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族3黑月之潮》(龍族系列)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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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37
第六幕 真紅之土


    此時此刻,東京大學後街,昂熱在屋台車邊坐下,把傘和沉重的手提箱放在一邊“醬油拉麵,外加兩個鹵蛋。”

    “你怎麼又來了?我以為我們說好從此以後不見面的!你每晚準時來吃宵夜這算怎麼一回事?”上杉越憤憤然,“從今晚開始拉麵收錢了!盛惠800塊一碗,加鹵蛋另加100塊!”

    昂熱自顧自地斟滿清酒,聽著雨打在棚子上劈裡啪啦地響:“你上次不是拒絕我參加你的葬禮麼?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出席的。可你看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死,我來你這裡吃碗拉麵不會導致你下地獄的。”

    “別廢話!先買單!”

    昂熱把一疊萬元大鈔放在案板上:“一百萬日•圓,不用找,從今天起我在你這裡掛賬,吃了多少你從這筆錢裡扣。”

    “你這渾蛋是把我這裡當食堂了麼?”

    “委實說你這種拉麵檔可進不了我的食堂列表,我的食堂主要集中在巴黎,比如L'Arpege、L'Ambroisie和LePreCatelan,日•本的餐館裡大概只有東京的Ishikawa和神奈川縣的Koan才夠格。”

    上杉越沒好氣地把面扔進鍋裡:“就算我做的是豬食,可您這種只吃米其林三星的上流貴客還不是冒著雨來吃麼?吃著豬食有沒有想昂昂叫兩聲的衝動?”

    “沒問題,昂昂。”昂熱把玩著折刀,熟門熟路地打開瓦罐從裡面掏出黃蘿蔔來。

    “你放過我好不好?你怎麼能保證沒有人能跟蹤你?你這樣會給我帶來麻煩的。”上杉越無可奈何。

    “別那麼緊張好麼?作為一個言靈是‘時間零’的人,有能力跟蹤我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屈指可數,能跟蹤我而不被我發現的,我想一個都沒有。我在東京沒什麼別的朋友了,以前的朋友們一個個都老死了,他們的兒女也差不多都老死了,只剩下你這個流著皇血的老怪物。老怪物和老怪物之間難道不該有共同語言麼?”

    “你不是還有拯救世界的重要使命麼?不是說神就要蘇醒麼?我拜託你敬業一點,去找找神藏在哪裡孵化好不好?要是東京毀滅了我這個拉麵攤也開不下去了,算我求你了好麼?”

    “現在該忙的不是我,是藏在幕後的那個人。有人想要從神的蘇醒中獲得利益,他就得去搜索神的孵化場,高天原是第一個孵化場,那麼第二個孵化場在哪裡呢?那個人比我著急得多,因為對神志在必得。我在等著他動起來,他的動靜越大我越容易覺察。”

    “聽起來你已經在日•本布下了情報網。”上杉越把面碗放在昂熱面前。

    “雖然很老了,可輪到我出手的時候,局面就歸我掌控。”昂熱低頭吃面。

    “你這種深更半夜來拉麵攤上吃800塊一碗拉麵的傢伙,卻號稱自己掌握著東京的局面?真叫人沒什麼信心。神可不是你們曾經屠掉的那幾位龍王,補完之後的神是黑王級別的東西,到時候我可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殺死它的辦法。”上杉越望著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雨,“實話說我已經定了去巴黎的機票,準備歇業幾天出去避避風頭,我會在遙遠的法國關注你的,通過電視為你加油鼓勁!”

    “通過電視?”昂熱一愣。

    “如果我在新聞頻道中看到說東京因為無法解釋的自然災害忽然沉入大海或者巨大怪獸入侵東京,我就會跟酒保要一杯加冰的威士卡一口喝幹,然後說,昂熱君!加油!”

    “要說蛇岐八家歷史上最渣的皇,我覺得你是實至名歸……”

    “最渣的太上皇,謝謝!”

    “既然你都準備跑路了,那不介意再多提供點消息給我吧?”昂熱打開自己的手提箱,戴上眼鏡,“我今天在東京大學圖書館裡查到一些有趣的文件……”

    “我就說你這個老渾蛋來找我不是只為了吃面嘛。”上杉越歎了口氣,“我知道的不都告訴你了麼?我甚至跟你八卦了我那不幸的家庭,你說我還能有什麼事情瞞著你?”

    “你沒告訴我近一百年來蛇岐八家一直在資助各大地質機構。”

    “這對你來說重要麼?蛇岐八家資助的科研機構很多,地質機構確實也在資助範圍裡。最初我們想通過地質勘探來搜尋神代遺跡,不過這件事完全沒有進展。”

    “沒有進展是因為你們的鑽探深度不夠,日•本的神代遺跡可能埋在300米以下的地層中。”

    上杉越愣住了:“你又不是地質專家,你哪來的把握?蛇岐八家資助地質機構資助了一百年,連個天然氣礦井都沒挖出來,別說神代遺跡了。”

    “我確實不是,但我們的某位校董是地球物理學的博士,在我上飛機之前,他給我發了一封郵件,說了他關於神代遺跡的猜測。他說任何文明都不可能限制在一座孤城裡,既然白王血裔曾在日•本建起了高天原那樣的古城,那就該有道路、墓地、水渠這類的配套措施,甚至其他城市,但這一切被一萬年前那場幾乎淹沒整個日•本的大洪水抹掉了。海潮把日•本洗成了一個千千淨淨、沒有任何龍族痕跡的國家。”昂熱說,“而這些神代遺跡應該還保留在地層深處。”

    “說是這麼說,任何人都會猜測古城遺跡保存在地層裡,就像龐貝城淹沒在火山灰下麵。”上杉越說,“但埋不了那麼深,我聽過地質專家的報告,他們說在自然情況下,古代城市每年都會下沉幾毫米,這麼推算下來,神代遺跡應該在50到100米深的底層裡埋著,我們可以通過地下水文來探索神代遺跡。”

    “地下水文?”昂熱問。

    “一種聽起來很奇妙的勘探方法。地質學家說鑽洞是很困難的,每鑽一個洞都要很高的成本,就算我們打上幾萬個鑽洞,也不能保證恰好有一個鑽洞落在遺跡的上方。但如果研究地下水文就可以不用鑽那麼多洞。所謂研究地下水文就是分析地下水的流向和成分,那個專家說遺跡會影響地下水文,如果地下河流經一座青銅質地的古代城市,水裡就會帶有銅和錫的成分,如果地下河突然改道,那就是地層中有某個巨大的東西擋了它的路。我聽他說得蠻有道理,就批了一筆不小的預算給他,結果直到那傢伙1983年病故,也沒能摸到神代遺跡的毛。”上杉越鄙夷地啐了一口,“專家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那你聽說過中國開封的地下疊城麼?”昂熱問。

    “沒有,我沒去過中國,雖然我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

    “開封是一座疊城,除了地面的一座城市,地層中還有五座城市,一層摞著一層,宮殿和道路從上到下都是重疊著的,一共六座城市疊在一起。這是因為黃河氾濫,泥沙常常把舊城掩埋,後人就在上面重建新城。日•本的情況跟這個類似,在人類歷史之前,日•本的海拔比今天要低,曾經幾次被上漲的海水淹沒,地面下陷,海水帶來的砂礫沉降,神代遺跡以幾倍的速度沉入地層深處。推算下來大概是300米深。也許日•本的地層深處藏著一個白王血裔建造的古代國家,而神正在暗無天日的廢墟中行走,邊走邊回憶自己前世的身份。”昂熱慢悠悠地說,“何等的寂寞啊。”

    “不,它不會到處亂走,它應該返回藏骸之井才對。”上杉越說,“那是最與世隔絕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孵化場。”

    “藏骸之井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家族的神官們描繪過那東西麼?”昂熱問。

    “有過描述,從古代傳下來的描述,不過恐怕對你沒有什麼用處。非常玄妙,說那是一口通天徹地的井,從寒水之海通往烈焰之海,上半截是寒水而下半截是烈焰,伊邪那岐把聖骸用紫色的麻布包裹,黃金的繩子捆紮,潛到寒水之海的底部把聖骸投入井中,看著聖骸沉向烈焰之海,然後在井口覆蓋了一塊沉重的玄武岩。”上杉越說。“這就是神話裡伊邪那岐封鎖黃泉比良阪的事件。”

    “完全聽不懂。”昂熱說,“其實我是想問你,近一百年來你們鑽探的位置都在哪些區域?四國?九州?還是北海道?”

    “這個我倒是知道的,所有的鑽探都是沿著地下河的流向進行的,地下河總是從高山流向大海,鑽探的方向跟水流的方向相逆,從東京開始,沿著赤石山脈向西,最後會到達出雲,整個過程需要接近一百年的時間,共計一萬兩千個鑽孔,累積到今天他們也該鑽滿一萬個了。”上杉越說,“我可以給你畫個簡圖,告訴你那些鑽孔的分佈,但我不能保證我畫得對,那張圖是我七十年前看的……鑽探的路線是這樣的,第一個鑽孔在八王子市打下……”

    “混帳!就算是拉麵師傅也請專業一些好麼?不要用筷子蘸著麵湯在案板上畫這種專業的東西啊!’’昂熱把筆紙怒拍到上杉越面前。

    與此同時,多摩川附近的山中,液壓鑽機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鑽杆向著底層深處推進。

    櫻井雅彥站在帳篷下,眺望著汽燈籠罩的工地。沉重的雨點打在遮雨棚上發出悶響,像是成百上千面戰鼓同時敲響。作為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櫻井雅彥負責監督這次鑽探考察。

    多摩川是一條大河,發源於山梨縣境內2000米的高山上,浩浩蕩蕩地流向東京。

    山梨縣中山脈縱橫,除了號稱日•本阿爾卑斯山的赤石山脈,還有富士山這座日•本最高峰。在大約一萬年前,山梨縣是火山活動非常頻繁的地方,岩漿從通道中湧出之後一層層凝聚,最後竟然能夠形成3000多米高的富士山,可想而知地殼活動有多劇烈。古人認為通往地獄的道路就位於山梨縣,神話學家說那是因為古人曾目睹明亮的熔岩從火山口流出,以為岩漿就是所謂黃泉之水,所以山梨縣下方就該是地獄。至今附近還有為了鎮壓“地獄之門”而建設的神社,定期舉行祭祀閻魔的儀式,阻止黃泉之水帶著亡魂湧入人間。

    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就是專門成立來研究休眠火山的科研機構。看似沉寂的火山群其實仍有爆發的可能,連富士山這座火山之父也未熄滅,不時地冒出危險的黑煙。如今活躍的火山沒有任何一座像富士山這樣巨大,它下方的裂縫直接通往地幔層,那裡是岩漿的海洋。如果它噴發,將重新喚醒人類記憶中對遠古火山的恐懼,人類的祖先曾經目睹過這些超級火山的噴發,火柱連接天地,密集的火山灰在某個大洲的上空漂浮數年而不散,再無陽光。漫長的黑夜中氣溫越來越低,無數的動物死去,黑色的天幕下金紅色的粘稠液體從山頂緩緩地向下奔流。

    富士山就是一枚巨型啞彈,日•本的繁榮卻建設在這樣的一枚巨型啞彈上。

    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在富士山周圍開鑿了大量的鑽孔,長長的探杆直插鑽洞底部來監測地層的變化,一旦他們判斷富士山將要噴發.那麼“東京冷卻”計畫就將啟動,這個計畫的最終步驟是把東京全城撤空,把皇室和內閣送往海外避難,內閣官房長官曾經戲稱:“這樣的話跟亡國也沒什麼區別了”。

    櫻井雅彥已經在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工作了六年,就像宮本澤是家族在東京都氣象局的內線,他是家族在這個研究所的內線。家族的人在暗中掌控著這個國家,近百年來他們一直在探索這個國家。

    他們眼下勘探的山谷距離多摩川不遠,山谷正下方應該有一條洶湧的地下河,名為赤鬼川。這條河的發源地和多摩川一模一樣,流經的區域也差不多,多摩川在地面上浩浩蕩蕩,赤鬼川在地層深處無聲地流動。赤鬼川由兩股水流交匯而成,一股是流進富士山、經過岩漿加熱的滾水,另一股則是寒冷的地下水,冷熱水混合的時候發出巨大的聲響,像是地下在炸雷,所以這裡被稱作雷鳴穀。當地人說八岐大蛇的八個頭飲用八條河的水源,其中有一條就是多摩川,八岐大蛇被殺之後,它的血浸透了方圓幾十裡的土地。浸泡過蛇血的土地在上千年中都是赤紅色的,於是又有“真紅之土”這個名字,附近還有一座奈良時期的八岐神社。

    櫻井雅彥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傳說,因為他知道八岐大蛇不是神話也不是童話,它的出現是以無數人的鮮血為代價的。

    他們來雷鳴穀鑽探,表面上是受“災害對策委員會"的委託,最近地殼變動頻繁,東京周邊的氣候很詭異,內閣官房長官聽取了首席科學家的彙報,擔心近期日•本會有大規模的地震和火山噴發,這種情況下必須儘快確認富士山的狀態是否穩定,所以派出了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的精銳;而家族則想借機探索地層中的神代遺跡,這次他們被授權可以調用最先進的高速鑽機鑽探,幾天內就能穿透地層抵達赤鬼川。

    櫻井雅彥有種隱隱的不安。液壓鑽機已經連續工作了二十四個小時,這樣下去隨時可能因為過熱而停機,這是當下最尖端的設備,出問題的話會很難維修。

    他真正擔心的還不是液壓鑽機,而是今夜的雨下得太大了……大得令人心驚膽戰。

    這麼想著鑽機的轟鳴聲就真的停止了,施工人員奔跑著聚集到鑽機旁。

    櫻井雅彥撐著一把傘來到鑽機旁,鑽機正把長達幾百米的鑽杆從鑽洞中抽出來。鑽杆是一節一節駁接起來的,每根鑽杆都長達十幾米,幾十根鑽杆首尾相連,最頂部的鑽杆裝載了金剛石鑽頭。鑽洞中冒出粘稠的黃色泥漿,濺了施工人員一身。鑽探的過程中會注水進行冷卻,但不至於產生那麼多的泥漿,看起來鑽洞已經到達了含水的岩層,甚至接觸了赤鬼川,可偏巧這時鑽機出問題了。

    “出了什麼問題?”櫻井雅彥問。

    工程指揮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漿:“似乎碰到了非常堅硬的岩層,鑽杆打不下去了。強行鑽下去的話怕把鑽頭磨壞,先提上來看看。

    “矽質岩麼?”櫻井雅彥思索。

    眼下鑽探深度已經超過300米,按說應該是柔軟的多孔火山岩,卻遭遇了比石英岩還要堅硬的東西,連金剛石鑽頭也受挫了。

    “設立警戒區,除了操作鑽機的人,其他人都撤到警戒區外。別太靠近鑽洞,以防有沸水湧出。”櫻井雅彥提醒。

    沒人知道赤鬼川的水溫是多少,地下河經過岩漿的加熱,甚至能達到100度以上的高溫,櫻井雅彥曾在黃石公園見過超高溫噴泉的噴發。

    “放心吧,我們帶了防護服過來。”工程指揮揮手示意,白色防護服的施工人員上前接管鑽機,其他人撤出警戒區。

    防護服重達三十公斤,用石棉、橡膠、碳纖維和金屬絲網一層層壓制而成,不僅隔熱而且非常堅韌,即使在油井燃燒的高溫火焰中也沒事。穿防護服的施工人員將鑽杆一截一截卸下來送到警戒圈外,櫻井雅彥從鑽杆上取樣。鑽杆每隔幾米就會有取樣孔,土壤擠入取樣孔中,通過分析土壤樣本就會得到不同深度的地層資訊。取樣孔中填滿了濕潤的黑泥,櫻井雅彥試著用打火機去燒黑泥,黑泥上立刻騰起了火苗。

    “當心,鑽洞裡可能有沼氣!”櫻井雅彥出聲警告警戒圈內的施工人員。

    話音未落,黑色的高壓氣體就沖出了鑽洞,氣體流速極高,發出火車汽笛般的聲響。懸掛在高處的汽燈碎裂了,黑色氣體接觸到藍紫色的電弧,立刻化為熊熊的焰柱。

    這果然是個沼氣鑽洞,易燃的黑泥就是富含沼氣的土壤。沼氣是岩石中的細菌長年累月無氧酵解的產物,在地層積累了幾百萬年,數量非常巨大。好在施工人員穿上了防護服,並不畏懼這種程度的火焰,他們很專業地用高壓水槍壓制火焰,繼續提升鑽杆。到了最後幾節鑽杆,黑泥開始轉為暗紅色。

    櫻井雅彥撚了撚暗紅色的泥,非常黏稠,放到鼻端聞聞,有淡淡的腥味。他皺起了眉頭,腥味通常是蛋白質降解的味道,可地層裡哪來的蛋白質?只有生物才能產生蛋白質。

    最後一根鑽杆離開鑽洞,火柱熄滅,暗紅色液體從鑽洞中噴湧出來,形成十幾米高的紅色噴泉。所有人都看呆了,他們都是資深的地質人員,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奇景。紅色噴泉化為赤紅色的大雨,灑在礦洞周圍,落在防護服上,黏黏地往下流。積水很快就漫過了施工人員的小腿,櫻井雅彥心裡有種詭異的錯覺,他覺得警戒圈裡負責施工的同事們……站在血池裡。

    有防護服的支持施工人員並不畏懼,他們用試管提取了水樣,封裝好之後和最後一根鑽杆一起送出警戒圈外,送到櫻井雅彥手中。

    “富含鐵質的水?”櫻井雅彥搖晃著試管沉思。

    常見礦石中只有赤鐵礦是紅色的,南美洲就有一條赤紅色的河流,河水裡都是赤鐵礦的礦渣……可與其說是鐵質的紅色,更像是黏稠的血。

    他轉而去檢查鑽頭,這下子真的被嚇到了。鑽頭扭曲變形,滿是傷痕,這種程度的損壞下它已經變成了一根廢鐵,難怪鑽探受阻。可什麼樣的東西能傷到硬質合金製造的鑽頭?而且這種損傷不像是磨損,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瘋狂地咬過!地下有什麼東西把鑽頭咬壞了?

    巨大的恐懼感湧入櫻井雅彥的腦海,這時他聽見了驚歎聲。

    銀藍色的光點隨著紅色的水流沖出地面,成百上千,成千上萬,它們在黑色的夜空中分散,如同繁星般美麗。光點落在防護頭盔的面罩上,每個光點都是一條銀藍色的小魚,它們身軀短小而尾部細長,嶙峋的尾椎骨在薄薄的鱗片下清晰可見。小魚的鱗片上帶有膠水般的黏液,貼在面罩上笨拙地扭動。地下河中有生物並不奇怪,有名的“盲魚”就是典型的地下河生物,它們終生不見陽光,所以眼睛慢慢地退化掉了。可赤鬼川的深度大約是300米,如此深的地下河中生活著如此大量的魚類,絕對可以用“奇跡”來形容。

    施工人員從面罩上抓下小魚塞進玻璃瓶裡,想留作標本,這時小魚們張開了嘴……巨大的嘴,嘴裡吐出冰晶般的利齒,它們在一瞬間化為狂怒的小蛇!

    一名施工人員被它噁心的外表嚇到了,剛想撒手,掌心忽然劇痛,再看手心裡就只剩下搖擺的長尾了,小魚咬破防護服鑽進了他的手掌。另一條小魚隔著鋼化玻璃的面罩跟施工人員對視了幾秒鐘,忽然從面罩上方開始撕咬,鑽進了頭盔,接著鑽進了施工人員的鼻孔。十幾秒鐘裡,幾十條小魚鑽進了防護服,還有些細長的尾巴在裂縫外抖動。

    “救救我!救救我!”施工人員慘叫著,跌跌撞撞地奔跑。

    更多光點從天而降,血紅色的水裡積滿了小魚,每一條都在瘋狂地跳動。

    “急救箱!急救箱在哪裡?”工程指揮聲嘶力竭。

    “急救箱已經沒用了,你看不出他們已經是死人了麼?”櫻井雅彥冷冷地說,“那東西跟瘟疫一樣,只要沾上就是死人。我們能做的只是燒屍體,拿燃油來!”

    “櫻井君你這麼做是殺人!他們可都是我們的同事!”工程指揮大驚。

    眼看一名施工人員就要逃出警戒圈外,隊醫沖上去想要攙扶他。櫻井雅彥忽然從工作服中抽出格洛克手槍,一槍命中了施工人員的額心,施工人員跌跌撞撞地躥前兩步,撲倒在隊醫腳下。

    所有人都驚呆了,誰也不敢相信溫文爾雅的櫻井博士竟然會帶著手槍,槍法更是淩厲,那一槍洞穿了施工人員的顱骨,直接破壞大腦。

    櫻井雅彥用槍指著工程指揮的太陽穴:“照我說的做!拿燃油來!快!”

    倒在血泊中的施工人員忽然抽動起來。

    “閃開!”櫻井雅彥大吼。

    他是在提醒那名嚇傻了的隊醫,但已經來不及了。銀藍色的光點從屍體的後腦上彈跳起來,鑽進隊醫的嘴裡,隊醫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滾,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更多小魚擺著尾巴從防護服裡鑽出來,像是歸巢的蜂群那樣進入隊醫體內,隊醫全身上下都是細小的傷口。櫻井雅彥抬手一槍,打穿了隊醫的太陽穴。這反而是最慈悲的做法,減少痛苦,任何人只要沾上這種小魚就是死人,因為它們是鬼齒龍蝰……

    龍之行刑者,鬼齒龍蝰。

    這種生物本該在上萬年之前滅絕。但迪裡亞斯特號潛入高天原,發現了鬼齒龍蝰在海溝深處的巢穴。此刻它們卻出現在赤鬼川裡,毀掉鑽頭的就是鬼齒龍蝰,它們在吃那硬質合金的鑽頭!雖說只是體型微小的龍族亞種,可鬼齒龍蝰是最瘋狂的嗜血者,它們鋒利的牙齒能咬碎鋼鐵。鑽進獵物的身體之後它們並不急於殺死獵物,而是盡情地撕咬獵物的臟器,在獵物身體裡打出縱橫的通道,獵物的皮囊依舊完好,可皮囊裡填充的都是這種嗜血的小魚。

    這種東西必須被毀滅,哪怕有一條流入人類世界也會導致可怕的後果。

    在櫻井雅彥的逼迫下,施工人員扛來一桶桶的燃油。值得慶倖的是鑽洞在一塊窪地的中央,越來越多的龍蝰在鑽洞周圍堆積,但暫時還無法離開那處窪地,它們茌猩紅色的水中彈跳,窪地好像變成了鱔魚養殖池。燃油被倒進窪地裡,有人負責用長工具把靠近警戒圈的“被感染者”推回窪地裡。

    警戒圈裡的人們一直哀號,卻始終沒有斷氣。這是龍蝰最可怕的地方,它們嗜吃含有大量血液的內臟,而且一邊吞吃內臟一邊分泌類似腎上腺素的東西保持獵物活著。它們不喜歡吃死的東西,所以被感染者雖然千瘡百孔,可就是沒法立刻死去。櫻井雅彥瞄準那些人連續開槍,槍槍爆頭。一旦獵物死了龍蝰群就從獵物身體裡撤離,魚群像是銀藍色的水那樣從防護服的縫隙裡“流”出來。

    “更多的燃油!燃油必須把它們浸沒!”櫻井雅彥大喊。

    龍蝰的弱點和屍守類似,它們的脂肪都是極好的燃料,一旦脂肪被點燃,就會燒到骨骼灰化,但如果燃油不能把它們浸透,那麼被壓在下面的龍蝰就會因為缺氧而不能燒著。櫻井雅彥不能允許任何龍蝰活著離開這個窪地,如果有雌雄成對的龍蝰進入日•本的大小河流,那會是有史以來最恐怖的生物災難,這些小東西會高速地繁殖,最後把一切東西都吃掉,包括堤壩。只有龍族知道克制它們的辦法,但如今那個辦法和龍族文明一起被遺忘了。

    “魚跳上來了!”工程指揮大吼。

    龍蝰群正彈跳著躍向高處,它們的身體細小,但肌肉極其強勁,彈跳起來就像是銀藍色的彈珠。無數銀藍色的彈珠在岩石上躍動,美麗至極,但看到的人只覺得恐懼。

    工程指揮剛把一桶燃油倒進窪地裡,忽然丟下油桶往回跑。櫻井雅彥想也不想一槍打穿了工程指揮的眉心,跟上去一腳把屍體踢進窪地裡,這時一條銀藍色的尾巴在工程指揮的嘴裡一閃而沒。

    工程指揮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算是櫻井雅彥的前輩,自櫻井雅彥進入研究所以來一直很照顧他,雅彥管他叫大哥。他本不至於漠視這樣一位前輩的生命,但櫻井雅彥不能允許龍蝰借助工程指揮的身體逃離。這是人類和龍類戰爭的一個戰場,就是眼下,就在這個窪地裡,戰場上不容任何軟弱和猶疑。本家的每個幹部都受過類似的訓練,有朝一日對上了龍族,他們會不擇手段,不惜動用一切暴力。因為那是龍族,是世界上最大也唯一的魔鬼,你不盡全力,不以最大的殘忍,根本無法戰勝它們!而你的背後就是人類,你必須守住這一關!

    銀藍色的小魚已經跳到了窪地邊緣,好似銀藍色的酒要溢出杯口。

    “點火!”櫻井雅彥下令,再不點火就來不及了。

    沒人敢上前點火,僅剩的幾名施工人員遠遠地點燃打火機向窪地裡扔,但在狂風暴雨裡火種瞬間就熄滅了。來不及了,沒時間去找防風噴槍了,櫻井雅彥扛起一桶汽油,筆直地沖向窪地。在同事眼裡這位年輕的研究員一直都彬彬有禮溫文爾雅,手無縛雞之力,可今晚他先是掏出手槍變成了暴徒,又變身為彪悍的運動健將。櫻井雅彥邁著大步踩踏那些跳出窪地的龍蝰,銀藍色的血漿四濺。龍蝰最可怕的武器是堅硬的牙齒和強大的咬合力,可它們自己的身體卻沒有多堅韌,櫻井雅彥的體重足夠壓碎它們的五臟六腑。

    這一刻櫻井雅彥的背影如此高大,同事們都忘了他開槍殺人的時候是何等殘忍,在他們眼裡現在就只有櫻井雅彥能力挽狂瀾。

    櫻井雅彥確實能,因為他是混血種!他身體裡就流動著龍的血液!他踩碎這些小惡魔,好像是踩碎在滿地蠕動的蠶,發出啪啪的破碎聲。

    他把油桶舉過頭項,用盡全力投擲出去。油桶劃過一道弧線墜向窪地中央,那裡積了數百噸猩紅色的水,水面上浮著厚厚的一層燃油,成千上萬的小魚在水面上跳躍。

    櫻井雅彥舉起手槍連續發射,子彈打在油桶表面濺起了點點火花,忽然間這桶油淩空化作熊熊烈焰,烈焰和水面碰撞,藍色的火苗四下蔓延,熊熊大火沖天而起。

    “櫻井君!快回來!”同事中有人高呼。

    此刻他們對櫻井雅彥的恐懼已經蕩然無存了。櫻井雅彥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絕非用槍逼著別人賣命的懦夫,而是敢於頂著箭雨往上沖的戰士。

    櫻井雅彥沒有回答,他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事們,嘴裡銀藍色的尾巴一閃而沒……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鬼齒龍蝰在瞬間就吃掉了他的舌頭.包括舌頭裡的軟骨。

    他並沒有回來的打算,他是混血種,但不是戰鬥型,做這種英雄的事本非他所擅長。但他仍舊是蛇岐八家的人,蛇岐八家已經守護了日•本數千年,數千年來無數的犧牲,他們從未退縮。所以他們才會驕傲地自認是日•本的守護者,這裡是他們的家園。他一步步地走向窪地,鮮血滴在岩石上,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龍蝰,小魚蹦跳著落到他的身上,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身體裡,上百條小魚在他身體裡咬噬,把他咬得千瘡百孔,在疼痛摧毀他的意志之前,他躍入了燃燒的窪地,以自己的身體為囚籠,把逃離窪地的龍蝰們帶回了地獄。

    巨大的風聲從天而降,黑色的直升機懸停在他們頭頂,扛著火焰噴射器的黑衣人腰間帶著速降索,落地就噴出七八米長的火流,把跳出窪地的龍蝰們往回趕,另一些人則持槍控制了施工人員。

    鑽洞中湧出赤紅色水流的時候櫻井雅彥就用短信向本家彙報了,橘政宗在山中小鎮下令出動直升飛機,夜叉緊急受命帶隊起飛趕往多摩川,他們趕上了處理現場,但已經來不及救櫻井雅彥了,櫻井雅彥盡到了他作為櫻井家子弟的責任,以一個文職人員的身份守住地獄的出口,守了十五分鐘。

    櫻井雅彥的身體已經化作了骨骸,在火海中燒得像是銅一樣發亮,夜叉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安息吧我的兄弟!你已經找到了我們想要的東西!”

    宮本志雄推開厚重的黑色木門,踏入醒神寺。

    名為醒神寺,其實是隱藏在源氏重工大廈高處的一處露臺,頭頂是烏雲密佈的天空,腳下是粗糙的青石地板,四周圍繞著潺潺流水,朱紅色的鳥居下擺著一張黑色石桌,除了離家出走的上杉繪梨衣,蛇岐八家諸姓家主盡數在此。時間是早晨六點半,距離宮本志雄接到開會的消息只有十五分鐘,他在地下船塢中徹夜工作,研究那些死侍的屍骸,忽然秘書的電話進來,通知他級別最高的家族會議將在醒神寺中召開,只有最高層有資格出席。

    已經過了日出時間,但是陽光照不透厚重的積雨雲,天空發出微微的慘白色的光芒,浩蕩的風從東京灣上空吹來,空氣中有濃重的海腥味。

    除了身穿實驗服的宮本志雄,其他人都穿著西裝,美貌的女家主櫻井七海穿著考究的和服,新任大家長源稚生坐在首座,他的親信臣屬夜叉、烏鴉和櫻穿著執行局的黑色長風衣站在他身後,雙手背在身後,組成堅不可摧的人牆。宮本志雄為自己的遲到道歉之後,迅速地坐在空位上。

    他預感到這個會議的意義非比尋常,家主們臉上的神情介乎驚懼和欣喜之間,無聲地交換著眼神。

    源稚生點燃一支柔和七星,緩緩地吐出煙霧,環顧眾人:“我想我們找到了神。”

    宮本志雄震驚了。作為最高技術負責人,他知道家族一直在日•本各地進行勘探,試圖發掘出深埋在地下的神代遺跡,但這項工作幾十年都沒有進展,難道忽然間傳回了好消息?

    夜叉把黑漆盒子放在每位家主的面前,每個盒子裡都是三件東西,兩個石英瓶子和一枚信封。一個石英瓶子中盛著深紅色的水,宮本志雄晃了晃那個瓶子,發現瓶中的液體頗為粘稠。另一個石英瓶子裡則是銀藍色的小魚,它處在脫水的狀態,但仍舊未死,偶爾劇烈地掙扎幾下,露出滿嘴冰晶般的利齒。

    龍之行刑者,鬼齒龍蝰。如果不是隔著高硬度的石英玻璃,這條小魚已經鑽進宮本志雄的身體恣意撕咬了。

    “昨天夜裡,在多摩川附近工作的鑽探隊傳來了消息,他們在赤鬼川中發現了數量。驚人的鬼齒龍蝰,還有那天地下河的河水赤紅如血。”源稚生低聲說,“信封裡是水樣的分析報告,赤鬼川中確實含有血液成分,宮本家主可以詳細地看一下。根據檢測結果,多摩川的下方流淌著一條血河,而這條河的化學成分,類似胎血,龍的胎血。

    “我的……天呐!”宮本志雄快速地查看那份檢測報告,聲音扭曲變形。

    任何生物在胚胎狀態下的血液跟出生後的血液都是不同的,胚胎消耗巨量的養分快速生長,血液要為它輸送更多的養分和激素,在胚胎階段血液的活性也最高。胎血的出現意味著某個胚胎位於多摩川的地下,而胎血的數量之大甚至混入一條河流都能被檢測出來,可想而知那是多大的一個胚胎,一枚孕育在血河中的巨型胚胎!

    “難道神呈現出的身軀……真的是神話中八岐大蛇那種超巨型生物?”櫻井七海努力克制,但聲音仍微微顫抖。

    “沒人知道,但神話似乎被進一步證實了。”源稚生說。

    “家族從近百年前就開始資助地質機構,希望通過地質勘探找到龍族遺跡的線索,卻始終一無所獲,忽然獲得如此巨大的突破,直接定位了神的胚胎,這未免太過巧合了。”宮本志雄說。

    “這件事政宗先生想必可以解釋。”源稚生看向右手邊的橘政宗。

    橘政宗裹著紗布的手放在桌上,任誰都能看出紗布下的那只手已經失去了所有手指。切指是家族從古至今都在使用的謝罪方式,可一次性切去五指的事情非常罕見,那意味著何等大罪,沒有人清楚。眾所周知橘政宗在跟源稚生單獨面談之後失去了五根手指,被迅速送往醫院止血治療,由此看來前任大家長有重大的錯誤被現任大家長覺察,施以毫不留情的處罰。通過這件事更可以看出源稚生已經掌握了家族的大權,誰也沒有想到這位剛從執行局局長升上來的年輕人迅速地展現出作為強權者的一面,對刻意栽培自己的政宗先生都施以狠手。

    不愧是皇,看起來是人類,身體裡卻流動著近乎純粹的龍血,龍的暴戾在他身上展現無疑。在此之前對他的質疑全都消散了,即便各家家主在他面前也會戰戰兢兢。

    “我只是修改了鑽探的深度,在那之前我們通常認為龍族遺跡位於幾十米深的地層中,但根據最新的研究資料,在一萬年中,日•本四島曾經幾次被海水淹沒,海水帶來了大量沙礫。據此推測神代遺跡位於很深的地層中,所以我們把鑽探深度從100米增加到了300米,終於獲得了巨大的突破。”橘政宗的陳述仿佛止水無波,這一切似乎盡在他的掌握中。

    “請問這項深度鑽探的工作進行了多久?”宮本志雄問。

    “十年。十年來我們找到了各種各樣的證據,比如富含銅和錫的地下河,神秘改道的地下河,我們還曾在地下河中找到骨殖碎片,經過分析那確實是混血種的遺骨。這些證據都在說明一件事,日•本的地層中掩埋著一個輝煌的古代文明,從今天的東京都到島根縣,都有這個文明的遺跡,那是由我們的祖先建造的。他們用石粉和金屬混合燒制的磚塊建造城市,用青銅製品裝飾它,用含鐵的特殊金屬來製造巨塔。如今那些遺跡在地層深處被地下河沖刷,河水在昔日的街道上奔流。綜合這些情報我們繪製了一份地圖,神代文明的地圖。”橘政宗向烏鴉示意。

    烏鴉在桌上展開一軸長卷,用細鉛筆繪製的地圖,一個沿著赤石山脈延伸的古國,如一條黑色的龍俯臥在山中。

    “這就是我們猜想出來的古國,昨晚我們終於得到了確鑿的消息,不僅神代遺跡埋藏在那個地層裡,神的孵化場也位於那裡。”橘政宗在地圖上指點,“赤鬼川從山梨縣流往東京,這是神代文明分佈很密集的區域,藏骸之井很可能跟赤鬼川相通,神從高天原返回,經過地下河抵達藏骸之井,在那裡進行最終的孵化。鬼齒龍蝰原本只在海洋深處有,它們可能是寄居在神的鱗片中,跟著神一起回歸的。”

    “赤鬼川距離東京有多遠?”風魔小太郎問。

    “不到四十公里。”源稚生說,“如果神在那裡覺醒,首先威脅的目標就是東京。”

    “我們根本無從防禦,甚至來不及調動空軍阻擊。”龍馬弦一郎說。

    家主們的神色都異常凝重。

    “這不全然是壞消息,應該說是好消息。”風魔小太郎打破了沉默,“我們在神覺醒前找到了它,順帶我們還找到了失落的神代文明。如果挖開一處神代文明的遺跡,我們能從中獲得的技術不可估量,失傳的煉金術、龍族的工程學和建造學,甚至開啟尼伯龍根的方法。掌握這些技術的我們將毫無疑問地成為世界的統治者!”

    “是的,也正是因此我們不能把這些技術與秘黨分享,錯誤的人掌握了跨時代技術,結局必然是災難。”橘政宗說,“我只希望那些技術能令我們的家族重新回到極盛的巔峰。”

    “跟統治世界相比,殺死神才是當下最緊要的事。”源稚生說.“我們不知道神目前的狀態,不知它何時會覺醒,我們必須抓緊每一分一秒!岩流研究所有探索赤鬼川的方案麼?”

    宮本志雄思索了幾分鐘:“沒有,赤鬼川位於雷鳴谷地下300米深處,長度可能不亞於多摩川,鑽一個直徑15釐米的圓洞抵達那條地下河都要幾天時間,即使給我一年時間我也無法完整地探索那條河。更糟糕的是赤鬼川中隱藏著無數的危險,從水樣的檢測報告看,水中有血液成分,還有大量的含氮含磷化合物,那應該是大群生物的排泄物。這說明赤鬼川中的生物密度極高,一個我們無法想像的生態系統已經在地下河中建立起來了。”

    “一個由龍類和龍族亞種構成的生態系統?”源稚生問。

    “是,”宮本志雄點頭,“我可以想像龍蝰群尾隨著神的胚胎遊動。在地下暗無天日的地方,龍族亞種高速繁衍,都成為神的食物。龍蝰群在古龍面前被恐懼徹底壓制,它們只配分享神吃剩的殘渣。”

    “由大型龍類和龍族亞種組成的龍類生態圈,養分從哪裡來?”櫻井七海問,“以我想來維持一個生態圈需要很多養分對吧?”

    “岩漿,”宮本志雄緩緩地說,“你們還記得迪裡亞斯特號在日•本海溝中發現的那個龍類生態圈麼?數以億計的磷蝦和肺螺以岩漿中的含磷和含氮物質為食,小型食肉動物以磷蝦和肺螺為食,大型獵食動物又以小型食肉動物為食。而這個生態圈最終孕育出來的,是淩駕於一切之上的終極獵食者,也就是神。”

    “難怪神的覺醒總是伴隨著海水的上漲和火山的爆發,它需要海水來浸潤土地,需要岩漿來提供養料!”龍馬弦一郎恍然大悟。

    “是的,如果我們探索那個孵化場,需要面對的不只是尚未完全孵化的神,還有它的隨從們。”

    “氣候變化和地殼變化都意味著神的孵化已經進入尾聲,我們的時間很有限,可在有限的時間裡我們束手無策。”源稚生皺眉。

    “探索孵化場的可能性極小,但把它們引出來決戰的方案是有的。”宮本志雄緩緩地說。

    “說來聽聽。”

    “古人就知道赤鬼川的存在,古書中說雷鳴谷地下有一條赤紅色的河流,它蜿蜒流淌到達東京附近,最後流出地面,和地表河流交匯。在平常年代地下河是清澈的,而在地震多發的年代,地下河就是紅色的。既然我們知道赤鬼川的出口位置,我們就可以挖掘一條隧道,在隧道口展開屠神的計畫。”宮本志雄緩緩地說,“但這需要最先進的挖掘設備和龐大的資金支援。”

    “什麼樣的設備?”

    “我需要挖掘英法海底隧道用的那台超級掘進機。”

    家主們對視一眼。宮本志雄要求的那台設備實在太過驚人了,英法海底隧道是貫穿英吉利海峽的偉大工程,在這個工程中施工人員創造性地動用了超級掘進機這種設備,這種設備形如一枚巨大的炮彈,直徑接近六米,錐形的頭部全部由高硬度合金製造,佈滿粗大的螺紋,外面覆蓋金剛石顆粒。它用強勁的履帶系統前進,高速旋轉的頭部像是切削豆腐那樣切割著岩石,在地層深處轟鳴著推進,背後留下直徑六米的巨大隧道。這台設備跟迪裡亞斯特號一樣屬於“傳奇設備”,沒有一年時間恐怕無法造出一台全新的超級掘進機。

    “講講你的計畫。”源稚生不動聲色。

    宮本志雄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把螢幕轉向源稚生:“赤鬼川的出水口位於東京西邊,在那裡它滲出地面和多摩川混合,大約二十年前,東京都政府委託丸山建造所修建新的東京地下排水設施,岩流研究所也參與設計,專案名為G-Cans,代號鐵穹神殿。鐵穹神殿系統一直延伸到赤鬼川的出水口,為了容納赤鬼川和多摩川的多餘水流,我們在出水口附近修建了13號儲水井,它是一口巨型儲水井,水質經常是深紅色的,又稱為紅井。”

    螢幕上顯示出鐵穹神殿的圖紙,直徑12米的巨型排水管中分出了一根去往紅井,那座深井在山中,距離東京市中心只有不到二十公里。

    “我會把超級掘進機沉入紅井,然後挖掘一條直通赤鬼川的隧道,這條隧道的直徑為六米,長度大約是1.5公里。超級掘進機每週能掘進1000米,如果晝夜施工,我能在十天之內把隧道打到赤鬼川。”宮本志雄接著說,“隧道打通之後赤鬼川的水流會在幾個小時之內排入紅井,龍族亞種群也會被排入紅井,屠神的工作就在隧道和紅井中開展。”

    “你用什麼手段殺死神?在隧道口佈置槍手或者高爆炸彈?那些武器對龍王級別的目標不會有效。”風魔小太郎說。

    “不,我會使用水銀,”宮本志雄緩緩地說,“國際市場上水銀的價格大約是每噸三萬美元,我需要5000噸水銀,重演須佐之男殺死八岐大蛇的故事,我要在紅井中灌入5000噸水銀,即便是神的幼體泡在水銀中也會被劇烈地腐蝕。我還會往紅井裡扔鋁熱劑燃燒彈,那種燃燒彈能夠產生3000攝氏度的高溫,它不但能瞬間把液態水銀蒸發為對龍類更危險的水銀蒸汽,高溫也能對龍王級的目標造成殺傷。但鋁熱劑燃燒彈和這麼大量的水銀都不是便宜貨,所以我需要龐大的資金支援。”

    “我們需要從英國或者法國空運那架掘進機麼?”

    “不,它現在就在東京,準備用於新的海底隧道的挖掘。租賃它我還需要50億日•圓的押金,外加每天的使用費18億曰圓。”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水銀和鋁熱劑燃燒彈都沒有奏效呢?”源稚生盯著宮本志雄的眼睛。

    “那我就失敗了。我會拔刀跳進紅井跟神搏鬥,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選擇呢?我要為我的失職謝罪。”宮本志雄淡淡地說。

    源稚生伸手,夜叉立刻將一柄長刀遞到他手中。源稚生隔著長桌把刀扔給宮本志雄,宮本志雄愣住了。

    “烏鴉,我們能搞到鋁熱劑燃燒彈和水銀麼?”源稚生問。

    “鋁熱劑燃燒彈的話我知道去哪兒弄,東京灣那邊有個叫‘武藏’的組,是幫跨國販賣武器的高手,這種東西在東京灣的倉庫裡就有庫存。”

    “水銀的話我去想辦法,請給我三天時間。”櫻微微躬身。

    “從家族的準備金中提取200億日•圓,開成支票交給宮本家主。”源稚生仍舊看著富本志雄的眼睛。

    “沒問題,三個小時之內現金即可動用。”櫻說。

    宮本志雄拔刀出鞘,看到雕刻出來的十六瓣菊花。

    橘一文字則宗,這是一柄為皇室打造的禮儀刀,在蛇岐八家的名刀收藏中也是地位超然的寶物。通常這柄刀都由家主佩戴,而且只用在嚴肅的儀式上,源稚生卻隨手把這麼貴重的寶物當作武器交給了他。他剛想推辭,忽然看見源稚生端坐在長桌盡頭,背後的黑雲像是平鋪的潮水那樣漫過東京的天空。源稚生坐在即將降臨的暴雨中,便如雄峰峻嶺。

    一夜之間這個散漫的年輕人忽然冷峻起來了,成熟起來了,某種巨大的決意已經成形,那決意如長刀般凜冽。

    宮本志雄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跟日•本黑•道中的皇•帝說話,那是能呼風喚雨左右日•本命運的男人,他一句話就能動用家族的巨額資金,一句話就能令整個日•本黑•道為他奔走,如果說今天的日•本還有一個男人能夠對抗那位為了滅世而生的神,那就是源稚生。

    這是一場入對抗神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沒有人能拒絕戰•爭的領•袖。

    宮本志雄雙手捧刀,起身,深深地鞠躬:“必盡全力!”

    會議結束,只剩下源稚生枯坐在桌前,櫻站在他身後,警覺地掃視著周圍的樓宇,以免某個窗口後面藏著狙擊手。

    如今整個日•本黑•道都知道本家的負責人已經換掉了,源稚生瞬間變成視線的焦點。大部分人都會爭先恐後地獻媚於他,但也有人會試圖傷害他,猛鬼眾的餘dǎng更會把他看作最大的敵人,而源稚生的保鏢隊伍只有櫻一個人,還兼特別助理。大家長的特別助理是個很高的職位,在曆•史上這個職位從未由一個殺•手出身的幹部來擔任,但源稚生堅持這麼做,任何反對都沒有效果。

    有人說源稚生任人唯親,但櫻心裡清楚,這只是源稚生的性格問題,他跟這個黑•道家族格格不入。他受過各種訓練以便有朝一日繼承大家長的職位,但多年來他始終都是一個游離在家族邊緣的斬鬼人,他只跟少數幾個人溝通,並無能力掌控整個日•本黑•道。就這樣一個人,現在卻決定要承擔起大家長的責任。櫻不知道昨夜源稚生和橘政宗去了哪裡,只覺得那一夜後源稚生像是變了一個人。

    源稚生坐在慘白的天空下,眺望著洶湧而來的積雨雲,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蒼白如紙的狀態。他已經連續三天沒休息了。

    “還沒有繪梨衣的消息麼?”源稚生問。

    “暫時沒有,不過這世上沒有人能傷害她,請您放心,我們會繼續搜索。

    “你知道麼?這是她第十二次嘗試離家出走,前十一次中最長的出走記錄是兩個小時。”源稚生低聲說。

    “看起來她真的是很討厭呆在家裡。”櫻說。

    “有一次她趁著體檢的機會偷偷地跑出了家,也是出動所有人滿城找她。最後是我在一個街口以外的紅綠燈下找到了她,她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流眼淚。那時她還沒有現在這麼高,我從背後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她寫字給我看,說:世界好大。

    “雖然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可還是固執地想到外面去。”櫻說。

    “是啊,那個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就會流著眼淚不知道往哪邊走的女孩,現在居然已經46個小時都沒有回家了。”源稚生說,“我也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麻木了,漸漸地沒有那麼著急了。也許女孩子長大了就總是要出遠門的,誰也不想作為別人的武器過一輩子……把懸•紅•金額提高到30億日•圓,在電視臺和電臺播尋•人啟事,去警•視•廳•報•警。”

    “是……要下雨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櫻輕聲說。

    “我就是在等著雨落下來,這樣我反而覺得能放鬆一點點。”源稚生說,“你先回去休息吧,別擔心,這座城市裡能殺死我的人不多。”

    櫻靜靜地站在他背後,沒有移動。

    “怎麼?有事要問我?”源稚生給自己斟上一杯山崎威士卡,酒也是能夠讓他略微放鬆的東西。

    “水銀和鋁熱劑燃燒彈真的能殺死神麼?”櫻緩緩地問。

    源稚生一怔:“為什麼忽然想起問這個?”

    “從既往的屠龍案例來看,能對龍王級目標產生致命傷害的往往不是科學能解釋的東西,比如昂熱校長那柄來歷不明的折刀,還有號稱由青銅與火之王親手製造的煉金武器‘七宗罪’。只有愷撒•加圖索曾用暴風魚雷殺死過龍王,那確實是人類製造的武器,但那個屠龍案例疑問重重,最終也沒能找到龍王諾頓的骸骨。”櫻說,“即便按照神話中所說的,水銀也只是讓八岐大蛇變得虛弱,最終殺死它的是須左之男命手中的天羽羽斬,那也是超乎人類理解的武器。”

    源稚生沉默了許久:“你比我想得還聰明。’’

    “但你還是同意了這個方案。”

    “是的,如你所說能對龍王級目標造成致命傷害的從來都是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所謂混血種,就是用龍族的力量去滅殺龍族的一群人。傳說中的天羽羽斬早已消失了,我們甚至無法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水銀和鋁熱劑能否代替天羽羽斬,我不知道:但我們手中仍有其他的武器可以使用,如果宮本家主的計畫失敗,該跳進紅井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已經猜到了。”櫻輕聲說。

    “我的出現會讓神很興奮吧?我們都是神給自己準備的食物,我的血液裡有它想要的東西,高純度的龍族基因。它想吃我,那麼很好,就把鋁熱劑燃燒彈跟5000噸水銀一起吃下去吧。”

    “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如果我也失敗了,就只有把繪梨衣扔進那口井了。”源稚生幽幽地說,“她是我們最終的武器,如果她也失敗了,那麼世界上再也沒有能制服神的人。”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繪梨衣小姐其實是個鬼,對吧?”

    “是的,她是鬼,有史以來最強的鬼。她的言靈‘審判’是現今人類所能掌握的最強言靈,家族需要她的能力。她被作力武器來養育,隨時準備犧牲掉。”

    “難怪一直以來您和政宗先生都對繪梨衣小姐那麼關心。”

    “那種關心是很虛偽的,就像武士擦拭佩刀,是當武士需要揮刀來殺敵的時候,即使刀會被砍斷也不得不出鞘。”

    “是啊,如果想看雨的話,我去給你拿一把雨傘。”

    “聽到這樣殘酷的真相,不想發表什麼意見麼?說我卑鄙殘忍什麼的?”源稚生倒是有些好奇。

    知道了聳人聽聞的幕後消息,可櫻既不驚訝也不惶恐,神色淡淡的。好像她就是想問幾個問題,如願得到了答案,沒什麼出乎意料的。

    “沒覺得,我們都是武器,揮斷了就揮斷了,再拔出下一把來,你是把自己也看作武器吧?”櫻頓了頓,“大家都是兇器,同病相憐就好了。我去拿傘了。”

    “如果這件事順利地解決,我想去法國的蒙塔利維過一陣子,那是個很小的海濱城市,離馬賽不遠,是個放鬆的好地方。”源稚生仍舊望著遠方的雲層,“想不想一起去休個假?”

    這句話脫口而出,似乎沒有經過大腦。夜叉、烏鴉和櫻都知道他對擔任大家長興趣索然,一直都想離開這個國家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源稚生從未跟他們講自己的目的地是蒙塔利維,他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去了哪裡,這樣才能擺脫日•本黑•道,完全以另一個人的面目出現。他走之後櫻會負責管理他的財產,賺的錢足夠夜叉和烏鴉混日子,大家從此天各一方,源稚生從未想過要帶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走……可櫻說“大家都是兇器,同病相憐就好了”的時候,他心裡微微一動,便如沉寂的琴弦被撥動,浮灰飛揚起來。

    夜叉說的好像也有道理,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又不懂法語,也許應該帶個漂亮女人。如果是他和櫻的話,會坐在海邊很久很久都不說話吧?只是看海和互相塗防曬油。

    “榮幸之至。”櫻說。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37
第七幕 怪獸組合


    “今天雨太大了,還是在賓館裡呆著吧?”

    “好,午餐要吃五目炒飯。”

    “可我們現在就在吃五目炒飯當早餐誒!你是五目炒飯之神麼每餐都要吃五目炒飯?”

    “不是五目炒飯之神,晚餐要吃鬼金棒的北海道拉麵,夜宵要吃有肉粒的披薩餅。”

    “你果然不是五目炒飯之神你是食神,還有什麼別的需要麼公主?”

    “要看今晚的《Fate/Zero》,還有夜間重播的《高達00》。”

    “你居然會追番了!”

    “想在回家之前看到結局,在家裡不能看電視。”

    路明非心說公主啊你可不知道啊,新番是每週更新一集,您想看到《Fate/Zero》的結局就得在外面呆到七月份,可你翹家的時間是以天算的啊。可這種話只會增加繪梨衣的精神波動,肯定是不能寫在小本子上的,不如多聊聊五目炒飯和有肉粒的披薩餅。

    時間是早晨九點,兩個人刷完牙洗完臉之後在落地窗前閑坐,用紙筆聊天,都是些沒什麼營養的對話。

    狂風暴雨席捲了整個東京城,雨季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而今天的降雨是最誇張的,沉重的水滴砸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爆響,雨幕中不時有扭曲的水柱掃過,像是白色的群龍從雲層裡探身到大地上飲水。

    一夜之間東京變成了威尼斯那樣的水城,大街小巷流水不絕。電視上主持人正在東京灣附近的防波堤上播報,海水正在快速上漲,即將接近防波堤的上限,幾米高的大潮拍打在防波堤上,水花濺到幾人高,女主持一手持著話筒,另一隻手不得不緊緊地捂著裙子,以免裙子在狂風中翻開以致春光乍泄。接受採訪的市政廳發言人還算鎮靜,表示這種程度的水災不會威脅到東京的安全,強大的排水設施已經全力運轉起來,幾個小時內就能排空市內的積水,請沒必要出門上班的市民留在家中避雨,還請滯留在機場的旅客耐心等待天氣好轉。

    繪梨衣本來已經換上了藍紫色鑲黑色蕾絲邊的公主裙和她最喜歡的高跟短靴,顯然是期待著今天的出行,聽路明非說出行的計畫取消,不由得有些黯然,不過還是順從地接受了。路明非穿著邋遢的睡袍,髮型介乎莫西幹頭和雞窩之間。他躺在地毯上頭枕一個靠墊腳踩一個靠墊,繪梨衣拿著遙控器不斷地換台。

    三天過去了他倆的關係已經發展到了一種相當穩定的程度,路明非不再像侍奉公主那樣陪著小心,繪梨衣也會跟他耍一些性子,比如她想吃五目炒飯,就會固執地在路明非面前晃五目炒飯的紙條,直到路明非買來給她,除此之外她還是很乖巧的,路明非叫她走就走,叫她坐就坐。

    一開始路明非生怕一扭頭公主殿下就不見了,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回來,連排隊買個飲料都不時地回頭確認一下她的位置。直到在城樂園玩的時候繪梨衣要吃霜淇淋,路明非不得不去給她買,可流動霜淇淋車搖晃著銅鈴越跑越遠,等到路明非追上它的時候它已經跑出了快有五百米。路明非一頭大汗地拿著草莓甜筒跑回和繪梨衣分開的地方,只見人流的縫隙中,繪梨衣老老實實地坐在長椅上,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風來裙擺和發梢飛動,好像是出自某部動漫的少女手辦。那次以後路明非才放心在公共場合稍微離開繪梨衣去做點什麼,繪梨衣會一直留在原地等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時間流逝。

    照這麼下去路明非覺得忽悠繪梨衣去美國都沒問題,繪梨衣對美國完全沒概念,她所知道的世界就是這座城市,她大概會把美國想像成又一個狄斯奈樂園,路明非說走她就走。

    這種和諧融洽的關係真是奇怪,好像大家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久到白髮蒼蒼。

    “TokyoLoveStory,倒數第四天,現在是早晨9:30,我作為導演的工作即將開始。”酒德麻衣把錄音筆收到口袋裡,整理著身上的Prada黑套裙,帶著隱約的煞氣踏入導播大廳。

    專家組正在會議桌旁等待她。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是節目的第三天,在過去的三天裡新郎和新娘之間的進展幾乎為零。他們一起遊覽了東京迪士尼樂園、調色板城樂園、惠比壽和皇宮,但他們並沒有意識到對方是一個潛在的情人。他們是什麼?小型雙人旅行團麼?請問你們讓他們在東京四處轉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酒德麻衣把資料夾扔在桌上,聲色俱厲。“情感諮詢師,我首先需要你的解釋!”

    專家們沉默地對視,最後情感諮詢師鈴木良治清了清嗓子,尷尬地說:“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從事情感諮詢工作十二年來遇到的最大挫折之一……”

    鈴木良治畢業于東京大學心理學系,他用心理學分析男女相處時的感情變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跟他諮詢過的客人中95%以上都聲稱自己的感情經歷變得更加順暢了,鈴木良治在時尚雜誌上開專欄講兩性心理,贏得萬千讀者的崇拜。他的感情專欄、武宮賢司的情感夜話還有蘇珊•米勒的星座運勢,是日本女性的三大桃花聖經,這次他和武宮賢司並肩作戰,原本以為手到擒來,結果卻遭遇了極大的阻力。

    無論是愛情還是欲望,他們都無法從新郎新娘身上喚醒,這些天來他們相處最融洽的時候就是吃飯的時候,看起來他們唯一的相似點就是對食物的愛。

    “怪獸對怪獸,這是最麻煩的組合。”鈴木良治沉重地說。

    酒德麻衣驟然警覺,鈴木良治只是外聘的專家,何以知道這麼高級別的秘密?

    “我們可以把男性分為四種動物,攻擊動物、領地動物、寄生動物和怪獸,把女性也分為四種,欲望動物、物質動物、通靈動物和怪獸,我曾經在專欄裡分別講述四種男性搭配四種女性時可能遭遇的感情問題,其中最棘手的問題就是怪獸對怪獸。”鈴木良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已經走進了酒德麻衣的禁區,私闖禁區的人原本該被一槍爆頭,他自顧自地講述著自己的感情理論。

    酒德麻衣松了一口氣:“符合什麼心理特徵的算是怪獸?”

    “什麼心理特徵都不符合的就丟進怪獸那一類。”鈴木良治苦笑,“多數人的心理特徵是從眾的,比如說年輕女孩看到朋友們都購買了高級服裝,也會想要,於是漸浙演化為物質動物,但總有些人是獨立于人群之外的,他們的心理特徵錯綜複雜,很難摸到內在邏輯,這種人我們就稱為怪獸。根據我這幾天的觀察,新郎和新娘都是怪獸性格,我得說選角導演給了我們很大的挑戰啊!”

    “就算是怪獸也是漂亮得讓人心軟的小怪獸啊。’’副導演武宮賢司打圓場,“雙怪獸組合最麻煩,是因為雙方的心理特徵完全不同調,找不到點燃愛情的契機,是不是?”

    “武宮君說得不錯,怪獸們都很孤獨,但他們的孤獨各不相同,他們根本就活在不同的世界。”

    “那麼我需要打破世界邊界的方法!”酒德麻衣沉聲說。

    她也知道要在短短的一周內讓這樣一對男女產生感情根本就是個missionimpossible,但她並非能夠接受失敗的人,何況還有這樣龐大的團隊在背後支撐。老闆非常關注這樁“婚事”,每天夜裡都來電話或者短信詢問。但現實給了他們迎頭痛擊,時間穩步地流逝而計畫毫無進展,酒德麻衣是忍者,是那種可以讓毒蛇在自己的臉上爬過而紋絲不動的人,可這時候也不由得心浮氣躁,怎麼也忍不下去了。老闆的任務再見鬼她都必須完成,如果用刀逼著這兩位參加婚禮能算完成任務,酒德麻衣早就把刀拔出來扔桌上了。

    “那還是……施加更強烈的誘惑吧!現代社會的男女,好些人結婚不就是懷上了孩子麼?”服裝搭配師還是那套“啥樣男人好,買單靠譜敢推倒”的思路。

    “是喲,說起來我有個朋友就是奉子成婚如今已經當上了有錢人家的太太呢!”繪梨衣的試衣模特三間唯小姐語氣裡滿是羡慕。

    “想辦法讓他們去逛逛內衣商店吧?試穿性感內衣什麼的,是男人就忍不住!”

    “還是溫泉之旅好,讓服務員把他們的被褥鋪在同一間屋子裡,兩張床之間放一個瓷瓶,瓷瓶中插一朵紅茶花……越過界限的瞬間,瓷瓶和紅茶花一起碎裂!”

    專家們討論起這個話題都很激動,在過去的三天裡他們不止一次地跟酒德麻衣提出說撮合兩個人大可不必什麼兩情相悅,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設法讓他們“作了一處”。

    酒德麻衣滿臉黑線,她不得不承認這個所謂的專家團其實就是淫賤的廢柴團,就在她想要拍案怒吼的時候,桌上的手機響了,收到一條新的彩信。

    “如果兩情相悅的話,也許見見家裡人就能把事情定下來呢。”跟以往一樣沒有來電顯示。

    看著那張全家福從上而下緩緩地刷了出來,酒德麻衣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她委實沒有想到在此時此刻這個錯綜複雜的東京城中,居然還有這麼一組千里迢迢跑來湊熱鬧的群眾演員。

    “你說你這個敗家老爺們,你住這麼貴的酒店幹什麼?找青年旅社湊合一下不行麼?”嬸嬸一邊哼哧哼哧地把大號旅行箱扛到行李架上擱著,一邊抱怨。

    “四星酒店都沒空房間了,青年旅社就能有地方?”叔叔進門就沖進了衛生間,雙腳八字邁開,嘴裡噓噓著,“威斯汀就是威斯汀,一分錢一分貨,就這大理石的浴缸就值回房價了!”

    路鳴澤一屁股搶佔了沙發,打開酒店贈送的礦泉水就喝,抓著遙控器換台。

    “鳴澤你看清楚了麼?那水收錢不收錢?我跟你說屋裡的吃喝不要亂碰,比外面貴很多的!”嬸嬸急得好像路鳴澤拉開了手榴彈的保險栓,在她心裡酒店房間就是地雷陣,冰箱和迷你吧裡的食水都是地雷,就等那些疏忽大意的客人去踩,然後房費的帳單裡就多出一塊來。

    “唉!喝瓶礦泉水嘛,有什麼大不了的?難得出國來玩,我們也瀟灑瀟灑!”叔叔把自己攤平在床上,舒服地扭動幾下,“威斯汀就是威斯汀,這床就是不一樣!”

    惠比壽的威斯汀酒店,叔叔嬸嬸一家在狂風暴雨中入住,前臺現金價32000日圓一天,心痛得嬸嬸扭頭就要出門,愣是被叔叔拉住了,開了這間雙床房。

    按照他們原本的計畫,今天旅程結束飛離東京,但暴風雨導致機場關閉,航班無限延期。眼下正值櫻花季,東京遊客爆滿,各處酒店都客滿,只剩威斯汀這種房費不菲的高級酒店還有幾個空房間,但是臨時入住比在網上訂酒店貴出幾倍,嬸嬸心裡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可又實在不能拖著大小箱子在東京城裡四處亂碰運氣,難得來一趟日本,嬸嬸提前幾個月就跟同事和親戚說了,大家都托嬸嬸帶東西,資生堂的化妝品、特色工藝品、明治巧克力、佳能卡片機……幫人帶的自家用的,嬸嬸是能買儘量買,哪怕箱子裡還有能伸進一隻手去的空隙,嬸嬸都要塞一包絲襪進去。

    這些東西要是在中國買就得多花不少價錢,嬸嬸指著多背東西回家把旅費給省出來,可如今這些都成了累贅。

    “早知道去泰國好了,你們單位不是在泰國有個辦事處麼?還能叫他們來個車接我們。”嬸嬸還在心痛房錢。

    “泰國跟日本怎麼比?而且泰國也不便宜。”叔叔正色道,壓低聲音指了指隔壁,“而且這不是跟佳佳他們家一起出來麼?當然也得給人家看看我們家的實力了!”

    這個時候路鳴澤本該在美國奧斯丁大學讀書,去年路鳴澤拿到了奧斯丁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這事情讓嬸嬸足足光榮了幾個月。可是該死的美國簽證官不開眼,非說路鳴澤看起來有移民傾向,不給他美國簽證,這時候回頭再考國內大學已經來不及了,拖到九月大家都入學了,路鳴澤還龜縮在家裡玩遊戲。嬸嬸用國罵問候了美國簽證官全家老少,但仍無濟於事,只能再去找留學機構諮詢。留學機構說錄取通知書倒不會因為你沒能報導而作廢,明年依然是有效的,可是被拒簽之後再拿簽證可不容易,最好花錢送路鳴澤去某個西方國家旅行一趟,有了出國記錄再去申美國簽證就有把握了。

    所以才有了櫻花季的日本行,嬸嬸多方盤算下來,還是日本便宜方便。

    而且這次還有佳佳一家同行。佳佳大名陳佳薇,比路鳴澤小一歲,也在仕蘭中學讀書,也拿到了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嬸嬸看佳佳這女孩子不錯,相貌性格都過得去,而且家世不錯。佳佳爸爸是叔叔他們單位的人事處處長,是實權人物,兩家在學校見面的時候嬸嬸自始至終握著佳佳的手沒鬆開,生怕這女孩背生雙翼飛走了。嬸嬸一疊聲地讚美佳佳的好,各種暗示說我們家鳴澤要是能找到佳佳這樣的女朋友我就放心了,就怕他去了奧斯丁大學後再也接觸不到高素質的中國女孩,我這心裡真是愁得慌。

    佳佳爸爸一拍大腿說可不是麼?我們家佳佳也要去美國讀書,我就怕她在美國找不到合適的中國男朋友,給我找個洋人回家,我們老陳家好不容易養出這棵好白菜,就怕給外國豬給啃了!

