照射。

    那輛跑車正緩緩地開進大廳裡來。這幫暴走族居然想出了這種辦法克服停電,他們把車開進大廳裡來,用車燈對走廊進行照射。

    該死!偏偏是在走到大廳中央的時候出這種事!愷撒迅速地思考對策。

    忽然間由極暗變成極亮,所有的眼睛都還來不及適應。可一旦所有人的眼睛適應了高亮度,他和路明非就會暴露。有人沖他大喊讓他給雪佛蘭跑車讓道,所有人都在盯著他。

    有人似乎已經覺得不對了,他們正向愷撒走來,接二連三地喊了幾個名字。這說明他們不確定愷撒到底是誰。

    黑色的人影出現在雪佛蘭跑車的前方,比直地站在車燈光幕中。那個人穿著黑色的西裝和雪白的襯衫,左手插在口袋裡,右手提著布條包裹的棒狀物。他原本站在應急燈照不到的陰影中,現在車燈把大廳的每個角落都照亮了,他才現身了。從他現身的那一刻起,磅礴的殺機就塞滿了整座大廳,氣溫好像都下降了幾度。愷撒把路明非放了下來,伸手到後腰攥住了狄克推多的刀柄。這個人跟暴走族少年完全不同,他只踏出幾步就封鎖了愷撒的去路,而他手中那柄略帶弧度的棒狀物,分明是兇險的冷兵器。

    跟那些拿到槍之後不斷把玩的少年不同,這是個很有經驗的戰術家,只有這種人才能在面對槍械的時候使用冷兵器,這說明他的速度快過一般人扣動扳機!

    暴走族們也紛紛把獵槍上膛。雖然這些獵槍也都是致命武器,但愷撒仍舊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那個穿黑西裝的人身上……難道他就是藏在幕後的指揮者?

    纏在那柄刀上的布條散落在地,愷撒知道那柄刀出竅了,但他看不到那柄刀的形狀。

    因為太快了!

    他本能地拔出狄克推多藏在腕中。可對方的第一刀居然不是斬向他而是旋身斬向背後的雪佛蘭跑車,兩側大燈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熄滅的,塑膠和玻璃的碎渣飛濺,跑車的前保險杠被整個卸落,沉沉地砸在地上。

    何等犀利的刀術,但愷撒一時間沒想明白對方的用意。

    下一刻寒風割面,愷撒忽然意識到那柄刀已經到自己面前了!這說明對方在黑暗中作戰的能力非常出色,他首先滅燈就是不想讓愷撒借燈光看清他!這記偷襲幾乎得手了,但愷撒的言靈是“鐮鼬”,黑暗同樣是他最好的戰場!他左手拔出短管獵槍,用槍去格擋那柄利刃。槍管被生生切斷,半截槍管重重地打在愷撒胸口。雖說是仿造的雷明頓獵槍,但用的鋼材是優質的高碳鋼,切斷這柄獵槍的槍管並不比切斷同等粗細的鋼筋容易。獵槍為愷撒爭取了零點幾秒的機會,他右手的狄克推多無聲無息地斬出。

    阿薩辛刺客的暗殺刀!

    對方既然是用刀的好手,必然能感覺到自己剛剛擊潰了愷撒的一柄武器,那麼順勢進攻是理所當然的事。

    愷撒就是希望這種“理所當然”發生,在對方蓄力斬出第二刀之前,愷撒暗藏於手腕後的狄克推多就會給他致命一擊。黑暗是暗殺刀最好的掩護!

    但狄克推多的刀鋒狠狠地斬中了金屬,那是日本刀靠近刀鐔的部分。一根長長的刀條,前半截是開刃的,後半截通常只是研磨,因為不開刃,所以不存在崩口的危險,對方竟然完全料中了愷撒的刀技。

    愷撒翻腕撤刀高速地後退,同時以左手那柄只剩半截槍管的獵槍向正前方射擊。明亮的槍火一瞬間照亮了前方的黑幕,但對方的人影已經消失了。鹿彈的幾十枚鉛丸全部打在雪佛蘭跑車的前機蓋上,這種打獵用的子彈果然暴力,一槍下去前機蓋居然塌了,氣缸都被打裂了,燃油外泄,幾秒鐘後火焰包圍了整輛車。開車的少年驚恐地撞開車門逃出駕駛室,周圍那些手持獵槍的少年都端著獵槍等待,看來這場刀戰結束前他們還不會加入戰局。

    這麼也好,愷撒可以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那個危險的刀客身上。

    愷撒的手指掃過槍管的斷面,斷口異常平滑。像是被鐳射切割機切斷的,可以想像對方的刀速。他扔掉斷槍,調整呼吸集中精神聆聽,不敢有絲毫鬆懈。那人用的是最簡潔也最有效的殺手刀,這種時候犯一點錯誤就會完蛋。

    雪佛蘭跑車還在熊熊燃燒,但是一片黑暗中只有那麼一個光源,光與暗的區分太強烈,根本就很難視物。太多人在場也阻礙了愷撒分辨那個刀手的心跳,對方就在身邊,但是愷撒看不見他。

    淒厲的黑色弧線驟然出現在路明非背後,那個刀手竟然移動到了路明非背後,長刀掃向路明非的後頸!他的刀是黑色的,不會反射火光,整個人又罩在黑衣中,路明非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地逼近。

    但在“鐮鼬”的領域內,這種藏形的花招還是沒用的,對方揮斬的速度越快,刀刃上的空氣激波也越清晰。

    愷撒飛馳一步,抓住路明非的衣領把他扯翻在地,狄克推多迎上了黑刀的刀鋒。兩刀相割,火光四濺轟然巨響,雙方都被震退。誰也沒有浪費時間,起身就立刻撲上。愷撒脫下夾克搭在小臂上,轉為反手持刀,把刀刃藏在夾克裡。這是二戰前的波蘭輕騎兵用過的軍用刀術,他們把馬刀藏在軍用披風裡,再和敵人閃身而過的瞬間揮舞披風攻擊,令人無法猜中他們的刀在哪裡。他貼著那個黑影高速移動,舞動著皮夾克,夾克上的銀鏈子發出“嘩嘩”的響聲迷惑對方的聽覺,真正的攻擊卻悄無聲息。

    對方居然很熟悉這套古老的刀術,換用了籠罩範圍很大的左右斬法,仗著刀長的優勢壓制了愷撒的進手刀。

    雙方的速度相當力量也接近,現在是在比拼連續斬擊的刀術組合。誰也看不清對方揮刀的路線,只能用直覺來判斷。區區十幾秒鐘裡他們交換了幾十次斬擊。

    這樣高速度高密度的揮刀,任何一個小錯誤都是致命的。但雙方都完美無缺的運用了刀術組合,就像配合了十年的芭蕾舞演員,踩著刀鋒跳一場雙人舞。

    騎兵刀的最後一刀,最後一刀通常也是最強的一刀。愷撒一躍而起,在空中快速的斬出三刀,他的彈跳非常有力,居然從對方頭頂一躍而過。落下時恰好轉為看著對手的後背,這就是愷撒一直等待的時機,波蘭騎兵刀術中的“過鞍斬切”,這招原本是用來炫技的,在馬鞍上站起來,跳到對方騎兵的背後一刀切下,難度極高不說,還得考慮戰馬的速度,一不小心就會掉下馬背被戰馬踐踏。但愷撒改造了“過鞍斬切”,把它用在平地上,空中的三刀斬切其實都是虛的,最危險的一刀來自背後。

    對手已經來不及轉身了,他看不見愷撒,也就無法揮刀防禦來自正後方的攻擊,而且把刀置於背後他必然處於反手的不利狀態下,關節角度會令他無法發力。

    他根本沒有挪動身體,長刀翻轉從肩頭閃過,斜置於後背,左手反手捏住刀背。

    最基本的中國劍術,“蘇秦負劍”。他一直在用兇狠的日本刀術,此刻卻忽然用了這招中國劍術來應對愷撒的過鞍斬切。兩柄刀刮出耀眼的火花,蘇秦負劍完美的隔住了過鞍斬切。

    這是千鈞一髮的變局,又像是演練了幾千遍的配合。兩個人在生死邊界各走了一圈,最終沒能分出勝負。暴走族少年們看得呆了。

    對手撤刀,猛地撲向路明非。路明非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拽著衣領扔向那座大理石面的櫃檯,這一次愷撒沒有救他,而是飛起一腳把一個鋼制垃圾桶踢向暴走族最集中的地方。

    接下來這兩個人都從櫃檯上方越過,一左一右的夾緊了路明非。

    “有必要打到這個時候麼?認出了我就停手好不好?”楚子航大吼。

    “媽的我怎麼敢確定是你?我有看不清楚!如果是個跟你師出同門的日本刀,我一停手脖子就給砍斷了!”愷撒大吼。

    “內部矛盾等我們逃出去再解決!一致對外!一致對外啊!”路明非也大吼。

    幾輪攻守之後雙方就隱約猜到對方的身份了,在不能視物的情況下連斬那麼多刀卻沒有任何一方受傷,不是因為棋逢對手,而是因為反復演練過。楚子航是卡塞爾學院本科部的刀術第一,愷撒則力求在對手最強的科目上戰勝對方,雙方都以對方為假想敵研習近身戰。愷撒唯一一次勝過楚子航就是用這招過鞍斬切,而楚子航苦想了一個月想到用最基本的中國劍術來應對。這沒在任何刀術教程中出現過,所以不可能認錯。

    大家都死裡逃生本來是好事,但根本來不及寒暄擁抱……他們聽見了短管獵槍紛紛上膛的聲音。

    槍聲震耳欲聾,彈幕鋪天蓋地的襲來。鹿彈的爆震中還夾雜著巴拉貝魯姆彈的呼嘯聲,暴走族中居然有人用美國陸軍配備的伯萊塔,這在武器黑市裡可算是高級品。

    “MP7!臥倒!”愷撒大吼。

    密集的連射聲壓過了伯萊塔9,那是三支MP7在吼叫。鹿彈近戰威力巨大但是穿透力卻非常差,只是把大理石打得碎片飛濺。但MP7所用的4.6mm口徑的銅殼鋼心硬化彈簡直是為洞穿防彈衣而設計的,愷撒太瞭解這種槍彈的威力了,在他拉著楚子航和路明非俯身後的兩秒鐘,密密麻麻的彈孔出現在他們對面的牆壁上。MP7貫穿了大理石櫃檯。

    “不能把他們看成一般的混混,他們是來殺我們的!”楚子航趴在地上不敢抬頭。“準備得很充分!”

    “見鬼!我居然被一群老鼠圍殺!”愷撒咬牙切齒。

    MP7的槍聲暫時停止了,暴走族們一邊換彈匣一邊縱聲歡呼,其他人鼓噪著為端著MP7的“英雄槍手”歡呼。MP7槍手用瀟灑的手法上膛,持伯萊塔的少年負責保護他們,二十多個大男孩肩並肩的緩步前進。

    他們的心跳聲在愷撒的耳朵裡被放大為暴烈的鼓點。這些男孩的心跳頻率超過了每分鐘180次,腎上腺素快速分泌,大幅度地喚醒人體的體能,但也給男孩們的心臟帶來巨大的負擔,他們的血液流速極快,血壓飆升到常態的兩倍以上,如果換做中年人,身體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但男孩們靠著年輕的優勢扛住了,換回了大幅提升的體能。難怪愷撒在走廊裡擊倒的那個男孩在下頜骨開裂的情況下仍不昏迷,腎上腺素還能大幅度的降低痛感和強化神經反射。

    處在亢奮狀態下的暴徒會做出比平時更衝動更肆無忌憚的事來,比如說亂槍殺了他們。男孩們確實準備這麼做,但他們想走近了再開槍,從而把槍械的威力放到最大。

    “校規中規定不能對普通人類使用言靈。”楚子航低聲說。

    “你負責揍人,我負責寫報告。”愷撒冷冷地說。

    “赤備え萬嵗!”有人嘶聲大吼。

    男孩們一起扣動扳機,各式槍支噴吐出明亮的槍口焰,伯萊塔和MP7的大威力子彈將大理石櫃檯徹底打塌了,比這兩種軍用武器更“華麗”的是十幾支短管獵槍噴出的數百枚鉛彈,他們組成亞音速的蜂群,完全覆蓋了大理石櫃檯的上下四方。男孩們興奮的尖叫著,但尖叫聲很快就被痛苦的號叫取代,密集的鉛彈在大理石檯面上反彈,再經過地面和天花板的反彈,從前方上方左方右方覆蓋了這些男孩。

    “新手還是從彈弓玩起比較好。”愷撒冷笑。

    人家小時候的生日禮物是遊戲機,他十四歲的生日禮物是一對沙漠之鷹。他對槍械和彈藥太熟悉了,鹿彈他在十六歲之前就玩膩了,這種子彈最忌諱在近距離對堅硬的大型目標發射,譬如大理石牆壁。火藥爆炸的動能非配到每枚鉛彈上,鉛彈的速度並不高,比起有貫穿力的4.6mm硬質彈差遠了,鉛彈會在堅硬的表面反彈,最後遭殃的是射手自己。可這幫蠢貨逼近到距離櫃檯三米的地方才開槍,立刻吃到了貪婪的苦頭。

    每個男孩都中了幾枚鉛彈,但這種動能較低的子彈經過反彈並不致命,在腎上腺素的激勵下,他們一邊後退一邊給獵槍田莊子彈,想要再組織一輪齊射。

    古老的吟誦聲回蕩在黑暗裡,仿佛古鐘轟鳴。

    空氣瞬間升溫,光明簡直像是日出。赤紅之牆平推過去覆蓋了這些男孩,身邊的溫度在一瞬間上升到五六百度,男孩們覺得自己好像待在日冕裡,高溫空氣進入他們的身體,甚至能燙傷氣管!

    黑影站在那堵赤紅之牆誕生的地方,黑紅色的光弧在他身邊圓形的透明介面上流動。

    言靈-君焰,最保守的爆發方式,瞬間高溫,但還不到會殺人的地步。暴走族以為他們手無寸鐵,他們也確實手無寸鐵,但楚子航自己就是一門火神炮!

    高溫迅速回落,愷撒踏著熾熱的地面撿拾暴走族丟下的短管獵槍和子彈帶,當然MP7和伯萊塔也沒有放過。男孩們身體表面嚴重灼傷,這下子腎上腺素也沒用了,他們疼得在地上打滾,路明非沖過去猛踩這些小王八蛋,這些傢伙最小的可能只有十六七歲,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出頭,可是人命在他們眼裡根本不是需要重視的東西,問題是他們委實選錯了對手。

    高跟鞋真是好東西,路明非踩得相當爽。

    “還挺合身的……”楚子航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旗袍裹身妖嬈嫋娜的師弟,只好乾巴巴地讚美一句。

    高亢的引擎聲迅速地逼近,一輛黑色的重型太子摩托沖進了大廳。這個騎摩托的暴走族便如一個沖陣的騎兵,在頭頂旋舞著長刀,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他的背後,無數車燈組成雪亮的光幕,剛才的槍聲把所有暴走族都吸引到貨運通道外了,密密麻麻的車燈就像是怪獸的眼睛。

    車手猛地提把,摩托車帶著疾風騰空而起。這名暴走族顯然接受過足夠分量的刀術訓練,在空中俯身劈斬,是騎兵刀術中的“跳馬刀”。他刀斬楚子航的同時用摩托車撞向愷撒,摩托車和人加起來有幾百公斤重,被他撞傷必然骨折。黑色長刀自下而上挑起,楚子航稍微側身,隨手揮出日本刀中的“逆袈裟”。暴走族的刀連同前輪一切裂開,木托車像是失蹄的馬那樣轟然墜地,楚子航淩空一記膝擊撞在那名暴走族的小腹上,把他踢飛到四五米外。他的殺胚性格開始發作,下手不加控制了。愷撒連動都沒動,低頭整理鹿彈的子彈帶,這種小角色如果楚子航都沒法解決那他別在卡塞爾學院混了。

    更多的摩托車沖了過來。男孩們使勁擰著摩托車的油門,讓引擎放肆地吼叫。像是一大群紅眼的鬥牛。

    愷撒從腰間抽出兩隻短管獵槍。這種老式獵槍每次只能填裝兩發子彈,威力顯然很大,但是槍管截短之後彈道很飄,遠不如MP7和伯萊塔順手。但愷撒不太敢用軍用武器,對於他和楚子航這樣的人來說,握住了軍用武器就等於握住了死神的鐮刀,這些不要命的男孩只是往刀口上撞。

    “別跟瘋子衝突!原路退回去!”愷撒雙槍齊發,打炸了一輛摩托車的前輪。

    大廳裡槍聲暴作之前,走廊裡的男孩們正圍著身材最火辣的那個女服務生動手動腳,真坐在角落裡雙手抱頭捂著耳朵,她無能無力,只能不去聽那個女孩的哭聲。她的手腳冰涼嘴唇發紫,心臟不規則地劇烈跳動。

    她從小到大都是特別膽小的那種女孩,白長了高挑的身材。每當打雷下雨的天氣她就會蜷縮在杯子裡抱緊大個的毛絨玩具,去玩具店上班之前她幾乎從不深夜出門。因為她總覺得寂靜的長街上有腳步聲尾隨自己。來這間網吧打工的第一天她就做了囧事,擦鞋的時候客人隨手在她胳膊上摸了兩把,她以為客人要做什麼非禮的事,嚇得喊都喊不出來,心律紊亂的老毛病發作了,直接暈厥過去。倒是那位客人是從醫學院畢業的,讓經理拿來急救箱喂她吃了硝酸甘油膠囊,舒緩地幫她按摩心臟,花了一刻鐘才把她救醒過來。

    只有愷撒和他的同伴們在的時候真才格外勇敢,勇敢得不像自己。

    她確實喜歡愷撒,首先當然是因為愷撒高大英俊有禮貌,但另一個讓真動心的原因是愷撒的驕傲。那種跟庶民無緣的、皇帝般的驕傲,“朕即公義”的驕傲。

    愷撒在的時候她完全不怕這些兇狠殘暴的男孩,而現在她覺得這些男孩就像是圍繞著她的惡鬼,這些惡鬼正在撕扯著另一個女孩的衣服,如同要飽餐她似的,等他們吃完了那個女孩就會跑過來欺負她。她怕得幾乎要哭出來。她後悔那時跟愷撒他們分開了,要是愷撒在該多好,他會用淩厲的直拳把這些男孩都打倒。每個女孩都幻想過白馬王子,麻生真也不例外。她從小跟奶奶長大,家裡不富裕,受過很多欺負,在學校裡總是低著頭走路,被學長調戲也不敢跟老師申訴。別人生活在五顏六色的世界裡,她的世界總是佈滿陰霾,她期待的白馬王子應該像是熾熱的太陽,因為只有太陽才能驅除陰霾。

    槍聲暴作,急促的腳步聲迅速逼近,接著一記猛烈的直拳把那個抱著女孩大腿的暴走族打翻……剛剛離去的愷撒似乎是應了她的召喚,旋風般回來了!

    楚子航用刀柄敲擊男孩們的後頸,路明非苦於沒有合適的武器,脫下高跟鞋沖上去照一個小子的腦袋猛砸,不怕弄出聲音的話,他們三個對付幾個暴走族實在是太容易了。

    “愷撒!”真興奮地喊那個男人的名字,她心裡已經念了這個名字很多遍,喊起來毫無壓力。

    楚子航先是吃了一驚,因為這個稱呼顯然是親近的人才會喊的,路明非喊愷撒老大,在日本本該只有楚子航才會直呼“愷撒”這個名字。他認出了真,一把把真撲倒。

    引擎轟鳴聲從天而降,黑影壓向楚子航和真的頭頂。真看見愷撒太過高興,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幾個絕非應美少女呼喚回來主持正義的好漢……他們是被趕鴨子一樣趕到這條走廊裡來的。刺眼的燈光追在他們身後,最前面的暴走族提起車頭,摩托車的前輪轉動著推向真。愷撒抄起一台顯示器,劈面砸在那個男孩的臉上。男孩連人帶車仰天栽倒,滿臉都是血。

    愷撒一腳踩住仍在吼叫的摩托車,以防它傷到後面的女孩們,楚子航翻身躍起,雙手短管獵槍連射,把前方的榻榻米打塌,跟過來的第二輛摩托車一頭栽了進去。

    兩輛摩托車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屏障,阻擋了後面的摩托車隊往前沖。

    路明非趕著這些女孩撤出走廊,愷撒和楚子航做壓制射擊。他們也不填裝子彈。反正腰間插著七八隻短管獵槍,打完了就扔掉換新的。密集的彈幕多少打頹了暴走族的勢頭,他們紛紛豎起前輪用車身遮擋自己。其實愷撒和楚子航並不敢對準他們射擊,以鹿彈的威力正中目標是會出人命的。他們對著牆壁開槍,反彈的鋼珠打在摩托車上發出密集的“當當”聲。

    “撤!”路明非一邊大喊一邊關閉走廊盡頭的安全門。

    女孩們都撤出了走廊,愷撒扔掉手中的短管獵槍,抽出伯萊塔對準腳下那輛摩托車的油箱連射,沖天而起的烈焰中兩人狂奔著退往走廊盡頭。

    愷撒剛剛沖出走廊,追擊的暴走族也到了,這些男孩在腎上腺素的激勵下悍不畏死地操縱摩托車從火中跳過。楚子航猛地帶門,門狠狠地拍在了那名暴走族的臉上,那輛越野輕騎卡在門裡,愷撒一手把它拉了出來,楚子航趁機把另外半扇門也關上,愷撒擰門鎖,楚子航和路明非分別插上了上方和下方的插銷。三個人靠在門背後劇烈地喘息,平常這種程度的運動對於愷撒和楚子航來說都不算什麼事兒,但他倆都處在極度饑餓的情況下,路明非還行,他有拉麵和鹵蛋墊底,可他平常跑路也是這麼氣喘吁吁的。

    安全門在震動,顯然是摩托車在走廊裡撞門。居然還有啪啪的砸門聲,這群男孩的腦子大概秀逗了,這種時候拍門誰會應?

    愷撒想也不想,反手一刀紮在門上。狄克推多刺入四寸,剔除門的三寸厚度還剩一寸刀鋒在門背後突出。刀收回來的時候刀尖上一小段殷紅,不知道是哪個蠢貨的手掌被刺中了。四面八方都是引擎聲,不知多少暴走族正騎著摩托在網吧裡橫衝直撞。他們等於陷入了一百名騎兵的包圍圈,一百人想來不多,此刻身臨其境才發覺真是上天入地無路可逃。

    愷撒在剩下的短管獵槍中填裝子彈:“舉手投降顯然不是我們的選擇吧?”

    “舉手投降絕不是老大你和師兄的選擇,但對有些沒節操的人來說,也有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個說法。”路明非事到臨頭說爛話的毛病又犯了,他的腿彈琵琶似的抖著。

    “對方有殺人故意的情況下我們動用武力應該是合法的。”楚子航冷冷地說。

    路明非知道這殺胚在動什麼心思,三個人其實都在動一樣的心思……不過君焰畢竟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肆意地使用,很難保證那種被幫會挾裹來的人會不會被波及,這些男孩中未必每個都是亡命之徒。

    “你們不是要去更衣間麼?更衣間就在不遠的地方啊。”真在旁邊說。

    “你好,楚子航,以前見過的。”跟路明非初見真時一樣,楚子航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問候,於是跟路明非一樣伸手出去跟真握了握……有種英美聯軍的戰士們在戰壕中見面的感覺。

    “Eva說從走廊那邊出去才是更衣間。”愷撒說。

    “那邊穿過大廳確實可以到更衣間,可這邊也能走通,”真說,“剛才這邊走不通是因為暴走族把這邊封鎖了啊。”

    愷撒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還沒來得及說話,背後的牆壁連帶著安全門一起坍塌了!一輛四米高的大型鏟車吼叫著衝破灰塵,它是以三四十公里的時速猛撞過來的,巨大的挖掘鏟高高舉在空中,鐵齒被砂石磨得雪亮。楚子航一把把路明非從鐵齒下拖了出來,愷撒抓住真把她扔了出去,在後躍中卸下肩上的MP7掃射。駕駛室被高高舉起的挖掘鏟擋住了,子彈在挖掘鏟上打出密集的火花,常規子彈沒法打穿這種巨型機械。

    伯萊塔、MP7、挖掘鏟車……暴走族祭出了越來越危險的裝備,這是一場策劃過的軍事進攻,而非“黑幫仇殺”這種簡單的事。

    “跑!”愷撒大吼

    四個人頭也不回地往前沖,鏟車噴著滾滾黑煙跟在後面。一個個隔間、一層層牆壁、一道道拉門在鐵齒的前方崩潰,濃密的灰塵沿著走廊滾動。雪亮的光柱穿越黑煙照亮了愷撒他們的背影,前方又是一道安全門,門外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他們走投無路了,這種千鈞一髮的情況下楚子航根本來不及釋放“君焰”,他們會被鏟車活活地插死在對面的牆壁上。

    愷撒猛地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身後黑煙滾滾的龐然大物。他做了決定,這種時候就只有賭,他準備借助暴血後的彈跳力上到挖掘鏟頂部,再跳進駕駛室裡幹掉駕駛鏟車的暴走族。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把他拖進黑暗中。鏟車貼著他的臉轟轟地駛過,把寬度近兩米的走廊碾成三四米寬的工程廢墟。

    一直細巧的手捂著愷撒的嘴以免他發出聲音,愷撒聞見了淡淡的香味,那是真的氣味。

    “鏟車看不到我們的,那個鏟子把駕駛員的視線都擋住了,他只是一個勁兒的往前沖。”真的聲音低如蚊訥。

    愷撒恍然大悟,駕駛鏟車的暴走族為了遮擋子彈而抬起了挖掘鏟,但作為屏障的挖掘鏟也使他變成了瞎子。果然鏟車沖過去之後一路向前,跟在鏟車後面的暴走族一邊鳴槍一邊在廢墟中探索。他們猜測愷撒這夥人已經變成廢墟中的血肉了。

    此刻真正帶著愷撒小組穿過只能容人側身而過的員工走道。這是日本式的設計,員工走道總是隱藏在客人不易覺察的角落裡或者暗門後面,以免員工們來來去去和客人們在走廊中相遇。員工通道的盡頭就是更衣間,跟精緻的小隔間相比,更衣間豈止簡陋簡直破敗,這是一件四面不通風的房間,四面白牆上都是經年的黃漬,木質的長椅已經朽掉了,簡易的淋浴設備上滿是鐵銹,一排排的鐵櫃站在白濛濛的水蒸氣中。年輕女孩在這破敗骯髒的地方換上妖嬈性感的緊身旗袍,穿越隱秘的員工通道,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姿態出現在客人面前,愷撒心裡微微有點觸動。

    楚子航貼在牆壁上聽了聽:“有水聲,看來Eva的情報沒錯,土耳其浴室的下水管道就是在這堵牆裡。”

    愷撒四顧沒有找到趁手的工具,,不過這難不住他,他蓄力猛踹在哪堵滿是水漬的薄牆上,牆壁轟然坍塌,露出了直徑大約兩尺的下水管道。楚子航摸了摸管道壁,溫度大約有40度。確實是土耳其浴室的下水管道,客人們沐浴之後的剩水就是通過這條管道排往地下。

    “Shit!這是讓我用別人用過的洗澡水麼?”愷撒皺眉。

    “這倒是次要的事情,問題是我們沒有趁手的工具,怎麼把這根管道打開?”楚子航說。

    “君焰呢?”

    “爆破力很難控制,這種老舊建築,可能會在爆炸中塌陷。”

    “那就用子彈裡的火藥,從管道基部開炸,我們大概需要50顆手槍彈的火藥。”愷撒從伯萊塔中卸下彈夾,相比鹿彈和MP7的子彈,還是巴拉貝路姆彈的火藥更多一些。

    “我們沒有可以用來當引信的東西。”楚子航說。

    “有這個。”愷撒從褲子口袋裡摸出用廣告單卷著的“柔和七星”香煙。雖說被黑面老太太白眼了,可他還是沒忍心丟掉這根剛抽了兩口的庶民煙捲……時勢真是逼人,把高帥富都逼得走投無路了。

    路明非和楚子航負責撬子彈,愷撒負責設置這個簡單的炸彈,這種手藝他是跟東非的獵人學的,用子彈裡的火藥就能造出驚嚇到犀牛的小型炸彈來。

    真打開自己的更衣櫃,櫃子裡的貼合裡有她這兩天的工資和幾件私人衣服。以這幫暴走族的玩法,今晚把這棟建築玩塌了都有可能,值錢的東西還是拿走為好。

    “有人來了。”愷撒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幾秒鐘之後大家都聽見了那個貼牆行走的腳步聲,有人摸進了員工走道。愷撒把一柄伯萊塔扔給楚子航,兩個人都悄悄地把槍上膛,帶著真和路明非藏在鐵櫃後面。門咿咿呀呀的開了,又咿咿呀呀的關閉,那個人摸進更衣室,沿著外面的一排鐵櫃摸索。他挨個拉鐵櫃的門,可鐵櫃都上了鎖,在網吧裡上班的女孩就只有這麼一個私人空間,重要的私人物品都鎖在櫃子裡,當然是要上鎖的。那個人終於摸到了一個沒有上鎖的櫃子,那是真的更衣櫃,她把錢拿出來之後忘記上鎖了。

    那個人似乎在真的櫃子裡摸索著什麼東西。愷撒示意真和路明非都別動,沖楚子航招了招手,兩個人一左一右,無聲無息的包抄過去。

    楚子航用拇指和食指比出圓形,愷撒攤開手掌刀一樣劈向前方,這是卡塞爾學院的戰術手語,意味著兩個人同時發動,愷撒擔任主攻的角色。

    楚子航從隱蔽處閃出,跪姿瞄準,鎖定了那個瘦小男人的背影,愷撒沖上前去,用手肘鎖住那傢伙細小的脖子,隆起的肱二頭肌頂著他的咽喉令他無法發聲。如果他還想掙扎,那麼愷撒隨時都能把他的細脖子擰斷。這是一個穿彩條西裝的男人,他根本沒有防備,在被愷撒鎖喉之前他正全神貫注的嗅著手裡的東西。愷撒用槍柄砸在這傢伙的鼻樑上,把他砸得鼻血橫流。這傢伙手裡攥著真的內衣,口袋裡露出白色的內衣帶子。在同伴四處追殺愷撒小組的時候,這傢伙摸進女更衣室當起了內衣小偷。

    “我靠!果然是淫賊!剛才還摸我屁股!”路明非華麗的高抬腿踢在這傢伙的下巴上,這是他在戰術課上學會的泰拳腿法。

    瀟灑的代價是旗袍開衩處“撕拉”一聲裂開,更顯得他身段窈窕春意盎然。

    就是那個在大廳裡面摸路明非屁股的猴臉男人,在這群亢奮的暴走族裡他算是正常的,因為他對殺人沒興趣,滿心都想著偷內衣。

    真紅著臉站在一旁。在日本女孩中她的個子算是很高的,穿的又是媽媽級別才會穿的復古內衣,所以學校裡的內衣賊都不偷她的內衣,他們的目標是那些小小的粉紅色嬰兒藍色的內衣,往往整個晾衣架上的內衣都被偷空了,只剩真的內衣還孤零零地掛在那裡。終於有人來偷自己的內衣了,不知道是不是該表示受寵若驚。

    愷撒沒想到真會跟過來。他們三個露臉是無所謂的事,類比照片都上電視了,全國通緝,可真跟這件事無關,她不該捲進來。猴臉的男人顯然看見了真的容貌,他如果說出去會對真很不利,事後循著各種線索他們也許能摸到真家裡去。一瞬間他生出了殺心,死人是最安全的,死人不會吐露任何秘密,換了加圖索家的其他人,估計就一槍爆頭了。但愷撒迅速克制了殺心,內衣賊雖然噁心,但跟那些亢奮如野獸滿心想著殺人的同伴比起來,他反倒是最不該死的。

    “動一下就讓你嘗嘗顱骨破裂的滋味,現在安靜聽我說!”他把伯萊塔頂在猴子男的太陽穴上,想用恐懼壓垮這傢伙。

    “他已經嚇得昏過去了,就算沒昏過去也聽不懂老大你的話。”路明非說。

    愷撒聞見一股濃重的騷味,低頭一看,猴子男翻著白眼,褲襠全濕了,黃色的尿液正順著褲管流出。這傢伙的體格、膽量和體力都是這群暴走族中最小的,鬼知道他憑什麼在這種暴力團裡混到今天。

    愷撒急忙丟開這個騷哄哄的傢伙,猴臉男子像是被抽掉脊骨的蛇那樣癱倒在地,一頭撞向鐵櫃的門。愷撒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急忙抓住猴子男的領子,但已經來不及了,“咣”的一聲,異常響亮。

    幾道牆壁之外,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忽然頓住了,一群暴走族正持槍搜尋,但他們聽到了更衣室傳出的聲音,高聲地呼喊著,摸進了員工通道。

    愷撒聽不懂日文,他們也許是在喊猴子男的名字,也許是在喝問“什麼人”,但結果都是一樣的,只要他們發現了員工通道,最終必然到達女更衣室。愷撒和楚子航迅速對視一眼,他們長途跋涉,都已經“油盡燈枯”,對方是一群手持致命武器的暴徒,稍微一個閃失被鹿彈打中,血統優勢也救不了他們。如果想要避免鏖戰,就不得不動用槍支,不得不下重手。

    “打腿的話不會致命。”楚子航打開伯萊塔的保險。

    “可子彈不多了,我們把多數子彈都撬了。”愷撒抽出腰間的短管獵槍。

    “你們藏起來!藏在更衣櫃裡!剩下的事情交給我!”真靈機一動,小聲而急促地說。

    “交給你管什麼用?”愷撒皺眉。

    在貴族的心裡女性是第一等的生物,她們美麗可愛,但又纖弱無能,就像精美的骨瓷花瓶。貴公子的天職就是保護花瓶,而不是在敵人襲來的時候舉起花瓶去擋槍……如果是諾諾的話那另說,她是可以揮舞鋼管毆打鐮鼬的暴力女,但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學生。

    “我有辦法的!”真不由分說地把愷撒推進自己的衣櫃。衣櫃雖然很窄,但足有兩米高,方便女孩們掛連身長裙,剛好能容納愷撒。

    她試著去拉其他衣櫃的門,但這些衣櫃都縮得死死的。楚子航伸出手去,把那些小小的掛鎖擰斷,以他的力量甚至用不著暴血就能做到。

    “那個……那個先生!請幫我一把!”真對路明非鞠躬。

    路明非心說你還真就記得我是那天晚上的那個先生啊……叫老大倒是叫得蠻親切的。不過老大瀟灑多金,被女孩記住是理所當然的,可師兄雖說面癱也是很英俊的,居然也被真給忽略了,路明非暗暗地為楚子航不平。他和真合力把猴臉男子拖進一個衣櫃裡,路明非抬起他的絲襪美腿踹了踹猴子男,就像大家都會在字紙簍裡踩上一腳把紙團踩得實一點,然後關上了櫃門。

    “喂!”愷撒推開櫃門探出頭來,“不用你冒險,我有別的辦法!”

    他已經想到了別的辦法,那就是躲在更衣室最盡頭的那排更衣櫃後面,等暴走族們沖進來的時候就推翻更衣櫃,造成多米諾骨牌倒塌的效果,把暴走族們全部壓倒在更衣櫃下麵。但這可能會造成死傷。

    “放心吧!他們不是沖我來的!”真把愷撒的腦袋推回櫃子裡,“我是在這裡打工的人,他們不會懷疑我的。”

    她一邊說一邊脫下襯衣和牛仔褲,從別人的衣櫃裡拿出一件制服換上。路明非生怕自己面對只穿內衣的女孩會鼻血橫流,老實自覺地掉頭走進一個衣櫃裡,楚子航把長凳橫過來擋住了去往下水道的路這樣暴走族就不會溜達到那邊發現牆上的缺口。他第一時間就明白了真的意思,女更衣室裡發出聲音,說明女更衣室裡有人,這個人不能是他們也不能是猴子男,唯一的人選就是真。在女更衣室裡發現一名女服務生,這再正常不過,所以真必須換上制服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果暴走族真的搜查衣櫃,那就只有正面衝突了。

    他從衣櫃裡抓起幾件衣服擦掉了猴子男留在地上的尿液,抬頭時真已經穿好了旗袍,這是楚子航第一次看見真穿這身衣服,他對女人的美素來比較遲鈍,這才意識到真也算個美麗的女孩。

    他快速地閃入衣櫃中,拉過某個服務生的長裙遮擋在自己前方。

    暴走族已經快到門口了,愷撒握緊伯萊塔,手背上青筋暴跳。他對真的計畫沒什麼信心,換做他的話,必然徹底搜查女更衣室,只要打開櫃門用獵槍捅上兩捅他們就會暴露。

    櫃門忽然被人拉開,真手裡拿著幾張千元的鈔票,其中還卷著一些零鈔,大概是客人給她的小費。她匆匆地把這些錢塞進愷撒的衣襟裡,重新關上門。

    這種時候她還記得這幾個落魄的男人身無分文。

    衣櫃裡一片漆黑,愷撒摸了摸心口那一小疊鈔票,想起那次他和諾諾去拉斯維加斯玩,諾諾吵著要去鋼管舞俱樂部看熱鬧,當妖嬈的舞娘從舞臺上俯身下來對愷撒搖晃胸脯的時候,諾諾就塞錢到她的手心裡逼著他把錢塞進舞娘的胸衣裡。真沒想到有一天這種事情也會發生在他愷撒-加圖索身上,他自嘲地笑了笑。

    更衣室的門被人猛地撞開,真驚叫著蜷縮在牆角裡,七八隻短管獵槍指向更衣室的各個角落,男孩們模範特警擺出專業架勢,卻發現女更衣室裡只有一名漏網的女服務生,不禁有些沮喪。一名暴走族走到真的身邊,抓住她的長髮逼迫她抬起臉來,他流露出了動心的表情,但隨著真被他扯著站起身來,他又流露出沮喪的表情。穿上高跟鞋的麻生真足有一米八高,男孩身高不過一米六,欣賞她的臉得蹦起來……這真是摧毀一個男人自信心的事情。

    男孩完全沒有意識到在他抓住真的頭髮時,身後的衣櫃裡有兩支上膛的伯萊塔指著他的背心。他應該慶倖媽媽把他生得矮,讓他喪失了對真的賊心。

    一名暴走族端著獵槍走向下水管道,一腳踢開了楚子航擺在那裡的長凳!真嚇得心臟都要停跳了,可暴走族只是看了一眼牆上的洞口,轉身回來對同伴搖了搖頭。他只是在一個破舊的女更衣室裡看見牆上有個大洞,洞後面是水管,他根本沒意識到那就是逃生通道。一個男孩抬腳狠狠的踹在櫃門上,櫃門打開,裡面整齊地掛著連衣裙和五顏六色的內衣內褲,下麵擺放著幾雙女鞋。男孩抓起一件內衣把它扣在自己的腦袋上,雙手勾著內衣帶子,轉身沖著同伴吐出長長的舌頭。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男孩猛地轉身,帥氣地上膛,一槍把衣櫃中的衣物打成碎片,粉紅粉藍蘋果綠色的內衣碎片在硝煙中沖出衣櫃,男孩縱聲狂笑。他褪殼上膛,再接再厲轟開旁邊的衣櫃。

    他不像猴臉男子那樣鹹濕,但對於破壞有著十足的興趣,就像一頭鑽進葡萄園的野豬,興奮地要把所有葡萄架都拱倒。

    他的同伴也加入了這場“內衣破壞者”的遊戲,槍管輪番吐出火焰,五顏六色的輕薄織物在空中翻飛起落。

    愷撒渾身都是冷汗。事情發展完全出乎他的預料,這群男孩雖然裝備了現代化的殺人武器但腦容量似乎還停留在大猩猩的水準,完全沒有懷疑衣櫃裡藏著人,這本來是件好事,但這群大猩猩的注意力完全被女孩的貼身衣物吸引了,他們正處在欲求不滿的年紀,拿獵槍轟內衣也會讓他們有種狂歡的滿足感。他們越來越逼近愷撒藏身的衣櫃,這樣下去總有一發鹿彈會打穿衣櫃門,在那之前愷撒不得不拔槍反抗……而這群混蛋只是想轟開衣櫃看看會飛出什麼顏色的內衣來……真是亂槍打鳥,把專業人士都給氣死了!