    佳佳媽媽察言觀色,明白嬸嬸在動什麼心思,雖說叔叔的職位比佳佳爸爸低了不少,可兩家孩子都要去美國讀書,要是真能談上戀愛,也能互相有個照應。佳佳媽媽比較開明,清楚女兒一出國就像小鳥飛上了青天,三令玉申不准談戀愛也沒用,與其這樣不如家裡給指定一個,看路鳴澤的樣子倒也不敢欺負佳佳。

    就這樣陳家和路家這幾個月經常往來,路鳴澤和佳佳還被父母帶著去看新上映的大片,他倆坐在中間“培養感情”,爹媽坐在兩邊保駕護航。

    路鳴澤自己對佳佳不太上心,佳佳雖然相貌端正但是並不嫵媚,不像校花級人物蘇曉檣那樣,站在哪裡都是動人的風景,讓人恨不得跪拜高呼女王殿下,而且佳佳從小養尊處優,說話細聲細氣四平八穩,不如當年QQ上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夕陽的刻痕”那般憂鬱傷感。叔叔對佳佳當然非常滿意,但覺得自己的升遷還得走兒子的裙帶關係,對他男子漢的自尊心是個損傷,所以經常幫著路鳴澤說話,說年輕人自由戀愛,我們不能搞包辦婚姻這一套。嬸嬸憤憤地說佳佳哪點不好你們父子倆那麼看不上人家?陳處長家要是跟我們家結親是我們高攀!你們父子倆想清楚!你有種你也混個實權的處長啊,你混個實權處長想跟我們家結親的人也是一把一把的!叔叔這才慫掉了。

    看著佳佳和路鳴澤竊竊私語,嬸嬸就從心裡甜出蜜來,心說這把我兒子終於爭氣了!她心裡一直有個結子,那個結子名叫路明非。其實她最初對路明非沒那麼多惡感,雖說家裡多了一口人吃飯,可是每月都有撫養費從海外寄來,除去路明非的花銷還有盈餘,雖說路明非這傢伙不討人喜歡,可嬸嬸也沒必要跟這麼一個小屁孩兒劍拔弩張。她就是對路明非的老娘喬薇尼有點不滿,老路家就這麼倆媳婦,喬薇尼給大家的感覺就是社會精英,端莊大氣上檔次,嬸嬸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家庭婦女,嬸嬸一直咽不下這口氣。看著路明非沒出息,嬸嬸反倒有點扳回一城的感覺,什麼叫笑到最後?自家兒子蓋過喬薇尼的兒子就是笑到最後,所以她做夢都想路鳴澤爭氣。

    原本一切都順順利利的,直到那個老神經病出現,那個名叫古德里安的老神經病,號稱來自什麼私立貴族學院,千里迢迢跑來中國面試路明非,可那哪是面試喲,古德里安那副諂媚的嘴臉,簡直恨不得一見面就給路明非跪下了,讚頌他是電是光是唯一的神話,是上天派來拯救人類的superhero,捧著獎學金求路明非去他們學院上學。一衰衰六年的路明非一下子就抖起來了,不僅全面收復失地,更對路鳴澤形成了“碾壓”的態勢。

    至於嬸嬸的心情,套用某知名漫畫的臺詞:“那一天,嬸嬸終於回想起,曾經一度被喬薇尼支配的恐怖,還有那被囚禁于鍋臺邊當家庭主婦的恥辱。”

    從那以後路明非一發不可收拾,畢業告別有開法拉利的富家少女接送,同學聚會有開保時捷的校草師兄接送,請客吃飯在城裡的頂級館子,嬸嬸叫他切個蘿蔔他都會調集學院校工來幫忙。嬸嬸在路明非身上清楚地看到了喬薇尼的惡意,終於有一天她忍無可忍地和路明非鬧翻了,快一年丁嬸嬸再沒給路明非打過電話,路明非打電話回來她也不接,但凡是國外號碼打進來的電話嬸嬸都不接,而且嚴厲禁止叔叔接。夜闌人靜之時嬸嬸想著路明非一家沒准已經在美國團聚,住著窗明几淨的豪宅,出入都開豪車,看時間都用豪表,喬薇尼穿著紐約買的名牌衣服花蝴蝶一樣翩翩飛舞,再回憶自己的一生,不禁淚濕了半邊枕頭,又恨不得仰天長嘯。

    直到佳佳出現在嬸嬸面前,嬸嬸才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喬薇尼再牛也未必就能找到這般賢慧的媳婦吧?所以嬸嬸對佳佳窮追猛打,最後在一個月前發動了決定性的進攻,借著帶路鳴澤混簽證的機會,邀請陳處長一家來日本旅行,共賞櫻花季。按嬸嬸的話說,這是臨門一腳,自家兒子配佳佳是有那麼點點高攀,但在櫻花樹下捅破這層窗戶紙,想來佳佳爹媽也不會拒絕。

    原本好端端的旅行,沒成想碰上東京百年來罕見的強降雨,東京城裡的櫻花樹都在狂風中零落,每天大家都濕漉漉的,不像是來度假的,倒像是逃難的。

    不過叔叔和路鳴澤這倆敗家老爺們倒是不介意,狂風暴雨中的東京倒也很美,每天河面上都漂浮著一層粉色的花瓣,形成絢爛的櫻濤。佳佳爹媽也不介意,反正嬸嬸大包大攬地付了全部旅費。

    叔叔和路鳴澤在床上打盹,嬸嬸雙腿分立站在威斯汀酒店的窗前看雨,大雨淹沒了東京城,這一刻嬸嬸的背影和情懷都仿佛一位將軍站在敵軍的箭嵐之下。這臨門一腳還是得踢!這最後一層窗戶紙還是得捅破!佳佳這女娃子一定要拿下!嬸嬸以家庭婦女屢敗屢戰的韌性,在心中暗暗發誓。

    直升機群在強降雨中飛行,頭頂是烏雲密佈的天空,下方是嶙峋的赤石山脈。

    清一色的CH-47運輸直升機,黑色塗裝,機身上有日本自衛隊的太陽旗標誌。機身下方的高強度鋼纜懸掛著超大型集裝箱,八架CH-47合力才能把這龐然大物吊起,從機師到負責警戒的特種部隊,無人知道集裝箱裡的貨物是什麼。他們受命從北海道的自衛隊機場起飛,先飛到本州最北端的青森縣,在白神山基地裝載了貨物,飛往東京西邊的多摩川山地,一個上午的時間裡他們飛經了整個日本。他們儘量避開大城市,選擇人跡稀少的山地和曠野,但偶爾飛過高速公路的時候還是引發了巨大的驚歎聲,巨大的集裝箱在距離地面不過一百米的低空掠過,仿佛太空母艦緩緩地巡航在大氣層中,如果在晴天那絕對是遮天蔽曰的。

    父母們心驚膽戰地猜測那是某種絕密武器,小孩子卻興奮地指著雨幕中的巨大黑影:“高達!”

    源稚生端坐在機艙中最顯赫的位置,全身黑色西裝,一柄黑鞘的長刀。這個位置是屬於發號施令者的,身穿自衛隊軍服的軍官們圍繞著日本黑道的最高領袖奔走。

    “司令官,我們已經接近東京都軍事警戒區,本中隊沒有進入東京都的許可,請指示接下來的行動。”少校走到源稚生面前行軍禮。

    “這是座標,交給機師,在座標位置把貨物降下去。”源稚生把白色的卡片遞了過去。

    少校遲疑了片刻,扭頭望向下方鬱鬱蔥蔥的群山,連綿幾百萬公頃的森林沿著山勢起伏,濃密的青櫸、赤松和五針松密不透風地交錯生長,修長的垂枝山櫻生長在地勢最高的地方。

    從地圖上看這片山林是政府圈定的環境保護區,過於濃密的森林使得修造山中小路都很困難,所以連山民也不願意居住在附近,更別提什麼公共設施了。這裡雖然距離東京不遠但根本就是個無人區,司令官卻下令把貨物卸在這種地方。

    “司令官,我們已經到達座標附近,但附近似乎沒有機場可供降落。”少校說。

    “目標是正前方那片山湖。”源稚生說,“命令直升機群懸停在山湖正上方。”

    山湖並不很大,水面只有不到一平方公里,呈炫目的碧綠色,湖邊滿是野生的垂枝櫻花和青櫸,花瓣落葉輕盈地墜在湖面上,湖水平靜無波。山湖位於兩道山梁之間,想必是山谷中有什麼泉眼,大量地下水湧出地面,形成了這個遠遠高出地面的山湖。

    “已經抵達山湖正上方,請司令官指示下一步行動。”少校說。

    “準備卸貨。”源稚生起身走到艙門邊。

    “可下方是水面……要把貨物扔進湖裡麼?”少校沒聽懂這條命令。

    “水面?”源稚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少校,你難道沒有覺得奇怪麼?在狂風暴雨的天氣裡,湖面卻那麼平靜,它本該像大海那樣波濤起伏啊。”

    轟隆隆的巨響從山湖深處傳來,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在他們下方,山湖竟然裂開了,漂著櫻花和櫸葉的湖面一分為二,兩片湖水之間黑色的縫隙越來越寬,仿佛被摩西劈開的紅海。

    直徑幾十米的巨型渦輪出現在山湖下方,十幾個巨型渦輪沿著圓周排列,漫天大雨落在水輪機的葉片上,水輪機緩緩地旋轉著。紅色的航標燈亮了起來,一個足夠卸貨用的大型工程平臺就位於渦輪組的中央。少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專案名G-Cans,開發時的秘密代號‘鐵穹神殿’,對外公佈的名稱是新東京都水務系統。這是它的核心組成部件,13號儲水井,它在兩山之間建造,深度120米,能夠容納的水量相當於一個中型地下湖。它的用途是調節山區地下水位,以免過多的地下水流向東京造成首都經濟圈的澇災。你所看見的水面是偽裝物,真正的水面在地底深處,渦輪組下方20米處。這是東京不淪為一座水城的重要保障。”源稚生緩緩地說。

    “真是……奇跡啊!”少校歎息。

    “我們是鐵穹神殿設計者岩流研究所和建造者丸山建造所,鑒於最近氣候異常連續暴雨,我們需要對13號儲水井進行緊急施工,提升它的效能。請查驗內閣官房長官的簽字,然後把貨物卸載在工程平臺上。”源稚生把官方文件遞給少校。

    “是是!”少校大聲說。

    超級掘進機位於青森縣的白神山空•軍基•地,距離紅井有幾百公里。掘進機重達120噸,任何工程平板車都沒法整體拖動它,如果拆開運輸、到地方再組裝起來又會耗費幾天時間,所以源稚生決定動用在自•衛隊中的影響力,調動空軍自•衛隊所有大型運輸直升機,把超級掘進機整體運到紅井中去,那裡已經鋪設好了工作用的軌道,超級掘進機到位後的幾個小時就能開始挖掘工作。軍•方•的手•續是合•法的,內•閣官房長•官的簽名也是真的,蛇岐八家是個黑•道社•團,但絕不僅僅是個黑•道社團。當它全速轉動起來的時候,它會帶動整個國•家跟隨它一起運轉。

    大家長的命令一旦下達,蛇岐八家就如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那樣行動起來,橘政宗四方拜會政•界和商•界的要人,為紅井的挖掘工作申請許可證;櫻井七海出面籌措物資,這位以美貌著稱的女性在•商•界一直如魚得水;宮本志雄負責監督挖掘工程:忍者家族的領袖風魔小太郎秘密地召集了風魔家的軍•隊,這支訓練有素的忍者隊伍就隱藏在下方的山林中,如果殘餘的猛鬼眾對紅井發起攻擊,試圖奪取神的控制權,那麼他們會在密林中被悄無聲息地割喉。

    龍馬家的當家龍馬弦一郎負責了最特殊的一項工作,他通過特殊流程被日•本自•衛隊臨時徵召,成為自•衛隊預備役的“一等空佐”,這個軍銜相當於其他國•家的上校。此刻這名預備役上校正指揮著一個航•空兵聯隊在東•京附近的空•軍基地駐•防演•習,必要的情況下他可以出動攻擊機對紅井執行轟炸。這步棋是橘政宗早在十年前就布下的,龍馬弦一郎在家族中特別低調,因為他是一名軍•人,他一直就是自•衛隊預備役的一等空•佐,隨時可以被徵召入伍。

    為了殺死神,一切的力量都可以被動用,連自•衛隊的武力也在蛇岐八家的計畫中。

    不負擔任何工作的家主只有源稚生,他只需等待,等待決戰的時候。他是大將,大將起身的時候,便是決定勝負的時候。

    直升機上的吊索絞盤緩緩轉動,超大型集裝箱緩緩下降,準確地落向航標燈標記出來的巨大矩形,宮本志雄站在直升機的旋翼下方,狂風掀起他的白色實驗服。

    他戴著防毒面具,配著修長的菊一文字則宗。他下方的深井裡傳來液體傾瀉的巨大回聲,那是五千噸水銀正被倒入井中,這些水銀會沉澱在井底,表面被地下水封住。隧道開挖完畢之後,赤鬼川中的水和數以萬計的龍類亞種,還有正在孵化中的神都會墜入這口井,接觸到井底的水銀時候,就是它們的死期。

    宮本志雄高舉起菊一文字則宗,向著直升飛機上看不清的人影致意,他清楚那個人必然也正舉起名為蜘蛛切的古刀向他致意,這是武士之間的禮敬。

    集裝箱沉沉地落在工程平臺上,直升機群甩脫了掛鉤,調頭飛返北海道的空軍基地,紅井上方的巨型井蓋轟隆隆地恢復原狀,最後一線天空在井蓋的縫隙中消失時,宮本志雄看見零落的山櫻從那道縫隙中飄入。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38
第八幕 家庭晚宴


    路明非察覺到自己的生活不對勁了。

    太多的好事情發生在他跟繪梨衣身上,好像全東京的人都在撮合他跟繪梨衣。

    他帶繪梨衣去逛淺草寺,經過路邊畫攤的時候畫家虎跳過來把他們倆攔住,目灼灼地說我能為你們倆畫張畫麼?你們倆走在一起簡直是道風景!我有幸遇到兩位像梵古有幸遇到那朵令他名垂千古的向日•葵,我很想為兩位畫張畫,你們能答應我小小的請求麼?路明非心說你這套把戲老子他媽•的見得多了,我們中國的街頭藝術也這麼攬生意的,不過看在這兄弟滿臉誠懇的份上,加上他兜裡又有錢,他也不介意幫襯一下對方的生意。

    原本以為只是畫一幅漫畫小像,結果畫家把畫布打開的瞬間路明非就給震了,兩米高一米寬的巨幅畫布,簡直是皇家肖像的待遇。畫家嘴裡咬著一根畫筆,手中還各持一根,走筆如飛,滿街的人都聚過來圍觀,對著路明非和繪梨衣指指點點,搞得繪梨衣很有點緊張,路明非也頗為窘迫。兩小時後大畫完工,路明非一看,這幅畫應該命名為“奧地利皇帝弗蘭茨•約瑟夫一世和他的皇后茜茜公主殿下”。畫中他穿著德國貴族般的軍禮服,繪梨衣穿著低胸帶裙撐的宮裝套裙,背景是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他倆儼然是剛剛舉辦完婚禮接受了萬千臣民的祝福從教•堂裡走出來。

    路明非心說你他媽•的這是訛詐啊!這麼大一幅畫要收我多少錢啊!於是他怒指畫家說你畫得不寫實,我長得沒那麼帥!我不能付錢!

    畫家微微一笑說沒想收您錢,這是藝術,我們搞藝術的就是要為藝術獻身,講錢就俗了,這畫太大了您也不方便隨身攜帶,我給您寄家裡去,您的位址留一個?

    這回輪到路明非不好意思了,只得留了學院的地址。畫家把畫像收納在一個看起來頗為高級的鋁合金筒裡,助手貼上地址標籤飛奔著跑向郵局。路明非和繪梨衣走出好遠才想起連郵費都沒付,日•本街頭藝術家為藝術獻身的精神到了包郵的程度,讓他這個天朝上國的來客也有點欽佩。

    在淺草寺裡轉了兩圈,又有日•本和尚很詭秘地湊上來說施主您求個簽麼?免費的。路明非心說連日•本和尚也玩這種騙錢的小把戲?

    這種事兒叔叔嬸嬸有過切身體驗,有一年叔叔嬸嬸去雲南旅遊。導遊領叔叔嬸嬸去了一處•寺廟,導遊說我是特虔誠的佛教徒,諸位進我們的寺廟是不收錢的,但請大家遵循我們佛教的禮儀,要帶著虔誠的心。叔叔嬸嬸一聽說不收錢就覺得欠了人家的,於是見佛便拜十分禮敬,果然一路都不收錢。直到最後的觀音殿裡,和尚淡淡地說,本地的簽那是很靈驗的,求籤十塊,愛求不求。叔叔嬸嬸心說門票都免了,這十塊錢還不出麼?況且人家和尚眉眼高貴,並不似在乎這十塊錢的樣子,於是一人求了一支簽。

    嬸嬸的簽文是:“郎君何事勿心聰,魚在深淵鶴在松,因甚兩般皆不就,魚無羅網鶴無弓。”

    叔叔的簽文是:“堪歎緣份不為良,打獵因何到此方,幾日•山中無鳥叫,勸君移網別山崗。”

    嬸嬸傻眼了,說忒深奧了大師我讀不懂啊,和尚說不妨,今日•恰好有法會,可以請法師為您解簽。立刻就有小沙彌自左右閃出,分別領著叔叔嬸嬸進禪房裡解簽。

    解簽的陣勢就把嬸嬸給嚇著了,明黃色繡著佛像的帷幕圍繞著嬸嬸,帷幕中香煙縹緲,老和尚坐在香煙裡,淡淡地說你與佛有緣啊。嬸嬸一時激動說哇嚓那我兒能出國留學麼?和尚說大富大貴何止出國留學這麼簡單?嬸嬸正待叩頭感恩的時候和尚遞來一本經書說,你要對佛有所禮敬,我出家人不捉金錢,不要經過我手。嬸嬸這才明白大富大貴是要錢的,家庭婦女的吝嗇心立刻發作,撒謊說我在前殿已經捐錢啦。和尚微微一笑說那就罷了,你去燒三支香拜佛吧。

    嬸嬸一輕鬆,趕緊跟著小沙彌來到禪房出口,小沙彌遞上本子問您燒那種?我們有普通高香300塊,祖師高香500塊,今天您運氣好,撞上我們盤龍祖師生曰,可以請盤龍大香1200,打折收您1000整!嬸嬸這才知道燒香也不是三塊錢五塊錢的事兒,可是為了路鳴澤能出國留學,咬牙燒了個500的祖師高香。

    然後她就扛著一米多高的高香,用她自己的話說跟扛棒子的孫悟空似的,跟小沙彌一起走向露臺香爐,小沙彌一路還讚美她有眼光,這祖師高香不甚貴又很靈驗,正是有緣人該求的。嬸嬸正在努力做心理建設說我沒被騙沒被騙祖師高香就值這個價的時候,只聽對面傳來兩聲豪笑,有人大聲說:“我這個人就是喜歡頂級的東西,頂級的就是頂級的,一分錢一分貨!”再看叔叔扛著三根頂級的盤龍大香過來,跟扛釘耙的豬八戒似的。

    有了這種經驗路明非自然不會上當,正待要走,日•本和尚雙肩一晃攔在他面前,說,施主!真是免費的!路明非歪嘴問求籤免費解簽也免費麼?日•本和尚被問住了,撓著光頭說我們有中文簽,不用解。

    路明非說不會吧?你們日•本廟裡有中文簽?那我抽一支看看。日•本和尚歡天喜地地抱來籤筒,路明非隨手抽了一支出來,果然是中文簽,而且簽文特別簡潔明瞭:“白雲初晴,幽鳥相逐。”

    旁邊還印著解文,也是簡潔明瞭:“春地萌情,挺挺祥雲,人情孚台,快意稱心。”

    最上方的三個字最是簡潔明瞭,“上上簽”!

    路明非心說我去這什麼路數?太直白了吧!能含蓄一點麼?含蓄一點比較有味道啊!這簽確實不用解啊,這簽文跟“社會主義好”一樣一目了然啊!

    日•本和尚這才委屈地說您看看,您看看,這簽用解麼?這簽是人就能看懂對不對?我真不是騙子,我就是看兩位走在~起像是一道風景……路明非說你跟外面那個畫家是一夥的吧?這臺詞他已經說過了,日•本和尚說不不我們分屬兩個不同的組……路明非說你看你看露怯了吧!說!誰派你來的?日•本和尚說出家人不打誑語。路明非說不打誑語是什麼意思?日•本和尚說我不能說謊,但我不能告訴你那人是誰,所以我怎麼都不會招供的!

    路明非當場就摸出手機給路鳴澤發短信說:“你又耍我?”

    路鳴澤賤兮兮地回復說:“哪能昵?我是怕你和上杉家主相處•起來比較無聊,給你們找點樂子嘛。”

    路明非說:“你這是給我找樂子還是給你自己找樂子呢?你要是真想我過得有意思點你就給我送點好吃的。”

    路雞澤說:“天日•可鑒天地良心,昨晚你怎麼吃上鬼金棒的鮑魚拉麵的?昨晚那麼大雨送餐公司都停業了,還不是我派人給你送過去的,我們最優秀的客戶經理都在暗中關懷著客戶的成長!”

    “別玩了行麼?這樣有朝一日•我會給你玩死的!”

    “作為魔鬼客戶經理我的目標就是要交換你的全部靈魂,可以說我的工作就是玩死你,哥哥你不讓我玩是要我失業麼嚶嚶嚶嚶。”

    “嚶嚶你妹啊!給我把這些鬼花樣收起來!送餐服務可以有,別的滾遠點兒!”

    “那計程車叫車服務和商店打折服務也都取消?”

    “這些倒可以有。”

    “那就沒什麼可以取消的了,我就是幫你叫叫車、給你送點外賣好吃的,再就是讓商店給你搞點折扣,別的我什麼也沒有幹啊,我有強迫你追求上杉家主麼?我有派彪形大漢把你們綁起來逼著你們拜堂麼?哥哥你以前沒妞可泡,經常跟我打苦情牌,現在我千方百計地送妞上門,你又嫌我多管閒事,唉唉我們魔鬼真難做。”

    路明非被他說得有點傻眼了,這麼說來路鳴澤也沒做錯什麼,可這種感覺就像是被攝像機鎖定的公企鵝,當你邁著笨拙的步子走過去討好母企鵝的時候,在遠方的螢幕上解說員正深情地說看呀看呀我們可愛的Penpen君向著茜茜公主展開了進攻!它走過去了!它勇敢地走過去了!讓我們為它加油!

    這種感覺讓人不由得憤怒,討厭那種被圍觀的感覺,在你用盡最大努力的時候,在別人眼裡只是一場秀。

    “聽好了!讓你的和尚道士藝術家都從我旁邊滾開!所有人都滾開!包括你在內!”路明非真的發怒了。

    “記住啦,和尚和藝術家服務取消,服務團隊立刻撤回,您的要求即刻生效,親愛的客戶請問我還有什麼可以幫你的麼?”路鳴澤一如既往地涎皮賴臉。

    路明非深吸了一口氣:“等我許晟後一個願的時候,我的願望會是讓你跟我一起完蛋!”

    “沒問題,天堂地獄我都會陪伴你,這是我們早就約定好的事啊。那就容我圓潤地從你的生活裡滾開,讓你享受兩人世界的寧靜。”

    這則短信到達之後的幾秒鐘,路明非注意到周圍開始發生變化了,一直停靠在路邊不拉客的幾輛計程車離開了;那個始終專注於古建築拍攝的攝影師也收起相機,悄無聲息地融入了人流;在商業街上開燒果子店的老闆娘也關閉店門歇業了,不久之前她剛剛贈送了燒果子給繪梨衣品嘗:最誇張的是始終在他們頭頂懸浮的那只索尼電子的廣告飛艇也調頭飛走了……路明非這才意識到這些天來自己始終被包圍著,不管他如何逃竄如何隱瞞身份,都有一群忠勇的侍者以他為中心形成鐵桶般的包圍圈。

    這個包圍圈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路明非不知道,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也許從他誕生的那天開始,魔鬼就等待著收買他的靈魂。也許他從未自由過,他所以為的自由,只是魔鬼給他製造的幻覺。

    這種感覺讓他不寒而慄,他拉起繪梨衣的手想趕緊離開這裡,可繪梨衣卻沒有動,因為日•本和尚正在製作一枚禦守,禦守是日•本人的護身符,把刻有神名的木片放進方形的織錦袋子裡帶在身上。日•本和尚把簽文拓印下來,細心地卷在一枚刻有神名的小鐵片外面,再放進織錦袋子裡,用紅色絲線封好遞給繪梨衣。繪梨衣把這枚東西合在掌心裡向和尚道謝。

    “它會給你們帶來好運氣。”和尚忽然變得道貌岸然起來。

    “你的隊友們都已經收隊了,你還玩呢?”路明非呆呆地看著這位高僧。

    “雇主的命令是讓我們各自回家,”和尚撓撓光頭,“可我就是淺草寺的和尚啊,我就住在這裡。”

    “那你也不用繼續騙我玩吧?”

    “我只是受雇來拉你們抽籤而已,簽是你們自己抽的。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們和尚不騙人的。”和尚把整把簽交到路明非手裡,果然每根簽的簽文都不同,有的是“鬼爻持世福神祥,謀事占之百事昌”,有的是“一片靈台明似鏡,恰如明月正當空”,只有路明非抽出的這根簡潔明瞭。

    “你們抽到了根好簽,會有好運氣的。”和尚貌似誠懇。

    “這簽到底什麼意思?”路明非聽他這麼說心裡反而沒底了。

    “簽文不能看明面,要看你求問的是什麼,求姻緣求事業求學業,解讀起來各不相同,我不會解簽。”和尚合十行禮,“但既然是上上簽,我想終究還是好的吧?”

    高天原頂層的秘密辦公室裡,酒德麻衣正跟老闆通話。

    “按照您的意思,前線導播車已經盡數撤下來了,只留了一個攝影師小組保持監視,這種情況下要解散專家組麼?”

    “不必解散,還用得著他們。TokyoLoveStory項目並沒有取消,迄今為止你們都做得很好,新郎和新娘正沿著我們給他們設定好的軌道前進。”老闆的聲音有些懶散。

    “路明非已經意識到這件事是有人在幕後安排,他會變得特別警•覺,我們已經沒法近距離接觸他了,可迄今為止他還未對上杉家主產生感情……這能算順利麼?”酒德麻衣有些詫異。

    老闆輕輕地笑了:“我們這麼玩他,他總會覺察的,他其實是個敏感的人啊。但TokyoLoveStory不是針對路明非的,而是針對我們可愛的小姑娘。在小姑娘心裡這可是一趟粉色的旅行,你看她收到那個禦守的時候有多開心。在她的世界裡路明非就是個英雄,路明非帶她去哪裡,哪裡就是好玩的,一路上各種有趣的事情陸續發生,全世界都圍著他們轉。在你十六歲的時候如果有這麼一個男人出現在你面前,你也會愛上他的。”

    “但路明非知道這一切都是偽造出來的,他不會相信。”

    “當謊言重複一千遍的時候,你就會相信它,只要那個謊言足夠美好。就好比一位年邁的貴婦聽年輕人讚美她的美貌,心裡清楚是謊言,可還是會滿心歡喜。”老闆頓了頓,“只要繪梨衣愛路明非,路明非就會回報這份愛,不由自主。他是個缺愛的傢伙,別人給他一點點的溫暖,他就會回報以熊熊烈火,我期待著他為繪梨衣而燃燒起來。”

    “明白了,我們會保持監視,專家組和導播車都會24小時準備。今天是第五天,距離專案結束只剩不到60個小時了,預計在第七天舉行婚禮的計畫不需要改動麼?”

    “我沒有改動劇本的習慣,在我的劇本裡他們將在第七天舉行婚禮,那麼婚禮就一定會按時發生。”老闆淡淡地說,“我讓你準備的東西你準備好了麼?”

    酒德麻衣打開面前的長形盒子,沉重的狙擊步槍上流動著猙獰的鐵光。這是一支AS50重型狙擊步槍,裝備美•國海豹突擊隊,射程超過兩公里,彈匣內的五發子彈可以在不到兩秒鐘內全部發射出去,形成致命的彈幕,目標將無從躲閃。

    這是真正的致命武器,搭配足足五枚紅色晶體彈頭的子彈,酒德麻衣曾用這種賢者之石磨制的子彈狙擊重傷的龍王諾頓,只消耗了一發。

    “它現在就在我手裡。”酒德麻衣說。

    “我還需要一位元王牌狙擊手。”

    “我自己就是王牌狙擊手,這邊的工作可以交代給薯片,您只需告訴我目標是誰就可以了。”

    “目標是我們可愛的新娘子。”

    酒德麻衣撫摸著槍身的手忽然顫抖了一下。

    “別害怕別害怕,我不是那麼喪心病狂的人,不會隨心所欲地派你去射殺一位美少女。”老闆笑著說,“但新娘的狀態已經開始變得不穩定了,她隨時都可能失去控制,你肯定也不想讓失控的惡鬼在東京城裡肆意殺戮對不對?所以在最極端的狀況下,我們得抹殺她。或者另一種可能,蛇岐八家或者猛鬼眾找到他們,我們可能失去對上杉繪梨衣小姐的控制權,這時也要抹殺她。她是打開神之封印的鑰匙之一,如果放任她落到別人手裡,將會危及到東京的上千萬人,乃至整個日•本。在這種情況下,你會發揮你王牌狙擊手的穩定,完美地執行任務對吧?”

    酒德麻衣深吸一口氣:“您不用對我解釋這些,只要下達命令就可以了,服從命令對忍者來說是第一要義。”

    “很好,我一直對你有信心,我們之間的信任牢不可破。接下來的時間裡始終用你的瞄準鏡鎖定我們的新娘。即便在婚禮進行中。”

    “明白,關於在什麼情況下我可以抹殺上杉家主,我有決定權麼?”

    老闆沉默了十幾秒鐘:“處•決之前告訴我一聲。哦對了,今晚他們應該會去那間ChateauJoelRobuchon吃晚飯,愷撒在那裡為他們預訂了座位。趁著晚高峰到來前,帶著這支狙擊步槍出發吧。”

    “我知道那間餐館的位置,我會找到合適的狙擊位置。”

    “希望你不要用到那些子彈。”老闆掛斷了電話。

    幾分鐘後,一身黑•色緊身衣的酒德麻衣走出了高天原的後門。卷閘門打開,那輛藍色陽光般的蘭博基尼跑車就停在車庫裡。酒德麻衣把槍盒扔在副駕駛座上,駕車駛出小巷,在濛濛細雨中匯入晚高峰的滾滾車流。

    這時路明非和繪梨衣的計程車正堵在滾滾的車流中,這是路明非第一次見識東京的晚高峰,他這才想起作為一個大都會,東京跟北京一樣是會堵車的。

    連日•來的降雨把好些低窪的路段淹沒了,就算是緊急排水路面也非常濕滑,細雨中大小車輛都緩慢行駛小心翼翼的,連著幾起交通事故更加重了堵塞。

    在此之前他覺得東京真是棒極了,城市乾淨,道路寬闊,不嘈雜,不堵車,大家都彬彬有禮,進店不管消費不消費店員都會把你作為上賓對待。如今他堵在車流裡無計可施,那個年老的計程車駕駛員處•于半睡半醒之間,還有些耳背。路明非拿著地圖反復給他講解他都不知道ChateauJoelRobuchon在哪裡,只知道大概位置,可以把他們送到那附近讓他們自己找。眼看預約的時間就到了,路明非幾次問駕駛員說您能不能找別的更快點的路?駕駛員聳聳肩說孩子這就是東京,在這座大城市裡誰都想快點,可不能人人都如意。

    前幾天可不是這樣,計程車駕駛員都是龍精虎猛的小夥子,制服筆挺手套雪白,一個個英俊挺拔。路明非在後座上坐好操著他的二把刀日•語報出地名,計程車就風馳電掣般前往,距離前方堵車的路段還有兩公里就有人打電話讓司機繞道,東京地圖就刻在司機腦海裡,一打方向盤就拐上小路,三兜兩轉之後出來,又是一條寬闊平坦的大道。路明非要說您快點兒,駕駛員就激動起來了,油門猛踩引擎轟響,冒著被警•察開罰單的危險超速行駛,飛行般超越一輛又一輛轎車,而且平穩舒適,絕不會猛踩刹車。

    如今想來那些計程車駕駛員都是路鳴澤雇來的頂級行政司機,路明非坐的是計程車,享受的是私家豪車的待遇。

    有了路鳴澤的加持他就是都市里的大人物,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離開路鳴澤他就是個廢柴,這座人海茫茫的大城市裡足有1300萬人,憑什麼要這路上心急火燎的人們為他讓路?

    他感覺到這座城市的壓力了,在這座城市裡他渺小得跟塵埃似的,他的師兄們在忙著拯救世界,但那跟他沒什麼關係,他只是不幸被捲進大事件裡來了,他的能力充其量只是給黑•道公主當個保姆。

    下午他發短信跟路鳴澤發飆,後來心裡也有點歉意,這些天裡路嗚澤為他忙前忙後,很事兒媽•地伺候他和繪梨衣,雖說這種伺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可發飆是有點衝動了。但他再給路鳴澤發短信,卻收不到任何回音了,原來魔鬼真是一種很較真的物種,說要圓潤地滾開就真的圓潤地滾開了,從那一刻開始,魔法消失,他恢復成那個一事無成的廢柴。

    繪梨衣倒沒有為堵車發愁,坐車的時候她總是扒著車窗往外看,這座雨濛濛略顯陰鬱的城市在她眼裡顯然是新鮮活潑五光十色的,每當有巨大的霓虹燈牌出現她都會擰著脖子追看,這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就像五六歲初次跟父母旅行初次見識世界的孩子。

    “外面的世界好大!”她寫字條給路明非看,她總是寫這樣的字條給路明非看,哪怕只是在迪士尼裡看到白雪公主城堡她也會發出類似的驚歎。

    路明非看著她趴在車窗上的背影,想起香港“春天花花幼稚園”的麥兜小朋友,麥太太獨立撫養麥兜,沒有什麼錢,生活過得緊巴巴。麥兜在幼稚園的小朋友去了馬爾地夫,回來之後講起馬爾地夫的見聞很驕傲,麥兜小朋友聽信了廣告裡的話說馬爾地夫是“藍天白雲椰林樹影水清沙白坐落於印度洋的世外桃源”,最大的夢想就是去馬爾地夫旅行。有一次麥兜生病了病得很重,麥太太怕他活不過來了,鼓勵他說等你病好了我就帶你去馬爾地夫。於是麥兜很努力很努力地和病痛作鬥爭,等到他病好的那一天,麥太太卻沒有錢帶他去馬爾地夫。於是麥太太帶他去了太平山山頂,告訴麥兜說這就是馬爾地夫。麥兜小朋友坐了纜車看了海灣,見識了山頂的鳥語花香,那是他人生裡最快樂的一天。

    看這個故事的時候路明非很難過,難過得幾乎看不下去。這時候他看著繪梨衣的背影忽然也難過起來,這個地位尊崇的家主很少走出那間屋子,她的屋子裡連窗戶都沒有,所以她才會覺得鳥兒起落都那麼好看。在她看來東京是好大的世界,她根本無法想像世界上真正的壯闊景象是什麼,白鯨成群地穿越白令海峽、數以萬計的角馬踐踏著鱷魚渡過馬拉河、日•出時呈粉紅色的喜馬拉雅山、格陵蘭天空裡的極光……路明非隨口騙騙她說迪士尼是世界上最大的遊樂場她就歡欣鼓舞,說淺草寺是世界上最靈驗的寺廟她就覺得很神聖,經過淺草寺的“雷門”時有種天主教徒覲見教皇的惶恐。

    今天路明非說要帶她去很高級的地方吃飯,她足足花了兩個半小時來挑選衣服,白色塔夫綢的高腰裙子、奧黛麗赫本式的小黑•裙、米色短風衣配高跟靴子……反復地試,滿地都是她的裙子鞋子襪子,路明非只能睡在浴缸裡看電視,浴缸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台液晶電視,只有在繪梨衣來敲門的時候他才探頭出去對她的搭配發表點意見。難怪無論平時多麼矜持的姑娘,第一次出去參加社交活動都又扭捏又激動,把櫃子裡幾件不值錢的衣服搭配來搭配去,好像能搭配出一朵花來似的。連黑•道公主也跳不出這個怪圈。

    最後繪梨衣還是選了昨天那套藍紫色鑲黑•色蕾絲邊的公主裙,配她最喜歡的羊皮短靴,長髮上紮了藍色的緞帶頭飾。說實話她自己搭配的衣服怪怪的,好看但不合朝流,就像18世紀肖像畫裡走出來的公主,在21世紀的東京是個異類。不過路明非也懶得糾正她,姑娘們小時候都想扮公主,當年陳雯雯不也超愛蕾絲邊的白色短襪麼,陂人贊說好公主好公主。

    幾天下來他覺得照顧這位黑•道公主並不困難,確切地說她根本就是握在路明非手心裡的一個小人兒,路明非叫她去哪兒她就去哪兒,說什麼她信什麼,叫幹啥就幹啥。

    路明非要是告訴她情人旅館的規矩就是大家都得睡一個被窩否則就有人罰款,沒佳繪梨衣也會照辦。

    可是掌握了那麼漂亮那麼強大的東西路明非並不覺得高興。這趟見識世界的旅行並不會維持很久,從他和繪梨衣的飛機在海外落地開始,繪梨衣就會成為秘黨監控的危險目標,也許待遇還不如她被蛇岐八家監控的時候。路明非把她從牢籠裡帶了出來,又要把她送回去。這麼想著路明非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他的心裡一點綺念都沒有,只覺得那個呆呆看著窗外的是個小小的女孩子……繪梨衣的長髮柔軟光滑,讓人有些愛不釋手……

    路明非忽然驚醒,觸電般地把手縮了回來。撫摸繪梨衣頭髮的半分鐘裡他模糊了自己和繪梨衣之間的關係,他們之間是怪獸和馴獸人之間的關係,真正的繪梨衣絕不是脆弱的小女孩。

    她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兇殘的殺戮者之一。

    繪梨衣依然趴在車窗上聚精會神地看向外面,路明非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他忽然意識到在他撫摸繪梨衣頭髮的半分鐘裡繪梨衣絲毫沒有抗拒的想法,就像一隻習慣於被摸腦袋的貓一樣。

    貓只願意被自己最親近的人摸腦袋。

    “是這個地方吧?真是奢華的餐館啊!”計程車司機說。

    車停在白色的法式小樓前,草坪上插著的牌子上寫著ChateauJoelRobuchon,穿黑•衣戴白手套的侍者恭恭敬敬地拉開車門,繪梨衣的腳尖輕盈地踏在地面上,立刻有傘遮擋在她的頭頂。

    她仰望這座古雅華美的建築,眼睛裡忽然透出了幾分迷惑。

    “SakuraLu先生?”侍者反復念著路明非的化名,大概是被一個名叫櫻花的男人給嚇到了。

    路明非滿臉窘,但也沒辦法,他告訴繪梨衣自己叫Sakura,從此在繪梨衣面前就只能叫Sakura,愷撒也是用這個名字給他定的座位。

    “路先生,很抱歉,您可能並沒有預定座位。”侍者皺著眉說,“ChateauJoelRobuchon能容納的客人數量有限,通常我們只接受一周以上的預定,沒有預定恕我們無法為您提供服務。”

    如今路明非已經不是初次去米其林餐館跟陳雯雯吃飯的土狗了,他也是曾在Aspasia包場吃飯的大爺,知道在這裡出入的客人非富即貴,侍者是不敢輕易得罪的,這個侍者看起來恭敬,但這種皺著眉頭說話的語氣顯然是把他們當成不懂規矩的人了。他今天穿著一身筆挺的正裝,帶著極品的姑娘,這時候不橫行什麼時候橫行?而且這頓飯是要勸說繪梨衣跟他去海那邊一個名叫美國的地方旅行的,務必光鮮體面,難道扭頭帶繪梨衣去吃關東煮不成?

    他也皺起了眉頭:“你再查一下,我確定我有預訂,這是我預定座位時那位經理留給我的名片。”

    他遞上愷撒給他的名片。愷撒是自己上門預定的,當時ChateauJoelRobuchon只剩最後一張桌子了。餐館通常都會保留一兩張桌子提供給最重要的VIP,譬如久負盛名的美食家忽然來訪,不能沒有飯吃。經理原本還想婉言謝絕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可愷撒以他西西里名門少主的風範在沙發裡坐下,點燃雪茄瞥了一眼酒櫃中的藏酒,敏銳地發現了那瓶藏在角落的1976年伊貢•米勒產的TBA級冰酒,神采立刻飛揚起來,跟經理侃侃而談伊貢•米勒不同年份的美酒,經理當時就震驚了。因為伊貢•米勒號稱世界冰酒的皇帝,在好的年份也不過出產300瓶子TBA級冰酒,只能在拍賣會上看到這種酒的身影,一般客人甚至不認識它的酒標,而聽愷撤的口氣,他至少喝過十瓶以上。愷撒立刻被奉為年輕的神級美食家,於是成功地訂到了座位……但他自己也並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只覺得日•本人還可以,訂座蠻容易的。

    持有經理的名片,侍者謹慎起來,說我再去核實一下今晚座位的情況。幾分鐘之後他回來了,以不太確定的語氣說:“確實有一位路先生在此定了位置,但他早就到了,前兩道菜都上了.他說一共就六個人,沒有別人再來了。”

    路明非心說我去哪個王八蛋也姓路占了老子的座位!怒說我怕你們是搞錯了客人的身份,帶我去看看那位路先生!

    “陳處•長對西餐感興趣麼?”叔叔矜持地用叉子從沙拉中卷出伊比利亞火腿的薄片,塞進嘴裡之後慢悠悠地喝上一口溫度合適的香檳,覺得自己一舉一動都散發著強大的氣場。

    “你這話說的!人家陳處•長比你官做得大,什麼世面沒見過?吃西餐對陳處•長來說小意思,陳處•長就是喜歡吃夫人做的飯,所以才不太吃西餐的。”嬸嬸喝了幾口香檳臉上通紅,嘴裡說著謙遜的話,心裡也覺得自己熠熠生輝。

    叔叔是個非常講究體面的人,而這又是個讓叔叔覺得非常體面的場合。在這種地方請陳處•長一家吃飯,叔叔頓時覺得自己和陳處•長之間的差距縮小了,甚至隱約有淩駕于陳處•長之上的架勢。

    嬸嬸則是暗暗欽佩自己的英明決定,昨天下午她閑極無聊在酒店大堂裡坐著打扇,忽然有位穿黑•色西裝戴白手套侍者模樣的人上來,恭恭敬敬地遞來一張考究的請柬,說他是ChateauJoelRobuchon餐廳的經理,這間餐廳就在威斯汀酒店附近,誠邀嬸嬸一家前往鑒賞。嬸嬸聽不懂那個拗口的法語餐廳名,把“Robuchon餐廳”聽成了“蘿蔔唱餐廳”,不屑地撇撇嘴說蘿蔔唱餐廳?你們是家素菜餐廳麼?嬸嬸是個很會居家過日•子的人,從不理會街頭發小傳單的,她相信物美價廉的好東西始終藏在無人知道的地方,凡是吆喝著出來賣的都是想從你這裡騙錢的。

    經理顯然窘迫了一下,只得耐心地解釋說ChateauJoelRobuchon是東京老牌的米其林三星餐廳,總店開在法國巴黎,擅長的菜系是法國菜。通常餐廳是不會邀請客人蒞臨品鑒的,但是最近餐廳在跟威斯汀酒店聯合搞活動,會隨機邀請一位外國遊客,並且提供五折優惠,他看嬸嬸是位風度典雅的中國貴婦,想來會對法國菜有興趣,所以才冒昧地前來邀請。

    嬸嬸雖然是個家庭主婦,但叔叔熱愛時尚經常出外瀟灑,回家也跟嬸嬸普及一些上流社會的知識,嬸嬸也知道米其林三星餐廳乃是全世界餐廳中的皇冠,上等人雲集的地方,中國那麼大還只有米其林三星餐廳的分店。嬸嬸的心思動了動,說那你就給我留張六個人的桌子吧,可我不保證自己去不去。經理說那沒問題,不過我們就只有明晚還有一張空餘的桌子了,那就暫定在明晚吧。他在請柬上寫明瞭時間地點,注明是路先生明日•定位之後遞給嬸嬸,風度翩翩地離開了威斯汀大堂。

    嬸嬸看他走遠了,一溜煙跑回房間跟叔叔商量,說我們該踢臨門一腳了!我們明天請陳處•長一家在蘿蔔唱餐廳吃飯怎麼樣?我有五折卡!在高級餐館裡吃著西餐喝著香檳酒,我們跟陳處•長說佳佳和鳴澤的事,先當個男女朋友嘛!過兩年再訂婚!大家知根知底,不比鳴澤一個人去了美國再瞎找女朋友好麼?

    叔叔素聞米其林餐廳之名,但別說三星,連一星都不曾去吃過,非常高興借著給兒子談大事的機會去品鑒一下,又聽說有五折卡,那就是它了!

    叔叔一家三口和陳處•長一家三口都是盛裝出席,叔叔揣上了自己引以為豪的三件套,都彭重型打火機、iphone4S手機和浪琴手錶,西裝熨得不見褶子,嬸嬸也難得地穿上了高跟涼鞋。可到達ChateauJoelRobuchon的時候大家還是被這間餐館的氣勢給鎮住了,一切都是那麼地井然有序,不像中國餐館那樣有人大聲說話招呼小妹上菜,裝著葡萄酒和甜點的黃銅小車在桌子之間無聲地穿梭,侍者們穿著燕尾服為你服務,他們身上厚實雪白的襯衫似乎比叔叔身上的還要優質,最了不起的是服務生中甚至還有法國人。

    侍者確定說今晚路先生定的座位已經準備好了的時候,叔叔心裡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生怕老婆是被什麼人騙了,這樣他在陳處•長面前就下不來台了。

    侍者安排他們在二樓大廳的桌邊坐下,並未按照中國餐館的規矩讓他們點菜,只是給每人一份功能表說行政主廚已經為他們安排了“廚師長功能表”,他們只需看看裡面是否有自己忌口的菜肴即可。這可幫叔叔免了一場大麻煩,因為他非但不懂法文而且英文也勉強,如果侍者真讓他點菜可就要了他的命了。連餐前香檳和幾支酒也是安排好的,叔叔看不懂那些酒標,只覺得入口都是舶來的味道,每一口喝的都是優雅,雖說是餐廳給配的佐餐酒,可不比他喝過的十五年茅臺差。

    衣香鬢影燭光溫暖,陳處•長開始有些拘謹,喝了幾杯酒也放開了,跟叔叔像是兄弟般聊天,陳夫人跟嬸嬸也有了姐妹間的親昵,連一貫寡言少語的佳佳也能跟路鳴澤聊聊那些精美但不知用什麼食材製作的菜肴了,嬸嬸看在眼裡美在心裡,越看越覺得自己兒子和“媳婦”乃是一對璧人。她開始跟陳夫人講些美國生活蠻不容易,小孩子一個人去了那裡無依無靠,大人心裡很是憂愁,要是有個伴兒就好了之類的話。陳夫人也很配合地歎氣說佳佳要是有個男朋友什麼的我也放心一點,可你看我女兒那麼老實,就怕在美國給人騙了。

    陳夫人不是不知道嬸嬸一直以來的心思,但陳夫人對路鳴澤不能說全然滿意,擔心攀了這個親家之後將來不好反悔,可今晚她被叔叔嬸嬸請客的氣派鎮住了,感覺到了對方家裡的實力,看路鳴澤也順眼起來。嬸嬸的臨門一腳即將建功,心裡正琢磨著怎麼開口把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

    這時侍者引了一男一女過來,很謹慎地詢問說:“請問你們跟這位路先生是一起的麼?這位路先生說你們占了他的座位。”

    所有人都愣住了。

    路明非全沒想到會在東京遇上叔叔嬸嬸,他本來心懷不滿說誰他媽•的搶老子的座位?可他跟叔叔嬸嬸生活了足足六年,習慣了嬸嬸的威風凜凜,嬸嬸一聲吼他就慫半邊。所以看見嬸嬸那張薄施脂粉的臉的瞬間,雄赳赳的他就像霜淇淋見陽光那樣化掉了。

    嬸嬸也沒料到有這麼個出來攪局的,她一心要讓兒子超過這個陰壞陰壞的侄子,讓自己超過侄子背後的喬薇尼,可就在大功告成之前,這傢伙索命鬼一樣找上門來了。

    叔叔知道老婆對侄子去美國留學滿心怨念,生怕兩個人當眾鬧起來,在陳處•長面前就下不來台了。他對路明非沒什麼怨念,再怎麼也是他老路家的種,只不過他素來怕老婆,老婆不許他給路明非打電話他就不敢。

    陳處•長一家是覺得莫非自己這夥人占了別人定的座位,正主兒找上門來了?

    路鳴澤的目光牢牢地黏在繪梨衣身上,那個女孩穿著藍紫色外罩黑•紗的裙子,被華貴的蕾絲和緞帶簇擁著,高挑冰冷好似一位波旁王朝的公主,卻小心翼翼地挽著堂兄的胳膊,把半個身子藏在他後面。

    大家大眼瞪小眼,尷尬的沉默維持了足足半分鐘,最後還是路明非打破了沉默,乾巴巴地說:“這麼巧啊……”

    這時經理疾步走了過來,低聲喝斥侍者說怎麼搞出這種烏龍來?分明是這位路先生定了兩個人用餐,結果那位路先生一行六個人來用餐你們也安排!人數差異沒看出來麼?嬸嬸一下予就不幹了,猛地起身說分明是你們的銷售經理在酒店大堂給我塞的打折卡!要不我們才不來你們餐廳吃飯!現在卻說是我們搞錯了?

    經理再三檢查嬸嬸遞過來的那張考究的請柬,無奈地說這確實是張非常漂亮的請柬,但是ChateauJoelRobuchon東京店從開業到如今就沒有促銷和打折一說,我們的食客遍及世界各地,通常都是提前一個月預定餐位,我們安排都安排不過來,怎麼會跟酒店聯合推銷呢?定座的確實是這位路先生,是他的朋友親自來跟我定座的,今天的菜單和酒類也是他的朋友指定的。我為我們的工作失誤表示歉意,但是這張桌子是這位路先生定的,很遺憾我們今晚沒法為您提供服務,如您不棄我們會在附近另外安排一間餐館供您就餐。

    嬸嬸臉都氣綠了,橫眉立目要跟經理理論,完全把站在旁邊的路明非當空氣。她想不明白眼下的狀況,但是怎麼都咽不下這口氣,在她自尊心高漲到頂的時候,這個侄子又出來搗亂,衣冠楚楚好似功成名就的樣子,還假模假式地帶著女孩,號稱這張桌子是他定的,餐館的人還都站在他那邊說話。老路家一切的風光都給路麟城喬薇尼他們那一支占了,連一張餐桌他們都要占!

    陳處•長一家尷尬地起身,叔叔攔在嬸嬸面前,生怕老婆的大嗓門把整個餐館的人都驚動了。

    在整個場面一團糟的時候路明非說:“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經理不解地看著這位客人心說你說我們餐館錯了或者說那位路先生錯了都有道理,你有什麼錯?你錯在堵車遲到麼?

    “是我搞錯了,不是我定的座位,是嬸嬸叫我來吃飯,我又遲到了,都是我的錯。”路明非低聲說。

    經理愣愣地看著他,不理解局面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轉折。

    “老路這是你侄子啊?”陳處•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是!是我侄子!”叔叔很高興路明非及時找到了臺階給大家下,親切地摟著路明非的肩膀,“我侄子在美國上學……”他忽然有點語塞,沒法解釋為何一個在美國上學的侄兒忽然出現在東京並且出席在兩家聯姻的重要宴會中。

    “我來日•本勤工儉學,來看叔叔嬸嬸。”路明非說。

    “對!”叔叔豁然開朗,“我侄子上的可是貴族大學,拿獎學金還勤工儉學,很努力啊,哈哈哈哈,這位是……”叔叔熱情洋溢地向著繪梨衣伸出手去。

    “我同學。”路明非心驚膽戰,他願意給嬸嬸找臺階下不代表黑•道公主也願意,繪梨衣很忌諱別人觸碰她,又怎麼會跟叔叔握手?

    出乎他的意料,繪梨衣乖乖地把手放進了叔叔的手心裡,順著叔叔的意思輕輕地握了握,臉上的神情如冰山解凍般,拘謹地笑了笑。

    “既然兩位元是認識的,那麼我們就安排加兩個座位吧,祝各位用餐愉快。”經理也巴不得這件事順利解決,否則對ChateauJoelRobuchon的口碑也是個影響。

    本來只能坐六個人的餐桌被強行塞進了兩張餐椅,坐得有點擠擠巴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很微妙。

    要不是形勢所迫嬸嬸才不會坐下來跟路明非吃飯,但陳處•長一家既然知道了自己有這麼個侄子,侄子也沒做出什麼失禮的事情來,自己拒絕跟他一桌吃飯會被看作將來的惡婆婆,那佳佳怎麼會願意跟路鳴澤在一起?路明非壓根不敢跟嬸嬸對視,說起來也怪,雖說在學院裡他還算不得一個靠得住的戰鬥力,可畢竟也參加過拯救世界的大事件,可面對這麼一個家庭婦女他就是緊張。

    任你在外面擒龍伏虎,當你回到“家”這個小小的環境裡,你就還是以前那個孩子。

    他察言觀色很快就明白了這頓家宴的意義,佳佳和路鳴澤的座位被很微妙地安排比鄰著,佳佳特意穿了玫紅色的裙子,路鳴澤則穿著西裝襯衫,這場面太相親了。

    嬸嬸一口一個陳處•長,顯然對方老爹的官比叔叔大些,叔叔只是個調研員,綜合這些情報的結果就是……他出現得太不合時宜了。

    這種狀況下他顯然不能過度表現,否則就像姑娘把腰勒得巨細胸墊得巨大裙子穿得巨短般出席婚禮……必然是跟新娘有仇,偏偏陳處•長的老婆對他還很有興趣。

    “哎呀以前都沒有聽你說過這個侄子,很有出息嘛,年紀輕輕的就在國外到處•跑,自理能力很強啊。”陳夫人的話題三句兩句離不開路明非。

    “他爸爸媽•媽•忙,以前一直住在我家,小孩子一直很自立的。”嬸嬸也只好順著說了下去,這時候她說路明非的壞話,只會顯得她心眼太小。

    “以前嬸嬸很照顧我,要不然我咋能長這麼大呢?”路明非趕緊給嬸嬸倒酒。

    “在美國上哪個大學啊?”

    “一個私立學院,規模比較小,沒什麼名的。”

    “哎喲哎喲還很謙虛,佳佳申請出國的時候我們都研究啦,”陳夫人說,“美國的私立學院,規模越小的越好,都是貴族學院,很少招收外國人的。你爸爸媽•媽•也在美國?”

    “他們搞考古學的,滿世界跑,我也好幾年沒見到他們了。”

    “哎喲全家都是精英呀。”

    路明非心說阿姨你是龍王派來黑•我的吧?你想叫我死你就繼續稱讚我吧!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請把目光左偏45度好嘛?那邊坐的才是你未來的女婿!我只是路過打醬油的!

    “是啊,很精英啊。”嬸嬸幽幽地說,趁著陳夫人把目光轉開,冷冷地看了路明非一眼,又冷冷地看了繪梨衣一眼。

    繪梨衣用貝殼勺慢慢地吃著魚子醬,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遮住深紅色的眼睛。她是這張餐桌上最沉默的人,卻像是宴會的主人,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多看她幾眼,又迅速地把目光移開。

    因為她吃飯的姿勢太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了,腰挺得筆直,無聲地咀嚼,法餐廳中所用的各種餐具在她手裡都顯得那麼順手那麼自然,握住高腳杯的手勢都帶著美感。

    路明非本來想這不曾見過世面的土丫頭進入ChateauJoelRobuchon的時候一定會像看見迪士尼的白雪公主城堡那樣瞪大眼睛,流露出很幸福很驚喜的神色,然後路明非再教教她如何使用餐具,給她講解不同的菜肴,跟她說更外面的世界還有很多像這樣好吃好玩的東西,五目炒飯絕非天下第一等的美食,順利成章地跟她提出去美國玩。可這個土丫頭居然對於法餐非常熟悉,這間餐館就像是她家的餐廳,分明是圍著圓桌吃飯,可好像是一張十米長的條形餐桌,公主殿下孤高地正坐在長桌盡頭。

    路明非想起魔鬼版路鳴澤跟他說過的“權力位置理論”,可繪梨衣的氣場似乎能夠改變整層樓的格局,她坐在哪裡哪裡就是“權力的位置”。

    這對嬸嬸來說是種很糟糕的感覺,她心裡騰騰地往上冒火,心說不僅侄子欺負她,連侄子泡的妞都欺負她,完全壓制了佳佳,進一步還要壓制她。

    “你這個同學不喜歡說話啊?”嬸嬸冷冷地問。

    “她是天生的,她天生……”路明非口不擇言。

    這時繪梨衣拿出小本子和筆,寫了句話給路明非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句話:“這就是普通人家的家宴麼?”

    嬸嬸的怒火眼看就要爆表,路明非心裡驚呼說公主是我前幾天伺候得不周到你現在來報復我麼?好一個“普通人家”,你這是拿著鹽往嬸嬸的傷口上抹啊!日•本人果然都歹毒!

    瞄準鏡挨個圈過餐桌上的每個人,把他們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酒德麻衣藏身在ChateauJoelRobuchon對面的老樓頂上,披著一件雨披,端著AS50重型狙擊步槍。

    看眼下的狀況沒有任何開槍的必要,她只是把瞄準鏡當望遠鏡用,欣賞這場由老闆安排的奇妙家宴,餐桌上的人各懷鬼胎。她不清楚老闆這麼安排的用意,怎麼看這場宴會都沒法讓繪梨衣喜歡上路明非。

    她從口袋裡摸出錄音筆,輕聲記錄這個時刻:“這是東京愛情故事的第五天晚上,他們在ChateauJoelRobuchon吃家庭晚餐,席上的氣氛尷尬,我看不到愛情發生的機會。”

    路明非好不容易用“日•語的普通跟中文的普通不是一個意思”在嬸嬸那裡蒙混過關,轉身又投入稱讚路鳴澤的重要作戰中去。

    在他的描述中路鳴澤堪稱人生楷模,是仕蘭中學有口皆碑的好學生,尊敬師長愛護同學,每天放學過馬路都左看右看,等著有老奶奶過馬路的時候再過,以便上前攙扶助人為樂。各科成績和體育都很出色,班裡的人都覺得他是大哥一樣可靠的人,女生跟他說話都會臉紅。要說缺點就是做人太死板了,不知變通。

    路明非擅長胡說八道而且相當雞賊,知道若是只稱讚路鳴澤的好是不夠的,陳處•長一家會覺得他是個托兒,可他以兄長的身份惋惜地說路鳴澤做人死板不知變通就很有可信度了,反正對於未來的丈母娘說做人死板不知變通不能算什麼大缺點,甚至可以說是優點。在他的煽乎之下家宴的話題終於回到路鳴澤和佳佳身上,陳夫人看著路鳴澤頻頻點頭,說想不到鳴澤人緣這麼好。路明非心說人緣當然好,我現在跟你描述的其實是仕蘭中學一枝花的楚子航同學,最偶像派的歐尼醬,大家都恨不得跪下來親吻他的鞋面呀。

    嬸嬸見他如此有眼色會來事兒,不禁有些欣喜,略微抵消了對他的厭惡之情,也擺出長輩應有的態度問問路明非在美國的生活,好像連著一年沒通過電話那事兒並不存在。

    繪梨衣不會說話這件事讓嬸嬸心裡略微有些平衡,原來是個殘疾孩子,否則以她的樣貌,看衣著又是富裕家庭的孩子,看禮儀從小就是當白富美來養的,怎麼看得上路明非?

    儘管這樣佳佳在繪梨衣旁邊坐著還是有種被光芒淹沒的感覺,嬸嬸不由得猜度路明非最近怎麼混得這麼好,搭上了日•本白富美,來這麼貴的餐廳吃飯,勤工儉學可能只是個幌子,莫非是來日•本入贅?又莫非喬薇尼又找路子幫兒子搭上了有錢人家的女孩?她這輩子步步都比喬薇尼慢半拍,連幫兒子找媳婦都落在喬薇尼之後,不禁又很沮喪。

    “你這個同學家裡很有錢吧?”嬸嬸不陰不陽地問路明非。

    路明非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體察出嬸嬸對繪梨衣的敵意,嬸嬸顯然是覺得繪梨衣高貴冷豔,又覺得她跟自己這麼親近,純屬好白菜被豬啃了。

    “對對,我就是在她家打一陣子工,算是社會實習。”路明非想也不想就胡說八道,反正繪梨衣也不會揭穿他。

    “哦,小姑娘有點病需要人照顧是吧?”嬸嬸稍微舒服了點兒,繪梨衣看起來確實不像是正常的女孩,眉眼間缺乏靈動之氣。

    路明非正待繼續胡說八道,忽然覺得繪梨衣在桌子下面用手指戳他的腿。

    小本子悄無聲息地遞到他眼皮底下:“今晚是不是要好好地招待大家?”

    路明非在下麵寫了“是的”給繪梨衣看,繪梨衣點點頭,又寫:“我會聽話。”

    路明非心裡微微一動,心說你是看出了嬸嬸不喜歡你麼?可這跟你沒關係啊,你如果只是一個有錢人家的高傲小姐,嬸嬸最多只是覺得你有架子,但會說有錢人家的女孩有架子是正常的,可你坐在我旁邊嬸嬸才會看你不爽,你已經很乖了你不用更聽話,你是朵蓮花呀你的問題只是你開在我這個茅坑的旁邊…

    他扭過頭又加入吹捧路鳴澤的對話中去了,充當嬸嬸進攻佳佳的先鋒軍,這邊繪梨衣居然向著叔叔端起了酒杯,她竟然是在給叔叔敬酒,雖說臉上的表情仍舊像是女王把手伸給臣下,賜他吻手禮一般。

    還真的很聽話啊,路明非心裡悄悄說。

    他確實想好好地招待叔叔嬸嬸一家,也許能借著這個機會跟嬸嬸和解。嬸嬸確實說不上好女人,但也未必是個壞女人,就是個有點自私的、整天圍著灶台轉的家庭婦女。可路鳴澤是她兒子,她偏心路明非也沒什麼可抱怨的,要是路明非嘴甜一點嬸嬸沒准會對他好些,可他就是個不討人喜歡的熊孩子,學校裡的人也都不喜歡他。畢竟他在叔叔家住了六年啊,六年裡嬸嬸圍著灶台給他做了不少飯吃,如果不跟叔叔嬸嬸和解他暑假寒假都無處•可去,只能在宿舍裡獨自發呆,連芬格爾那種敗狗假期都要回德國鄉下的老宅。

    這是天賜良機,他幫嬸嬸攻下佳佳,想必嬸嬸念他的功勞,便可重新接納他。

    叔叔一眼看見路明非放在桌上的嶄新iPhone5,不禁拿起來好一頓把玩說:“明非在用iPhone5呀!這是美國版的麼?”

    “對對,美國版,簽合約就送。”路明非心說不能顯得自己用的手機比叔叔的還高級。

    他一眼看到叔叔手邊的iPhone4S,忽然想到應該趁機用叔叔的電話給學院打個電話,沒准叔叔的電話能打通……隨即他微微打了個寒戰,他想到愷撒說每個人的社會關係其實整理出來不過是幾頁紙的表格,那麼叔叔嬸嬸小胖子版的路鳴澤必然都在那張清單上,叔叔的電話必然也被輝夜姬監控著,他如果打電話就是害了叔叔,這裡是日•本,黑•道可以做到任何事。他坐立不安起來,想要儘快離開,如果叔叔嬸嬸的電話被監控了,也許在他跟叔叔嬸嬸見面的那一刻開始輝夜姬已經追蹤到他了,也許蛇岐八家的人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這時經理過來特別歉意地說:“對不起各位客人,今晚我們可能沒法為各位提供廚師長功能表上的主菜了,請問能否換成普通菜單?”

    嬸嬸一下子就不樂意了,她本來就對這位經理有意見,這時候抓住經理的把柄更要借機發發威,怒說:“你們這麼高級的餐館怎麼搞得這麼不專業?我分明要的是高級套菜你非要把我換成普通套菜,你覺得我吃不起還是不願意給我們中國遊客提供服務?我給你說中國現在很強大,我們在國際上已經站起來了!”

    經理心中苦不堪言,原本愷撒定的吃頂級的廚師長套菜,指定由行政主廚親自烹調,但用餐的人就兩個,廚師長準備的頂級食材就只夠兩人份的,如今赫然變成八個人的大家宴,行政主廚攤攤手說我實在沒法做出那麼多份廚師長套菜,只能換普通套菜。可這話說給嬸嬸聽大概是沒用的,嬸嬸堅信就是自己定的位。

    嬸嬸的聲音漸漸高起來的時候,一個小本子抵到經理的鼻尖下,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叫總經理過來。”

    經理剛想說這件事只是後廚的食材不夠了,沒有歧視你們外國遊客的意思,忽然一抬頭,對上了繪梨衣的眼睛。那雙深玫瑰紅色的眼睛透出極其堅定不容否定的神色,一瞬間仿佛有一道命令在經理的腦海中下達,他不由自主地說:“是!”然後帶著繪梨衣的小本子匆匆離開。

    幾分鐘後ChateauJoelRobuchon的總經理,那位在東京美食界很有名氣的前任大廚出現在桌邊,他是飛奔而來的,雖然努力保持風度,但是路明非發現他喘著粗氣,他的身後跟著行政主廚。

    總經理、經理和行政主廚排成一排向繪梨衣深鞠躬,總經理說:“上杉小姐您忽然大駕光臨,令小店蓬蓽生輝,這次沒有讓家臣提前通知,我們的招待太草率了,懇請您的原諒!”

    他用敬語並用到了“家臣”這樣很有古意的詞彙,路明非幾乎聽不懂,但陣仗他是看得出來的,難怪ChateauJoelRobuchon的奢華沒有讓繪梨衣吃驚,因為她根本就是這間店的常客。

    “用我平時吃的菜單。”繪梨衣面無表情地寫給總經理看。

    “可是不知道您的駕臨,後廚沒有足夠級別和數量的食材。”總經理低聲說,“只有低一級的食材,我們用能找到的最好食材為您和您的客人準備,可以麼?”