    他們和愷撒之間之隔三個衣櫃了,可毫無停手的意思。愷撒閉上眼睛用鐮鼬鎖定那些男孩的心跳,他別無選擇,只有動武了。

    槍聲中忽然混入了貓的哀叫聲。

    “喔!怎麼會有這麼噁心的東西!真他媽的太不吉利了!”開槍的男孩看著血泊中的小黑貓,厭惡地嚷嚷起來。

    小黑貓只有不到一個月大,縮在粉紅色的小籠子裡,看來是某個女孩想要帶回家的寵物,所以在衣櫃裡寄放到下班。密集的鉛丸打穿了櫃門之後又嵌入了小貓的身體它勉強睜開完好的那只眼睛看了一眼硝煙彌漫的世界,急劇跳動的心臟停止了。真雙手捂眼不敢看,小黑貓身上的每個彈洞都在汩汩地流著鮮血,半邊腦殼都被打裂了,那是一隻很可愛的白爪小黑貓,本來應該成為主人摟在懷裡的寶貝。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不是玩的時候!”暴走族中領頭的傢伙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每個男孩都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後粗暴地拉起真走出女更衣室。日本人非常忌諱黑貓,相信黑貓在面前走過時很不吉利的事情,暴走族每天飆車,交通事故是家常便飯,所以特別在意吉凶之兆,如果有黑貓在車輪前走過,他們會足足一個月不駕車出門,如果不小心壓死了黑貓,那麼這輛車就只有燒掉了,因為黑貓是通靈的動物,身上往往附著鬼魂,黑貓被壓死了,鬼魂就轉移到車身上了,被詛咒的車早晚是要翻車死人的。

    愷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只小貓死的很無辜,但它的死免除了人類的血光之災,如果愷撒他們和暴走族槍戰起來,流血肯定難免,死人的事也未必不會有。

    真被拉扯著經過衣櫃的時候往櫃子這邊遞來一個眼神,愷撒透過更衣櫃上的換氣孔看見了。真眨了三下眼睛,似乎要提醒愷撒什麼事,但愷撒沒有看懂。

    腳步聲漸漸遠去,愷撒這才聞見衣櫃中淡淡的檀木香,就像是真頭髮上的氣味。

    愷撒推開櫃門,楚子航已經持槍在門邊警戒了。那輛鏟車還在轟隆隆地來去,這棟四層小樓已經千瘡百孔了。

    “他們不會對真小姐不利吧?”路明非有點不安。雖說只是一群還沒完全長大的男孩,可赤備給人的感覺是全無顧忌,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

    “這些傢伙沒見過真小姐跟我們在一起,不會對她怎麼樣。”楚子航低聲說,“一個小小的暴走幫會敢這麼胡來,肯定有人在背後給他們撐腰。他們來這裡是要幹掉我們,大概沒有心思騷擾女孩。”

    “抓緊時間離開這裡,到了外面就好辦了,我們跟這幫孩子玩玩賽車。”愷撒走回牆洞,繼續設置爆炸物。

    完全不見雷鳴電閃,傾盆大雨忽然就降了下來,碩大的雨點打在車頂上劈裡啪啦地作響。遠處停車場上鬼哭狼嚎紅光閃爍,暴雨戳發了那些車的防盜系統。

    小巷外的長街上停著十幾輛高級跑車,大燈亮著,引擎也沒有熄滅,車裡空無一人。暴走族都不習慣熄滅引擎,他們自負是風一樣的男子,飄然而來飄然離去,很少有規規矩矩停車入位的時候,短時間辦事的話車就轟響著擱在馬路旁,吸引來往路人的目光。赤備也從不擔心有人偷他們的車,他們是千鶴町附近唯一的暴走族幫會,百分之九十九的失竊車輛都經他們的手賣出去,有人偷他們的車,這車最後還是會落入他們的手中,偷車的人反而會死。

    路明非從未看過這麼牛逼的跑車陣容,跑車的車身低矮,底盤貼近地面,曲線如少女的身形一樣曼妙。暴走族的車都經過暴力改裝,碳纖維的前蓋和大包圍是標配,各種主題的拉花和彩燈也不會少,每輛車都像是科幻電影裡的外星交通工具。他們沿著下水道飄了兩條街,又跑回了曼波網吧,跑回來偷車。

    凱撒選的是那輛火紅色的鮭蛇,坐進駕駛艙之後他在真皮扶手上摸了摸,聞了聞自己的手指:“毒品,還有LSD,我說那些男孩的心跳怎麼那麼快,這幫傢伙都是吸毒之後的狀態。”

    楚子航在手套箱裡找到了一大包塑膠袋包裝的白色粉末:“純淨的絲毫海洛因,難怪他們有錢買這麼貴的跑車,除了飆車他們還販毒。”

    “我就說一幫混混居然能買得起這麼貴這麼牛逼的跑車!”路明非憤憤然:“混蛋!”

    “鮭蛇這種便宜貨,美國肌肉車全靠大排量來提速,品位差到不能忍。我輸給你的那輛布加迪威龍可以買20輛鮭蛇!”凱撒不屑。

    “因陋就簡吧!拜託老大你快點開車行不行?考慮一下我這個脖子快要折斷的人吧!”路明非齜牙咧嘴地說。

    鮭蛇這種超級跑車只有兩個作為,作為三個人裡個字最矮的,他只能坐在楚子航的大腿上,楚子航雙手握緊他的腰,儼然出來混的流氓摟著從夜店裡帶出來的旗袍娘。但鮭蛇的車頂太矮,所以路明非這個旗袍娘就只有歪著脖子,整個臉貼在擋風玻璃上。

    “我說師兄,不用摟得這麼緊吧?雖說我也蠻為自己的細腰自豪,不過你捏著我的腰我癢癢,我一癢癢我就想說爛話。”路明非委婉地說。

    “因為安全帶沒法把你也捆住,我要是不抓緊你的話,一會兒凱撒一開動,你就得頂破擋風玻璃飛出去!”

    凱撒舒緩地切換為手動擋,血紅色的速度表亮了起來,巨大的蛇頭出現在中控臺上。他關閉了鮭蛇的電子穩定系統,儀錶盤上出現“ESCFULLOFF”的字樣,此刻這輛車完全被凱撒掌握在手中。

    只有就是家庭轎車的菜鳥才需要ABS或ESC這樣的電控系統説明他們保持車身穩定性,但對於凱撒這種賽車手級別的暴力駕駛者來說,電控系統只會限制他,他喜歡用雙手直接掌握這台暴力機械。

    凱撒把油門踩到底,鮭蛇仿佛從原地彈射出去,狠狠地撞在前方GTR的尾燈上。楚子航也是開過大馬力跑車的,有先見之明,如果不是他抓緊了路明非腰部,路明非一定會撞碎前方的玻璃,像小鳥一樣飛上天空。即使這樣他也整個人貼在擋風玻璃上,擠壓變形的臉好似一張貼畫。路明非做過楚子航開的車,楚子航開車就夠暴力的了,敢以40公里的時速在車道上逆行,可跟凱撒比起來,楚子航簡直是駕駛老年人助動車的老伯。

    “抱緊我!”路明非慘叫。

    楚子航果真毫不留情的勒住他的腰,這次凱撒仍舊是油門到底,把後面那輛奧迪R8跑車撞飛出去十幾米。火紅色的鮭蛇在車群中就像是忽然暴走的野獸,前後衝撞。把這些價值不菲的高檔跑車撞得平移或者傾斜,漸漸給它讓出了一條通道。鮭蛇的前後保險杠都掉了下來,不過凱撒對此毫不吝惜,在他看來鮭蛇只是台便宜貨,當做碰碰車玩還行,他當年熟了那輛布加迪威龍給路明非也沒多心痛。可在路明非心裡這每一撞都是嘩啦啦的錢,跑車之間再彼此對撞,脫離下來的尾燈和玻璃碎片也都是錢。滿地都是嘩啦啦的錢,這些都是真錢,某輛車的後備箱被撞開了,皮箱掉在地上,萬元大鈔在風中翻滾,鮭蛇就碾著那些鈔票來來去去。

    “撿點兒也好啊!”路明非很是心痛。

    “應該是雇他們來殺我們的酬金吧?還沒開箱呢,真是可憐。”凱撒冷笑,“不能下車,他們隨時都會沖出來。”

    楚子航一手摟著路明非的腰一首端著MP7指向網吧大門。凱撒把動靜鬧得這麼大,就是想把網吧裡的暴走族印出來,追車戰的話他有絕對的把握,他十三歲的時候就在紐柏格琳賽道上飆車,那條賽道在群山間穿梭,給賽車手以乘坐雲霄飛車的感覺,兩側林木密集如牆,被人稱作綠色地獄。自從輸掉那輛布加迪威龍之後他已經很久不飆車了,但今天他不介意給這些日本男孩上一堂課。

    抱走澤成群結隊地沖出網吧。他們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開槍而是雙膝跪地露出崩潰絕望的表情,他們的愛車被凱撒撞得七零八落,凱撒正駕駛鮭蛇碾過一輛保時捷911側翼板。

    MP7吐出明亮的火光,楚子航把槍口略略太高,子彈全部打在曼波網吧的霓虹燈招牌上。三層樓高的巨型照片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在網吧門前,轟然巨響中無數根玻璃燈管粉碎成玻璃渣,男孩們嘰裡咕嚕地亂叫,拖著同伴撤回網吧裡。楚子航把打空子彈的MP7丟出車外,面無表情地坐好:“開車吧。”在這種開闊的戰場上手持致命武器,他們作為專業人員,戰場支配者的素質就展現出來了。酬金固然很豐厚,但男孩們越級接了任務。

    “別把我當司機使喚!”凱撒深一腳淺一腳的轟著油門,等待男孩們從霓虹燈架下鑽出來,紅著眼奔向各自的跑車。

    凱撒冷笑一聲,這才鬆開刹車把油門踩到底。作為前輩他不能先發太多,否則後面的追趕著連他的尾燈都看不見,比賽就沒有意思了。他的計畫是把這幫男孩帶出十幾公里,帶到崎玉縣的山路上去,他騎摩托來千鶴町的路上體驗過那條緊貼著懸崖的險道,一個刹車踩錯就會撞斷護欄飛下懸崖。凱撒很有興趣知道那時還有多少亡命之徒敢追著他的尾燈。

    車燈在山道上拉出曲折的光線,凱撒甚至很少踩刹車,鮭蛇以滑行般的動作切過一個又一個彎道。後面已經一輛車不剩了,開始還有一輛GTR和一輛賓士C63AMG可以咬住凱撒的車尾,但頂著雨幕沖入山道之後後面的車立刻就放棄了,無論鮭蛇、GTR還是C63AMG,都是大馬力的後驅車,後驅車在濕水的路面上行駛是極其危險的,車胎和路面之間的摩擦力有可能突然消失,在盤曲的山道上很少有人敢冒這個險。

    “救!命!啊!”路明非一邊驚呼一邊吐,這趟車飆的實在太給力了,不亞於那次乘坐中庭之蛇。

    楚子航的臉色也不好看。他作為一個去遊樂園只玩“小熊維尼和它的朋友們”的人,對於這種狂暴的加速度遊戲也覺得有些不適應。

    唯有凱撒哈哈大笑:“這種平民跑車的操控性倒也還不錯!”

    “慢慢慢慢一點不行嗎?我們不是已經把追兵甩掉了麼?”路明非頭暈目眩。

    “還不算完全擺脫了危險。蛇岐八家本部的人正在趕往千鶴町的路上,我們要在他們到達之前儘量遠離千鶴町。”凱撒看了一眼儀錶盤上的時間顯示,“這個時候千鶴町差不多該恢復供電了,一旦恢復供電,輝夜姬就有辦法監控我們的方位。”

    “這輛車的GPS系統你拆掉了吧?”楚子航問。

    凱撒把連著兩根細線的小方盒子扔給楚子航:“上車第一件事就是做這個,我怎麼可能允許輝夜姬通過GPS鎖定我們?”

    這是中控臺上亮起了藍色的小燈,響起了“嘟嘟”的聲音。那個小燈是手機形狀的,有人正在呼叫鮭蛇的車載電話。

    “你忘記把車載電話系統也拆掉了。”楚子航說。

    “見鬼!”凱撒皺眉。

    這種時候呼入的電話絕不是車主的媽媽叫他回家吃飯,更可能是輝夜姬通過呼叫來搜尋他們的位置。凱撒犯了一個錯誤,不光是GPS系統可以鎖定這輛車的位置,車載電話也能幫著定位這輛車,輝夜姬很同意搜尋到這通電話是通過哪個信號站接入的,來撒接不接這個電話都無所謂。這意味著他們必須棄車選擇其他交通工具。

    凱撒隨手接下接聽鍵,既然被追蹤到了她也不介意和輝夜姬說上兩句。剛從海底逃生就被人包圍在網吧裡亂槍掃射,這種時候誰都想說兩句狠話。

    擴音器傳出的卻不是輝夜姬的模擬人生,而是略帶嘶啞的男人聲音,這個聲音尖利輕佻。卻帶著毒蛇般的寒意。他說的是日語,凱撒和楚子航都只能聽懂幾個單詞,倒是路明非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

    “這傢伙在唧唧歪歪什麼?”凱撒問路明非。

    “真小姐在他們手上。”路明非扭頭看著凱撒,眼神有些呆滯。

    凱撒猛踩刹車,鮭蛇帶著尖利的刹車聲在雨中旋轉,最後撞上了山道邊的護欄才勉強停了下來。凱撒直視前方,傾盆暴雨降落在山谷間,千鶴町小鎮就在那個山谷裡,此刻小鎮上騰起了耀眼的火光,正是曼波網吧的位置。

    “他是說了真的名字麼?”凱撒面無表情地問。

    “麻生真,他很清楚的說了這三個字。”

    凱撒再次握緊方向盤,指節發出輕微的爆響:“坐好了,會比剛才更顛簸。”

    楚子航檢查自己的安全帶,加力摟緊路明非,另一隻手把最後的彈匣裝進伯萊塔里,只有一個暴走族見過真跟他們在一起,那個裝彩條西裝的內衣賊,也許是他指認真是凱撒他們的同夥,也許是其他女服務生中出現了叛徒。他們本以為已經把暴走族從網吧裡引出來了,但其實並非他們甩掉了暴走族的追趕,而是暴走族放棄了追車戰。他們手中握著人質,只需在曼波網吧等待凱撒回去,順手再把曼波網吧點燃了。

    聲音陰寒的男人結束了通話,車裡一片死寂。

    “他最後說什麼?”凱撒問。

    “他說等著你把他的車送回去。”

    “不會讓他等太久。”凱撒把油門踩到底,鮭蛇沖入雨幕,加速到極速之後噴管中吐出了明亮的火焰。凱撒開啟了NOS鋼瓶,氧化二氮把鮭蛇引擎的潛力完全榨了出來,車身劇烈地震顫,三個人都被加速度死死地壓在椅背上。

    暴雨滂沱,但是澆不滅曼波網吧的大火。這棟老式建築並非鋼筋混凝土的結構,牆壁裡面其實是木材,一旦被點著就會熊熊燃燒,即使救火車趕來也無法撲滅這場烈火,何況街口堆滿了汽車的殘骸,救火車根本開不過來。

    網吧的正門前停著三輛廂式貨車,那些被凱撒撞癟的高級跑車在貨車兩側擺出鶴翼的陣型,躲在車門後的男孩們手持獵槍,槍管指向地面以免雨滴進入槍膛中浸泡了子彈。女服務們戰戰兢兢地趴在跑車的引擎蓋上,身體緊緊地挨著,把跑車的正面都阻擋住了。暴走族用這些青春少女的身體作屏障,如果有人對他們開槍,更大的可能是會命中這些女孩。

    正中間的廂式貨車頂上,一個男人盤膝坐在風雨中,戴著墨鏡穿著彩條西裝,手中把玩著短管獵槍。

    所有人都看向一個方向,那是出鎮子的路,沿著那條路一直跑就是崎玉縣的群山。

    黑暗中傳來沉雄的吼叫聲,獰亮的蛇眼燈刺破了黑幕,鮭蛇跑車在距離他們一百米的地方停下。貨車頂上的男人搭理的拍起巴掌來,暴走族們跟著鼓掌,就像觀眾歡呼演員登臺。

    鮭蛇沒有駛入攻擊範圍,使用鹿彈的獵槍對近距離目標可以說是威力極大,但它的有效射程只有區區二十米,即使暴走族手裡還有幾支伯萊塔,以他們的技術也很難命中目標。

    凱撒連發幾搶,在擋風玻璃上留下幾個彈孔,然後用槍柄砸開了駕駛座前方的玻璃,隔著狂風暴雨和那個猴子臉的男人對視。

    他想明白那些男孩在員工通道裡喊得話了,他們不是在喊一個名字,而是在喊那個人的頭銜,這個頭銜在日語中寫作“”,意思是“隊長”,這個凱撒會的少數日文單詞之一。他在來日本的路上特意學了幾個單詞,除了再見你好謝謝這類日常會話,他特意學了“隊長”這個詞,因為他是這個團隊中的負責人,他就是“”。難怪這個乾瘦猥瑣的傢伙能混在這群崇尚暴力的男孩中,因為他就是這“”的大頭目,所以只有他敢摸路明非的屁股,隊長摸摸隊員看上的女人,那是理所應當的事。

    “當時應該一槍崩掉這傢伙的腦袋。”凱撒輕聲說。

    猴臉男人用那種嘶啞而尖利的聲音叫喊起來,上半身扭來扭曲,像條沒有骨頭的蛇。

    “他說感謝加圖索家的少爺把他的車送回來。”路明非自然充當了翻譯。

    “跟他說我會把他葬在裝滿女士內衣的棺材裡。”凱撒冷冷地說。

    “老大這種情況下別做威脅好吧?真小姐在他們手裡!”路明非看向樓頂。

    真站在天臺旁邊瑟瑟發抖,背後是沖天的烈焰,狂風撩起旗袍的擺,她的胳膊和腿上都是紅色和青紫色的傷痕,有人恣意地抓捏過她的身體。火焰正漸漸逼近她,暴走族在樓頂上澆了汽油,汽油一邊燃燒一邊流動,天臺的大部分地方都被火焰佔據了。樓頂足有七八十度,她像是站在煉鋼爐邊,淚水一流出眼眶就被烘乾了,如果不是天降暴雨,她早就被烤幹了。

    “照我的話翻譯,我心裡有數。”凱撒面無表情。

    路明非只好原樣照翻。

    “不用加圖索君你操心了,我自己準備好了。”猴臉男人變魔術一樣從褲子口袋里拉出一條真絲內褲來,揉成一團湊在鼻尖使勁地嗅著,“啊!真小姐的味道真是馥鬱啊!”

    凱撒的額角跳出蛇一樣的青筋。他不能確定真被這個猴子男侮辱了或者對方只是在設法挑起他的怒氣,但猴子男已經成功了。對凱撒這種人來說,這種場面是最不能容忍的,加圖索家歷代相傳的殺心緩緩地跳動起來。他掃視暴走族的防線,確實是很難突破的防線,那些女服務生的旗袍被撕得七零八落,她們素白的身體在黑夜中分外醒目,暴走族用這種方式告誡凱撒,動武的代價就是死人。

    凱撒深深地呼吸,強行壓下怒火:“誰指使你們的?”

    “指使?赤備需要人指使麼?哈哈哈哈,能指使赤備的人難道不是武田信玄大人麼?”猴臉男人笑得打跌。

    “無論那個人出多少錢,加圖索家出三倍。”凱撒緩緩地說,“我保證你能活著拿到錢。”

    “哈哈哈哈!幸虧那位大人告訴過我加圖索家是個什麼樣的家族,否則我還真的會被這個價錢誘惑呢!”猴臉男人笑著笑著不笑了,“我能活著拿到錢,但我還沒花出第一張鈔票就被大口徑手槍爆頭了對不對?”

    凱撒無話可說,確實如猴臉男人所說,從加圖索家訛詐到錢財的人,幾乎都沒有畫花出那筆錢的命。

    “你們想怎麼樣?”凱撒終於讓步了。

    “你手裡不是有槍麼?用槍打斷你身邊那個叫楚子航的傢伙的小腿和手腕,然後再用槍打穿你自己的小腿和手腕。我們知道加圖索君你是A級混血種,楚君也是A級混血種,你們這種英雄手腳健全的時候我們很害怕的,不敢靠近。”猴臉男人緩緩地說,“我們也不想要你們的命,我們的任務是把你們帶給那位大人處置。”

    路明非一邊翻譯一邊心說完全沒我什麼事兒啊,聽你這話的意思我手腳健全也沒有危險是吧?

    “你們帶著這麼多武器,還有那輛鏟車來找我們,這是圍捕麼?這是殺人吧?”凱撒不動聲色,“我怎麼知道在我喪失抵抗力之後你們不會用獵槍頂著我們的腦袋發射?”

    “那得看加圖索君你有多信任我這個人咯。我是個有信用的人。”猴臉男人微笑。

    “一個鬼鬼祟祟摸進女更衣室偷內衣的人,我怎麼相信他的信用?”

    “娛樂而已,誰沒點愛好呢?我就喜歡這種剛從女孩身上脫下來的、散發著好聞氣味的紡織品,這跟加圖索君你喜歡雪茄是一個道理啊,”猴臉男人大力地嗅著內衣,在手下面前毫不顧忌。

    猴臉男人比凱撒想得要可怕得多,很多人會覺得內衣賊是怯懦猥瑣的人,從而低估他們的兇狠,單有些內衣賊例外,這些人從青春期開始患有戀物癖,一直沒被發現和糾正,這種病態會延續到成年之後,演變為精神疾病,他被凱撒挾持的時候並沒有暈厥,但他清楚自己孤身一人不可能對凱撒和楚子航兩個A級混血種,於是翻著白眼隨地撒尿讓凱撒放鬆了警惕。

    “反正這件事也不由我的信用決定啊,”猴臉男人笑著笑著露出發黃的牙齒,“得看你們貴族是不是如傳說中那樣愛惜女人,貴族不就該為了保護漂亮女人勇敢地決鬥坦然地去死麼?否則貴族跟我們這種沒有女人喜歡、只好聞內衣而解悶的敗犬有什麼區別呢?哈哈哈哈哈!”

    “老大……”路明非低聲說。

    “繼續翻譯,我們還得給楚子航爭取更多時間。”凱撒直視前方。

    楚子航正沿著樓道狂奔,四面八方都是,電梯早已經停運,好幾處樓道都已經被燒得塌陷了,幸虧樓上的土耳其浴室中有大量的水,否則樓板都燒塌了。

    凱撒還不至於傻到把希望寄託在談判上,跟一群磕了藥滿腦子幻覺的暴徒沒什麼可談的。他在到達網吧之前就把楚子航放下了,現在副駕駛座上只有路明非一個人,但在那麼遠的距離外暴走族根本發現不了。

    楚子航繞道後街小巷,從無人把守的後門摸進了網吧,四處尋找上天臺的樓梯。他的衣服在下水道裡浸透了,在火場中水分不斷蒸發,體溫不至於過高。憑藉混血種的體魄他應該可以帶著真逃離火場,凱撒在盡可能地為他爭取時間。真只需稍微多忍耐一會兒,楚子航已經到達三樓,真和他之間只隔著兩層樓板。

    “你把一座樓點燃了,員警很快就會趕到這裡。你還想帶著我們離開?”凱撒冷冷地說。

    “哈哈哈哈!員警怎麼會來?你們根本不知道那位大人的勢力,他要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攔,他要殺的人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陽!”猴臉男人大笑。

    “看這個鬼天氣明天早晨還是陰雨。”

    “加圖索君你真是太有意思了!這種時候還能平心靜氣地講笑話,你是想好了要讓這個女人被活活燒死麼?”猴臉男人用手指挑著那件輕薄的小衣物,“喔!滲透了檀木香的內衣!她的身體也是這個味道的吧?燒死了會不會發出好聞的檀木香味呢?”

    這個傢伙還沒有想到自己鑽進了凱撒的圈套,他陪著凱撒東一句西一句,已經五分鐘過去了,楚子航已經很接近目標了。猴臉男人還無意中透露出那個人的資訊,他是位元高高在上的大人,他在日本本地有著很大的權勢甚至能影響員警,他非常瞭解卡塞爾學院和加圖索家。卡塞爾學院本科部三年級以上的學生都學會談判學,他們善於從言談中分析出對方心裡的底牌,猴臉男人確實兇狠,但他還是太業餘了,只配偷汽車和賣白粉,不該越級接自己做不下來的任務。

    楚子航終於找到了通往天臺的們,所幸這條樓道仍沒有被火焰包圍,透過門上的玻璃他能看見火焰裡飛揚的紅旗袍,真距離他不遠。

    “你身邊的楚君怎麼一直不說話?”猴臉男人冷冷地問。

    凱撒心裡一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猴臉男人似乎察覺了什麼。

    楚子航拉開那扇門,大桶的汽油劈頭淋下,他失去平衡沿著樓梯往下滾,火焰迅速的燒著了他的衣服和頭髮!

    暴走族在通往天臺的門上架了一鐵皮桶汽油,他們設好了埋伏等著楚子航上鉤。

    楚子航原本是極其謹慎的人,但真堅持不了太久,這讓他的行動中出現了紕漏。他來不及把燒著的衣服脫掉,這些浸透了汽油之後緊緊地黏在身上,目光所及之處連一個滅火器都沒有,他貼地翻滾,但是無濟於事。他已經無力爬上天臺去了,沿著樓梯一路滾了下去。

    風助火勢,天臺上的火焰突然間熊熊上升!猴臉男人拍著屁股跳起來,指著凱撒狂笑:“哈哈哈哈哈!蠢貨!你們的小伎倆早被我看穿了!現在你的朋友已經變成我燒火的柴啦!”

    “下去!”凱撒大吼著把路明非退出車外,“火力壓制!”

    凱撒已經沒有選擇了,真在熊熊烈火中搖搖欲墜,高溫和低氧環境令她極度虛弱,她堅持不下去了,而楚子航生死未蔔。在最壞的情況下就要有最強力的手段,所謂力挽狂瀾,意味著不惜一切!

    NOS鋼瓶中最後的氧化二氮湧入氣缸,油門到底,鮭蛇在狂暴的加速中車頭抬起,活像一頭撲擊獵物的活蛇,凱撒筆直地撞向赤備的陣型!

    路明非在雨地裡打了幾個滾,臥姿瞄準!最後一支MP7在他手裡,這種衝鋒槍的點射極其精准,在100米的距離內完全可以當做阻擊槍使用,而他李嘉圖-M-路最大的本事莫過於遠端狙擊,他可是進校第一天就打翻了本科部兩位老大的新人王!凱撒正駕車沖向彈幕,暴走族們紛紛把獵槍指向鮭蛇,在這輛車進入射擊距離之內的瞬間,大約一百隻短管獵槍會同時發射把它化為一團火焰……但那是沒有路明非的情況下。路明非強壓著心裡的驚懼,骨骼高速地移動就位,他控制住了那支MP7,連續扣動扳機。

    說是點射可是槍聲連綿不絕,跟連射也沒有多大區別,左側鶴翼中持槍的暴走族都看見眼前有火星閃動,同時手中的獵槍失去了準頭。

    這是路明非從業以來就完美的發揮,他連續七八槍每發子彈都命中了暴走族手中的獵槍。他好歹也是卡塞爾學院本科部的,跟這些暴走族相比他也算是精英!叫那個猴臉男人忽略他這個精英!

    凱撒抓過車裡的那支MP7抵住油門,又用一支短管獵槍鎖住方向盤,解開安全帶向前翻滾。他在鮭蛇的引擎蓋上站了起來,雙眼中流淌著奪目的金色!

    獅心會的精煉血統技術,一度暴血。

    “跳下來!”他對著天臺上的真大吼,“我會接住你!”

    他被火光照亮,金髮在風中獵獵飛動,短管獵槍輪番發射,但沒有一發鉛彈能夠命中他。他就像那個命中註定要來救你的騎士那樣,詛咒或者刀劍都無法穿透他的黃金鎧甲,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他的光輝腳步,因為這是命中註定的,一切已經寫在一本世人讀不到的書上。真曾經希望他來的時候騎著白馬,但他開著鮭蛇跑車;真希望他來的時候帶著陽光,可他簡直亮得像是爆發中的超新星。

    真突然不怕了,她甩掉了高跟鞋,張開雙臂,任憑身體隨著地心引力墜落。

    鮭蛇貼著廂式貨車駛過,在那之前凱撒已經猛踩引擎蓋躍起在空中。暴血之後他的感官更加敏銳,在他的眼裡雨下的慢了,每個雨點落地的聲音都格外的清晰,每一枚鉛丸撕裂空氣的聲音也都格外尖銳,穿著紅裙的女孩從天而降,風吹起旗袍的長擺。速度恰如凱撒所預計的,以他的起跳位置恰好可以接住真。四層樓雖然不算高,但是墜落的衝擊力之大,一般人伸手去接胳膊會當場脫臼,但混血種的體魄可以勝任這項工作。鉛丸組成的彈幕把空氣切割一片一片的,但路明非的連續射擊震懾了那些男孩,他們的手在抖,原本很容易命中的鹿彈都打偏了。

    這是他聽見了冰冷的笑聲,像是毒舌在笑。

    在上百支獵槍中,距離他很近的一支獵槍吐出了火焰,幾十枚鉛丸組成剛好能覆蓋他的彈幕,一瞬間仿佛死神從天而降揮舞鐮刀割向他的脖子。凱撒下意識地仰身,鉛丸擦開他胸前的皮肉打空了。

    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致命的錯誤!他拼了命地伸出手去,少女的肌膚在他手指上擦過,生命在指尖流逝的聲音就像是風。

    真重重地拍在地面上,積水四濺,水中帶著鮮明的血色。下一刻狂奔的鮭蛇趕到,撞上了穿著紅裙的女孩,車頭頂著她,撞進燃燒的樓裡。

    凱撒跌落在鮭蛇的車頂上,砸塌頂棚回到了駕駛座上,他用盡全身力氣去踩刹車但是無濟於事,鮭蛇頂著真撞開了一層又一層牆壁,血濺在破損的擋風玻璃上。

    “NO!”凱撒發出了從不屬於他的、介乎恐懼絕望之間的吼叫。

    猴臉男人跪在廂式貨車的車頂上,把冒著硝煙的獵槍高高舉起,在手上海潮般的歡呼聲中,他極具儀式感地親吻這支建立了功勳的獵槍,對著漫天大雨狂呼:“哈利路亞!”

    鮭蛇終於停下來了,凱撒坐在燃燒著的車裡,什麼都聽不見。一切聲音都離他遠去,只剩他在漆黑世界的中央……世界原來是這麼冷的。

    他從廢墟中挖出了真,奇跡般的,真還睜著透亮的眼鏡……雖然她全身的骨頭都斷了,斷裂的肋骨插進了肺裡。

    “謝謝您……趕回來……”真每說一個字就會吐出一口血來,“我覺得還好……但我的去醫院,您能送我……去醫院麼?”

    “我送你去醫院!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凱撒把她的頭緊緊地抱在懷裡。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所能夠救治真的醫院,無論它值多少錢凱撒都會把它買下來。但是醫院只能治病,死亡並不是一種病。凱撒聽著她的心臟漸漸地停止跳動,終於無聲無息。

    他沒有愛過這個女孩,這女孩只是他貴公子人生中的去去過客罷了,她給過他一些幫助,他許諾提供一筆獎學金送她去義大利讀書,大家恩怨兩清,將來她也許會嫁給那個野田壽的男孩,而凱撒早已決定要跟穿著白紗的諾諾環遊世界。凱撒並不瞭解真,真也不瞭解凱撒,他對凱撒的憧憬和隱約的眷戀都是基於自己的幻想,就像退潮時沙灘上留下的白色泡沫,唯一的結果就是慢慢地消逝。她甚至算不得凱撒人生裡比較重要的那些過客,有過那麼多的名媛曾經跟他以“好朋友”的名義相處過兩三年,陪他出席過慈善酒會,參加奧斯卡的頒獎儀式,甚至以緋聞女友的名義上過報紙。他們書信來往洋洋灑灑,女孩們生日的時候凱撒會買下限量版的卡地亞鑽石或者整間花店的玫瑰花作為禮物。可他跟真的相遇的時候是個迷失在東京街頭的浪遊人,而真是個色情網吧的服務員,他們的談話又緊張又可笑,像是不懂世事的稚兒。

    可她死了啊……為了那終將消逝的、錯誤的、愚蠢的愛情,他為了那無謂的東西死掉了啊,連“去義大利讀書”這個補償都收不到。

    她不該捲進這件事裡來的,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孩,想要接近那個光輝晨星一般的男人就得用盡全力,把手伸得長長的,把頭也伸到死神的鐮刀之下。

    因為你太卑微了,所以想要幸福你要付出十倍的代價……乃至生命。

    痛……腦神經痛得像是被烙鐵燒紅了……凱撒一手抱緊真一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頂骨,害怕他痛得炸開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已經可以狠狠地握住自己的人生了,已經可以遠離那“無能為力”的憤怒和不甘……可他又失敗了,他向著時光的漩渦中墜落,重新變為那個孤憤的小魔星。

    “我的凱撒是個善良的孩子啊……可世界那麼殘酷,你一個人的善良又有什麼用呢?”媽媽坐在床邊,憐愛地撫摸他的頭頂。

    是啊,世界那麼殘酷,無論你怎麼反抗它,它都沉默無聲地運轉著,根本不管你會怎麼想。

    你在大使的沙拉裡放入了魚膽,哭得他落荒而逃,可他選中的小羊還是被宰殺了,剝了皮泡在胡椒和香葉湯裡;你嚇得那些紅男綠女落荒而逃,可不久之後他們又會聚在你家的舞廳裡,就著靡靡之音跳貼面舞,喝醉的男男女女摟在一起,在午夜裡高聲調笑;你嚇走了種馬老爹帶回來的女明星,可是幾天之後臥室裡換了新的畫作,又有新的女人從老爹的豪車上下來,嫋嫋婷婷地踏入你家的房門,嫋嫋婷婷地跟著他走向臥室,流水般的裸女在老爹的大床上滾過。

    那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麼弱小,你自己為足夠叛逆了,可你根本不曾改變這個世界,你只是躲開不去看它那殘酷的一面。

    現在你回想起來了吧?你那被憤怒和不甘支配的童年。

    暴走族們拎著路明非的衣領,拖著他走過整條街,最後把他扔在曼波網吧的牆上,窗戶裡呼呼地往外冒著火焰,楚子航已經在火場裡燒了五分鐘,路明非覺得以師兄那一臉禁欲主義的模樣,沒准能燒出舍利子來。

    大火把暴走族們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人牆越逼越近,短管獵槍再男孩們掌中旋轉。路明非手裡還提著那支MP7,可是子彈已經耗盡,他徒勞地把這支空槍擋在自己面前,像是看不見的死神推開。

    真見鬼了,自己分明是個廢柴來的,可是這種時候居然演不出下跪求饒的戲碼來,因為想到燃燒著的師兄在樓道裡狂奔,因為想到老大被獵槍淩空轟下,像是被淩空射落的鷹,還有那個被跑車盯著撞進火場裡去的女孩……他絲毫不懷疑這群暴走族的目的就是殺了他們,而他們已經無力反擊。鮭蛇撞出的洞口就在不遠處,幾十隻短管獵槍指向洞口,洞口往外吐出火舌。就算沒被那一槍打死也沒被燒死,凱撒也還是沖不出來,他連一顆子彈都不剩了。真悲劇了,走投無路的獅子們真要被成群結隊的老鼠咬死了。死的感覺,大概很疼把?

    可就是不能跪下去求饒,衰了一輩子了,死的時候別丟自己這組人的臉。路明非死撐著把頭揚起來,對上了猴臉男人猥瑣的笑臉。

    “真是美豔的少女啊!”猴臉男人一把狠狠地抓在路明非的屁股上,暴走族們哄笑起來。

    “如果想要的話我也可以把我的內褲送給你。”路明非用盡全身力氣說出這句爛話來。

    猴臉男人的臉色驟變,作為一個變態,這個挑釁恰恰擊中了他的心窩,凱撒那高高在上的嘲諷他不在乎,可路明非這句話卻像鑽進他心裡的毒蛇。他猛地用獵槍頂住路明非的下顎,面孔扭曲。

    路明非心想這下行了,這真是我人生中說得最漂亮的爛話,臨死前用話狠狠地戳這混蛋一刀,還能讓他憤怒地一槍幹掉自己,免得折磨。

    街面上忽然亮了起來,雨仍然在下,月光卻在這一刻刺破雨雲照亮了千鶴町小鎮。明月在暴風雨中普照大地,月輪燦爛如銀。這詭異的奇景另暴走族們看呆了。

    各式各樣的手機鈴聲響成一片,男孩們的手機在同一刻響了起來。他們紛紛摸出手機,打開來看到完全相同的短信:“這是卡塞爾學院執行官EVA的短信,我代表學院執行層全體發出這則嚴正地申明,現在正照耀你們的事俄羅斯“旗幟六號”人造月亮,在雲層中製造空隙的是隸屬沖繩海軍基地的B1轟炸機,如果這裡不是日本國土,燃燒彈已經落在你們頭上。如果你們敢傷害學院的任何一名專員,我保證你們會後悔。在你們瞭解卡塞爾學院的可怕之前,不要試圖激怒我們。你們有五分鐘的時間從介面上撤離。”

    距離地面六十公里的軌道上,俄羅斯發射的旗幟六號人造月亮轉向東京北部,巨大的反射鏡面將直徑4000米的巨大光斑投射在千鶴町小鎮上。卡塞爾學院隔著整個太平洋發出死亡威脅。

    EVA和輝夜姬的死鬥還在網路中繼續,EVA集中計算能力確保她能保持接入日本的移動通信網路,街上的攝像頭都轉向了曼波網吧。

    相隔上完公里的卡塞爾學院中央控制室裡,執行部全體起立,觀看大螢幕上的錄影,路明非的下巴被槍管抵著,猴臉男人的手微微顫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等待結果。

    以EVA的能力這也是極限了,EVA不惜侵入旗幟六號,命令他偏轉,把照明光束從北西伯利亞轉到千鶴町小鎮上,用這束光下達最後通牒。她有辦法下令那架飛掠千鶴町的B1轟炸機進攻,但她沒有這麼做,並非因為那是日本國土,而是因為B1轟炸機不管動用什麼武器都必然波及路明非。如果猴臉男人扣動扳機,那麼B1轟炸機的燃燒彈就從天而降,整條小街都會化為火海。這種事情甚至會上升為國際糾紛,一架美軍轟炸機在日本小鎮上投擲燃燒彈,但EVA沒有選擇……在連昂熱也不能查閱的底層資料庫中,路明非受保護的級別淩駕於學院所有人之上,作為人工智慧,EVA的最高職責就是保護他,會為保護她支付任何代價。

    她就是為這個人兒誕生的。

    “老……老……老大!我覺得還是……還是算了吧!”一名暴走族戰戰兢兢地說,“他們連衛星都能控制,還能調動美國人的轟炸機,我們跟他們玩下去是死路一條啊!”

    赤備的男孩們根本沒想到今夜他們會跟這麼棘手的人和組織對上,來之前他們只拿到了錢和三張照片,他們甚至不知道凱撒和楚子航是誰,下達任務給他們的人單線跟猴臉男人聯繫。

    猴臉男人的手在抖,他也不知道卡塞爾學院是什麼東西,但對方能夠控制衛星,轟炸機和行動電話網路,看起來甚至具備挑戰日本政府的實力,跟這種機構為敵確實是太愚蠢了。可想到那位沒有出面的大人,他就覺得毒蛇從自己的脊背上爬過,手中的槍怎麼也放不下來。凱撒和楚子航都可殺可不殺,那位大人點名要的就是路明非的命,如果沒拿到路明非的命,猴臉男人就得考慮拿自己的命去請罪。

    手機又響了,這次只是猴臉男人的手機響了,一條新的短信進來了。

    他默默地讀完了那條短信,放下短管獵槍,一步步後退。

    他臉色慘白冷汗淋漓,放佛發來那條短信的是死神,他機械地舉起手,豎起中指!

    這個狂妄的男人竟然對卡塞爾學院比出中指!中央控制室裡,所有人都感覺到螢幕上EVA的瞳孔中流露出刀劍般的寒氣。半空中的B1轟炸機驟然轉向,低空飛向曼波網吧。它本來的任務只是在雲層中撒播凝雨劑,打開一個缺口,讓旗幟六號的光束能夠穿透黑雲,現在進攻命令已經下達。投擲燃燒彈的話路明非還有一線生機,如果暴走族開槍,他根本沒有生還的機會。

    “一種嚇唬人的招數沒什麼了不起!日本是我們的地盤,千鶴町也是我們的地盤!他們不敢那樣做!把槍舉起來!”猴臉男人大吼。

    暴走族們猶豫了片刻,紛紛的端起槍,他們知道得罪這位隊長的下場。

    猴臉男人刻意不讓手下看見自己的臉,因為他的臉上完全沒有人色。最後來的那則短信沒有發信號碼,內容只有簡單的一句:“舉起你的手,伸出你的中指。”

    這是幕後那位大人的命令,最後的退路也被堵死了,只能向前看。猴臉男人甚至違背這位大人的結果,跟那個結果相比,被燃燒彈燒死都可以算作舒服的死法。

    猴臉男人猛地揮手,B1還未到達千鶴町上空,路明非閉上了眼睛,槍口吐出燦爛的火光,彈幕鋪天蓋地籠罩了他。

    但就在這個時候,沉雄的吼聲從曼波網吧裡傳出,路明非背後的牆壁轟然開裂。那輛四米高的鏟車沖出火場,巨大的砂石鏟把路明非拖向空中,數百枚鉛丸在砂石鏟上打出密集的火光。

    凱撒坐在鏟車駕駛艙裡,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抱著的女孩在往下滴血。他其實早已等待在那堵牆後面,暴雨聲掩蓋了鏟車逼近的聲音,在暴走族們紛紛上膛的瞬間,鐮鼬帶回了訊息,凱撒猛地踩下油門破壞牆壁。鏟車噴著黑煙沖上街道,把槍手們逼得四散奔逃,這種大型工程鏟車的側面也裝有鋼板以免砂石濺射傷到駕駛室裡的人,短管獵槍轟在上面根本沒有效果。

    卡塞爾學院中央控制室,所有人都使勁地鼓掌。關鍵時刻,在EVA都束手無策的時候,還有一個人能扭轉戰局!這個自命不凡的本科部學院在執行部的專員們中通常都是被嘲諷的,他是個還沒有真正長大的男孩,還沒有對老一輩倨傲的資本,可他仗著自己出身名門,變現的像是未來的皇室。但這一次,專員們恭迎一位皇帝蒞臨的掌聲來為他喝彩。

    所謂皇帝,總是要御駕親征的。

    鏟車以驚人的高速在雨中甩尾,凱撒轉動方向盤讓車尾對著暴走族,同時把砂石鏟降了下來:“快!進駕駛室裡來!”

    路明非用盡全力往鏟車上蹦,凱撒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拉進了駕駛室,把手中的真交到路明非懷裡。路明非感覺到真身體裡那些折斷的骨頭,自己都疼得想哭。

    可凱撒面無表情,他的臉堅硬得像是用岩石刻出來的。如果說堅硬也是一種表情的說,路明非從未在凱撒臉上看見過這種表情。

    “老大你沒事吧?”路明非戰戰兢兢的。

    “我沒事,我很好。”凱撒再度踩下油門,砂石鏟上的尖刺插進一輛跑車裡,他把這輛車高高舉起,調轉車頭向暴走族沖去。

    “雷管!雷管!”猴臉男人大吼。

    十幾名暴走族從腰間抽出雷管,點燃之後投向鏟車。雷管炸穿了鏟車高達兩米的車輪,者噴吐黑煙的龐然大物忽然間就失去了力量。

    “開槍!開槍!開槍!把雷管丟到駕駛艙裡去!”猴臉男人聲嘶力竭。

    這時漆黑的雲層忽然破開,黑色的巨鳥從天而降,B1轟炸機低空飛行的激波掃蕩了整條長街,三發照明彈就像是三顆熾白色的流星在長街的空中橫貫而過。

    銀色的旅行箱從天而降,接近地面的時候打開了三個白色的小減速傘。凱撒跳出鏟車,淩空抓住那個箱子,面無表情地打開箱子上的封條,封條上印著“CassellCollege2013”的字樣,卡塞爾學院裝備箱,2013版本。EVA在最後一刻改動了B1轟炸機的任務,投擲物由燃燒彈改為裝備箱。凱撒打開箱子,槍支、彈藥、照明彈、手榴彈排布得整整齊齊,部分子彈的彈頭是紅色的,那是致人昏迷的弗裡嘉子彈,部分子彈的彈頭是黑色的,那是殺傷龍類的汞核心鈍金破甲彈,還有部分子彈是通用的黃銅彈頭。

    “他……他拿到箱子裡!”一名暴走族驚恐地大喊,顯然來之前猴臉男人提示過他在持有某個箱子的時候這三個獵物有多可怕。

    凱撒選用了黃銅彈頭的馬格努姆彈,他站在暴走族的設計範圍內,但他一顆一顆往沙漠之鷹的彈匣裡裝填子彈,從容不迫,子彈入匣的聲音清脆而駭人。

    “老大那子彈可是能打死人的!”路明非大驚。

    “我家的老東西們通常將一些歪理,但是有句話他們說得沒錯。他們說上帝創造的世界一定是公平正義的,如果有人犯了錯,他就該支付代價,當斷手的斷手,當斷腳的斷腳。如果有人犯了錯又不能支付代價,那誰還相信上帝的榮光呢?”凱撒把彈匣插入槍裡,分別上膛,雙手十字交叉,雙槍放在肩頭上。

    猴臉男人正帶著他的手下後退,他們考慮的不是凱撒在不在自己的射擊範圍內,而是千萬不要留在沙漠之鷹的射擊範圍內。那對沉重的手槍帶著機械般的威懾力,巨大的槍柄上刻著展開羽翼的骷髏天使。

    “鳥巢鳥巢,貨物已經投放,雀花是否返航,請指示。”B1轟炸機駕駛員的聲音回蕩在中央控制室裡。

    這位美軍機師一直以為自己接受的沖繩總部的命令,但接入他頻道的確實位於美國境內的一台超級電腦。

    “雀花雀花,鳥巢收到,同意返航,一路好運。”EVA用模擬出來的男聲下令。

    “這時候就讓轟炸機返航?”施耐德還不放心。

    “動用美軍的轟炸機會導致美國國防部的內部調查,我們的存在也許會被發現,這是迫不得已的最終手段。但現在用不著了,考慮到“鐮鼬”的存在和裝備箱中的323發子彈,我們可以稱全副武裝的凱撒-加圖索為戰場之王了。”EVA淡淡地說。

    猴臉男人忽然淒厲的尖叫起來,揮舞著血淋淋的手臂。他剛剛想要揮手命令手下開槍,但他的手已經沒有了,子彈準確地貫穿了他的腕骨,0.44英寸的馬格努姆彈,在這樣的距離上別說炸碎人的腕骨,炸碎犀牛的頭蓋骨都不難。暴走族紛紛跌倒在積水中,他們抱著小腿哀嚎,獵槍扔在水裡。子彈打穿了他們的小腿,他們受的傷比猴臉男人要輕,但小腿排腸肌洞穿的結果也是終生殘疾。這些人低估了凱撒那對改裝過的沙漠之鷹,即使在不加裝槍管的情況下它也有100米的有效距離。

    獅子還是獅子,只要它找到自己的牙齒。

    凱撒雙槍齊射,打空子彈之後就把槍扔給路明非讓他幫著裝填子彈,從裝備箱中取出烏茲衝鋒槍繼續射擊。暴走族們完全喪失了鬥志,丟下同伴鬼哭狼嚎地跳上廂式貨車。有些人能跳上去,有些人卻在摸到廂式貨車之前就倒在了雨裡,每顆子彈都準確地穿過一條小腿。如果有幸被烏茲的子彈射中,他們經過治療將來還能騎摩托車,如果是被沙漠之鷹的子彈撕裂了肌肉,他們會因為殘疾而終生考不到駕照。他們從加入赤備以來就是無法無天的暴徒,這一次他們自己體會到了對暴力的恐懼。

    廂式貨車在雨中打著滑起步,三輛車帶著剩下能動的幾十個暴走族逃向長街盡頭,凱撒把打空子彈的烏茲丟給路明非,接過裝填完畢的沙漠之鷹。

    “大人,我們……我們堅持不住了!他們火力太猛了!”猴臉男人坐在副駕駛座上,強忍著斷臂的痛苦撥打電話。

    “1575年的長蓧之戰,面對織田家的鐵炮隊,武田家的赤備沖出去了。這是日本的勇氣啊,我非常激賞。快500年過去了,赤備的精神還燃燒在年輕人的心裡吧?”電話裡的男人含笑說,“衝鋒,勇敢地衝鋒。”

    電話掛斷了,猴臉男人呆呆的坐在那裡,任憑手機墜落,凱撒提著槍穿越暴雨,不發不急不緩。他一共開了六槍,把三輛廂式貨車的後輪全部打爆。

    司機還在玩命地踩油門,希望這輛癟了胎的車能堅持著跑上幾公里,甩掉後面那個殺神般的男人,猴臉男人忽然拔掉了車鑰匙。

    “別想了,今天要麼我們殺了他,要麼他殺了我們。殺了他什麼都有,錢、女人、最好的藥,我帶你去新宿玩女人,每天都換不同樣的!”猴臉男人抓著小弟的衣領,臉扭曲德不似人形。

    貨倉洞開,無數道光柱同時亮起,猛獸咆哮著出籠。

    赤備發起了最後的猛擊,每個人都注射了超量的毒品和LSD,瘋狂分泌的腎上腺素壓制了恐懼感,他們跨上各自的機車,奏響了最刺耳的重金屬音樂,發動衝鋒。

    凱撒閉上眼睛,沙漠之鷹轟鳴,聲若暴雷。

    鐮鼬釋放,領域擴張,再擴張!

    改造過的沙漠之鷹射速極快,凱撒直接揮出了彈雨。這些暴走族進入了鐮鼬的範圍,就進入了凱撒的專屬戰場。車潮和彈雨正面衝擊,子彈洞穿了油箱,打斷了車軸,撕裂了輪毅,火星四射。重機一輛接一輛倒在積水中起火爆炸,男孩們翻滾著落地,鬼哭狼嚎。凱撒機械地開槍,面無表情,既不喜悅,也不憤怒。

    赤備想用集團衝鋒來逼得凱撒放棄陣地。他們一直這樣桀驁不馴,也一直戰無不勝,高奏著重金屬樂而來,車後座上載著利刃,仗著旺盛的荷爾蒙,覺得自己前方的一切都會被車輪碾平。員警不敢對他們開槍,躲在警車的門後對他們大聲喊話。因為他們是年輕人,年輕人做點小壞事就該被社會原諒。赤備們就狂笑著駕摩托車跳上警車的車頂,打個轉揚長而去。

    可今天迎接他們的是絕對的暴力,沙漠之鷹冷漠地吐著槍火,赤備們依次落馬,凱撒連半步都不曾後退。

    凱撒從路明非手裡接過烏茲,繼續發射。鐮鼬們帶回了赤備少年們因恐懼而加速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越來越快。震懾車潮的與其說是彈雨,不如說是凱撒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恐懼感。武士道的勇氣在這種工業機械般的冷漠壓力面前,就像被打斷脊樑的猛虎。

    “碾過去!碾過去!碾過去!”猴臉男人瘋子一樣的吼叫。儘管只剩一隻手,可他也駕駛者一輛杜卡迪重型摩托出擊,這種時候沒有他督陣是沒人敢沖上去的,但只有沖上去,把凱撒碾在車輪下才是活路。

    男孩們鼓起最後的勇氣再頭頂旋轉長刀,有人揮舞短管獵槍亂射,凱撒以某個固定的節奏射擊,半條街的積水裡都是重機殘骸。最後幾輛摩托車聚在一起,筆直的沖了過去。這是最後的機會,騎兵隊一旦撕裂鐵炮隊的防線就可以肆意屠殺,男孩們吼叫著,雞冠般的頭髮猛抖。他們是赤備中最核心的分子,是真正做過惡事的人,不惜別人命的傢伙往往也不太看重自己的命。

    凱撒摸出一顆手榴彈沿著路面滾了過去……暴走族們過高地估計了凱撒的底線,如果裝備箱裡有火箭炮,凱撒也會用的。

    爆炸的火光中,黑色的杜卡迪騰空躍起,DesmosediciRR,賽道上的皇帝。猴臉男人藏在死忠部下的背後,就是要確保自己沖到凱撒面前。杜卡迪越過了凱撒的頭頂,高速旋轉的車輪對著凱撒的頭頂劈下,同時猴臉男人手裡的利刃刺向凱撒的心臟。他把一切都拋在腦後了,荷爾蒙在他的血管裡奔騰如潮,他要殺了這個外國人!凱撒不死他就得死!

    凱撒抬腿踢在杜卡迪的油箱上!

    猴臉男人忽然發現胯下的摩托車不見了,他處在“浮空”的狀態中。時速60公里的杜卡迪被凱撒那一腳生生地踢得倒飛出去,砸在路面上。凱撒左手抓著猴臉男的頭把他拎在手中,右手槍連續轟響,把子彈傾斜在那輛價值十萬美元的摩托車上,把它的四缸發動機、車軸,鍍銀的尾排和把手、真皮騎座,還有珍貴的標誌、赤備的戰旗……全部打爛。這是猴臉男人心愛的機車,他愛護這輛車就像愛護美豔的女人,他曾經為這輛車去殺人,可凱撒如同揉爛一個紙杯那樣毀了它。

    猴臉男人沒有機會心痛,恐懼會壓過一切情緒,他現在面對著一張堅硬的臉,真的尿了出來。

    “我會殺了你,但在那之前你得告訴我幕後那位大人是誰。”凱撒一槍命中猴臉男人的腳腕,他的一隻腳消失了。

    “我對逼供沒有什麼耐心。”凱撒再開一槍命中膝蓋,男人的小腿也消失了。

    “私は……私は……”猴臉男人痛苦地掙扎著說。

    凱撒這才想起對方只會說日語,於是說:“翻譯。”

    路明非翻譯之後猴臉男人嘰嘰咕咕地說了幾句話。

    “他說說起來得很長時間,他痛得要暈過去了,能不能喝點酒?”路明非把猴臉男人的話翻譯過來。

    “喝酒?”凱撒對於這個猥瑣男的勇氣有點意外。

    猴臉男人從自己的袖管裡摸出一支試管,試管裡是紫色的液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試管放進嘴裡,用力咬碎玻璃,把其中的液體吸得乾乾淨淨。

    “毒藥?”凱撒吃了一驚,但已經來不及了。半截試管在雨裡摔得粉碎,猴臉男人的手臂軟軟得垂了下去。

    但猴臉男人的心跳並未停止,反而恢復到了正常狀態,之前他因為受傷和服藥,心跳速度超過每分鐘兩百次,但現在只剩下50次左右,那顆心臟以異乎尋常的正常頻率有力地跳動著,凱撒聽得清清楚楚。猴臉男人翻著白眼,身體痛苦的抽搐,漸漸地發熱。他處在一種非常古怪的狀態之下,似乎是越來越健康,有似乎在逐漸死去。

    猴臉男人忽然睜開了眼睛,猙獰的金色瞳孔!凱撒還沒有來得及閃避就被他的手指刺入了胸口,短短的幾十秒鐘裡,猴臉男人的指甲已經變成了鋒利的骨質爪。如果凱撒處在嚴密防禦的狀態下他必然不能得手,但自始至終猴臉男人都沒有在體能上表現出過人的能力,凱撒完全沒可能控制不住一個普通人類。但現在猴臉男人忽然變成了野獸,他的反應速度和力量驟然間達到了一個接近凱撒的程度。他整個人撲在凱撒的身上,像是熱情如火的情人擁抱對方,他的骨質爪還陷在凱撒的肌肉裡,鋒利的長牙已經咬向凱撒的頸部血管。凱撒已經來不及拔出狄克推多……

    黑色的長刀從背後貫穿了猴臉男人的心臟。長刀把他整個人挑起,扔在積水中。楚子航渾身濕透,衣服上全是孔洞,冒著熾熱的白氣。

    “師兄你沒事?”路明非驚喜地說。

    “差點死了,但二樓是土耳其浴室,最後我跳進了浴池裡。”楚子航說著轉身面向猴臉男人,“那是某種能活化龍血的藥物,你不該讓他吃下去。”

    猴臉男人的心臟被長刀貫穿可依然不死,他在積水中用僅剩的一手一腳爬行,口袋裡掉出白色的內衣來。這件小小的貼身衣物再次引燃了凱撒的怒火,沙漠之鷹指向猴臉男人的後腦。

    他說過要殺這個人,信守諾言是皇帝的美德,說到就要做到。

    楚子航把槍口按了下去:“這種龍化狀態也許還能恢復,等等看,讓他說出幕後指使人的名字再說”

    這時在積水中哀嚎的暴走族中,一個人緩緩地坐了起來,他的手中竟然握著一隻老式左輪槍,悄無聲息地指向凱撒的後背。路明非第一個發現,但是出言提醒已經來不及了,凱撒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猴臉男人升上。時間短到根本來不及思考,路明非飛撲出去把凱撒推開,那顆子彈好像打碎了他的靈魂似的,瞬間的劇痛過後整個人一下子就空了。他倒在積水中,汩汩的鮮血在積水中形成巨大的血斑,眼前只有楚子航大聲呼喊的畫面,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世界飛速地離他遠去,大雨滂沱。

    車輛包圍了曼波網吧的廢墟,每輛車上都閃爍著警燈,但是真正的員警都遠離了這個區域,蛇岐八家通過警界內部的關係封鎖了這條街。

    源稚生站在瓢潑大雨中,默默地抽著煙。

    “頭部中彈,子彈貫穿了大腦裡的幾條動脈,就算當時醫生在場都就不回來。”烏鴉遞來一枚黃銅彈頭,“7.62毫米口徑,從子彈變形的程度看,槍是改裝過的,威力極大,開槍的人毫無疑問是個職業殺手。”

    源稚生撚著那顆彈頭,眼睛卻看著擔架上的女孩。他還記得那張蒼白的面孔,在那間漫畫玩具店他們見過一面,這個女孩怯生生的像只小動物。驗屍官拉上了黑色屍體袋的拉鍊,擔架從源稚生面前抬走了。

    “殺手呢?”

    “胸部中彈,0.44的馬格努姆彈,毫無疑問是凱撒那柄沙漠之鷹打出來的。殺手只來得及開那一槍,以凱撒的反應速度,回槍就把他殺了。”烏鴉說。

    “殺人滅口。”櫻說,“這個殺手藏在赤備裡,目的就是在關鍵時刻殺死隊長。有人命令赤備殺了凱撒小組,只有隊長知道那個人是誰,任務失敗,所以隊長死了。”

    “獵槍是赤備自己的,MP7和伯萊塔不是這種暴走族幫會能弄到的東西,那個幕後的人還武裝了這些男孩。”烏鴉說。

    “還能跟蹤到凱撒小組麼?”源稚生問。

    “他們應該沒有走遠,家族已經命令附近的幫會全部出動圍捕,也許很快就有消息。”

    “殺手向隊長開槍的時候,路明非可能也被打中了。據暴走族的成員說,路明非當時大概是誤以為殺手要對凱撒開槍,所以撲出去把凱撒推開。那顆子彈射中路明非之後才打死了隊長。”

    “去查。查出幕後的人是誰,帶他來見我。”源稚生輕聲說,“由家族的基金會負責真小姐的撫恤。”

    “是!”櫻大聲說。

    “幕後的人如果反抗,那就打斷他的雙手雙腳再帶來見我,處決的事留給我來做。”暴雨打在源稚生的臉上,他的臉如同凱撒的一樣堅硬。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18
第五章 荊棘叢中的男孩


    柳生十兵衛縱身躍起,在空中以靈活的中刀防禦,霸王丸站立格擋,柳生十兵衛落地,立刻發出“八相發破”。這招的輸入在空中已經完成,落地之後刀光才發出,密集的連斬在前方形成一片刀幕,是攻防一體的招數。霸王丸如果想趁柳生十兵衛落地的間隙進攻,那勢必會闖入刀幕中受傷,如果防禦的話,“八相發破”也會磨掉他一點血,柳生十兵衛這一跳就有了價值。

    但霸王丸既沒有用重刀猛斬也沒有防禦,他忽然轉身。

    “天霸封神斬!”霸王丸發出沉雄的呼吼,長刀在旋轉中爆出弧狀的刀光。

    秘奧義-天霸封神斬。

    霸王丸闖入了八相發破的刀光,但刀幕完全不能傷害他,天霸封神斬的最初一段是無敵的。長刀自下而上斬中柳生十兵衛的下頜,霸王丸陀螺般連轉,淒厲的刀弧全數斬在柳生十兵衛身上。此刻霸王丸的怒槽是滿的,每一刀的傷害值都是最大值,柳生十兵衛一邊後退一邊損血。在退到螢幕邊緣之前他的血槽就徹底耗盡了,霸王丸帶著一連串刀光騰空而起,柳生十兵衛的胸口開裂,血濺如花。

    螢幕上出現巨大的“一本!”

    霸王丸勝柳生十兵衛,上杉繪梨衣勝源稚生。

    源稚生放下手柄,默默繪梨衣的頭頂:“預判了我的出招?所以就準備好了天霸封神斬來等著我?不錯哦,今天繪梨衣大獲全勝。”

    《侍魂Ⅱ》是個老遊戲,也是源稚生和繪梨衣最常玩的一款,這種老遊戲還沒有那麼華美的光影效果,但連擊和攻防做得很好,算是硬派的格鬥遊戲。繪梨衣在這個遊戲上一直勝不過源稚生,但今天她那一刀“天霸封神斬”抓住了完美時機,一發逆轉。以這份眼力,即使去街機廳也可稱霸了,如果她能去街機廳的話。

    繪梨衣面無表情地看著螢幕,按著手柄劈裡啪啦作響。映著螢幕的光,她的瞳孔瑩瑩發亮。

    “不高興麼?今天我可真沒有放水哦,是繪梨衣靠自己的本事贏的。”源稚生說。

    繪梨衣天生一張不悲不喜的臉,即使由源稚生陪著打遊戲是她最喜歡做的事,她也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不過畢竟相處的時間很長了,源稚生還是能感覺出她的情緒變化,主要是通過觀察她的眼睛,開心的時候她的眼神會更生動一些,多出一些鄰家少女的感覺,其他時候她的瞳孔就像光滑的鏡面,只反射外界的光而變化。很多人乍一見繪梨衣都覺得她像個人偶,完美無缺但是缺乏生機,工匠用了最好的琉璃做她的眼睛,但是盯著她的眼睛看久了很多人都會害怕。

    “哥哥,不專心。”繪梨衣在螢幕上打出了這句話。

    源稚生一怔。

    他知道繪梨衣很敏感,所以從來不騙她,包括打遊戲這種小事。每次跟繪梨衣對戰他都會全力以赴,很少會為了哄她開心而放水。繪梨衣太瞭解他的戰術了,放水的話會被看出來。今晚他也沒有故意放水,但真的死困擾了他,他不夠專心,犯了幾個低級錯誤。原本柳生十兵衛的起跳位置可以再偏後一點,這樣就可防住天霸封神斬,等霸王丸落地出現影子的時候,一記重刀就能令他昏迷,跟著一招“絕水月刀”結束戰鬥。勝利的本該是源稚生。

    繪梨衣看出他心神不寧,所以才會冒險使用天霸封神斬。但在源稚生心神不寧的時候戰勝他,繪梨衣也沒什麼成就感。

    “是啊,今天心裡有點事,過幾天哥哥把事情辦完了再陪你玩。”源稚生摸了摸她的頭,起身出門。

    是怎樣就怎樣,他從來都是個懶得解釋和辯白的人,所以繪梨衣才會跟他特別親近。繪梨衣天生不會說話,跟人“交談”都靠字條,她認識源稚生的第三天給他留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著“哥哥很懶”。橘政宗笑笑說這真是她對人最高的褒獎了,她喜歡你啊稚生。源稚生撓了撓眉毛說小姑娘這是喜歡我的懶惰麼?

    橘政宗正站在門外。

    “諸位家主都到了,大家都在等你開會。”橘政宗說。

    “出了什麼事?”

    “剛得到的消息,昂熱正在從芝加哥飛往東京的飛機上,美聯航UA881航班。雖然料到了學院會報復,卻沒想到來的人是校長本人。”

    源稚生吃了一驚:“消息準確麼?”

    “應該是準確的,半個小時之前昂熱更新了他在twitter的狀態,這是他自己公佈的。”

    “真是張揚的作法啊。”

    “希爾伯特-讓-昂熱一直都是這麼張揚的人。”

    “都來到這裡了要不要進去看看她?”源稚生說,“她玩遊戲機呢。”

    “今天就算了吧,還是開會要緊,別讓諸位家主等得太久。”橘政宗說。

    源稚生拍了拍紙糊的隔門,繪梨衣也在裡面拍了拍門,他們總是這樣說再見。屋裡黑了下去,嘈雜的音樂聲也停止了,那是繪梨衣關掉了遊戲機。片刻之後火光亮起,大概是繪梨衣點燃了蠟燭。燭火把她的身影投射在隔門上,她脫掉了身上的巫女禮服,身影曼妙修長。源稚生和橘政宗都沒太詫異,只是扭頭不去看。除了玩遊戲機,繪梨衣最喜歡的事就是洗澡,源稚生不陪她玩遊戲,她這就準備洗澡去了。

    源稚生猶豫了片刻,拍了拍隔門:“等這件事結束了,我帶你出去玩,把東京逛遍。”

    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從門縫裡鑽了出來,上面是幾個粗筆寫成的大字:“心配しないにでください,私は従順になります(作者注:不用擔心,我會聽話)。”

    電梯帶著源稚生和橘政宗直接進入會議廳。桌上陳列著寶刀、鎧甲和佛像,佛像前的香爐裡青煙嫋嫋,桌旁風魔小太郎、龍馬弦一郎、宮本志雄、櫻井七海、犬山賀五位家主長身跪坐,看見源稚生走進來,他們同時欠身行禮。

    源稚生在首位坐下,橘政宗陪坐在側面,幾天前這兩個人的位置還是反著的。就在龍源計畫結束後的第二天淩晨,橘政宗忽然宣佈辭去大家長的職位,推薦源稚生接替他的工作。

    在歷史上還很少有過大家長“辭職”,蛇岐八家的大家長等若日本黑道的皇帝,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都不願意放棄權柄,所以這個職位一般都是終生的,甚至世襲的。皇帝不幹了不能叫“辭職”,用“遜位”或者“下野”更合適,通常遜位都是因為被權臣逼宮的緣故。但沒有任何人逼橘政宗的宮,知道自己被推薦擔任大家長的時候源稚生正在一個人喝悶酒,烏鴉沖進酒窖裡大吼說老大已經有70%以上的人投票支持你了!櫻面無表情地說這樣看來擔任大家長是不可避免的了,我這就準備您就職典禮用的燕尾服。夜叉興奮地說也給我做一身吧也給我做一身吧!我比較魁梧,到時候我站在老大後面比較有氣勢!

    當天下午源稚生酒醒,家族確認他已經是臨時的大家長了,就職儀式之後就是正式的。

    “昂熱已經上了飛機,還有十三個小時就會到達東京。”犬山賀把自己的手機推到源稚生面前,“他不僅更新了自己的twitter狀態,還給我發來了短信。”

    源稚生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阿賀,我今天搭乘美聯航UA881航班飛往東京,預計到達時間是下午的16:20,請代我通知蛇岐八家的諸位家主,說我來了。”

    “阿賀?他居然像稱呼小孩那樣稱呼您。”源稚生微微皺眉。

    “這是他習慣的做法,表示他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裡。”犬山賀說。

    “真高調啊,把航班號和到達時間都通知了我們,是指望著我們去接機麼?”櫻井七海說。

    “高調的示威,但日本如今已經不是他可以橫行的地方了!”風魔小太郎冷冷地說,“想用這種方式來嚇唬我們,未免太可笑了!”

    “說不上故意示威,他就是這樣的人。”犬山賀說。

    “什麼樣的人?”風魔小太郎揚眉。

    “驕傲的人。風魔家主,恕我直言您並不瞭解昂熱,如果您知道他有多驕傲,就會明白他為何不願蒙面潛行。他是獅心會的創立者之一,他的同伴是梅涅克-卡塞爾、路山彥、‘酋長’布倫丹、‘猛虎’賈邁勒……他的老師是‘掘墓人’甘貝特、‘銀翼’夏洛和‘鐵十字’馬耶克……”犬山賀念著那串光耀秘檔歷史的名字,“從卡塞爾學院建立之日起他就是校長,直到如今校董會依然找不到能夠替換他的人。他是從秘黨時代活到學院時代的最後一人,帶著那樣巨大的榮耀活到今天,他委實不必在我們任何人面前蒙面潛行。”

    每個人都不由得動容,光聽那串光耀屠龍史的名字就足夠震撼了,就像一個物理學家聽到以撒-牛頓、湯瑪斯-愛迪生、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邁克爾-法拉第的名字列在一起。

    “是啊,希爾伯特-讓-昂熱,那是無論誰都要稱之為英雄的人,他確實不需要蒙面。”橘政宗歎了口氣,“但他想逼我們讓步麼?我們背後就是懸崖,我們早已沒有退路了。宮本家主,向諸位公佈你對神葬所的研究報告吧。”

    宮本志雄起身鞠躬,打開桌上的投影儀:“原本這份研究報告還要經過進一步的確認才會對諸位公佈,不過危機迫在眉睫,可供我安心搞研究的時間大概不多了。”

    他雖然年輕,確實家族中公認的學術精英,曾在卡塞爾學院進修,之後謝絕了若干院系的聘書返回日本分部主持岩流研究所。他一開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投影在巨幕上的是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那是迪裡雅斯特號的照相機在海溝深處拍攝的列寧號,它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肉繭,血腥的粘液呈絲狀往下流淌,數以百萬計的肺螺在肉繭的皺褶中蠕動。

    “這就是迪裡雅斯特號在海溝深處發現的東西,也就是列寧號運送的那枚龍類胚胎,它已經隨著高天原沉入岩漿。”宮本志雄說,“但它並非我們尋找的目標,我們的目標是神,那個一萬年前就被埋葬在高天原裡的東西。雖然名為神,但也許稱作魔鬼更合適。我想諸位都很容易猜到,這是一場血腥的祭祀,胚胎的血流入了高天原的廢墟,喚醒了埋葬在廢墟下的屍守群,當然,也喚醒了神。”

    “根據《皇紀聞》中的記載,神其實是殘缺的,殘缺的神需要其他高階龍類的基因進行補完。而列寧號把一枚鮮活的胚胎帶給了神,眾所周知胚胎細胞處於高速的分裂中,那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化學反應,每一枚細胞都有旺盛的活力,胚胎體液中蘊含各種激素。龍類也不例外,龍的胎血被稱為‘聖杯’,在古老的煉金術典籍中,它被稱作液體黃金和萬能藥,甚至具備起死回生的效果。”宮本志雄展示了一張古籍的拓片,拓片上是一幅古畫,肌肉魁梧的男子把巨大的龍屍舉過頭頂,把自己沐浴在龍的血液中,“這本書名為《尼伯龍根之歌》,是一部用中高地德語寫成的敘事詩,成書於西元八世紀。抄寫匠繪製的這幅圖,描繪了神話英雄齊格弗裡德殺死巨龍,並用龍血沐浴令自己刀槍不入的一幕。這可能是真實的歷史,古代的屠龍英雄經常用龍血沖刷自己的肉體促使自己進化,而胎血是龍血中活性最強,毒性卻最小的。歷史上的齊格弗裡德殺死的可能並非一頭成年巨龍而是尚未孵化的龍類胚胎,他用胎血補完了自己,進化為高階混血種。”

    “綜合這些情報我們做出如下推測,有人從西伯利亞北部的無名港偷出一枚珍貴的胚胎,用了某種未知的方式阻斷了胚胎的正常發育,胚胎最後發育成了畸形的怪物,但它的身體裡仍然流動著珍貴的胎血。那人把胚胎和列寧號一起沉入極淵,舉行了這場宏大而血腥的祭祀,對神進行補完。”

    “就是說有人經過長時間的準備,成功喚醒了神?”櫻井七海說。

    “是的,這決不是偶然事件。神蘇醒後離開了高天原,我們毀掉的只是空蕩蕩的墓地。”宮本志雄打開一封郵件,“這是今天一早內閣官房長官發給岩流研究所的郵件,要求岩流研究所配合日本地震局做驗證。根據地震局的報告,從20年前開始日本的地質構造逐步變化,沉睡的火山群活躍起來,地震頻發。1995年阪神圈大地震,震級7.2,死亡大約6500人。2004年阿蘇火山爆發,在那之前它幾百年沒噴火了。就在幾天前,連富士山也活躍起來了,它是岩漿的主管道,下方直深入五公里深的地底。”

    家主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想諸位都明白我的意思了,先代神官在《皇紀聞》中留下過這樣的描述。一萬年前神曾蘇醒,日本四島在驚濤駭浪和火山噴發中搖晃,天地搖搖欲墜,高天原沉入茫茫大海。那是神賜給子民們的禮物,神蘇醒之日必然賜禮物予子民,它的禮物是浩劫。看似荒誕不經的傳說,可是正漸漸變成現實。二十多年前列寧號沉入高天原,神開始蘇醒,被打斷的浩劫之輪又轉動起來。如今蘇醒的神已經離開了高天原,那麼敢問諸位,蘇醒的神會去往哪裡?”宮本志雄環顧眾人。

    “會回……故鄉!”風魔小太郎第一個醒悟。

    “日本就是它的故鄉。”櫻井七海臉色蒼白。

    “是的,它已經回來了。也許就在這座城市裡,也許就在你我身邊。”宮本志雄緩緩地說。

    所有人都緩緩的打了個寒戰。

    “想要喚醒神的人,是猛鬼眾麼?”龍馬弦一郎問。

    “除了猛鬼眾還有誰?那是他們渴望已久的進化之路,進化成純血龍類的唯一途徑是借助神的血。”橘政宗緩緩地說,“而且這個世界上有誰知道神被埋葬在極淵深處?連秘黨都不知道,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猛鬼眾和我們。如果把列寧號沉入海溝的人不是在座的諸位,那麼只能是猛鬼眾。”

    “他們瘋了!沒有人能控制神……它一旦覺醒就是絕對的主宰!沒有任何東西能壓制它!”龍馬弦一郎大聲說。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猛鬼眾喚醒了神,神已經返回了故鄉。我們只是不知道它有沒有落進猛鬼眾的手裡。它應該只是復活了但還未真正覺醒,龍馬家主說得對,一旦它覺醒,世上就沒有人能壓制它。唯一能壓制它的東西-是那位黑色的皇帝,但黑皇帝早已不存在於人世間。”與正宗幽幽地說,“而且那黑色的皇帝……是比神更暴虐的魔鬼,我們不能寄希望于魔鬼去幫我們殺神吧?”

    “大家長……不,政宗先生,我們該怎麼做?”櫻井七海問,她還沒有習慣橘政宗卸任大家長這件事。

    “對猛鬼眾發起戰爭,把他們連根拔起,把藏在幕後的人挖出來!在神蘇醒之前找到它,殺死它!”橘政宗的聲音仿佛銅鐘轟鳴,“神的時代早已結束,它們應該永眠於地獄深處,不該被招魂。”

    所有人都看向源稚生,源稚生輕輕地撫摸著腰間的蜘蛛切,他把古刀抽出幾寸再推入鞘中,會議室裡回蕩著清越的刀鳴聲。

    “老爹,這會死很多人,也會讓很多人不幸。”源稚生直視橘政宗的眼睛。

    “是啊,會有無辜的人被拖入我們的戰爭……可這就是唯一的辦法。”橘政宗微微欠身,“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源稚生沉默了很久,會議室裡一片死寂,佛龕前香煙繚繞,蠟燭爆出明亮的燭花。儘管神社中的家族會議已經投票決定對猛鬼眾開戰,但是真正的戰爭動員令要由他們七個人簽字發佈,這會是一道帶來腥風血雨的命令,即便是黑道宗家的主人們也難免猶豫。

    “我代表源家同意,雖然源家其實只有我一個人。”源稚生輕聲說。

    “風魔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風魔小太郎起身,向著源稚生深鞠躬。

    “龍馬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龍馬弦一郎跟著起身。

    “宮本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

    “櫻井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

    “橘家也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雖然橘家也只有我區區一個人。”橘政宗也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犬山家家主,會議室裡除了源稚生就只剩下犬山賀還坐著。犬山賀平時總是笑臉迎人,但此刻他面無表情地坐著,似乎在沉思。

    “犬山君!”風魔小太郎沉聲說。

    上杉家主人上杉繪梨衣的意見並不重要,上杉家的一票其實屬於源稚生,源稚生想怎麼做,繪梨衣總是會贊同,還不確定的只有犬山家。如果犬山賀不支持,那麼犬山家就會退出這場黑道戰爭,家族的戰鬥力會折損,其他幾家的下輩也會因犬山家的退出而動搖。

    犬山賀緩緩起身,走到源稚生面前深鞠躬:“犬山家將誓死追隨在您的馬後!”

    家主們臉上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但這種時候和秘黨決裂好麼?昂熱雖然是個驕傲的人,但在屠龍這件事上無人能質疑他的能力和決心。如果有他的支持,我們的勝算會大大增加。”犬山賀說,“神之為物,連先代的神官們也說不清。它區別于其他所有的龍王,高高在上,如今我們只能猜想它。獵殺這種級別的目標,也許超出了我們的能力。”

    “犬山君,你曾經是昂熱的學生對吧?不敢用刀劍對準自己的老師麼?還是說你仍舊對他抱著感情?”橘政宗直視犬山賀的眼睛。

    “感情?”犬山賀搖頭,“大概在蛇岐八家裡,受他侮辱最多的人就是我吧?但在屠龍這件事上,我們如同行走在刀鋒上,這種時候我們應該和那個男人合作……他是活著的人類中,最強的屠龍者。”

    “與昂熱合作?當然可以,只是需要付出一點代價,那代價的名字是尊嚴。”橘政宗環顧眾人,“從古至今日本一直是我族的棲息之地,是我們的家園,我們不必聽命於任何人。但希爾伯特-讓-昂熱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從那之後再沒有蛇岐八家,有的只是卡塞爾學院日本分部。他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屠龍者,但也是征服我們的人。今天我們終於回復了自由,諸君又要回去繼續當他的走狗麼?”