    “可以,不要通知哥哥。”

    幾分鐘後屏風把這張桌子圍了起來,八名黑•衣侍者分別站在八張餐椅後面為客人們服務,他們的餐具全部換成帶家徽的,刀叉入手沉重了許多,是純銀打造的。繪梨衣默默地坐著,聽任經理親自為她倒酒、切牛骨和鋪餐巾,她顯然非常熟悉這種服務,就像女王習慣于被內臣服侍著用餐一樣。面如寒霜之外,她的眉間眼角又帶上了一股威嚴之氣,這才是她的真實身份,她是上杉家的主人,日•本黑•道中地位最尊崇的公主。幾天相處•下來路明非已經把她看成沒見過世面的土丫頭了,可她笨笨的一面其實只會暴露在極少數人面前。

    “你經常來這裡吃飯?”路明非悄悄在小本子上寫給她看。

    “食堂。”繪梨衣只回答了兩個字。

    她再次向著叔叔端起酒杯,亮出小本子:“叔叔喝酒。”

    叔叔有漂亮小姑娘敬酒,很有酒興,陳處•長也頻頻舉杯,這邊路明非和嬸嬸圍著陳夫人纏鬥。

    四面窗戶都是關著的,大廳裡回蕩著輕柔的音樂,路明非隱約聽見外面傳來騷動聲,但沒太注意。他的全副精力都在佳佳身上。

    他深知這是他立功的好機會,嬸嬸對他各種比眼色,暗示總攻的時刻就要到來,路明非已經做好了董存瑞的準備,只要嬸嬸摔杯為號他就毅然決然地說:“我看堂弟和佳佳倒是很合適的一對!”

    嬸嬸是一家之主,深諳當領導的道理。如果領導特別想做一件事情,這項建議一定要由手下的馬仔當眾提出,既能顯得領導運籌帷幄但不動聲色,又能在提案被大家否定的時候保住領導的面子。

    “上杉同學這麼漂亮有沒有男朋友啊?”叔叔滿臉笑容。

    “什麼是男朋友?”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給叔叔看。

    “就是比未婚夫低一級的東西,男朋友晉級就是未婚夫,未婚夫晉級就是老公。”陳處•長誨人不倦。

    “晉級要考試麼?”繪梨衣接著寫。

    “哈哈哈哈!當然要考試咯,是要由家長來考試,所以要見家長嘛。”叔叔豪爽地笑著舉杯,“上杉同學來中國要來家裡吃飯啊,我做湘派紅燒肉給你吃!”

    “看你看你,這就往自己家里拉人了,喝酒喝酒。”陳處•長也說。

    繪梨衣面無表情地舉杯,三個人一飲而盡,叔叔又喊侍者說同樣的酒再來一瓶。路明非並不擔心繪梨衣喝多少酒,他跟繪梨衣喝過酒,知道她最多就是臉紅但絕對不會醉倒,龍血體質幫她高速地分解酒精。他只是沒想到繪梨衣連笑都不太會卻能哄得叔叔和陳處•長那麼開心,明豔照人又酒到杯幹的蘿莉是大叔們夢寐以求的好酒友。

    “明非你們同學裡有找外國女朋友的麼?”嬸嬸問得很有言外之意。

    “有啊,在美國中國人少,互相看上的機會不多,找不到中國女朋友就只能找外國女朋友。”路明非順著嬸嬸的意思往下說。

    “找外國女朋友還是不好吧?找外國男朋友也不好,”嬸嬸有說,“外國人臭臭的,而且離婚率很高。”

    “對對,我室友就是,經常不洗澡,一身味兒!”路明非想起芬格爾來,覺得自己倒也沒有出賣兄弟,芬格爾的同一件襯衫上能聞出從番茄醬到勃艮第紅酒的金套味道,不亞於一間廚房的豐富感。

    “所以我就想要是鳴澤能在國內找個女朋友,然後一起去美國就好了。”嬸嬸的意思已經相當明白了。

    路明非看向路鳴澤和佳佳,擺出端詳一對璧人的架勢,正想把那句早已準備好的話拋出來,侍者忽然拖著銀色帶蓋的盤子來到路明非身邊,輕聲耳語:“先生,有人送了一封信給您。’’

    銀盤裡真的是一枚素色的信封,信封上沒有任何署名。路明非從信封裡抽出信箋來,同樣沒有署名,只是幾個娟秀但潦草的鋼筆字:“快走!源稚生還有五分鐘到達!”

    路明非心裡一陣惡寒,混血種中至高無上的皇正在逼近,那位東京黑•道最大的權力者,他顯然是不會容忍任何人帶走他重視的妹妹般的女孩的,誰都可以想見他此刻的怒火。

    雖然不知是誰用這種方式發出警•告,但路明非並不懷疑,任何人這麼做都只能是出於好意,有人在暗中保護著他。接著他從信封裡倒出了一枚帶金色蠻牛標誌的車鑰匙,一輛蘭博基尼跑車的車鑰匙!

    他把信箋翻過來,信箋背面畫了一幅簡單的地圖,那是惠比壽花園附近的交通圖,圖上用紅色墨水標出了逃生道路,旁邊潦草地寫著:“車在後門外!”

    “哎喲!你侄子開的車都是蘭博基尼啊!”陳處•長被震驚了,“你侄子有大出息啊!”

    路明非卻根本沒時間擔心這句讚美對嬸嬸帶來的精神衝擊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他坐立不安,起身來到窗邊往外望去,看到遠方路口那片由車燈組成的光海時,他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見識過曼波網吧的事件,知道黑•道殘暴起來可以到什麼樣的地步。他們被黑•道包圍了。

    他本想拉起繪梨衣就往外跑,可這樣的話跟叔叔嬸嬸的關係又崩掉了,他們這奇怪的一家像是個被摔碎的陶瓷撲滿,他好不容易才黏起來一點點。他得想個理由離席逃走,還得必須合情合理。

    他的腿不斷地打著擺子,誰都能看出他的臉色怪異。

    溫軟的小手按在他的大腿上,止住了他的顫抖,隨即小本子從桌布下面抵到了路明非眼皮底下:“還有時間,哥哥還沒到。”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繪梨衣,繪梨衣完全不看他,小臉完美又呆滯,她再度向著叔叔和陳處•長舉杯,不容他們分說。叔叔和陳處•長也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可美少女舉杯不能不應。

    酒杯一撞,桌上的氣氛再度活躍起來,繪梨衣喝完了杯中的酒,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路明非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擁有常人不能及的聽力,只要源稚生進入她的警•戒範圍,她會立刻察覺。她其實早就知道黑•道幫會包圍了惠比壽,但她居然一直端坐飲酒……只因為她要做個家庭聚餐中的乖女孩麼?

    看見那枚蘭博基尼的車鑰匙,嬸嬸心裡又有些不是味兒了。她原本猜測路明非是給這個漂亮的日•本豪門小姐當侍從,所以才能出入如此高級的餐廳,可這個世界上哪有開著蘭博基尼跑車帶著雇主出外單獨用餐的侍從呢?路明非在她心裡越來越遙遠了,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這個侄兒已經變成了對她來說高不可攀的人。

    她努力驅散心頭的不甘,把話題拉回路鳴澤和佳佳的事情上來。這頓飯她花了大本錢,怎麼也得幫兒子把將來的媳婦談妥,否則這一去上萬里,她還不得愁死。

    “我們鳴澤啊,啥都好,就是不太懂討女孩喜歡……”嬸嬸說。

    “對啊,慢慢學學就會了,這個不能算是缺點。”路明非的語速明顯加快,他得抓緊所剩不多的時間,幫路鳴澤一把,然後體面地告辭。

    “明非你也上大學一年半了吧?還沒有女朋友麼?美國大學裡不是很開放麼?大學一年級就有女朋友什麼的。”陳夫人問。

    路明非審時度勢,堅定地回答:“有的!”

    現在他就代表了去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他要說自己有女朋友,那麼路鳴澤也就應該有,他是哥哥,哥哥帶頭。他要是說沒有,那陳夫人就會覺得小孩子先認真讀書再談戀愛不遲,別影響學業。

    “那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啊?”陳夫人對他的事情蠻好奇的樣子。

    路明非心說阿姨你還真打破砂鍋問到底啊,可又不能不回答,只好說:“一個蠻活潑的女孩,中國女孩,性格挺不靠譜的,學習很好,對我也很好……”

    “明非的女朋友很漂亮吧?”

    “是挺漂亮的……"路明非不由自主地回答。

    他這麼說的時候眼前都是諾諾的影子,他甚至想要惡搞幾句把愷撒和楚子航的性格揉進去,可說來說去好像還是諾諾,中國女孩、挺漂亮、蠻活潑、性格不靠譜……

    “明非~定很喜歡人家吧?我看明非說著說著都臉紅了。”陳夫人跟嬸嬸開玩笑。

    路明非心說臉紅你妹啊,我那是喝酒喝的好麼?可陳夫人誤打誤撞地說中了啊,他是很喜歡諾諾,也許未必是喜歡,而是忘不掉。

    “也不是喜歡啦,就是忘不掉。”路明非有點語無倫次。

    陳夫人忽然歎了口氣:“唉,我們家佳佳啊,笨得很,要是嫁給聰明男孩呢,肯定要給人家欺負,就該找個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的男孩……”

    嬸嬸剛要說我們家鳴澤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啊!你看他心寬體胖!陳夫人接著說:“明非就是老實孩子,在那麼漂亮的同學面前,卻不亂跟女孩子獻殷勤。心思特別真,阿姨是過來人,最懂這種心情了,真正喜歡一個人就是老想著人家,兩個人在一起了反倒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了。”她摸摸佳佳的腦袋,“要是明非沒有女朋友就把我們家佳佳介紹給明非。”

    路明非呆住了,覺得自己就像一具石膏像在緩緩地開裂,心中十萬匹草泥馬奔騰。他心說陳阿姨,你也是龍王派來黑•我的!我他媽•的哪裡心思特別真?我蔫壞之名全仕蘭中學都知道啊!我也不是不跟漂亮姑娘獻殷勤,而是這位雖然外形沒得挑可是內在是條巨龍啊!要不然我絕不至於跟她同房睡了那麼多天心如止水啊!我老想著人家是因為那不是我女朋友那是老大的女朋友啊,不是我的我才想著的!我就是這麼個廢柴、二•逼和賤•貨,我沒什麼好的我比不上路鳴澤啊!

    陳夫人收回目光,低頭認認真真地吃起寬面來,心裡冷冷地一哼。

    嬸嬸一直小看了這位處•長夫人,覺得人家跟著自己的指揮棒走,卻不知道陳夫人早就把路明非和嬸嬸的二人轉看得清清楚楚。在路明非登場之前陳夫人還對路鳴澤有點興趣,但之後的一些事情讓陳夫人覺得在美國的中國學生中藏龍臥虎,絕對有一些風度翩翩、家世顯赫而且沒那麼胖的男孩。路明非自己就是個例子,開蘭博基尼跑車,在貴族學院上學,說是來東京實習,卻出入高級餐館,顯然路明非家的財力要比叔叔嬸嬸家高出很多。陳夫人和嬸嬸一樣是要面子的,有路明非這樣的堂兄珠玉在前,她憑什麼要把女兒許給路鳴澤?佳佳去了美國,有更多的好男孩讓她選。

    其實陳夫人也不是真的那麼看好路明非,不過是拿路明非來當作回絕的理由,要是今晚在座的是愷撒或者楚子航,那麼相比起來路明非又只能用來墊桌腳了。

    真正崩潰掉的還不是路明非而是嬸嬸.這一晚喬薇尼那巨大的陰影重又籠罩了嬸嬸,讓她意識到自己仍只是個家庭婦女。她也看得出路明非在努力幫她敲邊鼓,可最後陳夫人看中的倒是這個賤•賤的侄子。這天晚上侄子看著真的比路鳴澤要好,穿著體面的衣服,挽著漂亮女孩,開著蘭博基尼,總之就是過著上等人的生活。嬸嬸也很想過上等人的生活,她只在電視上見識過。她沒有上過大學,一輩子也沒法像喬薇尼那樣光鮮有面子,就希望兒子能補上自己的遺憾,好好混出個人樣,接她去美國過有錢人家老太太的生活。

    冥冥中似乎有種命運在操縱著這一切,她使勁地想壓住路明非,可這傢伙還是冒了頭,她把兒子捧在手心裡托得老高老高,可兒子還是沒能出人頭地。

    其實奧斯丁大學真的不如那個什麼卡塞爾學院吧,就像她不如喬薇尼一樣。

    “每樣菜都上這麼多我可真吃不下去了,鳴澤你幫媽•媽•吃一點吧。”嬸嬸想把盤子裡的菜分給路鳴澤,想借此掩蓋自己的神情。

    她想路鳴澤沒能跟佳佳談上戀愛也會很失望,她這個當媽•的應該給孩子點鼓勵。可路鳴澤似乎沒聽見她說話,雙眼直愣愣地看著桌子底下。嬸嬸心說這孩子莫不是難過得不行不願意把頭抬起頭,順著他的目光往桌布下麵一看,氣得火冒三丈。路鳴澤的座位恰好和繪梨衣相對,而繪梨衣的裙子只到膝蓋.露出穿著透明絲襪的修長小腿,膝蓋併攏腳腕纖細骨肉勻亭。路鳴澤是一門心思地偷看繪梨衣的裙下,根本沒有關注佳佳,也沒有理會老娘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正在跟陳夫人智鬥,自然也就沒有功虧一簣的遺憾。

    嬸嬸氣不打一處•來,失手一巴掌扇在路鳴澤的腦袋上。自己被路明非壓制了也就罷了,可兒子都輸得那麼猥瑣,心思全都在人家帶來的女孩身上。

    所有人都被嬸嬸的失態驚到了,只有路明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趕緊一撩桌布把繪梨衣的小腿遮上了,以免這個罪證外流。

    事到如此嬸嬸也顧不得面子了,這種讓她委屈難過的家宴不吃也罷,再吃下去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繃不住,反而把陳處•長和陳夫人給徹底得罪了。

    “小孩子沒出息!陪大人吃個飯只顧自己走神!”嬸嬸粗聲大氣地吼著路鳴澤,又扭頭沖叔叔下令,“結帳吧結帳吧,吃差不多了,那種小甜點什麼的膩死人了,不吃了!雨下那麼大,陳處•長一家也好早點回去休息。”

    叔叔剛開了一瓶新的紅酒,正慢悠悠地等著紅酒在醒酒器中氧化,還想叫兩根雪茄來跟陳處•長瀟灑瀟灑,不明白老婆為什麼忽然發火兒,正要說話,卻被老婆眼睛裡汪汪的眼淚嚇到了。

    他不清楚這是怎麼了,但這頓飯看起來是吃不下去了,於是打了個響指招呼侍者:“也對也對,雨太大了,一會兒回去路上不好走。買單。”

    “上杉小姐是這邊的常客,不用現場買單的。”經理恭恭敬敬地說。

    “不用她請客!我們請陳處•長一家吃飯我們自己買單!”嬸嬸在這種心情下不肯領路明非的任何人情。

    經理見繪梨衣不發話,只好拿來了帳單。叔叔還不忘展示一下他那張白金卡,兩指撚著瀟灑地遞給侍者:“多少錢?”

    “加上15%的服務費,共計1547000日••圓。’’經理說。

    叔叔捏著白金卡的手忽然就僵硬了,然後縮了回來。1547000日••圓,按照眼下的匯率大概是十萬元人•民幣,他們居然一頓飯吃掉了十萬元人•民幣。叔叔本以為這麼一頓飯頂多兩三萬塊錢,他的卡裡還有這筆錢。他扭過頭尷尬地看著嬸嬸:“老婆誒,卡裡的錢不夠了……”

    “怎麼會不夠?不是還有好幾萬塊錢麼?”嬸嬸驚得瞪大了眼睛,“你們餐館不能訛人啊,吃個飯怎麼會那麼貴?”

    “平時確實沒有那麼貴,但今晚諸位的料理是高一級的,此外諸位飲用的冰酒是伊貢•米勒酒莊的TBA級冰酒,紅酒分別是1990年的瑪歌和1998年的帕圖斯,都是頂尖酒莊的頂尖年份,是這位路先生定位的時候指定的。所以總價比通常情況下貴了大概五倍。”經理偷眼看著路明非。

    路明非傻眼了,心說他媽•的你看我幹什麼?我怎麼知道啊?你說的那些名字我也是第一次聽說!要讓我點我就點大瓶可樂和青島啤酒來配菜了好麼?

    此時此刻,愷撒和楚子航正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中豪飲香檳王,身旁環繞著五顏六色的女人。愷撒每灌下一大杯香檳她們就嬌笑著鼓掌,再為他斟滿。

    路明非可以請假但愷撒和楚子航不能,而且帶繪梨衣四處•享受的金•錢都是師兄們出賣色•相換來的,師兄們不幹活他就沒有給養了。今夜一位好酒量的客人跟愷撒打賭,如果她贏了她就有資格坐在愷撒的膝蓋上親吻他的面頰,如果愷撒贏了她就奉上100萬日••圓買酒請大家一起喝。這筆錢裡的25%會變成愷撒的獎金,他現在人窮志短,於是為了獎金不惜下海。

    楚子航充當裁判,他對這種無聊的比試全然沒有興趣。

    “希望路明非那邊能順利,你跟人蛇船那邊談好了麼?什麼時候啟航?”他用中文問愷撒,周圍那些歡呼雀躍的女人聽不懂。

    “明天夜裡啟航,繞到臺灣海峽去福建,在那裡中國分部有個點。七天后怪物小姐就進入學院的控制了,我們的情報也通過那艘船傳遞。”愷撒吐出滿口酒氣,“路明非能搞定,那個小姑娘看起來對他有點意思,而且沒有女孩能拒絕燭光晚餐中的邀約,何況還有伊貢•米勒、瑪歌和帕圖斯的幫忙!”說起這些酒莊名愷撒顯得神采飛揚,

    “那些可不是這種大眾型香檳能比的!”

    “那是些什麼東西?”以楚子航的見識仍舊覺得這些酒中的絕頂奢侈品很陌生。

    “總之就是很貴的東西,極品的東西,我安排的晚宴素來都是極品的,完美無缺,沒有人能拒絕。”愷撒又端起一杯香檳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要不我們來吧,真沒想到這麼多錢。”陳夫人嘴裡說著客氣的話,臉上卻絕不好看。

    她心裡暗自慶倖借著一頓飯看出了叔叔家的家底來,十萬塊吃頓飯雖然太奢侈了,可是付不出十萬塊的家庭哪裡配得上她們家女兒呢?

    嬸嬸呆呆地坐在那裡,忽然嗷嗚一聲抹著眼淚哭了起來。她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面子裡子都輸了。她特別難過特別傷心,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剛剛嫁人被婆家看不起的小姑娘,所有人都變著法兒地欺負她,可她欺負不到任何人。

    “哎喲哎喲,這是怎麼了這是?忽然想起什麼傷心事了?”陳夫人很尷尬地打場。

    “都是這個死小子!都是這個死小子!他就是老天派來整我的冤家!”嬸嬸忽然像頭發怒的母獅子那樣抬起頭來,抓起桌上的鹽罐和胡椒罐投向路明非。

    那些金屬罐子砸在他身上有些痛,可他沒有躲避,也沒有說話。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嬸嬸的傷心,他不怨嬸嬸,反倒有點同情她,誰也不願意一輩子當家庭主婦對不對?家庭主婦也有顆要強的心,就好比當年他是個沒有絲毫前途的衰仔,仕蘭中學墊底的人,他也不甘心,他也想要有一天閃著光出現在陳雯雯面前。他忽然明白在嬸嬸眼裡自己是個在外面混出名堂的人了,嬸嬸打不過他,就只有討厭他。

    曾經嬸嬸比他有力量,掌握家政大權,趾高氣揚地對他發號施令。如今強弱顛倒過來,他如魔鬼版路鳴澤所說獲得了權力和地位,可他再也回不到叔叔嬸嬸的那個家裡去。

    權力和地位就是這樣的東西,在你得到它們的時候,就會有人失去它們。

    他想要那麼一點點權力和地位,其實不是想跟嬸嬸炫耀,就是不想在她的世界裡扮演一個沒用的孩子,專門用來陪襯路鳴澤的高大英俊。但嬸嬸不需要這樣的路明非,他不是嬸嬸的兒子,他不需要出入頭地帶嬸嬸去美國過有錢人家老太太的日•子,他就是用來做陪襯的。今晚他努力想要做陪襯,可還是鋒芒畢露了,所以他在嬸嬸家出局了。

    他還是不怨嬸嬸,這個世界上大家都蠻難的,都有很傷心很傷心的時候。

    他知道不能讓陳處長一家來買單,那會對叔叔在單位裡的名聲有影響,可他摸摸口袋,發現自己只帶了80萬曰圓。他只帶了兩個人的餐費,不夠付八個人的錢。

    這時繪梨衣抓起經理手中的筆在帳單上簽了名字,她果然不用付現金,東京的餐館誰不樂意接受黑•道公主掛個小帳呢?

    繪梨衣眼中露出警•惕的神色,悄悄把小本子給路明非看,上面寫著:“哥哥來了!”她聽見了那輛法拉利599GTB在遠處吼叫的聲音,白王血裔中的皇正以極速逼近。

    “我有點事先走了……我放暑假再回去看你們。”路明非乾澀地說。

    事到如今他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其實他想跟嬸嬸搞好關係是枉費心機的,就算今天給他蒙混過關了,總有一天嬸嬸會發現他背後還隱藏著更大的勢力。他強過嬸嬸的兒子,這就是他的原罪。

    他拉起繪梨衣的手匆匆往外走,不知道後門那輛蘭博基尼能不能跑過法拉利599GTB。

    繪梨衣顯然很熟悉這間餐館的地形,拉著路明非在走廊上奔跑。她忽然又止住了步伐,拿出小本子給路明非看,上面是她早就寫好的字條:“是我不乖麼?做錯了麼?”

    路明非默默地看著這個不通世情的小姑娘,心裡說乖有什麼用啊,在這個世界上混要聰明狡詐順著別人的心意,你乖乖的,在別人眼裡還是礙事。

    “繪梨衣很乖的,跟繪梨衣沒關係。”他輕輕摸了摸繪梨衣的頭髮。

    “喂!路明非!你給我站住!’’叔叔追了出來,在走廊盡頭沖他低吼。

    路明非實在沒時間讓他興師問罪了,只好說:“叔叔我真有事得先走,什麼事以後再說!”

    叔叔可不聽他說,跑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小子給我說老實話?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我看外面都是警•車還有流氓,他們都是沖你來的?”

    “沒……沒有……”路明非想辯解。

    “你小子真不是騙我們說上學其實跑日•本來混黑•道了吧?”叔叔瞪著他。

    “真不是,這事兒一時沒法解釋……”

    叔叔從屁股後面摸出金利來的錢包,打開來夾層裡有幾張曰圓鈔票,大概一萬多的樣子。他把那張萬圓大鈔塞進路明非手裡:“叔叔不知道你惹了什麼麻煩,你們年輕人見的世面大,有些事不願告訴我們大人,我問也沒用。我以前也惹過事跑過路,跑路身上千萬得有現金!銀行卡信用卡跑車都沒用!”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手裡的一萬日•圓,他口袋裡這樣的大鈔有大概80張。叔叔大概是看他剛才掏了半天沒掏出來覺得他也沒錢,所以特意跑出來給他送錢。

    這個無所事事愛顯擺的男人從來都不敢得罪老婆,外面風光錢包裡只有老婆施捨的幾個零花錢,這點錢大概還是他自己私房攢的,想偷偷買A片什麼的。

    路明非低著頭,一瞬間泫然欲泣。

    叔叔猶豫了幾秒鐘,把剩下那點日•圓零票也塞在路明非手裡,推推他:“快走快走!日•本黑社會可惹不得,躲過這陣子去大使館,我們中國現在強大了,還能任他們日•本人欺負?”

    他又看了一眼繪梨衣:“也別欺負人家日•本姑娘,這姑娘我看行!你小子有眼光!叔叔看女孩最准了!”

    “別跟你嬸嬸計較,她算什麼?娘們兒!家裡我做主,完事兒了一定得回家,你嬸嬸那邊我給你做工作!’’叔叔扭頭往回跑。

    這個男人就是這麼噦唆和自以為是,說是來質問他,可自始至終都沒給路明非回答的機會。

    法拉利的吼聲在一條街外停下了,源稚生自己也被警•視廳的路障攔住了。交通警•察可不直接聽命於蛇岐八家,他們只是接到高層的命令封鎖惠比壽花園附近的所有道路。他們不買黑•道大家長的賬。

    這給路明非和繪梨衣的逃跑製造了機會,他們手拉著手在走廊上奔跑,繪梨衣的高跟小靴子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連聲。

    路明非手裡攥著叔叔給的那些錢,忽然覺得沒什麼可怕的。是的,他正像野狗一樣在逃亡,可家裡還有人等他回去,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承認他是老路家的種,他還帶著聽話的黑•道公主,她漂亮的裙擺飛揚著,有雙精緻絕倫的小腿。這種逃亡簡直是羅曼蒂克的典範,就像“說走就走的旅行”和“奮不顧身的愛情”。

    只要還有人等你,只要還有人跟你在一起,無論天涯海角你都不是野狗,保持著家犬的幸福感。

    細長的走廊筆直地通向電梯,牆上掛著葛飾北齋的《富岳三十六景》的複製版,黑衣侍者走出電梯,站在那幅畫前,披散黑髮,手中捧著帶保溫罩的銀盤。

    “先生,小姐。”侍者沖他們微微鞠躬,揭開保溫罩,露出盤中黑色棒狀看起來像是甜點的東西,“兩位還沒有用甜點吧?’’

    路明非心說老子已經結完賬了,現在正要跑路,大禮可以免了,你快點跪安把路給我讓出來就好了!

    繪梨衣卻死死地站住了,路明非再也拉不動她。他扭頭看向繪梨衣,想要催促她,卻忽然發現繪梨衣的眼睛活過來了。跟無可挑剔的容貌身材相比,繪梨衣的眼神總是一個弱點,絕大多數時候她的眼睛裡都像是浮著一層霧氣,蒙蒙朧朧地缺乏神采。可這時那層霧氣蕩盡,繪梨衣的眼睛呈現出灼眼的赤金色,令人望而生畏。

    她死死地盯著那個侍者,手在微微顫抖。路明非心裡凜然,他忽然意識到繪梨衣眼裡的神色並非殺機或者怒氣,而是畏懼……作為極惡之鬼,世界上也許最強的混血種,她竟然在畏懼那名侍者!

    繪梨衣一步步往回退,侍者卻並未逼近。他遙遙地把銀盤遞向繪梨衣和路明非,似乎是在邀請他們品嘗那道精美的甜點。

    不知何處來的風吹起了侍者那頭披散的黑髮,路明非也戰慄起來,因為他看清了侍者的臉!侍者的臉上扣著一張慘白的面具,那張面具上畫著日•本古代公卿的臉,朱紅色的嘴唇鐵黑色的牙齒,唇邊帶著端莊的笑容。路明非越看越覺得那根本就不是一張面具,那就是侍者的臉!或者那張面具根本就長在侍者的皮膚裡!路明非親眼看見他的嘴角向上挑起。

    他跟繪梨衣一起顫抖起來,止不住地要往後退。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他身邊就是能夠使用“審判”的超級混血種,如果那侍者真的是敵人,繪梨衣也有抹殺他的能力。

    可路明非還是害怕,恐懼從心底深處幽幽地爬出來。

    銀盤墜落在地,甜點留在了侍者手中,那是一對黑色的木梆子。侍者輕輕地敲起那對梆子,並摩擦它們發出沙沙的聲音。

    這些聲音落到路明非耳朵裡,他仿佛聽見一座早已不再轉動的古董大鐘重新運轉起來,正在報時,正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眼前有破碎的畫面閃過,白色……白色的土地,一望無際的澄淨大地,白色的騎兵團……鋪天蓋地的白色騎兵團,從世界的最東方一直延伸到最西方,他們衝鋒而來,要用他們的白色把整個世界都吞沒……不!不對!那不是白色的騎兵,那是白色騎兵般洶湧的狂潮!不!還不對!那也不是狂潮,那也不是白色的,那是世界最深的黑色,那些東西所到之處,天地間再無一絲的光!

    好像是一柄巨斧把他的大腦劈開,把另外一個人的記憶塞了進去。

    接下來是幽深的地道,破碎的畫面帶著他在一條幽深的地道中爬行,他的腿似乎斷了,像蛇那樣蠕動,可他又覺得自己爬得飛快。

    他以為爬到地道的盡頭就能查出這錯誤記憶的真相了,可他爬進了一團耀眼的白光中,他似乎躺在手術臺上,人聲環繞著他,像是幽靈們在竊竊私語。

    金屬器械的閃光,暗綠色和血紅色的液體在細長的玻璃管中搖晃……疼痛,不可思議的疼痛,他不顧一切地掙扎,但他好像變成了一條蠶,被繭殼死死地束縛住了。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他會被這個繭殼活活地悶死。他伸手出去希望繪梨衣能扶他一把,可他根本看不見繪梨衣,他並不知道繪梨衣正像一具沒有生機的木偶那樣呆呆地站著,但眼裡流下血一般鮮紅的淚水來。木材摩擦的聲音像是千萬條蠶在咬噬桑葉,梆子敲擊的聲音像是古鐘報時,這些本該平常的聲音在他們的腦海裡回蕩,完全地壓制了他們。

    侍者緩步向他們走來,路明非似乎聽見他說:“對的,還是我的乖孩子。”

    他們只能束手就擒……這時路明非的手機響了。清涼銳利的鈴聲短暫地刺破了悶悶的梆子聲,讓他的腦海恢復了一絲清明,他的眼前一片血紅,那是眼球充血的症狀。

    他一邊往後退一邊用盡全力摸出手機,沒有來電顯示。他狠狠地按下接聽鍵,力量之大令按鍵處的螢幕玻璃出現了一道裂縫。

    電話接通,對方含笑說:“去你媽•了個逼的!誰是你的乖孩子?”

    這句粗俗的喝罵在路明非而言像是一句咒言一聲清唱,腦海中的混沌和破碎的畫面被它震開,眼前只剩下黃色的花海,女孩站在白色的天光下,向他伸出手來。

    “這一路上我們將不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的盡頭。”她說。

    路明非驟然恢復了體力。不知何處生出的憤怒,他變得兇暴如狂龍。他伸手從牆壁上抓下鑲嵌在沉重畫框中的另一幅《富岳三十六景》,兇狠地向著那名詭異的侍者投擲過去,然後摟著繪梨衣的肩膀往回撤。這個擁有至高血統的女孩變得孱弱無力,在路明非懷裡瑟瑟發抖。電話已經掛斷,路明非沒聽清那句話是不是路鳴澤的聲音,但那句話似乎震住了那名侍者,他似乎畏懼著什麼,停下了腳步。

    路明非摟著繪梨衣跌跌撞撞地返回大廳,在一桌又一桌用餐的客人間穿過。

    梆子聲引起的幻覺並未完全消失,在他眼裡整座餐館正在熊熊燃燒,四面八方無處不是火焰,這棟古老的建築在火焰中發出呻吟,支架在牆壁彎曲。

    這種事曾經發生在某個人的身上……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誰在燃燒的走廊中奔跑?四面八方都是黑煙,他們需要清新的空氣,可吸進肺裡的都是火焰,他們就要死了,可男孩和女孩相依相偎。

    瘦弱的女孩把男孩扛在肩膀上,無論走得多艱難她都沒有放棄,她支撐著他們兩個人搖搖欲墜的世界。

    真實和虛幻在路明非的腦海裡漸漸地混淆起來,他似乎聽見嬸嬸在高喊說叫醫生叫醫生!這個女孩有病!他又覺得那些用餐的人好奇地看著他們,自己卻在熊熊燃燒,漸漸地化為閃亮的骨骼。

    他找不到路,他又回到了那座燃燒的迷宮,這回輪到他用力來撐住他和女孩搖搖欲墜的世界。

    他不能放棄,以前每一次他都能放棄但這一次例外,媽•了個逼的他要活下去!他要離開這座燃燒的迷宮!他還要復仇!這個世界上還有個人是他要殺的!

    他不知道那人是誰……但他要殺了那個人!

    從未有過的淩厲意志支撐著路明非的脊椎,他用盡全力拖著繪梨衣穿越大廳,一腳踢開通往一樓廚房的門,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滾下樓梯。

    源稚生正在跟封路的交通警•察交涉,忽然發現前方出現了騷亂。幾百名暴走族聚集在一個路口,那個路口被沉重的路障封堵了。但暴走族們忽然發出高亢的歡呼聲,把維持秩序的警•察們抓起來扔在一旁,十幾個人合力抬開了路障。跟著摩托車群和跑車都沖進了惠比壽花園,惠比壽花園是個不太大的商區,ChateauJoelRobuchon位於它的中間。

    那些黑•道青年的手中要麼握著利刃要麼握著球棒,通常在警•察面前他們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亮出武器,但他們好像被某種情緒點燃了,像野獸般躁動。

    “怎麼回事?”源稚生驚呆了。

    橘政宗還在路上,源稚生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更瞭解繪梨衣。這個女孩的情緒處在極不穩定的狀態,她是個一觸即發的炸彈,這些黑•道青年的行動會令她失去心理平衡,如果她暴走,結果不堪設想。

    櫻把自己的手機遞到源稚生面前,那是一條剛剛收到的短信:“本家發佈緊急消息,懸紅增加到50億元,優先把照片中的女性交給家族的人享受這筆懸紅。因捕獲該名女性導致的一切違法行為都由本家承擔後果。”

    “誰敢發佈這樣的資訊?”源稚生震怒了,也明白了為何那些黑•道青年會歡呼雀躍。

    櫻收到這樣的消息,其他人也都收到了。有人冒充蛇岐八家向整個東京黑•道下達命令,懸紅進一步增加,而且免除法•律責任。

    50億曰圓相當於大約4000萬美元,這是一筆會讓人發瘋的鉅款。今夜的惠比壽花園會變成違法者狂歡的樂園,局面已經徹底失控了。

    此刻追求責任已經沒有意義了,源稚生一把抓起面前的警•察把他扔向後方,魁梧的夜叉淩空接住落地的警•察,輕鬆到只用一隻手。源稚生一腳踢在路障上,把這件帶倒刺的、沉重的金屬設備踢開。

    這種東西本就攔不住皇血的繼承者,只要源稚生無視法•律、人命和社會準則,一個團的兵力在他面前都是擺設。

    櫻已經跳上了悍馬,這輛越野車發出巨大的聲響從源稚生身邊駛過,源稚生一閃就出現在副駕駛座上,後排的烏鴉已經遞上了裝好子彈的柯爾特手槍。

    如果有人傷害繪梨衣,源稚生就會無視法•律、人命和社會準則。

    路明非和繪梨衣沖出ChateauJoelRobuchon的後門,冰冷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一直糾纏著他的幻覺漸漸消失。

    他雙手按在那輛藍色的蘭博基尼跑車上,劇烈地喘息。

    真的有一輛蘭博基尼在餐館後門口等他,不是停在停車位上,而是緊貼著門。顯然有人給他準備好了這件逃生設備,此時此刻除了直升飛機,那就只有一輛超級快車能帶他和繪梨衣脫困。

    蘭博基尼Aventador,極速能達到350公里的昂貴玩具,形如鬼怪的速度機器,但底盤很低非常不適合在路面有積水的暴雨天駕駛。看起來事發突然,那個警•告他的人也來不及準備更合適的交通工具,這輛車是敞篷的,連遮雨的尼龍車篷都沒有蓋上,座椅上濕漉漉的都是水。繪梨衣仍未從極度的恐懼中回復,靠在路明非身上眼神呆滯,路明非跟她說話她好像聽不見,路明非只能橫著抱起她把她放在副駕駛座上。

    “快!快!你媽•逼倒是快啊!”路明非跳上駕駛座,手顫抖著發動引擎。

    距離他不到五十米的樓頂天臺上,酒德麻衣正在給狙擊步槍更換普通彈匣。

    “希望你在卡塞爾學院好歹學過一點駕駛技術。”她冷冷地說著,忽然轉身,槍口掃過長街,鎖定沖在最前面的黑幫青年。

    狙擊步槍悶響,那人的摩托車前輪忽然開裂,他連人帶車翻滾著滑向路邊,

    連續三槍呈品字形打在路邊的路燈杆上,半截燈杆帶著路燈墜落在路面上,暫時地阻止了人群的推進。

    除了直接對人開槍,酒德麻衣已經用上了一切手段。她沒法直接對人開槍,AS50不是愷撒的沙漠之鷹,這種槍的威力即使只是擦傷手臂也可以導致整條手臂被撕裂。

    四面八方都有人奔向ChateauJoelRobuchon,蘭博基尼最後的機會就是在人群沒有聚攏之前撞出一條路來,以它的速度能追上它的車極少。

    獰亮的車燈刺破雨幕,野獸般的吼聲貫穿小街,路明非終於把蘭博基尼給發動起來了。

    就在這一刻那名長著能劇面具般面孔的侍者撞開餐館後門沖了出來,他的眼睛是次代種般的赤金色,這種發紅的黃金瞳僅次於龍王們的瞳色,楚子航在四度暴血的時候也曾擁有這樣的瞳色。

    那個人是熾熱的,雨淋在他身上騰起嫋嫋的白煙。他徒手抓住蘭博基尼的後保險杠,竟然想憑人的力量拉住這輛超級跑車,好像想跳到後面的發動機艙上來。

    如果在別的時候路明非一定會嘲笑這傢伙的腦子進水了,但經過走廊裡的事情他根本笑不出來,他不知道這名侍者是個什麼東西,但他相信侍者能做到!

    侍者的目標是繪梨衣,而繪梨衣絕對不能落在這種危險的人手裡,路明非百分百堅信。

    他掛上倒檔,猛地把油門踩到底,蘭博基尼頂著那名侍者退後,把他重新撞進餐館裡去,連帶著把堅實的後門撞得粉碎。

    路明非想也不想立刻換前進檔,酒德麻衣擔心的事情在他這裡並不算是很大的挑戰,他在卡塞爾學院確實選過駕駛課,這是他少有的幾門能拿B的科目!

    低檔位高轉速,油門到底,蘭博基尼如離弦的利箭那樣向前射出。路明非從後視鏡裡看著那對發紅的黃金瞳在門裡緩緩地亮著,那個渾身冒著嫋嫋白煙的侍者再度沖出餐館。

    那種程度的撞擊就算是一頭馬熊脊椎也該斷掉了,可侍者絲毫沒有受傷的樣子。他站在瓢潑大雨中,盯著蘭博基尼的尾燈。

    路明非不是個迷信的人,而且卡塞爾學院的人都該相信世界上~切超自然的現象都可以用龍族來解釋,可看著後視鏡中那對燈籠一樣的瞳孔,他覺得車後方站著一隻惡鬼!

    那是比龍王更棘手的東西!如果不在這裡殺死他,後果不堪設想!這種東西……絕對不能允許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絕對!絕對!

    淩厲的意志在他腦海中爆開,沿著脊椎下行,黑暗中戰慄的感覺重新降臨了他的身軀。他抖開衣襟,抽出藏在腰側的柯爾特92FS。愷撒要求他務必隨身攜帶武器的時候他還拒絕過,擔心在街頭被警•察攔住搜身。沒有愷撒和楚子航在場他就是個純良的小白兔,給他武器他也沒有使用的膽量。但面對那名黑衣侍者的時候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小白兔露出了鐵齒鋼牙。

    蘭博基尼加速逃逸,槍火照亮黑夜,鈍金破甲彈向著車尾發射。就像入學的那一天,他目睹蘇茜一刀插入諾諾的喉間,下意識地端起狙擊步槍。

    身體呼應他的意志,自動調整到完美的射擊姿勢,伯萊塔像是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精密地控制著每一條彈道,每一枚子彈都準確地命中黑衣侍者,在最要害的地方炸出血花。如果愷撒在場也會被路明非此刻的射擊精度震驚,那些子彈上似乎附加著“必須命中”的命令。

    黑衣侍者頂著彈雨奔跑起來,速度跟蘭博基尼不相上下!分明路明非的每一顆子彈都命中了他,子彈鑽進生物肌體的聲音清楚無誤,內部填汞的彈頭對龍類和混血種都是致命的,可黑衣侍者似乎根本沒有受傷。高處警•戒的酒德麻衣目睹了這不可思議的一幕,藍牙耳機中傳來森嚴的命令:“阻擊那個人,絕不能允許他接近路明非!”

    她換上新的彈匣,居高臨下地連續射擊。她自稱為王牌狙擊手並非自誇,操縱著這種後座力巨大的槍支,她只用三秒鐘就把彈匣打空了。

    AS50的大口徑子彈畢竟不同于路明非打出的手槍子彈,每一次命中都讓奔跑中的黑衣侍者打個趔趄。蘭博基尼終於加速到他追不上的地步了,在酒德麻衣打空彈匣的那一瞬間,他抬頭看向天臺高處,被那雙赤金色瞳孔盯住的瞬間,酒德麻衣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她換上了用賢者之石磨制的子彈,這種子彈極其珍貴,但這種情況下她也意識到狙殺那個目標是第一優先,支付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但黑衣侍者消失在她的視野中了,他似乎猜到酒德麻衣的舉措,藏身在她無法瞄準的射擊死角裡。

    蘭博基尼沖過一片積水拐上小路,酒德麻衣躍上天臺邊沿。狂風暴雨中她的槍口紋絲不動,瞄準鏡直指黑衣侍者藏身的地方。黑衣侍者敢從藏身處閃出來,她會立刻開槍。

    “你無法消滅那個目標,任務的第一優先是保證路明非安全撤離,第二目標才是狙擊我的那位老朋友。”耳機裡傳來老闆的聲音,再也沒有那種嘻哈歡樂的調子,異常低沉,仿佛牙齒間咬著鋼鐵。

    黑色的直升機出現在惠比壽花園上空,刺眼的光柱鎖定了奔逃中的蘭博基尼。在出發的時候源稚生就呼叫了直升機支援,現在終於趕上了。

    “上杉家主和一名男性正駕車在惠比壽花園西面的小路上行駛,大量機動車正尾隨和堵截他們。”直升機駕駛員的通話頻道直接接入源稚生的耳機。

    “向家族旗下的所有幫會發送消息!任何人膽敢傷及目標,都會被列入家族的黑名單!”源稚生看著手機螢幕上漸漸刷出來的照片,路明非的側臉清晰地呈現出來。

    “繪梨衣,讓你信任的男人居然是他麼?”源稚生先是吃了一驚,然後輕聲說。

    悍馬急轉彎,濺起大片的雨水,櫻也駛上了惠比壽花園西面的小路。這是一片高檔住宅區,頗有些歷史了,那時人們還習慣於徒步出行,所以這裡都是蛛網般的步行小道,兩邊是幽靜的日•式小院,道路寬度僅夠兩輛小車勉強錯車,寬大的悍馬把整條道路都給佔據了。直升機駕駛員正把地圖傳輸到悍馬的導航螢幕上,藍色的光點高速地向著西北方逃竄。

    所有人的手機同時“滴”了一聲,他們同時接收到一條新的短信。源稚生抓起手機一看:“本家再度提高懸紅,目前的懸紅為100億日•圓,獎勵給優先把照片中的女性帶給家族的人。”

    這根本不是源稚生想發佈的資訊,家族的資訊系統徹底被外人入侵了,入侵者不斷地提高懸紅,刺激黑•道青年們的貪欲,引誘他們不擇手段地捕獵繪梨衣。

    局面失控了,源稚生身為蛇岐八家的大家長,卻無力控制這些幫會。此刻的惠比壽花園變成了獵場,獵物是繪梨衣,東京的黑•道都參與到這場圍獵中來了,還有更多的人正往這邊趕。

    源稚生很清楚幫會成員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人類的貪欲是比龍王還要可怕的東西,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多人都會變成龍那樣嗜血的東西。

    他想到了死去的真,渾身都是冷汗。

    路明非根本來不及為擺脫了黑衣侍者慶倖,黑•道就已經追了上來。不斷地有摩托車從小巷中駛出,加入圍獵隊伍,偶爾還有轎車正面直撞過來,想把他們逼停。

    蘭博基尼並不適合在這種曲折的小路上行駛,它設計出來是用來對付高速賽道的,但現在路明非能依賴的只有這輛車,他竭盡所能地加速減速,甩尾轉彎,像只沒頭蒼蠅那樣鑽來鑽去。

    一旦停車就全完了,他心裡非常清楚。

    那種怪異的梆子聲似乎還殘留在他的腦海裡,不時有一兩個破碎的畫面在他眼前閃過……男孩和女孩拉著手在冰原上逃亡,黑色的鴉群在天空中追逐,天空裡降下致命的飛火,火焰把冰雪炸上天空,雲層底部被照得通紅,男孩捧著冰雪蓋在女孩的臉上,她死了,鮮血從冰雪下面緩緩地滲了上來。

    還有各種沒來由的情緒,沒來由的憤怒、沒來由的不甘、沒來由的想要怒吼,怒吼說你們想要把我逼到哪裡去?你們難道不怕……死麼?

    沒有人能把獅子逼下懸崖!那種尊榮驕傲的動物不會允許自己卑微地死去,它會在懸崖邊憤而轉身,哪怕是撲向獵槍的槍口!

    槍裡只有那一匣子彈,全都用在黑衣侍者身上了。路明非從未像今夜這樣氣惱,這樣暴跳如雷,以前無論多少侮辱多少打擊多少難過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他都忍了,今夜他只恨自己的槍裡沒有更多的子彈。

    摩托車的轟鳴聲從背後傳來,那台摩托車的功率很大,而且騎手的技術非常高超。他趁著路明非拐彎前減速的機會逼到蘭博基尼邊上,冷月般的長刀砍向路明非的脊椎。反正家族已經許諾為了捕獲目標,任何違法的事情都由家族來買單,這種情況下死一兩個人不算什麼。差著少許距離,長刀沒能砍進路明非的脊椎裡,在他的肩膀上豁開了一道血口。忽如其來的劇痛讓路明非眼前一黑,但他挺住了,不僅挺住了,還用手中的空槍去砸那名刀手的臉。

    幾乎就在同時,有人從車身另一側靠近,伸手想把繪梨衣從副駕駛座上抓出去。但路明非比那人快了一秒鐘,他抓住繪梨衣的衣襟,把她狠狠地拉進自己懷裡,帶著巨大的惡意狠狠地往左打方向盤。

    蘭博基尼把那輛重型摩托車擠在道邊的牆上,蹭出了一連串火花。十幾米之後蘭博基尼驟然加速,把擠成廢鐵的摩托車丟在路邊,那名騎手抱著被壓斷的大腿打著滾哀號。

    哀號聲入耳,路明非的心情居然是歡欣鼓舞,他不斷地左右打著方向盤,把追上來的摩托車擠到牆上去。

    又一刀砍在他的背後,獵手們已經明白,要想奪取繪梨衣這嬌貴的獵物就必須先解決掉開車的這小子,紛紛拔出了藏在衣服裡或者捆在車後的長刀。

    這一次路明非沒有手槍可以投擲了,於是他把口袋裡的80萬日•圓現金扔了出去,紛紛揚揚的紙幣遮擋了那名騎手的視線,摩托車的前輪歪斜,翻倒在路邊。

    路明非已經不記得自己中了多少刀了,托這輛蘭博基尼的福,每次有人逼近他就狠踩油門,加速拉開距離,有些刀就會砍空,砍中他後背的幾刀也沒有造成致命的刀傷。他的後背痛得像是被烙鐵烙著,鮮血混合雨水染紅了白色的真皮座椅。可大量的失血不但沒有讓他恐懼,反而令他有股子兇狠的喜悅。他想起蒙古人的叼羊會,他在電視上看過那場面,最矯健的騎手把羊死死地抓在自己的手心裡,仍憑其他人怎麼搶都搶不走。

    直到現在為止,那美麗的、溫軟的獵物還在他的控制之中,直到現在他還是贏家!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血液的溫度似乎在不斷地提升,力量隨著血液源源不斷地到達每一塊肌肉。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跟黑衣侍者一樣熱了,雨水淋在他身上化作白色的水汽。

    “任何人,想從你的身邊奪走任何東西,都是我們的敵人!’’

    “沒有人會記得死的東西,所以要活下去,咬牙切齒地活下去!”

    “我最恨有人搶走……屬於我的東西。”

    “我重臨世界之日•,諸逆臣皆當死去!”

    路鳴澤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回蕩,像是發瘋的詩人或者戲子在朗誦臺詞。不知什麼時候那個魔鬼對世界的仇恨已經侵入了他的腦海,在聽見梆子聲的那一刻,這種惡毒被激發出來,牢牢地控制了他。

    他正下意識地踐行著路鳴澤的意志。他操縱了這台蘭博基尼,等於掌握著暴力,任何人敢於靠過來,他就碾過去。

    只要駛離這片道路狹窄來回轉彎的區域他就贏了,以蘭博基尼的速度,沒有幾個人能跟他在寬闊的路面上玩追車,他又把一台摩托車在牆上碾成廢鐵,扭頭尋找出口。

    懷裡的繪梨衣忽然動了起來,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她身體冰冷,目光呆滯,止不住地哆嗦。

    路明非想要甩開她,動作粗暴,之前他為了控制繪梨衣不讓她亂動,狠狠地掐著她的脖子強迫她躺在自己的腿上,使她脖子上留下了明顯的淤青。但繪梨衣抱得很緊,她身材修長,並非小鳥依人型的女孩,這時卻縮成小小的一團,在路明非懷裡像是個嬰兒。

    那些破碎的畫面又一次侵入他的腦海,冰天雪地裡,男孩背著女孩,沿著烏黑的鐵路行走,女孩蜷縮在男孩背上,靠著男孩的體溫取暖,也像是小小的嬰兒。

    撕裂般的痛苦後,路明非的意識被哭聲喚回。繪梨衣在低低地哭,路明非一直以為這女孩是個天生的啞巴,可現在她居然在哭,哭得那麼害怕,讓人心裡空蕩蕩的。

    蘭博基尼一頭撞上了對面駛來的豐田轎車,路明非的頭撞在方向盤上,血黏糊糊地沿著額頭往下流,流進眼睛裡。

    在他失神的幾秒鐘裡,那輛車忽然出現在前方,筆直地撞了過來,車裡的年輕人們為成功地截住了蘭博基尼而擊掌慶祝。

    繪梨衣還在哭,哭聲低得只有路明非一個人能聽到。他摸索著抱緊女孩,意識到她也看到了類似的幻覺,應該是同樣恐怖的經歷吧?梆子聲對他們造成了精神污染,他們一起在幻覺的地獄裡往外掙扎。

    他忽然想起來了,他來這裡並不是為了跟暴徒們搶奪獵物,繪梨衣也不是獵物,她是個活生生的女孩。

    他是來保護她的,這是他的任務。他必須勇敢,就像真遇到危險的時候,愷撒不顧一切地駕駛著蝰蛇撞向那堵牆。繪梨衣是解決白王事件的重要鑰匙,這是他們在東京戰場上浴血殺到如今才掌握到的線索,唯一的線索。他現在可以停車,把女孩獻出去,說我什麼也沒幹,姑娘我原樣帶出來原樣還給你們,你們不要殺我,大家中日•友好。

    可廢柴也是有尊嚴的,那樣的話師兄們的命不是白拼了麼?還有懷裡的女孩,她害怕得摟緊你分明是想你保護她、帶她離開這個地獄般的地方。

    一個漂亮的女孩對你說“帶我走”,你說“對不起那邊幾位帶刀的大哥似乎也想帶你走我實在不便奪人之美我還有點事先走了祝你和大哥們今晚過得開心”?

    有些事情如果你做了的話,自己也會厭棄自己的啊。

    他騰出一隻手抱緊繪梨衣,低聲說:“捂住耳朵。”

    他把後視鏡掰向自己,看著鏡子裡那張好像有點愚蠢的臉,深深地吸了口氣,清晰地吐字:“路明非!不要死!”

    鏡中的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這是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分明是睜著眼睛的,可他居然看見鏡中的自己睜眼了,睜開了另一雙眼睛……古奧、森嚴、幽遠、高貴的黃金瞳!

    鏡中的人以古代皇帝般的威嚴聲音對他說:“路明非,不要死。”

    他無法分辨鏡中的人是自己還是路鳴澤,他能感覺到君王的威嚴和鋼鐵般的意志通過鏡子反射,反過來施加在自己身上,一條命令被強行寫入他的腦海。

    不要死,他命令自己不能死去!

    蘭博基尼再度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超級跑車的發動機艙不像普通轎車在前面,而是在後方,撞擊並未摧毀蘭博基尼的發動機,現在這台暴力機器再次啟動,撞著豐田車往外面沖。

    豐田車裡的傢伙們剛剛拔出刀想從車裡沖出來,卻被怒吼的蘭博基尼撞得暈頭轉向。豐團車的引擎是沒法跟蘭博基尼比的,對撞的話必輸無疑,司機只能拉起手閘,不讓路明非輕易地撞開自己。

    路明非把車往後倒了幾米,又一次撞了上去,撞得碎片飛濺。

    之前被甩開的摩托車群追了上來。摩托車手們判斷眼前的局面,多虧那輛豐田車及時出現擋住了蘭博基尼,一旦讓路明非撞開豐田車駛出路口他們就再也沒有機會。這種情況下他們必須幫豐田車裡的競爭對手。他們接二連三地從蘭博基尼旁駛過,過高的速度和濕滑的路面讓他們不敢刹車,他們只有砍一刀的機會,每一刀都砍在路明非的後背上。

    “我真沒想過……要當英雄啊。”路明非艱難地自語。

    那條被強行寫入腦海的命令正在發揮作用,他的肌體正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被砍斷的肌腱和骨骼發出輕微的聲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止血和癒合。那幾乎無法稱作“癒合”,應該稱作“縫補”,他千瘡百孔的身體被超自然的力量一再地縫補起來,接著又被切開。這種不可思議的癒合能力並不是免費的,他的體力被迅速地抽幹,好像連靈魂也乾涸了似的。他的五感漸漸地鈍化,他聽不見聲音聞不到味道,甚至觸覺也在喪失,他承受著火燒般的劇痛,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看著那輛豐田車的車燈,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抓著方向盤的手上。

    無論多少刀砍在他背上他都只看前方,頂著那輛豐田車玩命撞。撞出這條路他就贏了,他希望繪梨衣也學過一點駕駛,這樣他倒下之後繪梨衣能接過方向盤。

    因為失血過多,神智開始模糊,他反復地想起那個外校混混道哥跟他說打架的真理不在於打入在於扛打,你要是被一群入圍毆,管他多少人打你你就是要盯著那個為首的照死裡打,你一定會傷得比對方重得多,因為在你打他的時候好多人在打你,但你只要扛住了,他就沒法全身而退。你不能讓他得意洋洋毫髮無傷地打完收工,這就是打架的氣節。

    他把繪梨衣的臉緊緊地按在自己的胸前,不讓她看到雨中飛濺的血。他不想這女孩被嚇到了,她的精神狀態處在將要崩潰的邊緣。

    有人從摩托車上躍起,落在蘭博基尼的發動機艙上,甩動手中的球棒打在路明非的後腦上。

    路明非覺得整個顱腔像是被撞擊的鐵鐘那樣震動,鮮血同時從鼻子和嘴裡噴出。那漂亮的甩棍幾乎令他的頸椎折斷,但蠻橫的癒合能力迅速地發揮作用,下一秒鐘骨縫就被新生的軟骨細胞彌補上,撕裂的頸部肌肉止血,大腦分泌巨量的腎上腺素和內啡肽幫助他克服痛苦。接著是從後方襲來的穩准有力的一刀,他努力閃避,但那一刀還是切裂了他肩胛上的整條肌肉。騎手帶著沾血的短刀,就要從車邊掠過,但路明非已經推開了車門。鋁合金車門被撞斷,燃燒的摩托車貼地滑動,騎手翻滾著去往天空。

    站在發動機艙上的那個年輕人驚訝地發現自己那一棍竟然沒能把路明非打出重度腦震盪來,這傢伙還死死地握著方向盤。

    驚訝之餘他揮舞球棒連續地擊打在路明非的脖頸上,想著乾脆打斷這小子的脖子算了。

    路明非的腦袋被球棒打得左歪右斜,頸椎似乎早已經斷掉了,只剩下肌肉連著這個可憐的、沙包一樣的腦袋。

    他努力地睜大眼睛,可什麼都看不清,四面八方都有人在高聲喊話,他聽不清那些人在喊什麼.只覺得那是毒蛇的聲音。他如此清晰地感受著這個世界的惡意,所有人都要殺了他,所有人都為那個揮棒的傢伙叫好,他是全世界的敵人……如果全世界都把你看作敵人,你是不是也曾想過要毀掉這個世界?

    他又一次撞上了豐田車,揮棒的傢伙立足不穩,從發動機艙上摔了下去。後方飛來一根套索,套住路明非的脖子之後抽緊。這是德克薩斯牛仔用來套野馬的招數,日•本黑•道中居然也有人擅長。那名騎手拋出套索之後立刻調轉車頭,路明非再也握不住方向盤,被拉得向後飛起,再重重地落在積水中。

    騎手拖著路明非去向小路的另一頭,他的同伴們一擁而上來搶繪梨衣。

    超強的癒合力還在修補路明非快要被勒斷的喉骨,但嚴重缺氧令他四肢無力眼前發黑,視野迅速地變窄。他用盡最後的力量看著目光呆滯的繪梨衣,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七八個人正撲向繪梨衣,去爭搶這只價值一百億日•圓的美麗羊羔,又像是要撕碎她,拿著她的碎片去領賞。

    路明非的最後一縷意識居然是歉意,為什麼繪梨衣信任的人是他呢?要是信任殺胚師兄的話就好辦多了,這時只要君焰燃起,整條長街都會化為火海。

    你也不會那麼害怕了…

    清澈的聲音回蕩在整條長街上,那是一個女孩在說話,她說著太古洪荒的語言,路明非從未聽過那個詞,但他竟然能理解那個詞的意思。

    那個詞的意思是:“死亡”!

    繪梨衣揮手,五指在空氣中留下平行的五條弧線,她手指末端所經之處,一切都被撕碎。靠近她的所有人都在她揮手的一瞬間分崩離析,他們感受到了胸部或者頸部傳來的劇烈疼痛,但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刹那之後他們沿著傷痕開裂,巨量的血漿迸射,仿佛巨大的血色鮮花圍繞著繪梨衣盛開。她的四肢同時發力,像是野獸那樣騰空躍起,落下的時候她抓住了蘭博基尼的後保險杠。

    她竟然把這輛超級跑車生生地抓了起來,高舉過項,向著越來越近的騎手們投擲出去。

    那輛車在半空中翻滾燃燒,火光照亮了繪梨衣那桀驁的身影,她如王一般偉岸又如鬼一般猙獰,她再度說出了那個古老的詞語,她放出金屬的聲音說:“死亡!”

    命令被下達給這條街上所有的人,除了路明非和她自己。蘭博基尼翻滾著解體,鋒利的碎片上沾染了燃料,熊熊地燃燒著,這些明亮的、箭一樣的碎片如橫著下的暴雨,席捲了整條街。數十輛摩托車連同它們的騎手被這場鋼鐵和火焰的風暴波及,密集的爆炸聲響徹了惠比壽花園的西北角,每一輛燃燒的摩托車都是一朵巨大的火花,這些火花沿著長街排成長隊,路明非親眼看著那些騎手在火焰中痛苦地扭動,他們中幸運的那些在幾秒鐘之後因油箱的爆炸而死,不幸的則在火焰中掙扎翻滾,如同遭受地獄的酷刑。

    血和火之中,那頭角猙獰的人形向著路明非走來,隨手把那些將死未死的人切開。她的裙裾翻飛,那雙曾令路鳴澤神不守舍的修長小腿上覆蓋著蒼白色的鱗片,肌肉在鱗片下緩緩地起伏。

    他們對視,路明非仰面躺在積水中,繪梨衣頭頂著純黑的天空,整個世界被狂風暴雨湮沒。

    這是怪物與怪物之間的凝視,路明非身上的傷口正高速癒合,繪梨衣身上那些緊貼身體的鱗片逐一扣緊,發出清脆的聲音,雨滴落在這兩個熾熱的身體上,蒸發之後變成白色的霧,隨風散去。

    她還穿著那身藍紫色外罩黑紗的漂亮裙子,可在路明非的眼睛裡她已經化身為身披血色長袍的女皇,璀璨的黃金瞳中再沒有對世界的警•惕,而是充滿了殺戮的喜悅。

    她委實不必害怕,她本就是可以用暴力君臨天下的物種。

    也許她是要殺了自己吧?這個念頭在路明非腦中一閃而滅,因為那血腥的女皇俯下身來,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

    路明非呆住了,曾幾何時你是不是也曾有過這種感覺……唯有抱緊那個人,你才能確知自己活著。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0
第九幕 我們都是小怪獸


    路明非在溫暖的河中跋涉,水面上籠罩著綿密的霧,蓮花自上游漂往下游,倒像是無根的浮萍。

    河並不深,水很清,河底都是圓潤的卵石,赤腳踩在卵石上非常舒服,低頭就能看見小魚圍繞著自己的腳踝遊動。他不知道這是哪裡,但並不像是陌生的地方,記憶中他曾經來過,可他什麼時候來過這種遠離塵世又很有禪意的地方?怎麼也想不起來。

    河對面傳來短促但悠揚的樂聲,鋼琴、小提琴和大提琴互相應和,路明非知道這是演出開始之前的試音,聽起來一場露天音樂會即將開始。

    他加緊步伐向對岸走去,忽然想起自己來這裡就是要赴一場盛大的聚會。他在河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穿著簡陋而奇怪的白色衣服,衣服上釘滿了堅固的皮帶,這種衣服大概是為了束縛一個人而設計的,他怎麼會穿著這身衣服?穿著這種衣服怎麼去參加音樂會?他心裡有點擔心,但還是只得踏上對面的河岸。前方是茸茸的青草地,草間盛開著黃色小花,花在風中搖曳,女孩們在草地上奔跑嬉戲,寬大的白袍遮不住她們年輕誘人的曲線,她們的頭髮像是黃金或者白金那樣燦爛,皮膚素自得像是冰雪。

    在她們面前路明非覺得有點自慚形穢。

    一個女孩看見了他,驚喜地喊了起來:“新郎來啦新郎來啦!”

    她們都向著路明非跑了過來,圍繞著他,用某種他從未聽過的語言跟他說話,但很奇怪的是路明非能聽懂她們的話,她們說著祝福的話,跟路明非行貼面禮。

    只有一個女孩沒有靠近,她仍舊站在濃霧中,長髮在風中漫漫飛舞。路明非看不清她的臉,但他知道她正隔著濃霧跟自己對視。

    女孩們給路明非戴上猩紅的綬帶,綬帶上別著金色和銀色的勳章,在綬帶的襯托下他身上那件奇怪的白衣也顯得體面起來,像是將軍的制服。女孩們為他梳理頭髮,給他穿上漆黑•發亮的皮鞋,為他系上月桂花枝條編制的腰帶,他被塗脂抹粉,鏡子遞到面前,鏡中的人竟然有點劍眉星目的感覺。

    風大了起來,濃霧順著霧中女孩的衣褶流走,暗紅色的長髮在風中漫捲,潔白的長裙也在風中漫捲,露出筆直秀氣的雙腿,腳上穿著白色的高跟羊皮短靴,腳腕上系著金色的鏈子,鈴鐺在風中叮叮作響。

    素白的頭紗遮掩了女孩的臉,但路明非還是把她認了出來,那是繪梨衣,那雙短靴和那根腳鏈是他們一起在南青山的名品店裡買的,在婚紗和頭紗的襯托下,繪梨衣越發像個精美的娃娃。

    路明非好象想起來了,他來這裡就是要參加自己的婚禮。

    •女孩們簇擁著他來到繪梨衣面前,圍繞著他們唱歌跳舞,抛灑花瓣,不知道藏身在何處的交響樂隊開始演奏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雄渾的開場像是一位君王的婚禮。

    路明非小心地伸出手,繪梨衣把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裡。

    霧開始散了,周圍出現了建築物,白堊色的高樓圍繞著他們,小小的窗戶像是成排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高天裡的風速很高,烏雲瞬息萬變,但風被四周的高樓擋住了,這塊小小的草坪上和煦溫暖。女孩們簇擁著他和繪梨衣來到月桂花枝紮成的花門下,穿著白色法袍的牧師在那裡等候著,花門前擺著一張桌子充當聖台,這居然是一場東正教的婚禮。聖臺上放著一部聖福音書、兩頂婚禮冠冕、一杯紅葡萄酒和兩支點燃的蠟燭,牧師把一枚金制的結婚戒指和一枚銀制的結婚戒指放在聖台兩端,讓路明非和繪梨衣站在聖台的兩端。

    樂聲暫時地低落下去,牧師在新郎和新娘的頭頂各畫了三個十字,遞給路明非和繪梨衣各一支點燃的蠟燭。

    聖台旁的助理牧師用詩歌般的聲音說:“君宰,請祝福。”

    司祭也用詩歌般的聲音說:“讚頌常歸於我們的上帝,從今日到永遠,世世無盡。”

    女孩們和樂手們齊聲說:“阿門。”

    助理牧師說:“在平安中讓我們向主祈禱。”

    大家齊聲說:“求主憐憫。”

    別說路明非沒見識過東正教的婚禮,他甚至沒怎麼去過教堂,可現在跟著大家一起念誦這些古老的證言,卻像是爛熟於心。

    他心裡很是平安喜樂,這種感覺很好,對面那個漂亮的女孩是屬於你的,你即將按照規定的流程念出對她的誓詞,你把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你的婚禮被所有的親朋好友見證。

    牧師從碟子裡拿起金質戒指,用它在路明非的額頭上畫了三個十字,朗聲詢問:“路明非,你是否願意接受上杉繪梨衣為你的合•法妻子,並盡你的一生去關愛她,珍惜她?”