    所有人都沉默了,橘政宗說中了他們的心事,希爾伯特-讓-昂熱在日本分部一直享有很大的尊重,與其說那是因為他可敬,不如說那是因為他可惡。沒有人喜歡一個外國人高高在上地對自己發號施令,跟昂熱聯手還不得不交出家族守護了幾千年的秘密。但神正在蘇醒,這種關鍵時刻如果能得到昂熱的支援,風險會大大地降低,這是個兩難的抉擇。

    “請諸君想清楚,我們的血管裡流著古老、高貴又暴戾的血,這神賜的血液令我們強大,給我們帶來數以千計的A級血裔,但也給我們帶來了數不清的鬼。諸君心裡都清楚一件事,儘管這間會議廳裡的人都沒有背負‘鬼’的稱號,但跟血統穩定的歐洲混血種相比,我們暴走的可能性更大。”橘政宗站起身來,繞著會議桌緩緩地行走,“如果我們向昂熱獻上神的所有秘密,他對我們的賞賜可能是漆黑的牢獄吧?根據秘黨的黨規《亞伯拉罕血統契》,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被監視被控制,除了稚生。”

    “昂熱會把我們都看成鬼。”風魔小太郎低聲說。

    “是,在秘黨眼中,無所謂蛇岐八家和猛鬼眾,也無所謂鬼和斬鬼者,我們都是鬼。我們和猛鬼眾的戰爭只是鬼在自相殘殺。”橘政宗拍了拍風魔小太郎的椅背,“諸君,我想現在我們可以表決了。”

    “政宗先生已經把利弊說的很清楚了,還用得著表決麼?”風魔小太郎挑起雪白的長眉看著犬山賀,“您說呢犬山君?”

    犬山賀沉默了足足半分鐘之久,然後起身向源稚生深鞠躬:“完全明白了!犬山賀願為大家長您和我們的家族出生入死!”

    橘政宗輕輕鼓掌:“那就好,那麼就由犬山、龍馬、宮本三位家主出面接待昂熱。你們都曾上過他的課,學生去接待老師不是應盡的禮節麼?讓昂熱明白一件事……日本,不是他的日本,從來也不曾是!”

    家主們都已經離開了,偌大的會議廳裡只剩下源稚生和橘政宗。源稚生給自己倒上了一杯威士卡,端著就走到窗邊去看夜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招牌佔據了大片的視野,車流在高架路上搖曳著流光,高樓大廈裡仍是燈火通明,在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大都會裡,一隻白鳥惶急地飛過天空,落在一棟大廈的天臺上緊張地四顧,胸口劇烈地起伏。

    那是一隻海鷗,大概是從港區那邊飛過來的,東京靠海,經常會有海鳥誤入城市的中心。

    源稚生想想自己若是這麼一隻白鷗,在這光彩奪目的迷宮中找不到出路,被嘈雜的人聲和引擎聲包圍,大概也會這麼驚恐不安吧?

    “老爹,你知道我對大家長的位子沒興趣,為什麼非要傳給我?組織裡有很多人覬覦這個位子,從他們中你能找到有領導力的人。”源稚生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只白鷗,似乎是隨口問詢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因為你身體裡流著皇血,你是命運對家族的恩賜,只有你才能重振家族。以前我當大家長,不是因為我比你合適,而是因為你還年輕,需要有人幫你代管這個組織。現在我老了,而你已經長大,家族又處在關鍵的時刻,我們需要你站出來。”橘政宗語重心長地說。

    “我是一定要離開這裡的,”源稚生淡淡地說,“我想去法國。”

    “法國確實是很好的地方,可在這裡你是黑道的皇帝,在法國你只是個普通人。”

    “我想去法國就是因為在那裡我是個普通人,如果在法國我也是黑道皇帝,那我就不去那兒了,我可以去瑞士、挪威、丹麥,哪怕納米比亞洪都拉斯,我要找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在那裡我才能睡安穩覺。老爹我們之間有過協議的對不對?我支持你解決猛鬼眾,重振家族的威嚴,然後我就可以去法國了。”

    “是的我承諾過,這件事結束後你就跟蛇岐八家再無關係……我記得很清楚。”橘政宗長長地歎了口氣。

    “可我現在被卷得越來越深了。”

    橘政宗用遙控器關閉了所有的燈,只剩窗外的光照亮。他給自己斟了一杯燒酒,靠在落地窗的另一側看夜景,霓虹燈的彩光在窗格中變幻。

    “我還記得你剛從山裡出來的那會兒,我帶你去東京最好的餐館‘龍吟’吃飯。龍吟的燈光也是很暗,反倒是窗外更明亮,你把臉貼在窗戶上往外張望,目光那麼專注。你對我說,‘原來這就是大城市啊!真漂亮!那我源稚生也要在大城市裡出名,每天都能來龍吟吃飯。’如今你在這座城市裡已經出了名,隨時都能去龍吟吃飯,甚至掌握了這座城市的命脈,可漸漸地你不再喜歡大城市了,想離開。為什麼呢?稚生。”

    “我害怕它。”源稚生輕聲說,“越是瞭解這座城市我就越害怕它,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被它吃掉。”

    “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不必害怕任何人,在這座城市裡你說的話就是規則,你做的事就是正義。”

    “如果是十七歲時的我,聽老爹你這麼說會熱血沸騰吧?可我今年二十四歲了。”源稚生搖晃著酒杯,冰塊撞擊杯壁發出嘩嘩聲,“如果十七歲的源稚生現在站在我面前,我會討厭他……那個以為自己就是正義的傢伙,後來當上了執行局的局長,以正義為名殺了很多人。”

    “你殺的都是鬼!他們已經失去了作為人存在下去的意義!你是為了拯救更多的人而斬鬼!總得有人有這樣的狠心,稚生你沒有做錯。”

    “是啊,總得有人有這樣的狠心,可惜不是我。”源稚生輕聲說。

    橘政宗沉默了很久很久:“那麼多年過去了,你始終無法忘懷稚女的事麼?”

    “怎麼能忘呢?我是個斬鬼的人,而我這一生斬掉的第一個鬼,是我的親弟弟。”源稚生幽幽地說,“我把他的屍體丟在一口廢水井裡,他那雙已經死掉的眼睛瞪著天空,我知道他不相信,直到死他都不相信我真的會用刀刺穿他的心臟,可我偏偏這麼做了,他是鬼,而我是斬鬼的人,這是命運。”源稚生搖了搖頭,“命運。”

    “如果你是鬼而稚女是斬鬼者,那他也會用到刺穿你的心臟。你說得對,這就是命運,我們所有人都必須服從的命運。”

    “我已經服從了好些年了,我真的很累了。老爹你放過我吧,再找個人來替我,這樣我就能去法國了。”

    橘政宗笑著歎氣:“其實我也很想去法國,去你說的那個蒙塔利維海灘。”

    源稚生一愣:“那是個天體海灘,老爹你一把年紀了還對女孩子的身體有興趣?”

    “我沒想過要在那裡定居,我是想去看你。我曾構思過你去了法國以後我的生活,我想每年夏天去蒙塔利維海灘度一次假,遠遠的看著你在海灘上走過,跟那些漂亮的女孩眉目傳情,在她們赤裸的背上抹防曬霜……但是不跟你見面。我不帶任何人,也不告訴任何人。我在戴高樂機場下飛機,租一輛車,自己開去蒙塔利維海灘,裝作一個去看裸體的好色老頭子。我這輩子沾的血腥太多,已經沒法自由啦,註定要下地獄變成惡鬼。我跟你見面會給你惹麻煩的,你將來的加人也不會喜歡一個惡鬼總去看望你。有一天我死了,你就真正自由了。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就是源稚生,再也不會有人去打攪你的安寧。”橘政宗頓了頓,“你沒有紋身,你是乾淨的。”

    源稚生一愣。

    他確實沒有紋身,在這黑道中是很罕見的。按照級別和功勳,家長會賜給組員不同的文身,級別高的文身如神鬼和龍虎,稍差一點的有鶴、櫻花、鯉魚和武士,街頭小混混喜歡在身上文裸女、天使和骷髏,但那種文身在黑道中其實是不入流的,能夠表明身份地位的文身都是家長依照家規賜予圖案,組員拿著圖案去找刺青師傅。源稚生雖然是源家家主,但在組織中的地位也是由低到高一步步升上來的,這些年來為組織立下了汗馬功勞,尤其是接管了執行局之後,可大家長橘政宗從未把文身這項榮譽賜予他。橘政宗對他的獎賞通常都是“今晚一起吃飯吧”或者“週末一起去刀社玩玩”,感覺就像帶孩子去遊樂園。

    “紋身不僅是榮譽也是黑道的印記,”橘政宗緩緩地說,“身上有文身的人,普通人的圈子不會接納,所以黑道中人就只有跟黑道中人來往。”

    “就像血之哀?”

    “是啊,就像血之哀,同類抱團聚在一起取暖。家長賜文身給組員,也是賜鎖鏈給他,文上之後一輩子都跟黑道斷不了關係,黑幫是耗盡難處的組織,我們這種人誰能說自己受傷沒沾過血?就算你退出了,也別想輕易把恩怨的鏈條斬斷即使躲到天涯海角還是可能被仇家找上門來。所以黑道是條不能回頭的路,拿起刀就只能一路往前殺,放開刀柄的那天就是死期。”橘政宗看了源稚生一眼,“但我希望你離開的時候乾乾淨淨。”

    源稚生一怔。

    “放心吧,我沒有留你在日本陪我的意思。這件事結束後我會重新接任大家長,你就去法國。”橘政宗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稚生,為家族做最後一件事吧,你是皇,你的身體裡流淌著祖先的血,你的覺悟會喚醒我們所有人的鬥志。我們已經沉寂得太久了,二戰之後我們淪為了歐洲混血種的下屬,猛鬼眾又不斷地蠶食我們的地盤,我們一再地忍讓一再地退縮,終於忍無可忍。蛇岐八家曾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家族,可現在的我們就像是條被人釘住七寸的蛇。我們太需要一次偉大的戰爭了,擺脫秘党,清洗叛徒,再殺死神!希望在我有生之年,這個家族再度崛起於世!”橘政宗直視源稚生雙眼閃亮,仿佛熊熊燃燒的火炬。

    源稚生挑了挑眉峰:“這算是……請求麼?”

    “算是吧。這是最後一戰,請跟我並肩作戰,我們會照亮這個時代。我們的時代落幕之後你去法國,我在日本等死。有一天你會有漂亮的妻子和孩子,我會祝福你,但我不會參加你的婚禮。”

    “老爹你這麼說的話,還是不太瞭解我啊。”源稚生叼上一根煙,“我對照亮這個時代沒興趣,我也不清楚老爹你做得對不對。我始終投你的票,就是支持你這個人,錯了也無所謂。”

    橘政宗默然良久:“只是不想我太孤獨……是麼?既然老師一意孤行,學生便也只有無條件地服從,這是日本的文化。”

    “其實我從沒把你看做老師,作為老師你可不如昂熱。”

    橘政宗笑得有點苦澀:“原來每個人都覺得昂熱那麼棒……也好也好,這樣我就可以死心了,我這種資質平庸的人,確實不該跟公認的英雄去比較。”

    “不過沒關係的啦,哈哈,稚生你不用安慰我。”橘政宗撓了撓頭,爽朗地笑了起來,“昂熱比我出色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我為家族培養出了你這麼優秀的領袖,心裡還是很自豪的。”

    “我……”源稚生說。

    “沒什麼事我就先告辭了,今夜還想再去一趟刀社。”

    “都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鍛刀?”

    “想打一柄刀送給你,當是慶賀你成為新的大家長。”

    杯中的酒已經空了,源稚生仍站在窗邊。

    樓下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十幾名黑衣人在那輛車前排隊,橘政宗坐在車中,通過車窗一一叮囑他們。他是事必躬親的人,每逢外出都要做大量的事前安排,生怕不在家中的時候下面的人把事情辦砸了。

    說起來橘政宗可以入選“家族歷史上最不走運的十位大家長”,甚至可能進入前三名,歷任大家長都是黑道中的至高領袖,就任時全日本的黑道幫會都會趕來拜見,便如新皇即位萬國來朝,大家長的隻言片語都會震動黑道,他對誰皺眉那個人都會嚇得寢食難安,他一旦動怒就會有人人頭落地。可橘政宗主政的時代家族已經淪為秘黨的附庸,黑道幫會對本家的尊崇也有所減弱。橘政宗謹小慎微地經營著這個家族,常常加班到深夜,對待幫會、政治家和財團都格外地親切,被認為是蛇岐八家歷史上最溫和的領袖,他靠自己的人格魅力贏得了各方支持,蛇岐八家終於重新確立了黑道本家的地位。可猛鬼眾又忽然崛起,從家族手中生生奪走了大片的地盤,把橘政宗搞得焦頭爛額。

    他這輩子都做著家族崛起的大夢,刻字機卻算不得宏才大略的領袖,只能靠兢兢業業來彌補。這種男人居然在大家長的位置上呆了十年,也真是個奇跡。

    那次在龍吟吃飯的事源稚生記得很清楚,那是他第一次光顧那麼豪華的餐館,每件東西每道菜肴都那麼新奇,所以他才會衝動地說出‘要在東京建立名聲’的豪言壯語,話一出口自己就有點後悔了。橘政宗卻沒有嘲笑這個孩子的狂妄,只是溫和地笑了笑:“那很好啊,那我也跟稚生一起努力吧!”

    “等我出名的時候老爹肯定比我更出名啦。”源稚生當時是這麼說的。

    “這可不一定。孩子小的時候父親把他扛在肩上走路,孩子長大了父親卻坐進了輪椅要考孩子推著走。年輕人總會勝過我們老一輩的,這樣家族才能壯大啊!”記憶中橘政宗呵呵地笑著。

    “你當然不能算老師了,你在我心裡……是父親那樣的人啊。”源稚生舉起空杯,隔空致敬車中的橘政宗。

    白鷗掠過水晶般的樓宇,玻璃幕牆上映出它惶急的身影,都市的下旋氣流把它拖向地面,而它使勁鼓動翅膀飛向高處。

    成田機場,出入境大廳。

    滿頭白髮的老人走到綾小路熏的櫃檯前遞上了護照:“您好。”

    熏翻開護照的相片頁,忽然心跳有些加速,立刻抬頭去看那個老人。她今年二十六歲,已經在出入境大廳裡工作了六年,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櫃檯裡審查外國遊客,見識過法國帥哥的浪漫,義大利帥哥的多情,拉丁帥哥的憂鬱,全世界的俊男面孔翻來覆去把她轟炸了個遍,最後她對男人的美醜完全不敏感了,俊臉糗臉都無所謂,只要真人和照片吻合就好。直到遇見這個老人,她忽然間又恢復了花癡的能力。

    老人穿著格子外套,白色舊襯衫帶著陽光的氣味,領口裡塞著紫色領巾,鼻樑上架著玳瑁架眼鏡,淡淡地微笑著。他兼具了美利奴羊毛的溫軟、加拿大紅松的高挺和蘇格蘭威士卡的辛烈,就像名匠手制的老琴那樣,莫名其妙地叫人感動。

    “您是第一次來日本麼?”熏心慌慌地問。

    “哦不是,第二次來了,上次也是從東京入境,還去了鹿兒島和箱根。”老人說。

    “可從護照上看您沒有出入日本的記錄。”

    “1945年我作為佔領軍代表,乘坐美國海軍的巡洋艦來的。”老人遞上退役軍官證,“那時日本海關還是一片廢墟呢。”

    “噢噢,原來是這樣。”熏看了一眼軍官證,真不敢相信這個渾身書卷氣的老人居然曾是軍人,而且是美國海軍參謀部的高級軍官。

    刹車聲、驚呼聲和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傳進大廳。熏看了一眼監視螢幕,嚇了一跳,十幾輛黑色賓士車把外面的道路堵死了。穿黑色西裝的男人們從不同的入口湧進接機大廳,他們的腰間鼓起一塊,不知西裝下藏著短刀還是槍械。他們肩並肩組成人牆,把所有出口都堵死了,試圖出入的人都被他們陰寒肅殺的眼神驚退了。

    熏明白了,那些是黑道,黑道封鎖了機場!她立刻把手伸向機場衛隊的直撥電話。

    “請快派人過來!他們人數很多,都帶著武器!報警!快報……”

    話筒裡忽然沒聲音了。熏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櫃檯前站著一位長者。被刀挑斷的電話線就捏在長者手中,長者把它放在櫃檯上:“給您添麻煩了,電話就不用打了。”

    長者兩手各文一條眼鏡蛇,五個猙獰的舌頭分別纏繞他的五指,每個蛇頭都帶著火焰的高冠。那是佛教中所謂的“娜迦”,龍一般巨大的蛇,它的頭越多,力量越殊勝。在柬埔寨,五頭娜迦象徵惡魔。

    “讓您見笑了。”長者把手收回袖子裡。

    “這裡是日本海關的辦公地……你們……你們不要亂來!”熏小心翼翼地警告對方。

    “很快就會結束,請安心工作吧。”長者轉過身,向瑟瑟發抖的警衛們深鞠躬,“請稍安勿躁,我們不會亂來。”

    他掃視等待入關的旅客們,顯然是在找人。什麼人能讓黑道用如此的“禮遇”,不惜圍堵國門來找?家族中的叛徒?競爭幫會的老大?找到之後是帶走還是當場處決?

    大廳裡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這位先生說您可以繼續工作。”櫃檯前的老人對熏淡淡地說,“我的護照還在您手裡呢。”

    熏吃驚地看著這個鎮靜的老人,他應該是沒弄懂眼下的狀況吧?就算他曾是美國海軍的軍官,可一把年紀了還敢輕視這些全副武裝的幫會成員?

    “准許入境”的章敲了下去,熏遞還護照的時候壓低了聲音:“快走!”

    多放走一個旅客就是多拯救一條生命,老人應該是軍方的文職人員,沒見過血肉橫飛的戰場,也不知日本黑道的兇狠,所以才強撐著表現出臨危不懼的態度吧?雖說確實是紳士做派,可未免有點迂腐了。

    就這麼匆匆地遇見又匆匆地告別了,熏默記了一下老人的名字,希爾伯特-讓-昂熱,看風度儀錶是英倫紳士,看名字卻是個浪漫的法國人。

    “是昂熱校長麼?”長者從背後逼近昂熱,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

    “你就是來接機的人了?”昂熱自顧自地把護照塞進護照夾。

    長者踏上一步拎起昂熱的旅行箱,深深地鞠躬:“犬山家長谷川義隆,恭迎校長駕臨日本!一路辛苦了!一時沒有認出您,真是該死!沒有想到您看起來那麼年輕!”

    “看起來?我真覺得自己還挺年輕的。”昂熱掃了一眼義隆的手下們,“帶那麼多人幹什麼?很威風麼?”

    “最近東京不太平,多帶人是為了保護校長的安全,”義隆鞠躬不起,“冒犯的地方請校長無比原諒!”

    “如果有人能威脅我的安全,你帶的那些人對他來說只是靶子,”昂熱從行李箱中抽出折刀捆在手腕上,“長穀川義隆?我好像記得這個名字,你哪一級的?”

    義隆臉上泛起“倍感光榮”的微紅,挺直腰板,答得器宇軒昂:“1955年入學,精密機械專業畢業,曾經有幸聽過校長您的親自授課!”

    “哦,想起來了,你小時候是個娃娃臉。”

    “是!年紀大了臉型相貌都變了,不如校長一直保持當年的風采。”

    “那麼大年紀還在混黑道?真是不學好。”昂熱皺眉搖頭,似乎是為這個學生的不爭氣感慨。

    他從口袋裡抽出一支耀眼的紅玫瑰放在熏的櫃檯上:“聽您的口音是鹿兒島人吧?那可是個好地方,很多善良美麗的女孩。希望下次來日本還是那麼可愛的女孩迎接我入關。”

    他沒有等待熏的回答,轉身向出口走去,義隆急忙拎著行李箱跟上,黑衣男列隊夾道深鞠躬。

    昂熱目不斜視地揮揮手:“同學們好!”

    “校長好!”黑衣男異口同聲地說。

    幾十個黑衣男尾隨在他身後,散佈開來仿佛黑色的羽翼,而這只展翅的黑鶴以昂熱為它的“眼”。綾小路熏目瞪口呆,滿大廳的人都目瞪口呆。

    夜幕降臨,賓士車隊在黑水晶般的建築物前停下,長穀川義隆恭恭敬敬地拉開車門:“校長請!”

    昂熱看了一眼懸在夜空中的巨型霓虹燈招牌,“玉藻前俱樂部”。

    “不帶我去神社或者你們新建的總部,卻帶我來逛俱樂部?”昂熱倒是並無抵觸的神色,反而蠻有興趣的模樣。

    “這是家族旗下最奢華的俱樂部,歡迎酒會被安排在這裡了。”義隆在前面引路,“家主說校長年輕時也是浪漫的男人,這間‘玉藻前’在男人心裡可是聖地呢!東京的男人都知道澀谷街頭就是美女的秀場,可是大家又說全澀谷的美女看一遍,都不如在玉藻前裡轉一圈。”

    “玉藻前這個名字有什麼典故麼?”

    “‘玉藻前’是神話中九尾妖狐的名字。她是禍亂天下的尤物,出生於印度,她到中國化作妲己魅惑紂王,被薑子牙追殺,逃到了日本後得到鳥羽天皇的寵愛,賜名玉藻前。最後陰陽師安倍泰親和安倍晴明把她誅殺在那須野。玉藻前俱樂部的主打就是漂亮女孩,”義隆興致勃勃地解釋,“希望校長滿意。”

    “阿賀知道我喜歡什麼樣的女人麼?”昂熱小小,“我很挑剔哦。”

    “無論校長喜歡的類型是什麼樣的,犬山家都有信心讓校長滿意。”義隆推開大門。

    空靈剔透,像是佛經中所說的琉璃世界。

    地面用水晶玻璃無縫拼合而成,五色燈光在腳下變幻,天空中卻是古雅的木柱和紅牙飛簷,朱紅色的木樓梯沿著四壁盤旋。任何人第一次踏入玉藻前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感覺自己飛騰在霞光中。

    身穿楓紅色和服的女孩們在舞池中列隊,她們的肌膚像是金色綢緞那樣細膩華美。神話中的九尾妖狐玉藻前就是渾身金色,連皇帝們都無法抗拒她的金色胴體,玉藻前就讓舞姬們塗抹金粉來重現神話。她們金色的身體上還有隱約的花紋,細看都是用日文書寫的小詩。女孩們在塗抹金粉之前在身上粘了貼紙,塗完金粉後撕掉貼紙,詩文就留在了身上,每個人身上的詞句都各有不同,湊在一起是一部完整的《金剛經》。

    “像是站在金色的碑林中。”昂熱微笑。這確實是碑林,以每個女孩的身體為碑,書寫世上最妖冶的佛經。

    高處站著穿藏青色和服的老人,手握一柄白紙扇敲打著手心。

    舞曲奏響,金色舞姬們勁歌熱舞,幾十雙金色長腿繃出曼妙的弧線。昂熱漫步穿越方陣,如林玉腿在他身邊起落,金粉飄香。

    樂隊位於二樓,她們是穿著傳統和服的女孩,領口打開,露出白淨如玉的肌膚,跟金色舞姬相比各擅勝場。難怪長穀川義隆對玉藻前的女孩有那麼大的信心,這一眼望出去美女如雲,上百個女孩各有不同的妍麗,載歌載舞迎接同一位賓客。東京也許還有比玉藻前更加奢華的夜總會,但只怕沒有人敢說能排出比玉藻前更絢爛的美少女團隊。

    這恰恰是犬山家的長項,從古至今,犬山家一直都是日本風俗業的皇帝。

    一曲終了,舞姬琴姬們一齊鞠躬:“校長好!”

    屋頂的彩球爆開,無數花瓣從天而落,落滿地面、樓梯和昂熱的肩頭。

    昂熱上到三樓,穿藏青色和服的人站在朱紅色的木欄杆邊迎候,他留著黑白相間的短髮,身體硬朗,劍眉飛揚,年輕時應該是一位東方風格的美男子。

    犬山家家主,犬山賀。

    “校長,足有六十二年沒有見面了吧?”犬山賀微微躬身。

    “我一直在想你們會不會用彈雨來迎接我,現在看起來是肉彈啊。”

    “只是想請校長欣賞一下我這些年的收藏。”犬山賀說,“女色可是我最珍貴的收藏了。”

    “你這個死拉皮條的,死性不改啊。”昂熱在犬山賀肩膀上重重一拍。兩個人都笑了,張開雙臂大力擁抱、

    走廊盡頭,門緩緩拉開,女孩們光照滿堂。

    “いらつしゃいませ。”女孩們一齊鞠躬,長髮下垂,末梢婉約如鉤。

    這是一間素淨的和室,四面都是白紙糊的木格,和室中間擺放著一張長桌,長桌上擺著盛滿清水的銅盆,清水上撒著櫻花花瓣。這裡極盡簡約,只以少女們為裝飾。

    “看到這些女孩,我想阿賀你還是懂我的審美的。”昂熱在長桌末端坐下。

    長桌兩側的女孩們都穿著黑色的學生制服和白色襯衣,但各有各的妍麗,就像一個男人一生中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生的十場豔遇,今天恰巧彙聚在這間和室裡。跟她們相比,或性感或優雅的舞姬琴姬們忽然就變成用素質分了。昂熱摸出雪茄盒,抽出一根雪茄,然後把雪茄盒扔在桌上。立刻有一團火光在他面前燃起,離他最近的女孩起身半跪,用長梗火柴為他點煙。昂熱吹出一口青色煙霧,直視對面的兩個男人。

    “龍馬家家主龍馬弦一郎先生。”犬山賀介紹。

    “卡塞爾學院83級,龍族譜系學系畢業,曾經聽過校長的《煉金術引論》這門課,受益匪淺。”龍馬弦一郎以坐姿深鞠躬。

    “宮本家家主宮本志雄先生。”犬山賀指向那個年輕些的男人。

    “卡塞爾學院95級,實用煉金系畢業,曾經得到校長的嘉獎,得過(原點書屋)校長獎學金。”宮本志雄也是深鞠躬。

    “幾天前你不還是我的屬下麼?日本分部所屬岩流研究所所長宮本志雄。”昂熱笑笑,“有必要自我介紹麼?好像我跟你也是多年未見似的。”

    “幾天前是以岩流研究所所長的身份,現在是以宮本家家主。”

    “喔!”昂熱笑,“氣氛真嚴肅得像是外交晚宴啊。阿賀,還是先給我介紹你的收藏吧。”

    “是啊是啊,容我先向校長炫耀,正事的話有的是時間聊。”犬山賀揮手,跪坐的女孩們整齊地起身,一個個走到昂熱面前,犬山賀逐一介紹。

    “彌美,19歲,電視圈最有潛力的新人,每天都有四五個電視臺找他。”

    “和紗,年輕的音樂家,電音小提琴是她的特長,在紐約的金色大廳演出過。”

    “琴乃是一名棋手,職業五段!在朝日電視臺主持圍棋節目……世津子!嘿!世津子!來這邊,站在我們面前,轉一個漂亮的圈!”

    世津子長得神似廣末涼子,容顏清爽,梳著劍道少女般的高馬尾,她脫下高跟鞋放在一旁,向著昂熱深鞠一躬,單足點地旋轉起來,天鵝般優雅從容。

    “Bravo!”昂熱鼓掌。

    “絕對的芭蕾天才,我計畫送她去俄羅斯學習,有一天她會震驚世界。”犬山賀微笑。

    壽司師傅用一艘一米長的白木船捧上生魚,這邊琳琅滿目的美少女還沒介紹完,那邊酒香已經在和室中漂浮。

    “燒喜知次啊,阿賀你果然還記得我的口味。”昂熱舉杯,“飲酒吧先生們。”

    龍馬弦一郎和宮本志雄無聲地對視,然後舉杯回禮。

    和室中氣憤一下子熱鬧起來,女孩們簇擁在昂熱身邊,他席地而坐,摟著女孩們的肩膀豪飲,全然是日本古代貴族的風範。

    “喜歡誰就說出來嘛校長!不必客氣!”犬山賀捏著彌美的臉大笑。

    “手那麼多漂亮的乾女兒,把她們安插到不同行業,捧她們成為明星,阿賀你死性不改啊!”昂熱也大笑。

    “我的心願是成為前田慶次那樣的男子啊!可惜不再是寶馬朱槍可以統一天下的年代了,那豪情也就只能放在花與酒裡了!”犬山賀高聲說。

    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陪著頻頻舉杯,同時悄悄地遞著眼神,至此這場酒宴跟原本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馳了,他們被排斥在談話之外,只剩下昂熱和犬山賀帶著醉意的吆喝。

    源氏重工,醒神寺,源稚生和橘政宗對坐飲酒,夜叉站在露臺的角落裡充當保鏢,黑雲低低地壓著東京城,摩天大廈的樓頂好像快要探進雲層裡了,下方的商業區還是流光溢彩,高架路上車流穿梭,看起來很有些魔幻。

    源稚生眺望著頭頂上方的積雨雲:“如今日本的局面就像這座城市,用句中國的古詩來形容,黑雲壓城城欲摧。你的辦公室外面坐滿了人,都等著向你彙報,可你倒好,還有心思約我喝酒。”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這也是中國人的話。”橘政宗淡淡地說,“不要因為事務繁多就手忙腳亂,如果你覺得自己忙不過來了,就要把一切工作都暫停,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就像現在這樣。這是老人的道理,將來你會懂的。”

    “不會懂的,我將來會是個賣防曬油的,不需要懂行軍打仗的道路。”源稚生聳聳肩。

    “抱歉抱歉,我又忘記了。”橘政宗笑笑,“家族已經跟猛鬼眾全面開戰,各大城市的幫會已經有七成倒向了我們,局面對我們有利,下面人的彙報我聽不聽都無所謂,只要穩步推進就可以了。為了這一戰我做了差不多十年的準備,猛鬼眾倉促應戰,他們才是忙亂的人。主將一旦手忙腳亂,攻守的陣勢都會崩壞,敗局就已經註定了。當然,最後一擊還是需要你出馬,摧枯拉朽,連根拔起。”

    “你是指極樂館?”

    “是,”橘政宗微微點頭,“大阪是猛鬼眾的本部,那裡的幫會多半支持他們,他們的公司和產業也都集中在那裡。很多議員都被他們買通了。而極樂館又是他們在大阪最重要的據點,那不僅是個賭場,還負責跨國洗錢,每天都有上百億的現金流經極樂館。攻陷了極樂館,就相當於刺中了他們的心臟。極樂館的負責人是代號‘龍馬’的櫻井小暮,聽說是絕世的美女,妖嬈的豔馬,只有通過她才能接觸到猛鬼眾的領袖,務必把她活著帶回來。”

    “明白了。”源稚生點了點頭,“今天昂熱抵達東京,你擔心的其實是這件事吧?”

    “被你看出來了,”橘政宗笑笑,旋即神色凝重,“是啊,比起猛鬼眾,昂熱更讓我擔心。如果沒有秘黨進來攪局,我自信對猛鬼眾的戰爭有九成勝算,但如果棋盤上出現亂入的棋子……”

    “校長這種級別的客人,我倆不出面是不是有點失禮?”

    “我倆出面又如何呢?昂熱想讓我們重新回到秘黨的管轄之下,然後把所有的秘密和盤托出,這些我們都做不到。我請犬山君出面,只是想拖延時間,等我們解決了猛鬼眾,再回頭應付學院不遲。”

    “老爹你其實並不信任犬山君吧?”源稚生忽然說。

    “為什麼這麼說?”

    “我不太瞭解家族的舊事,但有人說犬山賀是日本分部成立之後的第一位分部長,他是昂熱捧起來的傀儡,是家族裡跟秘党近親的那一派。”

    橘政宗點了點頭:“這是真的,以前家族內部並不團結,八姓家主之間甚至會為了利益仇殺。犬山家是八姓中最小的一姓,他們的勢力範圍是風俗業,說白了就是靠女人賣肉錢起家的,被其他家看不起。1945年日本戰敗,犬山家遭受巨大的衝擊幾乎覆滅,犬山賀是犬山家最後的男人。而那時昂熱以美國海軍中校參謀的身份乘巡洋艦來日本,居高臨下地跟家族談判,要求家族歸附秘黨。犬山君看出時局將要巨變,認定那是振興犬山家的好機會,於是他投奔昂熱,認那個外國人當老師。他借助秘黨的支持壓制了其他幾家,最終擔任日本分部長,那時候家族中最有權力的人可不是大家長,而是秘黨委任的日本分部長。”

    “這麼說來他確實是昂熱的心腹?”

    “倒也不能這麼說,犬山君曾經投靠昂熱,和他是昂熱的心腹,這是兩回事,稚生你在卡塞爾學院進修過,聽過昂熱的課吧?你對昂熱瞭解多少?”

    源稚生想了想:“是個紳士,以教育家自居,但很喜歡玩,有時候不務正業。“

    “這只是他用來偽裝自己的面具,他很善於用浮華的表像來遮蓋自己的內心,瞭解他過去的人很少很少,我也是經過差不多十年的調差才得到了一些蛛絲馬跡。”橘政宗擊掌,“夜叉,去檔案館裡給我取希爾伯特-讓-昂熱的檔案。”

    素色的檔袋很快就放在了橘政宗的面前,橘政宗從裡面倒出一份檔案,放在源稚生面前。源稚生看了一眼首頁,心裡微微一驚。

    “Name:HilbertRonAnjou

    Birthday:10/28/1878

    CityofBirth:Harrogate,Yorkshire,UK

    Education:Ph.D.,TrinityCollege,Cambridge”

    這是一份卡塞爾學院校長希爾伯特-讓-昂熱的個人檔案,厚達數百頁,密密麻麻的文字記錄了他從出生直到今天的點滴細節。作為混血種中也罕見的長壽者,昂熱已經活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年,很多當年的事他自己可能都記不清了,卻悄悄地記錄在這份檔案裡。源稚生從來不知道家族的檔案館裡還藏有這樣的頂級機密,即使在卡塞爾學院內部,也沒什麼人瞭解昂熱的過去。他的故人已經死光了,他的往事被埋葬在一座座墳墓中。

    “這是用好幾份檔案拼湊起來的,加上我們自己調差的結果,未必準確,不過大約能還原出昂熱教授的人生。內容太雜了,我揀重要的給你講講吧。“橘政宗緩緩地說,”跟許多人想像的不同,希爾伯特-讓-昂熱其實是個孤兒,他的姓氏‘昂熱’源自法語,但他其實出生在英格蘭的約克郡,一座名叫哈羅蓋特的小城市。他豈止不是貴族,小時候還過得非常貧苦,可以說受盡了磨難。他的養父母收養了很多孩子,訓練他們乞討,昂熱是這些孩子裡最特殊的一個,他是混血種,十二歲就展現了驚人的天賦。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拉丁文和希臘文,獲得了當地主教的賞識,主教提供了一筆年金供他去倫敦讀書,這樣他才有機會進入劍橋大學。在那裡他遭遇了真正改變他人生的人,梅涅克-卡塞爾,卡塞爾家族的長子,秘党獅心會的創始人,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屠龍者之一。“

    “當時梅涅克二十一歲,昂熱十六歲,經過孤獨的童年和少年歲月之後,昂熱第一次遇見了同樣身懷龍血的人。梅涅克推薦他加入秘党,成為獅心會的第一批會員。可連梅涅克都沒有想到他發掘的是如此優秀的血裔,這個從哈羅蓋特小城中走出來的少年最後會成為秘党領袖和巨龍的終結者。對昂熱來說,梅涅克就像他的兄長,獅心會中的每個人都是他的家人,因為有了這些人,他終於能從孤獨中掙扎出來。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在劍橋讀書,暗地裡參與秘黨的活動,他的魅力得到最大的綻放,女生們對他青眼有加,男生們以跟他結交為榮,他是學業和風度俱佳的時尚青年。今天他展現出來的花花公子形象都是那時積累下來的底子。

    “今天的獅心會不過是卡塞爾學院中的一個學生社團,而在當時它是秘黨的青年團,世界上最優秀的屠龍者小隊。獅心會給予昂熱的不僅是友情,還有光榮和夢想。所有人都認為獅心會是秘黨的希望之光,而梅涅克-卡塞爾毫不疑問會成為下一任的秘党領袖。但巨變忽然間就到來了,在被稱為‘夏之哀悼’的事件中,秘党本部卡塞爾莊園遭到龍族的夜襲,一名龍王級別的敵人混進了莊園內部,而死侍群從外面包圍了他們,獅心會陷入死戰。”

    “這聽起來很詭異,”源稚生打斷了橘政宗的敘述,“在這個事件中,龍族表現出跟人類相近的行為模式,它們使用謀略,發動了類似軍事突擊的夜襲,這不符合龍族的行為模式。龍是驕傲的、高貴的族類,它們醒來就是要咆哮世間的,用無與倫比的暴力毀滅一切敵人,它們不屑於用陰謀。”

    橘政宗點了點頭:“是的,這非常奇怪,但我們無從瞭解更多的真相。‘夏之哀悼’是秘黨的最高機密,上百年過去了,秘黨沒有對校董會以外的任何人公佈事件的調查結果。但種種證據表明龍類確實發動了那麼一場夜襲,他們直接從核心突破,本該徹底地摧毀秘黨。但有一個人力挽狂瀾,絕世的天才梅涅克-卡塞爾竟然爆發出匹敵龍王的力量,和龍王同歸於盡。歷史上最偉大的屠龍者家族卡塞爾家宗祠衰落,再也沒有人能繼承它的光輝。獅心會也全軍覆沒,希爾伯特-讓-昂熱是唯一的倖存者。”

    “當時昂熱不在卡塞爾莊園裡?”源稚生問。

    “不,他在,他跟龍王近距離接觸過,受傷之後跌入了地窖,處於假死的狀態。他於第二天早晨復蘇,見證了一生中最悲慘的鏡像,屍體堆積如山,人類和死侍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相互擁抱,它們並非諒解了對方,而是抱在一起撕咬。唯一站著的人是梅涅克-卡塞爾,可那只是一具屍體,拄著破碎的長刀。在那之前昂熱大概從未想到人類和龍類之間的戰爭是那樣的決絕,那樣的殘酷,那樣的血流成河。在這場戰爭裡只有一方能活下來,哪怕你身上能動的只剩下牙齒,你也要爬過去咬斷對手的喉嚨。”

    “昂熱用雙手從屍堆裡挖出了自己的朋友們,把他們燒成灰燼。他埋葬了那些灰燼,也埋葬了自己的往事。秘黨找到他的時候他獨自行走在曠野中,就像行屍走肉,他獲救之後只說了一句話,‘世界原來是這麼殘酷的’。當年的醫生說不敢想像這樣一個重傷瀕死的病人曾有那麼大的活動量,徒手挖出那麼多具屍體再收集木柴舉行盛大的火葬,醫生說必然有某種驚人的精神力量支撐著這個身體千瘡百孔的年輕人。之後昂熱沉睡了掙掙一年才再度蘇醒,醫生幾乎以為他不會再醒來了。”

    “但他蘇醒之後並未消沉,而是表現出驚人的活躍。在‘夏之哀悼’中秘党精英損失慘重。年輕的希爾伯特-讓-昂熱忽然崛起,直接踏入秘党高層掌握大權。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夏之哀悼’的受益者。但這沒給他帶來任何歡喜,以前那個優雅活躍自負才華的昂熱消失了,只剩下孤高而鐵腕的權力者。老花花公子只是他用來偽裝自己的面具,他心裡只有一個孤獨的復仇者,始終提著尖利的鐵刃。他不斷地鞏固自己的權利,培養親信,把控整個卡塞爾學院,以便在屠龍的時候能調動最精銳的團隊。這招致了校董會對他的不滿,但昂熱是不可替代的,他是從地獄回來的人,所以他再也不懼死亡。

    “他曾經孤獨和貧苦,卻因為跟梅涅克-卡塞爾的相遇而改變了人生。一夜之間獲得了榮譽、夢想、朋友,甚至家庭,卻又在一夜之間失去了這一切,再次被封閉在孤獨的深淵裡。龍族奪走了他的一切,他決意復仇。醫生所說的‘某種驚人的精神力量’是仇恨,龍教會了他世界的殘酷,從那一刻起他蛻變為世間最恐怖的屠龍者。”橘政宗低聲說,“龍族應該後悔讓那個男人活了下來。”

    沉默良久,源稚生輕聲歎息:“難怪每個人都說‘不要與昂熱為敵’,那種男人心裡藏著煤礦,怒火被點燃就再不熄滅,直到燒死敵人,或者燒死自己。”

    “仇恨造就了昂熱偏執的人格,他是究極的無情之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他對學生很好,那是因為他需要這些人為他衝鋒陷陣,每個人在他眼裡都是工具,他用來向龍族復仇的工具。學院並非秘黨的本質,他們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溫文爾雅,他們是執掌暴力的兄弟會,遵從嚴酷的紀律,而昂熱是他們的將軍。昂熱想要收復蛇岐八家,但他精通權力學,明白單靠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到的,於是他決心在日本扶持自己的親信,他選擇了最弱小的犬山家,收犬山君為學生。這完全符合權力學的法則,傀儡必須弱小才能效忠於你,而犬山君在幼年時是個卑怯的孩子,內心卑怯的人最容易控制。”橘政宗說。

    “犬山君知道昂熱再利用他麼?”源稚生問。

    “當然知道,犬山君並不傻。但為了重振犬山家,他已有獻身的覺悟,去給昂熱當奴隸都沒關係。犬山君在昂熱那裡得到的絕非禮遇而是折辱,像獵犬和戰馬那樣被驅使,但昂熱確實兌現了‘重振犬山家’的許諾,保著犬山君在家族內部節節上升。他們兩人之間並非和睦的師生,只是彼此利用。”橘政宗說,“但如今蛇岐八家已經團結起來,我們愛護我們的每一個族人,再沒有手足相殘的事發生。犬山家不需要昂熱了,它已經徹底地回到了家族的懷抱裡來,犬山君終於有個機會可以向昂熱討還尊嚴了。所以我才把接待昂熱的人物交給了他。曾受屈辱之人心中藏著猛虎,我要釋放出那頭猛虎給昂熱迎頭痛擊,讓他明白日本不是他隨心所欲的地方。我對犬山君非但沒有猜疑,反而十二分地信任。”

    “如果犬山君的態度太過強硬,昂熱會不會被激怒?”

    “我叮囑過他要克制。昂熱給犬山君發了短信,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他要來日本,這就是要當面談判的意思。他沒有發給你也沒有發給我,而是選擇發給早已不在日本分部任職的犬山君,說明他仍覺得犬山君是他的學生、老朋友和部下,他想從犬山君那裡打開缺口。但我要讓昂熱知難而退,讓他知道如今的蛇岐八家是一塊鐵板,他別想滲透進我們內部來。凱撒小組還活著,這很好,這樣我們和秘黨之間就沒有血仇。我要的只是獨立,這要求很合理。”

    源稚生想了想:“這就是你們老一輩人說的‘政治’吧?我好想聽懂了,又好像根本沒懂……但我還是有些擔心,我對犬山君的瞭解不多,可感覺他是個很倔強的人,我對校長瞭解得也不多,但他不像那種能接受對方開價的人。他站在哪裡,哪裡就是他的前鋒線,他一步都不會退的。這樣的談判雙方,都在桌子底下藏著到人吧?”

    橘政宗沉思良久,臉色微變:“稚生你說得有道理,不能純以‘政治’來判斷心中懷著殺氣的雙方。我趕過去跟昂熱見一面,以免發生什麼意外。”

    “我跟你一起去吧。”

    橘政宗起身走到源稚生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你是我們的將軍了,將軍可不能輕動,就有我這個武士去為你衝鋒陷陣吧。”

    他披上黑色的羽織,疾步走向電梯的方向。他這邊剛剛起身,樓下停車場上已經騷動起來,賓士車隊高速地啟動和刹車,組成車隊。保鏢們從大廈奔出,夾道等候,如同一隻森嚴的軍隊。

    “你才是將軍啊老爹,你這樣的威嚴我可做不到。:源稚生倚在欄杆上俯瞰。橘政宗從源氏重工疾步而出,鑽進黑色的勞斯萊斯裡,車隊高速而無聲地駛入夜幕,融入車流之中。

    “不要自暴自棄啊老大,威嚴什麼的先天不行後天可以學的,豐臣秀吉當年也只是個農民。”夜叉也靠在欄杆上,摸出煙來叼上,“老大你要是去了法國,我、烏鴉還有櫻可怎麼辦?我們只會打打殺殺,就算在海灘上叫賣熱狗也會被人看做搶劫的吧?”橘政宗在場的時候夜叉就陰沉威武,跟源稚生在一起他就沒什麼正形,反正源稚生私下裡也不是很嚴肅的人。這就是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

    “我是說我要去法國賣防曬油,又沒說要帶著你們三個活寶。”源稚生淡淡地說,“你們可以留在日本打打殺殺,過你們喜歡的生活。”

    “首先只有兩個活寶,我和烏鴉,櫻可不是。其次按照家規,我們三個就是你的家臣,你走了也沒人敢用我們。”夜叉有點愁眉苦臉,“混黑道的話,我們三個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年紀,卻因為家主立志去賣防曬油而不得不提前退休,從此拿著家族的救濟金過上了老年人的生活。櫻和烏鴉還好,一個長得漂亮一個是斯文禽獸,可你看看我這模樣,說滿臉橫肉都是讚美我了,從良都沒機會。還不如跟你去法國賣防曬油。練練肌肉的話,沒准還能混一份帆板教練的工作。雜誌上說法國女人喜歡猛男。”

    “這些是你們私下裡討論不止一次了吧?”源稚生撣撣煙灰,“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我有點錢……”

    “老大你現在是大家長了,你那叫有點錢?”

    “家族的錢氏家族的,我的是我的,我有筆錢存在三菱銀行,做了個理財,受益是你們三個。我走之後家族裡就容不下你們三個了,你們是前任大家長的家臣,註定會被排擠,你們沒什麼腦子,家族政治這種事你們玩不來的。我會在離開之前把你們從家族裡趕出去,三菱銀行那筆錢夠你們每個人買個住房。我還在南青山買下了幾間小商鋪,持有人都是櫻的名字,不是不給你和烏鴉,你們一個好賭一個跟女人糾纏不清,留不住錢。櫻會成為那幾間商鋪的老闆娘,每個月給你們分利潤,商鋪裡有個拉麵店,如果有一天你窮到活不下去了,去那裡吃拉麵是免費的。”源稚生輕聲說。

    “老大恭喜你。”夜叉沉默了好半天,忽然說。

    “恭喜我什麼?”

    “以前你總說要走,可都沒什麼行動,就是在網上買點防曬油來研究研究。今天聽起來你已經把後事都安排好了,那就是隨時可以走了。”夜叉撓頭歎氣,“老大你沒考慮過帶櫻去賣防曬油麼?”

    “帶櫻去?”源稚生皺眉。

    “我和烏鴉都覺得櫻挺漂亮的,老大你法語說得也不是很利索,去法國混也不那麼容易,帶個漂亮女人又能當女僕又能解悶,不是蠻好?”夜叉用眼角餘光偷看源稚生的神色。

    “滾。讓我自己待會兒,把校長的檔案送回檔案館。”源稚生面無表情。

    “抽完煙就滾。”

    “現在滾。”

    “好吧好吧,滾走之後還用滾回來麼?”夜叉跪在桌邊收拾那份檔案。

    “不用了,去找烏鴉和櫻開個會,我需要一份進攻極樂館的方案。那是諸惡雲集之地,卻能在大阪山中經營那麼長時間,肯定有政治家和高級員警在背後庇護它,我要知道那些人都是誰,我還要知道極樂館本神有多少警衛多少武器多少現金多少顧客。傷亡越小越好,我不想調用整個執行局攻進去。要封鎖進出道路,名單上的鬼一個都不能放走!”源稚生在石雕上碾滅了煙頭。

    “老大……你要不要看看這張照片?我怎麼覺得犬山家主和校長之間……不像有深仇大恨的樣子。”夜叉的聲音裡透著驚訝。

    源稚生愣了一下,轉身回到桌邊。夜叉所說的照片夾在檔案裡,那是一張曝光過度的黑白照片,一老一少在軍港前合影。他們站在沒小腿的海水裡,褲腿挽得很高,背景是高樓大廈般的航空母艦。老男人站在年輕人背後,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因為日光暴曬的緣故他們都眯著眼睛面孔扭曲。下麵的標籤上寫明這是1948年卡塞爾學院第一任日本分部長犬山賀和昂熱囂張的合影。源稚生有些驚訝,照片上的犬山賀留著昭和年間的“少年式”髮型,臉上帶著稚氣。他心算了一下才想起犬山賀那時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大男孩,跟昂熱站在一起顯然差了一倍。而今天他們倆看起來就像同齡人,昂熱顯得更年輕一點。

    “這未必能說明他們關係融洽,當時犬山君是被校長控制的傀儡,也許是刻意表現得友好。”源稚生說。

    “不不,不是這樣的。局長你沒有爸爸所以看不出來,有爸爸你就能看出來。”夜叉面露得意。

    “跟我沒有爸爸有什麼關係麼?”源稚生被這傢伙戳到了軟肋。

    “老大你注意囂張的動作,雙手搭在犬山家主的肩膀上。我爹當年也總是擺這個動作和我合照,我嫌他把重量都壓在我身上了,不耐煩地叫他站直,老爹就拿雨傘打我屁股說兒子不就是老爹的拐杖麼?我扶著你是應該的!其實拐杖什麼的都是隨口亂說啦,這是因為在老爹心裡兒子始終是小孩子,永遠是比自己矮的東西,照相的時候矮的傢伙就該站在前排嘛。”

    源稚生微微一怔,想到橘政宗走前的最後一個動作是走到他身後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跟這張照片上犬山賀和昂熱的動作有些相似。

    “校長這次來是為了日本分部集體辭職的事麼?”宮本志雄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你們歸執行部管理,你們集體辭職,該煩心的是施耐德教授。我這次來主要是看看老朋友,現在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適合出行。”昂熱似乎有點醉意了。

    “校長的意思是並不想跟蛇岐八家為敵?”龍馬弦一郎一愣。

    犬山賀擺了擺手:“諸君容我說句話,你們可能還不熟悉校長說話的風格。校長的意思是你們集體辭職對他來說不算大事,留給施耐德教授去處理就好了,他自己來是為了更大的事。”

    “阿賀你是我的好翻譯。”昂熱笑。

    “能勞煩校長親自出馬的大事應該是改天元吧?幾十年來秘黨一直覬覦著蛇岐八家的秘密,所以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歐洲貴族,才會屈尊降貴跟黑道合作。”犬山賀的聲音驟然變冷。

    “沒有,真的沒有。”昂熱還是笑,“我對黑道並不鄙視。”

    “以前校長可不是會說客套話的人啊。”

    “我說不鄙視就真的不鄙視,別把我想得跟那些古板的校董一樣。”昂熱緩緩地端起一杯酒,“否則也不會允許你們活到今天。”

    仿佛有無形的刀劍從他全身向四面刺出,女孩們都警覺地避開、

    “校長,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是把您作為朋友來招待,所以我才會讓乾女兒們出來陪您,白瞎隆重的酒宴,真要把檯面掀翻麼?”犬山賀皺眉,目光淩厲如劍。

    昂熱把玩著酒杯:“1946年我代表卡塞爾學院來日本,你代表蛇岐八家跟我談判,也是在一間和室裡,你也是找了一群女人來陪酒,也是吃飯吃了一半就開始談判。你露出咄咄逼人的嘴臉,說日本的混血種不可能臣服於外國人。你這麼跟我說話,好像又回到了1946年,只是我們都老了幾十歲。”

    犬山賀揮手,女孩們迅速地退後,後背貼牆跪坐在兩側。這是日本的規矩,男人說正經事的時候沒有女人的位置。

    “校長,家族讓我、龍馬君和宮本君來這裡迎接您,是因為我們都曾是您的學生。這是友善的作法,家族不想用激烈的方式解決問題。”

    “你覺得我會害怕激烈的方式麼?1946年我是獨自來日本的,這一次也是獨自。”

    “意思是您一個人就足夠面對蛇岐八家?”

    “八家有點難度,但消滅三四家應該沒什麼問題。”昂熱微笑,“我老了。”

    “希爾伯特-讓-昂熱!”這一句話終於點燃了怒火,犬山賀拍案而起,“你的狂妄未免太可笑了!你以為現在的蛇岐八家和1946年的時候一樣麼?”

    “連你這種皮條客都當明星經紀人了,當然是有些不同,”昂熱懶懶地說,“不過別以為跟女明星沾上邊就高人一等,年輕人就是這樣,跟二線明星吃過一次飯就會四處吹噓,好像跟影后睡過覺似的,念叨著‘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其實不過結交了幾個有權勢的朋友,出席過幾次高端社交活動,就以為自己掌握了世界的權柄。誒對了,阿賀你是哪年生的?”

    犬山賀眼角抽搐,仿佛有一條毒蛇在那裡跳動。昂熱的話刺傷他了。他是家族的使者,來這裡是要跟昂熱談判,可在昂熱的話裡他只是個鬧彆扭的孩子。昂熱可以給他一顆糖,也可以抽他一耳光。

    “阿賀,你不小心的時候已經暴露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你安排這種奢華的場面,摟著女人,擺出老流氓的架勢跟我聊友情,又忽然翻臉咄咄逼人,你這麼百般作態是想向我證明你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話語權了麼?那麼多年都過去了,你還是那麼迫切地想跟我證明你長大了,”昂熱夾起一塊金槍魚腩,“可你老的都快死了。”

    犬山賀默然。他明白自己犯了錯誤,錯在太過急切。從橘政宗那裡接到任務之後他馬不停蹄地安排這場鴻門宴,將犬山家最奢華的場地騰了出來,把旗下最美的女孩們集中起來,命令彌美、和紗、琴乃她們中斷所有演藝活動回家中報導。他要用最盛大的儀式來迎接昂熱,讓昂熱感受到犬山家今日的強盛,先以威勢震動昂熱,然後再跟他談條件。

    但昂熱老了,太老了,老成了一隻老狐狸,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漏洞……必須穿著盛裝前呼後擁才敢高聲說話的人,心底無疑存著怯懦。

    “校長,我們臣服於你已經流失年了,六十年還不夠麼?”犬山賀沉聲說,“你的學生們還活著,我們不欠秘黨什麼,我們只是不想秘黨介入我們的事。連這也不行麼?”

    昂熱笑笑:“你們的事?那些事算你們的事?”

    “無可奉告,家族的秘密不足為外人道!”

    “那讓我給你講講你們家族的秘密好了,也許我知道的比你更多。”昂熱吐出一口煙,“日本的混血種一直是個謎,因為日本是個島國,跟外界少有接觸。從古至今統治這個島國的都是大和民族,日本人始終閉關鎖國。所以傳統的混血種社會並不包括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前我們連‘蛇岐八家’這個名字都沒聽說過。一個封閉的國家中怎麼會出現強大的混血種家族呢?難道說日本有殘存的龍族?基因對比技術能夠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花了幾十年來研究你們的基因,結果令人震驚,你們的基因和歐洲、中國的混血種都完全不同,你們的龍族基因來自一位未知的龍王!”

    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臉色驟變,犬山賀伸手按在他倆的肩膀上。

    “龍族基因可以分為地水風火四類,分別來自掌握元素全能的四大君主。而你們的龍族基因屬於從未發現的第五類,”昂熱盯著犬山賀的眼睛,“阿賀,四大君主之外還有哪位龍王被我遺漏了呢?”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犬山賀幽幽地說。

    “白王血裔,你們真的存在啊,我們找你們找了幾千年。”昂熱緩緩地說。

    寂靜如死,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秘密已經揭開,彷佛刀劍已經出鞘。長久以來,“白王”這個詞在蛇岐八家裡是個禁忌的用語,他們用其他詞來代指白王,以免被來自歐洲的混血種發現自己的秘密。在龍族諸王中,除了高高在上的黑王,白王的地位是最高的,它被描述為黑王最偉大的創造,黑王創造出了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存在。白王叛亂的時候,黑王面臨的幾乎是滅族的災難。雖然最終是黑王取得了勝利,但是白王仍被看作是唯一能挑戰黑王的龍王。它的血裔,是淩駕於其他諸位血裔之上的。

    蛇岐八家繼承的白王之血是何等珍貴,這個秘密一旦洩露出去,會激發世上所有混血種的貪欲!

    “你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犬山賀調勻了呼吸,緩緩地發問。

    “一切。”

    “一切?”

    “高天原是龍族的寶庫,白王之血也是。這些東西不是你們能控制的,你們把這些據為己有,就像是小孩子的懷裡揣著上膛的左輪槍,隨時可能走火。”

    “校長自以為是適合掌握這個秘密的成年人麼?”

    “你們已經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了,高天原雖然毀滅了,但埋藏在裡面的神已經離開了,對不對?你們的滅頂之災就在眼前,把真相告訴我,趁著還不太晚。”

    “知道真相之後校長是準備救助蛇岐八家咯?”

    “聽著阿賀,你們根本不清楚你們是在跟什麼樣的東西為敵。它遠遠超過你們的想像,它的覺醒會引發浩劫,連日本都未必能在浩劫中倖存!那是滅國的妖魔,根本不是你們能對付的!”

    “校長,那麼多年來你還是沒有改變看法啊,在你的眼裡蛇岐八家只是一幫自以為是的黑道分子,根本無法和高貴的秘黨相提並論。我們殺不死的龍王你們能殺死,我們解決不了的危機你們能解決,所以你們永遠高高在上,我們就該俯首貼耳!”犬山賀面無表情,“可是很抱歉,不能如你所願,這裡是日本,是我們的國和我們的家,不勞外人插手!你想要的是我們世代守護的東西,我們不會交出!”

    “喔,上升到國家名族大義了。真是慷慨激昂,我還以為對面坐著三島由紀夫(作者注:三島由紀夫,日本著名作家,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齊名。他同時也是日本右翼激進分子,思想有君國主義的特色,且是武士刀的擁躉,他在二戰後組織死人武裝“盾會”,闖入日本陸上自衛對辦公室挾持師團長,在陽臺上對自衛隊士官們發表演講,要求推翻不准日本擁有軍隊的憲法,讓日本組織起真正的軍隊,保護天皇和傳統,但並未被相應,接著他退入室內,以傳統方式切腹自殺,頭上系著“七生報國”字樣的頭巾,昂熱在這裡是嘲笑犬山賀以愛國自命,說話像三島由紀夫那麼衝動。)呢。”昂熱鼓掌。

    “校長,要逼到魚死網破的地步麼?”犬山賀一字一頓。

    昂熱搖頭:“阿賀,那麼多年來,你始終覺得生活在我給你設下的網裡麼?所以你這條老魚拼死也鑽透這張漁網逃出去。”

    “校長!我們的耐心是有限的!”犬山賀鬚髮皆張,如金剛怒目,“別想在逼上前來,我們背後沒有退路!”

    昂熱撓了撓額角:“你知道我那個學生愷撒麼?”

    “加圖索家的繼承人,當然知道。”犬山賀不解其意。

    “我看學生們議論說他患了一種叫‘中二’的病,天呐我開始真的以為那是一種病,就上網搜索,結果發現那是個日本詞,‘中二’的意思是中學二年級。有些孩子上到中學二年級會忽然變了性格,很把自己當回事,說我已經長大了,今天的我和過去的我已經完全不同了,學抽煙學聽重金屬開始評價拉麵的口味,總之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比真正的大人更滄桑,認為世界上很骯髒,班上全部女孩都給人睡過,認為只要我想做就一定能做到,想偷輛摩托車載著班上的漂亮女生去海邊可是從來沒有認真做過……還會幻想自己是後宮動漫的男主角。”

    犬山賀茫然不解,眉頭皺出深深的山字紋。

    “但我覺得愷撒其實不是個典型的中二病,他只是有點自以為是,”昂熱接著說,“真正的中二病會把自己想得很孤絕,喜歡說‘我已經沒有退路了’這樣的蠢話,卻從來沒有真正思考所謂‘退路’的含義,因為好久沒有被爸爸打屁股了,就在心裡發狠說要是那個男人再打我屁股我就狠狠地打回去……”

    犬山賀終於聽明白了。昂熱每說一句,犬山賀臉上就增添一分猙獰,暴怒的紋路跳動著,瞳孔泛出可怖的金色。

    “明明沒有被朋友背叛過卻說朋友是虛假的,明明沒有受過大人社會的壓力卻堅持以睥睨的眼神來看父母,明明不懂宗教卻說神是虛偽的黑暗才是永恆的真理……”昂熱滔滔不絕。

    他從來都展示自己優雅的一面,即使拔刀砍人都是那麼從容。然而此刻他居然臨下嘲諷犬山賀,極盡尖刻之能事,不吝用最兇狠的語言刺痛其內心。

    “阿賀!”昂熱斷喝。

    昂熱的聲音極大,在這間小小的和室中就像獅子怒吼,忽然停下,一片死寂。

    “1946年你是個中二病少年,65年以後你還留級在中學二年級。”昂熱慢慢地挽起袖子,左手腕上露出猛虎的頭顱,右手腕上露出夜叉的鬼面,刺以靛青色以朱砂,猙獰華美,相比起來長穀川義隆的文身不過是兒童簡筆劃。誰也不會想到一個畢業於劍橋的老紳士,身上會文著日本黑道中等級最高的虎和夜叉。

    “該給你補補課了。”昂熱冷冷地說。

    源稚生翻著那份沉甸甸的檔案,想像著那個名叫希爾伯特-讓-昂熱的男人的一生,有些神往又有些茫然。夾在指間的整只煙燒成了白灰,他甚至忘了要吸一口。

    那個男人老的遠比其他人要慢,就像他的言靈“時間零”那樣,時間在他身上產生的效果似乎被大幅地削弱了。從19世紀後期到20世紀的前半截都是他的青年時代,漫長的20世紀中期是他的中年世代,1970年往後他看起來才是個老人。他的第一張照片是1896年離開哈羅蓋特去倫敦的時候拍的,那時他個子不高,留著柔軟的劉海,像只目光警覺的小貓,被身材敦實的主教一把抓著;而在劍橋時期的照片上他完全是另一個人,穿著考究的學士袍,鋥亮的黑皮鞋和雪白的襪邊形成巨大的反差,他在歎息橋前的戴遮陽帽的女學生們合照,戴著高頂禮帽;在美國海軍服役的時候他一身白色的海軍軍官制服,英俊挺拔,白色的軍帽和象徵指揮權的馬鞭都夾在腋下;二戰之後的照片上他又忽然變成了溫潤的老派貴族,穿著手工定制的條紋西裝,口袋裡塞著白色的手帕或者紅玫瑰,出席各種各樣的社交場合,和政治家易世家慈善家舉著香檳杯微笑著。

    他無聲的穿越了時間的洪流,扮演過千百樣的人,看著那些曾經跟他並肩作戰或者開懷暢飲的人默默死掉,了無牽掛地孤身前行。

    很難想像有人能夠忍受那麼多年的孤獨,孤獨到死亡都不再可怕的地步……或許醫生說得對,支撐他活下去的就只有一種信念……復仇!

    翻到某一頁的時候源稚生愣住了,手一頓,長長的煙灰直接掉進了味增湯裡,照片是1948年拍的,在東京的一處劍道館裡,穿著西裝襯衫的男人雙手各持一柄木刀,凝然不發,前後左右是個穿護甲的男人圍繞著他行走,每個人手裡都握著木刀,僅從凝固在照片中的背影便可想像那個男人的剽捷,他的肌肉裡已經蓄滿了力量,力量如流水般灌注刀身。

    這是一場以一打十的試煉,照片拍攝于男人暴起進攻的最後一瞬,某些流派在評定弟子的時候會舉行以一打多的試煉,充當對手的也都是同門中的好手,而通過試煉的人會獲得劍道中的最高稱號“免許皆傳”,歷史上曾經獲得這個稱號的男人有一多半都能稱得上“劍聖”或者“劍豪”。源稚生自己就是鏡心明智流的免許皆傳,鏡心明智流是日本劍道史上名聲赫赫的大流派,但它的試煉也只是一打七而已,什麼流派居然擺出一打十的陣仗考驗門下學生?

    照片下面附有說明,1948年“二天一流”門下希爾伯特-讓-昂熱通過“十番試煉”,獲得免許皆傳的證書。

    所謂“二天一流”,是日本歷史上最負盛名的劍聖宮本武藏創立的流派,但作為流派,二天一流遠沒有宮本武藏本人來得威風,它在宮本武藏過世之後迅速地衰弱了,沒有在出過足夠級別的名家。這倒非宮本武藏的兵法有問題,而是他創立的流派對門下的天賦要求極高,正常人很難把他流傳的劍術運用流暢。也有人說宮本武藏原版創立了圓明一流,圓明一流的劍術還是比較實際的,是能通過苦練掌握的,而他老年創立的二天一流則是“空想之劍”,太過講究極致的劍道理論,但是這種劍術超越了正常人的體能極限,根本就是垃圾。

    如檔案中所說,昂熱是二天一流的最高級別“免許皆傳”,這意味著這個出生在英國有著發過血統的美國人可能是日本當今最強的幾位劍道宗師之一。

    “哦,見鬼。”源稚生低聲說。

    檔案裡還有更多的說明,說昂熱校長曾在日本呆過三年,在那三年裡他一手組建了執行局,確立了日本分部的組織架構。他很喜歡研究近身格鬥,和劍道宗師單生岩不動齋結成好友,而丹生岩先生是二天一流的唯一傳人。當時日本分部剛剛組建,人員都是從蛇岐八家中借用的,神官充當了秘書,他們用洋洋灑灑的古風文字記錄了昂熱當時在東京的赫赫威名,“校長雅愛日本文化,善雙刀術,常以十人敵,數秒而斬之……好飲日本酒,常使居酒屋備燒酒中至烈者,遍飲分部諸君,雞鳴是相攜而返……三年中道中鹹服其威,號曰‘十番打’。”

    “哦!見鬼!”夜叉也大聲說,“校長居然是個劍聖!”

    “你瞎嚷嚷什惡魔?你根本沒懂我的意思。”源稚生皺眉,“你看他手腕上的文身,他居然有那麼高階的文身。”

    照片上昂熱挽起了襯衫的袖口露出肌肉分明的小臂,左臂纏著斑斕猛虎,右臂纏著青面獠牙的夜叉,典型的浮世繪風格,閒人出自熟練的日本刺青大師之手。

    “我爹說戰爭結束的那段時間大家都會討好美國人,沒辦法,因為美國人都是佔領軍。我猜那時候家族剛跟秘党合作,校長是秘党的領袖,有事美國海軍的高級軍官,那是人人都想討好的目標。所以家族就把最高級別的文身作為禮物送給了他,不過這種圖案可真不該刺在一位校長的背後啊。”夜叉說,“看起來在日本的三年裡校長就是個黑道老混子。”

    源稚生微微點頭:“校長是不是聖劍並不重要,問題是他曾混跡於日本黑道,他瞭解我們就像他瞭解自己的學院。日本對他來說不是陌生的戰場,他應該想到家族要借歡迎會對他施壓,但他仍然上了犬山家派去接他的車,而且是孤身一人……夜叉,你是個黑道混子,你在街面上打打殺殺了十幾年,如果你明知道對方擺下了不善的宴會,可是仍單槍匹馬地出席,那是為什麼?”

    夜叉撓撓頭,流露出些許慚愧之意:“老大我以前雖然在街面上打打殺殺,可自從家族把我選來侍奉老大你,我就算是道上的體面人了,不再是黑道混子了。而且老大你是黑道的大家長,也沒有立場鄙夷我這個黑道混子嘛。”

    源稚生呆了半晌,揮手成刀斬在他後頸:“領會我的重點!我沒有鄙夷你,我的意思是在你混街面打打殺殺的那陣子,如果你單槍匹馬赴一場危險的宴會,那是為什麼?”

    “那我肯定是穿上了襯裡中插了鋼片的風衣,在後腰和袖筒裡插滿短刀,對手既然射了圈套給我鑽,那我就將計就計,闖進他們的巢穴裡給他們老大幾刀,”夜叉自信滿滿地說,“我最瀟灑的那陣子就這搞過,我既然敢上門,就是說我做好了準備,場面在我的控制之下!”

    “所以說,”源稚生低聲說,“昂熱必然也做好了準備。我們面對的不是一個對日本一無所知的美國人,而是一個資深的黑道前輩,他敢來……因為他相信場面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犬山賀振開和服,露出腰間一段深紅色的木柄,名劍“鬼丸國綱”,日本歷史上出名的斬鬼刀。犬山賀握住刀柄,龍吟般的厲聲響徹四周。

    “犬山君!”龍馬弦一郎知道家族並不像真的和昂熱開戰,所以做好了準備要在語言上和昂熱殺幾個來回。但盛怒中的犬山賀居然亮出了武器,真刀搏殺的話,蛇岐八家和秘黨的關係再難彌補。

    “這是犬山家的地方,這裡的事由我決定。請龍馬家主和宮本家主稍作等候。”犬山賀冷冷地說,“這種事對我和校長來說並不陌生,對不對?”

    “是啊,對我被我打倒在地趴著喘氣,你當然不陌生。”昂熱把雪茄擱在煙灰缸上,亮了亮腕上的折刀,“武器不對等的話,會不會不太好玩?”

    琴乃手捧一柄黑鞘的長刀跪在昂熱身邊:“名劍‘一文字則宗’,校長請。”

    和紗捧著另一柄白鞘長刀跪在另一側:“名劍‘長曾彌虎徹’,校長請。”

    “六十二年過去了,校長還記得當年跟丹生岩先生學的刀術麼?“犬山賀的聲音很平靜。

    “在美國不常練。“昂熱雙手分開左右按住刀柄。

    燈忽然黑了,鬼丸國綱出鞘的光如一道血色的虹。犬山賀的姿勢是“居合”,又名拔刀術,日本刀術中的神速斬。長刀在離鞘的瞬間達到了肉眼看不見的高速,對手往往在中刀之後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是極致之刀,沒有防禦沒有格擋,只有傾盡全力的進攻。犬山賀和昂熱之間隔著十米長桌,犬山賀拔刀,刀鋒就逼到了昂熱面前。

    徐,破,急!“橫一文字”三字訣!沒有一絲風,桌上瓷瓶中的那只粉櫻卻無聲地零落。

    刀出鞘的瞬間,犬山賀跳上桌面,刀痕飛速地延展,最後桌子、瓷瓶、櫻花,還有盛魚生的白木舟一起被一刀兩斷!犬山賀的一斬能有十米的刀光!

    左右兩刀同時出鞘,昂熱猛地一腳踢在長桌上。他借著這一踢的力量後退,而站在桌上的犬山賀失去了立足點。

    犬山賀躍起,浮空中揮刀再斬!刀鋒畫出巨大的圓弧,豎斬而下,直指昂熱的“水月(作者注:在居合道中水月指胸口要害。)”

    昂熱雙刀相交,對空格擋。但鬼丸國綱上帶著犬山賀的體重和墜落的力量,昂熱被震得後退,撞開了和室的木門。鬼丸國綱血紅色的刀光如影隨形,距離昂熱不過半尺。在普通人眼裡,他們的移動完全無視了地球引力,昂熱像是沒有實質的鬼魅,退步中揮刀,刀尖和鬼丸國綱碰撞,極輕極快;犬山賀像是撲擊的巨熊,每踏上一步都震動整層樓。和室外是一條松木為牆的長廊,兩側擺著一叢叢細竹作為屏障,在鬼丸國綱的刀光中竹枝竹葉飛散,沿路的一切都被鬼丸國綱粉碎,那柄刀一旦離鞘就像是狂龍脫閘。

    鬼丸國綱整個沒入地板中,犬山賀半跪在地,竹葉飄落在他的肩上,他反掌握刀向右拂開,動作就像抖落雨傘上的積水。這是居合劍的收招,被稱為“血振”,意為斬殺敵人之後振落刃上的積血。

    果真有一滴鮮血從鬼丸國綱的刃上飛出,落在琴乃的腿上,琴乃的肌膚素白,那滴血清晰得就像紙上紅豆。

    帶著一道暗紅色的流光,鬼丸國綱緩緩入鞘。這套居合斬犬山賀練習過無數次,從未像今天這樣行雲流水……當一個太想打倒另一個人時,總能爆發出極致的潛力。

    乾女兒們沖出和室簇擁在犬山賀身後,犬山賀按刀大步向前。他可不認為那一刀會對昂熱造成致命傷,昂熱必然是借著竹葉遮擋視線的機會越過欄杆下樓去了。

    但他別想著能夠就此退卻,今天的玉藻前中藏著名刀如雲。

    犬山賀往下看去,昂熱果然站在舞池中央。金色舞姬們圍繞著他緩緩移動,伸手向裙底,拔出了藏在裙中的短刀。

    “女人果然只能把刀藏在那個地方。”昂熱欣賞著舞姬們燦爛的肌膚。

    琴姬們從和服衣領後拔出了“菊一文字”,這柄長刀貼著她們的背脊,刀柄在頸部而刀尖在臀部以下,所以她們坐姿端正腰挺得筆直。她們從兩側樓梯緩步下樓,散開形成包圍。

    “校長你需要創可貼麼?來時來點燒酒止疼?像當年一樣?”犬山賀大聲地嘲諷。

    這是當年昂熱對他說的話,阿賀你需要膏藥麼?還是來點燒酒止疼?你哭起來的樣子真是難看,就像是被客人欺負了的妓女。哦我差點忘了你是個皮條客,難怪你會哭成這個樣子……

    犬山賀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暢快,可他的面孔憤怒地扭曲著,眉間的山字紋更重了。

    眉心微微一痛,一枚血珠筆直地往下墜落,昂熱隨手揮刀,長曾彌虎徹將那滴血接在刀尖。他把刀尖湊到嘴邊一吹,血珠破了。

    犬山賀按了按眉心,手指上一抹血紅。眉心正中一道細細的血痕無聲地裂開,一滴血沿著鼻翼慢慢地往下流。

    “太慢了。”昂熱轉動著雙刀,“離開了卡塞爾學院後你變得更慢了阿賀,果然小混混一輩子都只能是小混混。”

    他無視舞姬們手中的利刃,慢條斯理地脫下西裝外套,解開領帶褪掉襯衫。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他背上文著一幅完整的畫,蔓延到手腕的虎頭和夜叉只是文身的一部分而已。無數夜叉和無數猛虎在火雲中搏殺,那是夜叉之國和猛虎之國的戰爭。昂熱緩緩地活動肩背,隨著肌肉舒展,朱砂紅的夜叉和靛青色的猛虎都活了過來,他們彼此扼住對方的喉嚨,用利齒撕咬,以帶著雷電的鐵錘敲擊,殺意被刻畫得淋漓盡致。那是地獄中的魔鬼才能繪出的圖卷,把全世界的兇暴都濃縮了起來,文在了一個人的背後。

    “諸界之暴怒”,黑道中等級之高的文身,以前能在背上文這幅畫的人之後大家長,跟它相比犬山賀背後那副《能站閻魔圖》就等而下之了。

    “你還沒有把文身洗掉麼?”犬山賀問。

    “當然沒有,為什麼要洗掉?這是我身份的證明,在1948年的那個夏天,我才是日本黑道中最威風的人,在道上你的地位只是給我擦鞋而已。”昂熱冷笑,“真是個廢物學生,混黑道也只有這樣的水準,阿賀你真叫我這個當老師的難堪啊。”

    “犬山君!不是動怒的時候!”宮本志雄從和室中追了出來。

    已經來不及了,暴怒充斥著犬山賀的腦海,他抽出腰間的白紙扇扔向舞池中央。

    所有的照明燈熄滅,鐳射光束交織成網。仿佛熔岩從地下噴發,投影燈把熊熊烈焰的光影投射在屋頂上。重低音炮從四面八方對準舞池中央傾瀉音波,舞姬們一擁而上,無數柄刀反射著慘白的光影,琴姬們的長髮紛披,就像墨筆在宣紙上留下恣意淋漓的墨蹟。日本刀術中的九種斬法全出……唐竹、袈裟斬、逆袈斬、左橫切、右橫切、左切上、右切上、逆風、突刺……昂熱全是上下每個空隙都被刀光填滿。

    鐳射光束掃過,雄渾的背肌在女孩們面前扭曲,夜叉怒吼,猛虎咆哮!

    利刃在同一瞬間折斷,女孩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抓住衣襟扔了出去。誰也看不清舞池裡發生的事,只看見一個個黑影被扔出來,舞池邊玉體橫陳。

    世津子從天而降,兩把小太刀交錯閃動,如同飛燕回翔,她從二樓直接跳向舞池中央。

    難怪作為一個年輕的芭蕾舞明星她卻留著劍道少女般的馬尾辮,他的芭蕾天賦如果打十分,劍道天賦則是十二分,這種雙手持兩柄小太刀的刀術流派被稱作“小太刀二刀流”,永遠後發先至,格擋的同時用另一柄刀進攻,號稱“不破的防禦”,二刀流最重眼力,眼力必須極好才能預判對手的進攻,“先練鷹眼,再練斬法”。

    世津子用足了鷹眼盯住昂熱的武器,鐳射燈掃過,昂熱沒有提刀而是拎著一根棒球棒!