    “我願意。”路明非說。

    “上杉繪梨衣,你是否願意接受路明非為你的合•法丈夫,並盡你的一生去關愛他,珍惜他?”牧師把銀質戒指放在繪梨衣掌心。

    “我願意。”繪梨衣說。

    “那麼現在你們可以交換戒指了。”

    路明非一手拿著戒指,一手拿起繪梨衣柔軟的手,那是一隻很柔軟很溫暖的小手,暖得讓人握住了就不想鬆開。就在路明非將要把那枚戒指套上繪梨衣的無名指時,牧師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確定麼?”牧師問。

    路明非忽然發覺從頭到尾他都看不清牧師的臉,草坪上的霧氣都散去了,但始終有霧氣纏繞在牧師身邊,這個始終站在霧中的男人輕聲地問他:“你確定麼?”

    “我確定麼?”路明非呆呆地問自己。

    見鬼,他為什麼會忽然來參加一場婚禮?還是自己的婚禮?他忽然發覺這是個非常荒謬的事情,他從未把繪梨衣看作可追求的女孩,那是一個怪物,他是這個怪物的看守者,可為什麼忽然間他們的關係變成了這樣?他想不起前因後果了,覺得這件事又荒謬又自然,他站在親朋好友中,被祝福的目光包圍著,美麗的女孩願意嫁給他,他已經念出了誓詞……這樣不就可以了麼?為什麼還要問我?讓我好好地完成這場婚禮我就幸福了啊,為什麼還要來問我的……心?

    心裡空空如也,好像敲敲胸口就會發出空洞的響聲。

    分明感覺不到難過,可他知道自己很難過,分明很想把戒指套上那根纖長的手指,可是動不了,身•體像是鏽住了的鐵皮人。

    他使勁使勁又使勁,他想這樣拖著新娘子該多傷心啊,在賓客們面前該多難堪啊。賓客們騷動起來,尤其是那些女孩,那是伴娘們,伴娘們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說:“對了!忘記了!還要把傀儡燒死!”

    她們歡喜地點燃了火把,從路明非和繪梨衣身邊跑過,提著長袍的擺,露出炫目的腿,像是成群的小鹿。她們從教堂的水泥大門下跑過,沿著曲折的樓梯登上鐘樓,路明非往高處看去,風旋轉著直上天空,那座澆築在教•堂頂部的水泥十字架從霧氣中顯現出來,穿著素白婚紗的人•偶被人用鐵絲捆綁在十•字架上,她做得非常簡陋,四肢跟被人打斷了關節似的,無力地下垂,臉用白色的麻布縫成,因為手工太粗糙了,所以那張臉看起來支離破碎,像是什麼邪•惡的傀儡娃娃。

    難道是某些地方的婚禮有把傀儡娃娃燒掉以示燒死魔鬼祈求吉祥的意思?路明非茫然地望著高處的傀儡娃娃,他抓著繪梨衣的手,暗地裡為自己鼓勁,燒完傀儡娃娃後繼續婚禮的儀式時可千萬別再犯慫了。

    風吹起傀儡娃娃的面紗,她的耳邊銀光跳躍。怎麼會有這種看起來很貴重的首飾掛在這麼難看的傀儡耳邊?路明非眯起眼睛去辨認那東西。

    那是一對銀色的四葉草耳墜。

    “諾……諾。”這個聽起來極度陌生的名字從路明非的嘴裡吐出,他根本就是無意識地念了出來,又像是那顆本該空空作響的心臟搏動起來發出的聲音。

    繪梨衣緊緊地拉著他的手,可他無意識地鬆開了繪梨衣,戒指從他手中墜落,他慌慌張張地向著鐘樓跑去。他完全慌了,他怕那些女孩就這麼燒掉了傀儡,怕得要死。

    背後傳來幽幽的歎息聲,似乎是牧師發出的。路明非忽然驚醒,這是他的婚禮,他距離幸福只剩一步了,他這一走婚禮該怎麼辦?

    他猛地回頭,繪梨衣站在烈焰中,仍舊穿著白色的長裙和高跟靴子,腳踝上的金色鏈子閃著光。頭紗和白裙化為黑•煙,黑•煙中他的新娘以木枝為骨,用麻布縫製面部,用墨筆點出呆滯的眼睛。

    原來他的新娘也是傀儡,他鬆開了她的手,所以傀儡失去了生命。世界熊熊地燃燒著,他站在世界的中央。

    路明非猛地從床上坐起,渾身都是冷汗。窗外是漆黑•的夜和漫天大雨,他從噩夢中醒來,仍在春末夏初的東京。圓床的四面垂下紅色的紗簾,身上蓋著輕軟的羽絨被。

    他忽然想起深夜長街中的那場殺戮,以他所受的傷,本該躺在醫院的急救室裡,可現在他卻躺在情人旅館的房間裡,第一次享受了睡床的待遇。之前的幾天裡他一直睡在浴缸中。

    他的頭很痛,身上也很痛,他記不得怎麼回到情人旅館裡來的了,他最後的記憶就是血腥女皇般的繪梨衣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黃金瞳中不帶一絲憐憫。

    他摸摸身上,被砍傷的地方都已經結痂了,這說明那場殺戮是真實存在的,並非他的另一個噩夢。他記得曾對自己用過那個“不要死”的言靈,通常這種言靈只能讓被蒼蠅拍子打過的蒼蠅重新飛起來,不過在關鍵時刻還是救了他一次。他試著回憶那些不可思議的經歷,黑•衣侍者、幻覺中燃燒起來的餐館,還有剛才那個詭異的夢,這一切似乎都是有所關聯的,但他想不明白。

    腦海裡似乎多了些不屬於他的記憶,他確定那些事情不曾發生在自己身上,可他真真切切地回憶起來了。

    他呆呆地看著屋頂。他好久都不想諾諾了,他正學著適應她在自己的生活裡扮演新的角色,作為老大夫人,江湖上俗稱大嫂。《古惑仔》裡說勾引大嫂要受三刀六洞之刑,可見勾引大嫂是何等淫賤下流的事,絕非一部書的主角該做的。可當他已經漸漸習慣了沒有諾諾的生活時,諾諾卻以一個醜陋傀儡的形象出現在夢裡。這個夢仿佛在暗示什麼,可他還是想不明白。

    諾諾已經失蹤很久了,說是出外實習,可怎麼會有這麼秘密的實習,連愷撒都不知道她的去向。路明非隱隱地擔心起來。

    他摸索著起身,想去接一杯水喝,忽然驚得蹦了起來,他這才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來,繪梨衣不見了!

    那不是普通狀態的繪梨衣,而是血統處在爆發狀態下堪比巨龍的殺戮者!

    他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電子鬧鐘,時間是淩晨四點,他們被黑•道阻截是昨晚九點前後的事,這麼說來繪梨衣已經消失了七個小時!七個小時裡這個危險的殺戮者在東京的雨夜中遊蕩?

    他忍痛抓起椅子上的衣服,想出門去找她,忽然發現浴室的門縫裡有微弱的光。

    他慢慢地推開門,浴室裡黑•著燈,電視裡正在重播奧特曼系列中頗為有名的那部《迪迦•奧特曼》。這部特攝片是1996年上映的,算是元祖級的特攝片了。

    劇情一如既往地毫無變化可言,外星怪獸在虐過迪迦•奧特曼之後,迪迦•奧特曼反過來壓制了怪獸,大家笨拙地扭打在一起。浴缸裡放滿了水,繪梨衣蜷縮在浴缸的一角,目不轉睛地盯著螢幕。

    路明非松了一口氣,趕緊用手遮臉。他不是第一次在繪梨衣洗澡的時候闖進來了,比前一次鎮靜了許多,他沒有立刻退出去是想確認一下繪梨衣的狀態。

    “我馬上就出去,你沒事吧?我已經好了我沒事了。”他說得雜亂無章。

    繪梨衣仍舊縮在浴缸的角落裡,黑•暗裡她的瞳孔亮得懾人。但那不是進攻前的凶相,而是恐懼,她像是一隻受驚的小動物那樣,蜷縮在浴缸的角落裡瑟瑟發抖。

    路明非又有點緊張起來,他本以為繪梨衣還有心情看特攝片,應該處在比較穩定的狀態下,可情況跟他想的不太一樣。繪梨衣把自己更深地泡進水裡,浴缸裡的水溢了出來,帶著微微的血紅色。

    水面上浮著那件被鮮血浸透的、藍紫色罩黑•紗的公主裙。

    她顯然是受到了驚嚇,所以返回旅館裡立刻把自己泡在了浴缸裡,放水清洗身•體。她是殺戮者,但她所受的驚嚇跟那些人臨死前感受到的恐懼是同等程度的。當時她處在非常不穩定的狀態中,但她還是把路明非帶回了情•人旅館。

    “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去,但是浴缸實在太大了,他伸手也夠不到繪梨衣。

    他還不敢把手伸得太長,一則怕觸碰到繪梨衣的身•體,二則繪梨衣的神情有如炸毛的小貓,貓溫順的時候可愛,但受驚時是會連主人都咬的。

    繪梨衣警•覺地看著他,懷裡抱著一個濕透的枕頭。

    路明非知道自己必須要說些話讓她安心,可他剛做了那樣詭異的夢,他看繪梨衣一時像是受驚的小女孩一時像是燃燒的醜陋傀儡,他的手也有點抖。

    “別怕,這裡只有我們兩個……我不會傷害你的……如果有人要傷害你……我會保護你,別怕。”他乾巴巴地說。

    他拿起浴缸邊上的小黃鴨,放進水裡輕輕地推向繪梨衣。兩個人的目光都跟著小“東京天空樹亮燈是你安排的?”酒德麻衣問。

    “還不是武宮賢司想出來的那套老招數?神啟嘛,在雙方心動的時候給他們些神啟,讓他們覺得這是命中註定的相逢。”蘇恩曦撇撇嘴,“那幫專家組也就提了這麼一條有價值的意見,錢倒是花了不少。”

    “你應該在高天原坐鎮,來這裡幹什麼?”

    “紅豆大福餅,趁熱吃咯。”蘇恩曦把手中的便當盒遞給酒德麻衣。

    “對我這麼好?”

    “關心你嘛!”蘇恩曦聳聳肩,“去屋簷下躲著吃吧,不用守著你那支狙擊步槍,人家正在擁抱,情意綿綿,不會忽然化身怪物毀滅東•京的。”

    兩個人躲在短短的屋簷下吃紅豆大福餅,雨滴落在她們考究的靴子前。

    “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為什麼那麼喜歡記錄音日誌?”蘇恩曦問。

    “薯片你有沒有懷疑過一件事……自己是不是真的活過?”酒德麻衣望著外面千絲萬線的雨。

    “我得指出你這種唯•心主•義•的懷疑在尼•采和斯賓塞的著作中已經有過非常詳盡的批駁,如果你需要參考書的話我可以借你幾本書看。”

    “我有沒有給你講過忍•者的生活?”酒德麻衣忽然轉向另一個完全無關的話題。

    “沒有,不過在我想來忍•者不都是你這種樣子的對吧?開蘭博基尼跑車,穿ChristianLouboutin的高跟鞋、二號Prada禮服,坐著公務機全世界泡帥哥。”

    “真實的忍•者是一群瘋子。”酒德麻衣咬著紅豆大福餅緩緩地說,“忍術這門技巧被發明出來的時候,是日•本歷史上最混亂的年代。那時在伊•賀和甲賀這兩個小地方,幾百個人就是一個小國,小•國之間相互戰•爭,因為不相互戰•爭糧食就不夠吃,贏家吃輸家的糧食才能活下去。因為人數少,所以單兵實力被特別地看重,於是大家都不惜一切地開發人•體的潛能。忍術的入門練習是用手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我做這個練習的時候,老師在我下面放了一塊釘板就走了,我吊了整整一天,累得失去意識了都不敢鬆手。”

    “我去,這是練習麼?這是肉•刑吧?你們日•本人能要點臉麼?”

    “可這就是忍術的真諦,與恐懼為伴,恐懼把你的潛能激發出來。古代忍者相信自己生活在神秘的世界裡,召喚式神,與妖鬼戰鬥,但這些都是恐懼帶來的幻覺。”

    “怎麼忽然想起說這個?”

    “其實傳說中那些偉大的忍者並沒有活過,活過的只是戰亂年代的一些可憐人。所謂偉大的忍術傳統,本來就是一場騙局。”酒德麻衣說,“相信這個的忍者就是一群瘋子。”

    “那麼你也是瘋子咯?”

    “是啊,我也是個忍者,與恐懼為伴。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可能生活在一場騙局裡但自己不知道,我擔心自己的記憶出偏差,就用錄音筆把我做過的事情記下來。有一天我瘋掉了或者死掉了,能證明我活過的東西就只是這些錄音帶而已。”

    “長腿你忽然變得很憂鬱,憂鬱得很感人,你是立志要當作家麼?”蘇恩曦笑。

    “別笑,每個人可能都生活在騙局中,你也不例外。我們在這裡看著路明非,知道他生活在一場虛假的愛情裡,可誰知道我們的生活之外沒有人正悄悄地看著我們呢?”酒德麻衣幽幽地說。

    “只要不是個咸濕大叔我就沒意見!”蘇恩曦滿臉不在乎。

    酒德麻衣笑笑:“以前有個劇作家追我,跟我約會了三四次。有一次我問他說你剛開始寫一個故事的時候,知道結局是悲劇還是喜劇麼?他說我知道,悲劇還是喜劇通常在開篇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即便結尾還未確定,我已經知道我想表達的是什麼樣的情感。我說那如果你要寫一幕讓人流淚的悲劇,你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去寫悲劇發生前的歡樂呢?他說喜劇中歡樂是為了讓人笑,而悲劇中的歡樂是為了讓人在結尾時的悲傷加倍,你曾有多快樂,就得用雙倍的悲傷來買單,所以一個好的劇作家必須學會寫歡樂,即使他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歡樂這種東西。”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給路明非製造了一場愛情,但因為劇作家是老闆,是標準的渾蛋,所以他一定會想辦法把這個故事寫成悲劇?”

    酒德麻衣點了點頭:“老闆不像是個能寫出喜劇結局的人,這不取決於他想不想。那個劇作家說,當他開始寫一幕真正的好劇時,即便他自己都無法改變結局……你可以掙扎,但無濟於事。”

    蘇恩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我,會在悲劇結局到來之前開開心心地過。”

    “多年之後路明非會記得這個世界上曾有一個深愛過他的女孩,名叫繪梨衣,但那只是騙局。那幾天的歡樂是劇作家為了映襯結尾的悲劇而寫出來的橋段。如果你是他,你會喜歡那種開心麼?”

    “別傻了長腿,你以為你是誰?你沒辦法操縱愛情,你能做的只是加速那件事的發生。我的意思是說如果路明非真的愛上了上杉家主,那是他原本就有這個可能性,你只是加速了事情的發生。”蘇恩曦說,“你還記得那位從迪拜追你追到紐約的年輕伯爵麼?你永遠都不會愛上他,即使伯爵風騷靚麗地向你走來的時候,天上降下天使來對你詠唱說啊酒德麻衣,張開雙臂接受你宿命的愛人吧……想像一下,如果真有天使告訴你你宿命中的愛人是那位伯爵,你會怎麼樣?”

    酒德麻衣認真地想了想:“應該會一腳踹在天使臉上,叫他別煩。”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不因為別的,就因為伯爵不是你的菜。只有當你對伯爵動了心,再出現神啟,你才會順勢倒在伯爵的懷抱裡。同理你也沒法強迫路明非愛上上杉家主,你只能試著給本來沒有機會的愛情一個機會。如果上杉家主確實只剩很短的生命了,那她至少能在生命結束前體會一下愛情。我們做了好事。”蘇恩曦打了個響指,“就算結局是個悲劇,也該是了無遺憾的悲劇!”

    酒德麻衣歪著頭審視蘇恩曦:“薯片,你的情商比我想的要高。”

    “廢話!我在哈佛上學的時候測情商是全商學院第一名!”蘇恩曦神采飛揚。

    “你情商這麼高怎麼一直找不到男朋友?”

    蘇恩曦一口老血淤在心裡,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如果我是紅豆大福餅,會哭著說為什麼會被酒德麻衣這張刻薄的嘴吃下去昵?”

    “就算是個悲劇,也該是了無遺憾的悲劇。”酒德麻衣忽然說,“薯片你說得真好。”

    “繪梨衣已經失控,但情況還沒有嚴重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昨晚在惠比壽花園西北的長街上她殺死了76個人,沒有傷者,她下達的是必死命令,所以不會留下傷者。但她並未肆意地屠殺後面趕來的人,只是帶著路明非迅速地脫離了現場。”源稚生緩緩地說,“所以她還殘留著神智。”

    源稚生和橘政宗各打一把傘,站在醒神寺露臺上。

    夜叉、烏鴉和櫻都等在樓裡,被排除在這場對話之外。繪梨衣的血統是蛇岐八家的最高秘密,只有源稚生和橘政宗知道,這個秘密的級別甚至超過了源稚女的存在。

    “街邊的攝像頭無意中拍到了一個人,昨晚這個人也在惠比壽花園附近活動,還有人看見他穿著侍者的衣服走進ChateauJoelRobuchon。”源稚生把一疊模糊的黑•白照片遞給橘政宗,照片上面孔慘白的男人對著鏡頭微笑,嘴唇朱紅牙齒鐵黑•。看起來他已經覺察到攝像頭在拍他,特意抬頭擺了個打招呼的姿勢。

    “王將。”橘政宗幽幽地說,“是他。”

    “在沒有見到這張照片之前我對你所說的話還不是絕對相信,但王將終於現身了,局面就要明朗起來了吧?”

    “在我們對猛鬼眾的戰爭中,依附猛鬼眾的幫會都遭到了致命打擊,絕大部分擁有鬼之血統的幹部也被我們監禁起來了。他們的實力有所減弱是必然的,但未必沒有隱藏起來的精銳。王將這時候出馬,想必是要帶著最後的精銳翻盤。”橘政宗說,“他出現在惠比壽花園附近必然是為了繪梨衣。”

    “他為什麼對繪梨衣這麼有興趣?”

    “大概不想能夠殺神的致命武力被我們掌握吧?侵入資訊系統的應該也是他。”橘政宗頓了頓,“紅井那邊的挖掘進度如何了?”

    “昨天突破了堅硬的石英岩層,宮本家主已經挖出了340米長的隧道,按照水文地圖,他們已經接近赤鬼川了。再有幾天的時間就會到達神的孵化場。”

    “安全措施呢?王將有沒有可能進攻紅井?”

    “通往紅井的公路只有一條,已經被龍馬家主指揮的自衛隊封鎖了,周圍的森林裡遍佈紅外線報警•器和風魔家的忍者部隊,我們還在紅井附近安置了輕型地對地導彈,必要的情況下,可以把紅井整個毀掉。’’源稚生說,“保密工作很完備,但以王將的滲透能力,想必能夠覺察紅井那邊有異常的操作。”

    “但他短時間內還沒法斷定我們在那裡挖掘神的孵化場,對麼?”

    “是的,家族的地質勘探工作已經進行了近百年,表面上看紅井那邊只是一次規模更大的地質勘探。但我們必須加快速度,王將會想辦法刺探紅井的消息。他藏在暗處,我們防不勝防。”

    橘政宗點了點頭:“紅井那邊的工作就交給龍馬家主和宮本家主吧,當務之急是找到繪梨衣,她已經出現了失控的前兆,那麼躁動的龍血會漸漸地吞噬她的神智,這種情況下必須注射從死侍胎兒中提取的血清才能幫她恢復穩定,卡塞爾學院的人不可能有那種血清。繪梨衣必須儘快回到醫療監護中心。”

    “她逃離現場的時候留下了痕跡,雖然大雨把大部分痕跡都抹掉了,但我們仍能大致判斷出她逃向了新宿區和港區的交界處。他們的藏身地應該就在那附近,執行局已經初步鎖定了幾個可能的區域,兩個小時前,搜索工作已經開始了。”源稚生把另一張照片交到橘政宗手中,“這也是惠比壽花園附近的攝像頭在無意中拍下的,前幾天的搜索一直沒有結果的原因是她做了美容和美髮,換一個髮型女孩子看起來就會有很大的區別。”

    橘政宗輕輕地摸了摸照片上那個光彩照人的女孩,她穿著高跟鞋子,像是踮著腳尖走路的芭蕾舞演員:“真漂亮,沒想到她打扮起來是這樣的。我是個失職的父親吧?”

    “這張照片已經下發給執行局的所有成員,”源稚生說,“我們會監視所有的酒店,尤其是沒有安裝監視器的小型旅館,包圍圈會逐步縮小,24個小時內就會有結果。”

    “搜索過程中如果再發現王將,不要輕易發起攻擊,”橘政宗低聲說,“一般的攻擊對他是無效的,對付他只有你和我出面。”

    “你年紀大了,還是留在家裡吧。”

    “我確實沒有你那樣優秀的血統,但這個世界上最該殺死那個惡鬼的人,難道不是我麼?”橘政宗緩緩地說,“是我把惡鬼從監獄中釋放出來,也該由我親手把他關回地獄裡去。”

    路明非使足了勁兒才把繪梨衣從浴室裡挪到床上。

    大概是在擁抱中獲得了安全感,這個女孩在浴缸裡沉沉地睡去,路明非只得摸黑•抓過一件浴巾把她裹起來,再把她抱到床上去。留她在浴缸裡總不是個事兒,水溫會漸漸地降低。

    給姑娘擦拭身•體這種事情就有點男女授受不親了,他只能先摸黑•給繪梨衣蓋上幾條浴巾,等她身上的水被吸幹之後再蓋上羽絨被。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才敢把遮光的窗簾拉開一線,就著外面透進來的路燈光打量這個沉睡中的女孩。她睡著的時候顯得很安靜又很乖巧,像個真正的公主,應該睡在那種用白色綢緞和蕾絲被單裝飾起來的皇室臥房中,恬靜美好,等待著被喚醒。

    可她確實是個怪物,不能容於這個世界的怪物。

    昨晚她的憤怒造成了多少人的死?幾十人還是上百人?那些人中有多少是無辜的?這種程度的事件對學院來說已經是極其嚴重的死侍行兇事件,毫無疑問會派遣A級專員執行抹殺。

    無論在人類社會還是混血種社會,這女孩都犯了罪,不被容忍。

    路明非在床邊坐了很久很久,偷偷地把手伸進被子裡,摸了摸繪梨衣的腳腕。原本她的皮膚跟其他女孩一樣細膩溫軟,但此刻摸上去卻是冰涼堅硬的,那些鋒利的鱗片並沒有全部褪去,腳腕和背脊處的細鱗頑固地留了下來,路明非抱她的時候就覺察到了。劇烈擴張的靜脈像黑•色的蜘蛛網那樣沿著她的後背和大腿分佈,或粗或細的血管像小蛇那樣在皮膚下面跳動。

    她的龍化現象並未真正解除,龍血依然躁動不安,正一步步地侵蝕她的身•體和神智。一旦失控就無法逆轉,她隨時都會變回為昨夜的怪物。

    路明非把手縮了回來,拉拉被子把她裹好,拿起牆角的傘,在黎明降臨之前冒雨出門。

    “脫衣服!”愷撒冷冷地說。

    “沒叫你連褲子也脫!”片刻之後他又說。

    “哦……你說得那麼嚴肅,我還以為非得脫光不可。”路明非期期艾艾地說,重新提上褲子,赤裸著上身站在燈下。

    “轉過身去。”楚子航說。

    路明非轉過身去,露出傷痕累累的後背,傷疤縱橫交錯,連一隻巴掌那麼大的完好皮膚都找不出來。愷撒和楚子航都被嚇了一跳,他們從未經歷過這種程度的皮外傷,不像是刀砍出來的,倒像是在分割肉豬的流水線上滾了一道。

    “看好了沒有啊?我有點冷。”路明非其實是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愷撒和楚子航都在他的背上摸來摸去,好像古董藏家鑒賞什麼白玉美人似的。

    “不可思議的自愈能力。”愷撒低聲說,“這種程度的外傷,就算治療和護理都是頂級的,也需要至少三周才能癒合到這種程度,可現在距離他受傷只過去了八個小時。而且受了這種傷,他本該當場失血而死。”

    “那是因為傷口在受傷的瞬間就開始自愈,血管自行止血,所以身•體裡的血液被鎖住了。細胞通過高分裂來填補傷口,甚至斷裂的肌腱都能融合。”楚子航說,“他的自愈能力超過了源稚生。”

    “難道這就是校長把他評定為S級的原因?”凱撒沉吟。

    “可他並不總有這種自愈能力,他上次受的槍傷遠不如這次所受的傷重,可過了三四天他才恢復神智。”楚子航說。

    “這我也想到了,要是他總有這種自愈能力的話,豈不是完美的肉盾?我們要是再跟人槍戰,就派他擋在我們面前吸收傷害,他走在前面,我們躲在他後面,一邊前進一邊壓制射擊。”

    “所謂沒有童年都是編出來騙我的吧?老大你這麼熟悉MT的用法,平時是玩魔獸呢還是戰錘呢?”路明非打斷了這兩個神經病的技術探討,“但不管你是玩魔獸還是戰錘現在都閉嘴好麼?我來找你們是有更重要的事!”

    “我們已經知道了,即使你不來找我們我們也會去找你。”愷撒抓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每個頻道都在播報這件事,整晚反復地播。”

    螢幕上出現了路明非看著很眼熟的那條長街,摩托車的殘骸仍在熊熊燃燒,看螢幕右下角的時間,這段現場新聞是昨天夜裡拍攝的,警•車、救護車和新聞採訪車都已經趕到,整條長街被封鎖。醫護人員從長街裡抬出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它們躺在黑•色的屍體袋裡。救護車帶來的氧氣包和血瓶根本派不上用場,這是一場沒有傷者的殺戮,每個被波及的人都被下達了死亡的命令。

    現場記者在警•戒帶前採訪ChateauJoelRobuchon的總經理。

    “真是悲劇,我看著他們在餐館門前經過,相互追逐,車速很快,去往西北方向。幸運的是店裡的客人並未被驚擾。”總經理滿臉感慨,“我希望政府能加強警•力,不能任黑•道這樣囂張下去了。”

    本家顯然是電話叮囑了他,所以他在接受採訪中絕口不提路明非和繪梨衣當晚在他的店裡用餐。他偽裝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初步分析現場的結果,是追車中一輛蘭博基尼跑車和一輛豐田轎車相撞後失控,高速中蘭博基尼跑車完全解體,碎片造成了嚴重的殺傷。”負責惠比壽花園地區安全工作的警•監沉痛地說,“這個不幸的事件發生在我管轄的區內,我將引咎辭職!”

    這位顯然也早已效忠本家,正是他下令封鎖出入惠比壽花園的道路。在他的陳述中也沒有提到路明非和繪梨衣。

    “只是交通事故這麼簡單麼?死難者共計76個人,每個人都受了致命傷,但在通常的交通事故中傷者人數會遠多於死者。”記者嚴肅地追問,“警•方定性為交通事故是不是太草率了呢?”

    “現場也發現了傷者,但不是在這條街上,是之前追車中翻車的人。”警•監說,“他的供述是我們將這起事件定性為交通事故的重要證據。”

    鏡頭切換到對傷者的採訪,奄奄一息的人躺在擔架上,那張臉路明非略微有些印象,是第一個被他擠到牆上壓斷了腿的騎手。這人受傷之後掉隊,沒有被繪梨衣的死亡命令波及,算是因禍得福。

    “我們……是在賽車,是在賽車……”傷者說這幾句話幾乎用盡了全力。

    擔架不遠處站著西裝革履面無表情的男人,傷者在作證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個男人。他之所以硬撐著作偽證是因為本家已經完全控制了現場,他如果不按本家的意思作證,那麼就算醫生能保住他的命,本家也不會允許他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後護士不得不終止了採訪,給他戴上氧氣面罩,護送他上救護車,繼續延誤下去這唯一的證人也得死了。

    “但這場所謂的賽車確實存在很多疑點,不分析疑點就全然相信人證,這算是日本的法治精神麼?”記者繼續追問。

    “我已經引咎辭職,我的繼任者會對媒體做出更詳細的解釋,給大家添麻煩了,請原諒!”警•監摘下帽子,深鞠躬之後離開了鏡頭。

    “在這起死亡人數多達76人的惡性事故中,警•視廳對媒體的解釋卻只是這樣的,沒有足夠的證據公佈也沒有詳細的深度調查,就匆匆地做出了結論。在這裡朝日新聞要向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先生提出質疑,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媒體的警•視廳,真的能夠保證東京都的安全麼?”記者的語氣中顯然帶著憤怒,“下面讓我們聽一聽另外一些目擊者的聲音……”

    路明非不想看下去了。新聞媒體再怎麼追問也無法觸及真相的,這座城市名義上掌握在東京都政府手中,可暗中的控制者是那只孤高厭世的象龜,他牢牢地把守著龍族秘密的鐵幕,不許任何人窺探。

    忽然一張大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男人,穿著白色襯衣和迎風颯颯的薄毛料西褲,油光閃閃的分頭有些淩亂。

    他一把搶過記者手裡的話筒,紅著眼怒氣衝衝地說:“你們日本政府要負責!你們的黑•社會追殺我侄子!你們隱瞞真相!小日本你們他媽的就沒一個好人!我給你們說中國已經強大起來了!你們的警•察不管我找大使館!你們惹上國際事件了!我侄子不平平安安地回家我跟你們沒完……”

    男人過於衝動的表述顯然讓在場的警•察和記者都不滿了,他搶來的話筒被記者奪了回去,防暴警•察拖著他的雙臂把他帶離現場。他的妻子和兒子跟在後面,那個家庭婦女憤怒地上去捶打警•察,扭過頭來對著攝像機罵罵咧咧。

    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路明非關掉了電視。

    在長達一年的冷戰之後他終於跟那個養了他六年的家庭達成了和解,即便嬸嬸還會翻白眼看他冷言冷語地對他,他也想暑假裡回去探望他們。

    可他也許再也不會回那個家裡去了,他捲進了能要人命的事情裡,他還是個被魔鬼買掉了半條命的怪物,他愛他們的方式就是離他們遠遠的,斬斷一切聯繫。

    “王將,”愷撒說,“我一直猜測源稚女在騙我們,可是那個惡鬼一樣的王將真的存在。”

    “他似乎有某種特殊能力,無論目標的血統多麼強大,他都能對其造成精神衝擊。”楚子航說,“他的自愈能力甚至比路明非更強,幾乎殺不死。”

    “源稚生、源稚女、上杉繪梨衣、王將……日本真是怪物大本營啊。”愷撒說,“必須立刻送上杉家主離開日本。”

    “可她現在的狀態很不穩定!”路明非吃了一驚,“她似乎隨時都會失控,可是又很虛弱,像是隨時會死的樣子。”

    “極度的強大和極度的虛弱並存,龍血一方面強化她一方面摧毀她,所以她只能生活在蛇岐八家給她設置的特殊醫療環境中。”楚子航說,“但這時把她送還給蛇岐八家就等於把致命武器的啟動開關交到了對手手裡,如果源稚女說的是真的,那麼我們的敵人也許隱藏在蛇岐八家內部。”

    “明天淩晨有一艘集裝箱貨船離開東京港,我已經付錢給船主了,他會帶你和上杉家主離開日本,七天之後你們會到達福建,帶她去找中國分部的人。”愷撒把一張卡片遞給路明非,“在東京港七號碼頭接頭,地址寫在上面了。”

    “她要是在船上失控怎麼辦?”路明非心驚膽戰。

    愷撤把一盒用玻璃小瓶封裝的藥水遞給路明非:“異丙酚,外科用強效麻醉劑。給她注射這種藥劑.能把她的生命體征降低到最低點,她會一直睡到中國,中途給她輸葡萄糖。”

    “可她現在很虛弱!”路明非下意識地提高了聲量,“給一個很虛弱的人注射強效麻醉劑,七天只靠葡萄糖活著?她死了怎麼辦?’’

    愷撒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也不希望她死,但這是眼下最可行的處理方法。她是件隨時會失控的致命武器,我們既不能繼續持有這件危險武器,也不能把她還給蛇岐八家,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送她離開日本。這要冒一點險,但也會讓她離開東京這個是非中心。她是我們知道的最奇怪的混血種,也許跟神的蘇醒有關,她離開了,就相當於一個危險因素被排除了。”

    路明非心裡一動,路鳴澤確實說過繪梨衣是白王復蘇的鑰匙之一。

    “你來之前我和愷撒已經討論過了,這是唯一的辦法。”楚子航說,“找個藉口帶她出門,明天淩晨四點整,帶她到達碼頭。她很相信你,應該會答應跟你登船。”

    “如果她徹底失控,你可以自己判斷要不要將她現場處決。”愷撒說。

    “別逗了……我現場處決她?”路明非苦澀地說。

    愷撒從腰間摸出一支沙漠之鷹,從彈倉中卸出一顆子彈放在桌上。映著燈光彈頭竟然是透明的,內部佈滿海藻般的紅色細絲,所有細絲都是從種子一樣的核心中生長出來的。

    彈頭中央那粒“種子”是紅得令人畏懼的晶體。

    “煉金彈頭,質地是高硬度石英,裡面那顆紅色的東西是從龍王康斯坦丁的骨骸中煉製出來的。這種彈頭代號‘焚燒之血’,原型得用弩弓發射,小型化之後可以用大口徑手槍發射。這是純粹的火元素彈,命中目標後會引燃世上最劇烈的燃燒,無論是坦克還是龍王都會燒成灰燼。”愷撒把焚燒之血裝回彈匣裡,把槍遞給路明非,“開槍的時候你和她距離不能少於30米,免得被波及。”

    路明非端著這柄沉重的槍,驚呆了。

    “這種子彈從哪裡搞來的?”楚子航問。

    “基於某項秘密的協議,學院可以保有康斯坦丁的骨骸進行研究,但必須將研究結果和組成校董會的各大家族分享。我不說你們也能猜到,加圖索家是這項協議的最大受益者。家族的技師利用到手的火元素晶體製造了‘焚燒之血’,據我所知目前的成品一共有六發。這枚子彈藏在狄克推多刀柄中的空腔裡,家族希望我用它來直功。”愷撒低聲說,“在源氏重工裡我差點想要使用它,不過在火場裡使用這種級別的武器,我們中沒人能活下來。”

    “對龍族的戰爭還沒結束,各家族已經開始瓜分龍的遺產了麼?連龍王骨骸也不放過。”楚子航幽幽地說。

    “這就是政治,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人說黑•王被殺的那一天就是混血種戰爭的開始,最大的威脅終於消失,混血種家族就為這個世界的主宰權而開戰。”愷撒抽著雪茄,吐出一口青煙,“不過加圖索家的事,不一定都是我的事,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還不清楚自己會站在哪一方。路明非快點回去吧,別讓公主對你起疑心,就說你出門是給她買牛奶。”

    路明非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槍,光明如鏡的沙漠之鷹反射著猙獰的光。

    他輕輕地打了個寒戰,原來歸根到底還是一場戰爭,他和繪梨衣之間從來不是真正的朋友。雖然都是混血種,可他傾向於人類而繪梨衣傾向于龍,他們是敵對雙方。踏上戰場的人都應當有覺悟,用盡所有的武器和狠毒去殺死對手,直到牙齒也折斷,指甲也禿掉。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什麼浪漫的戰爭,戰爭的本質就是絞殺生命。

    即使你們曾一起坐著摩天輪俯瞰芝加哥……在QQ上徹夜長談……在暴雨之夜手拉著手跑過街頭……如果那一天到來,你們將各自握緊武器,面向對方爆發出殘忍的呼喊,刀刃上泛著血腥的光。

    “可她什麼都不知道。”路明非輕聲說。

    窗外是滂沱大雨,他想到那個女孩還睡在紅色的圓床上等他回去,她對這個殘忍的世界一無所知。

    “對不起。”愷撤低聲說。

    “渾蛋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我們是合謀啊。”路明非抬起頭來看著愷撒。

    愷撒微微吃了一驚,不知什麼時候這個廢柴的眼神變了,眼神深得他看不懂。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2
第十幕 迎著陽光盛大逃亡


    路明非回到旅館的時候,繪梨衣正跪坐在鏡子前面梳頭。

    窗外已經是清晨了,暴雨下完之後,天空竟然放晴了,陽光斜斜地站在拼花地毯上。路明非把裝著盒裝奶的塑膠袋放在地上,坐在旁邊看繪梨衣梳頭。

    繪梨衣沒問他去哪裡了,他也懶得解釋。他只離開了三個多小時,繪梨衣卻好像飽飽地睡了一覺,她的神情自然,面色竟然有些紅潤,路明非回來之前她已經把頭髮洗好了又吹幹,正把它梳成原來的模樣,不加修飾的筆直長髮,像是瀑布那樣披散下來,在腳下盤曲起來。

    誠然美容店為她精心製作的髮型看起來非常時尚,可這樣子的繪梨衣更像她自己,端靜、清澈,卻又古豔,就像那些神社裡修行的古代巫女。

    梳好頭之後繪梨衣給自己戴上了一頂圓邊小禮帽,對著鏡子仔仔細細地端詳。

    “蠻好看的。”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寫字給她看。

    今天繪梨衣換上了深紫色的齊膝裙,這條裙子買來後一直沒穿,裙擺像是一層層荷葉疊成的,腰線很高,腰間紮著同色的蝴蝶緞帶,高領,胸前有精美的黑色蕾絲。

    她還穿了黑色絲襪和黑色的高跟羅馬鞋。

    其實她最喜歡的衣服還是第一天購物就換上的那身白色塔夫綢露肩裙,她翻看了時尚雜誌,知道年輕有資本的時尚女孩都會得意地暴露出肩膀和後背,她很年輕,有的是資本。但她已經沒法穿那條露肩露背的裙子了,黑•色的靜脈沿著她的後背蔓延,似乎有劇毒的液體在裡面流淌。她的腿上也盡是這樣的黑•色血脈,腳腕處則有細密的白鱗,象徵性感的黑•絲襪只是用來遮擋腿部的異狀。她必須把自己嚴密地包裹起來,才不至於嚇到路人。

    “我要回家了。”繪梨衣也在小本子上寫給路明非看。

    “就這麼回家了麼?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玩。”路明非有點緊張,不知怎麼阻。

    “家裡人就要來帶我回去了,我不回去會連累Sakura的。”

    “我們可以去你家裡人找不到的地方。”

    “沒有用的,是我不應該出來亂跑,我出來亂跑對大家都不好。”

    “你會說話的對不對?為什麼要用寫字來代替說話呢?”

    “不會說人話,只會說奇怪的話,說了就會發生讓人難過的事。”

    “什麼事讓你難過了?”

    “死了,我對他們說過話的人,都死了。”

    路明非明白了。繪梨衣並不啞,但她的血統太純粹了,天生就能使用龍族的語言,而那種古老至高的語言只能用來下達命令。她的天賦言靈是“審判”,下達的命令總是死亡,所以她說的話在別人眼裡都是詛咒。她討厭自己說話造成的結果,所以從不開口。昨夜她確實是開口說話了,在路明非即將死去的瞬間,她動用了自己親手封存的力量,她的聲音清澈,像是風吹過排簫的音管,但引發的效果卻像是死神從大地深處緩緩升起。隨著力量狂龍脫閘般湧出,她再也壓制不住血液中的凶毒。

    “你的聲音,其實很好聽。”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寫。

    “可是不能說。”繪梨衣豎起一根手指封在嘴唇上。

    “昨晚我們應該早點走的。”

    “可是好不容易才遇到Sakura的家裡人啊,Sakura的叔叔很好,但是嬸嬸好像不喜歡我。”

    “她不是不喜歡你,是我以前做了好多讓她不喜歡的事。”路明非一直以為這個女孩簡單得像是一張白紙,很好糊弄,可簡單不代表傻,她清楚地感覺到嬸嬸不喜歡她,但還是堅持著對嬸嬸微笑。

    “可是能跟家裡人那樣吃飯還是很好的,我以前去那家餐館吃飯,要坐不透光的車去,還要戴著面紗,還要在單獨的房間裡。”

    “對不起。”路明非不知道再寫些什麼了。

    “沒關係的,其實這個身體原本就撐不了太久了,我已經好幾天沒有注射血清了。這樣的情況早就有了,只是不那麼明顯。”繪梨衣褪下黑紗手套,給路明非看她密佈著黑色血管的手腕。

    難怪從兩天前開始她就堅持要戴著手套出門,當時路明非還心說這是什麼公主病,小手那麼嬌嫩麼?

    “一直堅持到現在麼?”他寫。

    “沒關係的,跟Sakura在外面到處玩,很開心,所以我能堅持下來。這是我一生裡最自由的時間,以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

    “原來那麼辛苦。”

    “想看外面的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早就知道了。”

    路明非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裡映著陽光。路明非歪歪頭,她也歪歪頭,一縷深紅的長髮從耳邊垂落。

    原來是這樣麼?原來只是跑出來看看這個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忍受很多的痛苦。知道自己的壽命比別人短,但不想在那間永遠不改變的小屋裡過一生。

    “活過”的概念不是等著慢慢死去,而是要不斷地奔跑,跑到很遠的地方去看盡可能廣大的世界,跑到筋疲力盡才不會後悔。很多人能夠每天沐浴在陽光下,卻沒有這個很少能見到陽光的女孩能明白所謂“活過”的意思a

    所以就算再怎麼難受也不會露出痛苦的表情,要大吃那些廉價的食物,要每天換不同樣子的漂亮衣服,要大方地露出年輕的驕傲的肌膚,要對著所見所聞的一切驚歎地寫字說:“好厲害!”

    “繪梨衣好厲害。”路明非寫。

    繪梨衣無聲地笑。

    “還有什麼想去的地方麼?”路明非又寫。

    繪梨衣愣了一下,那雙原本已經暗淡下去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路明非起身摘下牆上的外套,這是跟繪梨衣一起買的HugoBoss,除掉跟陳雯雯吃飯時愷撒給他準備的那身正裝,這是他這輩子擁有的最貴的衣服。他穿上這件紅線鎖邊的赭色獵裝,登上濺了泥水的皮鞋,用紙巾在鞋尖上蹭了蹭,把它擦出一些閃亮的光澤來。他轉過身把手伸給繪梨衣:“走吧,還剩最後一天,我們把你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

    “真不敢相信!新郎和新娘租了一輛保時捷911跑車!”

    “他們正沿著上野線向西行駛!車速很快!他們似乎知道導播車在後面尾隨了!他們想甩掉我們!”

    “飛艇報告,在本町出入口附近鎖定他們了,但他們很快就會離開飛艇的監控圍。”

    “他們超速了,警車正在尾隨他們!他們加速了,他們還想甩掉警•車!”

    “他們已經甩掉警車了,正在銀座七丁目附近加油,他們似乎在為長途旅行做準備。”

    “他們在附近的超市里購物,看起來他們買了很多零食……還有巨型輕鬆熊!”

    大幅照片經由手機網路發送到蘇恩曦面前的大螢幕上,那是廣告飛艇從空中拍攝的,又下雨了,不過是濛濛的太陽雨,五光十色的雨絲中路明非和繪梨衣扛著一人高的熊跳上跑車。

    今天的新郎新娘堪稱肆無忌憚,繪梨衣洗掉了為她精心設計的妝容,回復到原來的樣子,他們在全無偽裝的情況下駕車橫穿東京城。不過此刻蛇岐八家的精銳都集中在新宿區邊緣搜索,他們大概猜出路明非和繪梨衣藏在那一帶,卻沒想到這兩個小瘋子並未取消旅行計畫,一早起來就堂而皇之地出門,還租了一輛豪華跑車。這樣反而避過了蛇岐八家的搜索。

    “小怪獸們瘋了麼?”蘇恩曦扶額。

    她想不明白這兩個人在想什麼,從行車軌跡來看,他們正沿著高速公路向西行駛,這麼下去他們很快就會離開東京都。可他們又不像是想要逃走,租來的車上都有衛星定位系統,每秒鐘定位系統都向租車公司報告他們的位置。

    “鷺鷥鷺鷥,能聽見我說話麼?目標正離開銀座駛向青梅街道,你可以從蓮舫小道趕過去跟他們會合。”蘇恩曦抓起對講機。

    “收到,蓮舫小道,青梅街道。”酒德麻衣騎著一輛火紅色的重型摩托,穿行在車流中,車後的皮箱裡裝著那支沉重的AS50。

    鷺鷥是她的代號,取“長腿”的意思,導播車和飛艇可以跟丟,但她不能,她負責解決突發情況。

    隨著久違的陽光透過雲層,街頭的積水排空,東京又變回那個整飭有序、遊人如織的旅遊城市。

    酒德麻衣沿蓮舫小道抵達青梅街道的時候,路明非已經在五分鐘前離開了那個路口,一路向西,GPS定位儀清楚地顯示他正以120公里的時速駛向四國。

    酒德麻衣馬不停蹄地追趕這對狗男女,餓得胃裡咕咕直叫,就將車停在街邊,買了一杯鮮榨蘋果汁和一個加熱的牛角包,靠在摩托車上簡單解決早飯。她一身騎裝,曲線畢露,來來往往的男人沖她眉飛色舞。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把綠陰照得半透明,路邊的櫻花樹隨風落花,連日來心裡的陰霾不知不覺地消散,酒德麻衣的狀態恢復了許多。這種天氣就該騎著摩托車四處瞎跑,如果不是有任務在身,她會放慢車速在東京街頭巡遊,走到哪裡算哪裡。

    路明非和繪梨衣終於還是擁抱了,經歷千難萬險,有了實質性的進展。看似不可能的任務現在有了一點轉機,既然能擁抱,那結婚似乎也不是不能期待的事。

    酒德麻衣想老闆也許真的轉性了,要寫一個愛情故事,不會讓悲劇在這種適合相愛的季節發生。那她也就用不到車後座上那支AS50了。

    “鷺鷥鷺鷥!我這邊看到你的運動停止了!目標在去四國的路上!”蘇恩曦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喝口水不行麼?”酒德麻衣不耐煩地說,“剝削勞工不要那麼殘酷好麼?”

    “可現在除了GPS我們無法監視他們!他們逃走了怎麼辦?他們手裡有一輛好車,還有足夠的錢,想去哪兒加油就去哪兒加油,他們能環遊整個日本!”蘇恩曦有點著急,“我這邊還等著他們回來辦婚禮呢!”

    “看運氣咯,”酒德麻衣淡淡地說,“我想他們會回東京的,你可以一時興起去遠方旅行,可旅程的終點總會是原點。”

    “居然用文藝女青年的調子跟老娘說話!他們遲早會回東京,可我們趕時間!TokyoLoveStory計畫的截止時間是明天,他們必須在明天舉辦婚禮!”蘇恩曦氣急敗壞。

    “你把婚禮現場佈置好,等著他們去結婚。”

    “開什麼玩笑?他們昨晚剛剛發展到擁抱這一步,第一次擁抱離結婚有多遠?我憑什麼相信他們會去結婚?他們連婚禮場地在哪裡都不知道!”

    “奇跡,我們只能相信奇跡,記得鈴木良治的‘怪獸理論’麼?”

    “記得,怎麼了?”蘇恩曦一愣。

    “鈴木良治說怪獸的內心世界是迷宮,每只怪獸都生活在自己的迷宮中,所以他們很難找到對方。只有怪獸自己能穿越迷宮找到出口,他們在出口處相遇,那時才會產生感情。路明非和上杉家主的感情不是我們策劃出來的,他們在漆黑的長街上擁抱,天上下著大雨,那之前他們被整個東京的黑道追趕,幾百把快刀跟在後面砍。那不是個適合愛上陌生人的時刻,但就在那一刻兩隻怪獸走出了各自的迷宮。這就是奇跡,奇跡的發生不是人為的。就像昨晚你跟我說的,我們只能加速一段感情,卻不能憑空製造它。”

    “我只是瞎扯瞎扯安慰你的……我看你當時情緒比較低落!完不成任務老闆發神經我們可怎麼辦?”蘇恩曦目瞪口呆。

    “管他呢,反正他也不能開除我們。老闆是個很會算計的人,我們都是他手中的棋子,也許明天的婚禮是否會順利舉行也在他的預料之中。我們做好自己的事,等著看他製造奇跡就好了。”酒德麻衣結束了通話。

    此時此刻,還有另一隊人辛苦地追趕著路明非,但汽車拋錨了。

    這輛頗有車齡的豐田家用車停在去往四國的高速公路旁,愷撒打開引擎蓋,濃重的白煙四下飄散,一股橡皮燒焦的惡臭。豐田車的發動機畢竟不能跟保時捷911相比,即使駕駛家用車的是賽道宗師級的愷撒,他追著路明非飆了十五公里,最終因為發動機過熱而熄火了。

    “你應該租一輛好點的車。”楚子航皺眉。

    “我怎麼知道他們會租一輛保時捷911?盯梢的話就是這種不起眼的車好用。”愷撒在手套箱裡亂翻,“而且我們沒什麼錢了。我們的肉金都輸送給路明非供他揮霍,為這個我把雪茄都戒了。你覺得一個窮到連雪茄都戒了的人有錢租法拉利麼?忍一忍,加圖索家的男人都能忍受日本車,你一個中國富二代有什麼不能忍受的呢?”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現在把路明非給跟丟了!”楚子航被愷撒的邏輯嗆得無言以對,“你在翻什麼?”

    “行車說明書,我們得想辦法修修這破東西,我把剩下的錢都支付押金了,60萬日圓。”愷撒終於找到了行車說明書,“見鬼!還是日文版!”

    “你不是從14歲開始就開超級跑車麼?連一輛家用版豐田車都不會修?”

    “你這麼問真是太丟我們有錢人的臉了,我們可以親自開車,但那不意味著我們非得自己動手修車。這個道理就好比我確實會做飯,但只限於牛奶布丁和義大利面。”愷撒來到發動機艙前,對照著行車說明書判斷各種部件,“引擎、化油器、機油口……不對,這是日本人用來加玻璃水的地方……見鬼!那該死的機油口在什麼地方?”

    “我沒聽懂你的道理,關於牛奶布丁和義大利面的道理。”楚子航站在他身後。

    “做牛奶布丁的時候,你可以握著女孩的手教她攪拌牛奶,做義大利面的時候你就可以站在她身後,跟她玩四手揉面,這種廚藝很性感,會讓女孩對你著迷。燒烤就不一樣了,做燒烤的時候通常都有一群餓鬼圍在你旁邊,急於搶走你還沒有烤熟的雞翅,你滿臉都是煤灰,像個赤道幾內亞人。所以我只會做牛奶布丁和義大利面。飆車是很有男人味的事,但修車可不性感,相信我,女孩不會願意擁抱渾身機油味的你。”愷撒終於找到了機油尺,抽出來用紙巾擦了擦,“該死!這車的機油不夠量!”

    楚子航終於忍不了這個義大利人了,抓過他手中的機油尺把他從車前推開:“修車的事情交給我,不想沾上機油的話就離得遠一點,順便說機油不足跟發動機過熱沒什麼關係。”

    “喔!怎麼忘了我還帶了機電專家呢?”愷撒非常高興有人幫他接下這個髒活兒,配合地讓出了發動機艙前的位置。

    楚子航脫下襯衫扔進車裡,他出來的時候非常匆忙,穿著店裡的衣服,高天原裡的牛郎都會配發幾套頂級品牌的衣服,弄髒了賠償起來也不是小數字。如愷撒所說,他們現在確實很缺錢。

    後備箱裡有工具箱,楚子航熟練地使用各種工具拆卸引擎,他也沒有學過修車,但家用車引擎並不複雜,掌握原理之後他能熟練地拆解各種常規機械。

    “我得糾正我之前說的話,如果是你的話,修車確實也能吸引無知少女。”愷撒靠在車門上。

    這是一條筆直的綠陰道,陽光天大家都出來透氣,女孩們騎著自行車從車邊經過,她們穿著漂亮的花格裙子,斑斑點點的陽光撒在她們的後背上。

    “這才是我想像中的日本,前幾天我一直以為自己生活在亞馬遜河流域的雨季。”愷撒沖女孩們的背影響亮地吹著口哨,“我說你沒有覺得路明非對黑•道公主有點意思麼?”

    “你的話題和邏輯都太跳躍了。首先我得糾正你亞馬遜河流域不分雨季和旱季,那裡一年四季都是雨季,其次我覺得不是路明非對上杉家主有點意思,而是反過來。”楚子航頭也不抬,“最後,我們的冷卻劑滲漏了,所以在發動機冷卻之後我們需要補充一些冷卻劑。”

    在達成臨時性和解之後,學生會主席和獅心會會長發現彼此之間聊天很有同步率。作為騷•包的義大利人,愷撒的話題和邏輯總是很跳躍,而楚子航總能精確地捕捉到他的各個邏輯點,跳躍式地進行回答,全無遺漏。愷撒就像一隻騷情的青蛙那樣在不同的荷葉之間蹦來蹦去,只有楚子航總能迅速地判斷他下一步將跳向何方,並且迅速跟上。

    但外人聽他們的對話會覺得他們是兩隻發癲的青蛙,以高得驚人的同步率在荷葉之間跳躍,同起同落。

    “我希望那個小姑娘能平安抵達福建,”愷撒說,“我可以在報告中把她寫得那麼危險,這樣她就不會被監禁起來,沒准還能進學院讀書。”

    “然後加入學生會成為蕾絲白裙少女團的一員麼?你總是不放過任何漂亮的新生。”楚子航放出殘餘的冷卻劑,等待發動機降溫。

    “我只是不放棄任何有才華的人,美貌也是一種才華,賈斯特菲爾德伯爵說‘美貌的女人就像有才華的男人那樣,是至關重要的。’”愷撒說,“我覺得那女孩沒們想的那麼危險……好吧她確實殺了一些人……好吧不是一些人,是蠻多人,76個人確實不少。可那不是應激反應麼?如果有人那樣進攻我我也會向他們投擲手榴彈。”

    “她有血統方面的問題,她的巨大破壞力並不可控,而你清楚什麼時候該扔手榴彈什麼時候不該扔。”

    “她確實有血統方面的問題,可你也未必沒有血統方面的問題,我不是照樣在聽證會上舉證你是個正常人麼?”

    “首先,她到底有多危險不是由我們來判斷的,而是由校董會;其次,賈斯特菲爾德伯爵確實說過那句話,可他也說過,‘勿因女人容貌之缺陷而疏於觀察其心,美貌隨著時間衰減而心將愈發強大。’最後,我確實是個正常人。”楚子航重新把引組裝起來。

    那兩隻發癲的青蛙又在荷葉間同步跳躍起來。

    “嗨嗨嗨!我是在跟你說正經事。你清楚一個血統有問題的混血種會被怎麼處置,學院在南太平洋上有個小島,島上只有一座療養院,船半年才去一次。那些血統有問題的傢伙都被關在療養院裡,他們可以盡情享受藍天陽光和沙灘,但永遠也離不開那個監獄,他們往四面八方眺望但看到的只有海水。你差點就被送到那座島上去療養了,如果當時調查組的結論是你不安全。那個女孩被送出日本之後也會面臨類似的事情,如果她被認為是危險的,她就得去那座島上了。”愷撒說,“那座島的名字是塔耳塔洛斯,希臘神話中的深淵盡頭,宙斯把提坦之戰中戰敗的提坦巨人們關押在那裡,沒有人能從那裡逃脫,那就是另一個地獄。”

    “你想跟我說什麼?”楚子航擦了擦手上的機油。

    “首先接觸那女孩的是我們,她殺死屍守群的目擊者也是我們,所以就她的問題給學院寫報告也會是我們。校董會得到這樣珍貴的個體之後肯定想把她關在塔耳塔洛斯裡研究,但我們應該給她機會,每個人都該有機會,對麼?正常人都不會跟校董會裡那幫政治家站在一起,對不對?你如果是個正常人就該在我的報告上署名,幫我證明上杉繪梨衣並不是無法自控的極惡之鬼,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她非常自律。”愷撒的臉從引擎蓋下方露出來,“我們的報告會決定那女孩的將來。”

    “聽著,”楚子航低聲說,“沒人會相信你的報告,我作證也沒用。上杉繪梨確實是極惡之鬼,掌握‘審判’的超級混血種。對她不會有什麼調查組,她會被直接送往塔耳塔洛斯。”

    “那樣的話我們把她送上了船就等於把她送進了監獄,”愷撒愣住了,“見鬼這是紳士該做的事麼?”

    “你是組長,你清楚你的許可權,你也清楚秘黨的使命,你只是不喜歡,所以你想要反抗它。可無論如何我們都沒法給那個女孩一個未來,她只能終生呆在塔耳塔洛斯,蛇岐八家也只敢把她保存在金庫裡!我願意給任何人機會,但她生下來就沒有機會。”楚子航一字一頓.“不喜歡她的不是你或者我,不喜歡她的是這個世界。”

    “路明非還不知道那女孩上了船會直接去往監獄!這話你要我怎麼跟他說?他還以為這女孩會被中國分部好好地照顧起來,等我們解決了這碼子事情他還可以去中國看她!”

    “那就什麼都別說。”楚子航也看向遠處,“我現在需要一些冷卻劑,你去買還是我去買?”

    愷撒瞪著楚子航,楚子航也瞪著愷撒,兩個人的眼睛裡都似乎含著鋒芒。

    “媽的我去買!我受不了跟你這種機械頑固的傢伙呆在一起!”愷撒轉身就走。

    楚子航看著他的背影:“我去買的話你也一樣可以不用跟我呆在一起。”

    愷撒沒有回答,櫻花和落葉在他背後簌簌地落下,他踩著路邊的青苔漸漸走遠了。楚子航靠在車門上,仰頭看著澄澈如水洗的天空。

    黃昏之前,路明非和繪梨衣到達了四國西南端的小鎮,這裡距離東京足有四百多公里,保時捷跑車也跑了足足四個小時。

    露天停車場上空蕩蕩的,路明非隨便找了車位停好車,打開車門就聽見了潮聲。他們看不見海,海跟他們之間應該隔著一座山,潮聲像是在天與地之間回蕩。

    “海?”繪梨衣寫給路明非看,眼裡透著興奮。

    路明非點點頭,當作回答。

    這應該是繪梨衣第一次聽見這樣舒緩的潮聲,他們下潛的那一夜繪梨衣也曾聽過海潮,但那是大海最兇惡的一面,烏雲密佈,狂風怒號,大浪像是崇山峻嶺那樣忽然凸起,又忽然破碎。

    路明非摸出指南針,打開早已準備好的地圖,帶著繪梨衣去向不遠處的小鎮。小鎮前的牌子上寫著梅津寺町,鎮子裡的街道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感覺,街道兩邊都是木質的和式屋,商家門前掛著蠟染的藍色幌子,偶爾有現代建築也就是兩三層的小樓,建築之間種著一叢叢的晚櫻。這種時候,東京街頭必定是熙熙攘攘的,但是在這座海濱小城,街上看不到什麼人,只有一隊穿著校服的小學生經過。

    繪梨衣從小生活在日本,但從未來過這種風味正宗的四國小鎮,看每樣東西都覺得新鮮,拖著不肯走快。路明非這個外國人卻對這個小鎮很熟悉似的,在小街中鑽來鑽去,只是走幾步就發現繪梨衣不見了,只得回頭去找她,有時候在豆腐工坊門前找到她,有時候在蠟染店門前找到她。最後時間不夠了,路明非只得拉著她小跑。

    這樣他們才能趕上最後一列登山電車,登山電車建在小鎮神社的旁邊,軌道足有45度角,登山的過程中發出噔噔的響聲。

    在成為旅遊勝地之前,梅津寺町是個銅礦,附近的男人都是礦工,他們每夭都乘坐著這樣的老式登山纜繩上山挖礦,後來礦車才被改造成了觀光電車。

    軌道兩側生長著濃密的樹木,從常見的松毛櫸、胡桃楸、三花槭到名貴的紅皮雲杉、朝鮮崖松和寒櫻,這裡都能找到,樹叢間隙還生長著忍冬和山刺玫這種野花。這些樹木如濃雲般遮蓋在軌道上方,他們仿佛穿行在一條顏色不斷變換的隧道中,這條隧道純粹是由樹葉和花組成的。

    車廂裡空蕩蕩的,只有路明非和繪梨衣兩個乘客。繪梨衣把頭探出窗外四下眺望,滿是驚喜。

    來梅津寺町是路明非的主意,繪梨衣表示去哪裡都好,只要是漂亮的地方,路明非說那我知道一個地方,那裡很漂亮但是很遠,我們需要一輛好車。

    所以他們在高速公路上跑了四個小時,從本州開到四國,最終抵達這座海邊小鎮。

    “Sakura不是日本人吧?怎麼會知道這麼漂亮的地方?”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

    “我看過一部日本拍的電視劇,這是那部電視劇裡很有名的場景,很久以前我看過那部電視劇。”

    “那部電視劇叫什麼名字?”

    “東京愛情故事。’’路明非一筆一劃地寫。

    四國最西南的縣是愛媛縣,《東京愛情故事》的結局就是在這裡拍的,路明非太喜歡那部日劇了,所以上網各種搜愛媛縣的資訊,最後得知結尾那場戲是在愛媛縣的梅津寺町拍的,劇中的學校和分別的車站都是真的。他一直夢想來梅津寺町旅行,做了很多很多功課,知道梅津寺町是個靠銅礦起家的鎮子,還有這條電車隧道,春天它是碧綠的,像是半透明的翡翠,夏天則是深綠的,綠色濃郁得像是要從頭頂滴落,秋天它是蒼紅色的,楓樹和銀杏大量落葉,軌道上鋪滿或紅或黃的葉子,密到連枕木都看不見,冬天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枯枝環繞著軌道,像一件後現代的藝術品。

    他沒好意思跟愷撤和楚子航說他想來梅津寺町,為了一部日劇要去偏遠的四國旅行,和為了看cosplay妹子要去秋葉原逛街,兩者相比後者還稍微正常一點。

    但在繪梨衣面前他不用隱瞞什麼,繪梨衣不懂這些,路明非可以很誠懇地跟她說東愛真的很好看的,我當年看著看著就要哭了。

    繪梨衣不會覺得看一部電視劇看哭了是很丟人的事情,她只會豎起小本子說:“那肯定是一部很感人的電視劇了。”

    路明非抽出一條手帕把繪梨衣的眼睛蒙住:“一會兒解開手帕會看到很漂亮的景色。”

    繪梨衣認真地點頭,把手放在路明非手裡。落日發紅,斜斜的陽光從樹陰間投下來,從沒有玻璃的窗戶裡照進電車,在老式的木頭座椅上不斷地變幻。路明非也閉上眼睛,只聽見齒輪和軌道咬合,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登山電車在山頂的石地藏廟前停下,路明非牽著繪梨衣下車,車站前站著一尊半人高的石雕。日本人所謂石地藏,就是路邊站著的石刻小佛像,石地藏廟也不是一個真的廟宇,就是在石地藏的頭上建了一尺見方的磚頂,給石地藏遮雨,有了這個釘子這就是石地藏廟了。路明非把路上吃剩的一個飯團放在石地藏面前,拉著繪梨衣穿越樹林。

    他們走的是幾十年前礦工們進山採礦的小路,路面用凹凸不平的石塊拼成,繪梨衣穿了高跟的鞋子,害怕摔倒,就把雙手搭在路明非肩上。路明非踢開那些瘋長的野草和菟絲子,走在前面,道路盡頭有暖融融的陽光照進林子裡來。道路的盡頭是早已封閉的礦井,為了紀念這座養育了鎮子的礦井,梅津寺町的居民們捐款在礦井出入口上修建了木制的廟宇式建築,每一根椽子上都掛滿了用於祈福的鯉魚旗,屋簷下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瓷娃娃。這是當地的風俗,如果鎮上的人家生下男孩,就會來這裡掛上一面鯉魚旗,如果是女孩就會放上一個瓷娃娃。

    “跟網上說的一模一樣啊。”路明非說。

    礦車的軌道早已鏽跡斑斑,枕木間生長著雜草。他們沿著軌道來到山崖邊,路明非扶著繪梨衣讓她登上一塊凸出懸崖的石頭。

    荷葉般的裙擺被山風吹得飛揚起來,繪梨衣踩著高跟鞋子貼著懸崖站立,筆直修長,就像一株新生不久的小樹。路明非只要猛推一把,這個已知最強大也最危險的混血種、可以輕易毀掉半個東京的人形怪獸,就得墜落山崖一命嗚呼。想起來真可笑,這麼巨大的權力卻被他這種廢柴握在手中。

    可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權力。

    他雙手按住繪梨衣的肩膀說:“現在可以把蒙眼布解掉了。”

    繪梨衣解開手帕,夕陽如海潮般湧入她的視野,巨大的日輪已經觸及了海面,數千萬噸海水在她腳下緩緩地蕩漾,潮水在黑•色的山崖下碎成白色的水花。風吹著數萬公頃的森林,傍晚的樹林遠看也像海,蒼紅色的大海,成千上萬的樹梢隨風搖曳,組成層層疊疊的波濤。小城小鎮沿著曲折的海岸線分佈,路明非給繪梨衣一一地講那些小鎮的名字,山崖下方就是梅津寺町,稍遠處的是山前町、月下城町和松隆町,再遠處的路明非就叫不出名字了。

    鎮上的小學校已經人去樓空了,寂靜的操場上空無一人。

    摩天輪緩緩地旋轉著,卻沒有載客,跟大遊樂場中的摩天輪相比梅津寺町的摩天輪只能算是個微縮版,但它在夕陽中被放大了,巨大的影子投在起伏的樹海上。

    臨海的軌道上,黃色的慢速列車轟隆隆地駛過無人的小站,白色的欄杆把小站圍了起來,上面掛著“梅津寺X”和“[東京XXXXXXXX]口X地”的標誌。這說明《東京愛情故事》的結局就是在這個小站拍攝的,那裡一度是日本男女朝覲愛情的聖地,那列黃色火車從東京帶來數不清的遊客,梅津寺町小鎮迅速躍升為著名的旅遊勝地。如今那部老電視劇的魔力已經退去了,更新更有趣的片子佔據了電視螢幕,梅津寺町小鎮重又變回當初那個默默的無人問津的鎮子。不知道多久才會等來路明非這種懷舊的神經病,居然還是個外國人。

    路明非把耳機掛在繪梨衣的耳朵上,放小田和正唱的《愛情故事忽然發生》給她聽。那是《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說起來奇怪,他從來不在手機裡灌什麼音樂,可手機寄過來的時候這首歌就存在裡面。

    難道路鳴澤也會看《東京愛情故事》?這種魔鬼確實有點丟魔鬼界的臉吧?

    路明非還能記得那首歌,當年他靠硬記發音學會了唱那首歌。

    “不知該從何說起

    時間在悄無聲息地流逝

    那些話湧上心頭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雨快止了在這個只屬於我倆的黃昏

    在那天,在那時,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與你邂逅

    我們將永遠是陌生人

    我用所有的一切越過時空的阻隔來到你身邊

    在那天,在那時,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與你邂逅

    我們將永遠是陌生人。”

    事隔多年他把好多情節都忘掉了,那場曾經感動過他的離別也變得有些模糊了,可聽著耳機裡洩露出來的、風一樣的歌聲,他又能不假思索地哼那歌的調子了。

    最後留在記憶深處的總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像你記住一個人往往不是因為她的美,很多年後你連她的樣子都忘記了,可偶然在人流如織的街頭聞到她慣用的香水味,你在驚悚中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卻只看見萬千過客的背影。你這才想起即便剛才和你擦肩而過的確實是她,即便你跟她面面相對,你也未必能認出她今天的樣子了。

    就像在那個夢裡,路明非只是看見了那對銀色的四葉草耳墜,就不管不顧地想要衝上鐘樓。

    在播放那首歌的幾分鐘裡繪梨衣一直沒說話,也沒有表情。她默默地看著夕陽下靜謐的海岸線、往復的大海和旋轉的摩天輪,路明非有點緊張地看著她。

    這是路明非心裡日本最漂亮的地方,他曾在網上看過遊客站在這塊岩石上拍的落日景象,跟眼前所見的一模一樣。這可能是繪梨衣一生中最後的一次旅行,就算不是也是他們兩個人的最後一次旅行,路明非希望她能喜歡這個地方。如果繪梨衣的反應是說這地方沒什麼意思只適合某些懷舊的衰人緬懷一下其實並不曾擁有過的愛情,那路明非就只有灰溜溜地帶著她下山了。

    “世界很溫柔。”繪梨衣給路明非看小本子。

    世界很溫柔?路明非從沒想到溫柔這個詞也能用來形容“世界”這麼巨大的東西。

    “以前世界不是這樣的,沒有那麼溫柔過。”繪梨衣又寫。

    “以前你覺得世界是什麼樣的?”路明非問。

    “蛇群守護的寶石,很漂亮、很遠、很危險。”

    蛇群守護的寶石?真是出入意料的比喻,某種程度上又是完美的比喻,那座燈火輝煌的東京城不就是群蛇守護的寶石麼?巨大的野心像是黑•色的蛇群那樣在不夜城中穿行,隱藏著危險的毒牙。

    “外面的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樣?”路明非寫給她看。

    “海裡有海怪麼?”繪梨衣舉著小本子,盯著路明非眼睛。

    “那種東西應該只是神話傳說……”

    “飛空艇是真的存在麼?”她又開始刷刷地寫。

    “技術上還沒有徹底實現,不過應該不久後就會出現。”

    “地獄呢,有麼?”

    “這個不能確定,按說得死了才能去那裡,我還沒有死過。”

    “A-Iaws和天人組織還在作戰麼?”

    “歷代《高達》裡的東西都是虛構的,《火影忍者》和《海賊王》也一樣,類似問題不要再問了……”路明非有點無力。

    他們坐在礦井的屋簷下,繪梨衣不停地寫問題,路明非一條條回答。這個女孩似乎是攢了一肚子的問題,這下子全都問了出來。

    她的問題千奇百怪,有些很有條理,比如大海為什麼會有潮汐、梅津寺町的火車是從哪裡開來的,但有些非常無厘頭,比如布裡塔尼亞王國對Il區的奴役是在何時結束的。

    路明非漸漸明白了為什麼繪梨衣會有這種匪夷所思的世界觀,因為她對世界的理解完全出自遊戲和動畫片。沒有人給她耐心地講述說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即便源稚生也只是陪她打打遊戲,因為他認定玩遊戲是會讓繪梨衣高興起來的事。為了避免她因“太過無聊”而失去控制,蛇岐八家也會給她安排這樣那樣的娛樂,比如每個月帶她去ChateauJoelRobuchon或者龍吟餐館吃一頓法式或者日式的大餐,但那樣仍然存在著她跟外界接觸的危險,所以最常見的娛樂就是遊戲和動畫片。

    她看了幾乎全部公開發售的動畫片。醫務人員只是注意到她在看動畫片的時候心跳、脈搏和腦電波都非常穩定,卻沒有意識到一個扭曲的世界觀在她的腦海裡逐漸型。

    在她的概念裡世界充滿了動盪,歷代高達和魯魯修在同一個時空中作戰,聖鬥士跟攻殼機動隊也是同時存在的,她也會懷疑某些遊戲和動畫的合理性,比如《銀魂》。

    她一直想要驗證自己想像的世界對不對,所以才反復離家出走,她心裡對外面的世界很嚮往卻又很恐懼,所以出走總是以失敗告終。

    回想他們倆在金庫門前相遇,繪梨衣立馬轉身回屋裡去收拾衣服,跟這個曾在深海見過一面的陌生男人翹家……就像一隻看見籠子被打開的小貓。

    太陽漸漸沉入海面以下,最後的餘暉撒在海面上,半輪太陽和它的倒影組成一個完整的圓。路明非靠著手畫地圖和手舞足蹈,終於給繪梨衣講清楚了海那邊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說世界上有中國有美國還有戰鬥民族俄羅斯,有些地方千里黃沙幾十年不下一滴雨,也有地方冰天雪地北極熊在浮冰旁守著拿爪子拍魚吃,他不像愷撒那樣去過世界上絕大多數地方,可以繪聲繪色地給女孩講各地的風土人物,他講得結結巴巴而且還參考了以前在網上看的遊記。大概只有繪梨衣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土妞才會聽得聚精會神。

    “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個樣子的啊。”繪梨衣寫給路明非看。

    “是啊,就是這個樣子的,沒有布裡塔尼亞王國也沒有天人組織,失望麼?”路明非問。

    “不,不失望,喜歡這樣的世界,這樣的世界很溫柔。”繪梨衣又一次用了溫柔這個詞。

    她扭過頭去看著落日一點一點地從大地上收走陽光,蒼紅色的樹海變成了紅黑•色,很快夜幕就會降臨在梅津寺町的上方,這是最後一眼夕陽。

    她的眼神呆滯又瑰麗,路明非能從她的眼睛裡看落日,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個人都不說話,天色越來越昏暗,繪梨衣的眼睛也越來越暗淡。

    “我很喜歡這樣的世界……”在太陽快要消失之前,繪梨衣寫給路明非看。

    路明非心裡微微松了口氣,看起來繪梨衣確實喜歡梅津寺町的落日景色。

    “但世界不喜歡我。”繪梨衣接著寫。

    她抱著巨大的輕鬆熊,低垂眼簾,像是一隻做錯了事的貓。

    路明非沒有回答,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高中時他也有過類似的想法,覺得這個世界冰冷又堅硬,這個世界不喜歡他,所以他才會坐在誰也找不到他的天臺上,一坐幾個小時。

    既然這個世界不喜歡你,那你又何必恬不知恥地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晃悠呢?你就該靜靜地呆在沒人知道的地方,靜靜地生長也靜靜地枯萎,像一株野蒲公英。

    “我會給大家添麻煩,我也給Sakura添了麻煩。”繪梨衣又寫。

    “是我太任性了,非要從家裡跑出來。”

    “我早就該回去了……不過還是很高興。”

    看路明非不回答,繪梨衣就自顧自地往下寫,開始她寫了還亮出來給路明非看,到最後她就只是奮筆疾書,像是寫給自己看的,無聲地自言自語。

    “這裡很漂亮,早知道第一天就該來這裡。謝謝Sakura,謝謝你……”

    “不是。”

    繪梨衣愣了一下。

    “不是。”路明非重複。

    繪梨衣抬起頭,對上了路明非的眼睛。路明非歪著腦袋看他,神色難得的認真:“別以為出來看看就能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還糊裡糊塗的,你才跑出來幾天就瞭解了?”

    繪梨衣顯得有些局促,過去的幾天裡路明非對她一直說得上是百依百順,從來沒有一句否定的話。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說錯或者做錯了什麼,但還沒有來得及想明白,低下頭去抓著裙擺。

    “小時候我住在郊區,我們管郊區叫新城,就是老城房子不夠了在郊區開發的新住宅區。新城裡的房子便宜,但是交通不方便,上班要走很長的路,沒什麼錢的人才住在新城。大商業區都在老城裡,我們叫它CBD,CBD裡很高級,到處都是鏡面一樣亮的大樓,那裡的人都穿高級時裝,鞋子底都是乾乾淨淨的,不會粘泥巴。小時候我最喜歡在天臺上眺望CBD,CBD是城裡最亮的那片地方,我覺得能住在那裡的都是精英,那裡的所有東西都很高級很好,我這種人是沒法去那裡混的。那裡不喜歡我這種人。門

    路明非頓了頓。

    “然後呢?”繪梨衣豎起小本子。

    她真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只要路明非開講她就會豎起耳朵擺出聽課的架勢,路明非一中斷她就問然後呢,讓路明非覺得自己講的話很重要。

    “後來我去了CBD,再後來我去了好多城市的CBD,我發現我確實沒法在CBD裡混,因為我不認識CBD裡的人。”路明非望著夕陽輕聲說,“CBD不是那些鏡子一樣的高樓大廈組成的,是由很多很多人組成的,CBD裡的人都穿著高級時裝,女孩都化很漂亮的妝,很多有錢的人。即使我站在CBD的街頭我也不屬於CBD,因為這裡的人沒有誰注意我,他們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忙他們自己的事。”

    這些話是路明非最近才想到的,在他發覺輝夜姬能夠輕易地把愷撒、楚子航和他遮罩在整個資訊世界之外,他才發覺這個世界上有60億人,但是真正跟他產生聯繫的人不過區區幾個。即便愷撒那種超級貴公子的聯絡人名單也只需區區幾頁表格就能列完,一旦把這些聯繫切斷,整個世界都將離你而去。

    “這個世界有多大,取決於你認識多少人,你每認識一個人,世界對你來說就會變大一些。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城市,有東京、巴黎、開羅、倫敦、伊斯坦布爾……但很多城市對你來說只是名字罷了,你沒去過那裡,那裡也沒有你想要拜訪的人,所以它們其實不屬於你的世界。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但你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屬於你的世界。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東西,可真正屬於你的世界其實是很小的,只是你去過的地方吃過的東西和見過的落日,還有會在乎你死活的朋友。”

    他對自己此刻的口才頗有點驚訝,有點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意思。他以前可沒意識到自己還有這方面的天賦,高中時候語文老師看他全無參加各種競賽的經驗,就說路明非你既然是文學社的幹部,就代表我們班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吧。路明非精心準備了好久,寫了洋洋灑灑數千字的演講稿,反復演練,連觀眾該笑和鼓掌的每個點都標注在演講稿上。他計畫開篇先來一個花活兒:“親愛的校領導和同學們,大家好,我是高三(1)班的路明非,我這次演講的題目是《感謝有你》。林語堂先生曾說,‘一篇精彩的演講,應該像少女穿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這時候按照道理就該有笑聲和掌聲了,所以路明非說到這裡的時候特別頓了頓,拿開講稿對著全校小夥伴們露出討好的微笑……這時那位素以學究氣出名的副校長低沉地咳嗽了一聲,原本幾個想笑的同學立刻噤聲,意識到副校長大人並不喜歡這個不那麼文明的開篇,即使它是林語堂的原話。於是整個禮堂靜悄悄的,上千雙眼睛冷冷地盯著講臺上的路明非,路明非只覺得自己一下子從準備接受掌聲的英雄變成了說淫•穢•笑話導致萬眾唾棄的階下囚。

    最後他只能鞠躬說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棄權退出,因此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演講就只有開篇詞。後來全班的人都笑話他說他作了世界上最性感的演講,假如演講是少女的迷你裙的話,路明非的這條迷你裙就只是一根腰帶。從那以後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口才,只會說點爛話,所以他就總是說爛話。

    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說的話會多麼重要,所以從來也不認真地說話……他伸手摸了摸繪梨衣的頭頂,夕陽中那張認真聽講的小臉籠罩在溫暖的光暈中。

    “世界喜不喜歡你,只取決於你的朋友喜不喜歡你,每個人都有幾個真正的好朋友,他們喜歡你,就是這個世界喜歡你了。”

    “什麼是好朋友?”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

    “就是那種很神經病的朋友,不管怎麼樣都會相信你,不管怎麼樣都會跟你在一起,”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有種巨大的悲傷和強烈的酸楚充斥著他的鼻腔,路明非不知道那種情緒從何而來,只覺得自己要被那冰冷的、浩蕩的悲傷淹沒,他說:“如果世界真的不喜歡你,那世界就是我的敵人了。”

    這句陰冷囂狂的話脫口而出的瞬間,他似乎聽見熟悉的冷笑從背後傳來,那悲世的惡魔用盡一切譏誚,發出嘲諷和自嘲的笑聲。

    他猛地回頭,背後卻只是櫻花混雜著落葉飛旋,並沒有路鳴澤的影子。

    “想要,一個好朋友。”他回過頭來,繪梨衣豎著小本子在等待他。

    路明非輕輕摸摸她圓潤的額頭,心說無論你是什麼樣的公主身體裡流著什麼樣的血,可你的社會經驗真是可憐到爆啊,雖然你不說,可誰都能看得出你想要什麼,你的眼睛裡明明白白地寫著呐。

    “我是你的好朋友,將來你會有更多的好朋友。”路明非一字一頓地說,“只要我們這些好朋友喜歡你!那全世界都喜歡你!”

    “可只要我們是你的好朋友,我們又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他輕聲說。

    反正是旅行的最後一天了,沒有明天也沒有從今以後,他已經決定無論怎麼樣都要讓這個女孩開心。他們因為某個神經病魔鬼的安排而邂逅,路明非能給她的只有一場旅行和鼓勵她的話,所以今天他不說賤話也不笑場,每一句都說得鄭重其事,說什麼都看著繪梨衣的眼睛,絕不回避。

    夕陽的光在繪梨衣的眼睛裡緩緩地褪去,巨大的日輪即將沉沒在海平面之下,最後的光把天空中的雲燒成火焰的顏色,在越來越濃郁的夜色中,繪梨衣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像小貓那樣慢慢地爬向路明非,警•惕地揣摩著他的神色。如果路明非拒絕她就會飛快地逃走,這是她第一次那麼親近一個人,她不知道會不會被拒絕。

    路明非很想調頭開溜,可他實在不想讓這個生命很短暫的女孩失望。所以他氣沉丹田目不轉睛,仿佛老僧圓寂,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繪梨衣。

    距離只是一步之遙,可繪梨衣爬了很久很久,就在路明非就快繃不住的時候,她張開雙臂抱住他的脖子,這一刻太陽落山,鋪天蓋地的黑•暗席捲整個世界。

    不再是昨晚同病相憐的、恐懼中的擁抱,懷裡的女孩很溫暖,微微地顫抖著。

    這一刻路明非終於意識到某個該死的事實……這個女孩對他的感情並非信任,而是喜歡……但在那個開滿蓮花濃霧彌漫的河畔,他並沒有選擇繪梨衣。

    “你看見了麼?”酒德麻衣在瞄準鏡中看著高崖上擁抱的兩個人,他們的剪影在黑•色的天空下看起來像是雕塑。

    “解析度有點低,看得不太清楚,不過還是很感人的。專家組正在開香檳慶祝。”

    蘇恩曦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婚禮現場已經佈置好了.明天早晨他們真的會去那裡麼?根據剛剛到手的情報,愷撒跟一個做人蛇買賣的傢伙搭上了線,明天早晨人蛇船會從東京灣起航,目的地中國福建,他們約定了淩晨四點在碼頭交人。”

    “帶女孩去婚禮現場還是人蛇船,取決於他認為自己是新郎還是怪獸的馴獸員。”酒德麻衣輕聲說。

    “很美。”沉默了很久,蘇恩曦說。

    “是啊,無論結局如何,這一刻還是很美的。”酒德麻衣幽幽地說,“這就夠了。”

    梅津寺町的前街上停著一輛全身冒煙的豐田家用車,夜色降臨,長街上的店鋪都亮起了燈,那些大大小小的白燈籠像是沿著一條線散落的珠子。

    愷撒站在燈籠下大口地吃著鯛魚飯。

    “這種時候你還有閒心吃飯?”楚子航用力合上引擎蓋,“不找地方大修的話這車不可能再跑500公里,我們怎麼會攤上這輛滿是問題的車?路明非也跟丟了。”

    “因為鯛魚飯是本地特產。”愷撒咬了一口烤青花魚,“岬青花魚也是,要不要嘗嘗?”

    “現在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他們必須在明天淩晨四點到達碼頭,可我們現在距離東京還有差不多500公里,我可沒你那麼好的胃口。”楚子航冷著臉。

    “有什麼可擔心的?他們還有差不多十個小時開車回東京去,別說一輛保時捷,

    就算一輛輕型摩托車也能完成任務。”愷撒聳聳肩,“我們也沒有跟丟,他們的車還在鎮子外的停車場上停著。他們只是上山去轉轉,可登山電車已經停運了,我們總犯不著摸黑•上山去找他們。”

    “不應該帶她來這麼遠的地方,誰也不能斷言她現在的狀態。”

    “可這裡很漂亮不是麼?要是我安排一場旅行,我也會把最美的景點安排在最後一天,”愷撒啃著烤岬青花魚,“那應該是一個地方,我只要到達那裡就會心滿意足。跑了那麼遠的路,來到這麼一個鎮子看落日,那個女孩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旅行就是這麼一回事,總得跑到筋疲力盡才會回家的。”他把一個飯盒遞給楚子航,“嘗嘗看,當地人把魚肉磨碎了混在飯裡烤熟了,再加上木魚昆布湯做的。很好吃,不騙你。”

    楚子航冷冷地看他一眼,接過那個還溫熱的飯盒。

    夜已經深了,遠處的梅津寺町開始滅燈了,日本的鄉下小鎮跟中國的鄉下一樣,鎮上居民睡得很早。大海正在漲潮,黑•色的潮水帶著白色的水花拍打在小站前的碎石灘上,偶爾有背殼反光的小蝦或者小蟹爬過碎石灘,這些小東西被後來的潮頭拍得東倒西歪,但恢復平衡之後還是努力地爬著,碎石灘上星星點點都是這些小東西在反光。

    梅津寺町旁邊的大海非常平靜,海嘯不會波及車站,所以才有了這座小小的建築。《東京愛情故事》把這座小站選為外景地就是看中它靠海,除此之外它並沒有什麼特色,只是一座略顯簡陋的白色月臺,路燈發出水銀色的白光,照得鐵軌瑩瑩發亮。

    路明非蹲在月臺上,繪梨衣蹲在碎石灘上,逗那些小蝦小蟹玩。她把高跟鞋留在了月臺上,穿著路明非的運動鞋。

    愷撒躲在距離月臺大約200米的觀海木屋裡,用望遠鏡觀察這對似乎漫無目的的男女。

    下山之後路明非和繪梨衣在鎮上的館子裡要了各種吃的,從烤雞肉串到岬青花魚再到雜燴飯,把店裡能點的都點了。中間恰逢漁船回港,魚市場的老闆騎著摩托車送最新鮮的鰈魚過來,當地漁民習慣把漁船上最鮮活的大魚直接送到店裡,圖個好價錢。一般食客點不起這種“特快專遞’’的魚,只有錢包厚實的有錢客人才會豪情地下單。路明非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那條大鰈魚,放在菱形的鐵網上烤制,店裡的客人都用筷子敲打碟子,為這年輕懂行的外國食客叫好,也都分享到了烤好的魚肉。繪梨衣坐

    在火爐旁邊,臉被照得紅潤喜人。

    然後他們又在那條點滿燈籠的長街上遛彎,買了些當地特產的瓷娃娃,一直耗到晚上九點鐘才往鎮子外走。可他們又沒有去拿那輛保時捷911,而是買票進了車站。

    楚子航悄無聲息地閃進觀海木屋:“查過了,晚上9:45有末班列車回東京,在松山市換新幹線,抵達東京的時間是淩晨三點鐘。”

    “算得真准,開車來這裡,坐火車回去,時間剛好趕在啟航之前。”愷撒說,“不過他準備怎麼拿回那輛保時捷911的押金呢?”

    “押金不是大問題。”楚子航望向黑•夜中巨大的山形,“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路上我總覺得有人跟著我們。”

    距離小站大約一公里的半山腰,用於監測森林火情的看臺上,一身黑•衣的酒德麻衣單膝跪地,扛著加裝紅外線瞄準鏡的AS50。

    從紅外線瞄準鏡裡她能清楚地看見愷撒和楚子航躲在觀海木屋的窗下,楚子航緩緩地扭頭,監視著四下的動靜,愷撒仍在吃烤青花魚,他看起來很喜歡當地烤物的口感。

    她並不擔心楚子航發現自己,在如此的距離上,配合“冥照”她完全隱沒在黑•暗中。

    但楚子航的直覺強到讓她有些吃驚,看楚子航的表情,顯然是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唯一的盯梢者。

    耳機裡傳來沙沙的電流聲,蘇恩曦正在500公里之外的東京等待好消息,老闆隨時都會接入。

    她把槍口轉向月臺,先是瞄準路明非的背心,這傢伙墊著一張報紙,背靠柱子而坐,看起來沒精打采的,想必是吃飽了飯在消食。路明非並非她的既定目標,但王牌狙擊手都有類似的習慣,用槍口挨個鎖定所有運動目標,記憶這些目標的位置,戰場上瞬息萬變,有時候無關人等也會忽然變成需要優先獵殺的目標。她接著用槍鎖定繪梨衣的後腦,月臺上密集的柱子有些阻礙她的視線,不過以AS50的威力,她大可以打穿柱子命中繪梨衣的後腦。

    她的槍裡填著賢者之石磨制的子彈,對高級混血種乃至於龍王都有致命的殺傷力。

    “距離983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鐘3.4米,空氣濕度45%,海面上正在起輕霧,能見度會略微下降,目標完全鎖定中。”酒德麻衣低聲說。

    一聲令下她就可以開槍,983米的距離對她而言不是問題,略低的能見度和低速風也不是問題,在海邊月臺上繪梨衣沒有可遮蔽自己的障礙物,她這邊扣動扳機,那個已知最強的混血種就會倒在血泊中。

    濛濛的小雨降了下來,水銀色的燈光裡飄著牛毛般的雨絲。海風和細雨混在一起,氣溫迅速地下降,路明非豎起衣領擋風,對碎石灘上的繪梨衣招手。

    他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9:40,他們在這裡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沒有看見一列車過站,這個鄉下小站真是夠小的。

    今天的最後一列火車就是他們要乘坐的、去往松山市的慢車,在松山市直接換乘新幹線四國快車,兩個多小時就能到大阪,距離東京也就很近了。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繪梨衣雙手抱頭從雨裡跑了回來,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公主裙有點濕了。她把縮在貝殼裡的小寄居蟹放在路明非的手心裡,小寄居蟹不敢露頭,但是吐著泡泡。

    “車快來了,就在月臺上呆著吧。”路明非說,“把鞋子換了,把我的鞋還給我。”

    繪梨衣點點頭,扶著柱子換回了自己的高跟羅馬鞋,把問路明非借的運動鞋還給了路明非。這時已經能聽見火車進站的汽笛聲了。

    “我們回東京啦。”繪梨衣寫字給路明非看,自己卻望著細雨中漆黑•的山。她根本不知道山中正有一支漆黑•的槍管指著她的眉心,眼裡滿是戀戀不捨的神情。

    “嗯,還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到東京。”路明非把運動鞋裡的沙子抖乾淨,穿上鞋子。

    他們肩並肩站在月臺邊緣,看著明亮的車燈割開黑•夜越來越近。繪梨衣抱著一人高的輕鬆熊,路明非提著在梅津寺町買的瓷娃娃。

    列車掀起的風把細雨吹得淩亂,燈火通明的夜班車在他們面前緩緩地停下。車門緩緩打開,路明非和繪梨衣走進車廂,車廂裡空無一人。東京連日暴雨,沒什麼人從

    東京跑來梅津寺町旅行,也就沒什麼人會坐晚班車回去。

    很多年過去了,這列火車跟《東京愛情故事》裡赤名莉香乘坐的那種列車一模一樣,被磨得很光的塑膠長椅反射燈光閃閃發亮,只不過牆上掛了東愛的劇照。路明非在空蕩蕩的長椅上坐下,感受著很多年前那個名叫赤名莉香的女人的心情,火車在鐵軌上轟隆隆地作響,窗外層層疊疊的海潮沖刷著海岸。她和男人約定在車站見面,“如果你不來我就乘車離開”,可最後她乘坐了更早一班列車走了,男人氣喘噓噓地跑來,只看見她系在欄杆上的白手帕。她一直都很守約一直都不放棄,但沒有遵守最後的約定。

    她在一場夕陽中逃離曾經刻骨銘心的東京愛情故事,一路上都滿臉笑容地陪小孩子說話,直到那張舊照片從包裡滑了出來……她忽然愣住了,仿佛聽見淹沒世界的馬

    蹄聲追著火車而來……那是她和男人的往事,她竭力逃離的過去,可最後那些往事還是追上了她,如狂奔的野馬群踏過她的腦海,堅硬的鐵蹄在腦神經上敲打出巨大的疼痛……她靠在這些鏡面一樣光滑的長椅上,旁若無人地哭了起來。

    繪梨衣沒有看過那部劇,也就不明白路明非此刻的沉默,只是好奇地扒在窗戶上往外看去,她還惦記著碎石灘上那些趁著潮水來產卵的小蝦小蟹。

    “親愛的乘客們,本次列車終點站松山市,現在我們即將離開梅津寺町站,列車即將關門,現在為您播報預計抵達各站的時間……”車廂裡回蕩著甜美的女聲。

    路明非忽然起身,把手中的瓷娃娃放在繪梨衣旁邊,輕輕摸摸她的頭,轉身下車。

    車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

    “見鬼!他要放走那個女孩!”楚子航忽然明白了。

    難怪路明非選擇了去松山的火車而不是開車離開,如果是開車逃離的話愷撒和楚子航還能想辦法在高速公路上把他們截停,但火車不是人力可以阻擋的,只要繪梨衣登車,她就必將抵達松山市。

    楚子航不敢相信,那個始終慫始終廢柴始終跟著他們行動的路明非會做出這種事。這趟遠至四國的旅行從頭至尾就是計畫好的逃亡,一切的因素都被考慮在內,包括距離、交通工具甚至每個時間點都是算過的!路明非騙了他和愷撒!

    他如離弦之箭奔向車站,又迅速停下。路明非在最後一刻才暴露出叛徒的嘴臉來,列車關門之後很快就會起步,就算楚子航的百米成績匹敵世界冠軍也沒辦法在火車開車之前將它截住。

    他返身奔向不遠處的船廠,愷撒把那輛豐田家用車停在了船廠裡,那輛車渾身上下都是問題,但此時此刻唯有那輛車能幫他們搶先抵達松山站,在車站內截住繪梨衣。

    “喂喂!等等我等等我!”愷撒在烤青花魚上大咬一口,追了出去。

    酒德麻衣緩慢悠長地深呼吸,她根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變故,繪梨衣正在從她們的控制中脫離,這柄解決東京事件的重要鑰匙就要失去了。

    這種情況下她必須抹殺繪梨衣!這柄鑰匙即使不掌握在他們手裡也不能掌握在敵人手裡!

    但在扣動扳機前她還需要得到老闆的確認,她一邊移動槍管鎖定繪梨衣的眉心,一邊焦急地等待著手機撥號。

    路明非和繪梨衣隔著車窗對視,這種來往海邊小站的列車居然還是老式的D51蒸汽機車,只是拖掛了新式的車廂。列車在啟動中噴出濃密的白色蒸汽,像雲一樣在月臺上流動。

    路明非拍了拍車窗:“到松山市會有人接你的。”

    “Sakura不送我回東京了麼?”繪梨衣拿小本子給路明非看。

    “你家裡人不會喜歡我的。”路明非說。

    繪梨衣抱著毛茸茸的玩具熊,低下頭去,長長的頭髮像是一件黑•色的披風,把她和熊都籠罩在裡面。

    “seyonare”【再見】路明非說。

    繪梨衣點點頭,她終於意識到這就是他們的離別了,乘坐這列火車去東京還要幾

    個小時,但路明非並不會陪她同行。

    路明非板著臉,不再說話,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這就是離別,他精心設計的離別。

    他清楚繪梨衣是不可能靠著麻醉劑和葡萄糖支撐到中國的,她的身體早已岌岌可危,離開了那個金庫般的牢籠她根本就活不久,她看起來跟幾天前沒什麼區別,可她擁抱路明非的時候,路明非清楚地感覺到那凸凹有致的“嬌軀”異常堅硬,血管在密佈鱗片的表皮下狂暴地跳動。龍血在高速地侵蝕她的身體,她越強大也就越虛弱,龍血要麼把她變成死侍,要麼殺死她。

    唯一能救她的辦法就是送她回蛇岐八家,但愷撒和楚子航無疑不會同意這種處置方法。以秘黨的行事原則來說,繪梨衣可以死,但不能落入心懷不軌的人手裡。

    可那是個依戀著你的女孩啊,她很相信你,認為你是正人君子,跟你睡在一間房裡卻不怕你心懷不軌,她認真地聽你講屁話,好像你說起話來字字珠璣,她悶不作聲地跟著你走,就像你的尾巴……從未有過這麼一個人那麼需要你……你怎麼能看著她死呢?

    從高天原回情人旅館的路上,路明非失魂落魄,只覺得有一個巨大而暴怒的聲音在自己腦海後回蕩,仿佛一隻猛獸在不甘地嘶吼……你怎麼能看著她死呢?從未有人那麼順從於你!她好比你擁有的東西!

    不知何時他開始用魔鬼的方法思考了,也難怪,他的生命已經有一半屬於那個名叫路鳴澤的惡魔了。

    他跟繪梨衣擺手,繪梨衣依舊低著頭。火車啟動了,繪梨衣忽然亮出了手中的小本子,原來她低頭不是難過而是在奮筆疾書。

    “Sakura到底是誰?我以後去哪裡找你?”她把小本子貼在玻璃上,整個人都趴在窗戶上,滿臉惶急。路明非從沒見她那麼急過。

    路明非這才想起從頭到尾繪梨衣都不知道他是誰是幹什麼的,大概深海相遇的那次蛇岐八家也沒告訴她說深海裡你也許會看見幾具很搞笑的屍體,那是學院本部派來的神經病。

    這麼多天她就跟著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在東京城裡到處亂逛,跟他同桌用餐同屋而睡,甚至換衣服也不太避著他,這種姑娘也真是夠沒腦子的。

    可這樣不是蠻好麼?你最好別再來找我,我倆不是一個陣營的啊,你就當遇到了一個搭伴的驢友吧。

    路明非不想悲悲戚戚地告別,最後一刻白爛的心又在他的胸膛裡跳動起來,他以雷鋒同志做了好事不留名的風度大手一揮說:“名字不重要!我只是個路過此地心懷正義的牛郎!”

    燈火通明的鐵龍在夜色中遠去,發出嗚嗚的鳴聲,繪梨衣一直站在視窗,抱著輕鬆熊,抓著毛茸茸的熊爪揮手。

    “距離約1100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鐘3.6米,空氣濕度45%,目標仍在鎖定中。”

    “距離約1300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鐘3.8米,空氣濕度44%,霧氣!能見度不足!目標正在脫離有效射程!”

    “距離約1500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鐘3.7米,空氣濕度44%,霧氣!能見度嚴重不足!目標已經到達有效射程邊緣!”

    酒德麻衣額頭沁出冷汗,扣著扳機的手指開始發木。電話已經接通,信號強度不夠但也足夠她跟老闆通話,可老闆始終沉默。

    她並不想對繪梨衣開槍,但關係到東京乃至日本的存亡,為了避免巨大的犧牲,犧牲一個人算不了什麼;老闆應該還在思索,這件事情竟然已經超出了老闆的預判,逼得老闆也不得不臨時思考,臨時做決定。

    但時間所剩無幾,AS50號稱射程能達到1.5英里的超級狙擊步槍,換算成公制大約是2.4公里,火車還要兩分鐘才能跑出有效射程,但霧氣和風會令射程打折,在這種天氣下即便王牌狙擊手也沒法保證一定命中。

    “最後提示,目標即將脫離有效射程。”酒德麻衣低聲說。

    “放她走吧。”老闆輕輕地歎了口氣,語氣裡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我們的好演員路明非終於從我的劇本裡逃了出去,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我怎麼能不讓他心願得逞呢?”

    酒德麻衣仍未把準星從繪梨衣的眉心挪開,儘管在這個距離上已經未必能命中了:“可老闆你說過她是打開藏骸之井的鑰匙,要讓鑰匙落在別人手裡麼?”

    “有何可懼?神復活又怎麼樣?當那萬軍之戰開始之時,我將親自迎戰!”老闆低沉地說,他忽然間又變成了舞臺上的皇帝,一頓一挫間威臨天下。

    “那就期待諸天之怒。”酒德麻衣緩緩地把槍機復位,這時燈火通明的鐵龍駛入了海上吹來的濃霧裡。

    路明非從口袋裡摸出幾個硬幣,投進月臺上的公用電話裡,撥通了寫在小本子上的電話號碼:“象龜麼?派人去接你妹妹吧,她在從梅津寺町回東京的火車上,9:45的末班車。”

    他沒有等待源稚生的回答就掛斷了電話,拍拍屁股上的灰,摸出車鑰匙,晃晃悠悠地走向停車場。

    他本就沒給自己買回東京的車票。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3
第十一章 來自北極的故人


    暴雨滂沱,情人旅館的老闆娘打著傘站在屋簷下,簷前的滴水像是一道綿密的銀色簾幕。她盯著每輛從門前經過的計程車看,眼睛裡透著焦急。

    今天白天幾個肅殺的黑•道人物沖進店裡,向她出示兩張照片,詢問她說照片上的男女有沒有來她店裡投宿。老闆娘一眼就認出了路明非和繪梨衣,一時間心跳加速臉上變色,但她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立刻鎮靜下來,恭恭敬敬地說我們這裡的客人通常都只住一晚上甚至幾個小時,哪會有投宿的客人選擇情人旅館呢?她的坦蕩和情人旅館的招牌說服了那些黑•道人物,他們沒有進店搜索,而是留下名片拜託老闆娘說如果見到這兩個人請務必打電話告知他們,本家會提供豐厚的資訊費。

    老闆娘想不出這對懵懂的小情侶怎麼會得罪黑•道,但以她想來再怎麼樣繪梨衣那種人畜無害的老實姑娘都比黑•道值得信任,她特意留在店裡等到午夜過後,就是想通知這對小情侶趕快離開,這邊的店面都被黑•道盯上了,不再安全了。

    轟隆隆的雷聲在天空中滾過,紫色的電光切開黑•暗,照亮了打著傘走向店門口的年輕人。他的頭髮濕透了,身上的衣服也濕透了,看上去亂糟糟的,手裡的塑膠袋裡裝著低溫奶和飯團。

    “老闆娘還沒下班啊?”路明非愣了一下。

    “只有你自己回來麼?”老闆娘小步跑向路明非.木屐嗒嗒作響。

    “哦,她回家了。”路明非隨口說。

    他低下頭,在屋簷下的積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真是個亂糟糟的男人啊,分明是開著保時捷跑車回來的,可看起來倒像是在大雨裡走了一路。

    在失去了路鳴澤的加持之後,他又失去了漂亮得人人稱讚的“偽•女朋友”和保時捷911跑車,終於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失去了南瓜馬車、水晶鞋和仙女庇護的辛德瑞拉,午夜之前還在水晶般的宮殿裡翩翩起舞,午夜之後就只能獨自跋涉在街頭,躲避著夜行人的目光。

    “今天有人來找你們,看上去很兇惡的男人。”老闆娘壓低聲音提醒。

    “已經沒事了,她回家了,那些人不會再來了,放心吧。”路明非說,“謝謝老闆娘幫我們打掩護。”

    老闆娘誤把他的呆滯當作悲傷了,不由得心中酸楚,仰望飄雨的天空腦補起違背家族意願的私奔故事,一時間神思悠悠。

    路明非瞟了一眼老闆娘那一臉“梨花枝上雨”的表情,心下有些驚悚,心說莫非今夜是老闆的忌日•,這是什麼日•本風俗未亡人要給死鬼守夜,我不便打擾還是儘快退散為好。

    於是他和老闆娘擦肩而過,偷偷摸摸地想上樓去。

    簷前看雨的老闆娘忽然轉過身來,深鞠躬,大聲說請不要對生活失望啊!乾巴爹啊!

    路明非趕緊配合著高呼乾巴爹乾巴爹,心說我對生活失望個屁,我只是害怕!這一次為漂亮女生當了叛徒,卻不知道秘党處罰叛徒的辦法是什麼,要是減學分或者掃地出門還好,千萬別是某種肉刑,說起來秘黨這個組織從差不多兩千年前流傳至今,當年想必不太遵循人道主義原則,先輩們全世界屠龍的時候,人道主義的先驅們如拉伯雷還沒生出來,鬼知道學院的章程裡會不會藏著些血腥的條例,比如說要把叛徒打穿琵琶骨掛上鐵鎖什麼的……哦也不對,這招好像是《西遊記》裡那只猴子用來對付妖怪的。

    他心裡亂糟糟的,上樓推開那扇熟悉的門,走進那間熟悉的套房。

    小玩偶們散落在茶几上,鞋盒和購物袋扔得到處都是,還有餐盒和各種各樣的飲料瓶,燒熱水的暖壺在黑•暗中嗡嗡作響,半杯殘水映著窗外的燈光。

    為了避免服務生進來窺視,路明非總在門把手上掛著“不需清潔”的牌子,所以過去的幾天裡只有他們兩人踏進過這間房間。繪梨衣是個完全不懂收拾屋子的人,想必從來沒有人教她如何收拾屋子以便將來嫁個好男人,她只知道把自己的小玩具收好,把喜歡的裙子一件挨一件掛在衣櫥裡,其他東西,包括內衣絲襪這種私人物品都是隨手亂扔。路明非也不是收拾屋子的主兒,他和芬格爾的宿舍素有狗窩之名。

    人雖然已經離開了,可房間裡滿滿的都是有人住過的味道,攤開的被子上有人壓過的痕跡,浴室裡的水龍頭沒擰緊,水一滴滴地打在浴缸裡,濺起清脆的回聲。

    窗外大雨滂沱。

    路明非也不開燈,在茶几邊坐下,默默地看著外面的燈光和大雨,心慢慢地靜了下去。

    真不敢相信過去的幾天裡他和一個那麼漂亮那麼乖巧的小怪獸生活在這間屋子裡,同居誒,孤男寡女誒,授受不親誒,從一開始的心驚膽戰直到後來他發號施令繪梨衣言聽計從,最後是那樣的別離。想想真是有意思,人和人之間原來是這麼熟悉起來的,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就開始習慣她在的生活了,沒什麼特殊的原因,只因為一起呆得久了。

    就像那些養貓的人,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喵喵喵喵地叫,希望看那個小東西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歡迎你,直到某一天小貓跑掉了,喵喵了很久也不見它過來在你腳邊蹭蹭,才忽然驚覺房子那麼大那麼空。

    現在路明非覺得這間房子很大很空了,說起來這是這間旅館裡最大最高級的套間,居然一直沒察覺出來。

    空氣裡似乎還漂浮著繪梨衣的味道,不用使勁回想就能記得那個女孩穿著半透明睡衣坐在這張茶几旁的樣子,那剛洗過的頭髮上的香味,那柔軟如春山的身體曲線,織物下若隱若現的皮膚。

    要說色心其實還是有過那麼一點的,因為是男人就能看出她的漂亮啊,可為什麼在那個夢裡還是毫不猶豫地扔下她跑掉了呢?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情還是別想算了,就算後悔那時候沒泡人家現在也沒機會了,沒機會也好,沒希望的事情就不用多花心思去想,所謂“早死早超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還是抓緊時間想想怎麼跟老大和師兄交代吧,是進門就撲通一聲跪下說我錯了我對不起組織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全人類,還是撒個謊說最後一刻小姑娘非不跟我回東京,自己跳上火車逃走了。

    其實他是很想撒個謊的,撒個謊就能減輕處罰這種事何樂而不為呢?可是怎麼才能編出一個合理的謊話呢?他急得直撓頭。

    堅硬的東西頂住了他的後頸,一股涼氣直透進他心裡去。這間屋子裡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先來者早就潛伏在黑•暗中,等待著伏擊他了。

    路明非戰戰兢兢地舉起雙手,面無表情的楚子航從窗簾後走了出來,默默地坐在茶几對面。

    “不用解釋什麼,我們跟著你去了梅津寺町,看見了一切。”愷撒半跪在路明非背後,手握上膛的沙漠之鷹。

    三個人沉默了足足半分鐘,路明非慢慢慢慢地伸手到自己的後腰中,抽出藏在那裡的另一柄沙漠之鷹,裝載“燃燒之血”的沙漠之鷹。他緩緩地把這柄槍放在茶几上,推向楚子航。

    他解除了自己唯一的武裝,帶著這件武裝也沒用,他一個小叛徒,在學院本科部排名第一和第二的社團大哥們面前毫無勝算。

    “我把她放走了,她什麼都不知道,這件事跟她沒關係。”路明非耷拉著腦袋說,“都是我一個人搞出來的。”

    媽的,這真不是他風格,以他的風格怎麼會說出這件事老子一人做一人當這種硬氣的話來呢?分明應該轉過身一把抱住老大的大腿一邊說謊一邊哭訴啊!

    可沒辦法,謊話還沒編完就被組織的鋤奸隊逮住了。

    愷撒抓過桌上的沙漠之鷹,雙槍同時收入後腰,在茶几邊跌坐,擺弄著桌上那些小玩偶,久久地不說話。

    “好漢饒命……”被死寂壓得喘不過氣來,路明非只得開口求饒。

    “喂,宵夜去吧。”愷撒拍拍他的肩膀。

    “XXX?What?我沒聽錯麼?這是米西米西的時候麼?”路明非傻眼了。

    “我在後街找到一間不錯的24小時拉麵店,宵夜去吧。”愷撒起身,“我們也是一路開車回來,一路上什麼都沒吃。’’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看向楚子航,愷撤倒是表情和煦,可從現身到現在楚子航始終是面無表情,像個森嚴的法官。這讓路明非搞不清楚狀況。

    “我不知道你做得對還是錯,但有時候我們沒法對結果做出預料,只能根據那一刻你心裡想的來做決定。”楚子航默默地起身,“走吧,我也餓了。”

    “我說服這傢伙了。”愷撒摟著路明非的肩膀眉飛色舞,“現在知道演講是領袖必備的技能了吧?加入學生會絕對是你人生中最明智的選擇之一!”

    “我……我還得把她的東西收拾收拾給她寄回去。”路明非說。

    “這有什麼難的?我們三個人動手,幾分鐘就幫你弄好!”愷撒大手一揮,“全組注意,現在我們給小姑娘收拾衣服和玩具!”

    楚子航面無表情地拿過紙箱,把小玩偶一個接一個往裡面丟。

    四個小時前,從梅津寺町去往松山市的高速公路上,冒著白煙的豐台車斜靠在路邊,無論楚子航怎麼擰鑰匙點火,這台車再也發動不起來了,發動機報警的蜂鳴聲在靜夜中極其刺耳。

    “該死!”楚子航猛拍方向盤。

    此刻那列燈火通明的列車正從不遠處駛過。他失去了最後一個截住繪梨衣的機會,這台渾身毛病的豐田車沒能堅持著跑到松山市。

    “別又是冷卻劑滲漏吧?日•本人的產品真是靠不住!”愷撒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這種鬼天氣在高速路上拋錨,想再找到賣冷卻劑的店可不容易了。”

    他被楚子航抓住衣襟,狠狠地推在車門上,巨大的震動讓他差點握不住手裡的鮭魚飯團。

    “你在引擎上動了手腳!租車店出來的車,必定是經過檢修的,不可能出現冷卻劑滲漏這種問題!”楚子航的黃金瞳中爆出懾人的光,“以你對賽車的熟悉,也不可能沒學過修車,每輛賽車都是單獨定制的,每個賽車手都需要熟悉他們自己的引擎!自始至終你都是路明非的同謀!第一次是你剪斷軟管放掉了冷卻劑,第二次我補好了軟管,但你買回來的冷卻劑有問題!”

    “不能說是同謀,同謀必須是事前商量過的,我們這只能算作偶發性共同犯罪。”愷撒聳聳肩。

    “那你怎麼會知道?”楚子航大吼。

    “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那種忽然下定決心的眼神可不是一個渾蛋能有的。”愷撒慢慢地說,“你當然不會懂,因為你不是紳士,不能理解男性拼死也要保護女性的高貴精神。”

    “你們瘋了麼?她只是一個人!你們要為了一個人而讓整個東京整個日•本的人都冒著去死的危險麼?”

    “這麼算起來的話確實很不值得,”愷撒歎了口氣,“可怎麼辦呢?即使代價是全人類,我就是沒法讓一個女孩為了這種該死的理由犧牲。我的正義不允許這種犧牲。”

    “為了你們貴公子虛偽的紳士風度?還是為了你們追逐女人的動物衝動?”楚子航暴怒了。

    他很少這麼憤怒,但被同組的兩個人一同背叛的感覺太糟糕了,而且這種衝動的做法最終可能導致國家滅絕的巨大災難,需要犧牲不知多少人的生命去挽回。

    “也許吧,虛偽的紳士風度,追逐漂亮女人的動物衝動,都有可能。但這就是我的正義,如果違背了那種正義,愷撒•加圖索也就不存在了。”愷撒直視楚子航的眼睛,低聲說,“如果換成我的話,我不會把刀刺進那個女孩的胸口,無論她是不是龍王。”

    有那麼一瞬間,愷撒幾乎以為楚子航要暴起殺了自已,因為黃金瞳中的光簡直凶毒如鐮刀,他從未見過這麼暴戾的楚子航。但最終那刺眼的光暗淡下去,愷撒又見到了自己從未見過的、虛弱的楚子航。

    楚子航鬆開手,緩緩地坐回駕駛座,後視鏡裡,那雙曾令愷撒羡慕也令愷撒警惕的金色瞳孔從未這麼暗淡過。

    大雨鋪天蓋地地下,世界寂寥,在這條空無一人的高速公路上,他忽然恢復成很多年前的那個少年。

    愷撒抽著雪茄,吐出幽幽的青煙,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楚子航原本的瞳色是較淺的栗色,豈止不威風凜凜,簡直有點柔弱。

    他掐著表,估計列車已經在松山站進站了,才懶懶地說:“車後備箱裡就有一桶沒問題的冷卻劑,現在加上冷卻劑,我們回東京。”

    楚子航推開車門去後備箱拿冷卻劑,一路上愷撒跟著收音機哼著奇怪的日•本歌,楚子航再沒說一個字。

    深夜,歌舞伎町。街上已經沒有什麼行人和車輛了,酒吧和各類夜場也都關門,只剩最財大氣粗的夜店依舊亮著頂天立地的霓虹燈招牌。

    座頭鯨當然認為高天原是這歌舞伎町裡領袖群雄的大夜店之一,所以高天原的霓虹燈照片是整夜亮著的,受暴雨的影響這些天店裡打烊得很早,可仍有迎賓的服務生站在招牌下,戴著雪白的手套。

    一個人影由遠及近,仰頭眺望高天原的招牌,反復念了幾遍店名,忽然流露出被拯救了的喜悅神色。

    “這個……我想問一下,這裡是高天原麼?你們這裡接待男賓麼?”渾身濕透的外國人捋了捋頭髮,用還算流利的日•語詢問服務生。

    店裡已經沒有客人了,服務生站在門前只是維護一下高天原這種高端夜店的形象,卻沒料到真的還有客人登門,還是個體形魁梧的男人。服務生用狐疑的目光打量這傢伙,只見他上身穿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套頭衫,下身穿著多日•未洗的牛仔褲,衣服上滿是油漬,淩亂的長髮髒得打結。他手裡還拎著個速食店的紙袋,紙袋破了個口子,露出裡面咬過的半個漢堡,就像是路邊撿人家吃剩下的。

    這位看起來根本就是個餓得發暈的流浪漢,別說在高天原消費,要是放他進去只怕他會不顧一切地撲向後廚,打開冰箱把一切能吃的東西往嘴裡塞,然後躺在地下裝死狗,隨你怎麼打。

    服務生掩鼻躲避那股熏人的惡臭,用還算溫和的語氣說:“對不起,高天原是專為女性開設的俱樂部,恕不接待男賓。”

    “可你不也是個男人麼?”流浪漢直勾勾地盯著服務生,看似是覬覦小白臉服務生的美色,又像是餓極了,覺得服務生那頭燙成玉米卷狀的頭髮很可口。

    “工作人員例外。”服務生被他看得心頭亂跳,“我是工作人員。”

    流浪漢躊躇了片刻,轉身走進了瓢潑大雨中。

    服務生松了口氣,以為這傢伙就此離去了,卻不料他淋了半分鐘雨後又轉了回來,低下頭,雙手把淋透的頭髮往後猛地一捋……好一個傳統帥哥的背頭。

    “朋友!你看我是江口洋介那型的!我也有意當工作人員!你們這裡能收我麼?”流浪漢瞪大眼睛,眉峰揚起,胸肌挺得簡直要裂衣而出!

    服務生呆呆地看著這朵綻放的奇葩,指著他的鼻子:“你你你……你是……”

    “江口洋介那型的!”流浪漢再次強調。

    “不不!您是長瀨智也那型的!”服務生有點激動。

    “這個……最近的日••劇我看得少,您說的長瀨智也是?”流浪漢看起來有些局促。

    “《花•癡刑•警》,”服務生豎起大拇指,“《花癡•刑•警》裡的長瀨智也啊!他是那部戲的主角!還是我的偶像!”

    “是麼?”流浪漢驚喜地摸摸自己作為雅利安人頗為有型的下巴,“還是主角?”

    “對,他在裡面演一個非常•賤•格的花•癡!”服務生深鞠躬,“您來得正好,店長說店裡現在的牛郎太走外形流了,正需要一些搞笑人物,我們很需要您這樣的人才!請稍坐等待!我這就進去向經理推薦!”

    “我還年輕,得到您的憐惜真是不勝榮幸。如果有緣還會有相遇的時候,也許那時才是結下一生緣分的好機會。”愷撒溫情款款地送走最後的客人,“還希望您下次來繼續捧我的場哦。”

    他和楚子航幫著路明非把繪梨衣的玩具和衣服打包好,送到旅館前臺請老闆娘代為寄出,在後街拉麵店裡喝了點清酒吃了一碗醬油拉麵,施施然地返回高天原,卻不料仍有忠實擁躉在等候。

    醉醺醺的女人靠在愷撤肩上,路明非和楚子航搭把手,三個人一起扶著她往門外送。

    這位忠實擁躉是某發動機株式會社的副社長三笠女士,三十二歲已婚無子,因為貴為相撲國手的丈夫立志獻身相撲事業吃得越來越肥,平日•裡只專注於跟肥壯的男人撲打,忽略了她的存在,遂寄情夜店,成為BasaraKing的王牌客戶。

    “分別的時候能給我一個吻麼?姐姐明天就要去美•國談判,只要有BasaraKing的吻姐姐就無所不能!”女人站在門前風吹牆頭草般搖晃。

    “櫻花墜落那樣的可以麼?”愷撒問。

    “真是薄情的男人啊!”社長大人閉上眼睛。

    愷撒攬住社長大人的腰,路明非打個響指,幫著拎包的服務生一個箭步上前,在社長臉上柔情一吻。社長大人緩緩地睜開眼睛,面前仍是陽光般燦爛的貴公子,四目相接情深似海。

    “這世界如此殘酷,但因為有你它才變得美好!”女人瞬間恢復了萬人之上的強者姿態,整理衣領大步走向自己的車,“等著我打敗那些德•國和法•國的供•貨商回來找你!”

    她這般威風凜凜地離去,牛郎三人組站在臺階上風吹楊柳般沖她擺手,她在後視鏡裡看著那些如花似玉的男人們,胸懷著要守護他們的壯志。

    愷撒拍拍手:“收工打烊!”

    人就是這樣,一旦突破下限就無所畏懼,事事變得駕輕就熟。最初凱撒走的是貴公子式的剛猛路線,如今他也懂得剛中帶柔,偶爾會請求被憐惜,客人一見這陽光般的男人說出懇請的話來心一下子就軟了,一擲千金買酒支援愷撒的營業額,愷撒練習幾番之後用得越發熟練,已經到了鏡花水月相望無痕的禪意境界。他非常願意釋放自己的魅力,施捨那些缺愛的可憐女人,這點跟座頭鯨的“男派花道”恰好吻合。路明非覺得給愷撒足夠的時間,這根好苗子必能獲得“一番花XX男子”的成就。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楚子航也頗有進步,不復吳下阿蒙了,應對客人不再只靠一張冷臉。不過路明非猜他這麼做並無什麼特殊目的,楚子航只是敬業,他做什麼都很敬業。

    “各位師弟,我可算找到親人了……”有人在臺階下瑟瑟縮縮地說。

    納尼?What?是幻覺吧?一定是幻覺!幻覺中聽到了廢柴師兄的聲音,一定是因為太想念他了!路明非認真地思考。

    可為什麼他會那麼想念廢柴師兄?難道是因為心底從良的渴望麼?

    他捂臉就想溜,老天保佑別是在這種地方遇上廢柴師兄,更別是這身裝束。他回到店裡就換了工作服,黑•色條紋西裝,白色蕾絲襯衣,領口系著紫色領結……問題是後背全裸……

    這身裝扮要是被廢柴師兄看到了,一定會淪為學院上下恥笑的物件吧?永生永世不得翻身,畢業十年後還在傳唱……

    廢柴師兄……那是狗仔之王啊!

    “你們不認我啦?”那人繼續抖抖索索地說,“你們不認我我就拍照回去發帖。”

    路明非耷拉著腦袋,尊嚴什麼的名譽什麼的就讓它隨風遠去吧,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好歹是賣藝不賣身,倒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三個人一齊低頭,雨中站著好一條濕漉漉的敗狗。

    芬格爾捋了捋頭髮,指著旁邊的迎賓牛郎說:“我來找工作,能給個推薦麼?”

    “兩件事,”路明非豎起兩根手指,“第一,這是任務需要;第二,可不是我一個人在這裡當牛郎,老大和楚子航也一樣!”

    什麼叫隊友?隊友就是要有難同當一起下水。

    “我知道,看你們三個的樣子我也知道啊。穿得那麼漂亮,髮型那麼潮,每個人都那麼光鮮。拜託你們別再炫耀了好麼?”芬格爾可憐巴巴地說,“能先讓我吃點東西麼?”

    路明非心說我不是跟你炫耀好麼麻煩你瞭解一下情況再嗶嗶,可還是耐下性子問:“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我哪兒知道啊。”芬格爾長歎,“我不是實習麼?我就選了日•本作為實習地嘛,我覺得這裡有溫泉還有美少女一年四季光著大腿在街上走……我真的什麼壞事都沒做,每天按時上線做日•常寫報告。可是忽然有一天早晨我就登陸不上去了,我打電話給學院,電話也打不通,發郵件……沒人回……信•用卡……刷不了……安全港不能用,日••本分部的人還追殺我!我已經流浪了兩星期,每天在垃圾堆裡刨食!”他扶著路明非的胳膊,似乎隨時都會撐不住倒下,“別怕,給我點吃的先,回到學院我什麼都不說。你看我餓成這個樣子,難道還不懂笑貧不笑娼的道理麼?”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路明非不敢相信,心說學院在日•本境內還有殘留勢力固然是好事,可這種殘留勢力的用處只是消耗軍糧而已。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沒做錯什麼啊,日••本分部就追殺我……你說跟我參觀分部辦公室的時候摸了女秘書的屁股有沒有關係?日•本人不會那麼封•建保守吧?”芬格爾似乎想起了什麼。

    雖然很想在這廝臉上踹一腳,可看他餓成這樣大家心裡也不好過,路明非趕快把他扶進店裡,在吧台邊坐下。愷撒讓服務生拿來毛巾給他擦臉,楚子航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各位師弟……”芬格爾就差兩眼含淚了。

    “你是被我們的事情連累了,”路明非說,“這件事很曲折,我一會兒慢慢解釋給你聽。”

    “師弟啊……”芬格爾歎氣。

    “其實我們也不比你順利……”路明非也歎氣。

    “你他媽的還廢話什麼啊?我說了幾遍了?到底給不給我叫點東西吃啊!”芬格爾再也忍不住了,暴跳而起,雄獅般大吼,“你們想餓死我滅口麼?”

    整整四大碗豚骨拉麵,其中三碗轉眼就消失在芬格爾嘴裡,連麵湯都給掃蕩乾淨了。

    這是服務生讓後廚重新開火做的,他不知道BasaraKing和右京已經吃過夜宵,就給兩位紅牌牛郎也準備了一份,至於小櫻花,既然是紅牌牛郎的好朋友,也得以享受宵夜的待遇。

    四碗面端上桌來,芬格爾感動地說太貼心了太貼心了,知道我一碗不夠吃,一下就給來了四碗,拜託您大蝦天婦羅我也要四份,味噌湯雙份即可。

    服務生驚詫莫名,用眼神詢問愷撒的意見。愷撒用眼神示意他照做,服務生深鞠一躬說前輩我明白了,如飛般地奔向後廚,這就是店裡當紅牛郎的待遇,愷撒有種自己還在學生會的感覺。

    芬格爾從酒櫃裡摸了一瓶威士卡,就著烈酒猛吃拉麵,連跟師弟們說話的工夫都沒有。

    “活過來啦!”他吞下嘴裡的麵湯,坐直了,撫摸胃部,露出嬰兒般甜美的微笑。

    “洗個澡?”愷撒建議。

    芬格爾臭得像是埋在垃圾堆裡發酵過,他們三個的香水味加在一起都壓不過。

    “讓我緩緩,讓我緩緩。”芬格爾扶著吧台緩緩地起身,“吃得有點急了,撐著了。”

    “還剩一碗面,你還要了大蝦天婦羅和味增湯。”楚子航說。

    “那是下一頓,我緩一緩,上個廁所,就能給天婦羅和味增湯騰出空間來。”

    他委實不是自誇,在吃貨這一行,他是卡塞爾學院十年來首屈一指的大師。

    “見到你們真好,我從未那麼真誠地覺得你們是我的兄弟。”芬格爾的眼神諂媚,活像一條狗在被喂飽了肉骨頭之後看主人,“你們三個看起來都很棒,衣服也特別帥。”

    除了路明非那身露背的性感西裝,愷撒是紫色天鵝絨小西裝,紅色的背帶勒著胸肌,沒有搭配襯衫,真空上陣;楚子航也好不了多少,這間店裡的制服沒一件正常的。

    “主席這身很有義大利的腔調,紅色背帶真性感,只有你這種有胸肌的人才能穿,那種挺拔的張力讓我想到AlexanderMcQueen,只有你才能把McQueen的設計襯得那麼有力!會長這身也很亮眼,有東方淑女的感覺,我都不知道怎麼形容了,嫵媚又莊重!”芬格爾嘖嘖讚歎,“至於路明非,你就是氣質的化身!露背適合你,坎城走紅毯的明星們都時興露背!”

    “能說人話麼?”路明非扶額。

    “你們仨真是娘爆了……”

    “回去以後不准談起這件事!”三個人同時探身威壓芬格爾,仿佛三隻餓虎準備撲向小羊羔。

    芬格爾收緊肩膀,小心翼翼地笑:“怎麼會呢?我們狗仔是拿誰的錢辦誰的事兒,我吃了你們的拉麵就為你們保守秘密……不過我是真心的,愷撒我從沒覺得你那麼帥過,牛郎的格調太適合你了,我覺得你釋放了自我找到了人生的第二春。”

    凱撒開始思考,也許把這廝滅口才是最穩妥的選擇。‘

    “正事優先,”楚子航說,“現在在日•本境內我們總算有了第四個人,還能找到其他人麼?”

    “日•本分部已經背叛了。”愷撒向芬格爾解釋,“我們現在全都處在斷線狀態,沒法聯繫諾瑪。”

    “更糟糕的是日•本分部可能掌握了白王遺骨的秘密,而那具遺骨仍有復蘇的可能,它正在日•本境內緩慢地孵化,而且已經有了自行活動的能力!”路明非補充,“我們忍辱負重就是在查這件事。”

    “你們穿得那麼好,有吃的,還有女人倒貼,算什麼忍辱負重?”芬格爾不屑地哼哼,“你們說的我都知道,我早知道日•本分部不是什麼好鳥!”

    “你怎麼知道的?”楚子航有些詫異。

    日•本分部其實是個黑•道組織,這在卡塞爾學院內部是級別很高的機密,芬格爾的級別是F,按說沒有許可權接觸到這些機密檔。

    “你們以為我來日•本只是實習麼?”芬格爾得意地一笑,“蛇岐八家一直相信自己是日•本的真實統治者,不甘心屈服在學院之下充當區區一個分部。他們之所以到現在才背叛學院,只是因為畏懼一個人。”

    “校長?”愷撒明白了。

    “對,在他們眼裡學院裡只是一群教•育家,除了校長。他們認為校長是個暴徒,用西•裝和跑車武•裝起來的暴•徒,如果日•本人不乖,校長就用折刀教他們做人的道理,如果他們反抗,校長就會改用火箭炮。”芬格爾說,“日•本人崇拜暴力,所以他們畏懼校長,但是並不討厭他。”

    腦補了一下昂熱手持火箭筒的形象,三個人都點了點頭。昂熱就是這種人,衣冠楚楚彬彬有禮,看似倫敦紳士,可你總覺得他會從哪裡摸出一架火箭筒來頂在你腦門上。

    “但校長清楚只靠個人威嚴是沒法長久地穩住日•本分部的,所以這些年一直派人以實習的名義滲透進日•本來。我就是滲透者之一,我的工作就是收集蛇岐八家的情報。”芬格爾一捋長髮,“你當我只是來日•本看大腿的麼?把我想得太簡單了!”

    “那你搜集到了什麼情報?”愷撒問。

    “各位家主的緋•聞和隱•私全都被我掌握了!所以你們別怕!如果蛇岐八家逼人太甚,我們就對媒體公佈他們私下裡的淫•賊嘴臉!”芬格爾霸氣流露。

    “我們需要的不是這種情報,我們需要的是蛇岐八家和猛鬼眾之間的關係,以及藏骸之井之類的情報。”路明非有氣無力地說。

    “猛鬼眾……藏骸之井什麼的我還是剛聽你們說起,怎麼?那些情報很重要麼?比那些大人物的桃色新聞更重要?”芬格爾大吃一驚。

    “廢話!我剛才有說白王對吧?跟白王這種級別的龍王比起來,誰還管他們私下裡搞三搞四?你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兄台?”路明非說。

    “白白白……白王?”芬格爾結結巴巴地。

    “是的!將要蘇醒的那東西可能是秘•dang歷史上遭遇的最棘手的敵人!”愷撒緩緩地說,“日•本人稱它為……神!”

    “這就棘手了,我一直以為校長派我來日•本是想把那些老東西搞到身敗名裂……所以我的時間都花在安裝針孔攝像頭和竊聽器上了,掌握了他們很多豔•照,既然現在沒用了,要不拿出來大家欣賞一下?”芬格爾從口袋裡摸出U盤來。

    “你真不是蛇岐八家派來黑•我們的麼?”路明非問。

    “不,我顯然是校長派來黑•你們的……”

    “我去……現在不是鬥槽的時候好麼?”

    “是你先跟我鬥,我看你戰意很濃,不配合一下怕不好。”

    “好了好了,”楚子航中斷了這種毫無營養的對話,“我們遇見芬格爾師兄不能說是完全的壞事……”

    “你已經覺得差不多是壞事對不對?你分明已經說出來了!”芬格爾大聲說。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楚予航很尷尬地換了一種方式,“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好事,芬格爾師兄帶來了一些很重要的情報……”

    “你是說豔•照?”芬格爾問。

    楚子航被這個神經病搞得灰頭土臉,只能不理他繼續往下說:“至少我們知道校長對日•本的局面提前有了警覺,所以在日•本境內安插了人手,這些人之間相互不通消息,但都在搜集蛇岐八家相關的情報,這說明我們還有機會找到其他幫手。”

    “如果能想辦法把我們在這裡的消息放出去,又不被蛇岐八家覺察,那我們也許能吸引更多的同伴。”愷撒說。

    “這個計畫不錯,我們就該呆在這裡待援,”芬格爾儼然已經加入了這個小組,“你們找的這個藏身地不錯,蛇岐八家怎麼也想不到我們會藏在他們眼皮底下,而且這個地方還很有傳統。”

    “什麼傳統?誰家的傳統?”路明非一愣。

    “日••本人的傳統。明•治•維•新的時候,維新志士們都躲在妓•院裡開會,借風•月場所掩蓋行蹤。你們不僅躲進妓•院,而且下•海從業,”芬格爾感慨,“那隱蔽性就更高了!”

    “既然我們藏得那麼隱蔽,師兄你怎麼找過來的。”路明非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是來加入你們的,你們現在這麼紅,可不要把我排擠在外。你們覺得我怎麼樣?店長能喜歡我麼?混你們這個圈子我也得有個藝名吧?‘Heracles’怎麼樣?女人們會把我想像成渾身肌肉的壯男!”芬格爾搓著手,兩眼閃亮,“她們聽了我的名字就會興奮起來。”

    “我看你先興奮起來了,”路明非說,“我是問你怎麼找到我們的,聽話聽重點好麼大叔!”

    “我在網吧裡跟妹子們聊天的時候……”

    路明非心說你窮得連飯都吃不上,路邊人家丟的漢堡你都撿,你還要去網吧把妹!

    “有個不認識的ID給我貼了你們三個穿制服特別帥的照片,他說他是你們的同事,”芬格爾說,“他給了我地址,我就按照地址找過來了。”

    “那個ID叫什麼?”楚子航臉色驟變。

    “風間琉璃什麼的,娘裡娘氣的名字!”