    昂熱甩手把棒球砸向世津子,小太刀無法格開那麼重的武器,棒球正中世津子額頭中央……飛燕來翔,被一棒拿下。

    昂熱用標準的公主抱接住墜落了世津子,自嘲地笑笑:“這種男子氣十足的事情發生在我這個老頭子身上,真是可惜了。”

    他扔下世津子,拾起棒球棒大步上前,棒球帶起“呼呼”的風聲,每一棍都敲翻一個女孩。女孩們想揮刀,但是刀還沒有出手棒球棒求臨頭了。

    她們看錯昂熱了,他們眼裡昂熱是個老人,老人註定要被年輕人嘲笑,所以她們囂張地向他展示自己的性感,用自己的青春嘲諷他,可此刻的昂熱根本不是什麼彬彬有禮的老紳士,他窮凶極惡,就像中學時代的教務主任,無論女孩怎麼扭動怎麼傲嬌,都不會手下留情。

    “對不起我太老了,性感在我這裡不能用作武器了。”昂熱雙手舉起一名琴姬把她拋向空中再一把接住,隨手扔在一旁,“跟曾曾祖父級別的男人撒嬌是沒效果的。”

    彌美從武器架上取下一柄十文字槍,這在古代是武將的馬上武器。玉藻前裡當然找不到馬,所以彌美騎上二樓那輛哈雷戴爾維森摩托,轟響著墜入舞池。

    她用摩托車作為盾,出手是寶藏院槍流的精華。她的戲路以鄰家少女為主,可如果導演此刻在場一定後悔定位錯誤,就憑這一記直刺她就可以出演女版真田幸村。

    十文字槍被劈手奪過,昂熱飛起一腳踢在摩托的油箱上。摩托飛向角落裡,昏迷的彌美被拎在空中。

    “你們日本人是有多喜歡武士道啊?槍術這種東西在現代還有什麼用呢?”昂熱把彌美掛在旁邊的衣架上。

    琴乃踢掉高跟鞋,把重型狙擊步槍。她是個王牌狙擊手,曾在1500米的距離上命中一條躍出海面的鯖魚。其實今天這種場合她的特長沒什麼用,她就是作為美女出席而已,但此刻己方連戰連敗,她也不得不想辦法來挽救犬山家的尊嚴。她無法射擊,昂熱移動速度太快,根本不給她瞄準的機會。最後連綾音都把武器拿出來了,這位冰上芭蕾舞新秀善用的武器是阿帕傑克斯122毫米火箭筒!琴乃急忙扔下步槍撲向綾音,在玉藻前裡動用這種武器簡直是瘋了,昂熱固然逃不掉,同伴也都得陪葬。

    綾音的家族有躁郁症史,她很容易衝動,曾在一次國際比賽中不滿裁判,於是脫下腳上的冰刀就投擲過去。

    爭執中綾音扣動了扳機,火箭筒卻沒有發射,因為一柄折刀從頂部插下,切斷了扳機的傳動零件。

    不知何時昂熱已經站在二樓了,胸口頂著綾音的炮筒,他皺著眉,看著這兩個戰慄的後輩,然後一拳打在綾音的側臉。

    “以後幫我看好這傢伙,別把兇器交給神經病。”昂熱對琴乃打了個響指,以示對她控制綾音的贊許,而後翻身再度越入舞池。

    舞曲結束,昂熱雙手揮舞兩根棒球把六個女孩震開。仍然站著的只剩他,肌肉舒張,汗氣蒸騰,背影彪悍得像個年輕人。

    頭頂傳來古鐘震鳴般的巨響,昂熱抬頭,仿佛是紅色的海洋從天而降。屋頂懸掛著的巨幅紅綢飄落,中間刺繡著黃金的“卍”字。昂熱拔起插在舞池中央的一文字則宗,對空一劃,把那片紅海割裂。紅綢落地,蓋滿了玉藻前的地面,昂熱手持雙刀,扭頭看著緩步走下臺階的犬山賀。無論舞姬琴姬和乾女兒們被打得多慘,犬山賀一直站在三樓抽煙鬥,似乎跟這場械鬥沒有絲毫關係。直到音樂和群戰同時結束,他才磕了磕煙斗裡的灰,揮刀砍斷了系著紅綢的繩子。

    昂熱第一次露出了認真地神色,緩緩地活動雙肩扭扭脖子,犬山賀邊走邊褪去和服,背後的《能戰閻魔圖》栩栩如生,鬼丸國綱在刀鞘中震動。

    這是夜叉猛虎和能戰閻魔之間的決戰,兩幅文身都栩栩如生,仿佛妖魔們從神話中復活,玉藻前裡紅綢鋪地,作為它們的戰場。

    “多年之後再見校長的‘時間零’,還是如當年那樣神鬼莫測啊!”犬山賀讚歎。

    他本來怒形於色,似乎隨時要下場和昂熱一決生死,可真到下場的時候卻面沉如水。

    “別那麼跟我說話,好像那不是我的言靈而是我的寶刀。”昂熱笑笑,“用你的刹那來試試吧,當年你最高達到過七階,現在年紀那麼老了還爬的上去麼?”

    “就請校長看看我等的決意吧。”犬山賀緩緩下蹲,按刀在側,低頭看著鬼丸國綱的刀柄,仿佛沉思。

    舞池裡一片死寂,分明刀光劍影都消散了,但十倍於之前的殺機彌漫開來。女孩們不安地靠牆站立,給昂熱和犬山賀騰出盡可以大的空間。這才是真正的決鬥,犬山賀即使暴怒也沒有失去理性,他太瞭解昂熱了,加持了“時間零”之後的昂熱不是憑藉人多就可以戰勝的。女孩們的刀再鋒利,刀術再精湛,但假如在對方眼裡你的速度只是真實速度的幾十分之一,那麼你的致命殺招就跟小孩子的撲打一樣可笑。

    這就是“時間零”,被稱為刺客的言靈,言靈中的悖論。加持了這個言靈的人是穿梭在時間縫隙中的陰影,昂熱永遠不會在時機上犯錯誤,好比他在駕駛自己那輛暴力改裝過的瑪莎拉蒂時,總能抓住幾十分之一秒的空隙超車。從不在時機尚犯錯誤的人是無懈可擊的……除非對手的速度能快到抵消“時間零”的效果。

    只有一種言靈具備這樣的效果,那就是“刹那”。

    刹那能夠成倍地提升釋放者自己的行動速度,加速效果以2倍數攀升。初級刹那僅能提升2倍的速度,二階則達到4倍速,三階8倍速,四階16倍速……七階刹那就能突破到128倍速。

    犬山賀的言靈就是“刹那”,在他能達到128倍速的極盛時期,曾經號稱蛇岐八家中的劍聖。如果他以急速揮舞居合之劍,沒有任何對手能看劍他的刀,在對手眼裡他的刀只是一道微微閃光的空氣。

    刹那到底能提升到第幾階沒人知道,歷史上以“刹那”成名的是當年秘党長老會的夏洛子爵,他使用特殊設計的六管左輪槍,雙手同時發射十二枚子彈,槍聲只有一聲,但打出十二條彈道,覆蓋所有空間。據說他的刹那能達到八階。當夏洛子爵以“銀翼”之名橫掃歐洲大陸屠龍的時候,昂熱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劍橋學生,夏洛子爵是昂熱的老師之一,他對“刹那”的理解大大提升了昂熱對“時間零”的運用。昂熱收犬山賀為學生也是因為他掌握著“刹那”,在言靈列表中刹那是“時間零”唯一的死敵,昂熱要借助犬山賀的刹那來錘煉自己的時間零!

    犬山賀從未斬破過昂熱的防禦,這跟刀術無關,只是他還不夠快。

    “刹那”在位階上比“時間零”低,但言靈的強弱並非絕對按照位階來,神速永無止境,世界上沒有“無破”的防禦,再完美的防禦都能斬破,只要快!快!更快!

    三樓欄杆的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對視一眼,這絕非他們來此的本意,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無法轉圜。犬山賀整個人化作了繃緊的硬弓,沒有人能阻止他,只能靜等利箭離弦。

    昂熱的姿勢仍然放鬆,犬山賀的殺機越濃,他臉上的嘲諷也越濃。

    “バカ(作者注:バカ,在日語中通常寫作“馬鹿”,發音是“八嘎”,也就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八嘎牙路”的縮寫,但是程度比“八嘎牙路”輕,罵人是傻瓜的意思。)!”昂熱忽然說。誰也沒料到他會這樣打破沉寂,把這個地道的日本單詞想口裡劍那樣噴向犬山賀。

    刀劍的清音響徹玉藻前。

    目視!吐納!鯉口之切!拔付!切下!血振!納刀!

    犬山賀和昂熱擦肩而過,鬼丸國綱仍在刀鞘中,犬山賀保持著出鞘前的姿勢。如果要用高速攝像機拍攝再用慢速播放,就會發現在擦肩而過的瞬間犬山賀已經把一套完整的“屠合”斬完,七步驟完整無缺,舞蹈般美妙,這是法度森嚴的一刀,完全符合局合之道。

    六階刹那,64倍神速斬。

    六十二年犬山賀敗在這男人的手中,他承認自己的天賦不如對方。但今天他相信自己能贏,因為他在這唯一的一劍上用了足足六十二年。六十二年足夠把一塊凡鐵磨礪成傾城名劍,這一刀斬出,光陰如電。

    這遠不是結束……犬山賀轉身,再度化為疊影,第二次和昂熱擦肩而過。

    目視!吐納!鯉口之切!拔付!切下!血振!納刀!第二輪居合斬,七階刹那,128倍神速斬!

    第三輪……第四輪……第五輪……犬山賀貼著昂熱往復閃動,每一次都向昂熱傾瀉出暴雨般的刀光,刀切開空氣的聲音一層層重疊起來,聽上去仿佛接天狂潮。

    紅綢被厲風撕得粉粹,夜叉和猛虎們從碎片中噴湧而出!昂熱絲毫不移動,甚至不轉身,以同樣的速度揮出刀光。同時刻薄地大吼:“太慢!太慢!太慢!”

    他的速度絲毫不遜于犬山賀,甚至還行有餘力,他分明是左右手分持雙刃,但左手的長曾彌虎徹一直扛在肩上不動,只用右手的一文字則宗迎戰。他的每一刀都擊中鬼丸國綱的中段,那是刀的“腰”,是整柄刀力量最薄弱的地方,幾乎無懈可擊的居合劍一次次被擊潰。

    雙方都以急速撕裂空氣,製造了尖利的嘯聲,女孩們不得不塞住耳朵。

    “太慢!太慢!太慢!”昂熱大吼,“只是這樣而已麼?只是這樣而已麼?”

    真屈辱啊……犬山賀覺得自己的神經仿佛都疼痛起來……從六十年前直到今天,昂熱給他的永遠是屈辱。

    腦海中又浮現出多年前的那場相遇,1945年,十八歲的犬山賀遇見了實際年齡已經六十八歲的昂熱。很久之後犬山賀才知道昂熱的真實年齡,他看起來那麼風度翩翩那麼溫爾文雅,就像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犬山賀總是很抗拒回憶那個年代。1945年,核彈炸平了廣島和長崎。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隨後整個國家被美軍佔領。那是個滿目蒼痍的日本,記憶中充斥著泥濘的街道、街邊乞討的傷兵、美國人呼嘯來去的吉普,還有那些被美國大兵隨手拎上車的女人,幾乎沒有美好的東西……至今犬山賀仍然記得那些女人的大腿,皺巴巴的和服下露出蒼白鬆弛的大腿,像是脫水的死肉。

    春天,櫻花盛開犬山賀穿著木屐在東京港裡踢踢踏踏地奔走。

    他是個年輕皮條客,工作是給美國兵介紹妓女。那一天他正添油加醋地給一個美國水兵將某個女人的美色,講到天花亂墜,忽然聽見汽笛長鳴,他在水兵中混了好些日子,聽過各種各樣的汽笛聲,卻從未有一條船的汽笛聲如此高亢威嚴,簡直震耳欲聾。他驚訝地轉身,只見白色的“衣阿華”戰列艦從天際航來,高聳的船舷仿佛摩天大廈,漆黑的巨炮指向東京。那艘巨艦大的就像一座城市,犬山賀在目眩神迷中忽然有種預感,這艘船是他改變人生的契機……後來他知道那艘船上有位美軍中校參謀,他的名字是希爾伯特-讓-昂熱。

    第一次見面時候昂熱穿著美國海軍的白色軍官服,他看了一眼犬山賀手臂上的文身,以輕蔑的聲音說:“犬山家的孩子?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我叫昂熱,希爾伯特-讓-昂熱,來自美國的混血種。你們可以選擇,和平或者尊嚴。”

    和平就是屈服,尊嚴就是死,從見面的第一天昂熱就說明了自己的行事原則。

    “只是這樣而已麼?只是這樣而已麼?太慢!太慢!太慢!”記憶中的昂熱總是這麼大吼。

    痛徹心扉,一次又一次,昂熱揮舞竹劍將他打翻在地,犬山賀一再撲上去,但在昂熱眼裡他只是條牙齒沒長全的小狗。

    昂熱是他的老師,這是多年來犬山賀一直不願承認的事,沒有昂熱的支持犬山家無從復興,他也不可能當上第一任日本分部長。昂熱給他力量,也毫不留情地踐踏他的尊嚴。為期三年的特訓中,昂熱無時無刻不在嘲笑犬山賀,用盡辛辣的語言。犬山賀是他的陪練,陪練的工作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倒在地。犬山賀不敢反抗,在昂熱面前他太弱小了,他的一切都是昂熱恩賜的,他是昂熱用來統治蛇岐八家的傀儡。直到今天都有人在背地裡稱他是家族的叛徒、昂熱的走狗,犬山賀從不反駁,因為這是事實。

    可他向誰訴說他的痛苦呢?每次被昂熱踩著頭嘲諷,犬山賀就會想起那些大腿蒼白的女人,蠻橫的美國兵撲在他們身上撕扯和服,她們默默承受,像塊脫水的死肉。

    “我並不鄙視黑幫,我只是鄙視廢物!想要尊嚴?可以啊!打到我就有!”記憶中的昂熱在他的耳邊冷笑。

    是麼老師?打到你就有尊嚴?老師你知道麼……我所期待的崛起,是希望家中的每個人都活的有尊嚴……我們崛起了,可永遠失去了尊嚴……是麼老師?打到你就有尊嚴?

    九階刹那,512倍神速斬!

    犬山賀靈魂深處的18歲少年發出怒獅般的咆哮,鬼丸國綱離鞘,畫出的弧線美妙的如同女孩的眉毛。因為急速刀身彎曲,這柄斬鬼之劍已經到了折斷的邊緣。

    史上從無那麼快的刀,也從無那麼詩意的殺機,寂寞得足以斬斷時光。

    居合極意!

    鬼丸國綱在這一刻終於超越了音速,音爆的效果橫掃整個舞池,空氣的高頻震動比刀更快,割開了昂熱肩頭的皮膚,血花如荻花被吹散。

    昂熱眼中流露出一閃即逝的欣慰……然後他握著長曾彌虎徹的手撚轉刀柄,刀背向前。犬山賀側臉中招,橫飛出去。

    “バカ。”昂熱淡淡罵了一句。

    雖然在日本呆過三年,但他畢竟只學會三五句日語,而且都是用來罵人的。這曾經讓犬山賀很困惑美國本部的校園風氣到底是怎樣的。

    “我的速度能到你的一半麼?”犬山賀低啞地問。他一時還站不起來,昂熱的那一擊極其兇狠,打得他有點腦震盪。混血種的身體構造雖然過硬,但他畢竟老了。

    “不知道,不過能傷到我,說明你長大了。”

    “我老得都快死了,在你眼裡才算是長大了麼?”犬山賀吸著氣發出笑聲,朝逼近的龍馬弦一郎和宮本志雄揮揮手,“別過來,請代我向政宗先生道歉,這些是我和校長的私人恩怨。”

    “抬一張椅子過來,還有把我擱在三樓的那支雪茄拿下來。”昂熱對舞池邊的琴乃說。

    琴乃不敢不服從,家主的命捏在昂熱手裡。女孩們抬來一張奢華的高背沙發擺在舞池中央,琴乃托著煙灰缸過來,昂熱剛才放下的那支雪茄甚至沒有完全熄滅。

    昂熱叼起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把你們的家主放到沙發上去,這傢伙到該是有點腦震盪了。”

    女孩們有點驚訝,但還是按照昂熱說的做了。犬山賀癱在沙發上,四肢像是不屬於自己的了。

    “在拿一張椅子過來,現在總算可以好好聊聊了。”昂熱又說,“再來一杯馬丁尼加冰,搖一搖,不要攪拌。”

    昂熱在犬山賀對面坐下,一手把玩著折刀,一手端著冰馬丁尼。犬山賀睜開被打腫的眼睛,這才發現昂熱只是出了一身汗,全身上下只有肩頭的一點小傷,看起來像是剛去做了有氧運動。

    “我知道你不願承認是我的學生。”昂熱說。

    “說是你的狗更準確吧?可狗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被主人踢打過。”犬山賀嘶啞地笑。

    “別這麼說,你怎麼會是狗呢?你只是比較笨而已。”

    “別喊那麼委屈,讓別人聽見還以為我是虐待孩子的繼父呢。”昂熱一腳踢在犬山賀的沙發腳上,犬山賀一陣頭暈目眩。

    “我派來日本的那個小組你見過麼?”昂熱問。

    “是你鍾愛的學生吧,不是我這樣的笨蛋。”犬山賀嘶啞地說,“見過,血統都很優秀,還蠻有意思的。”

    “真的麼?你們日本人總是那麼虛偽,分明覺得對方是滿嘴爛話的傻逼,卻要說‘蠻有意思’這種模棱兩可的話。”昂熱聳聳肩,“組長名叫凱撒,有點叛逆,無視一切人,包括他的父親。他很自信,相信自己必定是世界第一。有一天他一定會跑來挑戰我吧?在他覺得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從不讚美他,但派他去執行最重要的任務。他需要成功,越成功他就越自信,越自信他就越強。”

    “副組長楚子航是個瘋子,是柄不斷錘煉自己的劍。對於劍而言,存在的意義只是斬切。敵人和宿命,一起切斷就可以了。斬不斷的,就再斬。所以我從不擔心讓楚子航經歷失敗,每一次失敗都令他更加完美。所以我總是派他去執行最危險最扯淡的任務,給他無窮無盡的危機。”昂熱侃侃而談。

    “至於路明非,”昂熱笑笑,“他棒極了,我只需要對他微笑就好了。”

    “哈哈,繼父在向蠢笨的繼子炫耀寶貝的親生兒子麼?哈哈!哈哈!”犬山賀笑著露出滿是血的牙床。

    “阿賀,我是個教育家啊,我用不同的方法教育不同的人。”昂熱忽然不笑了,“你從沒想過我給你制定的教育計畫是什麼麼?”

    犬山賀愣住了。

    昂熱直視犬山賀的眼睛:“阿賀,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的眼睛裡有種東西,知道那是什麼麼?”

    “什麼?”犬山賀下意識地接話。

    “那麼大了還像個孩子似得說話,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被別人的話題牽著走。”

    犬山賀唯有閉嘴,連隨口接句話都會被昂熱罵,在乾女兒們看來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是男孩的悲傷,”昂熱說,“當時我想,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出身于一個黑道家族,工作是給港口的美國水兵介紹日本妓女,為什麼會有乾淨的悲傷呢?”

    犬山賀警覺地扭頭,想要避開昂熱的視線。他已經是個老人了,老人會把往事這種東西封存起來再不去想,咀嚼著往事發狠是小男孩才會做的事。

    犬山賀不想讓人窺探那些往事……可昂熱的目光穿透他的瞳孔看進他的心裡來了,居高臨下的審視著他、嘲諷著他。

    “別躲,阿賀。一個人可以躲避世間的一切魔鬼,但惟有一個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那就是懦弱的自己。”昂熱的聲音厚重低沉。

    “我收集每個學生的檔案,我也悄悄查過你的身世。二戰之前犬山家是蛇岐八家中最弱的一支,因為賺皮肉錢而被其他家族看不起。你父親是侵略戰爭的支持者,整天跟激進派的青年軍官們混在一起。他想做些大事來證明犬山家不是靠女人吃飯的家族,但日本戰敗了,在天皇宣佈投降的當天,他切腹自殺。你家除了你只有兩個姐姐,其他家族也把手伸進風俗業裡來,搶犬山家的女人和生意。你的長姐犬山由紀死於一場街頭鬥毆,為了捍衛所剩無幾的尊嚴。仇家還要求你們家交出惟一的幼子來謝罪,那個沒用的繼承人就是你。”“不,不要說!”犬山賀紅著眼睛吼叫。

    “你的二姐四處求助但家族中的人沒有伸出援手,蛇岐八家都等著看犬山家的結束,等著變成蛇岐七家。但你二姐最終還是想出了辦法來拯救家族,她把以容貌出名的自己獻給美國軍人,於是美國軍方答應保護你破落的家族……”

    “不……不要說下去了!”犬山賀瑟瑟發抖,面若死灰。

    “懦弱!”昂熱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臉上,“連聽都不敢聽,又怎麼面對?又怎麼打敗它?”

    犬山賀呆若木雞。

    “那時的你十八歲,是個穿著破和服的大男孩,下雨天跑在泥水裡,懷裡揣著幾張用顏料畫過的黑白照片,在妓女和美國人之間牽線。如果他們勾搭上了,會給你幾塊日幣當酬勞。你是犬山家最後的男人,固執地堅守著風俗業。你家的祖宅裡住進了一個美國上校,他是你姐姐的恩人,也是她的情人。每天他都玩弄你的姐姐,不付任何錢,這是他幫助犬山家的回報。你不敢回家,你不願意看到那一切,你發誓有一天要殺了美國上校,還要重返蛇岐八家,讓他們為你大姐的死付出代價。”昂熱一把抓住犬山賀的頭髮,“可你這個懦夫做不到!你從心底深處覺得自己做不到!”

    “你那麼卑賤,甚至無力自保,可你對妓女很好,為了給她們爭取利益而被嫖客毆打。在你眼你為錢出賣自己的妓女就像那個你不願再見的二姐,你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為你的‘做不到’贖罪。”

    女孩們都跪下了。他們對家族的往事知道很少,從未想過今天威風凜凜的家主曾有那麼糟糕的童年,站著聽這種悲傷的故事是對家主的大不敬。

    “但這就是力量啊,阿賀!”昂熱拍打著犬山賀那張蒼白的臉,“你在我的學生中裡絕不是資質上等的那種,但你有力量藏在心裡。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敵得過悲傷和憤怒,只要有一天那悲傷和憤怒強到突破桎梏,它就會變成獅子。我要做的只是喚醒你,把犬山家最後的男孩變成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我從不鼓勵你,因為鼓勵你沒用,鼓勵你只是姑息你,只是幫你忘記痛苦。我一次次把你打倒,侮辱你,嘲笑你,讓你記住自己的弱小,讓你記住這世上曾有你‘做不到’的事,讓你永遠銘記悲傷!就讓老師成為你人生裡最大的惡吧,你會為了打倒我而把命豁出去!我一直等著你內心的獅子咆哮。”

    “今天我看到了成果。九階刹那,512倍神速斬。很好,”昂熱微微點頭,“我很欣慰。”

    他起身走到沙發背後,把雙手放到犬山賀的肩膀上,手上的熱氣滲入到犬山賀的身體裡。犬山賀忽然記起很多年之前,昂熱帶十八歲的他去海港裡看軍艦。昂熱站在他的背後,美國海軍參謀部的一位軍官恰好帶了照相機。“這是你日本的私生子麼?”軍官一邊跟昂熱打趣一邊摁下快門,那時候昂熱也是這樣把雙手放在他肩上。

    昂熱碾滅雪茄,把外套搭在赤裸的背上,起身向外走去:“你已經穿越了荊棘,阿賀,恭喜。”

    犬山賀的身體痛得像要折斷,但他還是勉強支撐起身體,扭頭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

    一眼之間,六十多年的時光流逝。

    幾十年過去了,他已經成長為深孚眾望的領袖,本以為已經可以永遠的掩埋自己糟糕的年輕時代,可那個捏著他記憶的男人回來了,希爾伯特-讓-昂熱。原來這麼多年來自己真正的少年時代其實是留在了昂熱那裡……有些記憶被犬山賀選擇性地遺忘了,所以他才會覺得昂熱一直是個暴君,是那個總有一天他要打倒的混蛋。

    那年櫻花飄落在妓女們半裸的身體上,犬山賀在破教室的地上翻滾,滿臉都是鼻血,耳邊回蕩著英語的咒駡……終於想起來了,那才是他和昂熱真正的初遇……

    “衣阿華”號駛入東京港那天,犬山賀給兩個日本妓女和兩個美國水兵牽線成功,然後他坐著美國兵的吉普車來到一座廢棄的小學校。窮妓女們在校舍裡擺了木板床,做見不得光的交易。

    “小子,這就是你給我們介紹的女人麼?怎麼跟女鬼似的?”水兵不滿地嚷嚷。

    “另一個就跟沒有發育一樣!”

    十五歲的小妓女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水兵從腰間抽下皮帶揮舞,想把犬山賀逼出門去。

    水兵們只是不想付錢,犬山賀忽然明白了,把他逼出去以後水兵們就可以對屋裡的兩個女人為所欲為,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就算妓女們大聲呼救也不會有人聽見。那年犬山賀十六歲,是能救她們的唯一的男人。他脫下外衣,露出驕傲的刺青,揮舞著木棍往裡沖。他一次次地被皮帶抽翻,皮帶上的銅扣把他的連個的傷痕累累。

    他瘋狂地叫嚷,都是些沒邏輯的話:“我是犬山家的賀!這是我們犬山家的女人!美國佬滾出去!”

    其實就在前一天他還不認識這兩個妓女。他這麼嚷嚷的時候腦海裡盡是破碎的畫面,那個美軍上校壓在他姐姐的身上,夕陽的與光照在父親的屍體上,死在街頭的大姐敞著懷赤裸著胸口,上面文著花與鶴……他咬牙切齒,牙縫裡都是鮮血。

    一名水兵踩著他的頭,另一名水兵猛踢他的褲襠。他還在罵罵咧咧,掙扎在滿是櫻花的泥濘中。這是美好的春天,卻是他的受難之日,他痛得蜷縮起來,心裡覺得這真是一個莫大的笑話,照這麼踢打下去他一定沒法長成一個正真的男人了吧?真可笑,執掌風俗業的犬山家,最後一個男人也要完蛋了。

    水兵們飛了起來,像小燕子那樣飛過天空。犬山賀呆呆地仰望,落櫻的天空下忽然出現高挑的身影。

    “紳士們,我們在太平洋戰場上的勝利源於我們打敗了日本的男人,而不是女人和孩子吧?”穿白色軍服的美國軍官彎腰撿起水兵們掉落的皮帶,輕盈地揮舞。皮帶在他手裡就像是牛仔們的長鞭般好用,每一擊都準確地在水兵們身上留下一道血痕。水兵們憤怒地大吼,但每次當他們試圖站起來撲上去,軍官就準確地抽打在他們的膝蓋上,強迫他們重新跪倒在泥濘中。他圍繞著水兵們行走,在一圈之中揮出了無數鞭,直到那兩個蠻牛般的男人抱頭表示屈服。

    “紳士不會對弱者使用暴力,”軍官把皮帶扔在水兵們面前,“那只會讓你自己變得弱小。”

    細雨落了下來,白衣軍官打著一柄英倫風的黑傘,他提著旅行箱,腋下夾著軍帽,看起來是剛那個到這座城市。他並未關注兩個袒胸露乳哭泣的妓女,而是踢了踢筋疲力盡的犬山賀:“看起來是個不怕沖入荊棘叢的小鬼,但還得沖出荊棘叢,才算長大了。”

    犬山賀不滿他冷漠高傲的語氣,使勁抹去身上的泥漿給他看自己文身。

    “原來是犬山家的孩子啊,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我叫昂熱,來自美國的混血種,我是來談判的,你們可以選擇和平或者尊嚴。”軍官淡淡地說,轉身掏出手帕扔在妓女們赤裸的胸口上。

    那時櫻花從小學校舍屋頂上的缺口飄落下來,希爾伯特-讓-昂熱仰頭眺望水洗般的天空,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紙煙。

    “老師!”犬山賀用足力氣大喊。

    “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我確實也利用你來控制日本分部,大家就算兩清了。”昂熱停下腳步,“我們之間沒有談判的餘地。不錯,我是個復仇者,我要把所有的龍王都送上絞刑架,所有跟龍王復蘇有關的事我都不會不聞不問。我會挖出你們的秘密,親手殺死你們的神,這件事上我們不跟任何人談判。當然,我也清楚你們不會輕易把秘密告訴我。”

    “那你今天來是為了什麼?”犬山賀喘息著。

    “看看你,阿賀,好久不見……下次見面的話也許就是敵人了。”昂熱輕聲說。

    “老師!家族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絕不是想與你為敵!”犬山賀掙扎著站了起來,扶著椅背的手微微發抖。

    “你們也得敢啊。”昂熱聳聳肩。

    “也許真如老師說的……從今以後大家都是敵人了。”犬山賀深鞠躬。

    昂熱拎著行李箱轉身離去,這時頭頂傳來了金屬碰撞的微聲,殺機如暴雨般從天而降!每個人都下意識地抬頭,但都沒有想清楚這股殺機的源頭是什麼。

    昂熱雙肩猛震,隨著那一震,他變成了猛虎,一隻原本在樹林裡漫步的虎,忽然全身肌肉暴起,雄渾的力量在身軀表面流動。古刀轟鳴,犬山賀撲向昂熱的背心,鬼丸國綱在他掌中跳閃著寒光。“刹那”直接從九階開啟,無與倫比的512倍神速!昂熱轉身,犬山賀筆直地撞入他的懷中!

    槍聲震耳欲聾,彈幕斜切而下,割裂整個舞池。槍固定在玉藻前屋頂的紅牙飛簷上,大口徑高射機槍,子彈出膛的速度能達到兩倍音速,用自動設備觸發。兩架機槍,每架二聯裝,四個槍口在咆哮,彈幕覆蓋的面積足有幾十平方米。無路可逃,昂熱也沒準備逃,折刀在空氣中劃出暗金色的花紋。彈幕攜帶著巨大的衝擊力,把抱在一起的昂熱和犬山賀壓在地面上,舞池的水晶玻璃爆出數不清的晶瑩碎片,把兩個人的身形都吞沒。

    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都驚呆了,但他們為了表示誠意沒有攜帶武器,倉促間沒有辦法對付高處的重武器。女孩們什麼也做不了,她們背貼牆壁手指塞緊耳朵,否則耳膜都會被槍聲震破。

    足足半分鐘的壓制射擊,數以千計的子彈如鋼鐵瀑布般從天而降。

    最後是一道火光沖上屋頂,引發了巨大的爆炸,把紅牙飛簷震塌了。那是綾音發射的火箭彈,她開始完全嚇傻了,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撲向自己的火箭筒。如果不是她的火箭筒,壓制射擊還會在持續半分鐘。紅牙飛簷的碎片紛紛墜落,玉藻前的屋頂也轟然洞開,微雨飄落,打在斑駁的紅綢上。灰塵中昂熱盤膝而坐,把犬山賀的頭枕在自己的膝蓋上。四面八方都是彈痕,那是被昂熱彈飛的子彈造成的。如果當時有一架高清攝像機對著昂熱拍攝,會發現折刀跳閃著把一枚接一枚的機槍子彈切分為二,一條彈道到了昂熱面前就驟然分成兩條。

    “這才是急速啊。”犬山賀輕聲說,“我什麼都沒看見,只覺得看見了星辰。”

    除了被一塊彈片擦傷眉宇,昂熱沒有受傷,傷都在犬山賀身上。鬼丸國綱擋在了犬山賀的左胸前,幫他彈開了幾枚子彈,確保他的心臟沒有被毀,可身體其餘部位則滿是彈孔。混血種的骨骼堅硬到連機槍子彈都不能射穿,犬山賀硬是用渾身骨骼接下了大部分子彈。他拔刀不是為了進攻,而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心臟,他不能立刻就死,他要活著,活著才能撲上去擋下子彈。

    他和昂熱都準確地判斷出那金屬碰撞的聲音是撞針敲在子彈的底火上。

    “バカ。”昂熱低聲說。

    “都說多少遍了,我確實是個笨蛋啊。”犬山賀仍然完好的半邊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那些槍的事我不知道。”

    “廢話,我當然知道你不知道。無論是誰做的我都會為你復仇,你的乾女兒們我也會幫你照顧。”昂熱沒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擁抱你麼?”犬山賀問。

    “當然沒問題。”昂熱俯身把他的頭抱在懷裡。

    “老師……戰爭要開始了,他們都不相信你。”犬山賀湊在昂熱耳邊,用了極低極低的聲音,“在日本沒有人值得你信任,去找……那個男人,他還活著,他知道一切。”

    “嗯。”昂熱摸了摸他的頭。

    “老師說的道理,我現在懂了。”這是犬山賀一生中的最後一句話。

    人要多少年才能明白老師跟你講的道理?也許是課堂上的一瞬間,也許是一生。

    昂熱忽然明白了。就像他來這裡不是跟犬山賀談判,犬山賀也不是要跟他談判。雖然對暴君般的老師揮著怨念,但自始至終,犬山賀還是把他看作老師,犬山賀是在警告他,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危險正在逼近,即使以犬山賀的地位仍舊無法洞悉一切。而且他的身邊密佈耳目,蛇岐八家再無可信任的人。

    卡塞爾學院前日本分部長犬山賀,死前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

    “對家族盡忠,對老師守義,這就是你們日本人所謂的盡忠守義?”昂熱用力看著犬山賀的眉心,像是要把那至死也沒有鬆開的川字紋按平,“真是愚蠢啊。”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20
第六章 男人的花道


    路明非覺得自己正躺在海浪之上,陽光如一雙柔軟的手撫摸他的身體。

    這是哪裡?加勒比海?大堡礁?或者……天堂?他疑心自己已經死了,否則沒有理由說在日本的雨夜中被擊斃,醒來就已經到了陽光燦爛海水溫暖的度假勝地。

    滿鼻子都是薰衣草和海藻的芬芳,海水在身下起伏,每個毛孔都放鬆地張開……他賊兮兮地把眼睛睜開一線四下觀察。

    這個習慣由來已久。小時候看革命教育電影,每每見到日本鬼子一桶涼水潑到地下黨的臉上,地下黨便幽幽的醒轉過來,鬼子厲聲喝問密電碼在哪裡,地下黨要麼是吐口唾沫過去要麼就是撂句革命狠話,鬼子氣急敗壞了就喊再給我狠狠地打,路明非就會腹誹這地下黨太缺乏革命智慧,管他多少桶涼水澆頭就繼續裝暈,沒准鬼子還以為你扛不住快死了跑出去給你找大夫呢。

    陽光下霧氣繚繞,紫裙金髮的女孩坐在一旁,胸前穿成串的小鈴鐺在叮咚作響。

    哇塞,這不光有陽光海水浴還有美女陪浴的待遇,路明非不禁有些歡喜。

    女孩似乎感覺到路明非醒過來了,俯下身來看他,那雙眼睛就如陽光下的海水般澄澈。她俯得越來越低,少女的甜香籠罩著路明非,視野全被豐滿的胸部佔據……胸懷之偉大,直欲撐裂衣襟。路明非又羞澀又緊張,心說尼瑪這劇情轉變也太快了吧!剛才還在恐怖片裡演被黑幫槍戰波及的無辜路人甲,忽然就跑到純愛偶像劇裡出演男主角,這都不給人點準備的時間!

    不過這種金髮、藍眼、大胸的造型好似在什麼地方見過,感覺是個熟人……他何曾結識過這種外國尤物?

    “你醒啦?”尤物把他從海水裡扶起來,“好極了!先喝點酒壓壓驚!”

    立刻就有加冰的伏特加灌進喉嚨裡來,路明非咳嗽著蹦了起來:“你……你是誰?我……我在哪裡?”

    “鎮靜!鎮靜!你昏迷的時間太長了,剛醒來可能會有些不安,所以我才給你灌一杯酒。不過看起來你倒是很有活力啊。”尤物大力的拍著他的肩膀。

    這渾厚有力的嗓音也很熟悉啊!果真是什麼熟人吧?路明非驚疑不定的打量對方。

    他重新在水中躺下,閉上眼睛:“剛才一定是我醒來的方式不對,現在我躺下重新醒一次。”

    “你醒來一千次看到的也還是我啊,你是覺得醒來發現楚子航在陪你洗澡你會更爽是麼?”尤物叼著雪茄。

    “不不不,老大你搞錯了問題的關鍵,不是誰陪我洗澡的問題,而是我一定是穿越到了平行世界,這個世界的你是個娘炮,還是個品位蠻差的娘炮。”路明非爬起來靠在水邊。

    根本不是什麼風景宜人的熱帶海濱,而是一間日式的浴室,四壁都貼著松木板。路明非被泡在一個一米多深的大木桶裡,美好的薰衣草的味道是水里加的精油,坐在旁邊負責添柴的尤物是愷撒,確實是個金發藍眼和大胸的熟人,只不過他的大胸可以臥推300磅的杠鈴……真正嚇到路明非的是愷撒的樣子,愷撒穿著一件亮紫色的緊身西裝,豹紋襯衣解開了三粒扣子,胸肌溝全露在外面,搭配銀項鍊,銀骷髏墜子,水鑽耳釘和水鑽戒指,活脫脫一個午夜色情秀的主持(原點書屋)人。

    他居然還化了妝,燙過的金髮垂下來擋住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描了藍紫色的眼線。

    “抽一口定定神?”愷撒把雪茄遞到路明非嘴邊。

    路明非低頭看了一眼:“這間接的濕吻我有點受不了,老大你知道我還年輕比較單純……”

    雪茄上有一圈紅痕,愷撒玫瑰色的嘴唇瑩潤欲滴,還點綴著閃亮的金箔……連口紅都抹上了。

    “我昏迷了多久?”路明非問。

    “60多個小時。你很幸運,那枚子彈只是擦傷了你的頸部動脈。那傢伙是個殺手,用的是7.62毫米鉛芯彈,那玩意兒要是真打在你身上會翻轉變形,在你身上鑽出碗口那麼大的洞來。但動脈被擦傷,失血很嚴重,所以你一直暈迷不醒,體溫又很低,我和楚子航只好每天兩次把你泡在熱水裡。你沒法進食,我們就買葡萄糖給你打針。我們一度很擔心你醒來會變成個傻子,沒想到你醒過來就這麼活蹦亂跳。”

    “我不是活蹦亂跳是給你嚇的。”路明非強調。

    “我們本該帶你去醫院,但是我們現在是通緝犯,只要打開電視就能在滾動字幕上看到我們的照片,罪名是走私核燃料、恐怖襲擊和強暴幼女。”

    “我們什麼時候搞過這些大事?”路明非目瞪口呆,“前面聽著還像是個有志氣的罪犯,最後一條忽然就下賤起來,想起來就是俄羅斯黑幫、本•拉登、中年暴露狂怪叔叔的合體。”

    “當然是有人在陷害我們,我們被通緝的罪名嚴重,員警就會投入更多的警力來搜捕我們,我們就無法公開行動。”愷撒說,“有人不願意我們和本部聯繫上。”

    “一定是蛇岐八家那幫龜孫子!”路明非說,“他們怕我們搬救兵來!”

    “確實是輝夜姬設置了網路防火牆,我們只要接觸網絡或者打電話就會暴露身份,輝夜姬在跟蹤監控方面的能力似乎不亞於諾瑪。”

    路明非想了想:“我有辦法!我有個誰也不知道的QQ小號,我可以上那個小號,然後加我們那個星際群,找個一起打星際的兄弟幫我們給施耐德教授打電話!”

    他說的是他用來調戲表弟的人妖號,想不到那個早就廢棄的號還能廢物利用,心裡不禁有些自鳴得意。

    “夕陽的刻痕?”愷撒聳聳肩,“連諾諾都查到的小號,蛇岐八家怎麼會查不到?以諾瑪和輝夜姬的計算能力,要想查透一個人的生活太容易了,在超級電腦面前每個人的生活都很簡單,就那麼幾個重要的人,幾件隱私,無論你是美國總統還是goolgle上搜索不到的普通人。”

    路明非愣了一下,下意思的仰望屋頂,在心裡盤算。平時想起來覺得自己過去的二十年人生也蠻長的,認識過蠻多的人,肚子裡蠻多壞水……可認真地想想就像愷撒說的那樣,就那麼幾個重要的人,幾件藏在心底的事……原來用電腦把一個人的一輩子做成表格居然是那麼短的,翻幾篇就看完了。

    “再泡會兒吧,喝了酒泡熱水發發汗,對你的身體有幫助。”愷撒從地上拾起柴刀,撿了塊木柴開始劈,“給你加把火。”

    日式泡澡木桶下面是個鐵底,直接坐在火焰上燒水,跟妖怪煮唐僧的鐵鍋一樣,只要不斷添柴永遠都是熱的。

    路明非默默地看著愷撒的背影,穿著紫色性感小西裝的貴公子正揮舞柴刀上下開闔,胸肌在領口中若隱若現……他又想起路鳴澤在極淵中說的話,路鳴澤說,只要你說句話我就讓世界上從此沒有愷撒,沒有了凱撒就不會有那場世紀婚禮,你也不會傷心難過。諾諾還是那個找不到人陪她去芝加哥的小瘋子,她會開著車在你的樓下轉圈,大喊說誰陪我去芝加哥誰陪我去芝加哥,這一次你搶先跳下去你就能得到她的心啦……只要你說“世界上沒有愷撒就好了”。

    這種心思路明非有過,可那一刻他就是說不出來,就算路鳴澤拿槍抵著他的太陽穴他都說不出來。想想這個名叫愷撒的傻逼也是自己生活裡為數不多的重要的人啊,雖然多數時候他都扮演那個騎在你頭上頤指氣使的高帥富,你在心裡狠狠地吐槽他,但他同時也是那個會幫你在Aspasia訂座的人啊,還誇張地包了場,還幫你準備好了一套合乎他品位的正裝;他還是那個一起吃飯總牛逼哄哄買單的人啊,滿臉寫著“對我們高帥富這都不叫錢”;他還是那個明知可能要死依然堅持穿上齊格林裝出艙的人啊,因為他覺得自己丟不起那個人,沒法忍受老大活著兄弟們死光的結局。

    你生活裡有幾個重要的人呢?你能輕描淡寫的抹掉其中之一麼?所以說不出來啊……所以撲出去為他擋子彈的時候想都沒想。

    路明非深吸一口氣,蜷縮身體把自己完全沉進水裡。

    “我靠,我都忘記問了老大這是什麼鬼地方?”路明非猛地站了起來。

    對啊,這時候瞎感慨個屁啊!現在他們被員警通緝,被黑道追殺,哪還有心情在這裡傷春悲秋地泡日本澡啊!