    “隨便非議別人的藝名可不是紳士的做法啊。”服務生把託盤放在吧臺上,把四份大蝦天婦羅和兩份味增湯放在芬格爾面前。

    他從冰箱裡取出冰過的玻璃杯,從芬格爾手中拿過威士忌酒瓶,優雅熟練地製作了一杯日•式的“水割”調酒,放在芬格爾面前:“烈酒傷胃,加點清水調和一下會讓你舒服一些。”

    他在愷撒旁邊坐下,手中把玩著調酒用的銀匙。

    路明非驚得差點蹦起來。吧台位於舞池附近,只有幾盞翠綠色的LED燈照明,服務生坐在幽暗中,眉目如畫,清秀的眉宇被燈光映成墨綠色,儼然就是那位領袖日•本黑•道的超級混血種源稚生。

    愷撒一把按在他肩膀上,把他緩緩地按回座椅上:“沒事兒,英氣點的才是哥哥,娘炮的是弟弟。需要我為你介紹麼?還是你自我介紹一下。”

    “風間琉璃,真名源稚女,猛鬼眾中的龍王,二號人物。源稚生是我的孿生哥哥。”服務生緩緩地說,“大家還是叫我風間琉璃吧,作為牛郎出現的時候我就叫風間琉璃。”

    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就冷卻到了冰點,三個人都不說話,楚子航的手背上隱約可見青筋跳起,愷撒的虎口向著後腰的沙漠之鷹,調酒匙在風間琉璃指間化作一團變幻的銀光。

    猛鬼眾、學院,還有風間琉璃本人的利益並不一致,即使風間琉璃說的是真話,他們之間仍然沒有信任可言。既然是孿生兄弟,風間琉璃的血統應該不在源稚生之下,那柄銀匙在他手中也是致命的武器。

    銀匙越轉越快,愷撒和楚子航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就在銀匙快得將要從風間琉璃指間飛射出來的時候,風間琉璃忽然翻轉手腕,把銀匙牢牢地抓在掌中,輕輕放在桌面上。

    “我……我可以繼續吃了麼?”芬格爾戰戰兢兢地,

    愷撒愣了幾秒鐘,隨即氣得想掀桌。同是團隊,日•本那邊的團隊無論蛇岐八家還是猛鬼眾,都高端大氣上檔次,輪到自己這邊,好不容易來一個援軍,還是頭豬。

    “當然咯,要醬油麼?”風間琉璃微笑著把裝醬油的瓷瓶放在芬格爾面前。

    “那……蒜頭酥有麼?”芬格爾小心翼翼地提要求。

    愷撒以手支額,沉默不語,楚子航默默地把裝蒜頭酥的玻璃罐子放在芬格爾面前。片刻之後某人大口吃面大碗喝湯的聲音再度回蕩在周圍,果然醬油和蒜頭酥是拉麵的好朋友,有了這兩樣東西,芬格爾的胃口完全恢復了,西裡呼嚕吞咽食物的聲音讓人覺得那碗面真是鮮甜可口,路明非不由自主地摸了一個炸蝦天婦羅在手,被愷撒一掌打掉。

    “有點專業精神,注意聽!”愷撒低聲說。

    “好的,讓Heracles先生繼續吃,我們可以進入正題了。”風間琉璃笑了起來。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兩人手背上的青筋都略微消退,被吃貨一攪合,凍結的氣氛無聲無息地融化了。

    “牛郎界的王座來店裡幹服務生的活兒?來幾天了?”愷撒盯著風間琉璃的眼睛。

    “我在廚房幫工,這是第三天。我很會演戲的,只要簡單地換換髮型化化妝,我就可以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風間琉璃說,“鯨先生和其他人都沒有認出我來。”

    “監視我們?”

    “不,為了便於跟你們聯繫。哥哥知道我回來了,他在找我,準備把我送回地獄去。我長著一張大家長的臉,在新宿區公然出入的話,會有幫會的人對我鞠躬吧?”風間琉璃笑,“那樣可不好。”

    “你能找到芬格爾,應該是猛鬼眾早就覺察到校長派人滲透進日•本來了吧?”楚子航說。

    “是的,但我們無法斷定昂熱校長到底派了多少人滲透到日•本來。”風間琉璃說,“我請芬格爾先生來店裡,是想說明一件事。貴校校長也一直在準備對蛇岐八家動手,他意識到蛇岐八家內部有某種不穩定的因素。”

    “橘政宗?”凱撒問。

    “很快我們就會知道真相了,”風間琉璃看了一眼腕表,“三個小時前,王將有了動作,那條毒蛇要出洞了,我們聯手的機會也來了。”

    三小時前,源氏重工樓下的停車場。

    執行局的精銳們封鎖了每個出入口,橘政宗站在門前等待,白色的長眉上懸掛著水珠。

    車隊駛入停車場,為首的是源稚生的黑•色悍馬,緊隨在後的是清一色的黑•色賓士,它們拱衛著黑•色的廂式貨車。

    橘政宗甩開給自己打傘的下屬,踩著木屐狂奔到廂式貨車邊,源稚生抱著繪梨衣跳了下來,立刻有人把傘舉在他的頭頂。

    “混帳!該遮住誰看不明白麼?”源稚生低吼。

    雨傘立刻從源稚生頭頂移開,重疊起來把繪梨衣遮得嚴嚴實實。這女孩蜷縮在源稚生懷裡睡著了,恬靜得像個小公主。

    “在松山站找到她的?”橘政宗急切地試她的脈搏。

    “是,”源稚生點頭,“電話是路明非打的,那是他的聲音。”

    路明非打出電話後的十五分鐘,位於四國境內的松山火車站就被包圍了。源稚生一邊遙控當地的幫會包圍松山站,一邊帶領車隊親自趕往那裡。

    學院的人居然會輕易交還繪梨衣,這聽起來完全不合常理,但源稚生毫不懷疑,電話裡路明非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語氣,好像在說“現在好啦我把你妹妹交還給你了”,這是所謂“男人的託付”。

    途徑梅津寺町的最後一班列車進站,源稚生飛身躍過檢票口,車門齊齊打開,抱著巨大玩具熊的女孩踏上月臺,隔著大雨和源稚生對視。她深紫色的裙擺在狂風中飄曳。

    源稚生有瞬間的恍惚,他忽然意識到原來繪梨衣已經長大了,那麼亭亭玉立,她已經可以離開自己,跟別人去外面的世界玩了,再也不用呆在他的保護之下。此刻她從外面的世界歸來,帶著一身雨水和疲憊,但眼神清澈明亮。那場旅行想必是很美好的,無論多疲憊多憂傷,但她一點都不後悔,她不準備跟源稚生道歉,不準備說哥哥給你添麻煩啦。

    沉默了許久之後,源稚生微微鞠躬說:“你回來啦。”

    繪梨衣給他看早已寫好的紙條,上面寫著,“XXXXX。”【我回來了】

    兩個人都微笑,接著繪梨衣雙腿一軟,倒在月臺上。她已經虛弱到了極點,比路明非想的還要糟糕,她能堅持到現在,只是靠著那個“要跟Sakura去很遠的地方旅行”的心願。

    橘政宗摸索繪梨衣的全身,摸到腳腕的時候臉色微變,腳腕處佈滿了細小的鱗片。龍化現象已經很明顯了,龍血一邊將她的身體侵蝕得千瘡百孔一邊刺激她的身體機能,她的體溫高得不可思議。

    “必須給她洗血,局部做血清注射,”橘政宗說,“再晚24小時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通知醫療組準備!”他轉身下令。

    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居然是個陌生號碼的來電。這讓橘政宗愣了一下,他的手機號碼是絕對保密的,從來沒有陌生人給他打電話。

    他猶豫著不想接這個古怪的來電,但手機響個不停,對方似乎執意要跟他通話,等多久都不在乎。

    橘政宗按下接聽鍵,把手機貼在耳邊,並不說話。

    沙沙的雨聲中響起低沉的男聲:“親愛的邦達列夫少校,你好,這是來自北極圈內,二十一年前故人的電話。”那聲音滄桑而悅耳,帶著巨大的回聲,就像一架古老的管風琴在嗚咽,“說句話吧,讓我再聽聽老朋友的聲音,我們曾分享蘇維埃的光榮,像同志那樣舉杯痛飲紅牌伏特加,杯中沉浮著十萬年歷史的老冰。”

    橘政宗的神情變了,這個高高在上、運籌帷幄的老人忽然變得年輕起來,長眉挑起,眉間眼角再度流露出雄狐般的狡詐。

    他再度變成了克格勃少校邦達列夫。

    這種神情一閃而逝,橘政宗捂住話筒對源稚生說:“有點事情必須我親自處理,你先讓醫療組給繪梨衣洗血,我片刻就到。”

    源稚生抱著繪梨衣沖向大門,他在門口停步回望,橘政宗站在漫天風雨中,遠離任何人。他的腰挺得筆直,像是接到命令準備出征的武士。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4
第十二章 無天無地之所


    源稚女的手機放在吧臺上,一段音訊正在播放。兩個人說話,背景是沙沙的雨聲,無窮無盡,讓人錯覺自己也站在那場雨裡。

    “赫爾佐格博士,是你,你沒有死。”是橘政宗的聲音。

    “是啊是啊,你早該猜到是我。’’管風琴般的聲音帶著笑意,“也許我們都該換個稱謂了,我稱呼您為政宗先生,您稱呼我為王將。畢竟我們都無法回到過去,巨龍一樣的蘇維埃聯邦已經結束,我們這些舊時代的孤魂野鬼得適應自己全新的身份。”

    “是你得適應自己的新身份吧?也許我該稱你為巨龍博士?進化已經讓你體會到了君臨天下的快意吧?”

    “既有快意,也有痛苦。我的進化還不完整,你知道的,只有神的血能幫助我完成最終的進化。”

    “所以你想方設法復活神。猛鬼眾對你根本不算什麼,只要你活著,完成最終的進化,你就能登上世界的王座。那些死去的人都變成了你的食物,你踩著他們的屍骨,變得越來越強大。你從來都是食屍鬼。我還記得我們毀掉黑天鵝港的那一夜,我們往胚胎培養室裡倒了兩百公升燃油,那些小小的胚胎、那些還沒來得及睜眼看看這個世界的小生命在火焰裡熔化。但你的臉上帶著笑容,你說不用介意這些損失,就想著我們吞噬了這些生命的價值,他們的營養會讓我們變得更加強壯,只有最強的人才能堂上世界的王座。”

    “是啊,那時我真傻,居然對您講了真心話。那是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錯誤,我相信了一個狐狸般的男人,他卻對著我的心臟開•槍。”

    “我也犯了錯誤啊,我應該把一顆手榴彈塞進你的嘴裡,而不是僅僅對你的心臟開槍。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話,再強的恢復能力也沒用了吧?”

    “是啊是啊,我們都犯了錯誤,”王將竟然笑了起來,“就當扯平了吧。”

    “敘舊到此結束,你我都不是喜歡敘舊的人。說吧,為什麼打電話給我?”

    “想約你見個面。”

    “我們有見面的必要麼?’’

    “當然有,我們該好好談談,看怎麼分配白王的遺產。”

    “我對白王的遺產沒興趣,神如果徹底蘇醒,必將引發浩劫。我已經老了,沒有力量在浩劫之後爬上世界的王座了。”

    “在只有你我的時候就不用偽裝成正義的朋友了吧?”王將微笑,“邦達列夫少校,您太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了,我也太清楚您是什麼樣的人,我們是天生的合作夥伴,狼就該和狐狸同行。十年來你一直在尋找藏骸之井,也覬覦著海底的高天原,只有你那個傻得可愛的學生才會相信你這麼做是為了永遠地埋葬神。你一直都是擅長偽裝也能夠隱忍的人,我很欣賞您的這種品性,我期待著您這樣的合作夥伴。”

    “為了什麼而合作?”

    “當然是復活神,這樣我們才能從神的身體裡提取出鮮活的胎血,那就是黃泉古道,是人類進化為純血龍類的唯一道路!但想要打開這扇禁忌之門,我還需要幾把鑰匙,有些鑰匙掌握在你的手裡,有些鑰匙掌握在我的手裡。既然我們都無法獨立地復活神,那為什麼不合作呢?分享神的遺產,好過誰也得不到。”

    “不怕我再在你背後開槍?”

    “為了爭奪世界的王座,彼此在對方背後開槍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任何一個王都不會跟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權力啊,如果您再度抓住機會,記得千萬塞一顆手榴彈到我的嘴裡。”

    電話被掛斷了,音訊到此為止。聽眾們都流著冷汗,除了芬格爾,他流著熱汗。他在拉麵湯里加了很多辣椒,吃得大汗淋漓。

    他剛找到組織,還沒來得及被普及知識,根本沒聽明白電話裡的老傢伙們在討論何等可怕的事。無知總是讓人歡樂,所以他在聽錄音的時間裡又吃了一碗面。

    “王將約橘政宗見面?”愷撒打破了沉默,“他們應該約著決鬥才對。’’

    “確實不可思議,但這就是我監聽王將電話的結果,三個小時前他打電話給橘政宗,約橘政宗見面,討論如何分享白王的遺產。”風間琉璃說。

    “赫爾佐格的資料你有麼?”楚子航問。

    “黑天鵝港的首席科學家,有史以來最瞭解龍類的基因科學家,原本隸屬於納粹的第三帝國科學院,柏林陷落的時候被蘇聯紅軍俘虜,直接送到無名港研究龍和混血種。他是黑天鵝港的第二個倖存者,我也是剛剛知道王將就是赫爾佐格。”風間琉璃說,“不過這樣的話很多事情就清楚了,邦達列夫帶走了研究資料,但那些技術也保存在赫爾佐格的腦中,所以他能造出進化藥。”

    “他被古龍的血侵蝕過,是個殺不死的怪物。”愷撒說,“皇也未必能殺死他。”

    “我曾經把整整一個彈匣打進他身體裡,還用車尾猛撞他,可一點用都沒有。”路明非心有餘悸,“他就跟終結者一樣!”

    “當然不止這麼簡單,我根本不關心他們誰想復活神,也不在乎神復活的結果,自始至終我的目的只有一個……我要殺了王將!我要殺了他!”風間琉璃的眼神明亮,像個看見糖果的孩子。

    路明非緩緩地打了個寒戰,很少有人會那麼開心那麼快樂地談起自己殺人的心願,這時候風間琉璃表現得越純真可愛,越像個瘋子。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也許在日本的舞臺上,每個人都是瘋子,最簡單的倒是他們這些亂入的人。

    “學院不會介入這種事,除非你能證明王將的行為觸碰了學院的底線。”愷撒緩緩地說。

    “如果我能證明王將已經接近復活神的終點,那麼作為學院在日本的代表,你們的應對措施會是什麼?”風間琉璃盯著愷撒的眼睛。

    “這種情況下我們會説明你抹殺王將。你不必懷疑我們在這方面的決心,學院的歷史只有一百年而秘•dang的歷史則有幾千年,幾千年裡它一直都是暴力組織。我們是最鋒利的刀刃,一切試圖喚醒龍王的勢力都會被斬斷。”

    “很好,”風間琉璃在吧臺上展開東京塔的建築藍圖,“所以我們更要監聽那對老朋友的重逢!”

    血清一滴滴地滴入過濾機,和紅黑色的血液充分混合,發生劇烈但無聲的煉金反應。血液流出過濾機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人類動脈血的鮮紅色,成分不明的暗藍色殘餘物黏在濾網土,看起來像是女巫藥罐中的神秘汁液。血液重新進入繪梨衣的身體,龍化進程被強行逆轉,她身上“人”的比例不斷提升。

    這是禁忌的技術,每一滴血清都是從死侍胎兒的血中提煉出來的,這種技術等若殺死死侍的胎兒,再把它們的生命灌輸進繪梨衣的身體裡。赫爾佐格的研究資料裡竟然包含了這種技術,簡直不敢想像那個人類對龍類的瞭解有多深。如果有足夠的血清供應,這種技術甚至能夠挽救那些墮落的鬼,但它的代價太過高昂,家族根本無法把它當作一種常規醫療手段,所以像櫻井明那樣的鬼只能被殺死,那是更廉價的處理方法。

    源稚生坐在床邊,看著沉睡中的繪梨衣。她的皮膚依然是白瓷般的顏色,但多了幾分潤澤,怒蛇一樣凸起的黑色血管也平復了下去。

    “我們很幸運,上杉家主回來得足夠早,要是再晚24個小時,血清就未必會有效了。”醫療組的負責人走到源稚生背後,“這裡有我們盯著,大家長您抓緊時間休息一下吧。”

    “她什麼時候能醒過來?”源稚生問。

    “現在的昏迷是注射了鎮靜劑的緣故,再過六七個小時鎮靜劑的藥力減退,上杉家主就會蘇醒了。”

    “那就等六七個小時再睡,她醒來的時候看見有人在床邊守著,心裡會比較安靜。”

    “明白了,我們都在外面,有事的話請隨時調用我們。”醫療組負責人深鞠躬,退出了臥室。

    病房就設在繪梨衣自己的臥室裡。這是一間精美的和式屋,四壁掛著古畫,屋裡燒著白檀香,只有一扇窗戶可以看向外面。窗戶沒法打開,窗上裝著20釐米厚的防彈玻璃,三層玻璃之間夾著膠質,重機槍掃射都打不碎。根據規章制度,能夠直接接觸繪梨衣的只有橘政宗和源稚生,不經特別允許,醫療組也不得踏入那條木質走廊。這是出於保護醫護人員的目的,對繪梨衣來說剝奪生命太容易了,很難保證她什麼時候覺得某個生物是沒有必要活著的,一個極短的命令就能結束一條生命。

    她是個怪物,沒人願意接近怪物,跟她最接近的醫療組也只是通過監控設備觀察她,觀察她日復一日地在這個封閉空間裡移動來移動去。

    所以源稚生堅持要留在這裡等她醒來,否則繪梨衣睜開眼睛,可能會覺得孤單。

    前幾天她醒來的時候在哪裡呢?看見的難道是路明非的臉?會不會比看見自己守在這裡更開心?源稚生胡思亂想。

    他有種失去了什麼的感覺,就像哥哥看著妹妹一天天長大,曲線越來越起伏,越來越像個“女人”,總有一天她再不纏著你喊“哥哥”、“哥哥”,你問她跟誰一起出去逛街了,她會說你管不著。

    橘政宗悄無聲息地走進臥室,在源稚生身邊坐下:“情況看起來很順利。”

    “是,沒事了。怎麼耽誤了那麼久?”源稚生凝神看著淨化後的血液流經透明的軟管,進入繪梨衣的身體。

    “沒什麼大事,我能應付得過來。你集中精力照管紅井那邊的事吧,那才是大事。”橘政宗看著繪梨衣的臉。

    “什麼時候能處理完?按照宮本家主的估算,最多還有三天就能挖通赤鬼川,那是值得紀念的一天,我希望老爹你跟我一起去。”

    “放心吧,很快就能處理好,弑神這種大事情我也很想圍觀呢!”橘政宗起身親吻了繪梨衣的額頭,轉身出門。

    “回頭見。”源稚生說,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橘政宗的背影,眼底藏著刀劍般的清光。

    “東京塔是座鐵塔,高333米,在離地面100米高的地方有一個兩層高的嘹望台,特別嘹望台則在250米高處。四部高速電梯,其中三部從地面通往主嘹望台,還有一部從主嘹望台通往特別嘹望台,電梯能裝載32個人,速度是每小時9公里。除了電梯,樓梯也可以上去,經過590層階梯可以直接到達塔的頂部。”風間琉璃在建築藍圖上指點。

    “在特別嘹望台見面當然可以避開外人,但如果發生衝突,失敗的一方甚至沒有機會逃走。”愷撒說。

    “所以推測橘政宗應該會在附近埋伏一支精銳,如果談判破裂王將殺了橘政宗,他自己也很難從東京塔逃離。”風間琉璃說,“而我們要做的事情,一是竊聽他們的談話,二是趁著王將在東京塔上沒有退路,截殺他。他選擇東京塔,認為那是無天無地與世隔絕的場所,但恰恰把自己放進了死地。”

    “說說你的計畫。”愷撒敲了敲桌面。

    “首先我們得想辦法安裝竊聽器,這有些麻煩。王將接受過嚴格的間諜訓練,永遠帶著全頻電波掃描設備,周圍如果有竊聽器,那台機器就會報警;橘政宗的經驗更豐富,他還叫邦達列夫的時候曾是克格勃最優秀的情報員之一。”風間琉璃扭頭看向芬格爾,“不過據我所知,芬格爾•馮•弗林斯是貴校的竊聽專家,他負責的新聞部能挖出各種不可思議的情報。”

    原本芬格爾還在吝惜地品味最後的麵湯,驟然聽到跟自己有關的事情,把臉從面碗裡抬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像一隻被打攪了進食的倉鼠。他可不想跟伏殺王將這種事情扯上關係。

    “你手下沒有別的竊聽專家了麼?”愷撒問。

    “我們要伏殺王將,這種事情怎麼能交托給猛鬼眾中的人?”風間琉璃說,“卡塞爾學院的人最合適,”

    “你是看中了我的技術?”芬格爾有點茫然,“我還以為你邀請我來店裡是覺得我是牛郎的好苗子。”

    “您確實是個牛郎的好苗子……但就眼下的情形來看,我還是希望您扮演一個竊聽專家。”風間琉璃被他說得愣住了。

    “那你對我的那些讚美也是違心的咯?”芬格爾看起來很沮喪,沮喪得飯都吃不下去了,“聽了你的話我還真以為我會在牛郎界大有所為。”

    “非常抱歉,我……”風間琉璃不知該怎麼接下去了。

    “別跟芬格爾討論這種話題,他會把你繞暈的。”愷撒打斷了他,“芬格爾,我現在是這個組的組長,你加入這個組,就得聽我的。說,怎麼才能避開全頻電波掃描?”

    “方法很多,比如鐳射竊聽。用一束肉眼看不見的鐳射打在窗戶玻璃上,房間裡說話的聲音會讓窗戶玻璃產生細微的震動,這種震動會令鐳射產生一種被稱作偏振位移的現象,通過監測那種位移,就能把對話還原出來。因為不用在屋裡安裝竊聽器,所以電波掃描設備查不出來。”芬格爾說,“但是這種設備的有效距離只有100米,鐳射發射器必須位於100米以內。”

    “特別嘹望台的高度是250米,從地面上根本無法監聽。”楚子航說。

    “把鐳射發射器安裝在東京塔上呢?”愷撒說。

    “那種設備必須有人即時調整,讓雷射光束以接近垂直的角度打在玻璃上。,,芬格爾說,“安裝在東京塔上的話,雷射光束和玻璃表面幾乎是平行的。”

    “我倒是有個辦法。”路明非想起了什麼,一邊說一邊在餐巾紙上寫畫,然後把那張示意圖亮給所有人看。

    “這取決於天氣情況,那麼大的東西,天氣好的情況下,即使是深夜也不難觀測到。”愷撒看向楚子航和風間琉璃,“明晚的天氣預報出來了麼?”

    “大雨,並有雷暴。”風間琉璃說,“這個計畫可行。”

    “我們要送上去的不止是雷射器,還得有個人,芬格爾剛才說那種設備必須有人即時調整。”楚子航說。

    愷撒忽然扭頭,盯著芬格爾的眼睛,語氣很嚴肅:“芬格爾,你的體重大概是多少?”

    “190磅,滿滿的都是肌肉哦,可不要小看我在健身房裡流汗的成果,這樣才能不負Heracles這個名字對不對?’’芬格爾沒有得意多久,忽然覺察到這裡面有問題,愷撒上下打量他,便如審視一頭即將上秤的豬。

    “那我們得找能承重200磅的,這個問題解決了,接著說剩下的方案。”愷撒不再浪費時間跟芬格爾解釋,反正楚子航和風間琉璃都聽懂了,流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

    “別管橘政宗,王將是我們的第一目標,因為他太強也太狡猾,永遠都有撤離路線。”風間琉璃緩緩地說,“只有在無天無地之所,我們才有機會。”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在路明非和王將正面接觸之後,那個男人的陰影投射在所有人的心裡,他超越了人類的常識。人類真正畏懼的並非強大的敵人,而是無法被理解的東西,譬如鬼魂。

    “通往特別嘹望台的路只有兩條,一部高速電梯,還有外面的檢修用鐵梯。我想請兩位分別把守電梯出口和鐵梯。”風間琉璃說。

    “他們要秘密見面,東京塔附近難道不會被清場麼?”愷撒問。

    “清場是必然的,而且他們很可能會用紅外線望遠鏡監視東京塔。雨夜中的氣溫大約只有十度,而你們的體溫是三十七度,無論你們藏在東京塔的哪裡,都很容易被紅外線望遠鏡觀察到。在那種望遠鏡裡你們會呈現為赤紅色的人形。所以你們得藏在地下停車場裡。東京塔下面有一棟五層建築,名叫鐵塔大樓。鐵塔大樓下方是兩層的地下停車場,紅外線望遠鏡無法監控地下層。”風間琉璃指著藍圖下方的建築物。

    “要清場的話,他們會放過地下停車場麼?”愷撒問。

    “當然不會,如果我是橘政宗,我會關閉電梯,封鎖樓梯閘門和行車閘口。這樣地下停車場就被封閉了。”風間琉璃說,“裡面藏著人也沒用。”

    “閘門很容易破壞。”楚子航說。他當然有資格這麼說,在君焰面前,閘門跟紙差不多脆弱。

    “不是普通閘門,東京塔的所有閘門都是防爆防彈的。它曾是一座電波塔,現在也依然可以作為電波塔使用,如果被敵軍或者恐怖分子佔據,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東京塔在設計之初就是可以應付軍事進攻的。”風間琉璃說,“但你們可以走電纜管道,自從東京天空樹建成,電波塔的工作都移交給天空樹了,電纜管道中的電纜已經拆除,可以供人穿行。”

    “所有的事情我們都做了,你幹什麼呢?”愷撒盯著風間琉璃。

    “恕我直言,我並不相信加圖索君或者楚君能夠戰勝王將,”風間琉璃神情淡然,“你們的工作只是把獵物逼到死胡同裡去,動手獵殺的人只能是我。”

    愷撒很想反駁這份不露聲色的驕傲,可想到源稚生雙刀在手的攻勢,委實不是他或者楚子航能單獨擋下的,而作為流著皇血的鬼,不難想像在端靜如少女的表面下,風間琉璃的進攻性比哥哥還強。

    “所以我們還需要一個人,他負責控制東京塔周邊的區域,”風間琉璃看向路明非,“他應該擅長使用狙擊步槍,擁有遠距離點殺的能力。”

    路明非趕緊擺手:“感謝組織上的栽培和信任,不過你們要是相信我能辦好這事兒可是瞎了狗眼……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們要尊重自己的生命啊!我這個人最容易緊張,一緊張就會飆爛話,而且手抖,到時候別說點殺了,你給我一挺重機槍我也打不中!”

    愷撒聳了聳肩,沒說什麼。路明非說得雖然誇張,卻未必不是實情,他有些射擊天賦,但委實不是什麼冷峻的殺手型人物。他平生只有兩次超水準發揮,一次是面對赤備的時候,還有一次就是當當兩槍放倒愷撒和楚子航。把控場的重任交給路明非,確實有種對自己的命不太負責的感覺。

    “幸會,Ricardo君,某種程度上說,我一直期待著我們的相逢。”風間琉璃盯著路明非的眼睛,微微一笑。

    路明非心說大哥你雖然長得標緻也擅長扮演女人可我心裡清楚你是個純爺們,你對我飛媚眼沒用啊,要是飛媚眼就能說服別人的話,我不介意飛還你幾個!

    “因為我喜歡你的眼神,你的眼神令我敬畏。”風間琉璃接著說。

    “我覺得那可能是因為我有點近視……”路明非平生第一次被拍這麼高端的馬屁,有點不太適應。

    “不,你那不是呆滯,你在躲藏。”風間琉璃慢悠悠地說。

    路明非一愣。

    “最寶貴的東西,當然不會是每個人都能見到的東西了,一定被藏在遠離人們視線的地方。最淩厲的殺氣,也不會是隨時都暴露在外的,那麼尖銳的東西一定要被藏起來,露出的時候,就是殺人的時候。”風間琉璃玩味地調侃著路明非的眼神,“所以我敬畏你的眼神,你的眼睛裡有某種鋒利的東西,隨時會刺透那層灰濛濛的東西。”

    風間琉璃的眼瞳明淨,仿佛湖底沉著璀璨的星辰,跟他對視讓人自慚形穢。路明非漸漸地有點扛不住那種壓力了,低下頭去看著桌面。

    他聽不懂風間琉璃在鬼扯什麼,只覺得自己被耍弄了。他確實在躲藏,但他要藏住的只是混雜著自卑和無奈的某種情緒罷了。他一直都是很善於躲貓貓的人,上高中的時候他用說爛話來隱藏自己跟大家之間的疏離感,偽裝得好像沒有覺察大家鄙夷的目光,現在他用賤格來掩蓋自己的感情,因為大家都覺得一個賤格的人不會有什麼強烈的感情,也就不會覬覦別人的女孩。他一直在扮演一個滿嘴爛話、好吃懶做、無所事事的賤人,想著也許這樣的自己能稍微討別人喜歡一些。

    他心裡隱隱約約地討厭那個真實的自己,那個敏感狡猾、孤單無望、患得患失,卻又無能為力的死小孩。

    什麼殺氣,什麼讓人敬畏的眼神,都不過是對他的取笑。他想隱藏的只是這麼糟糕的自己罷了,為什麼還要殘忍地揭穿呢?人艱不拆啊,他已經藏得很艱難了,為什麼還要拆穿呢?

    “王將給橘政宗打電話,恰恰發生在上杉繪梨衣回到蛇岐八家的時候,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你想過麼?”風間琉璃幽幽地問。

    路明非一驚。

    “這麼多年來,橘政宗辛苦地養育那個極惡之鬼,她在這場復活神的大戲中,到底扮演什麼角色呢?如果我們能阻止一切,她就是安全的;如果我們沒能阻止,也許她這顆棋子就會被動用。換句話說,解決了王將和橘政宗就能確保那個女孩的安全。這個理由,足夠勸說Ricardo君加入我們麼?”風間琉璃微笑。

    他對路明非很感興趣,只因為那張照片上的一個眼神。但他說不清那種感覺,他只知道路明非在隱藏。路明非是一個有戲的人,這是風間琉璃的直覺。

    一個有戲的人和一個沒有戲的人,風間琉璃一眼就可以分辨,他自己就是最好的演員。他確實是在試探路明非,想用壓力逼他流露出真實的一面。

    “好吧,我加入。”沉默了好久,路明非悶悶地說。

    風間琉璃達到了目的,可又有些失望,路明非的回答似乎是迫於無奈,並不像風間琉璃想像的那樣,當獅子被人闖入領地時,會忽然從慵懶的貓科動物變成致命的凶獸。路明非一直低著頭,風間琉璃也沒法欣賞他的眼神。

    “沒有別的問題的話抓緊時間休息,今天會是很長的一天。”愷撒拍了拍掌。

    “是啊,這漫長的一日,我已經等了太久太久。”風間琉璃感喟地說。

    楚子航把湯碗摞起來放進託盤。就在託盤從吧臺上挪開的瞬間,風間琉璃忽然怔住了,只覺得一道寒流穿透了身體,仿佛惡鬼在盯著他。這種感覺在他身上只發生過少數的幾次,每次他回頭都會發現王將悄悄站在自己身後。

    他立刻起身,警覺地四顧,卻沒看見任何可疑的人。他低下頭來,目光觸及用墨晶玻璃做面的吧台,這才忽然醒悟那種惡寒的感覺從何而來。幾秒鐘之前,路明非正低著頭,從墨晶玻璃的反光中看著自己。

    那豈止是獅子被侵犯了領地,那根本就是某個惡鬼在借助路明非的眼睛凝視自己!

    風間琉璃緩緩地打了個寒戰,可路明非已經起身回自己的臥房去了。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5
第十三章 刺殺王駕之夜


    東京港區,距離海岸不遠,隱隱可以聽到午夜的潮聲。鐵塔矗立在暴雨中,就像形銷骨立的巨人,默默地支撐著天空。

    東京塔。

    這座鐵塔曾是東京的制高點,現在已經被更高的東京天空樹取代。但從正下方抬頭看去,仍然令人驚異于它的雄偉,那嶙峋的鋼鐵支架,與其說是巨人,不如說是巨人的骨骸。

    “右京,右京,琉璃呼叫,報告你們的位置。”耳機裡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

    “到達地下車庫一層,這裡安靜得有些奇怪。”楚子航打開戰術手電筒四下照射,“停車場裡很空曠,多數車位看起來很久沒有停放車輛了,看不到車輪印。”

    “東京天空樹建成之後這裡已經被遺忘了,能登上六百多米的高塔去看東京,誰還會來這座三百多米的昔日最高塔呢?”風間琉璃說,“所以王將才會選擇這裡作為見面地點。當年這裡可是東京的地標,各種漫畫和電影裡都有它出場,情侶們都把一起登上東京塔看成浪漫的事,失戀的人則來這裡自殺。這裡象徵著東京的繁華和孤獨。《東京巴比倫》裡有個亡魂遊蕩在東京塔里,她說:“我討厭東京,外面這麼華麗,內部卻那麼骯髒。”

    “聽你這話似乎不那麼喜歡東京啊?”愷撒說。

    “豈止不喜歡,其實我也很想燒掉這座城市,這是一座讓人難過的城市,像個五光十色的牢籠。”

    “不好意思,打攪兩位元很有深度的對話了,不過我這裡又濕又冷,空虛寂寞那是不必說,你們聊得熱火朝天,讓我有點心理不平衡。”耳機裡傳出芬格爾憤懣的聲音,“請閉嘴好麼?”

    “在我的位置完全看不見你,隱藏得真好,你的位置在哪裡?”路明非問。

    “塔的西北邊,距離特別瞭望台大概60米,要不要我沖你們打個招呼吆喝幾聲?這樣你們就能記得還有我這個可憐人在風雨裡打著哆嗦!”芬格爾惡狠狠地說“我說,這個氣球真的可靠?”

    “那是個飛艇。”路明非糾正。

    他放下狙擊步槍,端起望遠鏡看向天空。按照芬格爾的指示,他果然看見了那個巨大的黑色物體懸浮在暴雨中,就像巨鯨懸浮在不安的大海裡。它和天幕的顏色太過接近,幾乎無法區分。

    那是一艘黑色的廣告飛艇,芬格爾被吊在飛艇下方,端著形似步槍的鐳射監聽設備。這是路明非想出來的主意,靈感源自路鳴澤動用廣告飛艇全程跟拍他和繪梨衣。路明非始終沒想到那艘飛艇會有問題,即使他覺得有人跟蹤他,也只會注意來往的人和車輛。天空對多數人來說都是個盲區,那裡距離特別瞭望台很近,卻很容易被忽略。

    只是得辛苦芬格爾,因為廣告飛艇的浮力有限,沒法懸掛吊艙,只好用繩子把他捆在那兒。

    “我們己經到達地下車庫二層,出了點意外。”楚子航說,“暴雨下得太久了,這裡都是積水,水深足有半米。我和愷撒得涉水到車庫深處去找管道口。”

    地下停車場的負二層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所有的燈都黑著,幾輛上了年紀的老車被淹在水裡。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擰亮戰術手電筒,裝在槍機下方的掛架上,涉水前往藍圖上電纜管道的位置。死水被他們攪動,發出單調的嘩嘩聲。

    “Basara!右京!安靜!不明身份的車輛正接近東京塔!”耳機裡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

    銀色的古董賓士車在雨水橫流的街道上行駛,濺起一人髙的水花。它駛入地下停車場的負一層,愷撒聽見輕捷有力的腳步聲在上方回蕩,那人仿佛在用鞋跟演奏著一首快節奏的舞曲。

    高速電梯帶著神秘的訪客直上瞭望台。

    “是橘政宗,他竟然早到了一個小時,而且是自己開車過來。”風間琉璃低聲說。

    “聽腳步聲是個很年輕的人。”愷撒說。

    “確定無誤,我這裡看他看得很清楚。他已經到達主瞭望台,正在窗邊眺望。你說得對,今晚他的狀態很奇怪,就像個年輕人……像過去的邦達列夫少校。”

    橘政宗站在窗前看雨。風間琉璃的望遠鏡裡,這個老人的側臉如此的英俊,身形如此的挺拔,仿佛有一種力量把他強行拉回了二十年前,他最巔峰的時代。他登臨高處俯瞰大地,仿佛世界盡在掌握之中。也只有這種狂徒才會想要佔有世界的王座,在這種人眼裡沒有不可能的事。今夜橘政宗沒有穿和服,卻穿著執行局的黑風衣,敞開衣襟露出白色的襯衫,襯裡五彩斑斕。

    四周一圈都是玻璃牆,雨打在窗戶上,玻璃中既有東京城的夜景,也有橘政宗自己的影子。那些燈火通明的大廈立在雨夜中,像是鑲嵌寶石的巨大石碑,這座城市看上去就有了古羅馬城的宏大,但是更添輝煌。

    “XXXXXXXXXXXXXX。”橘政宗輕聲說。【旅途罹病,荒原馳騁夢魂縈】

    他摸出手機,撥通電話:“稚生,這麼晚給你打電話,有影響你休息麼?”

    “沒有,我還在工作。”電話裡傳來源稚生的聲音,“有事麼老爹?”

    “我也有些事情在處理,恰好有幾分鐘空閒,就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你,順便問問繪梨衣恢復得怎麼樣了。”

    “狀態己經穩定下來了,醒來之後吃了點東西,不用再輸葡萄糖了。今天下午有個寄給她的郵包,郵包裡是她以前玩的那些玩具,還有幾套衣服,她看上去很高興。”“她高興就好,只要她平安地回來,什麼都好。”橘政宗說,“記得我跟你說送給你的刀快要打好了麼?這次的刀坯很好,我終於打造出自己的第一把刀了,可惜沒有時間裝飾,我讓刀舍的人把刀坯寄給你了,記得查收。”

    “沒問題,還有什麼事情麼?”

    “沒有了,晚安。”橘政宗掛斷了電話。

    燈光忽然熄滅,電機的嗡嗡聲同時消失,換風機停止了轉動,所有的安全門同時敞開,狂風暴雨灌了進來。

    停電了,電波塔忽然間變成了沒有生機的廢墟。寒風穿梭,發出淒厲的笑聲,橘政宗的風衣震動著,呼啦啦作響。他全無畏懼的神色,眼瞳在黑暗中瑩瑩發亮,整個人像是繃緊的長弓。

    “Basara呼叫琉璃!地下車庫裡忽然斷電了!”愷撒壓低了聲音,“所有閘門都關閉了!”

    “琉璃收到,不光是東京塔斷電了,周圍的街區也都黑了,整個區的電力供應都中斷了。”

    風間琉璃回答,“但階梯的燈亮了起來。”

    一片漆黑中,環繞東京塔的鐵梯卻亮了起來,鐵梯下方安裝了LED燈,每一級階梯都放出瑩瑩的白光,仿佛登天之路。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還都保持著早到的習慣啊。”四周回蕩著含笑的聲音。那聲音是從東京塔的擴音系統裡出來的,根本不需要什麼監聽裝置,每個人都能聽清楚。

    “那是王將的聲音!”路明非低聲說。

    “當然,永遠都是先到的人佔據先發的位置,你我這種人怎麼能允許對方佔據先發的位置呢?”橘政宗環顧四周,“這一次我來晚了,你準備了什麼在等我?”

    “還能是什麼呢?當然是正宗的紅牌伏特加和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運來的寒冰,男人之間的友誼不就該像這樣麼?能燒熱血管的酒和永恆不化的堅冰。”王將說話的聲音裡混雜著液體流動的聲音,不難想像他正把烈酒傾入加了冰塊的杯中。

    橘政宗推開安全門,登上那道閃光的階梯,一步步走向高處的特別瞭望台。他走得並不快,每一步都很堅定,肩背挺拔,像個年輕人。

    “為什麼不走得快一些呢?我們己經二十多年沒見了,你已經變老了,我變得更老了,這個世界不會給老人留太多時間。”王將輕聲說,“我們應該把握每一分鐘。”

    “在正式的樂章開始之前,怎能不好好地享受序曲呢?你還聽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麼?”

    “現在最喜歡聽的是他的第六交響曲,那是他為自己寫的天鵝之歌。”

    他們通過擴音設備聊天,就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雲淡風輕卻又情意殷殷。橘政宗拾級而上,越來越接近特別瞭望台,戴著白色面具的男人站在窗邊,穿著筆挺的軍禮服,腰間系著寬闊的皮帶,領口裡系著華美的紫色領巾,跟當年的赫爾佐格博士二模一樣,與其說他看起來像個蘇聯軍官,不如說像一位從畫像中走出的普魯士貴族。

    橘政宗走進特別瞭望台,反手在背後關上門。

    特別瞭望台是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屋,鐵梯的白光照了進來,照亮了小桌上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酒液中的冰塊半沉半浮。

    “你如今的樣子有點可笑,邦達列夫少校。”王將端著酒杯微笑,一如當年他站在封凍古龍的堅冰上。

    “你如今的樣子卻有點可怕,赫爾佐格博士。”橘政宗走到桌邊,端起給自己準備的那杯伏特加,然後退回到另一側的窗邊。

    “喝之前要不要分析一下成分?”

    “用不著,你來不是想要殺死我。毒死我對你來說毫無意義,那樣你就吃不到我的價值了。毒死我對蛇岐八家也沒有什麼損害,我己經不是大家長了,家族在稚生的手中會平穩地運轉。”橘政宗喝了一小口伏特加,體會那種冰冷的火焰在舌尖上打滾的滋味,搖了搖頭,“喝清酒喝久了,已經不熟悉烈酒的味道了。”

    “不該共祝一下麼?”王將遙遙地舉杯。

    “共祝什麼?為了曾經輝煌的蘇維埃聯邦麼?”

    “不必為它舉杯了,它已經死了。慶祝我們都活了下來,活下來的才是強者,強者彼此舉杯致敬。”

    兩人都飲盡了杯中的酒。

    “桌上有一台全頻電波掃描器,你可以拿著它在周圍走一圈,看看有沒有竊聽設備。我已經檢查過了,這裡是乾淨的。”王將指向小桌,“在這無天無地之所,我們說過的話只有神知道。”

    “你應該說只有鬼知道。”橘政宗拿起小桌上的掃描器,沿著窗邊行走。

    這種設備他並不陌生,一旦靠近無線電波的發射源,掃描器就會發出嗚嗚的報警聲。橘政宗轉圈王將也轉圈,兩個人就像是杠杆的兩端,之間的間隔始終保持不變。

    橘政宗走完一圈下來,設備並未發出報警。他把設備靠近自己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塊全球電波對時的電子錶,幾秒鐘之後設備發出輕微的嗚嗚聲,它檢測到了電子錶發出的微量電波。這說明王將準備的電波掃描設備運行正常。橘政宗摘下那塊電子錶扔出窗外,七八秒鐘之後才傳來電子錶落地的聲音。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無論電子錶還是人都得七八秒鐘才能落地,都會摔得粉身碎骨。

    “非常好。”王將說。

    橘政宗扔掉電子錶,說明這場對話僅限於他們兩人之間,任何發射無線電波的設備都不能存在於特別瞭望台內,連電子錶也不例外。

    橘政宗把電波掃描設備扔給王將。王將舉起設備從頭頂到腳底掃描自己,設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王將挽起袖子給橘政宗看自己的腕表,是一塊傳統到極致的機械表。

    他們各自脫下外衣扔在地上,挽起襯衣的袖子,動作整齊劃一,仿佛對著鏡中的自己。

    “這是什麼意思?老朋友相見要脫光了擁抱一下麼?”芬格爾監視著特別瞭望台裡的一舉一動。

    “不,除了外衣,他們的衣服都很貼身,這就意味著衣服下沒法藏體積比較大的武器,比如說槍支,挽起袖子是表示自己的手腕上沒有藏著擲刀,在那種距離上擲刀的殺傷力不亞於子彈。”風間琉璃說,“這是諜報人員向對方表示自己是‘乾淨的’。”

    “真是老特務啊!”芬格爾讚歎。

    有幸目睹這場見面,任何人都會有類似的感覺。這是克格勃頂級特工和納粹天才科學家之間的較量,雙方都如機械般精密,像是齒輪相互咬合。他們是最相知的敵人,能輕易猜出對方的啞謎,不約而同地提前抵達,都是孤身赴會,都在第一時間檢查竊聽裝置。他們同是舊時代的產物,遵循相同的原則和模式,不會允許對方多哪怕一絲機會。

    愷撒不由得慶倖自己這邊有芬格爾。芬格爾想到了鐳射竊聽裝置,而這種裝置並不包含在橘政宗和王將那過時的知識庫中。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在去往世界王座的道路上麼?”橘政宗說。

    “是啊,這條路比我想的要長很多。”王將說。

    “純血龍類能活多久?幾百年,幾千年?還是繭化可以無限重複,生命近乎無限長?”

    “壽命突破千年應該不是問題。對於龍王來說,繭化次數可能是無限的,也可能受到細胞分裂次數的限制,我還沒有機會知道。”

    “這麼說來如果你進化為龍,可以在王座上坐至少一千年?”

    “前提是沒有人把我從王座上攆下去。”

    “犧牲那麼多人命,只為在王座上坐一千年,並且隨時準備著被新的王殺死,代價是否太大了呢?”

    “代價確實很大,可如果我不在食物鏈中往上爬,我就會失去存在的意義。血腥是高貴,是美,是物種演化的力量。只有血腥的王是真正活過的,他的臣民都是食物。”

    “王在萬眾歡呼中登上寶座,膜拜他的卻都是食物,這種說法聽起來真滑稽。”橘政宗說,“你的國家聽起來就像是一張餐桌,只有你獨自用餐。”

    “王本來就是孤獨的啊,王跟被王統治的東西,是不同的族類。”

    “我想你一定沒有過孩子吧?”

    “沒有生育後代的動力。如果生下的是不合格的後代,簡直是我的恥辱。”

    “你對女人也沒什麼興趣吧?女人在你眼裡也是食物,是比你低劣的、卑賤的物種,你怎麼會對跟那種東西纏綿有興趣呢?”

    大雨影響了竊聽效果,耳機裡充斥著沙沙的背景雜音,聽起來就像是在聽效果不好的電臺廣播。兩個男人安靜地對著話,仿佛古井無波,可平靜的井水下又像是蟄伏著嗜血的狂龍。赫爾佐格的母語是德語,而橘政宗的母語是俄語,可他們的日語都己經純熟得像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吐屬優雅,仿佛歌唱。讓愷撒想起那場華麗的《新編古事記》。此刻的橘政宗和王將就像是站在舞臺兩端的演員,戴著沉重的面具,代表神或者鬼。他們談論著禁忌的話題,原本這些話題不該傳入人類的耳朵。

    “真是瘋子的對話。”愷撒低聲說。

    每個人都清楚這話的意思。橘政宗和王將的對話聽起來平靜悅耳,可遵循的並非人類的邏輯。那是龍的邏輯,在龍族鐵與血的文明中,唯有權與力永恆,沒有給親情和愛留下任何餘地。在龍的世界裡,個體的存在價值就是它擁有的力量,弱者活該被吞噬,強者坐在孤單的、搖搖欲墜的王座上,等待著新的王起來推翻自己、吞噬自己。

    所以耶夢加得會不惜殺死弟弟來強化自己,這並非因為她不愛那個蠢笨的弟弟,而是因為弟弟的存活已經違背了龍族的文明,作為智力更出色的姐姐,她必須吞噬弟弟來完成偉大的進化,唯有進化為海拉,她才能握住世界的權柄,才能引導龍族的未來。但她那個蠢笨的弟弟卻不懂這些。龍王芬裡厄,它根本就是個人類的孩子,它本該吃掉姐姐完成她的遺願,耶夢加得也不會介意反過來由弟弟吞噬掉自己,可它卻跟一條小狗那樣叼著姐姐,一邊憤怒地想要報復整個人類世界,一邊害怕得想要奪路而逃。

    龍族的強大,就是用這種究極的進化方式來保證的。為了進化一切都可以被送上祭壇,包括那些在人類文明中被捧得很高、被詩人無數次讚美的東西——善良、慈悲、謙卑、節制、貞潔,乃至於一切的愛。進化的祭壇中熊熊燃燒,燃燒著那些羈絆著人類的感情。

    路明非的後腦隱隱作痛,痛得像是要裂開,魔鬼在他的腦海深處默默地念誦著古老的教條:

    “品嘗這酒,就像啜飲權力的精華,鮮紅的,和血一樣的顏色!”

    “逆我們的,就讓他們死去,這就是我們的法則!”

    “不抓住權力,任何人都會自卑,就像沒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裡沒有它的位置!”

    “沒有人會記得死的東西,沒有人記得的東西就跟死了一樣!”

    巨大的黑暗籠罩了他,他在冷雨中瑟瑟發抖。當初聽路鳴澤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只是本能的害怕和排斥,卻沒有想清楚這裡面隱藏著如此可怖的邏輯。那個自稱魔鬼的男孩始終在對他灌輸暴力至上的血腥邏輯,手把手地教他掌握權力,讓他盡情體會權力的甜美。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邏輯己經侵入了他的腦海……握住七宗罪的時候,他豈不也像王座上暴怒的君王,對著任何攔路的敵人揮灑怒火和死亡?

    他現在聽橘政宗和王將的對話,能夠毫不費力地體會其中的深意,因為這些他早已學會,路鳴澤早已把這些血腥教條植入他的腦海。

    魔鬼什麼的只是謊言,路鳴澤必然是某種跟龍族有關的東西,魔鬼的交易是一場陰謀!他絕對不能再接受路鳴澤的饋贈,否則最後的帳單會是他無法支付的!

    “一般的女人當然不夠引起我的興趣,不過你的女兒例外。”王將淡淡地說。“一個生命像殘燭那樣脆弱的孩子,憑什麼引起博士你的注意呢?”橘政宗的聲音依舊平靜。

    “在我得出結論說十萬個被龍血侵蝕的人類中只有一個可以倖存的時候,我還為自己有幸是那十萬分之一而無比自豪。可是想不到,十萬分之一的幾率不是只發生在我身上,也發生在你女兒的身上。”

    “那又怎麼樣?”

    “任何進化藥的藥力都是有限的,最終只能製造出死侍來,這點我清楚,你也清楚。這不是因為藥物的成分還不完善,而是因為進化藥已經超出了基因學的範疇。真正的進化藥是一種煉金藥物,核心成分是古龍之血,尤其是神的胎血。只要獲得那胎血,你和我都有機會造出完美的進化藥,那麼這種進化藥將會被用在什麼人身上呢?那個人必須能夠耐受龍血的毒性。”王將發出輕微的笑聲。

    “你認為我會把完美的進化藥用在自己女兒身上,用她來製造完美的龍類?”

    “所謂完美進化,是能夠保持神智的究極進化,她即便進化為龍,依舊是你的女兒。以她對你的順從,可以為你毀滅世界,這是你一直養育她至今的原因。”

    “那麼如果你得到神的胎血,你會把它用在自己身上了?”

    “看來只有用在自己身上才是最保險的辦法,本來想在稚女身上也試試,不過那個小子太難控制了,女孩子一樣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毒蛇的心啊!”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王將怎麼評價風間琉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確實對風間琉璃缺乏信任,就憑這一點風間琉璃就有動機要除掉他。在這種情況下學院和風間琉璃的合作會更加緊密。

    “所以你的交易是什麼?你總不會是想要娶我女兒吧?抱歉你的年紀太大了一些。”橘政宗淡淡地說。

    “我知道很多年以前蛇岐八家就開始勘探藏骸之井的位置,在今天的日本,也只有蛇岐八家這種超級家族有實力挖掘神代的遺跡。換句話說,你們最有機會找到神,但就算你們得到了胎血,憑你所掌握的技術也很難造出完美的進化藥,你靠的只是我當初留下的研究資料,在這個領域,你作為學生還是很合格的,但想製造完美的進化藥,你還需要老師的説明。”

    “造出的進化藥歸誰?”

    “自然是平均分配,成品你和我一人一半。”

    “然後你和繪梨衣都會進化為純血龍類?”

    “是啊,那樣我就能擺脫半進化體的狀態,你的女兒也不必早夭了。當然,如果我沒能完成進化,你會更髙興吧?那樣你就可以佔據世界的王座了,畢竟你擁有一個流著純粹龍血的女兒,現在她已經可以毀掉半個東京了,那時候一定能輕易地切開富士山吧?”

    “聽起來很公平。”

    “不得不公平,神即將蘇醒,在局面變得不可收拾前,我們還來得及再度聯手。”“你不惜暴露身份來這裡跟我見面,是吃准我會接受這些條件?你認為我作為蛇岐八家的大家長,跟你鬥了十年,目的就是除掉你獨霸世界的王座,但是眼看神要蘇醒,我不得不跟你分享那個王座?”

    王將歡快地大笑起來:“我親愛的朋友邦達列夫少校,你是做戲太久所以入戲太深了麼?你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是誰了。”

    “我是誰?”橘政宗問。

    “你是比我更出色的騙子和野心家啊,你是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惜與惡狼為伍的雄狐,你是我這一生見的最能貫徹龍族哲學的人類,對權勢和力量的渴望滲透在你的血脈裡。你篡取了蛇岐八家的權力,日本黑道的格局只需要你和你的學生、你的女兒開會就能決定,你的學生聽命于你,你的女兒是個永遠不會對你說不的啞巴。親愛的邦達列夫同志,二十年來你從未停止在權力場上的戰爭,一直都活躍如我們在黑天鵝港攜手合作的時候!這樣很好,你和我就是這種人!只要回報足夠大,可以支付任何代價!二十年後,機會又一次擺在你面前,我們終於接近世界的王座了!你可能放棄麼?我們這種魔鬼,還能指望神的救贖麼?”

    橘政宗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站在窗邊,低著頭,像是在懺悔,閃電照亮他的白色襯衫,他又像是披著屍衣的惡鬼。

    “是啊,你說得對,做過那麼多喪心病狂的事情,還能指望神的救贖麼?”許久許久,他抬起頭,微微一笑,“我們是應該談談交易。”

    源稚生摘掉耳機,聽到這裡他已經不想聽下去了,每一句對話都令他疼痛,仿佛置身地獄。

    監聽但不發出無線電波的方法並非只有鐳射竊聽器一種,還有就是最原始的有線竊聽器,一根細細的導線把特別瞭望台裡的聲音信號導到鐵塔大樓中,再通過發射器發送到源稚生的耳機裡。

    要安裝有線竊聽器必須接入東京塔的內部線路,但對於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來說這並非做不到的事。

    “老大!老大你不要太衝動!”烏鴉攔在他面前。

    源稚生把他撥到一旁,他用的力量並不大,但是烏鴉一個趔趄倒在積水中。烏鴉不敢違逆他,此刻的源稚生是憤怒的黑道至尊,宛如寺廟中的不動明王。

    “夜叉。”源稚生低聲說著,伸出雙手。

    夜叉猶豫了片刻,還是從刀匣中取出了蜘蛛切和童子切,交叉捆在源稚生背上,源稚生伸手試了試,刀柄恰好在合適的位置。

    “留在這裡等我。”源稚生穿越空無一人的廣場走向東京塔,暴雨淋濕了他的長風衣,他默默地豎起衣領禦寒。

    他是個很敏感的人,對這個世界的惡意尤其敏感,不會輕易相信什麼人,相信過的人伸出兩隻手就能數完。這些人裡的每一個對他來說都像是手指那麼珍貴,而橘政宗應該是右手的食指,最靈活最可靠最值得信賴的手指。源稚生可以接受夜叉、烏鴉甚至櫻背叛自己,但他無法接受橘政宗的欺騙,這就好比被自己的父母欺騙,被自己的家庭放棄。

    可現實不容他是否接受,現實就是現實,那麼沉默那麼莊嚴地存在著。

    死侍養殖場被發現之後,他選擇了相信橘政宗,但私下裡監聽了橘政宗的電話。他並不想靠監聽來發現什麼秘密,只是想幫自己確定橘政宗還是那個橘政宗,是值得他信任的男人。

    昨夜王將打來電話的同時,語音記錄就發送到他的手機上了,他坐在床邊看著沉睡的繪梨衣,默默地聽著黑天鵝港故人之間的對話。

    他當然猜不出王將的啞謎,但是橘政宗下令今夜東京塔附近清場,這是瞞不過身為大家長的源稚生的。

    事實最終證明他錯了,他的老師橘政宗遠比他想的要內斂深沉,衰老的身體裡藏著無比強大的靈魂。他仍是多年前那位矯健的邦達列夫少校,與危險同行的雄狐,為了達成目的不惜和魔鬼交易。

    源稚生甚至繪梨衣,都只是棋盤上的棋子罷了。

    許多年後,源稚生又變成了那個孤獨的少年,這個世界上他沒有可以求助可以傾訴的人,因為那個人背叛了他。什麼守護什麼責任,那個人給他講的道理都是謊言。

    他覺得很疲倦,但這不是休息的時候,如今的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他必須履行大家長的責任,其中包括了清洗叛逆。

    橘政宗違背了家族的道義,王將是猛鬼眾的最高領袖,都是必須清洗的人,而作為皇,源稚生是最合適的行刑者。

    “見鬼!象龜怎麼會來這裡?”

    “哥哥!”

    愷撒和風間琉璃幾乎是同時說話,都是驚恐,聲調中傳遞的資訊卻完全不同。風間琉璃流露出的是瞬間的失控,雖然不至於說明他確實是個“哥哥虐我千百遍,我待哥哥如初戀”的好弟弟,可至少說明源稚生對他而言是非同尋常的人。而愷撒擔心的則是計畫被這個闖入者攪亂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徹底封鎖東京塔,“無天無地之所”還沒有成為“絕地”,王將和橘政宗還有撤離的通道。

    “該死!他不是想當象龜麼?當烏龜最重要的就是要縮頭他不知道麼?”愷撒怒駡。

    “快!封鎖電梯和鐵梯!哥哥在王將面前未必有勝算!他低估了王將!”風間琉璃急促地說。

    愷撒悚然。風間琉璃沒必要貶低源稚生的戰鬥力,但是如果連皇也對付不了王將的話,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殺死他的辦法都難說。

    愷撒和楚子航在齊腰深的積水中跋涉,尋找電纜管道。時間所剩不多,他們必須趕去支援源稚生。

    “呼叫琉璃呼叫琉璃,計畫變更!我們現在就上塔去堵截王將,你隨時準備擊殺!”愷撒大聲呼叫。

    耳機裡只有沙沙的背景雜音,風間琉璃的聲音消失了,愷撒切換不同的頻道,每個頻道裡都沒有風間琉璃的回答。

    風間琉璃可能是關閉了通信裝置或者丟棄了通信裝置,總之他從通信網路中脫離出去了。

    “我就知道世上所有的娘炮都靠不住!”愷撒煩躁地大吼。

    風間琉璃退出了合作。現在沒有誰是可以信任的,也沒有人是可以依靠的,但他們三人是卡塞爾學院的專員,必須執行秘黨的使命,王將和橘政宗都已經親口承認想要復活神,那他們就己經犯下了與整個人類為敵的重罪,必須被第一時間抹殺。即便孤軍奮戰,也要衝向戰場。

    “路明非!準備狙擊!”愷撒下令。

    楚子航己經穿過車庫,找到了電纜管道的入口,它隱藏在一個大型的配電箱後,鐵皮門上掛著一把普通的掛鎖。

    刀光閃過,掛鎖裂成兩半墜入積水中,楚子航拉開鐵皮門,剛要回頭呼喚愷撒,忽然後退閃避。可怕的風從電纜通道中直沖出來,寒冷,腥臭,仿佛這條通道通往群蛇的巢穴。

    黑暗中,一雙金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什麼東西在電纜通道裡凝視著楚子航。然後它嘶聲哭叫起來,撲擊速度之快,黑暗中楚子航根本看不清楚。

    他下意識地橫揮刀,斬在那東西的嘴裡。因為發力很倉促,所以刀沒能砍斷那東西堅硬的下頜骨,只是勉強擋住了撲擊。

    對方的力量極大,把楚子航猛地推了出去。楚子航瞬間降低重心,沒有摔倒。第二輪進攻立刻到來,利器撕破空氣的聲音從左右傳來。

    楚子航的反擊早已在格擋的瞬間準備完畢,烏茲衝鋒槍伸進那東西的大嘴裡發射,半尺長的槍口焰鑽進它的食道裡,照亮了荊棘般的長牙。

    身體雖然堅硬,口腔內部畢竟還是脆弱的,鋼鋒般的子彈打穿上頜骨,摧毀了腦部。那對畸形有力的雙臂己經抓住了楚子航的雙肩,但再也無力把他撕裂。楚子航一腳揣在那東西的臉上,把沉重的屍體揣進積水裡,隨即擦拭長刀更換彈匣。他對死者毫無任何憐憫之情,因為在聞到那股腥風的時候他已經確定了對方的身份。那是一個死侍,蛇形死侍。這東西只有殘殺和暴食的欲望,根本不值得作為人來對待。

    四面八方都傳來了水聲,愷撒迅速點亮戰術電筒照了過去,青灰色的背脊出現又隱沒在水下,嬰兒的哭聲在封閉的地下車庫中回蕩。

    他們被成群的死侍包圍了。死侍們緩緩地沉入積水中,震顫的水面下不知多少張人面猙獰地扭曲著,鋒利的長牙破唇而出。它們這是在準備進攻,像是鱷魚潛行在水下緩緩地接近獵物。

    愷撒從後腰抽出沙漠之鷹,楚子航後背和愷撒相貼。兩個人的黃金瞳都亮了起來,暴血在悄無聲息中完成。

    通過源氏重工中的戰鬥,他們多少掌握了死侍的缺陷。以人類的智慧要對付凶獸總不算太困難,但在積水的環境中就很難說了,可以想見死侍在水中會變得多麼可怕,它們介乎人類和爬行動物之間,行為模式類似水蟒或者鱷魚。

    計畫進一步崩壞,雖然它早已崩壞到無可崩壞了。他們反過來變成了被包圍的對象,這場老朋友的見面會顯然是場陰謀,不知道是誰在暗算誰。

    好在他們還算鎮靜,也還有足夠的彈藥。在這種情況下兩個鎮靜的人總比兩個大呼小叫的人更有機會,如果換了路明非和芬格爾,大概已經痛哭著抱在一起了。

    “你不問問我為什麼這麼鎮定?”愷撒雙手持槍掃視左右,鐮鼬領域全開,鎖定水中潛伏的進攻者。

    “你想到辦法對付它們了?”

    “不,在日本這個鬼地方什麼倒楣事兒都可能發生,我他媽的習慣了。”愷撒聳聳肩。

    熾白色的閃電從天而降,照亮地面的瞬間,王將看見了那個正穿越廣場的黑衣人。

    他的瞳孔收縮得如同針那樣細小尖銳:“原來還有別的客人,是你邀請的麼?”

    橘政宗迅速地扭頭看向下方,長眉猛地一顫。

    源稚生踏破暴風雨而來,狂風中風衣翻飛,仿佛戰旗。他正仰望高空,瞳孔中流淌著熔鐵般的顏色。他沒有必要潛行,他是皇,絕無僅有的皇,只需以絕對的暴力碾壓過去就好了。

    他人還沒到,但攻勢已經籠罩了東京塔和周邊所有的區域。

    “跟我沒關係,我保證自己沒有洩密。”橘政宗緩緩地說。

    “是麼?難道說你那可愛的學生一直在跟蹤你?那可糟糕了,他發現我們倆私下見面,想必是來清理門戶的吧?”王將恢復了平靜,“賭一賭他會先砍下誰的頭?是你這個叛逆,還是我這個惡鬼?”

    “他會先砍你的。”橘政宗說,“在砍我的頭之前他應該還有很多話想問我。”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恐怕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殺了你的學生。知道你我關係的人都必須死,否則你在蛇岐八家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你也沒有資格成為我的合作者。”

    “他是皇,即使你和我聯手,想要殺死皇也沒那麼容易。我們應該離開這裡。”橘政宗走到電梯旁,按下了下行鍵。

    指示燈亮了起來,顯示電梯正在上升。王將切斷了整個街區的供電,但東京塔這樣的建築都會自備柴油發電機組,給重要設備供電。

    “你難道不考慮殺了我麼?殺了我你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你可以說你是為了誘殺我,所以才答應和我見面。”王將緩緩地說。

    “這種情況下我能夠殺得了你麼?”橘政宗攤開雙手,“我曾經用燃燒彈攻擊你都沒有成功,而我現在空著手。你是半進化體,而我只是普通的混血種,你認為我有這種能力?我建議你抓緊時間,稚生是這一百年來最出色的獵殺者,在他擔任執行局局長的時間裡,被他鎖定的鬼沒有一個能逃出包圍圈。”

    “那可太糟糕了,那我們還是趕快坐電梯離開吧。”王將緩步走向電梯邊的橘政宗。

    從橘政宗進入特別瞭望台開始到現在,他們始終站得遠遠的,留出足夠的安全距離。但現在王將突破了安全距離,逼得越來越近,以他們的速度,已經處在對方的攻勢範圍之內了。

    橘政宗吃了一驚:“你討厭坐電梯,因為電梯是封閉空間!”