    “高天原。”愷撒淡淡的說。

    “高天原?”路明非茫然了。分明那座古城已經滑到地殼裂縫裡去了,此刻應該正在地幔層的岩漿裡漂浮吧,如果它還沒有被高溫熔化的話。

    “確實是高天原,某個同名的地方,在日本神話裡高天原就是天堂一樣的地方,所以也可以說我們在天堂裡。”

    “老大,你說話雲山霧罩的我聽不懂。”

    路明非環顧四周,這種木桶洗浴雖然感覺有些鄉土,但這間浴室卻絕不是什麼鄉下房子,恰恰相反,它的裝修在低調中透著豪華……還有幾分放浪。牆上貼的木板都有華美的紋路,看起來絕非一般木頭。路明非洗澡的這口木桶則透著瑪瑙般的深紅色,敲著發出清脆的聲音,更不可能是什麼便宜貨。四壁都掛著精美的浮世繪,畫面上穿著和服男女糾纏著接吻,女人半褪衣衫露出一身白肉,看起來是什麼日本後宮題材的春宮圖。角落裡的香薰燈是一人高的檀木雕觀音座像,觀音手中捧的油碗看起來很可能是包金的。

    “很難解釋,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愷撒把一件浴袍扔到路明非身上。

    浴室是地道的日本浴室,外面卻是歐洲風格的長廊,完全不同的裝修,奢華卻是一樣的。地上鋪著金絲柚木的地板,牆壁上掛著赤裸少年在井邊汲水的油畫,頂上一盞接著一盞的水晶吊燈。

    “老大,你又有信用卡用了?這裡很貴吧?”路明非越走心裡越沒譜。

    “嗯,是很貴。”

    長廊盡頭是一架電梯,凱撒和路明非走進電梯,青銅雕花的門緩緩合攏,電梯平緩的上升。路明非隱約聽見沸騰的樂聲從上方傳來。

    “一會兒看到什麼都不要鬼哭狼嚎。”愷撒低聲說,“這裡規矩很嚴。”

    “這可不像老大你的風格,老大你在乎過什麼規矩?你不是那種‘我們加索圖家的人說的話就是規矩’的人麼,校規你也……媽呀!這麼大的屁股誰都啊?貴重物品不要隨便亂扔啊!”

    電梯門外,一只用緊身裙包裹的碩大臀部正隨著節奏激情地震顫,佔據了路明非的整個視野。

    舞池中數不清的男女在搖擺,地面有節奏的震動。這是一場盛大的假面舞會,女人們都穿著短裙踩著細高跟鞋,臉上帶著精緻的面具,裙邊上裝飾著華麗的亮片或者孔雀毛。她們的舞伴都是年輕男人,要麼陰柔俊秀要麼陽剛粗獷,多半都是明星級別的美男,服裝風格都跟愷撒差不多……那是幾十門閃光娘炮組成的娘炮營!

    “叫你不要鬼哭狼嚎!”愷撒捂住路明非的嘴,“跟藤原前輩問個好。”

    碩大臀部轉過身來,仍是累累橫肉佔據著路明非的視野。路明非心裡說正面看也是碩大的臀部啊!前輩您好,您是屁股妖怪麼?

    碩大臀部居高臨下地看了路明非一眼,讓開了通往舞池的路。他退開兩步路明非才看清了,那是個身高接近兩米體重至少200斤的壯漢,踩著至少47碼的特製高跟鞋,身穿腰圍一米五以上的緊身超短裙,舉手投足間渾身橫肉水波般顫動,唯有“肉山大魔王”之類的尊號才能配合他的身份。

    “前輩好,前輩辛苦了。”路明非點頭哈腰,愷撒似乎也很尊敬這胖子,鞠躬之後把路明非拖走了。

    胖子又開始他激情的舞蹈,橫肉顫抖說不盡的淫靡,但那張臉不怒自威,崢嶸法相倒像是東密佛寺中的金剛明王。

    舞池中的氣氛更淫靡,無人不醉。醉醺醺的女人摟著醉醺醺的男人,把香檳倒進他的領口裡。領舞的男人在歡呼聲中撕裂襯衣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服務生們捧著盛銀粉的託盤穿行在人群中,女人們紛紛用手沾上銀粉,在舞男胸口背後留下掌印。大燈熄滅,群魔亂舞,螢光燈照在舞男身上,纖細的銀色掌紋重疊起來就像是他的文身。

    “BasaraKing!”舞池邊卡座上穿著小黑裙的年輕女人忽然蹦了起來,腳下踩著棉花般不穩,扭動到愷撒身邊親吻他的面頰。

    愷撒接過她遞來的香檳一飲而盡,然後揮手打發了這醉鬼。

    “老大這裡的人看起來跟你很熟的樣子,是你們家在日本的高檔會所麼?”路明非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舞池外是環形沙發和卡座,坐滿了盛裝的女人,她們摟著某個神采奕奕的男人高聲說話頻頻舉杯,臉上滿是色授魂銷的笑容。倒是那些男人都彬彬有禮,不時的湊到女人耳邊說幾句話,有的女人會嬌笑著鑽進他懷裡捶他胸口,有的女人卻會大笑著佯裝扇男人耳光,其他女人跟著起哄。成瓶上桌的香檳很快就見底了,服務生穿梭在座位之間,不時有女人把信用卡扔給服務生,看起來是要他去加酒。

    路明非忽然想明白是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在這裡只有女人買單,那些風度翩翩的男士根本沒有掏錢包的意思。

    “再看一會兒就知道了。”愷撒拉著路明非站在帷幕後的陰影裡。

    森巴舞曲結束,孤高的古曲接著響起,要麼是簫要麼是塤,聽著這種音樂,仿佛一下子從大都會的夜場返回了古代的日本,站在秋風蕭瑟的野橋邊。大幕拉開,舞臺緩緩上升,臺上站著孤峭的身影。燈光全滅,只剩孤燈從天而降籠罩著那個孤峭的男人,他穿著白衣藍袴,長髮披散遮住了半張面孔。鼓風機把櫻花瓣吹向他,風中他的大袖翻飛,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

    男人褪下白衣,把兩袖紮在腰間,赤裸的胸膛隨著呼吸起伏。他伸手拔刀,動作中帶著詩意之美。

    滿場掌聲雷動。男人在落櫻中舞刀,刀隨身走,進退有度,居然不是花架子而是真正的格鬥刀術。按說這種格鬥刀術並沒有什麼觀賞性,但不時有女人興奮地尖叫,她們欣賞的重點是男人揮刀時的肌肉線條。單論肌肉數量的話舞臺上的男人不如愷撒可觀,但他消瘦有力的身體有種竹枝般的筋節感,恰好適合詮釋美少年武士的孤寂之美。

    說起來這傢伙赤裸上身的樣子路明非見過不止一次,從沒覺得他像今天這麼性感。

    “老大,你說我還有機會穿越回原來的世界麼?”路明非扭過頭,誠懇地問愷撒。

    “接受現實比較好,那確實是楚子航。”愷撒拍了拍他的肩膀。

    黑衣蒙面的服務生把兩米長的案板推上舞臺,案板上鋪滿冰塊,冰上擺著一整條金槍魚。楚子航揮舞長刀庖丁解牛般分割魚肉,暗紅色的背肉和粉紅色的腹肉被分別切成漂亮的方柱形,各部位分門別類,用紙包好後塞進不同的木格裡。最美的魚腩肉看起來就像是粉紅色的大理石。服務生用木板把這塊珍貴的魚肉托舉起來繞場一周。

    女人們都鼓起掌來,未必是這條金槍魚有什麼不可超越的地方,但它被楚子航用美妙的刀工分解開來,於是就昇華為藝術了……尤其是楚子航操刀的時候還裸著上身,女人脫光了可能是色情,但男人脫光了都他媽的是藝術。當一塊魚肉又藝術又性感的時候,你還怎麼拒絕它呢?就像雪茄客無法拒絕捲煙師在古巴少女大腿上搓出來的頂級雪茄。

    楚子航的表演還未結束,客人們就已經紛紛下單購買他手切的魚生了,其中最昂貴也最肥膩的那塊魚腩肉以拍賣的形式出售,出價不斷的翻新,最後這塊長方形的魚肉被拍出了七十萬日元的高價,贏得拍賣的女人站起身來,驕傲地接受了全場嘉賓的掌聲。楚子航按照客人的要求把各部位的魚肉切成厚度合適的片,服務生負責擺盤,配上現磨的山葵,分別命名為松、竹或者梅。松盤售價三萬日元,竹盤售價六萬日元,而最昂貴的梅盤則要賣到九萬日元的高價。

    魚生被流水般端下臺來,送到每張桌上,吃到的女人都露出陶醉的神情,頻頻點頭頻頻讚歎,大概製作“生若夏花”的那位主廚也不曾得到過如此一致的讚美。

    一個醉醺醺的女人吃了魚生之後興奮莫名,居然沖上臺去把香檳潑在楚子航身上。這個舉動點燃了所有女人的熱情,看著酒液流過胸肌間的縫隙,女人們都舉杯為她的勇敢舉動喝彩。

    “右京!右京!”全場歡呼。

    “她們叫的右京是?”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問。

    “楚子航的花名。”愷撒很坦然。

    “那BasaraKing是?”

    “翻譯成中文是婆娑羅之王的意思,我的花名。”

    “那麼這裡又是?”

    “高天原夜總會,整個新宿區最有名的牛郎夜總會。剛才你看到的是新人牛郎楚子航的處男秀,他表演的節目名為《魚生武士道》。”

    “是我理解的那種牛郎麼?”路明非強自鎮定。

    “沒錯,就是女人付錢,我們陪她們喝酒。”愷撒一把扶住路明非,“你還好麼?”

    “腳腳腳……腳麻了……”路明非勉強站直了,“老大你看……我還年輕,還單純……你忽然跟我說起牛郎這種事,讓我覺得自己忽然提前長大了,心裡不由得有點緊張。”

    “我們沒別的地方可去。安全港完蛋了,聯繫也中斷了,電視上滾動播出對我們的通緝,我們沒有錢沒有信用卡沒有護照,連語言都不通,我和楚子航只能找到這樣的落腳點。我們說了些謊話,說我們是偷渡來日本的,現在沒有工作,想應聘當牛郎,這樣他們才答應讓我們暫時在這裡落腳。”愷撒攤了攤手,“想來牛郎夜總會不介意雇傭我們這種非法勞工,也不在乎我們不會說日文,反正這是個靠臉吃飯的地方,這方面我們加圖索家的人都有信心。”

    “這不是展示家族自豪的時候吧老大!”路明非很抓狂,“牛郎啊!我們只是在當牛郎啊!我平生的第一份工作居然是在日本當牛郎?”

    “你覺得以我和楚子航的家世我倆勤工儉學過麼?這也是我倆的第一份工作,你不是一個人。”愷撒滿臉無所謂的樣子,“按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每個人都要學著走入社會。”

    “尼瑪這能算作走入社會麼?這剛走出一步就在社會的大染缸裡淹死了啊!”

    “別這麼想,你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我靠!中文太利索了吧老大!可就算你寫出一篇《牛郎賦》來我也不跟你們同流合污!”路明非擺出哀求的臉來,“老大,你知道我們中國人很保守的,不像你們義大利人那麼浪……浪……浪漫!對!浪漫!在我們中國當牛郎是要……是要……是要浸豬籠的!就是塞進豬籠裡沉進水塘!死了以後還不能葬在自家祠堂裡,要做孤魂野鬼啊老大!”路明非心想反正愷撒對中國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不如說的聳人聽聞一些。

    “哦!那我要是跟諾諾結婚了我也算半個中國人對麼?我的天呐按照你的說法我也要被沉進水塘裡麼?”愷撒驟然嚴肅起來。

    “這個……這個……”路明非眨巴著眼睛一時沒想明白怎麼編下去。

    “所以你知道啦,”愷撒攬著路明非的肩膀,“你和楚子航都是中國人,而我是半個中國人,按照你們中國人的家規,如果我們做了牛郎這種丟臉的行業,我們會被塞進豬籠沉進水塘裡。所以這種經歷我們一定要保密,我們要形成一致的口徑,我們沒做過,我們是清白的。對麼?”

    “對啊對啊!老大你當然沒做過牛郎,我做兄弟的怎麼能出賣你呢?出賣你我叔叔死全家啊!”路明非趕緊辯白。

    “你記得男生加入學生會的規矩麼?”凱撒微笑

    “不是半夜十二點在山路上裸奔麼?我幹過啊!我靠還有一幫兄弟在道邊拍照留念!”

    “其實我也跑過,也被拍了照,那你知道為什麼從沒有人敢在守夜人討論區爆我們的裸奔照麼?”愷撒循循善誘,“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奔過呀。如果每個人都奔過,就等於沒有人奔過。如果有人敢跳出來放別人裸奔的照片,他就會被所有兄弟滅口。”

    路明非恍然大悟。

    “所以墮落的事要大家一起做才安全啊。”愷撒拍著路明非的肩膀,笑容滿面,語重心長。

    路明非捂住心口:“此時此刻唯有一首劉德華老前輩的《冰雨》才能表達我的心聲,‘我的心仿佛被刺刀狠狠地宰’,老大你一定是屬刺刀的……”

    舞池中的燈突然黑了,本已高出舞池的舞臺上再度升起了一座高臺,從天而降的光束籠罩了高臺上魁梧的身影,他雙手握著高架麥克風,猶如揮舞著方天畫戟的呂布。

    “天使們!今夜你們快樂麼?”那傢伙以搖滾巨星般的pose嘶吼。

    客人們紛紛揮舞雙手吹起口哨。

    “我們的花道,讓你們感受到伊甸園的溫暖了麼?”

    牛郎們也紛紛起身為高臺上的男人鼓掌,顯然這傢伙的出場預示著今夜的高潮即將來臨。

    “今夜,我們的花道中又增添了一枝豔花!請對我大聲的吼出他的名字!”

    “右京!右京!右京!”呼聲如潮。

    “是的!正是右京!BasaraKing的兄弟、哀豔的美少年右京•橘今天來到了你們的身邊!他用握慣殺人刀的雙手擁抱你們!你們願意接受他的擁抱麼?你們願意用自己的濃情留下這迷路的年輕人麼?”男子居高臨下,縱聲狂呼,“就在今夜!就在此時!用你們的愛與溫存!留下他!”

    後臺的小鼓敲了起來,服務生捧上金色的箱子,楚子航深鞠躬之後站在舞臺的一角。另一群服務生穿行在卡座之間,手中的託盤上擺滿了櫻紅色的信封,客人們紛紛掏出一千日元的紙幣仍在託盤上,然後拿過一個信封。鼓聲由緩到急,越來越急,開始客人們購買信封只是一枚兩枚,後來動輒就是十枚八枚,鄰桌之間豪氣互相感染,有位客人居然隨手摸出一把萬元大鈔仍在託盤裡,服務生立刻數出了上百枚櫻紅色信封捧給她。

    “再來一點!愛得更多一些!用你們的愛化作狂潮把右京托起!”高臺上的男人單膝下跪,把麥克風舉向空中。

    “這傻逼是誰?這些女人在買什麼?”路明非小聲問。

    “傻逼就是這裡的店長,那些女人是在花錢給楚子航買票,一張票一千塊,票越多就說明他的人氣越高。”愷撒說。

    “那票有什麼用?持票就可以睡師兄麼?”

    “什麼用都沒有,花錢買票只說明她們愛楚子航,想要他留下。”

    鼓聲急促如暴雨,鈔票飄落如暴雪,捧金箱子的服務生在每一桌前鞠躬,客人們把一把把的信封投入箱子裡。每當有人投票,楚子航也在舞臺上遙遙鞠躬。最後信封把那口箱子塞得冒了尖。

    “右京留下!我們愛你!”一個女人跳起來高喊。

    鼓聲停頓,夜總會中寂靜如天地初開。服務生們把金箱子掛在鋼絲繩上吊往空中,另一根鋼絲繩則把一串櫻紅色的鞭炮降了下來,懸在店長面前,店長從西裝口袋裡摸出一把銀色的剪刀,向所有人展示。

    “在今晚之前,右京已經得到了三百二十張花票,那麼今晚,又有多少人對他戀戀不捨呢?”店長從金箱子裡掏出一把把的信封隨手灑向楚子航頭頂,“二十,四十,六十,八十……”

    隨著他報數,服務生用金色的漆筆在櫻紅色的紙上畫正字。箱子快見底的時候,正字已經有了差不多一百個,這意味著有近五百張花票支持楚子航,按每張花票價值一千日元算,客人們為楚子航豪擲了近五十萬日元。這些錢既買不來鮮美的金槍魚腩也買不到哪怕一瓶香檳,唯一的用處是表達她們對一個牛郎的愛慕之情。所有人都緊張的等待店長報出最終的數位,那個數位可能會刷新這間夜總會的記錄。

    “五百八十張花票!我們的右京在僅僅三天內就得到了整整九百張花票,這是高天原歷史上第二的男子,他的成績僅次於昨天的BasaraKing得到的九百二十五張花票。”店長振臂高呼,“愛他!就留下他!愛他!就與他比翼齊飛!感謝這些愛你的天使吧!她們用羽翼護佑著你,與你一齊抵達愛與幸福的天堂!”

    他剪斷了那串櫻紅色的鞭炮:“九百響的愛給我們的右京!”

    鋼絲繩把鞭炮降到楚子航面前,服務生端著金燦燦的打火機登上舞臺。楚子航點燃了引信,震耳欲聾的炮聲中,漫天飄散櫻花碎屑,原來那些特製的爆竹裡都混有櫻花屑,它們用的火藥也特殊,爆炸後並無常見爆竹那種刺鼻的硝煙味,反而是濃郁的花香。

    “今夜每桌都將得到一瓶免費的香檳王!”店長將鋼絲繩吊在自己的後腰上,亮出背後黑羽毛製作的羽翼,飛過舞池上空,“狂歡吧女士們!今夜不醉不歸!”

    “這個二逼真絕世啊!”路明非讚歎。

    一箱箱的香檳王被搬了上來,開瓶的聲音像是禮炮連發,瓶塞飛空亂舞,今晚的派對進入了最高潮的樂章,幾百個酒杯一同舉起,酒液在燈光下煥發出迷離的金色。

    舞曲再起,DJ出現在高臺上性感地扭動著屁股,牛郎們和客人們一起跳進舞池。

    “右京!右京!右京!”四面八方都是這個名字。

    “BasaraKing!BasaraKing!BasaraKing!”藏在暗處的愷撒終於被發現了,女人向他舉杯,有人端著酒杯圍了過來。

    愷撒閃身站在路明非面前,用燦爛的微笑面對那些傾慕的眼神,接過一個女人遞來的香檳。看起來其中有些人已經跟他很熟悉了,親切的和他擁抱,更熱情一些的年輕女孩撩起裙擺露出白的耀眼的大腿。服務生遞來銀色的螢光筆,愷撒在那些大腿上逐一簽名,以他簽單經驗之豐富,簽這排大腿不過小菜一碟,筆如游龍,頃刻間大腿上都閃動著“BasaraKing”這個名字。得到簽名的女孩們興奮地尖叫,圍上來親吻愷撒的面頰,愷撒報以霸氣的微笑,摟著她們的肩膀跟她們合影,看起來他在這間夜總會的人氣比楚子航還要高出一截。

    路明非站在愷撒旁邊,也被女孩們簇擁著,前後左右都被或豐腴或纖瘦的身體擠壓著,目光空洞,大腦空白。

    完蛋了……真的完蛋了……無數相機手機在面前哢嚓哢嚓地閃,這些證據永遠抹不掉了。從此名譽道德和清白的出身都跟他說拜拜了,那些牛逼的英雄夢想也一樣,文學史上從來沒有過牛郎拯救世界這種設定……不過這也難說,也許日本的特攝片中會有《牛郎超人》這樣的奇葩。

    總之這是他人生中轉折性的一天,作為一隻青澀的小菜鳥,他振翅飛躍了道德倫理的天塹,晉級為一名新人牛郎。

    “我們不純潔了……嗨……他媽的不純潔了!”路明非拍著水花歎氣,“我們的貞操……我們的下限!”

    “跟貞操沒關係,只是打破下限,可下限存在的意義不就是被打破麼?”愷撒往三個木桶下各塞了一塊新柴,然後跳進了自己的木桶裡,抽著雪茄神色愜意。

    工作之後又是放鬆身心的日本浴,三個木桶一字排開,熱騰騰的霧氣中三個赤條條的男人,愷撒在抽雪茄,楚子航在看報紙,路明非在感慨自己過早失去的純潔。

    “師兄你真鎮定啊!你不是那種有潔癖的男人麼?可你現在淪落到當牛郎嘞?你就不能配合我流露出那種‘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的傷感表情麼?你還看報紙,在這裡呆不了幾天你沒准就變成殘花敗柳啦!虧得我們學校那麼多姑娘對你朝思暮想!”路明非氣哼哼地說,“我說你能看懂日文報紙麼?”

    “我讀裡面的漢字,想看看這幾天外面有什麼動靜。報上說最近黑幫中連續發生了幾起暴力事件,似乎還是兩派黑幫在大規模火拼,這必然跟蛇岐八家有關。”楚子航淡淡的說,“還有,我們還不是牛郎,我們只是見習牛郎,如果不好好表現甚至會被牛郎店攆出去,那時候我們連這樣的藏身處也找不到了,而且我們沒有錢。”

    “牛郎還要實習麼?不是勇於賣身就可以了麼?”路明非想到還要去外面過老鼠般的生活不禁有些擔心。

    “這間‘高天原’是新宿區乃至於東京都最頂級的牛郎俱樂部,只靠臉在這種地方可混不下去。來這裡消費的客戶都是不在乎錢的女人,只圖個樂子……”

    “明白了,就是一幫閒極無聊的白富美。”路明非說。

    “還有白富美的媽媽和奶奶,”愷撒聳聳肩,“她們可以一晚上花掉上百日元,或者只為了捧一個牛郎的場而把街上所有花店的玫瑰花都買下來,但她們的要求也很苛刻。”

    “苛刻啥啊!連那種體重破兩百的胖子都能在這裡混飯吃。”

    “那個人叫藤原勘助,下海當牛郎之前是大關級的相撲明星,只差一點就能升到頂級的‘橫綱’。他以前的女朋友都是日劇明星,他在日本算是炙手可熱的美男子。但後來一個女粉絲聽說他訂婚的消息悲傷絕望跳樓自殺,他非常難過,覺得自己應該捨棄自己的小愛,拿出大愛跟愛他的女人們分享,於是果然放棄相撲國手的未來,下海當了牛郎。”楚子航及時地普及知識。

    “我靠,一個異裝癖死胖子那麼牛逼?”路明非瞪大了眼睛。

    “總之能在高天原掛牌的牛郎沒有弱者,他們每一個都有幾千個崇拜者和幾百個願意經常為他們付錢的客人,甚至只是花錢跟他們坐一會兒。所以高天原有牛郎俱樂部中最嚴格的篩選制度,所有牛郎都需要經過實習期,在實習期內嶄露頭角,有足夠數量的客人願意花錢買花票讓他留下,然後他還必須通過店長的面試,證明他從內到外都是完美無缺的男人。”愷撒說,“我和楚子航攢花票的速度算是很快的,我攢了九百二十五張,楚子航也攢了九百張。”

    “多少張算夠?”

    “兩周內攢夠八百張,所以接下來我和楚子航就會被安排面試,通過面試之後就是正式牛郎了。”愷撒吐出一口青煙,“我倆應該沒問題,看人氣就知道了。”

    “這還洋洋自得上了!這完全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好麼?”路明非惡狠狠地說。“不是說什麼加圖索家的人從不為討好任何人而活麼?”

    “女人例外,討好女人不丟臉,無論美醜都要把她們當做天使來對待,這是進入上流社會前必須學會的禮節。”愷撒攤攤手。

    “問題是在你們上流社會不會有白富美處心積慮要推倒你對吧?在這裡可保不准啊!我們是出來賣的,那些女人喝醉了要求我們又賣藝又賣身怎麼辦?”路明非憂心忡忡,“我這二十年的貞操啊!”

    “誰說沒有白富美處心積慮要推倒我?”愷撒眉峰一振,自豪狀。

    “打住!這不是重點!說起來我們到底為什麼要躲在一家牛郎店裡?又為什麼會躲在一家牛郎店裡?這也太神轉折了吧?我們這段經歷要他媽的是本小說,那作者絕逼沒下限啊!”

    “那天晚上中槍之後的事你都不知道了,我和楚子航搶了一輛摩托車,想找個診所給你治槍傷,但一路上無論是大醫院還是小診所門口都停著警車。肯定是蛇岐八家把我們的情報通報給了警方,警方在千鶴町到東京一線設防。我們只能一路往前,沿途都能看見黑道的人把守路口,我們只能走後街巷子。一路上躲躲藏藏,最後發現前面居然是新宿區,我們跑回東京了。正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看見街邊停著廣告車,車上漆著‘男派花道,女子天堂’這種亂七八糟的廣告語,發傳單的人特別熱情的跟我們打招呼,問我們要不要幫助。我們實在沒辦法了,就說我們是偷渡來日本的外國人,朋友被黑道打傷了,問他能不能給我們找個診所。那傢伙居然非常熱情,說可以帶我們來店裡休息,打電話讓大夫上門來看你。我們就上了廣告車,跟他來了高天原。”

    現在回想起那天夜裡的遭遇,有種童話般的感覺。到達曼波網吧的時候愷撒和楚子航都差不多筋疲力盡了,加上後來的戰鬥和跑路的消耗,當摩托車沖上一個高坡,新宿區燈火通明的樓群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驚呆了。他們居然跑回了蛇岐八家的總部,從江戶時代以來,繁華的新宿區一直是蛇岐八家的“首都”,在這裡警視廳的力量還比不上黑道幫會。他們已經無路可走。是沖向敵人的巢穴還是返回重重封鎖的千鶴町?這時他們看見路邊停著掛滿彩燈的廣告車,車頂的大喇叭播放著悠揚的音樂,磁性的男聲念著他們聽不懂的廣告詞,衣著華麗的年輕男人站在車頭車尾發放折扣券和軟糖。那種感覺就像深夜登山的人爬的口乾舌燥腿腳發軟,忽然看見高處的樹叢裡燈火通明,半山腰的小店正架著大鍋熬牛肉,那一刻高天原的廣告車真是美極了。

    “後來我們才發現這是一間牛郎店。這裡的人也算是很守承諾的,立刻找了大夫給你包紮了傷口。然後店長就出面跟我們談,說他們很看好我和楚子航的天賦,邀請我們在店裡實習,還說沒有身份證明也不要緊,高天原在新宿一帶還算是有面子的大夜總會,一貫遵紀守法,員警從來不上門,總之只要我和楚子航答應當見習牛郎,我們就能獲得庇護。”愷撒接著說。

    “這赤裸裸地就是看上了你們兩個的美色了吧?可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你們就把我當傷患好了,別拖我下水啊!”路明非苦著臉。

    “不不,店長看了你一眼也很激動的樣子,他對路明非的評語是什麼來著楚子航?”

    “楚楚可憐的稀世珍寶。”楚子航一字一字說得清清楚楚。

    “噁心的要吐了,可惜胃裡空蕩蕩的吐都沒得吐。”路明非掩面,“我說你們就沒有懷疑過這間店跟蛇岐八家有勾結,把我們帶來這裡甕中捉鼈?”

    “開始懷疑過,但幾天過去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去通知蛇岐八家來上門抓人,但一點事也沒發生。我們遇見他們也是偶然的,蛇岐八家也沒辦法算准我們會從那條路回新宿,所以特意放一輛車在那裡攔截我們。”愷撒說,“至少到現在為止這間牛郎店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藏身處,還提供免費食宿,按周發工資,客人每點一瓶酒我們就有10%的提成。我這三天裡已經賺了十幾萬日元。”

    “加圖索家的少爺會為了十幾萬日元動心嗎?這種小錢掉到地上老大你都不會彎腰去撿才對啊!”

    “那不一樣,家族的錢我可能懶得彎腰去撿,但這可是我的勞動收入。”

    “話說回來這裡好混麼?遇上把錢摔我臉上要我陪她睡的客人我該怎麼辦?報警嗎?”

    “你要知道日本的規矩,牛郎店本身只是一種交際場所,提供的只是演藝和陪酒的服務,所以是合法的。在那種廉價的小牛郎店裡,牛郎也許會跟客人私下有非法交易,但高天原是牛郎界的‘最上級’,這裡的牛郎就像妓女中最頂級的‘太夫’一樣,一般都是賣藝不賣身的。”愷撒很有自信,“我看過一本《日本情色史》,書上說當年太夫的地位很高,即便是不在乎花錢的貴族想要跟太夫見個面也不容易,你先得到店裡大把花錢,表現的英俊多金風度翩翩,讓店老闆覺得你是號人物,他才會發帖請某位太夫跟你‘初會’。這時候太夫才會來見見你,來的時候前面有童男童女打燈,後面有持著棍棒的保鏢,太夫穿著二十公斤重的衣服踩著半尺高的木屐,踩著一種奇怪的八字步,穿越整條街來見你。整條街上的男人都會出來圍觀,覺得你是男人中的男人,對你又羡慕又嫉妒。”

    “媽的就跟你的妞開著法拉利來接你去看電影似的!”說到這裡路明非心裡微微一動,是啊那輛紅色法拉利……每個人對你又羡慕又嫉妒。

    “這還只是見個面,要是太夫看了你一眼覺得噁心,調頭就走,你之前的錢都白花了,即便太夫願意坐下來跟你聊聊,你也只能坐的離她遠遠的,連拉個手都不行。你要繼續展現你風度翩翩多才多藝的一面,好讓太夫喜歡你,然後太夫就回去了,你灰溜溜地上車回自己家。你還有繼續去求見,一邊大把花錢一邊風度翩翩,總之你想泡到太夫,就等於泡到女朋友,而且你一旦泡到了一個太夫就不能泡第二個,太夫也不會拒絕你之外的所有客人。”愷撒把一條腿彈出木桶,往上猛糊刮毛膏。

    “太性感了太性感了!”路明非低頭掩面,“不能直視不能直視!”

    “明天輪到我出節目,扮演阿波羅。我會穿皮短褲和金色的披風,全身抹滿橄欖油,留著腿毛會讓觀眾感覺我是個絨毛猩猩。”愷撒拿起刮刀,“總之我們如今在牛郎這個行業裡就像妓女中的太夫,是有地位的人,客人會對我們很有禮貌,最多也就是喝多了在你懷裡痛哭。”

    路明非想了想,還是有點擔心:“學院要是知道我在日本當過牛郎……回扣學分麼?”

    “學院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凱撒微笑,“你忘了誰是這個小組的組長麼?”

    “是老大你啊。”

    “所以回到學院之後是由我寫報告說明我們在日本做了什麼。我會寫說我們為了躲避蛇岐八家的搜索,在一個心理培訓機構工作,我們陪一些上門求助的、有心理障礙的女性聊天,給她們必要的關懷,幫助她們恢復對人生的希望。這當然不是違反校規的事,如果我們忘掉‘牛郎’這個稱謂,我們就可以把自己看做為特殊女性服務的心理諮詢師。”愷撒打了個響指,“很合理對不對?只要你們不出賣我,我們就都能過關!”

    “你已經完全進入角色了,BasaraKing!”路明非再次掩面,“在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裡你覺醒了內心的渴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對不對?”

    “對,記得以後在有別人在的時候稱我為BasaraKing,在這裡沒有愷撒、楚子航和路明非,只有BasaraKing、右京和小櫻花。”

    “小櫻花是什麼東西?”

    “你在昏迷的時候花名已經定好了,Sakura,翻譯成中文就是小櫻花。”

    楚子航扔下報紙起身,從浴桶裡抓出黑鞘長刀。

    “洗澡都帶著刀,還真有戰國時代浪人武士的感覺。”愷撒不失時機的揶揄宿敵幾句。

    “其實藏身在這裡當牛郎並非唯一的辦法,對吧愷撒?”楚子航淡淡地說,“你對我們隱瞞了一些原因。”

    “什麼意思?”愷撒皺眉。

    “你和我都學過野外生存,我們還有武器,以你和我的能力即使沒有食物我們也能在神戶山中生存三個月以上,你是個很好的獵手。”楚子航走到一旁的淋浴噴頭下,用冰冷的水沖洗過熱的身體,就像用冷水為劍坯淬火,“你執意要藏在高天原是因為智力離源氏重工很近,只隔了兩條街。你想找的不是藏身處而是反攻的基地,你並不是真想銷聲匿跡。”

    愷撒沉默了片刻,拉動嘴角笑笑,放鬆身體靠在桶壁上:“是,你說的都對,是什麼哲人說的來著,對手比你更瞭解你自己。”

    “等到本部的人來到東京,他們就會把所有的事情接過去,我們會被送回學院,而你肯定是被送去羅馬,讓你家裡人看看你完好無損的樣子。但你不希望那樣。”

    “蛇岐八家在我面前做錯了事,”愷撒面無表情,“他們就得付出代價。”

    路明非忽然明白了。真的死對於普通人來說只是件令人悲傷的事,但以愷撒的驕傲,這就是恥辱,恥辱必須被洗清。能夠指揮赤備的人當然是蛇岐八家,他們觸碰了凱撒的底線。

    “我說老大,別老想了。”路明非歎口氣,“你已經很努力的保護真小姐了,只是除了意外。”

    “意外?不,在加圖索家的家訓裡沒有意外這回事,意外只是懦夫為自己找的理由。”愷撒從桶中起身,提著用密封袋封好的沙漠之鷹。

    路明非懂了,無論是愷撒還是楚子航,都清楚這間距離源氏重工極近的夜總會並非什麼安全的藏身處,所以這倆神經病連入浴都帶著武器。對貴公子愷撒和冷面殺胚楚子航來說,當牛郎都不能說是愉悅的事,必然是人生中不光彩的一筆。但他們都沒有回避,因為這兩個都是不能忍受欺騙和失敗的人,從登上陸地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在擬定報復的計畫。

    浴室門外有人敲門,愷撒把沙漠之鷹扔給楚子航,一秒鐘之後雙手持武器的楚子航藏到了鏤花木屏風後,愷撒裹上一條浴巾過去開門。

    門外是曾經的相撲界絕世美男子藤原勘助,他梳起了武士頭,換上了條紋和服,衣襟上印著“風林火山”四個墨蹟淋漓的大字。這時的藤原勘助不再是一團搖擺的肥肉,更不是變裝的猥瑣男,他從袖中露出的小臂健壯得就像小牛腿,寬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雙目直視愷撒。殺機撲面而來,路明非驟然就可以想像這傢伙抓起對手腰間的帶子把上百公斤的對手扔出圈外的場面了。這間牛郎夜總會果然是藏龍臥虎!

    “十分鐘,打扮好自己,店長要見你們。”藤原勘助使用英語說的,然後他合上了門。

    “面試麼?來得太快了。”愷撒看了一眼屏風後的楚子航。

    門又一次開了,還是藤原勘助:“帶上小櫻花,店長要把他也一起面試了。”

    路明非在熱氣騰騰的桶裡打個寒噤:“尼瑪太快了吧?我還沒出新手村呢!”

    “關於高天原,你要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這裡沒有人敢不服從店長。”愷撒說,“他是擁有‘鯨’之稱號的男人。”

    “這這這……這是什麼意思?”路明非趕緊虛心求教。他總是考試臨頭抱佛腳,十分鐘後就要面試,再不求教就遲了。

    “日本四面環海,所以日本人崇拜海洋。在大海中,鯨魚是最有力量的動物,鯨魚肉還是壯陽的食物,所以擁有鯨之稱號的男人,應該說是男人中的至強者。”楚子航說。

    “至強者,你們是在說那個扇著小翅膀飛過舞池的二貨?”路明非有些疑惑。

    “雖然看起來是有點神經病……但你不覺得校長有時看起來也很神經病麼?”愷撒說,“但這跟他是個可怕的人並不衝突。”

    黑色的瑪莎拉蒂停在盤山公路的盡頭,昂熱雙手抱懷坐在發動機艙蓋上,眺望遠處山谷中舉火而行的隊伍。

    白衣的僧侶們走在隊伍最前方,然後是捧著遺照的長穀川義隆,護送靈車的是清一色黑裙的女孩們,最後尾隨的是黑西裝白領帶的家族幹部,他們扛著供奉花燈和花籃的祭壇。沒有哭聲也沒有飛舞的紙錢,山谷中回蕩著僧侶們悠然的唱誦聲,好像萬卷佛經飛舞在漫長的山谷中,如海波般漫捲起伏。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琴乃把寫著“犬山家式場”的白幡插在土裡,長長的隊伍經過那面白幡,無聲地登高去向山谷盡頭的高峰。那裡有一條陡然上升的石梯,石梯直達山頂,山頂的楓林掩映著早已燒毀的鳥居,鳥居後面是朱紅色的神社。

    那是蛇岐八家的神社,從平安時代至今,每一任家主都葬在神社背後的墓地中,墓都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墓碑上墨筆書寫的名字。多年之前昂熱曾被邀請參觀那處聖地,但如今那裡對他來說已經是禁地了。

    明天是犬山賀的葬禮,今夜犬山家的人們扶靈上山,明天黑幫頭面人物的車將填滿這道山谷。

    即使蛇岐八家允許昂熱也不想出席葬禮,他無可弔唁,無話與家屬們寒暄,也沒有準備燒香錢,他這輩子參加過太多的葬禮,對這種事很疲勞了,所以只想來這裡目送一下靈車。

    在石梯前長穀川義隆站住了,左右顧盼,犬山賀的乾女兒們跟著他四下眺望,。昂熱從懷裡抽出一根雪茄,打著了明亮的乙烷打火機。長谷川義隆和女孩們都注意到了山上的火光,整齊地欠身行禮。

    黑色的隊伍開始登上了,昂熱轉身登上瑪莎拉蒂,頭也不回地離去。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時間浪費在哀悼上。

    車載藍牙電話發出“嘟嘟”聲,這說明有電話打進來,昂熱按下了接聽鍵:“もしもし。”

    “昂熱先生是吧?這裡是三井置業,您委託我們的事情有消息了。”電話那邊的人用討好的聲音說。

    “不要在電話裡說,半小時後我到你辦公室。”昂熱掛斷了電話,瑪莎拉蒂驟然加速,紅色的尾燈在山道上拉出弧形的流光。

    畫著藍色合歡花的門次第打開,每扇門邊都站著高大魁梧的黑衣保鏢。路明非覺得自己這不是要去參加一場面試,而是進宮,也許宮裡有某位公主要臨幸他們……也許是要選太監。

    這是高天原的頂層,這間夜總會開在一座頗為雄偉的四層建築裡,一樓是舞臺和舞池,是舉行盛大表演和女嘉賓們豪飲蹦迪的地方;二樓是SPA和美容館;三樓是名為“藤壺”的懷石料理店和茶舍,牛郎前輩們都在三樓擁有自己的套間,而像BasaraKing和右京•橘這樣新晉強者目前也只能住在地下室……準確的說他們三個就住在那間浴室裡,所以才如此的熱愛泡澡。四層是禁地,只有被店長邀請的人才能踏足這裡,在高天原裡四層有個綽號,叫“大海”。

    巨鯨當然應該住在大海裡,所以這一整層都是店長的住所。整層樓的主色調都是海藍,海藍色的牆壁、海藍色的地毯、海藍色的帷幕,連餐桌上的瓷器都是海藍色的,保鏢們的光頭上紋著海龜、海星和海蟹……

    “尼瑪店長這是有多愛顯擺自己是頭鯨啊!”路明非小聲嘟囔。

    在最後一扇海藍色的大門前藤原勘助站住了,伸手示意他們幾個也止步

    “在面試開始之前有一件事我要交代給你們。”藤原勘助挨個直視他們每個人的眼睛,“不是作為這間店裡的人,而是作為前輩。”

    “前輩是有標準答案教我們麼?”路明非莫名興奮,心說眼前這魁梧的胖子莫非是芬格爾的翻版?會從兜襠布裡抽出一本複印的答題大綱?