    “是的,我很討厭坐電梯,我討厭封閉空間,它讓我感覺自己像墜入陷阱的獵物。”王將微笑,“但我也知道你這只狐狸從來不會把好處讓給別人,你選了電梯,所以我也選電梯。”

    橘政宗沒有動。源稚生已經踏上了塔外的鐵梯,肅殺的腳步聲在風雨聲中回蕩。

    電梯到達特別瞭望台,隨著“叮”的一聲,門開了,明亮的燈光從門縫中溢出,如同潮水。

    電梯裡堆滿了東西,從MP5衝鋒槍到日本刀,反射著刺目的冷光。這些武器被整齊有序地掛載在武器架上,隨手就可以拿起來射擊或者揮舞,槍都是上膛的,刀已經出鞘。

    “你選錯路了,這條路是通往地獄的,赫爾佐格博士!”橘政宗的聲音忽然變了,變得沒有任何溫度。

    他太瞭解王將了,知道帶武器赴會是不可能接近王將的,所以他把所有武器都放在了電梯裡。電梯抵達特別瞭望台的時候,殺機狂溢,如銀瓶乍破,水漿迸出。

    橘政宗抓起一支MP5衝鋒槍,轉身掃射,槍火照亮了特別瞭望台,彈雨在鋼化玻璃上留下了密集的彈孔,玻璃崩碎,狂風暴雨侵入,雨絲密如牛毛。能見度瞬間降低.到了極點,彈匣已經空了,橘政宗棄掉MP5,大口徑左輪己經握在手中。他不確定是否命中了王將,開槍的一瞬間王將距離他只有五六米,他沒有時間瞄準。王將是很難殺死的怪物,橘政宗的血統不及對方,唯有用彈雨壓制。

    他扔出了兩枚催淚彈,濃煙在半秒鐘內把能見度降低到了極限。橘政宗戴上了防毒面具。特製的催淚彈,其中添加了水銀液滴,作為半進化體,這種煙霧對王將來說是危險的。

    通過精心的策劃,橘政宗把特別瞭望台變成了自己的主場。他原本就是來殺王將的,源稚生的到來打亂了他的計畫,計畫只得提前開啟。

    這樣的能見度下他無法射擊,只能把槍收在腰間,從武器架上拔出一柄長刀和一支手爪,遵照家規,源稚生切下了他左手的五指,他無法左手持刀,所以準備了手爪這樣的武器。右手刀是神道無念流中的進擊姿勢,左手卻是忍者的爪技。兩種迥異的武器在他手中毫無障礙地融合在一起,他處在攻防一體的完美狀態下。

    “來啊!赫爾佐格!二十年前的作戰留到今天,讓我們繼續打完它,就像二十年陳的伏特加那樣濃烈!我們曾像男人那樣渴望權力,那讓我們也像男人那樣死去!”他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但他的步伐不緊不慢,像是一隻踏進獵人圈套從容偷取誘餌的狐狸。衝動是偽裝的,如果王將冒險反攻,等待他的會是沉靜如水的橘政宗。他們不愧是最老的特務,殘忍和陰險順著他們的血脈流淌,在他們手中一切東西都可以被用作武器,包括語言和感情。只有他們才能殺掉彼此,他們是天生的對手。

    橘政宗緩緩揮動長刀,蕩開煙霧和雨水,濃得仿佛液體的白霧黏在他的刀上。雨水和催淚氣體似乎產生了某種反應,白霧像是厚重的白色帷幕,每次橘政宗的刀拉開一個口子,轉瞬間裂縫又自行彌合。

    橘政宗的優勢明顯,劣勢也很明顯,王將可以在白霧中任意行動,但他不敢離開電梯。電梯就是武器庫,如果武器庫被王將掌握了,局面就會逆轉。他必須死守這裡,直到源稚生趕來。

    這是一夫當關的戰場,橘政宗要做一夫當關的武士,這是唯一的機會。想殺王將這樣狡猾的惡鬼,唯有在這個無天無地之所。

    霧氣中傳來了低低的笑聲,王將似乎根本就沒有受傷:“你果然還是採用了這套方案,殺了我,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了?然後獨霸白王的遺產?”

    “直到現在你還是相信我跟你是一路人?太感謝你的賞識了!赫爾佐格博士!”橘政宗高聲回答,同時用心聆聽。誘使王將說話就能判斷他的位置。

    “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人類的本性。貪婪是人類的本色,而正義是他們的保護色。當他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把對方置於死地的時候,就會撕破正義的面具,露出貪婪的本性。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你的貪婪,你是人類中最優秀的個體,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人類的本性,你這種人怎麼會為了愛和正義來殺我呢?”

    笑聲一時在左側一時在右側,橘政宗還是無法判斷王將的方位,王將似乎正在白霧中高速移動。

    “你一定有悲慘的童年吧?赫爾佐格博士,讓你對人類痛恨和絕望。”

    “不不,我的童年很幸福,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看穿了人類的弱點,我利用人類的弱點,所以每個人都喜歡我。”

    “那我的弱點是什麼呢?你何不利用我的弱點擊敗我呢?”橘政宗大口呼吸,保持最髙程度的警覺。

    “我已經說了,你是近乎完美的人類,你的弱點很少,”王將頓了頓,“唯一的弱點,是你太弱小了!”

    長刀再次掃開白霧,在白霧出現縫隙的零點幾秒鐘內,橘政宗看見了那張素白的笑臉。王將其實就站在他面前,跟他呼吸相聞!

    橘政宗刀爪同時切出,右手刀走戰場刀術的路子,開闔極大,威力極猛,左手爪卻封住了自己胸口的要害。他己經老了,不如當年了,但在需要的時候,他還是可以強行鎮壓虛弱,讓衰老的肌肉不顧拉傷爆出驚人的暴力!作為雄狐,他不僅有冷靜縝密的頭腦,也有鋒利的爪牙!

    但他被抱住了。王將緊緊地擁抱橘政宗,就像是老朋友分別多年再度重逢時的擁抱。橘政宗的大臂和小臂同時骨折,鋒利的長刀插入地面。

    橘政宗根本看不清王將怎麼穿越刀網,怎麼抱住了自己,那簡直像是魔法。他以為縝密的思維和精心的佈局能彌補血統的差距,但事實證明王將的優勢足以碾壓他。

    “你看,邦達列夫少校,力量就是這樣美好的東西,掌握了力量的人可以隨意地碾壓敵人。螞蟻的奮勇對於食蟻獸而言只是一個笑話。”王將拍打著他的後背。

    橘政宗的眼裡泛出了死亡的灰色,隨著每一次拍打,橘政宗都吐出大片的鮮血。王將鬆開手,橘政宗頹然坐倒,濃腥的鮮血染紅了襯衫後背。他的背上插著兩隻鋼制彈匣,王將從MP5上卸下了這兩個彈匣,用它們刺穿了橘政宗的兩肺。他一掌一掌地,把彈匣拍進橘政宗的身體裡去。

    橘政宗死死地拉著王將的衣擺。他的臂骨已經斷了,只有手勉強還能收緊,就是這樣,他還想把王將留在身邊。

    他還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他的任務是堅持到源稚生到達。

    “不用再挽留我了,雖然我是那麼地欣賞你,可惜我們沒有當盟友的緣分。”王將一腳踩在橘政宗的肩上,肩骨發出“哢嚓”一聲脆響,大概也折斷了。

    但橘政宗仍然抓著王將的衣擺。

    “看來只有切斷頸椎來謝絕你的挽留了。”王將彎腰去撿橘政宗丟下的長刀。長刀並不在王將以為的位置,可剛才橘政宗分明把刀丟在了那裡。

    王將愣住了,這時橘政宗伸出雙手,搭上了王將的肩膀。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的臂骨和肩骨都毀掉了,這樣的人根本就是個廢人。可橘政宗的力量大得驚人,他把王將推了出去,接著滾身拾起雙刀。

    他用腳踩著那柄刀,所以刀始終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王將根本不可能摸到武器。橘政宗的全身骨骼都發出近乎斷裂的脆響。那不是骨折,而是類似源稚生龍骨狀態的變化!橘政宗的全身骨骼正在逐一鎖定!

    刀刺穿了王將的小腹,王將同時發力踢中橘政宗的胸口。兩人跌跌撞撞地分開,艱難地站住。

    橘政宗伸手到背後,拔下了血淋淋的彈匣扔在地上。王將拔下兩肋的長刀,這種程度的傷害對他而言並不算什麼,相比起來橘政宗給他帶來的驚恐更大。

    燈光穿透白霧照在橘政宗身上,他的胸膛緩緩起伏,皮膚光潤如年輕人,賁突的肌肉逐次收緊,遍佈全身的細鱗一層層扣合起來,致命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高速癒合。

    “你也飲用了古龍的血!”王將明白了。

    “是啊,就在昨晚,我把自己也變成了魔鬼。為了殺死魔鬼,自己不先變成魔鬼怎麼行?我在列寧號的底艙得到了這神秘的胎血,我的女兒能耐受龍血的毒性,我也能做到。”橘政宗緩緩地站直了。

    “真是瘋狂啊邦達列夫少校,可我真喜歡你的瘋狂,這樣的我們本該是朋友啊!”王將大聲讚歎。

    “博士,直到現在你還覺得我是跟你一樣的瘋子?”橘政宗露出哀傷的笑容,“我真是為了愛和正義來殺你的啊!”

    “多麼無趣的笑話,為什麼你還要一說再說?人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背叛了欲望和野心的男人,沒有活在世上的價值!”

    “你當然不會明白,因為你不喜歡女人。”橘政宗搖頭。

    “女人?”王將一愣。

    “因為你不喜歡女人,所以你不會成為一個父親,你永遠不會理解一個父親的所作所為,也就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橘政宗咆哮著進擊。

    “王將給橘政宗狠狠來了一下子,這一刀要放在普通人身上絕對是致命傷了,可橘政宗居然抓住了王將的刀!他反擊了!漂亮!局面發生了驚天逆轉!他趁著近身的機會肘擊王將的面部,可能王將的面具被打裂了,也可能是傷到了眼睛!王將放棄了刀開始後退,橘政宗發動追擊!”芬格爾情緒高漲,聽語氣倒像是在給一場激烈的拳擊賽當評論員,“你們看不到真是可惜,太勁爆了!”

    他距離特別瞭望台不到60米,還有一部不錯的望遠鏡在手裡,能夠清楚地欣賞這場殊死搏鬥。

    “確實夠勁爆,相比起來我和楚子航在齊腰深的積水裡惡戰死侍群都不算什麼新聞了!”愷撒大吼,背景聲是激烈的槍聲。

    “你們還沒有甩掉那些死侍?”路明非也通過望遠鏡欣賞著特別瞭望台裡的搏鬥,“橘家老頭似乎處在劣勢,他己經受了好幾次致命傷了!”

    “你是讓我們抓緊時間?什麼時候殺出死侍群變成這麼容易的事情了?”愷撒繼續吼叫,“你的語氣像是在問我們早飯為什麼還沒吃完!”

    戰場對他們非常不利,死侍在齊腰深的積水下活動,他們只能盲目地射擊。楚子航嘗試過釋放君焰,但死侍群沉進水中就躲開了君焰的爆炸,楚子航徒勞地蒸發出大量的水蒸氣,車庫裡白霧彌漫,異常濕熱,像是一間巨大的桑拿浴室。最終他們不得不退進了電纜管道,死侍群沿著管道追殺。幸運的是他們有充足的彈藥儲備,沙漠之鷹的大口徑馬格努姆彈雖然不能洞穿死侍,但中彈的死侍還是會被巨大的衝擊力打退回去。

    愷撒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多少次擊退死侍了,反正每當猙獰慘白的人面在眼前一閃他就開槍,那東西就發出嬰兒般尖細的慘叫聲,整條管道中都是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見鬼!我們不是已經摧毀了這東西的養殖池了麼?日本到底還有多少死侍養殖池?日本人把這東西當鰻魚來養麼?”愷撒怒吼。

    “我們毀掉了橘政宗的養殖場,那麼這一次的死侍是來自於誰的養殖場呢?”楚子航跟著他吼,槍聲在管道中回蕩,震耳欲聾,大家說話只有靠吼。

    “這是王將設置的陷阱?”愷撒有點明白了,“王將也想殺死橘政宗?”

    “也許他本來就想殺了橘政宗,也許他想在談判失敗的情況下殺了橘政宗,總之這些東西應該是準備用來對付橘政宗的!”

    愷撒忽然覺察到兇猛進攻的死侍群開始退卻,電纜通道正在清空。死侍群正放棄愷撒和楚子航,這種東西原本是絕對不會放棄新鮮血食的,除非遇到毀滅一切的天災,比如海底火山爆發,或者是某種壓倒性的命令。

    “見鬼……看起來驅使死侍的方法終於被發明出來了…”愷撒喃喃。

    死侍退卻的同時,他聽見了隱隱約約的木梆子聲,單調空洞,仿佛某種印第安人的音樂。愷撒記得路明非說過王將的梆子會發出某種類似印第安音樂的聲音。

    源稚生聽見了暴烈的槍聲,無數玻璃碎片從天而降。

    王將在和橘政宗搏鬥?情況似乎發生了變化,也許這件事的內情不像他想的那樣。但源稚生已經扔掉了麥克風,所以他沒法知道特別瞭望台裡發生了什麼。

    和王將戰鬥的話,橘政宗能堅持多久?他已經是個老人了,多年來維持這個龐大的家族已經摧毀了橘政宗的身體,他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要老,簡直像是風燭殘年。

    這種時候源稚生還在下意識地擔心橘政宗的安危,這種擔心簡單直接地出現在他心裡,根本用不著思考。

    他帶著巨大的怒氣和殺氣來這裡,本來是想把王將那個惡鬼和橘政宗這個家族的叛逆一起抹殺的……原來有的人在你心裡是如此的重要,即使你理智上知道他已經變成了你的敵人,可你好像依然能感覺到他的疼痛,為他緊張不安。

    源稚生沒有時間等電梯,他沿著鐵梯狂奔,250米的高度,相當於爬50層樓,以世界爬樓冠軍的速度大約是十分鐘,但源稚生只需要五分鐘…不!三分鐘!在龍骨狀態下他的肌肉力量比平時強出三倍!

    愷撒和楚子航也在狂奔,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鐵塔大樓裡。這座樓裡空無一人,從電纜管道爬出來的時候他們簡直以為自己爬進了墳墓。他們沒有源稚生的龍骨狀態,也不覺得爬250米到特別瞭望台去是聰明人的做法,所以他們跟普通人一樣,選擇坐電梯。愷撒拍打著上行鍵,希望這些老式電梯能快一點。

    “地下什麼東西這麼黏?”愷撒覺得有點不對。

    “大概是某些東西留下的腳印。”楚子航俯身在大理石地面上摸了摸。

    地面上殘留著波浪形的“腳印”,似乎是某種透明的黏液黏在了大理石上,在微光中瑩瑩發亮。愷撒緩緩地打了個寒戰,人類當然不可能留下這樣的“腳印”,這樣的腳印說明不久前鐵塔大樓裡也有蛇形的黑影來往。那些危險的東西,它們去了哪裡?“路明非,芬格爾,觀察東京塔的周圍,有沒有可疑的目標?”愷撒把嘴湊近麥克風。

    “沒發現可疑的目標,我用的是紅外線望遠鏡,東京塔旁邊只有五個高溫的目標,王將、橘政宗、你和師兄,還有就是象龜。”路明非忽然頓了一下,“不……不對!是六個目標!第六個人在東京塔頂上!”

    芬格爾忽然說:“美女你好。”

    櫻站在東京塔頂上,穿著黑色的緊身作戰服,沐浴在狂落的雨流中。在紅外線望遠鏡中她的信號極其微弱,那種極致纖薄的黑衣能夠隔絕大部分熱量,雨水淋在她的身上,把僅剩的體溫帶走了。從開始她就在這裡,芬格爾的飛艇懸浮在距離她不到30米的地方,但芬格爾竟一直沒能覺察她的存在。忍者就是有這種能力,必要的情況下可以令生命體征降低到很低的程度,慢速的心跳、平靜的血流、很低的體溫,呈現出一種類似冬眠的狀態。但他們又能迅速地蘇醒,生命體征迅速地暴增到高於常人兩倍以上的程度。

    每分鐘心跳240次,血壓峰值衝破200毫米汞柱,身體熾熱如火炭,櫻蘇醒了,所以路明非才能發現她。

    她摘掉面罩,臉色素白如生絹,漆黑的長髮披散在風中,全身上下插滿了各種精巧的投擲武器,有的如同彎月,有的像是傾斜的十字架。

    從飛鳥時期開始,日本忍者就開始研究這類精巧的投擲武器,它們被稱為手裡劍、苦無或者千本,不同的武器適用於不同的距離,因為空氣動力學的緣故,它們會走出蝴蝶飛舞般的不同路線,但是每片“蝴蝶”都是致命的。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遇見她,著實是一場豔遇,即便是在這種地方遇見她,芬格爾還是忍不住要跟她打招呼,所以他才會說美女你好。

    無論見到什麼美女他都會打招呼,他對路明非說就算你是一隻癩蛤蟆你也要頑固地蹦到美女的視野裡,否則你就跟草叢裡成千上萬癩蛤蟆一樣,美女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不會因你而驚叫,那你的人生豈不是缺少了很多價值麼?路明非沒話可說只好說我嘞個去。

    路明非在瞄準鏡裡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簡直想哭,他心說不作死就不會死啊師兄!你考慮清楚那姑娘跟你不是一撥的!雖然你們都是躲在那裡搞埋伏!笨死你算了!

    櫻微微一笑,雖然她隨手擲出某件東西就能打穿那艘微縮版的飛艇要了芬格爾的命,可她只是用手指封唇,對芬格爾搖搖頭。

    眼波無聲地流轉,塔尖的信號燈微微照亮她,銀色的雨流沿著背脊流淌,她的身影妖媚得就像春天的遠山。芬格爾立刻閉嘴,還伸手行了個不知哪國的軍禮,大概是“Yes,Madam”的意思。【是,長官】

    櫻在示意芬格爾不要出聲,潛伏者都不該出聲,出聲的時候就是他們進攻或者死的時候。芬格爾並無類似的覺悟,他的覺悟就是美女的話要聽。

    路明非這才知道櫻早就覺察到芬格爾的那艘飛艇了,她跟王將和橘政宗不同,她距離更近,而且沒有厚厚的玻璃阻隔,很容易發現那個風雨中顫抖的大東西。

    東京塔是被清場的地方,連源稚生都被排除在外,櫻為什麼會藏在這裡?

    局面亂到不能再亂了,這是一場你伏殺我我再伏殺你的連環套。路明非忽然想日本就是這麼一個連環套,謎團多到數不清,他們在一座迷宮中走不出去,迷宮的道路就像是被小貓玩亂的線團。

    源稚生踏上特別瞭望台,他原本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可忽然靜止下來,僵硬地站在雨裡,像是一尊雕塑。

    透過破碎的玻璃,他已經可以看清小屋裡的情形。催淚彈和水銀煙霧已經被暴風雨清洗乾淨了,只剩下白氣蒸騰的老人們。他們都像是生鐵鑄造的武士,這一幕讓人想起戰國時代的真刀決勝。

    一個德國人和一個俄國人,居然在用純正的日本方式決戰。

    橘政宗的襯衫已經撕裂,精赤的身軀上肌肉虯結,皮膚呈現出日光浴之後的古銅色,今夜他煥發著奪目的光芒,重返年輕時代。

    他手中只有半截斷刀,斷刀藏在肋下,這樣王將就看不清他握刀的手法,也無法預判他出刀的角度。

    王將的衣服基本完整,經過如此殘酷的搏殺,袖扣都沒有掙掉。他手中的刀還保持著完整,但佈滿了裂紋,不難想見他們兩人手中的刀交擊過多少次。橘政宗擁有一個不大的刀劍博物館,裡面的藏品都是精品,此刻這些藏品都擺放在電梯中,刀柄向外,每一隻刀柄後面都是一把文物級別的名刀。王將和橘政宗隨手拔刀砍殺又隨手把廢刀丟棄,地下都是名刀的殘骸。

    源稚生不敢動,一動就會打破雙方之間的均勢。

    沒有人進攻,因為進攻就會出現漏洞,對方的閃擊會更快,有時來不及聽到武器破風的聲身體已經被切開了。

    雨流狂落,天地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沙沙聲中,一切都可能成為“破”。“破”的契機一出現,王將和橘政宗之中就會有一人死去,全力一斬,把人一刀兩斷都有可能,再強的自愈能力又有什麼用?

    源稚生轉動刀柄,在腦海中反復演練那致命的一刀,心形刀流中的“四番八相”,“四番八相”中的“羅刹鬼骨”。那是源稚生所有進攻中最快的一式,也是最血腥的一式,如果在這場對決中失敗的是橘政宗,王將也不會有命離開這裡。

    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明白了自己的莽撞。橘政宗帶著如山的武器來見王將,當然不會是為了談判,只能是為了殺人。而源稚生的到來打亂了他的節奏,令他不得不捨命拖住王將。

    橘政宗鎖定了王將的眉心,王將鎖定了橘政宗的喉嚨,源稚生盯著王將的後心。所有的刀都已經出鞘,所有的弓都已經滿弦,只等血光迸射的刹那。

    雨水無法熄滅他們熾熱的鬥志,有人的襯衣汗濕,有人的襯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極快地蒸幹。龍血極致燃燒,令他們的體溫上升到不可思議的程度,他們像是要燃燒起來,幸虧有這場雨在不斷地冷卻他們。

    終於到了要結束的時候麼?這場復活神的祭奠就像是一場大戲,大家都粉墨登場,殺機像是犬齒那樣密集地咬合在一起。從開始到現在,太多太多的人已經死去,他們的鮮血在舞臺上畫出巨大的血腥圖騰。而那位神甚至沒有現身在人前。這一切仿佛白王給自己子孫留下的詛咒,他們為了白王留下的權力而浴血搏殺,堅持爬到血路盡頭的人才能獲得白王的恩賜。

    夠了!夠了!要把這個血腥的殺局砍斷,連帶著所有的欲望和野心,和那個從黑天鵝港中逃生的惡鬼!

    從未有過的意志在源稚生心中升起,仿佛燒天的火炬。

    銀色的蝴蝶從天而降,貼著源稚生的肩膀飛過,懸浮在暴雨中。王將和橘政宗都沒有注意到這樣一隻小小的蝴蝶,但源稚生注意到了,那只蝴蝶根本就是飛過來讓他看到的。無聲無息之間,無數的蝴蝶懸浮在特別瞭望台的周圍,它們並不是在飛行,

    而是緩緩地旋轉著。那些並不是真正的蝴蝶,而是小巧的銀色刀刃,刃口塗抹著危險的毒素。

    櫻也在這裡,雖然源稚生無法確定她的位置。

    櫻的言靈是精確地控制氣流,風托起了這些精巧的刀刃,它們中最重的也才30多克,但經過納米處理的刀刃足夠割開敵人的身體。

    致命的蝶群無聲地控制了戰場,她的血統在這些人裡是最差的,但櫻是個絕對出色的殺手,而剩下的三個人彼此鎖定了。

    這恰恰是她殺人的舞臺。

    源稚生的心裡一喜。他自己也在櫻的殺陣中,他不知道櫻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但他並不擔憂櫻的目標是他。

    他沒有保留地相信櫻,那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女孩。他們之間不是聯盟或合作的關係,而是從屬關係,櫻絕對會跟他站在一起。

    王將發現的時候,銀色的蝴蝶已經飛滿了整個瞭望台。刀刃在風中顫動,似乎畏懼王將而不敢逼近,但它們輪番切割的時候,以王將的自愈能力也未必不會被影響。

    “這麼美麗的東西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在流血的土地上,本該只有黑色的鴉群起落。”王將緩緩地說。

    他被三個人圍攻,處在戰場上的絕地,但仍能像鑄鐵般堅固。

    源稚生仍舊不敢進攻,因為王將離橘政宗太近了,他仍有機會頂著櫻和源稚生的進攻殺死橘政宗。失去橘政宗這對他來說是介乎老師和父親之間的人,源稚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稚生,你準備好了麼?”橘政宗忽然說話了。

    “準備好了。”源稚生驟然清醒。

    “我也準備好了。”橘政宗的語氣欣慰。

    王將和橘政宗同時消失,他們以極高的速度對沖,刀光和人影交織在一起!最終是橘政宗自己踏破了這個死局,他流露出笑意的瞬間,王將抓住了他的破綻,發動撲殺。源稚生向著王將的背心發起突刺,整個人化作貼地飛行的大鷲,刀鋒就是大鷲的喙。櫻從塔頂躍出,筆直地墜落,所有的刀刃都被狂風驅動,沿著不同的弧線向著王將切割過去,她越逼近,對武器的掌握就越精密,刀刃上的力量也越大。

    王將的長刀刺入了橘政宗的胸膛,長刀頂著橘政宗向前,鮮血像是破碎的紅綢那樣從橘政宗的身體裡飛濺出來。櫻的刀刃如憤怒的狂蝶,反復切割王將的身體。刀刃上的神經毒素只要零點幾秒種就能到達腦部引起致命的反應,但王將的速度竟然不受影響,他似乎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殺死橘政宗。他們曾是盟友,也是一生的宿敵。

    源稚生把所有力量灌注在刀尖。他知道自己救不了橘政宗了,以王將爆發的大力,這時已經切開了橘政宗的心臟。

    這是橘政宗早已料到的結果,他撲了上去,但並未揮刀,而是用胸膛迎接王將的刀刃。他早就精疲力竭了吧,只是強撐著等待源稚生趕到,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用自己封住王將的進攻,給源稚生製造完美的機會。

    他不是讓源稚生準備出刀,而是讓源稚生斬斷不必要的牽掛,他們中的任何人都可以為了斬斷這宿命而死,沒有什麼可惜的,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從未有過的殺戮心控制了源稚生,他看不見自己的臉,否則會驚訝於自己那猙獰如惡鬼的表情。

    快!更快!他渴望著貫穿王將的心臟,聽取那聲長刀貫胸而入的美妙聲音,那是斬斷宿命的慶典!

    王將急沖的身影硬生生地刹住,他本該用長刀頂著橘政宗把他拋出瞭望台,可是忽然無法推進了,這等於把後心送給了源稚生。

    因為有個人擋住了他……橘政宗!

    這個本來像落葉一樣被挑在刀尖上的男人竟然站住了。他抓住了王將的刀,怒吼,目眥欲裂,仿佛明王降世。

    源稚生終於聽到了那美妙的聲音,蜘蛛切貫穿了王將的心臟的聲音,鮮血從傷口中湧出,發出風一樣的聲音,那麼好聽。幾乎同時,攖的刀刃劃著陡峭的弧線返回,像是蝴蝶返回巢穴那樣沒入王將的身體,櫻從天而降,落在源稚生背後。三個人同時後退,呈品字形圍困王將。橘政宗一手提著斷刀,一手捂住胸前的傷口以免失血過多.

    他並非沒有揮刀的能力,只是把這份力量用在了格擋上。他的手中是柄斷刀,斷刀在格擋上遠比進攻有力。王將的刀確實刺進了他的胸膛,但斷刀橫在橘政宗胸前阻擋,所以王將始終無法徹底貫穿橘政宗的心臟。一旦橘政宗站住了,立刻就反過來把王將送上了源稚生的刀鋒。

    王將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退後,看著滿手的鮮血,似乎不敢相信這個結局。他無路可走了,前方左方和右方都是敵人,背後是破碎的窗,窗下是250米高的鐵塔。

    “沒想到這是自己的結局?我也沒想到,我本以為你這種人的結局應該更精彩一點。”源稚生說。

    “再見,博士。”橘政宗輕聲說,“你這樣耀眼的男人應該有耀眼的結局,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從那個視窗跳下去。”

    王將雙手捂著喉嚨,以免那滾熱的鮮血湧出來,他不敢拔出後心的刀,一旦拔刀心臟就會大量失血,他似乎想說話,可是一個喉嚨被割裂的人是說不出話來的。

    這個哲學家一樣的男人連遺言都沒法留下來。

    他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向著視窗走去,他似乎真的聽從了橘政宗的建議,想跳下去了結生命。

    這不是傳奇故事,跳崖的人不會奇跡般生還,從250米的高處下墜,全身骨骼都會碎裂,斷骨會插入他的所有臟器,劇烈的震盪會讓他的大腦破碎,那是比長刀貫穿心臟更慘烈的死法。

    源稚生目送他的背影。作為對手,這個男人足夠可怕,所以源稚生對他保有一絲尊重。

    王將拖著沉重的身軀從窗口的破洞中鑽出去,顫顫巍巍地翻過防護欄杆。他的模樣有點可笑,又有一點點可憐。

    “世紀大跳樓!世紀大跳樓!這是學生會新聞部部長芬格爾在為親愛的諸位觀眾直播,各位現在正在欣賞的是猛鬼眾領袖、代號王將的赫爾佐格博士的跳樓秀,在人類歷史上,赫爾佐格博士不僅是龍類基因學毫無疑問的先驅,還是排名前十的野心家,他的跳樓是不是讓各位觀眾心情激動呢?很抱歉我們現在沒有熱線電話,沒法讓您表達激動的心情。”芬格爾喋喋不休。

    王將正站在欄杆外,俯瞰這座燈火輝煌的城市,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如果給芬格爾一支麥克風的話,他會很有走下去採訪一下王將請他談談心路歷程的衝動。

    當然還要穿上那種綴滿藍色亮片的緊身西裝,頭髮裡撒滿金色的化妝粉,像個真正的脫口秀巨星那樣搖晃著肩膀說:“嗨!赫爾佐格博士你好麼?今天的天氣棒極了對不對?風雨、深夜、跳樓……讓我們在這個美好的夜晚談談關於死亡的話題……”

    愷撒和楚子航捂緊了耳機,要把這個結局的每一個細節都聽清楚,就這樣又一場陰謀被挫敗了?似乎太簡單了,還有太多沒法解釋的事情。

    “師兄!小心背後!”路明非忽然驚呼。

    楚子航警覺地扭頭,手臂像時鐘指標般劃過,槍口指向後方。

    “廢柴!廢柴!我是說你!”路明非大吼。

    芬格爾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路明非喊的師兄是他,不是楚子航。可他懸掛在半空中,背後能有什麼東西?

    他有點費勁地扭過頭去,驚呆了……確切地說是嚇傻了。陰影在他的瞳孔裡越來越大,如果說廣告飛艇是大海中懸浮的鯨魚,那艘迅速逼近的黑色飛艇就是兇險的虎鯊!那是一艘黑色的硬式飛艇,體積比芬格爾那艘飛艇大三倍,它原本無聲無息地懸浮在高處,此刻拖著懸梯俯衝了下來,以碾壓般的勢頭摧毀了廣告飛艇。

    所謂硬式飛艇,是一戰後期的航空裝備,內部有輕質的骨架,芬格爾的軟式飛艇在它面前只是個輕飄飄的氣球。

    廣告飛艇筆直地墜落,路明非的心裡一下子空了。

    見鬼,是他提議說可以用飛艇來靠近特別瞭望台的,所以芬格爾才會被捆上那艘飛艇……見鬼,他害死芬格爾了,他還欠著那個廢柴的錢沒還呢……見鬼,現在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廢柴了。

    “媽的,果真誰都猜不到自己的結局。”飛艇墜落的一刻耳機裡傳來芬格爾的聲音。

    飛艇中的氫氣熊熊燃燒,它像是一朵在夜空中忽然盛開的花。果然是廢柴,遺言都毫無用處,路明非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痛,他的牙關咯咯作響,痛到牙髓裡面去了。

    硬式飛艇擦著東京塔掠過,王將在那個瞬間奮身一躍抓住了懸梯。這個變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源稚生沖到欄杆邊的時候硬式飛艇已經遠去了,王將一手捂著脖子上的傷口,一手死死地抓著懸梯。

    他傷痕累累,但他還沒有輸。

    源稚生返身沖進電梯,回來的時候手裡提著兩支衝鋒手槍。他對準硬式飛艇的氣囊連續開槍,每顆子彈都在氣囊上製造出兩個洞口,但飛艇還是平穩地飛行,完全沒有下墜的跡象。

    硬式飛艇裡有骨架支撐,就算氣囊出現輕微破損也只是漏氣,幾個彈孔根本不算什麼。氣囊裡填充的很可能是氦氣而不是氫氣,不會有中彈起火的風險,以他們手中的武器想要擊中王將完全沒可能。

    這時遠比衝鋒手槍兇猛的武器在遠處的樓頂上轟響,彈殼從槍機中跳了出來,帶著燦爛的火光,一枚高速旋轉的鋼芯彈穿越幾百米的雨幕,貫穿了王將的小腹。王將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差點就要從懸梯上墜落,但還是死死地抓住了梯子。

    路明非開的槍,他的距離更遠,但他的武器是一支輕型狙擊步槍,紅外線瞄準鏡中王將的身影很清晰。

    見鬼!見鬼!見鬼!為什麼手中的只是一支輕型狙擊步槍呢?為什麼不是一支重狙?要是重狙的話那一槍已經打碎了王將的半個身體置他於死地了啊!

    巨大的憤怒籠罩著路明非,重狙也不夠!是門炮更好!如果他有一門直射炮他一定會對著王將的腦袋開炮!因為他現在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廢柴了,他覺得很孤獨很難過。

    他繼續發射。王將吊在懸梯下面,像是搖搖欲墜的風箏,子彈貼著他的身體擦過,有一槍甚至擦破了他的額頭,但路明非再沒能打出第一槍那麼準確的射擊。

    距離太遠了,幾乎到了這支槍的極限射程,大雨影響了子彈的精度,王將吊在懸梯上時刻不停地動。

    越是打不中他越急躁,手開始微微顫抖,腦神經抽緊著痛……我在這裡殺不了你,天涯海角我要再去哪裡找你來殺?

    “琉璃呼叫Sakura,琉璃呼叫Sakura,你這樣射擊是沒用的。我知道你想殺了他,我也想殺了他,這是我好不容易抓住的機會,我不知道下一個機會在哪裡,所以我一定要抓住。”耳機裡忽然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不知塡什麼時候他重新打開了對講機。

    他的聲音安靜從容,仿佛站在高天之上,他又變回愷撒和楚子航在歌舞伎座見到的那個風間琉璃了,絕世的歌舞伎者,絕世的冷豔。

    他踏上了舞臺,進入了角色,屬於他的戲終於開演了,這是他最強的時候。

    “你要我怎麼辦?”路明非問。

    “射擊飛艇後面的方向舵,其他的事情交給我。”風間琉璃說,“抓緊時間,它快要離開射擊範圍了,但不要著急,只需一發子彈,你能做到。我曾在你的眼睛裡看見獅子,從那一天開始我就賭你贏,所以我才會選擇跟你們合作。我是從來不會認輸的人,所以當然要加入最強的團隊。”

    他的話裡帶著某種詭異的魔力,路明非緩緩地打了個寒戰,安靜下來了,回復到能等開槍的狀態。

    他拔掉彈匣,把一顆單獨的子彈填入彈倉,他只有開一槍的機會,也只有開一槍的力量,王將就要離開他的射程了,風間琉璃賭他贏,他也賭自己贏,他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這顆子彈上。

    他在瞄準鏡裡看見了方向舵,那是個由兩組槳片組成的簡單機械裝置,想要毀掉它就必須命中核心。

    命中核心又如何?路明非不知道,總之打中方向舵,剩下的事情就交給風間琉璃。交給風間琉璃管什麼用?路明非也不知墳,王將掛在半空裡,現在唯一能攻擊他的人就是路明非,風間琉璃對飛艇沒辦法,卻信誓旦旦地說只要路明非打中方向舵,剩下的都交給他。

    路明非已經不去想這些了,這是第一次有人說要在他身上下注……賭一個廢柴能贏!

    雨聲消失,世界寂靜,距離縮短,時間變慢,在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情況下,骨骼輕微位移,達成了和源稚生完全不同的“龍骨狀態”!

    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信,他完全掌握了這支槍、那艘飛艇,還有他視野中的整個世界!他扣動扳機,子彈出膛,槍口跳起,槍火噴射,飛艇尾部亮起一團絢爛的電火花,那艘龐然大物忽然失去平衡,向下俯衝。

    飛艇上應該有負責操縱的人,那個人正試圖讓飛艇恢復平衡,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鋼質包銅的彈芯完美地鑲嵌在機械結構的中心位置。

    那一槍命中的態勢簡直如同毒蛇咬住了獵物的喉嚨,路明非打中了飛艇唯一的弱點。

    氣囊釋放了部分氦氣,飛艇一邊下降一邊飛向東邊。東邊是灣區,它大概是試圖在海上降落。

    茫茫大海,那裡對於王將來說是安全的,他正沿著懸梯玩命地往上爬,後心還插著源稚生的蜘蛛切。那真是一個怪物,他的誕生無論對人類或者龍類來說都是一個噩夢,跟他相比那個不知為何物的神似乎也不那麼可怕了。

    路明非扔掉身上的雨披站了起來,提著冒著硝煙的狙擊步槍,死死地盯著那艘遠去的飛艇,現在輪到他對風間琉璃下注了……他也賭風間琉璃贏!

    輕盈的黑鷹從大廈天臺上起飛,狂風鼓振它的雙翼,把它帶往視線高不可及的天空。升力用盡到達高度極限時,它猛地轉折,驚雷閃電一樣撲擊下去。

    路明非看清了那只鷹,那是一架黑色的滑翔翼,滑翔翼下吊著盛裝的風間琉璃!

    他穿著暈染的彩衣,長袍大袖在風雨中獵獵舞動,手中提著櫻紅色的長刀,沒有化妝的素白面孔美得像是絕世天姬,卻帶著獅子般的笑意。

    他盛裝前來殺人,要送王將一程!

    方向舵已經壞掉了,飛艇無法閃避,所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風間琉璃的表演。王將的眼睛裡,黑色的翼把一切都遮住了,沒有人知道他最後的表情,面具上的公卿依然在意味深長地微笑著。

    風間琉璃從懸梯旁擦過,一刀斬斷王將的頭顱。

    這還不是結束,他帶著滑翔翼圍繞王將的屍體做直徑極小的盤旋,第二刀將王將腰斬。第三刀斬斷懸梯。王將的殘軀在瓢潑大雨中墜落,風間琉璃淩空揮刀振去刀上的鮮血,滑翔翼帶著他沒入前方的樓群中。

    這才是真正的無天無地之所,無路可逃,再強的血統能力都無法發揮,風間琉璃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王將的人,他早己猜到了會有一艘硬式飛艇在空中等候,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誰也不相信。

    空氣中還殘留著他得手後的大笑聲,像是舞臺上演員的笑聲那麼誇張造作,可又空洞悲涼。他才是最恨王將的人,他為什麼那麼恨王將?為了殺死這個男人他準備了多少年?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6
第十四章 櫻之墜


    “稚女。”源稚生目光迷蒙。

    滑翔翼掠過東京塔的瞬間,他看清了風間琉璃的臉。雖然太久不見了,可他們是孿生的兄弟,源稚女就是女裝嫵媚的他,他不可能認錯。

    他不知道風間琉璃何以在這裡現身,又是為了什麼而殺死王將,也許是猛鬼眾的內鬥,也許是為了爭奪神的控制權。他從來都摸不清弟弟的心思,雖然從血統來說他是皇而風間琉璃是惡鬼。

    本來死在地下室裡的不該是源稚女,以源稚女的心機大可以把哥哥玩弄于股掌間,但他唯一的弱點就是源稚生。

    “你怎麼會在這裡?”源稚生扭頭問櫻。

    “和烏鴉夜叉商量的結果,料到您會來特別瞭望台,所以決定派人手保護您。”櫻的回答很簡略,“我是唯一適合的人,所以我來了。”

    她隱藏了很多不需要交代的細節,但是源稚生和橘政宗都聽出來了:夜叉、烏鴉和櫻是源稚生的“家臣”,他們只管源稚生的死活,橘政宗不關他們的事,櫻的實際工作是幫助源稚生誅殺叛徒橘政宗,只不過局勢中途發生了改變。

    橘政宗淡然地笑笑,並不以為意。

    “得趕緊找人來清理現場,”橘政宗捂著胸口,“還有幫我叫醫生。”

    “你是亂吃了什麼藥吧?”源稚生問,他猜測橘政宗是吞服了進化藥來強行提升血統。

    “比那個更糟糕,是保存下來的胎血,不過用血清療法的話,再活幾年甚至十幾年都是沒問題的。”橘政宗微笑,“也許足夠活到參加你的婚禮。”

    雨仍在下,狂風掃過特別瞭望台,風聲像是隱隱的哭聲。

    橘政宗愣了幾秒鐘,眼中流露出巨大的驚恐,一步步退向室內,源稚生和櫻也跟他一起後退。磅礴的風雨中,似乎隱藏著比王將還要可怕的東西。

    黑影從瞭望台下方緩緩地升起,大雨打在它青灰色的鱗片上,碎成瑩白色的水沫。它展開足有數米寬的雙翼輕輕地揮舞,節奏中帶著曼妙之意,似蛇似魚的長尾慢慢地舒卷。

    漆黑的長髮在風雨中淩亂,掩映著它姣好的女性面孔。它嘴角微動,似乎是要笑出聲來,可發出的卻是嬰兒般的哭聲,嘴裡滿是荊棘般的利齒。

    會飛的死侍,不是一名而是一群。它們從四面八方升了上來,仿佛古代壁畫中的飛蛇,在所有古文明的傳說中,這種景象都預示著浩劫和新生。

    “那那是什麼東西?”烏鴉驚呆了。

    他們並沒有沖向東京塔去協助源稚生,一則源稚生禁止他們這麼做,二則他們瞎跑也沒用,他們根本跟不上源稚生。

    但眼看戰鬥已經結束,局面卻忽然變化,在紅外線望遠鏡裡,原本漆黑的東京塔忽然亮了起來,數不清的高溫目標覆蓋在塔表面,像小蝌蚪一樣成群地游向塔頂。

    “誰帶了重型武器?”烏鴉大吼。

    夜叉打開手提箱,漆黑的單兵導彈表面發射著冷光:“俄羅斯的薩姆16,威力夠用了,就是怕把東京塔給炸塌。”

    “混帳!你帶這種沒用的武器幹什麼!”烏鴉咆哮。

    “完全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本來是想王將要是駕車逃走的話就把他和車一起炸飛。”夜叉說,“那些死侍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它們原本就在塔里,那些東西介乎爬行動物和人類之間,爬行動物是冷血動物,體溫和周圍環境相同,所以它們在紅外線望遠鏡中是不會暴露的。現在它們要開始獵食了,血熱起來了,體溫遠比常人還要高,所以就被發現了。”烏鴉急得發瘋,但還是試著給夜叉解釋,“那些就是王將埋伏的‘人手’,原本他能夠乘坐飛艇逃走,讓死侍群把特別瞭望台裡的人都吃了。王將是死侍的控制者,現在控制者死了,死侍會依照嗜血的天性四處捕食它們瘋狂了!”

    電梯門打開,愷撒和楚子航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升到了主瞭望台,他們得換電梯才能去更高處的特別瞭望台,卻忽然停下了。

    主瞭望台裡,無數蠕動著的影子慢慢地直起身子扭過頭來,這真是世界上最高難度的扭頭動作,這些傢伙能夠下半身完全不動,頭部轉動180度。

    無數雙金黃色的眼睛注視著愷撒和楚子航,似乎以它們的智力還未能想明白為什麼忽然有新鮮的食物從那個方形空間裡出現。

    “真不好意思,打攪你們的派對了!”愷撒同時拍下下行鍵和關門鍵。

    楚子航的兩支烏茲同時從腋下出現,劈頭蓋臉地一頓掃射。死侍群被打得跳躍起來,在這幾秒鐘的空隙裡,厚實的電梯門關閉了。

    “他們還在特別瞭望台裡。”楚子航低聲說,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那一幕太震撼了,被無數獵食者這麼驚訝地凝望著。

    “相信我,這個派對不適合我們參加。”愷撒的眼神同樣呆滯,“我們在源氏重工裡的時候有個軍火庫在背後,以現在的裝備我們去參加派對只能是給人家送吃的。”

    電梯開始下行,包裹鐵皮的電梯門上忽然出現鋒利的凸起,似乎有巨大的尖錐從外面擊打電梯門,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凸起。他們得慶倖電波塔的建造標準是軍事標準,普通的電梯門早就給戳破了。

    “我就說吧,這個派對上的人不歡迎我們。”愷撒低聲說。

    電梯高速下行,愷撒和楚子航並肩而立,並肩流著冷汗。

    “王將的遺產麼?”源稚生的後背和橘政宗相抵。

    “深度進化,龍形死侍!果然他的技術還是超過我的!”橘正宗低聲說。

    絕對的深度進化,眼前的死侍不僅進化出了蛇尾,甚至進化出了膜翼。在無數古文明的傳說中,不論能否飛天的翼都是象徵著龍類超越生物而接近於神魔的標記。

    這些死侍的身上,人類成分己經很少,更接近舞空的狂龍。

    傳說中的龍形死侍,終於現世。

    “回電梯裡去!”源稚生說。他自己卻忽然突進,長刀在高速的斬擊中帶出扭曲的弧光。

    當前的那名死侍收攏雙翼,像是暴怒的石像鬼【石像鬼,在古代法語中稱作Garg。uille,是中世紀建築的屋頂裝飾,跟中國古代建築的滴水獸一樣用來引走雨水。它長著蝙蝠般的羽翼,面目猙狩,身軀強壯而且堅硬,傳說巫師能夠把生命引入它們的身體,把它們化作自己的奴僕】那樣頂著刀刃撲向源稚生,但還沒有飛躍欄杆就撞上了源稚生的長刀。

    失去了蜘蛛切,源稚生還有與之相配的童子切安綱。死侍從塔頂墜落,將近地面的時候裂成了兩半。童子切安把它的身體一分為二,以童子切的鋒利,幾秒鐘後傷口才裂開。

    電梯竟然不在這一層,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在下面召喚電梯。這不僅帶走了他們逃生的希望,也帶走了裡面的各種武器。

    橘政宗和櫻同時滾地翻身,拾起了地上的武器,雖然傷痕累累,但這種時候有武器總比沒有強。

    源稚生退入室內,長刀空揮,拋去刀上的黑血。三個人重新聚集起來,櫻雙手握刀,橘政宗平端著兩米長的異形長槍,槍首宛若新月,那是寶藏院的新月槍。

    “堅持住,烏鴉和夜叉他們會想辦法。”源稚生拉開領帶。

    所有的落地窗在同一刻崩碎,死侍們帶著閃光的玻璃碎片撲了進來,嶙峋的骨翼猛地抖開,像是一具具古代邪神的雕塑。

    遠處傳來悠揚的鐘聲,午夜十二點鐘。鐘聲聽在耳朵裡異常地寒冷,東京在這場暴雨中似乎變成了鬼影重重的中世紀城市,教堂上的青銅古鐘在轟鳴,魔鬼在陰影中撕聲狂笑。

    源稚生盯著死侍們的武器。它們己經沒有手了,被某種外科手術摘除,取而代之的是彎曲的金屬彎刀,刀刃上帶著兇險的鋸齒。傳說的魔鬼們要是遇見這些東西大概也只有跪下來做臨終彌撒。

    “去地下車庫,我把車停在地下車庫裡了。”源稚生說。

    “我的車也停在那裡。”橘政宗說。看得出他的狀態並不好,龍血給予了他類似王將的癒合能力,但傷口高速癒合的同時,他變得非常虛弱。

    死侍們發出尖細的嘯聲,俯衝下來,仿佛懸在頭頂的黑色雲山坍塌了。

    源稚生筆直地揮出童子切。巨大的威壓在一瞬間壓制了前方的死侍,它振動骨翼想要閃避,但已經來不及了,童子切帶著清光揚起,死侍的骨翼帶著半邊身體裂開。在這種情況下死侍的生機仍然沒有斷絕,手腕上連著的金屬刃貼著源稚生的肩膀斬入地面。源稚生的肩膀受傷,但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看似隨手轉動童子切,空氣裡回蕩著打鐵般的當當聲,童子切在死侍的身體上砍出點點火光。源稚生的每一刀都能破開鱗片和肌肉直接和骨骼撞擊,死侍的骨骼可以和鋼鐵相比。

    死侍倒在地上,像是一具邪神雕像倒塌了。

    橘政宗同時發動,平持新月槍,誠心正意地刺向前方的死侍。死侍用雙手的金屬刃交叉格擋,橘政宗發力衝鋒,用槍逼著死侍後退。

    櫻也彈射出去。死侍全身覆蓋著堅硬的鱗片,她的刀刃太過輕薄,此刻已經沒有用處,好在她也算是用刀的好手。

    源稚生從風衣中抽出黃金鑲嵌的柯爾特左輪槍,這柄名為“西部守望”的大口徑手槍能把沖過來的野牛一槍碎顱,發射的動靜就像是一道暴雷,彈頭鑽進一名死侍的頭顱,爆炸開來。水銀被火藥加熱,彌漫出一片白色的水銀蒸氣。死侍不畏死亡,卻會本能地閃避水銀,被水銀濺到的死侍則立刻用金屬刃把被濺到的身軀砍下來,這樣才能阻止白色的水銀斑沿著身軀蔓延。

    兩支金屬刃同時折斷,被橘政宗逼退的那名死侍失去了防護,新月槍斬斷金屬刃之後直接穿透死侍的胸口,把它釘在柱子上。

    源稚生從腰間拔出暗紅色的短刀扔給橘政宗,那柄刀名為“雷切”,是史上名將立花道雪的佩刀。橘政宗兩刀削去死侍的骨翼,然後橫斬它的喉嚨。

    更多的死侍正翻越欄杆爬上來,密密麻麻的鱗片閃著微光。除了龍形死侍,還有更多的蛇形死侍,它們都向著瞭望台彙集過來。

    這種時候驚悚恐懼都毫無意義,揮刀揮得更快才有意義。橘政宗把新月槍揮舞成巨大的槍圈,逼退近身的死侍,源稚生一邊揮刀一邊開槍點殺。彈頭在死侍身體裡崩裂,水銀斑直接出現在骨頭上。

    風壓從上方傳來,巨大的黑影從天而降,直升機終於抵達,執行局的精銳們站在起落架上開槍,密集的火力把死侍群壓制了。大家長危在旦夕,蛇岐八家也不在乎明天報紙的頭條是“東京塔頂激烈槍戰”,沉重的M134加特林速射機槍毫無顧忌地傾瀉彈雨。這應該是烏鴉的安排,以夜叉那有限的腦容量,在這種情況下更可能的反應是一手端著衝鋒槍一手揮舞著球棒沿著鐵梯往上沖。這也是源稚生的想法,下行的道路已經封死,只能從天空中撤離,所以源稚生優先攻擊龍形死侍,提前清除掉可能威脅到直升飛機的目標。

    直升機緩緩地接近瞭望台,執行局的計畫顯然是用彈幕開道,讓他們三個直接跳上飛機。

    “跟著我!”源稚生彎腰拾起另一柄長刀,開始了旋轉,鏡心明智流的“卷刃流”和“逆卷刃流”運用在兩柄刀上。他用刀鋒開路,皇血燃燒的時候沒有死侍能接近他。

    執行局的人被大家長神鬼般的悍勇鼓舞,加特林機槍吼叫得更加震耳,彈幕把死侍群往兩側驅趕,給源稚生他們留出道路。

    直升飛機放下了懸梯,進一步逼近瞭望台,部下們拼命地招手,讓源稚生快點跳上來。

    黑影如同箭一樣射出瞭望台,咬住了懸梯,起落架上的幹部們都驚呆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凶獸還有這樣的智慧,它們看似被彈雨完全壓制,其實是在等待機會。

    為了血食這些東西是能用命去換的。第二道黑影撲出了瞭望台,幹部們正對著那名咬住懸梯的死侍射擊,第二名死侍又咬住了第一名的尾巴。那名被打成蜂窩的死侍沒有鬆口,殘缺的臉似乎帶著狂笑的表情,越來越多的死侍咬住了它的尾部,用金屬刃鉤著它的身體往上爬。一道又一道黑影遊進了駕駛艙,幹部們的槍還在吼叫,但已經無濟於事。他們無法驅逐那些進食者,機艙變成了它們的包廂。

    源稚生默默地看著直升機遠離瞭望台,像是一隻受傷的鷹要去找地方療傷,但沒有飛出多遠它就失去平衡,向著廣場墜落。

    直升機落地濺起了沖天的火焰,熊熊燃燒的殘骸一直滾到了夜叉和烏鴉面前,夜叉提著雙槍,狂怒地沖上前對機艙裡還未死絕的死侍掃射,罵著世上最不堪的髒話。

    他們失敗了,損失一架直升機不算什麼,損失幾名精銳也不算什麼,可下一架直升機還要多久才能趕到?每一分每一秒,源稚生的死亡幾率都在上升。

    源稚生等不到新的直升機來了,橘政宗的身體顯然不能堅持到那個時候。

    電梯上方的顯示忽然變了,這意味著電梯正在上升,很快就會到達特別瞭望台。

    但源稚生根本感覺不到驚喜。下面有人召喚電梯,所以電梯才會降下去,可下面能有什麼人?下面只有死侍。

    死侍乘坐電梯抵達戰場是個可笑的想法,但這很可能就是真相:電梯第一次來到特別瞭望台,帶來了武器;第二次,帶來死亡。

    “聽我說。”源稚生更換彈匣,和櫻背貼背地彼此防禦。

    “我在聽。”

    “我們等不到新的直升機來,唯一的路是從電梯下到地下車庫。”

    “是。”

    “電梯裡一定塞滿了死侍,但它是唯一的通道。”

    “是。”

    “電梯開門的時候我會壓制住死侍,打開一條通往電梯的路,那條路只會開放幾秒鐘,你帶著政宗先生去電梯,別管我,先走。”

    “這不是我該做的事。”櫻竟然給出了否定的回答,源稚生的記憶中,她還沒給出過什麼否定的回答。

    “聽話是女孩子的美德。”源稚生說。

    破碎的落地窗裡不斷湧入死侍,暴風雨橫卷,滿地彈殼,彈殼中還飄著微小的火苗,就像他們三個的生命之火,隨時會熄滅。

    太多敵人了,用刀是斬不盡的,唯有言靈。源稚生還握著“王權”,可那個君臨天下的言靈有致命弱點,就是只能用一次,源稚生必須把那一次用在最關鍵的時候。

    釋放王權之後他整個人就像被抽空了似的,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但這一切櫻並不知道,源稚生很慶倖她不知道。

    他念出了早已失傳的語言,領域釋放,緩慢擴張,邊界泛著淡淡的螢光,被籠罩的死侍沒有感覺到任何異狀。源稚生走到特別瞭望台的中心,在這裡他的領域恰好可以覆蓋全域。

    一名死侍擋在他的面前,源稚生伸出手,輕描淡寫地推開了它。死侍的金屬刃劇烈地顫抖,卻沒有刺出。它做不到,金屬刃的重量在瞬間增加了幾十倍。重的不僅是金屬刃,還有它們的身體,死侍們的脊柱骨發出開裂般的聲音,紛紛撲倒在地,就像是石頭雕像被從高臺上推下來。它們的骨骼是普通刀劍都無法斬斷的,甚至能彈開步槍子彈,但不斷增大的重力正壓碎它們的骨骼。

    這是無比詭異的一幕,它們匍匐在地,連頭都抬不起來。地磚開裂了,它們一寸一寸地陷入水泥樓板。

    櫻扶起橘政宗,橘政宗以槍為杖,兩個人跌跌撞撞地去向電梯。

    “叮”的一聲,電梯抵達特別瞭望台。電梯門打開,腥風把人熏得頭暈眼花,電梯變成了一個沙丁魚罐頭,死侍們的長尾彼此糾纏著,填滿了轎廂。蒼白的人面在窸窸窣窣的蛇尾旁閃現。

    這一批是蛇形死侍,但它們魁梧健碩,凶蠻的肌肉呈現出生鐵般的色澤,不難想像出這些肌肉能爆發出何等的力量。

    橘政宗大吼著擲出新月槍,這柄雄壯的武器還未刺中任何一名死侍就分崩離析了。兩柄金屬刃淩空斬切,把新月槍砍成四截。那名死侍的切割動作如同螳螂般詭異而局效。

    數十條蛇軀如同傾倒那樣從電梯裡滑出來,源稚生等待的就是這個瞬間,等它們聚集成團。他抬起西部守望,把六顆水銀爆裂彈一氣打了出去。水銀蒸氣在死侍群中爆開,鱗片上出現了大片的水銀斑,過於密集的陣型讓水銀爆裂彈的威力得以最大程度的發揮。櫻隱約聽見這些東西的哀嚎了,像是中世紀的女巫們在火刑架上的哭泣。水銀蒸氣中的死侍玩命地往外爬,櫻卻扶著橘政宗穿越那片白色的蒸氣。蒸氣對他們來說也是有毒的,但人類對水銀的抗性遠比龍類強。

    源稚生也返身去向電梯。

    “王權”的效力正在減弱,被壓入水泥樓板的死侍正試圖爬出來,有些甚至掙斷了身體,露出暗金色的骨骼,這場面驚悚得就像是骷髏們推開自己的墓碑爬出墓穴。源稚生連舉起童子切的力量都沒有了,開槍用盡了他最後的力量,龍骨狀態崩潰,他隨時都會倒下。他追上了櫻和橘政宗,一把托住橘政宗的另一條手臂,剛想用力就覺得眼前發黑。好在電梯門就在前面,進了電梯就好了,特別瞭望台和主瞭望台裡都是死侍,但他能想辦法讓電梯強行停在兩層之間。

    橘政宗滑倒了,似乎是踩到了什麼東西,連帶著源稚生也摔倒了。兩個人都筋疲力盡,櫻的力氣支撐不住這兩個男人,跟著倒地。

    源稚生掙扎著想起身,後背上忽然劇痛,好像整個人沿著脊骨裂開了。這次摔倒導致他輸掉了和死侍間的賽跑,一直有一隻掙斷了尾巴的死侍跟在他背後爬行,抓住這個機會向他的後背發動攻擊。它本可以要了源稚生的命,但它尾部斷裂,所以動作走形。源稚生扛住了那記重擊。他拼盡全力把橘政宗推了出去,反手一刀刺進死侍的眉心。

    櫻一躍而起,抓住源稚生的雙臂把他扛在背上。源稚生從沒有想到櫻的力量能那麼大,她發育得很晚,身體細瘦,因為小時候連飯都吃不飽。

    橘政宗爬進了電梯,櫻背著源稚生沖了進去,電梯轎廂中滿是黏液,這是死侍們留下的。橘政宗準備的武器還在,可他們中能牢牢握住槍柄的只有櫻了。

    櫻貼著電梯轎廂的壁把源稚生放下,解下源稚生和自己的風衣腰帶,在他的上身來了個十字捆綁,這個捆綁會幫助他克服骨折的痛苦。

    “關電梯門!關電梯門!”源稚生嘶啞地吼。

    櫻看起來是心慌意亂,做了完全錯誤的事,她應該先關電梯門而不是先給源稚生做治療,那些從王權中解脫出來的死侍正爬向電梯。

    櫻摸了摸他的頭髮,順帶著是他的側臉,然後是他的手……她手裡藏著一件鋒利的刀刃,刀刃割開了源稚生的腕動脈,鮮血噴湧出來濺了她一身。

    源稚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櫻會在這個關鍵的時刻背叛他。她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永遠站在陰影中,甘願當他的影子,己經超越了下屬,變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櫻也會背叛他的話,他在這個世界上還能相信誰?

    櫻從源稚生手中抓過西部守望,起身按下關門鍵,退出電梯,說:“再見。”

    “不!”源稚生忽然嘶叫起來,他想抓住櫻。

    櫻從腰後面拿出射繩槍,一槍打在屋頂,繩子隨之收縮,她輕盈得像是燕子那樣離開地面,源稚生沒能抓到她。

    死侍們已經爬到了電梯門前,橘政宗抓過一支MP5,頂在死侍的額頭上發射,抬腳把它踢飛出去,再抓住源稚生的風衣,把他抓回轎廂裡。另一名死侍把金屬刃和手腕一起插入門縫,橘政宗拔出雷切一刀斬斷。電梯門終於閉合,帶著刺耳的隆隆聲下降,上方一片寂靜,然後忽然間響起了大片的嬰兒哭聲,哭聲中透著狂喜。

    “不……不!不!”源稚生嘶吼。

    源稚生都快記不清他跟櫻是怎麼相遇的了,因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跟夜叉和烏鴉不同,櫻不是家族指派給源稚生的人,是源稚生從家族要來的。

    他們相遇的時候櫻連日語都不太會說,卻會說一口流利的普什圖語,這種語言只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被使用。她很少說話,因為在日•本沒人能聽懂她的普什圖語。

    她是流落在阿•富•汗的日•本人,孤兒,父母死亡的時間連櫻自己都說不清楚,她能夠在兵荒馬亂的阿•富•汗活下來,是因為她出賣了自己。她出賣自己幫當地的•遊•擊•隊•殺人。

    這個工作從她九歲就開始了,這在當地也不算是什麼誇張的事情,當地七八歲的男孩就會使用衝鋒槍。當地的遊擊隊都稱自己為聖戰者,都要剷除異己。櫻在喀布爾的街頭殺人,而後能從容離去,目擊者只記得有過一個眼瞳微微發藍的小女孩曾經出現過,卻沒人相信是她下的手。

    她無師自通地開啟了言靈,薄薄的鐵片甚至玻璃碎片都能成為她的武器。她過於優秀的暗殺履歷終於驚動了蛇岐八家中的忍者世家風魔家,風魔家的精英忍者不遠千里奔赴阿•富汗。令他驚訝的是這個頂尖殺手並沒有藏得很深,也沒有經紀人代替她出來談生意,忍者找到•櫻的時候櫻正在街邊買饢吃。她的眼瞳微微發藍,映著阿富汗的天空那麼美麗,卻透著漠視一切的孤獨。

    我們是你的家人,你願意回家麼?忍者問櫻。櫻說我願意,只要你給我吃的。

    她被從阿•富•汗帶回來之後就被棄用,因為她跟日本格格不入。她在無人知道的情況下長到了十六歲,反正在日本是人就有口飯吃,風魔家更不缺一個女孩的食物。

    她發育了,像個大女孩,可是穿衣服邋裡邋遢,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美。她被分配了一份工作,在神社裡充當武器保管員。她每天給這些東西上油保養,渾身都是煤油味。

    那天十七歲的源稚生在諸位家主的陪同下去神社裡上香,結束之後他在走廊下抽煙。他很小就會抽煙,把這看成叛逆的象徵。

    兩個年輕的黑•道職員從不遠處經過,以某種猥•褻的語調竊竊私語,他們說你知道麼?那個負責收拾武器的女孩,她餓得很,你只要給她吃的她什麼都會幫你做。

    源稚生特別討厭那句話,所以他狠狠地掐了煙,冷著臉把那兩個人撞開,徑直地去武器保管室找櫻。他就是要讓那兩個傢伙知道,即便只是家族裡一個無足輕重的、收拾武器的女孩,也會得到少主的關注。

    武器保管室設置在神社裡很偏僻的位置,櫻坐在太陽照不到的、長著黴斑和苔蘚的陰影裡收拾那些舊式武器,她那麼年輕那麼溫潤,本該像盛在精緻盒子裡的粉紅色棉花糖那樣美好,可她穿著沾染了油污的麻布衣服,扣子沒扣嚴實,隱約露出胸部的輪廓來,她也不知道遮掩。所以她只是滾上了灰塵的棉花糖,不會再被人捧在手心裡,少女稚嫩的美麗就變成了廉價的欲望感。

    源稚生走到她面前,默默地看她給一把破刀上了五分鐘的油,她不知道源稚生是誰,也懶得抬頭看他,在阿•富•汗時她也是這樣。

    源稚生說嗨,你願意跟在我身邊做事麼?那時候他剛剛得到權力可以有自己的幾個跟班,用古代的話說就是自己的家臣。

    櫻慢慢地抬起頭來,微微發藍的眼睛中藏著與世隔絕的警覺,但她肯定地點了點頭,說,你給我吃的,我跟你做事。

    跟在源稚生背後不敢離去的那兩個傢伙被嚇到了,他們覺得源稚生故意撞他們大概是因為他們私下裡討論了“少主有興趣的東西”,所以惶恐地鞠躬賠罪。作為內三家的年輕家主,又長得俊秀,源稚生想要蛇岐八家中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何況這個散發著煤油味的僕役?

    反正這種女孩是那種廉價的、你給她東西吃她就會為你做任何事的賤人,她自己也承認了。

    源稚生默默地看著這個女孩,忽然隱約覺得難過,但那難過又像是針一般尖銳,他覺得坐在陰影中擦拭武器的便是另一個自己……如果他沒有因為血統的緣故成為蛇岐八家的少主,如果他仍是那個深山小鎮裡的平凡學生,那麼他是不是也會被看作某種廉價的東西?就像那個年輕人說的“你只要給他吃的他什麼都會幫你做”的廉價東西,然後被那些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廉價地消費掉。

    源稚生想賜給這個女孩尊嚴,他很少那麼慶倖自己擁有那樣的權力地位,能夠賜予這個女孩尊嚴。

    “那就這麼說定了。”他冷冷地說,“從此你就是我的手下,你會做什麼?”

    櫻警惕地看著他,緩緩地點頭:“說定了,我只會殺人,你給我吃的,我幫你殺人。”源稚生被強烈地觸動了,原來這個女孩能拿出來交換的最有價值的東西並非她的美麗,而是某種骯髒的、血腥的技巧。她認為這是她僅有的東西,所以如果你給她一口吃的,她就會老老實實地拿出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來跟你交換。

    “不,我不需要你幫我殺人,我自己就會殺人。”源稚生緩緩地說,“但我缺少一個漂亮的手下,如果我出門的時候有個漂亮女孩跟在我身後,我會顯得很威風。你願意當我手下的漂亮女孩麼?”

    櫻考慮了很久:“可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漂亮女孩。”

    “我也不知道,”源稚生有點窘迫,但還是堅定地向櫻伸出手,“但試試總能做到。”

    漫長的沉默之後,櫻輕輕地握住了源稚生的手。這是一雙纖細修長的手,卻粗糙如砂岩,可以想見手的主人在過去的歲月裡吃過多少苦。

    “成交,你給我吃的,我當你手下的漂亮女孩。”櫻一字一頓地說,陽光裡,她的眸子藍得像是大海。

    這是他們相遇之初,從那以後櫻才漸漸地變成今天的櫻,源稚生教會她說日常日語,風魔家開始用真正的忍者課程訓練她,她學會了用風來控制更加精巧的刀刃,也學會了各種偽裝變裝的技法。她每天晚上都看電視劇,模仿電視劇裡的各種人。源稚生參加會議的時候她會穿著套裙戴著眼鏡扮演秘書,源稚生出行的時候她會穿黑衣戴白手套扮演司機,源稚生偶爾患病的時候她會扮作護士……

    很久以後源稚生才明白自己當年隨口說的話被櫻變成了現實,她變成了源稚生手下的漂亮女孩。因為源稚生沒說想要哪種漂亮女孩,她就變得每種都能扮演,反正總有一款適合您。

    她就是那種一根筋的笨蛋啊,從訂約的那一天開始,你就是她的一切了。因為源稚生喜歡開快車,所以她開車也是滿分。

    洶湧而來的往事衝垮了源稚生的意志。

    他怎麼會有那麼一個瞬間懷疑櫻呢……那是他的女孩啊,他給她尊嚴和地位,教她生活,這些年她花在他身上的時間和他花在她身上的時間是一樣多的。他還擁有別的東西,而櫻只有他。

    如果你是一個女孩,在一個男人身上花費了這一生中的絕大多數時間,你又怎麼捨得背叛他呢?他就是你的人生啊!