    “沒有答案。”藤原勘助緩緩搖頭,“老闆的問題從來沒有標準答案,店長的每道題也從來不問第二次,同樣的問題,可能這個人回答是對的,那個人回答卻是錯的,關鍵在於你是不是誠實。”

    “對對對,誠實!我們一定誠實!我們偷渡來日本,流落街頭無依無靠,要不是店長收留哪有今天吃飽穿暖?我們不對老闆誠實,那不是混帳王八蛋麼?”路明非臉上寫滿“誠懇”二字。

    藤原勘助緩緩點頭:“有這樣的覺悟就好!想打動店長,唯有用你們心中真正的自我!店長說過,每場面試對他來說都是男人和男人之間心的碰撞,火花四濺,鮮血淋漓。”

    說完他閃在一邊:“祝你們好運!”

    最後一道門緩緩洞開,清新的海藻香味撲面而來,滿耳都是水聲,仿佛他們的面對的就是波濤起伏的大海。

    門後是一間圓形大廳,居然以一個巨大的環形透明魚缸為牆壁。岩石上生長著一簇簇軟珊瑚,海草在人造海浪中搖曳,海龜慢悠悠的上浮,還沒有浮到頂部,那條兩米長的虎鯊已經繞著大廳遊了一圈。

    奢華之氣把愷撒也給鎮住了。在走進這間圓形大廳之前四層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個兒童樂園;走進這裡之後……他覺得這裡是座頂級奢華的兒童樂園!裡面居然有水族館!

    大廳裡非常開闊,兩排書架前擺著超大號的書桌,燈光中坐著魁梧如巨熊的男人。他整個人都是海藍色的,從海藍色的緞面西裝到海藍色的皮鞋,無名指上帶著巨大的海藍寶石戒指,胸前戴著紅珊瑚胸針。他坐在海藍色的絲絨沙發上,抽著粗大的邱吉爾雪茄,輕輕撫摸著名種喜馬拉雅貓,搖晃著加冰的烈酒,冰塊折射出斑斕之光。

    不愧是店長,在私下場合出現的時候更是霸氣十足。他帶著巨大的墨鏡,頭頂光明瓦亮寸草不生,非常有黑道至尊的氣概……如果光頭上沒有文那條藍色鯨魚的話。

    三個人互相看著,都警覺起來。店長的氣場神秘莫測很難揣摩……介乎中二病和神經病之間,果斷不可小覷。

    老闆指了指門邊的長沙發,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單人座椅。這倒很好理解,一個人上前面試,其他人在沙發上等著。

    刀俎已經設好,就看誰願意去當第一塊魚肉。三個人都有些遲疑,這種面試對他們來說都是人生中的初體驗,沒人敢說有把握。

    “我帥我先來!”最後還是愷撒排眾而出。

    路明非長出了一口氣,心說老大畢竟是老大,胸懷坦蕩慷慨就義,看起來是要用加圖索家的義大利式神經病硬撼店長的日式神經病,鹿死誰手殊難預料。

    既然覺得要在這家店留下來,愷撒就沒有留餘地,悍然盛裝赴會,穿的還是那身緊身西裝,換了透肉的銀色襯衫,系了水鑽領巾。看背影,緊身褲裹得臀大肌纖毫畢現。

    “老大很拼啊!”路明非跟楚子航耳語。

    “加圖索家的人就是這樣,一旦確定了目標就會不遺餘力不擇手段,這是他們最可怕的地方。”楚子航小聲說。

    但店長對於愷撒的外貌和衣著完全不予置評,他從書桌上拈起一根毛筆運筆疾書,看架勢大開大闔,居然是個資深的書法愛好者。

    墨蹟淋漓的卡紙被推到愷撒面前:“BsaraKing,我面試你的問題是……牛郎之道!”老闆開口說的居然是中文。

    紙上是個飄逸的“道”字。愷撒目瞪口呆,他已經做好了種種心理準備,再尖酸的問題都不足以擊潰他的心理防線,但店長只用了一個字就撼動了他的防禦。

    尼瑪牛郎之道?這是面試當牛郎還是殿試當狀元啊!

    “在日本,每一行都有自己的道,沒有道的人只是在世上迷路的羔羊。帶領女人們尋找歡樂天堂。這就是男人的花道。”店長看出了愷撒的迷惑,“BasaraKing,我在問你的花道。”

    足足半分鐘凱撒沒能說出話來。

    “沒聽懂。”凱撒老實承認自己已經懵了。

    “那我再問的簡單一點,你怎麼看女人,女人對你來說是春風夏花,或者秋實冬雪?”店長又問。

    路明非滿頭都是汗……這是幫愷撒流的,他心想愷撒手中要是有塊豆腐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拍在自己的腦門上。

    “你能問的……再具體些麼?”愷撒的心理防線進一步動搖。

    店長微微搖頭,露出那種職場達人看無知晚輩的典型表情,像是在為愷撒的不爭氣惋惜。

    “那我就用最簡單的方式來問你。BasaraKing,試著用三句話向我描述‘女人’這兩個字,不是某個特定的女孩,而是女人,這世上數以億計的女人。”

    愷撒沉默了片刻,忽然放鬆下來,露出了微笑:“那用不著三句話,只有一個詞,這世上的女人,都是大海。”

    “都是大海?”店長皺起了眉頭。

    “每個女孩都是一片大海,她有的時候風平浪靜,有的時候驚濤駭浪。有的大海象巴倫支海那樣寒冷,但冰下生機勃勃,遊動著大群的獨角鯨和逆戟鯨。有的大海像風暴角那樣兇險,但是繞過了那個海角你就能航向富庶的東方。當然也有些女孩會像加勒比海,美好神秘,不時有海盜出沒。”愷撒笑笑,“店長你玩船麼?如果你玩船的話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有過二十萬里的航行經驗,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還是請BasaraKing你說完。”店長神情肅穆起來。

    “這世上的海每一片都不同,洋流、顏色、鹽度,還有裡面的生物,有些海給你的感覺很浪漫很舒服,也有些海可能會要你的命。但只要你是個喜歡海的船員,你就不會只在溫暖的印度洋上來來回回地兜圈子,你想去大洋上看一看,你還想一路往北去看北冰洋的冰蓋。但你最終還是會回到自己最愛的那片海,把你的大船換成小船,拉上一張白帆慢悠悠地航行。每個男人都是海員,你先要見識很多片海的美好,但最後你只會在你最喜歡的那片海上慢慢地變老。我說完了。”

    “雖然完全沒聽懂,但是就覺得很有哲理的樣子!”路明非心裡由衷讚歎。

    店長沉默了片刻,輕輕地鼓了鼓掌:“說的不錯,BasaraKing你請回座吧。”

    第二個坐在店長面前的是楚子航。

    “右京,剛才我問道於BasaraKing,現在我問術於你。”店長把第二幅書法放在楚子航面前,是一個飄逸的“術”字。

    “想要把任何事做到極致,都要心中懷著道,手中操著術,牛郎之術,應當是如何的?”店長頓了頓,“簡單地說,就是怎麼魅惑女人?怎麼讓她們心甘情願地為你花錢?”

    “通過兩天的實習我已經積累了一些經驗,”楚子航倒是鎮靜,“我對客戶群進行了分析。這兩天裡我上桌陪酒13次,面對的客戶共計72人,其中最大的37歲,最小的23歲,平均年齡28.3歲,她們中86.7%的人已婚。相比起來愷撒的客戶平均年齡是25.6歲,其中絕大多數未婚,可知我的客戶群偏成熟化。”

    “右京居然有這樣的數學天賦!”店長面露驚喜。

    “她們來高天原消費更多是尋求心理慰藉,而非單純的酗酒。我日語不通,但借助服務生的翻譯,我知道她們中有27例曾遭遇家庭暴力,31人的丈夫有外遇,16人認為她們的婚姻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也就是說我面對的是一群對婚姻失望、內心壓抑的女性,我扮演的角色介乎異性友人和心理醫生之間,我的主要工作室傾聽。如果我的日文流利,對業績增長會有很大的幫助,但日文水準很難迅速提高。服務生可以為我翻譯但也會帶來麻煩,有服務生在場的情況下客戶就會認為這是一場公開的談話,她們不願意當眾吐露她們的隱私。”

    “那是當然的。如果我是一位心靈飽受創傷的女性,我也只願意跟右京你這樣的美少年傾吐心事。”店長頻頻點頭,看起來楚子航的表現還有優於愷撒。

    “不,她們期待的不是傾吐心事而是被強勢壓迫,從思維邏輯上說她們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這麼學術的名詞倒是要請右京你給我好好地解釋一下了。”店長表現出不恥下問的態度。

    “英文是Stockholmsyndrome,又稱人質情結。最初這種精神狀態是在被劫持的人質中觀察到的,當人質對員警的營救失去信心之後,她們會轉而依賴劫持者,甚至對他產生好感。這時只要劫持者對她們表現出溫和的一面,她們有可能轉而成為劫持者的同夥,説明挾持者完成目標來換取自由。從心理學上來說這是因為她們害怕被放棄,劫持者雖然是加害她們的人但始終跟她們處於同一空間中,對她們保持高度關注,女性的天性會令她們感覺劫持者反而更加親近。女性寧可被粗暴地對待也不願意被忽略被漠視,而客人醉酒之後抱怨得最多的就是丈夫對她們的忽略。”

    “右京你開啟了我理解牛郎之術的新篇章!說下去!我很樂意聽!”店長身體前傾,耳朵都要豎起來了。

    “瞭解客人的精神狀態之後我們就可以對症下藥,不需要精通日語我也可以扮演她們期待的角色。我不需要刻意的討好她們,無論她們說什麼我都不會表現得動容,反而要冷漠。對於她們而言我就像是人質劫持事件中的劫持者,在同一個空間中但是難以親近,心理上對她們保持高壓,基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心理特徵,她們會產生‘他是故意對我這麼粗暴的’的想法,從而覺得自己受到了關注。這種關注才是她們真正需要的東西。”

    店長興奮地擊掌:“精彩!精彩!”

    “這幾天我只學會了一句日語,每當客人們想結束的時候我就會說那句話。”楚子航神情肅穆,力聚舌尖,好像念誦密宗九字真言,“‘じゃあこれで今日は終わりにする。君は家に帰って、よく寢たほうがいいね【今晚就這麼結束了麼?不如早點回去哭一場睡覺吧!】’,這種粗暴的語言會進一步刺傷客人的自尊心,作為職場上的成功女性她們會被激發出好勝心和鬥志,轉而留下來繼續買酒,我名下的消費額就會上升。”

    右京•橘老師你已經完全進化了啊!這才是你的完全體吧!路明非聽傻了,他從未覺得楚子航這般高大偉岸,簡直是牛郎界的聖徒、先知和征服王。

    楚子航回到長沙發上。路明非硬著頭皮站了起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狹路相逢勇者勝,他決定豁出去了。

    他的心情非常忐忑,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愷撒和楚子航雖說也是新手,但畢竟都是有女人緣的,所謂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可他這輩子最親近的女孩只有三個,陳雯雯、諾諾和夏彌,其中兩位的男友或疑似男友都在他後面坐著,另一位也跟趙孟華攜手走在虔誠向主的道路上,跟他這個墮落的牛郎完全不是一路人。

    真是越想越沒信心,女人是什麼,怎麼魅惑女人……這事兒他琢磨多少年了都沒想清楚,哪是臨時抱佛腳就能想明白的呢。

    “小櫻花。”店長緩緩地說。

    “到!”路明非嚇的一哆嗦。

    店長那張鐵一樣堅硬的臉上忽然綻放出笑容,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櫻花君,來坐在我身邊,這是我給你留的位置。”

    那張海藍色的絲絨沙發可供三人寬鬆地並排坐,店長居中,左側留給喜馬拉雅貓,右側居然是特意給路明非保留的。無論高天原新人史上排行第一的BasaraKing還是排行第二的右京•橘,都沒有獲得這麼高的待遇。推辭顯然是不可能的,路明非戰戰兢兢地坐下,雙手夾在膝蓋中間扭捏不安。店長身上一股濃烈的古龍水味兒,熏得他頭腦發暈,但這個時候千萬千萬不能倒,一倒就倒在店長懷裡了。

    店長把手搭在路明非的肩膀上,輕輕撫摸:“第一眼看上去,櫻花君就像我年輕的時候。”語氣很感喟,“都那麼稚嫩,那麼感性,容易被憂傷打中心懷。”

    路明非偷眼看看這雄霸的男人,心裡浮現出一幅畫面,狗熊摟著水獺坐在田埂上,狗熊說,阿獺,這個世界雖然廣大,但只有你懂我的敏感纖細。

    “少年情懷總是詩,朝起對坐說相思;扭頭卻向蘭窗下,呼來卿卿鬥促織。”店長用頗為純正的中文念詩,“這是我年輕時寫的,那時我很癡迷於漢詩。”

    路明非把眼睛慢慢地睜大,竭力表現出我聽到這般好詩心情舒暢醍醐灌頂的表情,儼然已經領會詩中真意。

    “櫻花君有女朋友了麼?”店長居然是閒聊天的口吻。

    “還沒有。”

    話剛出口路明非就覺得自己真是蠢到家,這好比在說“我沒有從業經驗”啊。

    “真好,真好,少年情懷總是詩嘛,一首詩在未落筆之前才是完美的,落筆之後反而庸俗了。”店長輕聲讚歎,“那櫻花君心裡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啊?”

    愷撒和楚子航面面相覷,店長面試他們倆的時候氣氛劍拔弩張,現在全然和風細雨,倒像是多年不曾聯絡的遠方叔伯跟子侄輩拉家常。

    “那倒是有的。”路明非心裡記著藤原勘助說在店長面前不能撒謊,而且也想表現得成熟點。

    “喜歡的是禦姐還是蘿莉啊?”店長有點眉飛色舞的意思,“讓我猜猜啊……禦姐!櫻花君你是喜歡禦姐的人。”

    路明非不由得讚歎這頭鯨魚果然閱人無數,連他喜歡禦姐都看出來了,藤原勘助誠不我欺。想想無論陳雯雯還是諾諾,都是比他顯得成熟的女孩,當時陳雯雯是文學社社長,負責罩他,後來諾諾是師姐,負責罩他。他根本就不認識什麼蘿莉,零看起來倒像個蘿莉,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穿上舞鞋忽然變得高挑起來的時候,諾諾的禦姐氣場都被壓過,完全是位女王殿下。

    “跟她們表白過麼?”店長又問。

    “還……還沒有。”

    “為什麼不表白呢?也許別人就等著你的表白,你不說,難道還要女孩子猜你的心思麼?女孩歸根結底都是容易害怕的生物啊,尤其是還沒長大的時候。”店長似乎深有感觸,“所以女孩的第一個男朋友應該是披堅執銳的武士,帶她去看外面的世界。可對於多數女孩來說第一個男朋友都是個悲劇,因為男人小的時候都是傻瓜。”

    “多少紅顏愛傻逼,多少傻逼不珍惜?”這句話不受控制的從路明非的嘴裡蹦出來。

    “很有詩意,說得很有詩意啊櫻花君,人生就是這種充滿悔恨的旅程。”店長轉過頭來,低頭俯視路明非的眼睛,“那麼現在聽好我的問題,櫻花君,何謂無悔之愛?”

    “無……”路明非張口就來,這問題看起來比愷撒和楚子航的都好回答多了,就像政治考試碰到“請問你理解的四有新人是什麼樣的”,那就是政治老師為了拉高平均分在放水,胡說八道湊字數就行。

    “櫻花君,藤原勘助應該已經告訴過你們了,在我這裡沒有標準答案,你們只需用真心來回答問題。何謂無悔之愛?何謂無悔?何謂愛?櫻花君你要想清楚再說。”店長緩緩地說,“你只有一次機會。”

    原本閑來無事拉家常的氣氛忽然變了,連愷撒和楚子航都悚然,看起來路明非並不是受到了優待,反而是最大的挑戰,店長隨便聊了兩句就扒出了他的感情史,然後拋出了暗藏殺機的問題。一個連戀愛都沒有談過的傢伙,當然既不懂後悔也不懂愛情,店長果然是行業黑手,一招就命中路明非的軟肋。

    路明非渾身冒汗,“只有一次機會”,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吧?答錯了毫無疑問會被掃地出門吧?

    他搜腸刮肚地回憶那些自己所知的愛情故事,趙孟華和陳雯雯?似乎說不上無悔之愛,只能說是教友情深,中間還害得柳淼淼傷心難過。

    愷撒和諾諾?應該說神經病和神經病的風雲際會,而且諾諾到底有多愛愷撒,這點大概連愷撒心裡都沒譜。

    自己爹媽怎麼搞在一起的?媽的這件事自己毫不知情,在他降生之前爹媽就已經搞在一起了。

    楚子航和夏彌……算了吧,不說還則罷了,說起來滿眼都是淚。

    所謂無悔之愛應該是那樣一種東西吧……未必要完美無缺,未必要有好結果,但多年之後你在人海中忽然抬起頭來,見遠處她獨立如礁石,你忽然驚悸忽然震動忽然潸然淚下,速度快到來不及恨或者悲傷。

    只是愛,不後悔。

    大廳中寂靜如死,路明非腦門頂上熱氣騰騰,感覺他正蓄積渾身功力要對店長髮出驚天動地的絕世一擊!

    “千萬別飆爛話啊。”愷撒和楚子航心裡都是這句話,他倆都瞭解路明非的德行,緊張狀態下的路明非很可能變成一個冷笑話放送機。

    “無悔之愛就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什麼都不想,不害怕也不犯慫……”路明非說得很慢很艱難,顯然是絞盡腦汁,但說到這裡再也憋不出一個字,似乎功力盡泄,皮球一樣癟了下去。

    愷撒和楚子航都心說毀了,這回答不僅乾癟而且邏輯混亂,讓人抓不住重點。店長長歎一聲,搖了搖頭。

    “我我我我……我可以當服務員麼?我一邊端盤子一邊修煉我的花道。”路明非結結巴巴地說。

    “櫻花君,你心中的無悔之愛,不畏懼,不退縮,不計代價,亦不求回報。”店長感喟地說,“是這樣麼?說得真好!雪萊說‘愛情就像燈光,同時照兩個人,光輝並不會減弱。’而拜倫說‘愛情中的歡樂和痛苦是交替出現的。’詩人們用不同的語言講述同一個真理,愛情既不是100%的幸福,也不是天平上的交易,在一場無悔的愛中沒有贏家,每個人都在進入這場愛情之前輸了,但你依然不會後悔。因為那就是愛啊!愛就像照亮兩個人的光,因為有了那偉大的光你的生活才有了意義!”店長說到興奮的地方起身圍繞著大廳行走,像是古希臘哲學家那樣慷慨陳詞,“所有那些畏懼的、退縮的、計代價的、求回報的愛都只是欲望化身的魔鬼罷了,他們在櫻花君你這樣擁有大愛的人面前無不灰飛煙滅……”

    愷撒和楚子航都聽得很茫然,路明非擠牙膏一樣擠出二三十個字來,到了店長那裡忽然演變為一篇浩蕩的雄文,引經據典繼往開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路明非喜出望外,沒有想到自己那二三十個字裡蘊藏著如此深刻的思想,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是這個意思吧?果然他高中時加入文學社還是選對了方向。

    店長擊掌,大廳的門洞開,使者推著香檳車進來,以藤原勘助為首,高天原的俊男們魚貫而入,大廳中央的水晶吊燈亮了起來,照亮了環形魚缸中的魚群。

    “先生們!恭喜你們!你們都通過了我的面試,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這高天原大家庭中的一員!用你們的花道,把女性們帶往繁花盛開的天堂吧!”店長從香檳車上端起一杯酒,“當然,小櫻花還得拿到八百張花票,不過這對我們天才的年輕人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誰會不喜歡你們這些聰明善感漂亮可愛的年輕人呢?讓我們用香檳為高天原的美好未來祝福!”

    距離打烊還沒多久,大家剛剛喝了一整晚,現在又是一連串的開瓶聲金黃色的酒在冰過的高腳杯中蕩漾。看起來在這位店長的帶領下這間牛郎店像《銀河英雄傳說》中伊謝爾倫要塞一樣,秉承著“俠氣于醉狂”的理念。牛郎們紛紛過來和他們握手,慶祝三位新人加入了這個和睦有愛的大家庭。

    不知道什麼時候,店長卻已經從人群中消失了。

    兩張高背沙發並排擺放,黑影們搖晃著杯中猩紅的酒液,隔著晶瑩的藍色水體,窺看隔壁的香檳派對。

    優雅的銀龍魚緩緩遊過,一小片氣泡從海藻中悠悠地往上浮。魚缸牆其實是窺看的機關,背面用的是單向玻璃,密室中的人把大廳裡的事看得清清楚楚,大廳裡卻看不到這間奢華的密室。這間密室才是老闆真正的辦公室,水晶吊燈和大理石的地面相映生輝,牆上掛滿幾十年來功勳牛郎的靚照,足以見證高天原的輝煌歷史,從沙發到辦公桌都是古董傢俱,老式的黑膠唱機播放著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在這裡,有巨鯨之名的男人卻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沙發後,胳膊上掛著象徵侍者身份的白色餐布。

    只有真正的老闆才能坐下,她們也相映生輝。

    左邊是個森系女孩,留著清爽的長髮,右邊的女孩卻古豔妖嬈,梳著漆黑的高髻,發間纏著紅色絲帶。她們都穿著漆黑的皮衣皮裙,黑色絲襪,過膝的黑色漆皮長靴,銀色的金屬高跟鋒利得像是殺人利器。

    “我們為什麼非得穿成這樣?”酒德麻衣整整裙擺,皮裙太短了,她有點擔心坐下之後走光,“我們現在是牛郎店的老闆娘,但我們穿得好像自己準備出去賣。”

    “這衣服穿著朵拉風啊!”蘇恩曦扭動肩膀,“我聽說這次要扮黑社會特意買的,我箱子裡那些衣服都不成,白襯衣啦西裝套裙啦,穿上都像財務經理。”

    “你現在給人的感覺是財務經理轉行當了女流氓。”酒德麻衣搖頭,“你可以換衣服,但是氣質不是那麼容易改的。”

    “管他的!人生苦短,必須性感!”蘇恩曦興奮地拍著大腿。

    “矜持,你狂拍大腿的姿勢一點也不性感,就像看歐洲杯的男人。”

    蘇恩曦在玻璃的反光中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收斂了歪七扭八的造型。牛郎店這事兒實在太有意思了,他這種對什麼事都淡淡地不關心,一言一行威儀具足的人也露出了本相來。

    “蘇桑您對今天的面試還滿意吧?”座頭鯨恭恭敬敬地問。

    “滿意說不上,大開眼界倒是真的,你以前也是這麼面試牛郎的麼?你想當哲學家啊?”蘇恩曦笑著揶揄他。

    “哲學、藝術和歷史都是內心的投射,這樣選出來的男人才是最完美的男人,他們會從心裡開出一朵花來。”座頭鯨顯得很自豪。

    “心裡開花有什麼用?女人來牛郎店不就是花錢買漂亮男人的時間麼?讓他們陪著喝喝酒,搞搞曖昧,摸摸他們結實的肌肉,玩些欺負他們的遊戲他們還不敢反抗,最後再‘愛的一發’什麼的。我就是女人好麼?我知道女人心裡都在想些什麼。”

    座頭鯨遲疑了幾秒鐘:“對男人審美就像對紅酒的審美,是會逐步提升的。開始您欣賞的是形貌之美,漸漸您就會開始欣賞他們的靈魂。所謂最頂級的情色,與肉欲無關,只是在一起時的心跳。”

    “薯片,他這是在暗示你對男人的審美層次太低。”酒德麻衣隨手補刀。

    “我去!我對男人的審美層次低?我層次低?我層……”

    “感情經歷是張白板的女人說到這種話題的時候總是會聲音越來越小啦。”酒德麻衣拍拍黑臉的蘇恩曦,“不過我相信這頭鯨魚說的,有些女人愛上男人,只是愛上他們內心裡投射出來的,空虛的影子。”

    她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路明非。其他人都聚在一起頻頻舉杯,作為高天原歷史上收集花票最快的人,BasaraKing和右京•橘獲得了全體牛郎的認可,只有路明非蹲在魚缸前,對著酒德麻衣做鬼臉。其實他根本看不到酒德麻衣,只能看見魚缸裡的銀色小魚。小魚意識不到自己和路明非之間隔著一層玻璃,一個勁兒地往前撞,路明非做鬼臉是要嚇唬它。他的鼻子在玻璃上擠得扁扁的,看起來有夠愚蠢。

    滿屋都是英俊的邪魅的面孔,但酒德麻衣的目光一直跟隨著這張愚蠢的無聊的臉移動。看著他漫無目的地遊蕩,像只鵪鶉在孔雀們的盛會中不知所措。

    “客人你是看上了我們的小櫻花嗎?”蘇恩曦做諂媚狀,“他可是我們這裡最紅的哦!”

    “只是覺得很有趣,就像看著一條蠶慢慢地吐絲,最後把自己困死在繭裡。”酒德麻衣幽幽地說。

    “說起來你那三道題真是有夠唬爛的,真像那個相撲胖子說的那樣沒有標準答案麼?”蘇恩曦想了想又有點好奇。

    “事關男人的花道,我從來不說一句假話,我的三道題都沒有標準答案,我只是從他們的回答中讀取那些花枝般的心。”座頭鯨畢恭畢敬地說。

    “喲喲!那說來聽聽,愷撒•加圖索那顆花枝一樣的心會開出什麼花來?自命不凡的貴公子,開出的花應該是玫瑰什麼的吧?”蘇恩曦來了興致。

    “不,其實愷撒的花恰恰是小櫻花的花名啊,他心裡開出的花是櫻。”

    “你說楚子航是櫻我還相信,愷撒哪裡像櫻花了?他那麼花團錦簇的。”蘇恩曦不信。

    “所謂櫻,其實是男人的花啊,華美而堅貞。櫻的花期只有一個星期,在一個星期裡達到極盛,然後在一夜之間凋零,在凋落的那一夜它才是最美的。就像古代的名將們,只要還活著便盡情地過轟轟烈烈的人生,墜落之時卻放下屠刀寫下一首孤寂的禪詩。BasaraKing就是這樣的男人,他的答案與其說是他對女性的尊重和愛,不如說是他自己的高貴和決然。他是那種生在高枝上,以絕美之姿俯瞰天下的男子,他絕不容美的東西被污染,他也不允許自己被污染。他的堅持就像武士刀那般淩厲,他的墜落會像櫻那樣美。”座頭鯨詩情畫意地說。

    “聽起來一點都不好,我感覺愷撒身上插滿了‘此人將要犧牲’的小旗。”蘇恩曦說,“那楚子航是朵什麼花?”

    “菊花。”

    一口紅酒從蘇恩曦鼻子裡噴出來,好似滿臉鼻血。

    “老闆,您沒事吧?”座頭鯨趕緊說,“是這瓶酒不對您的口味麼?”

    酒德麻衣隨手遞上餐巾淡淡的說:“沒事,她們宅女就這樣,沒事瞎激動。”

    “沒事沒事,”蘇恩曦接過餐巾捂住鼻子,“你繼續說。”

    “他是風雪中的矢車菊。”

    “德國的國花?”

    “是的,那是素色的菊花,喜歡寒冷的天氣,擁有無與倫比的生命力,甚至在冰雪中都能看見它盛開。它的花語是忠誠與思念,優雅與單身,遇見,還有再生。”座頭鯨說,“我從右京身上聞到的就是矢車菊的香味。”

    “我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面,一朵強S屬性的矢車菊抖著鞭子抽打你的客人們,對她們冷冷地說:‘今晚就這麼結束了麼?不如早點回去哭一場睡覺吧!’”蘇恩曦說,“喂喂!不要搞笑了!你從他的哪一句回答中聽出他是默默等待的優雅男的?還遇見?還再生?你聽到的根本就是一個強S屬性關於如何從女人身上榨出更多錢來的技術論文吧!”

    座頭鯨在門外的臺階上坐下,抽出一根雪茄叼著,一時間悲欣交集。

    幾天前他還是這間夜總會的老闆,東京牛郎界最威風的人物,可現在他已經變成了幫人看店的店長。因為他破產了。

    雖然高天原夜總會的牛郎是最紅的,收費是最高的,但成本也是最大的。這棟四層建築是二戰之前法國人在東京修建的天主堂,高天原已經連租了幾十年,每年的租金都是天價。這麼大面積的建築本可以建成彙聚頂級名品的百貨公司,如今卻屈尊作為牛郎夜總會。但座頭鯨覺得巨額租金是值得的,他的客人都是東京最頂級的名媛,那怎麼能沒有宮殿級別的場所呢?

    他在用具方面也追求頂級,義大利產的沙發、威尼斯的水晶玻璃酒具、德國產的純銀刀叉,連牆壁上掛的畫都是真品。

    他還是東京男子服務業聯誼會的理事長,每年捐贈會費,出手很豪闊。他素來以牛郎界的慈善家出名,座頭鯨這個外號並非暗示他的霸氣,而是說他的腦袋和座頭鯨的大腦袋一樣寸草不生。

    但是只靠經營一間牛郎夜總會是無法應付如此龐大的開銷的,座頭鯨的帳目日漸枯竭,最後到了舉債度日的地步。上周座頭鯨召開了一場會議,跟牛郎們談及遣散的問題,悲哀地說那薄櫻般美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他們的花期已經不再,如今的女人只知道花癡電視劇裡的男明星,再不能體會這古典優雅的男派花道,說到動情處伏案痛哭。

    可大前天中午,隨著兩個女孩走進高天原,局面忽然間徹底改觀。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鞋跟敲打地面的聲音驚動了在財務室中悶頭算帳的座頭鯨,那是叫人心神不寧的腳步聲,仿佛腥風血雨正在逼近!座頭鯨以為是借他高利貸的黑道來要錢了,於是在西裝下塞了一柄短刀硬著頭皮走出財務室。

    名叫蘇恩曦的女孩遞來一張沒有填數字的支票:“我知道你已經破產了,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在這上面填一個數字,如果你填的數字我滿意,我就買下你的夜總會。”

    座頭鯨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交易方式,如此居高臨下殺氣凜然,毫不掩飾地告訴你,你就是待宰羔羊,你卻無法拒絕。

    他思慮再三,沒敢多開價,小心翼翼地填寫了一個自己覺得合適的數字,把支票交還給蘇恩曦。蘇恩曦看了一眼在後面加了個零,把支票遞還給座頭鯨,名為酒德麻衣的女孩笑笑說還挺老實的。這兩個來歷不明的女孩為了買下這個瀕臨破產的夜總會花了120億日元,連眼睛都沒眨,同樣的價格她們可以在歐洲買個球隊。

    追債的黑道當天晚上就上門了,座頭鯨坐在錢箱上等著他們,銀行的運鈔車停在高天原門前,黑道兄弟們被這陣勢嚇住了,他們本來準備先搬走夜總會中的值錢物品來抵債。

    “我的心沒有死,我的花道也就不會絕。”座頭鯨冷酷地點燃雪茄,以分花拂柳的姿態揮揮手,體重120公斤的藤原勘助起身拎起兩箱現鈔送客,嚇得黑道兄弟們屁滾尿流。

    當天下午座頭鯨在新宿區的名聲又上了一個臺階,聯誼會的牛郎們都來慶祝,同時好奇地詢問座頭鯨從哪裡籌集了這麼大一筆錢。座頭鯨即興發表了“只要根還長在愛的土壤中花總會再開”的講話,然後雲遮霧罩地一通胡扯就送客了。

    新東家的要求是這樁交易不能對外公佈,座頭鯨也識趣地沒去查新東家的背景,查也查不出來,這是肯定的,能夠隨手動用這麼大筆現金的人,如果她們想隱蔽身份,那太容易了。

    但不查不代表不猜,座頭鯨對兩個年輕女孩買牛郎店這種事也很好奇,兩個女孩中那個叫蘇恩曦的顯然是財務領域的高手,心算了幾分鐘後就報出了高天原的虧損,跟座頭鯨花大價錢請會計師來算的很接近。那麼對方顯然清楚這個價格買高天原是不是合算的,那又是為什麼呢?看蘇恩曦和酒德麻衣身上那種自然而然的威儀,還有她們的年齡,座頭鯨猜她們必然出生大家族。那什麼樣的富家女孩會買牛郎店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黑道!她們必然是黑道家族中的女繼承人,要用巨額資金來攻佔牛郎業。

    新宿區的各項產業中,牛郎店是黑道很少介入的一項。那些有女人陪酒的夜總會不但要繳納保護費,還要接受黑道的入股,不時還要奉獻紅牌姑娘作為黑道大哥的玩物,但有男人陪酒的夜總會,黑道迄今為止還只是過來收點保護費而已……因為大哥們直到目前對牛郎還沒興趣。但假設這些黑道家族選定的繼承人是女孩呢?牛郎店在她們眼裡就是早已建成的後宮啊!就像模特公司是黑道大哥們的後宮一樣。

    所以之後的兩天裡座頭鯨一直憂心忡忡,不知這兩位女皇要臨幸自己旗下哪位牛郎,無論是誰落入她們的魔掌……感覺都還蠻幸福的樣子……

    不過接下來又峰迴路轉起來,女皇們並未染指座頭鯨視若珍寶的牛郎們,倒是夜總會忽然命令廣告車外出。店員們在新宿區邊緣的路口等著,等到了女皇們要的人。凱撒覺得遇到高天原的廣告車是偶然,因為沒人知道他們會走哪條路,但如果他看一看高天原的廣告車隊就明白了,一共三十輛一模一樣的廣告車,停在進入新宿區的每一個路口發折扣券,他無論選擇哪條路必然會撞上其中之一。這三十輛廣告車組成的包圍圈不亞於蛇岐八家設下的搜捕網,早在他們到達千鶴町的時候,這件牛郎店已經開始下網捕撈他們了。

    看來之前的判斷也不全對,女皇們購買高天原並非中意店裡現有的牛郎,而是為了捧紅她們看重的男人。這就好比年邁的董事長忽然買下某個製片公司,多半是想力捧某個乾女兒。

    男孩們看起來已經走投無路,還被黑道追殺,正是好收服的時候。他們還未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入了女皇們的陷阱,這會是個馴化的過程,她們用金錢去挑逗他,用充滿欲望的環境去腐蝕他,最後向他們索取報答。不用過多久這些剛出道的雛兒就會縮在女皇的懷裡哭泣,並且許下今生今世侍奉她的諾言……果然身為牛郎註定逃不出魔女的掌控,美少年們的青春將被埋葬在早已挖好的墳墓中……座頭鯨覺得自己犧牲了BasaraKing、右京•橘和小櫻花來拯救這間夜總會是不道德的行為,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為了延續男人的花道,這是迫不得已。

    他拍打著自己的光頭長歎。

    夜已經很深了,香檳派對還在繼續,路明非獨自站在露臺上,眺望兩個街區外的源氏重工大廈。如今回憶起那天晚上他們在醒神寺裡吃著生魚片神侃,路明非還覺得源稚生說想去賣防曬油是真的。可就是那麼個想放棄家主權利去賣防曬油的傢伙把他們拋棄在海溝裡……這世界真複雜,複雜到他這種衰孩子看不透。

    路明非在露臺邊坐下,恍然覺得自己還坐在叔叔家的天臺上。

    那麼長時間過去了,上了大學屠過龍,見識過全世界最頂尖的高富帥,死裡逃生都好幾次了……可依然覺得這世界上有沒有自己其實無所謂。大家都是大人,只有自己還是小孩,跟在大家後面跌跌撞撞地跑著,不斷地學著大家說話,學者大家做事,可永遠都比人家慢半拍。跟上去的時候,人家已經走了。

    腰間“嘰”的一聲,路明非愣了一下,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一隻黃色的橡皮鴨來。在海裡最後的記憶就是這只橡皮鴨,還有橡皮鴨對面的女孩,她暗紅色的頭髮懸浮在海水中,潛水頭盔中的孤燈照亮她的臉……海水漆黑一片,她籠罩在微光中……真像諾諾啊,不是現實中的諾諾而是路明非記憶中的諾諾……她每次降臨,都像天使。

    當時路明非真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眼前這個女孩只是人瀕死的幻覺,但他仍舊不顧一切地游向那個幻影。

    人總要抱緊什麼才知道自己真的存在,哪怕那只是個幻影。

    他在海灘上醒來的時候這個小橡皮鴨真的捏在手裡。那麼海底的幻覺是真的,真有那麼一個很像諾諾的女孩救了他,給了他潛水頭盔和這只小橡皮鴨。那一刻在那個女孩眼裡自己一定很愚蠢吧?第一次見面都沒有通名道姓,就像只狗熊般撲打著去抱人家……神經質地淚流滿面。

    回答問題的時候他並沒有唬爛,只是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彙,所以說得結結巴巴。他在自己的記憶中找不到一段堪稱無悔之愛的感情,最後想到諾諾從潛水衣裡遊出來的那一幕,她微笑著把自己裝進潛水衣裡去,她的背後龍的黑影夭矯而來。那是這一生中他們兩個人最親近的瞬間,路明非想要放聲大哭,又想撲過去緊緊地擁抱她。但是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自己只是個被師姐罩的小弟,憑什麼為即將死去的她大哭呢?又憑什麼擁抱她呢?所以他只是呆呆地看著諾諾做完了這一切,把他塞進潛水鐘裡……絲毫不無悔,也沒有愛。

    但如果這是一個無悔之愛的故事呢?這時候故事進行到了高潮,到了見證決心和勇氣的時候,他就該狠狠地抓住小巫女的手腕,用強吻她作為表白。他們在水裡,誰也不能說話誰也不必說話,他會把諾諾的雙手反剪把她塞進潛水鐘,根本不管她怎麼掙扎,最後被諾頓刺穿心口的是他,潛水鐘帶著諾諾浮向海面。這個故事裡面不需要小魔鬼提供的超能力,愛就是那種完全不需要超能力的活兒,只需要勇氣和決意。諾諾愛上凱撒的瞬間就是他鳴槍從樓上跳下的瞬間吧?其實路明非也很想那樣,不管未來也不管摔斷腿,這一刻就是要那麼拉風地愛那個女孩。

    他這輩子總在畏懼總在退縮,有時候真討厭這樣的自己。

    他捏捏橡皮鴨,橡皮鴨發出“嘰嘰”的聲音,似乎在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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