    櫻要的是他的血,死侍們會循著皇血的氣味尾隨她,氣味在死侍群中的傳導就像是資訊素在蜂群中傳導一樣,很快很快,整個東京塔里的死侍都會追著她去了,這樣他才能安全地撤走。

    他要失去什麼東西了,永遠地失去了,不久之前他才做好準備要為這場戰爭不惜一切,現在卻為失去了什麼而幾乎發狂……是的,他準備好了要犧牲很多東西,可是偏偏不包括這一件,這是他支付不起的。

    “稚生!振作!我們都是你的武士,要冒著槍林彈雨保著君主沖進敵人的大陣裡去奪旗。武士倒下,還有新的武士可以接替,君主倒下無人更換!”橘政宗抓著他的肩膀大吼,“櫻現在倒下了,可你還不是一個人,由我來接替她的位置!振作起來!跟我走!”

    源稚生什麼都聽不進去。橘政宗是對的,在櫻被撕碎之前,他們還有時間撤離,他們逃亡的每一分鐘,都是櫻用生命支付的。

    他靠在牆上,想著櫻那麼輕易地就從他手中逃走了,她居然違抗他,而他一直都覺得那個女孩蠻呆的,有些時候甚至有點笨。她是只笨笨的燕子,停在他手中不會飛走

    其實只是不願意飛走罷了,她一點都不笨,只是不愛說話。

    現在她終於飛走了。

    烏鴉站在暴雨中,覺得自己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雨水帶走了他全身的熱量,心臟疲倦得無法跳動,血液慢慢地凝結。

    “預計還有13分鐘抵達東京塔,暴風雨影響了我們的視野,請耐心等待……”直升機駕駛員的聲音還在耳機裡回蕩,烏鴉卻摘下了耳機。

    他不想聽了,已經來不及了。

    東京塔的塔頂,櫻在風裡微微搖晃,像是一株柔軟的小樹長在了堅硬的鐵塔上。

    她下方全都是死侍,青灰色的鱗片遮蔽了塔身。被皇血的味道吸引,它們全都彙聚到了塔頂上,蛇軀互相糾纏,所有眼睛都盯著站在天線頂端的櫻。

    天線是大約十米高的細鐵架,櫻上來的時候用了射繩槍。這是最後的十米,櫻已經無路可退。連續幾次死侍都沒能爬到天線頂端,它們太過沉重了。每當死侍接近的時候,櫻就沉穩地扣動扳機,炸出的水銀蒸氣形成了短暫的阻擋。但這是在狂風暴雨的室外,很快水銀蒸氣就被雨水洗乾淨了,死侍們互相擠壓著撕咬著,爭奪往上爬的機會。

    各種武器都夠不到塔頂,她在絕境中獨自作戰,沒人能幫到她。

    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孤零零的槍聲,遠處一棟高樓的天臺上,狙擊手連續開槍,用他很有限的火力支持著櫻。狙擊步槍的子彈穿過水銀煙霧,接二連三地洞穿死侍的喉嚨,但洞穿喉嚨還是殺不死它們。西部守望偶爾轟響,兩種槍聲都顯得有些孤獨,倒像是男低音和女中音在曠野上合唱一首歌曲。

    路明非機械地扣扳機,他希望自己的射速能更快,但那樣就沒有準頭了。唯一能夠到塔頂的武器就是他手中這支狙擊步槍,他打得准一點櫻就多一點時間。他改變不了最後的結局,只能拖延時間。

    瞄準鏡裡的櫻真是很美,雖然她原本就是個美人,但她總是梳著馬尾辮,把全身上下收拾得乾淨俐落,沒有一根多餘的線條。現在她的長髮和風衣都在風中狂舞,有妖花怒放的感覺。

    她是一朵一輩子都含苞的花,最終綻放的時候卻這麼肆意張揚。

    每一顆子彈必然在一名死侍的頭頂濺出水銀之花來,為了追求最準確的命中,她甚至等著死侍爬到自己腳下,然後用腳踩著它的臉開槍。

    路明非並不覺得櫻要死了,她顯得從容不迫、遊刃有餘,就像一位臨陣的女將軍。長短槍交替轟鳴,配合默契無間。

    幾名死侍同時接近了櫻,路明非手忙腳亂地換彈匣。櫻冷冷地看著那些蒼白的人面越來越近,西部守望的槍口自由下垂,她總是這樣,在極近的距離上開槍,把每顆子彈的威力發揮到最大。

    彈匣更換完畢,路明非再度進入瞄準姿勢,爬得最高的死侍正揮動金屬刃斬向櫻的腳踩,這一次櫻沒有用腳踹它的臉……櫻把西部守望砸在了它的臉上,那支槍翻滾著墜下東京塔。

    子彈最終還是用完了。

    她抬起頭來看向路明非所在的方向,路明非不知道她是不是猜出了自己是誰,但他猛地揭開雨披,跳起來對她揮手。

    櫻忽然笑了,就像是她發現芬格爾的時候露出的那種笑容,她轉向路明非的方向,雙手按著膝蓋深鞠躬,用唇形說:“XXXXXXXXXXXXX。”【阿裡嘎多,苦多阿尼瑪死】

    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用敬語說的“謝謝”。

    她飛身一躍。皇血的氣味早已刺激得死侍們要發瘋,此刻看著這個活生生的血食從面前墜落,好些死侍竟然不由自主地躍出塔頂,在空中張大了嘴要去咬她。一條條黑色的蛇影追逐著長髮飛舞的女孩,從330米高的巨塔上墜落,像是群蛇被花的美麗吸引了,不惜追著她去地獄。以東京塔的高度,八九秒鐘才能落地,死侍多半也沒法倖存。

    路明非塞緊耳朵,不去聽那八九秒鐘後的恐怖聲響。

    他覺得櫻真是棒極了,她那麼鎮靜不是因為還存著逃生的機會,而是她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結局。誰說自己的結局不能猜到呢?她是那麼漂亮那麼溫柔又那麼善解人意的女孩,要是被那幫醜陋的死侍吃掉,才是最不能忍的事情啊。所以她跳了下去,死了還帶著幾個死侍一起死。

    所以路明非覺得她棒極了。

    因為她那麼棒,因為芬格爾其實也很棒的,可那麼棒的人們都死了,就為了那該死的神,所以他忽然就流下淚來。

    烏鴉沒有捂耳朵,也沒有挪開視線,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黑鬱金香一般的女孩墜落。她似乎砸在了他心裡,把那顆永遠塞滿惡意和猥瑣的心臟砸碎了。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他和夜叉在陽光裡並肩走過,他想跟夜叉說說自己很有些中意的一個女孩,因為他們是流氓,當然不能用“我好中意那個女孩,她好漂亮”的模式,所以烏鴉就淫賤地說,嗨嗨,我認識個姑娘,長得不錯,只要你給她吃的她什麼都會幫你做。流氓們談到女人就該是這個口氣。接下來他們就被面無表情的少主撞得退了開去。從那一天起烏鴉頗為中意的女孩就變成了他的同事,那天他和夜叉被傳喚到神社就是接受家族的委任,擔當源稚生的手下。

    烏鴉這輩子就是個流氓、賭棍、陰謀家和斯文禽獸,以前也中意過不少漂亮姑娘,所以櫻喜歡的是源稚生,烏鴉反倒有些為她高興,總是試圖提醒源稚生:“嗨!嗨!櫻可是在喜歡你!是男人就該有點表示嘛!”

    反正櫻也不會喜歡他,那麼櫻喜歡的是個好男人,烏鴉也就覺得不錯。他確實覺得老大是個好男人,就是有點婆媽,有時候還有點娘炮。

    夜叉說喂喂,這個以衝動成名的傢伙現在反倒手足無措起來,有一次喝醉了酒把櫻的事情給他說了,可他裝作喝醉了不知道。現在他也裝不下去了,雨中的烏鴉真的像一隻烏鴉,站在濕漉漉的枯枝上。

    烏鴉忽然抓起那件薩姆16單兵導彈,眼睛血紅。

    電梯門打開,滿地都是積水,他們終於到達了地下車庫。空氣中殘留著隱約的腥味,說明不久前還有死侍在這裡活動,現在它們己經離開了。

    源稚生的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隨時都會暈厥過去。他的體力完全沒有恢復的跡象,因為失去了鬥志。

    他只是強烈地想喝酒。

    他還能怎麼洗去那種疼痛呢?他是大家長,萬眾矚目的黑道領袖,他這種男人是不能流淚的。

    橘政宗拖著他往前走,此刻這個筋疲力盡的老人居然是他們中最有力量的。他們涉水而過,留下嘩嘩的水響和沉重的腳步聲,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凝視著他們,可是仔細看過去的時候會發現只是停在陰影中的車,車燈微微反光。源稚生目光空洞,而橘政宗目光警覺,他似乎感覺到了某種危險在後面急追。

    他們找到了橘政宗的古董賓士。橘政宗把源稚生塞進駕駛座,為他系上安全帶:“還能堅持麼?能開車麼?”

    “不知道,我會試試。”源稚生握住鍍銀的方向盤,但他的手顯然在顫抖,“上車。”“不,我去開你的悍馬。我們分頭離開,以免一起被圍住。”橘政宗為源稚生打開車燈,“電梯恢復了供電的話,出入口也都是開放的。盯住路標,一路往南出口開!”他從源稚生的風衣口袋裡掏出悍馬的鑰匙,轉過身,拖著腳步離去:“我走北出口。如果都能順利地離開這裡,就在北邊的廣場上碰頭。”

    賓士橫衝直撞地離開車位,這是一輛很暴躁的車,源稚生幾乎控制不住它。橘政宗駕駛著悍馬而來,兩車交會的瞬間,橘政宗把雷切扔進源稚生的車裡。

    源稚生按照路牌前進,眼前一陣陣發黑,什麼都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所以乾脆把油門踩到底。賓士以每小時80公里的高速在車庫中狂飆,劇烈地甩尾,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剌耳的聲音。

    成排的廂式貨車停在卸貨區,怎麼會有那麼多一模一樣的廂式貨車停在地下車庫裡?也許就是這些廂式貨車運來了死侍。但源稚生掠過的時候,廂式貨車沒有任何異常的動靜。

    他沒有遇到阻礙,那麼通往南出口的路是通暢的,那橘政宗走的北出口呢?他用力踩著油門,他得儘快離開地庫,從地面前往北出口和橘政宗會合。

    他拐上了通向地面的坡道,車胎忽然開始打滑,就在源稚生以為是雨水導致的暫時現象時,賓士失去了動力,速度表迅速歸零,倒退著往下滑動。

    坡道上流淌著某種發光的液體,那不是雨水,而是油。瀑布二樣的油正沿著坡道往下流動,很快整條坡道就會被油浸滿。車的動力再強大,遇到沒有摩擦力的路面也沒用。橘政宗的古董賓士是後驅車,在賽道上很威風,可在濕滑的路面上最容易失控。這是黑道經常用的花招,只需花費幾桶油就能把尋仇的對象困在地下車庫裡。橘政宗跟他換了車,想要保護他,卻沒想到反而把他送進了死地。

    源稚生的心裡忽然有種平靜的感覺,他轉動方向盤,讓車身靠在坡道的側面,擦著火花緩緩地往下滑。他把雷切插在副駕駛座上,隨時準備使用它。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劫了,所以顫抖著摸出煙來,給自己點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沒什麼可惜的,只是可惜了櫻,她的犧牲只為源稚生多換回了幾分鐘的生命。

    真心希望她現在坐在副駕駛座上,大家能相視著笑笑,如果是櫻的話,笑起來應該很美吧?

    死並不可怕,只是太孤獨。

    賓士滑回了卸貨區。廂式貨車的貨倉紛紛打開,黑暗中亮起一雙雙金色眼睛,就像是冬眠的蛇成群蘇醒。貨車中釋放出大量的白色冷氣,原來這些死侍一直被低溫冰凍著,直到現在才投入戰場。

    真是完美的殺局,每一步都估算得那麼精確。

    一名死侍從車中撲出,落在車頂上,兩支金屬刃同時下刺,被震退回去,這輛車是防彈的。雷切自下而上,穿過車頂刺進了死侍的腹部,黑色的血仿佛墨一樣塗在銀色的車頂上。不愧是名刀,遠比死侍們的金屬刃鋒利。源稚生降下車窗,收回雷切。他來這裡不是獻祭自己的,他是來殺敵的。他是日本黑道的王,橘正宗說每個王都會死,只是死在不同的地方,戰場是王的歸所,敵人的血是王的花環。

    這就好比櫻即使從東京塔上跳下去還要帶著幾名死侍一起去死,真不愧是他調教出來的聽話妞兒!

    他操縱著賓士車前後衝撞,揮舞雷切砍殺死侍,一潑又一潑的黑血濺在車身上,死侍一時間奈何不了他,只能揮舞著金屬刃劈砍賓士,發洩著對廝殺的渴望。

    源稚生記不清自己揮了多少次刀,又有多少刀砍中了死侍,他只是把雷切揮舞得密不透風。神智開始模糊,輕巧的短刀在手裡重若泰山,他的力量快要用盡了。

    這時雪亮的光撕破黑暗,賓士車身巨震,什麼東西從後面撞上了賓士。是源稚生的黑色悍馬,它正反復地撞擊賓士,同時反復碾壓死侍。賓士在油浸的地面上滑動起來,悍馬頂著它去往出口。

    橘政宗!橘政宗回來了!悍馬是正宗的越野車,能夠克服油浸地面,橘政宗想把源稚生硬生生地頂到地面上去!

    它們一點點地擠出車群,再度進入坡道。悍馬的輪胎艱難地咬住地面,一寸寸往上爬。源稚生扭頭看向後方,後面的場面又可怖又雄壯,死侍群試圖填塞坡道,但它們擋不住悍馬。橘政宗隔著車窗向源稚生點頭,熟練地運用著擋位、油門和刹車,悍馬厚重的車身把死侍壓在牆壁上,毫不留情地碾碎它們的骨頭。

    前方有光出現,他們就要衝出車庫了,坡道最上方的地面己經被雨水沖洗過。源稚生試著踩下油門,賓士車重獲動力,以一飛沖天的姿勢駛上了地面。

    源稚生減慢車速,等待橘政宗一起離開這座地獄般的高塔。

    但悍馬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沿著坡道緩緩滑向地下車庫深處。死侍們跳上車頂,就像成群的狼終於撲倒了強壯的野馬。源稚生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他太瞭解那輛車的性能了,燃油也是充足的。隔著車窗,橘政宗對他緩緩地揮手,源稚生這才看清楚了,橘政宗身上滿是鮮血,四支斷裂的金屬刃貫穿了他的身體,全部命中要害。失去力量的不是悍馬,而是橘政宗。

    悍馬看起來很結實,但跟這輛賓士不同,它不是防彈車,死侍能夠輕易地刺穿車身。

    橘政宗果然實踐了自己的諾言,他接過了櫻的責任,要保護源稚生殺出重圍。他為什麼要回來呢?不是說好還有幾年的生命麼?還能看到源稚生的婚禮。

    那麼短的時間裡,也許會成為新娘的人死了,本應當扮演父親的人也死了。

    橘政宗打開車窗,對準坡道上的油開槍。火光騰起,火流躥向地庫的深處。悍馬最後一次發動了引擎,打橫過來把整個出口封上,橘政宗降下車窗。悍馬帶著死侍們滑向通道深處,它們尖厲地叫著,像是地獄中的烈火燒灼著鬼魂,連番的爆炸聲從地庫中傳來,大約是地庫裡的車被點燃了,接二連三地爆炸。

    源稚生跌跌撞撞地撲出車外,站在風雨中。

    火從東京塔的底部燒了起來,燒得這座塔一片通明。曾有一位高僧教源稚生禪學,說“三界不安,猶如火宅”。此刻源稚生忽然回憶起這句話來,覺得說得真對,這世界是這麼的殘酷和痛苦,每個人都活在燒著的房子裡,飽受折磨。

    十幾名死侍從火場中逃離出來,發現了源稚生,立刻圍了過來。但接近源稚生的時候它們遲疑了,源稚生手無寸鐵,但它們察覺到某種巨大的危機。

    它們圍繞源稚生遊動,一方面被新鮮的血肉誘惑,一方面被恐懼壓迫。

    狂暴的重壓從天而降,把它們壓入地面。王權史無前例地二度爆發,這一次簡直是暴君之怒,死侍們的骨骼在一瞬間變形然後碎裂,它們被扭曲的重力揉捏和撕扯,陷入瀝青路面。地面也在沉降,周圍的一切都在震動,巨大的裂縫貫穿廣場,地下水管爆裂,水柱沖天而起。源稚生仍只是默默地站著,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釋放了言靈,眼中一片空白。

    巨大的爆炸聲在天空中響起,火光吞噬了東京塔頂部的死侍群,那是薩姆16爆炸的動靜。烏鴉站在不遠處,肩上扛著冒煙的發射架。火光照亮了兩個男人的側臉,誰都沒說話,大雨沙沙地下。

    空無一人的商場裡,風間琉璃在試衣服。

    滑翔翼把他帶到了這座樓的樓頂,樓下是個百貨商場。風間琉璃敲開商場的門,把沾染鮮血的長刀和200萬日圓放在看門老人面前,對他微笑。

    老人立刻就明白了風間琉璃的意思,並沒有動用那根裝樣子的警棍,而是打開了商場的燈請他自行挑選。風間琉璃走進商場的時候,老人在背後幽幽地說:“穿著這麼隆重的衣服去殺人,你那麼恨那個人麼?”

    風間琉璃驚訝于一個看門老人竟然有這樣的膽量,敢跟他這個渾身血污的人搭話。他轉頭微笑:“是啊,好看麼?”

    看門老人挽起袖口,露出鯉魚文身:“年輕的時候我也是個幫•會成員呐。你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

    “不告訴你。”風間琉璃笑。

    他的心情很好,所以不介意跟老人開幾個小小的玩笑。他為這場謀•殺籌備了很多年,長刀斬斷王將身體的瞬間,風間琉璃像是要狂笑,又像是要痛哭,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那種情緒。

    他在供員工們使用的淋浴間裡清洗自己。那件華美的戲服上沾了王將的血,在他眼裡就像是爬滿了蛆蟲那麼噁心,以他那麼喜歡戲服的人,卻把這件名師手制的衣服扔進馬桶燒掉了。

    溫暖的水流沖過他的頭臉,在沾染了水霧的鏡子裡,他看著自己的妝容一點點被洗去,最終只剩下素白的、略有些消瘦的臉。不上妝的時候,他並不驚豔,甚至有些平庸。但他那麼喜歡鏡中那個平庸的男孩,就像回到了小時候。水和火把一切骯髒的、華麗的、濃墨重彩的東西都洗掉,這樣他才會回到當年。

    他漫步在偌大的百貨商場裡給自己選擇衣物,那些華麗的絲綢和天鵝絨製品他不屑一顧,他給自己選了純棉的白色襯衣和直筒的棉質長褲,一雙舒服的灰色球鞋,外加一頂棒球帽。

    他在試衣鏡中看著自己,覺得自己被淨化了,穿這種衣服的人一看就是生活很簡單的人,簡單得像是陽光一樣。

    “我看起來怎麼樣?”風間琉璃問,看門老人坐在他背後很遠的地方,兩個人借著試衣鏡對視。

    “蠻帥氣,你這是要退出幫•會麼?”看門老人問。

    “對,我要開始新的生活。”風間琉璃真喜歡這個老人的敏銳,就像個大隱隱于市的智者,竟然能看穿他心裡想的事。

    老人卻歎了口氣:“我說,殺死了仇•人或者幫•會裡知道自己底•細的兄弟,就想乾乾淨淨地退出幫•會,可是很難成功的。”

    “為什麼?”風間琉璃眉峰一挑。

    “在血池裡打滾的人,想從血池裡爬出去,用的卻是殺人的辦法,那就跟用血來洗自己身上的血一樣。”

    “我殺的是魔鬼。”風間琉璃冷冷地說。

    “魔鬼是殺不掉的,魔鬼在我們每個人心裡。”老人喃喃地說。

    “那就把自己也殺掉。”風間琉璃拎起長刀,轉身離開,“最好別跟人說你見過我,真想說的話也無所謂。”

    “我哪裡見過你,只是晚上有賊摸進商場裡來偷了幾件衣服。”老人把兩遝大鈔揣進口袋。

    風間琉璃走向前門,腳步輕快。已經過午夜了,外面的大雨想必還沒有停,他順手拿了一把長柄的黑傘,這樣他就能打著傘穿越那些曲折的小巷回高天原去。

    這麼好的心情,很適合打著傘獨自在雨中漫步。

    他推開玻璃大門,忽然站住。在這個寂靜的深夜,路上連計程車都難以看到,卻有一輛黑色的邁巴赫轎車停在門前。司機穿著筆挺的制服,戴著雪白的手套,按在車門把手上,看情形他正在等待進店購物的主人。這種為權貴服務的司機都有很好的涵養,無論等多久都不會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來來往往的行人會嘖嘖讚美司機的素質和車輛的豪華,猜想主人是怎樣的豪門。主人從店裡走出來,司機立刻會流露出和煦的笑容,臉上似乎寫著歡迎您回家,然後拉開車門。以這輛邁巴赫的奢華程度,說是一間會移動的會客室毫不過分,坐進車裡就等於到家了。

    司機臉上真的流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就在風間琉璃推開門的刹那。他緩緩地拉開車門,緩緩地躬腰。

    風間琉璃明白了,這輛車真的是來接他的。他根本沒有擺脫過去的陰影,無論他在哪裡,猛鬼眾還是如影隨形,他依然享受著“龍王”的待遇。

    這輛車哪裡是來接他的?這輛車是要把他送回過去,送回那個血池裡!

    風間琉璃下意識地想要拔刀,卻看見邁巴赫的後排座位上,穿著黑色和服的老人往裡面挪動了一下,留出車門邊的座位給他,還親切地拍了拍座椅,示意他過去和他同坐。

    老人戴著能劇面具,面具上畫著微微含笑的公卿。

    王將!

    熾白色的閃電割裂天空,風間琉璃只覺得那道電光把他的腦袋也劈開了,腦海裡一片空白。恐懼如冰冷的蛇從他的心底鑽了出來,游向他的四肢百骸。他分明可以隨手拔出刀來,可他的身體已經凍結了似的,連動一動手指都不可能。

    這絕不可能!就在大約一個小時前他親手把王將的身軀斬成三段,長刀破體的感覺他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再怎麼強大的自愈能力總有上限,細胞活性再強也不能把人變成蚯蚓,就算是蚯蚓,被斬成三段也沒法重新長在一起。那一刻王將絕對是死了,不會有錯。可這一刻王將活生生坐在邁巴赫的後座上,也沒有錯。

    車中的絕對是王將,風間琉璃太瞭解王將了,他想殺王將想了那麼多年,那麼多年裡他始終注意王將的一舉一動,可以說憑鼻子他都能聞出王將的味道來。在特別瞭望臺上,橘政宗顯然也認定了那個人就是王將。雖然橘政宗和王將當年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以他們兩人堪稱“默契”的熟悉程度,別人是偽裝不來的。

    什麼都沒錯,錯的就只能是風間琉璃,他誤判了王將,認為王將還是個能殺死的生物,但王將真的就是個殺不死的惡鬼!

    惡鬼從地獄裡回來找他了,風間琉璃的一生裡都被這個惡鬼邀請同行,他清洗了身體換了衣服都沒用,惡鬼總能認出他總能找到他。

    可他再也不要過那樣的生活!風間琉璃怒吼,拔刀!刀出鞘的同時就變成了閃電,風間琉璃衝破雨幕。

    王將看都沒看那正在逼近的、危險的刀鋒,只是敲了敲手中的梆子。那兩根小木棍在他手心裡變成了某種樂器,奏出“撲撲”的古怪音樂。

    風間琉璃從臺階上躍起,長刀因為高速的運動,仿佛背在他身後的一道暗紅色的虹。他淩空跳斬,仿佛飛鷹,氣勢像是要把王將和那輛邁巴赫一起斬斷。但隨著梆子響起,這只鷹瞬間折翼,力量仿佛退潮般從身體裡抽離。風間琉璃倒在積水中,痛苦地翻滾,臉上一時猙獰一時迷惘,偶爾又有看見地獄般的恐懼。他強撐著爬行,想要離開那輛邁巴赫,可事實上他半步也未能前進,他無力地劃著積水,像一隻被困在泥潭中的烏龜。

    王將保持著優雅的姿勢,用梆子演奏那種古怪的音樂,司機跟隨在風間琉璃身邊,把傘打在他的頭頂。

    在外人看來王將根本沒有流露出任何惡意,只是演奏了某種並不好聽的土著音樂,而風間琉璃則像個神經病人般失去了控制。

    音樂結束,風間琉璃無力地趴在積水中,連揮動手臂的力量也沒有了。看門老人怔怔地站在臺階上,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了。風間琉璃抬起眼睛看他,瞳孔中淡金色和血紅色混合,似乎是兩種染料互相浸染。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在說“救我”或者“求你”,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看門老人站在原地沒有動,也許是嚇傻了,也許是他明白這種“幫•會事務”不是他這個外人能插手的。

    王將根本沒有下令,司機卻掏出了帶消音器的手槍對準看門老人的心臟開槍,三槍呈品字形打在老人的心口,瞬間摧毀心臟,連送醫院都免了。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救風間琉璃了,這個絕世的歌舞伎大師、高高在上的戲子、自信能把一切掌握在手中的男人,此刻只是一隻趴在水裡的死龜。

    強光刺破黑暗,一輛豐田轎車以極高的速度逼近,距離很近了也不減速。司機猛打方向盤,車在雨中旋轉,濺出巨大的圓形水花。帶著這朵水花,豐田車以近乎120公里的高速撞向了邁巴赫的尾部。

    邁巴赫被撞得向前躥出,帶著車裡的王將,豐田車的後備箱則在撞擊中完全消失了,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塊鐵皮。在脆弱的豐田車面前,邁巴赫簡直是輛坦克,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愷撒才玩了那個車技。要是用車前部碰撞的話,豐田車的發動機都會被擠碎,相比沒了發動機艙,當然是沒了後備箱好點兒。這輛租來的豐田車在正確灌裝冷卻劑的時候還是蠻好用的。

    兩側車門同時彈開,楚子航翻過車頂,長刀帶著扭曲的刀弧,暴擊那名司機的頸部。他一點都沒有留手的意思,在遠處他已經目睹了復活的王將和這名司機的殘暴,楚子航不介意比他更殘暴。

    如此間不容髮的瞬間,司機卻做出了正確的應對,他伸手抓住了楚子航的刀背。在卡塞爾學院本科部,大概只有愷撒能抓住楚子航的刀,但愷撒從不這麼做。

    楚子航鬆開刀柄,兇猛的刺拳正中司機的面部,司機被打得淩空飛起,砸在臺階上。楚子航拾起落地的長刀,閃回車中。愷撒從不抓楚子航的刀,就是因為他的拳擊也很兇猛。

    作為一個少年宮畢業的刀客,楚子航並無日本武士保護武器的自覺,他的一切技能只是為了打倒敵人而存在。

    短暫的格鬥只持續了不到五秒鐘,五秒鐘的空隙就足夠路明非把風間琉璃拖回車裡了。愷撒一腳把油門踩到底,豐田車逃離現場,自始至終愷撒和楚子航都沒有考慮要跟邁巴赫裡的王將打個招呼,或者順便送兩顆子彈到王將的心臟裡去,他們根本沒有信心殺死這個惡鬼般的男人。這還是第一次,自負的貴公子和無所顧忌的殺胚都失去了信心。

    後視鏡裡王將緩步走出邁巴赫,愷撒用握著沙漠之鷹的手開車,隨時準備跟這個惡鬼拼命。所幸王將沒有追上來,車開得很遠了,還能看見那對金色的雙瞳在黑夜裡熠熠生輝。

    “他怎麼樣?還活著麼?”愷撒這才得空問路明非。

    “還有呼吸。”路明非說。

    他只能這麼回答,他沒有把握說風間琉璃是活著還是死了,從生物學的角度他確實還活著,有呼吸有心跳,但作為人他又像是已經死了。他躺在後座上枕著路明非的腿,整個人抽搐著蜷成一團,微弱地顫抖,眼睛裡一片蒼白。從愷撒和楚子航認識他以來,他一直都是那種神秘妖冶冷豔逼人的男人,可現在他像是個被驚嚇到的女孩。路明非甚至懷疑自己只是撿了風間琉璃的身體回來,他的靈魂已經被王將拿走了。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7
第十五幕 鬼之路


    夜深人靜,高天原的霓虹燈招牌一如既往地亮著,愷撒撞開大門沖進店裡,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居然讓他有種回家的感覺。

    暴雨的緣故,今夜客人們提前散場了,舞臺和舞池的燈光都熄滅了,吧臺上方投下一盞孤燈,兩個男人相對而坐,唏噓對飲。

    “有時候還是覺得蒼涼,紳士和淑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些櫻花樹下的許願、小橋上的相會只是小說裡的情節了,男人和女人的相遇和別離都太匆匆。”

    “移動設備,他們用移動設備戀愛,可電話和聊天工具裡的情話總是沒有溫度的啊。”

    “也許有一天他們可以跟移動設備戀愛,無論移動設備那邊還有沒有心愛的人。”

    “這麼想著真是悲哀啊,悲哀的時候應該喝一杯。”

    “淒風苦雨的晚上能跟您對談真是幸事。”

    “對我何嘗不是如此呢?我敬鯨先生。”

    “我也敬Heracles。”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這兩個相見恨晚的神人,聽著他們用詩一樣的語言講述跟他們這種糙•漢根本不搭的主題,想要流下淚來都不能。

    吧台左邊坐著東•京牛••郎界著名活動家、神一般的男人座頭鯨,右邊坐著閃閃發光的芬格爾,之所以閃閃發光是因為他穿著銀色的緊身小西裝,窄腳褲在大腿上繃得緊緊的,頭髮燙成貓王的髮型。

    他們還沒來得及為這個傻•逼•哀悼啊!這個傻•逼已經施施然地返回店裡,換了衣服做了頭髮,跟座頭鯨對坐玄•談,看起來還談得挺投機。

    兩杯相撞,座頭鯨和芬格爾都是一飲而盡,這才注意到路明非他們正呆呆地站在舞池邊。

    “哎呦,你們也回來啦,正好我和店長喝到高興處,來來來,服務生多擺兩個杯子。”芬格爾好似這間店的主人,熱情地邀請他們坐下。

    “••賤••人你……你不是死了麼?”路明非目瞪口呆,確實是芬格爾沒錯,絕不可能是什麼孿生兄弟,這•賤•格的語氣和賊兮兮的眼神,是芬格爾沒錯!

    “靈魂也許已經死了,徒留這個羈絆在世間的肉身啊。”芬格爾大笑,座頭鯨也大笑,看起來是路明非說了句蠢話。

    芬格爾起身擁抱路明非,肉麻兮兮的,在路明非耳邊壓低了聲音:“差點就嗝屁了,好在那飛艇不是用一根繩子拴在東京塔上的麼?我抓著那根繩子掛在半空裡了,哎呦媽呀還在東京塔上撞了幾下子,撞得我渾身青腫。”

    他拉開衣襟對路明非他們展示,他西裝裡居然是中空的,頗為壯觀大氣的胸肌上果然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大片的淤血。

    “傷成這樣你都沒死?”路明非看傻了。

    “傷痕豈不正是男子漢的勳章?”芬格爾又是大笑。

    昨天來店裡的時候他還是個賊眉鼠眼求包•養的流浪漢,此刻他大聲笑大聲說話高談闊論,儼然是江•湖名豪、牛••郎界領•袖的風采。

    “Heracles說他昨天就來店裡了,你們怎麼不為我引薦呢?”座頭鯨很感慨的模樣,“見到了Heracles我才覺得自己的見識還是有限的,他雖然年輕,但對男人的花•道理解得很深,一旦登臺必然是不遜於BasaraKing和右京的紅人啊。剛才喝酒的時候我已經對他進行了面試,從今天起他就是店裡的人了,你們都是好朋友,以後在工作上也要多多交流。”

    交流你妹啊!路明非在心裡大喊,店長你知道你把什麼人引進公司裡來了麼?他在學院裡是那種A級身份入學、一路跌到F級的超級廢柴啊!只要你多喂他吃幾口飽飯,他很快就會卸掉偽裝,暴露出他那“被嚼過的口香糖”的真面目,而且死死地黏在你的鞋底,讓你沒法擺脫他!

    “這位也是你們的朋友麼?”座頭鯨指了指楚子航扛著的風間琉璃。

    路明非吃了一驚,兩個人分明見過面,可座頭鯨好像完全認不出風間琉璃。他又看了一眼風間琉璃,驚訝地發現這個男人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看起來那麼憔悴那麼平庸,說他是牛•郎界的王座固然不會有人相信,說他是個想來•牛•郎店謀職的新人只怕也不會被收用。

    “他是生病了麼?給他找個醫生看看病,住兩天趕緊送他走吧。”座頭鯨說,顯然他對這種品相的男人也沒有什麼興趣。

    “就由我來安排這些瑣事吧,今夜跟鯨先生喝酒喝得很高興,但是凡事貴在適度,•日•月正長,大家還有很多一起把盞的機會。”芬格爾大包大攬地說,儼然他才是師兄,愷撤他們都是小師弟。

    不過想起來他確實是師兄。

    “那就麻煩Heracles了,睡個好覺,期待你的表現。”座頭鯨起身離席。

    “我靠!多虧你們回來了!我差點就繃不住了!”芬格爾長舒一口氣,“你們店長是看中了我的美•色還是才華?非要拉我喝酒談什麼男人的花道!他看中我哪一點就說!我改還不行麼?”

    路明非心說你要不是這麼風•騷的貨又怎麼能對風•騷店長的心意呢?可芬格爾終於還是變回了那個他熟悉的芬格爾,這一路上他的心情都很沉重,累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忽然張開雙臂,給了芬格爾一個很結實的擁抱。芬格爾倒是被嚇住了,像個在公車上被色狼襲胸的女孩,東看看西看看,又緊張又害怕的樣子。

    “歡迎回來。”愷撒說。

    “歡迎回來。”楚子航也說。

    是啊歡迎回來,路明非在心裡說,這樣就好了,這樣世界上就不是只有他一個廢柴了。原來東京塔上的一切都是假的,這世界上其實沒有那麼多殘酷的事情。

    可他忽然又意識到櫻是真的死了,那個看起來有些蒼白的、沉默的漂亮女孩,她跳下去的時候那麼決絕,毫不拖泥帶水,永遠乾淨利索。

    “媽的怎麼是你這個•賤•貨活下來了呢?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啊!”他鬆開芬格爾,扭頭走到一邊坐下,再也懶得說話。

    “誰說不是呢?作為禍害我有時候也挺自豪的。”芬格爾搓著手,“我幫你們搬這傢伙去屋裡。”

    天濛濛地亮了,陽光透過薄雲。空氣被暴雨反復地清洗過,變得特別清澈。沐浴在這樣的晨光裡,讓人很難相信昨晚那座化身地獄的東京塔是真的。

    電視臺正在放送特別新聞,標題是“東京塔疑似遭遇恐怖襲擊”,記者站在鏡頭前神情肅穆地播報。她的背後,東京塔的塔尖傾斜,特別嘹望台的落地玻璃窗全部損毀,塔身呈現出被火焰洗禮過的黑•色,那是烏鴉射出的薩姆l6導彈導致的,好在東京塔的結構足夠結實,扛住了單兵導彈的威力。

    根據女記者所說,昨夜東京塔上方的特別嘹望台發生了爆炸,爆炸物的威力不小於200公斤TNT炸藥,對東京塔造成了嚴重的損毀,為此東京塔將封閉兩個月進行維修,所幸近年來隨著東京天空樹投入使用,東京塔不再承擔電波塔的工作,夜間沒有人在塔里值班,所以目前還沒有傷亡者的報告。

    愷撒關閉了電視機:“一發單兵導彈和一場大火就解決了全部死侍?你們相信麼?”

    “那些死侍是受控制的,任務失敗它們就會撤走。收拾殘局的人應該是蛇岐八家。”楚子航說。

    “單單控制死侍的技術就已經是一場災難了,這樣發展下去,最後沒人能收拾殘局。”愷撒說。

    “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風間琉璃必須把一切都告訴我們,在局面完全失控之前。”楚子航說。

    “可他那個狀態,要讓他說話大概我們得出門去找個心理科大夫,這活兒可不是我們這種只給女•性•做心理輔導的人能做的。”路明非說。

    他們安排風間琉璃在走廊盡頭最僻靜的臥房睡下,跟他們當初暫時容身的豪華浴室只是一牆之隔。風間琉璃毫不抗拒,也無力抗拒,他曾是堪與皇比肩的極惡之鬼,

    不屈服於任何人,桀驁地要刺王殺駕,可此刻他的力量和桀驁都被人奪走了。路明非給他蓋上被子的時候,聽著那單調的、風箱往復般的呼吸聲,只覺得這是個植•物人。

    風間琉璃木然地望著屋頂,眼睛很久才輕輕地眨一下,目光全無焦點。

    “這麼說來王將的能力是某種類似精•神控•制的能力,他能製造出某種奇怪的音樂,借助音訊控制對方。”愷撒說,“這算什麼言靈?你們有人聽說過這種言靈麼?”

    “這違反言靈的根本準則,言靈必須使用龍文,龍文是言靈的邏•輯系統,脫離龍文的言靈就像脫離晶片存在的諾瑪。”楚子航說,“路明非,你聽到那種梆子聲的時候,產生了什麼樣的幻覺?”

    “火,一場大火,所有東西都在燃燒,好像被封閉在一個單獨的空間裡,無路可逃,也沒人可以求助,就像是……在地獄裡。”路明非最後還是只能用“地獄”這個詞來形容當時的感受。

    他仍未說出那段幻覺中最可怕的一部分,就是他拖著繪梨衣行走在一條他曾經走過的、燃燒的走廊裡,那不是什麼幻覺,那是一條真實存在過的走廊!

    “路明非能從那種聲音裡掙脫出來,但風間琉璃做不到,”愷撒沉吟,“這說明S級的潛力比極惡之鬼還強?”

    “可你也聽到了那聲音對不對?在我們沖向王將的車時我們聽見了那種梆子演奏的音樂,你感覺怎麼樣?產生了幻覺麼?”楚子航問。

    “像是毛•裡求斯或者新•幾•內•亞的土•人演奏的原•始音樂。”愷撒聳聳肩。

    “主席您還對模里西斯和新•幾•內亞的土•著音樂有研究?”芬格爾格外諂媚,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要在這間店裡混下去少不得愷撒這位紅人的幫助,所以他已經改稱愷撤為主席了。

    “我只是說那種音樂很難聽很原始,管他是巴貝多還是吉里巴斯。”愷撒說。

    “我們倆都聽到了那種音樂,可我們倆都沒出現幻覺,這說明不是血統越高就越能抗拒那種音樂,上杉繪梨衣也受到那種音樂的影響。”楚子航說,“那很可能不是一種言靈,更像是服•食•迷•幻•蘑•菇•後的效果。”

    “迷•幻•蘑•菇?”愷撒一愣。

    “一種裸•蓋菇,墨西哥南部的印第安人會在•宗•教•儀•式上服用這種蘑菇,這會給他們帶來很特殊的幻覺。首先會看到墨西哥神•話主題的各種東西,比如怪獸拉著車來邀請他去天上,巫•醫提著黑•曜石刀要把他剖心獻•祭給神,還有寶石裝飾的宮殿和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華麗長廊,接著眼前世界化為流動的水,各種顏色一邊崩潰一邊化作漩渦。有趣的是無論服用那種蘑菇的人來自什麼文化背景,他都會看到墨西哥風格的景象。很多人都在服食那種蘑菇之後產生宗•教•信•仰•,讓他們覺得世界的本質其實並不是我們看到的這樣,世界還有很多神秘的門沒有打開。”楚子航說。

    “而王將的音樂能產生類似的效果,只不過他呈現的幻•覺並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東西,而是一座地獄?”愷撒說。

    “是的,印第安人也會在服•用•了裸•蓋•菇之後一邊聽著音樂一邊享受幻•覺,音樂對於幻•覺的發生也有引導的效果。他們會吹奏用鯨魚脊骨製造的鼻笛,外人聽起來很陰森,就像王將用梆子演奏的音樂。”楚子航說,“但印第安人製造幻•覺主要還是依靠蘑菇,僅用音樂就能製造出那麼強烈的幻覺,從科學的角度是無法解釋的。”

    “沒法解釋的事情多了,我們還沒法解釋他為什麼殺不死。”愷撒說,“他表現得越來越像個鬼魂,而號稱世界上最瞭解他的那個人已經被嚇得神經失常了。”

    “不能等下去了,風間琉璃必須告訴我們一些什麼,他現在提供的每條資訊都對我們有説明,”楚子航說,“即使會對他造成精神傷害,我們也得試試。很顯然王將在一步步地接近成功,迄今為止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計算中。”

    “我只是疑惑他能告訴我們多少,他現在的表現就像一具被操縱的木偶。”愷撒有些犯難。

    “主席!我也同意會長的意見!”芬格爾上前諫言,“舍小我為大我,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應有的覺悟!精神傷害算屁,又不是讓他去死,可要是解決不了那個王將,多少人的命都保不住!這是他為社會的大多數付出的時候!他要是不肯說,我們就把他吊起來打!”如果不是最後一句話,這番話他說得義正詞嚴,甚至有點劍眉星目的意思。

    愷撒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流露出欣慰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芬格爾部長,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決定採納你的意見!”

    “主席你看我就說我是有用的人。”芬格爾連連點頭。

    “那麼作為我們中最優秀的新聞工作者,這個偉大的任務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無論是給他做心理輔導還是把他吊起來打,都把王將的情報從他嘴裡套出來。”愷撒打開房門把芬格爾推了進去,“我們先去吃個早飯,希望回來就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門一開,一股淡淡的芳香從屋裡飄了出來,那是手工烤制的•日•本煙草在銀質的煙袋中緩慢地燃燒。風間琉璃並未像他們想像的那樣,死人般躺在床上,他坐在被子裡抽煙,眼神迷蒙地看著窗外的陽光,無悲無喜,神色漠然。他活過來了,但是再沒有猛鬼眾“龍王”的威儀和歌舞伎名家“風間琉璃”的詭豔,如果不是那支銀色的煙袋,

    他看起來就像是十五六歲的高中生,那個平凡的山中少年。

    他的名字是源稚女。

    四個人圍坐在風間琉璃的床邊,風間琉璃默默地望著窗外。

    既然風間琉璃醒過來了,那麼他隨時可能開口說話,芬格爾的轉述未必可靠,愷敝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親耳聽一聽。

    沉默已經持續了五分鐘之久,楚子航看看愷撒,愷撒看看路明非,路明非故作目不斜視沒看到愷撒使的眼色。

    風間琉璃身上帶著一種令人不忍打破的平靜,他的眉目淡淡,輪廓也淡淡,那麼平凡,但又那麼平靜祥和,陽光在他臉上呈現出少年人才有的光影。

    愷撒踢了芬格爾一腳,意思是說有用的人你不是說好了要承擔光榮的任務麼?現在上吧!

    芬格爾看起來也有點緊張,他清了清嗓子,醞釀了一下開場白:“你有權保持沉默……”

    路明非心說老大啊,你怎麼能相信一個廢柴關於“我如今已經是有用的人了”的表達呢?他努力向你表達這一點,恰恰說明他還是個廢柴啊!

    風間琉璃輕輕地吐出一口煙霧,面目淹沒在青煙中:“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我都會告訴你們的,但拜託諸位不要著急問我,讓我慢慢地想明白,這樣會說得更清楚些。”

    他的聲音很清晰,氣息也很通暢,可那個弱弱的調子讓人心裡不由地一寒。他不再是風間琉璃了,他變回了源稚女,源稚女是不足以成為他們的夥伴的。王將摧毀了他的信心,等於殺死了半個他。

    “我現在的樣子讓你們很吃驚吧?其實這就是我原本的樣子。你們每次看見我,我都多多少少化了妝,只不過有些化妝術高超到看不出來的地步。”源稚女想了很久恨久才開腔,“我和哥哥的眉眼相似,但是沒有哥哥長得好看,只有化妝之後我才像他。小的時候我一直想我要是能跟哥哥一樣就好了,哥哥是那麼完美的人,卻有我這麼個不起眼的弟弟,大家也許會懷疑我是不是他親弟弟。我們兩個從記事起就無父無母,也沒有人能證明我真的是他弟弟。有幾次別人說我們長得不像,我還躲起來哭過……我小時候的性格就是這麼弱的。”

    “我們倆在山裡長大,那個鎮子上只有一所中學,學校裡的每個女孩都暗戀哥哥,至少我一直都相信。他是劍道部的主將,又是籃球社的主力,女孩們喜歡看他在夕陽下揮汗如雨地練劍。他那麼專注,那麼用力,好像就算有堵牆在他面前,他也會把那堵牆劈開。所以就算他那麼冷,連看都不看那些女孩,女孩們卻•日•複一•日•地偷偷看他。你們也許覺得我的血統勝於哥哥,所以我就比他強,其實你們錯了,哥哥的強不在血統,是在他的心。他是那種一旦決定了就會勇往直前的男人,他那樣的男人一定能成就大事。比如他決定了要做正義的朋友,就一生都是正義的朋友。”

    路明非瞥了一眼楚子航,心說師兄這就是你的•日••本翻版啊。愷撒挑了挑眉,直到此時他才終於相信源稚女對哥哥的感情。無論他是多麼好的演員,能在舞臺上幻化出千般人物,唯有真正愛一個人你才能把那人說的那麼美好,美好到聽眾都為他動容的地步。

    “哥哥說他一定要努力,因為我們沒有父母,只有努力,我們才不會被人看不起。

    他說他要考東大,有一天帶我去東京。我只恨我是個沒用的弟弟,我考不上東大,我也幫不了哥哥,哥哥做的一切事都是為了我和他能有尊嚴。我真想像哥哥那樣,是個堅定的男人,這樣我站在他身邊,才能算作他的弟弟。可我也有點妒忌哥哥,為什麼同是兄弟,他那麼好,我卻這麼弱,被人說女孩子氣。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勝過哥哥,我就想能夠分一點哥哥的光輝,比他稍微差那麼一點就好了。

    “後來橘政宗來到山裡,他說我和哥哥的血統都很優秀,他要把我們中的一個人帶去東京培養,另一個人留在山裡,如果前一個人被害了,後一個就是替補。他說我們永遠不能告訴外界有兩個源家的孩子,源家也不需要兩個家主。理所當然的,哥哥被作為未來的家主帶走了,我被留下了,我是他的影子。我一輩子都是他的影子,面目模糊不清。所以有時候我也是恨他的。

    “就在那時我遇到了王將,他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就是個戴著能劇面具的男人。

    我從小就喜歡能劇和歌舞伎,對這個戴著能劇面具的男人很好奇,但王將其實並不會表演能劇,他只是太懂人心了。他從點撥我的表演開始,跟我漸漸地熟了起來,他永遠都是一個人跟我見面,並且要求我不要告訴哥哥和其他人。我沒有告訴哥哥,因為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哥哥的,但王將是我一個人的老師,他是只屬於我的。王將說他看好我的潛力,他說我比哥哥強。

    “那段時間我像是生活在虛幻中,每天夜裡王將都在山裡等我,我們在山中小路上漫步,直到月上中天。在星空下他跟我講解歌舞伎中的人物,他給我飲用一種烈酒,這種酒能讓我的身體溫暖起來,跟他在山中徹夜漫步也不疲倦。忽然有一天我察覺到有女孩羞澀地對我笑,那種表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起初是欣喜,覺得我可以學會這種表情,可當我在鏡子裡不斷練習那種羞澀的笑容時,我才明白她為什麼對我那樣笑……因為我變得漂亮了,整個人像是煥發了光彩那樣。”

    “那種酒裡混了進化藥?”愷撒問。

    “是的,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吞•服了大量的進化藥卻沒有失控的實••體,因為我自身的血•統可以克•制住進化•藥•的副•作•用……我的血比進化•藥還要毒。”源稚女幽幽地說。

    “抱歉打斷你.請繼續。”愷撒說。

    源稚女點了點頭:“剩下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那一段記憶非常模糊,我只知道最後•警•方的結論是,鎮上連續多名女•高•中生被害是同一個殺•手作案,那個殺•手已經離開了,所以連•環殺•人案到此終止。”

    “什麼意思?”愷撒沒聽明白。

    “我一共殺•了十四•個女•孩,把她們的屍•體制成•蠟•化的人•體塑•像,放在學校最深層的地下室裡,我給那些死•人縫製歌•舞伎的戲服,對著她們模仿女性。這件事被蛇岐八家認為是死侍犯•罪,所以哥哥被派•回那個小鎮執行清除任務,那天晚上我在哥哥的眼裡殺•了第十•四個女孩,他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地下室裡炮•制屍•體,穿著女裝,唱著歌。”

    源稚女輕聲說,“我被哥哥刺穿了心臟。他把我的屍•體投入深井,永遠地鎖上了井蓋,再把整口井掩埋,我想這是因為我在他眼裡變成了魔鬼,他怕魔鬼死而復活,燒了我他都不能放心,必須看見我的骨•骸躺在井底。”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比起那種暴行更可怕的事情是,源稚女說起那些血腥的事情根本就像是在說另一個人的事情,平靜到了冷漠的地步。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你們在想我是不是已經瘋了,分明是我殺了那麼多人,可我說起來就好像那些事跟我沒關係一樣。可我真的不覺得那些女孩是我殺的,那段時間對我來說就是一場噩夢,噩夢裡我過得很快樂,我的魅力征服了學校裡的每個女孩,我終於不會給哥哥丟臉了,我約她們去河邊看星星,她們就羞澀地來了,我拉她們的手,她們也都接受了,然後我就一刀把她們斷喉,在她們最幸福的時候。最美的表情還沒有凝固,她們就被我製成了塑像,這樣我就把她們最美的一面保留下來了,在夢裡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直到夢的外面有人在喊我,我忽然意識到那是哥哥回來了,哥哥回家來看我了,我忽然轉身,一下子回到了現實裡,但我還沒有來得及擁抱哥哥,迎面就撞上了他的刀鋒。

    “再度醒來的時候我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上,有一束光從上方打到我身上,我穿著雲中絕間姬的衣服,梳著長髮,畫著盛妝。我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但被刺中胸膛的疼痛好像還留在那裡。我坐在一張華美的座椅上,旁邊站著各種穿著歌舞伎戲裝的女孩子,每一個都很美,我好像只是小睡了一會兒,我的侍從們等著我醒來。我忽然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了,我覺得自己還在那間站滿屍•體的地下室裡,我分不清那些女孩是屍•體還是活•人。這時王將走上來擁抱我,慶賀我獲得了新生,那些女孩和台下坐著的猛鬼眾幹部都使勁鼓掌,他們那麼激動,好像剛剛看完一場激動人心的表演。王將對所有人宣佈他找到了真正的內三家繼承者,那就是我,我要引導猛鬼眾走向未來。他們熱淚盈眶。我問王將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王將只是說恭迎皇的蘇醒。”

    “所以這些事情你都記得,只是你認為有些是在夢中發生的,但卻變成了現實?”楚子航問。

    “是的,連•環殺•人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夢,夢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那些女孩的面容和我殺死她們的瞬間是清晰的。在夢裡我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殺人對我來說不是可怕的事,那是一種美,我會為女孩臨終時笑容還未完全消逝、絕望和驚恐已經出現的瞬間狂喜,看見鮮血濺出來的時候我也會興奮。”源稚女說,“但我之後再回想那種狀態,尤其是想到我曾在那個潮濕的地下室裡對著那些站立著的屍•體唱歌,我又恐懼又噁心,每次都忍不住嘔吐。”

    “所以你並不否認是你殺死了那些女孩?”愷撒說。

    “我沒法否認,每個細節我都記得很清楚,如果不是我親手做的,誰能把那些細節灌進我的腦子裡呢?”源稚女說,“好像我的身體裡藏著個惡鬼,那一惡鬼蘇醒過來控制了我。真正華麗嫵媚的其實是那個鬼,至於我,只是個平庸的人。”

    路明非悄悄地打了個哆嗦。這讓他想起那一夜在惠比壽花園的追車戰,某種燃燒著的精神從這個慫和怯懦的軀殼中蘇醒,無與倫比的高傲和無與倫比的殺氣驅動著他,他駕駛著蘭博基尼把一輛又一輛的摩托車撞到牆上去。那時候他毫不在意傷亡,他覺得自己被冒犯了,而這些螻蟻般的眾生敢於冒犯他,那麼他們就是該死的!把他們都殺了也無所謂!

    那絕對不是他的意志,那是路鳴澤的意志,所以他才會如熔化的黃金般閃耀,而真實的路明非只是個平庸的人。

    交易的弊端終於暴露出來了,他的一半身體已經屬於路鳴澤了,不知什麼時候他就會以路鳴澤的意志來行動。

    “他跟你交換過什麼麼?”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問,“我是說你身體裡的那個惡鬼。”

    源稚女漠然地笑了笑:“我並非為自己推脫。我就是惡鬼,惡鬼就是我,惡鬼是我的另一種狀態,它跟我是一體的。”

    他誤解了路明非的問題,但路明非也得到了答案,源稚女並不曾跟那個“惡鬼”對話,他所謂的“惡鬼”和路鳴澤不是同種性質的東西。

    “所以你那麼仇恨王將,因為是王將把你身體裡的惡鬼引了出來,他去山裡找你,其實是要找你身體裡的惡鬼。”楚子航說。

    “是的,而我沒能拒絕他的誘惑。是他在我和哥哥之間製造了無法突破的屏障,從那一天開始,哥哥再也不是哥哥,他和我之間是斬鬼人和鬼之間的關係。”源稚女說,“他毀掉了我的人生,把我變成他的‘龍王’,我想要擺脫他的控制,就必須殺死他,否則我無論逃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我。昨夜我以為我成功了,我以為我甩掉他了……但我錯了,他是甩不掉的,我們兩個惡鬼註定要一路同行。”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有殺不死的惡鬼麼?”愷撤轉向楚子航,“我是說王將。”

    “雖然我的理智告訴我世界上不應該存在鬼魂這種東西,”楚子航緩緩地說,“但我所見的一切已經超出了人類理解的範疇。”

    “他會來找我的,我藏到哪裡去都沒有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殺死他,我也不能。”源稚女幽幽地說,“他還把他給予我的力量收走了。”

    “什麼意思?”愷撒問。

    “那種梆子聲,那是他用來控制我的手段。他能用梆子聲讓我進入‘惡鬼’的狀態,在那種狀態之下我會擁有血統能力,信心和意志都會暴增,風間琉璃其實是那個惡鬼的名字;他也能用梆子聲讓惡鬼沉睡,讓我重新變成源稚女。以我現在的力量連握緊刀柄都做不到,他找到這裡來,我只有坐以待斃。”

    “路明非聽了那種梆子聲也有反應,可路明非似乎沒有切換什麼狀態啊!”愷撒說。

    “以師弟的•賤•逼程度來看,是如假包換的正貨!”芬格爾頻頻點頭。

    愷撒沉吟了片刻:“最初我們以為神是我們的敵人,現在看來王將的可怕程度不亞於神。這種情況對於我們和蛇岐八家都是很棘手的。我們似乎應該和你哥哥聯手,至於學院和蛇岐八家之間的矛盾,之後可以慢慢解決。”

    “你們得先取得哥哥的信任,他並不信任你們,更不信任我,即使他曾經親眼看著我刺殺王將,也會認為這是猛鬼眾的內鬥。橘政宗死了,以他在哥哥心目中的地位,哥哥勢必會完成他的計畫。橘政宗的計畫是消滅神和讓蛇岐八家重新獨•立,掌握•日•本的命運。在這種情況下哥哥是不會跟你們合作的。”源稚女說,“他會想辦法自己殺掉王將。”

    “我倒不是懷疑你哥哥的能力,但你們兩兄弟的智商似乎是倒掛的,以那頭象龜的智商跟王將對上,我實在不看好結局。”愷撒說。

    “哥哥還握有最後的底牌,他手裡有上杉繪梨衣。”

    “繪梨衣比你還厲害?”路明非問。

    源稚女緩緩地搖頭:“我不知道上杉繪梨衣是什麼東西,但我確實沒有把握說風間琉璃能勝過她。她似乎在某些方面極其殘缺,但那種災難性的殺傷力是龍王級的力量。”

    “•日•本真是個遍地怪物的地方。”愷撒說,“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們還得去吃早飯,要我們為你帶點什麼?”

    “聽完我所做的那些事,還把我看作朋友麼?”源稚女抬起頭,看著愷撒的眼睛。

    “如果你在我面前做出那種惡鬼般的行徑,我會跟你哥哥一樣把刀插在你的心臟裡;但在那之前,我們即便不能算作朋友,也該算作盟友。”愷撒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如果王將真的找到這裡來,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

    門關上了,源稚女沉默了很久很久,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你們真正瞭解王將之前,輕率地說出要保護誰這種話是愚蠢的……可是……謝謝。”

    烏鴉在禪室門前停步,深鞠躬:“繪梨衣小姐已經回來了。”

    “是麼?她已經回來了?”陽光中,源稚生席地而坐,看著窗外,肩上靠著童子切。

    這間禪•室在蛇岐八家神•社的後園裡,禪室外是家族的墓地,不久之前犬山賀的葬•禮就在這裡舉行,今早墓•地裡添了兩座新墳,橘政宗和櫻的。墓•碑還沒來得及刻好,

    墓前插著墨筆書寫的木板。

    源稚生忽然想起讀過的蘇軾的詩,那首詩說“老僧已死成新塔”,新舊生死,就這麼迅速地變換著,快到來不及悲傷。

    他已經感覺不到悲傷了,只覺得心裡發木,胸膛裡跳動的像是一塊頑石。

    今天早上繪梨衣又離家出走了。如今她已經很習慣離家出走了,這幾天裡就離家出走了兩次,不過總是半天一天的就回來了。當她學會離家出走的技術之後,金庫就限制不住她了,她坦然地換上路明非給她買的那些新衣服,這就意味著她準備出門轉轉了。源稚生也不阻攔她,雖然讓這個血統不•穩•定的女孩在人•口密集的東•京•市里溜達是件對社•會•安•全很不負•責的事情,可把她一輩子關在不見天•日•的地方豈不也很殘酷?

    所以源稚生命令給她注射更大劑量的血清,藉以穩定她的狀態,然後教•會了她認附近的道路,默許她出外活動。

    巨變即將發生,不知道誰能活過這場浩劫,那就冒一點危險讓她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體會一下自由吧。

    此刻繪梨衣正站在橘政宗的墓前,把一束紫色的石蒜花放在橘政宗的名字下方,她穿著鞋跟高高的鞋子,白色的裙裾在風中起落,忽然間像是個長大成人的姑娘了。

    她出門閒逛還知道給橘政宗和櫻每人帶回一束石蒜花來,可見她略有那麼一點懂人情世故了。源稚生默默地想要是從小就教給她為人處世的道理,她現在該是什麼樣子?大概是很乖巧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可源稚生給她的關心也只限於陪她玩玩遊戲機。

    所以繪梨衣終究還是個沒有什麼人情味的女孩,父親死了她也不知道難過,買束花來只是禮節性地表示一下。如果有一天源稚生死了,估計也會收到這樣一束石蒜花吧?也許繪梨衣這一生裡真正在乎的,其實是路明非也說不定。源稚生無聲地笑笑,

    又想起那句“女大不中留”的老話來。

    這樣也好,只有他一個人會被橘政宗的死影響到,他也不希望家族上下如喪考妣,現在的蛇岐八家沒有時間悲傷。

    他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威士卡,酒瓶就要見底了,喝完了這瓶酒,他就要繼續履行大家長的責任。這杯酒喝完前,他還有最後一點時間回憶他和橘政宗的相遇。

    從記事起他和弟弟就生活在鹿取小鎮上,是一戶人家的養子,養父是個尋常山民。

    養父並不喜歡他們兄弟,總在喝醉了酒之後抱怨給的撫•養費不夠。源稚生很早慧,從這句醉話裡猜測自己的生父或者生母還活著,他是被託付給這戶人家的,每年都會有一筆撫•養費被支付給養父。所以他很注意家中來來往往的人,尤其是山外來的,他想生父生母可能會悄悄來探望他們兄弟。但酒•鬼養•父結交的人也都是些酒•鬼,源稚生對那些人統統沒有好感,唯有一個例外。那是個經常進山過週末的中年男人,他自稱橘政宗,喜歡山裡的空氣,來這裡練瑜伽。他穿得像個上班族,對每個人都彬彬有禮。

    橘政宗教源稚生練瑜伽,也教一點劍術,給他講山外的故事。橘政宗喜歡去最高的山頭看•日•出,每次都雇源稚生當嚮導,這趟旅程是十六公里的山路,要從午夜開始爬到淩晨。爬到最後兩個人都口乾舌燥氣喘吁吁,橘政宗就會從背包裡掏出冰鎮可樂來遞給源稚生,自己去喝山溪中的水。

    鎮上的人都喝溪水,溪水比大城市裡的自來水都乾淨,而且不花一分錢,而孩子們都喜歡喝冰鎮的可樂,這是要從外面運進來的高價飲料,在學校裡課間喝可樂的孩子會自覺高人一等。但源稚生與眾不同,總在打完球之後第一個沖到山溪旁,趴下去大口地啜飲。在那些喝可樂的同學看來,源稚生這樣更硬派更男人,也就不敢對源稚生炫耀手中的糖水。但其實源稚生也喜歡喝可樂,他從不表露出來,因為養父給的零花錢不夠他買這種糖水喝。

    橘政宗每次進山都會帶可樂,其實他自己根本不喝。橘政宗是第一個注意到源稚生喜歡喝可樂的人,他從沒問過源稚生,只是默默地帶上可樂進山來。

    一度源稚生覺得橘政宗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否則一個上班族為什麼要對一個山裡少年那麼有耐心?

    他們會在山頂過夜,•日•出前的一個小時他們並排坐在帳篷裡,橘政宗就給源稚生講天空中的星座,從最容易辨認的南十字座到隱秘的顯微鏡座。他們每週都去爬那座高峰,星空在他們頭頂逐漸旋轉。源稚生試探著問橘政宗說政宗先生您有孩子麼?橘政宗笑著說找女人生孩子這種事對我來說真是太難了,我倒是有意收養個孩子,如果去東京的話你和稚女願意麼?源稚生沒有回答,橘政宗也不再問。

    他倆之間的對話一直是如此的,男人間的對話,沒有抒情的絮語,也不會反復追問,某句話你說過了我收到了就結束了,就像釘子釘進木頭裡。

    源稚生那時還不討厭橘政宗。橘政宗算不上什麼英偉的人物,但總比酒鬼養父強出百倍,可源稚生還是想等自己的親生父親。

    後來源稚生聽鎮子上的人說橘政宗是混黑•幫的,開始源稚生還不相信,但是有一次源稚生在橘政宗的手腕上看到了文身。一腔正義的源稚生立刻對橘政宗心生排斥,再也不跟他說話,相遇時總會強硬地把頭扭開。橘政宗倒也不介意,依舊是週末來探望酒鬼養父,有時候會給源稚生帶一些小禮物,源稚生出門就把禮物扔進垃圾堆。

    某一次橘政宗從山外來,帶了蛋糕和蠟燭。那天晚上酒鬼養父高興地舉辦家宴招待橘政宗,在家宴中橘政宗忽然拿出蛋糕插上蠟燭點燃,端到源稚生面前,在此之前源稚生從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也沒有吃過自己的生•日•蛋糕。

    “稚生,政宗先生說他很想收•養你們,帶你們去大城市裡生活,你們覺得怎麼樣?大城市裡可是有很多漂亮女孩,還有遊戲廳和霜淇淋店的哦。”養父用很有誘惑力的聲音說,“今天就算是你們新的開始,我們一起慶祝你們的生•日•。”

    “去東京當個擔驚受怕的混混麼?”源稚生冷冷地回答。

    “你這話粗魯得像個鄉下人!”養父大聲地呵斥,“黑•幫怎麼了?黑•幫跟大公司沒什麼兩樣,政宗先生可是裡面有級別的幹部!”

    “既然是黑•幫裡有級別的幹部就找個女人自己生孩子,領養別人的孩子又麻煩又不聽話,還是算了吧。”源稚生倔強地看著橘政宗。他是正義的朋友,就要跟邪惡的黑•道勢不兩立。

    “你這個渾蛋,還以為自己是少爺麼?”養父勃然大怒。

    橘政宗揮手制止了養父的怒喝,起身走到源稚生的面前:“稚生,我得向你坦白一些事情。這些年把你和稚女寄養在這裡的人正是我,但我不是你們的父親。你們的父親是位高權重能夠指揮整個•日•本黑•道的大人物,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你們繼承了他高貴的血統。你們生來就是黑•道的繼承人,但在大城市裡也有很多人可能傷害你們,所以才委屈你們在山裡待了那麼多年。我有責任照顧你們,只是以前沒有能力做好,現在我略微有了一點能力,就想接你們走。”

    “那我們是你手裡重要的棋子對麼?靠著我們你就能在黑•幫中爬得很高對麼?”

    源稚生從心底深處不願相信自己的身世是這樣,他強忍著才沒對橘政宗大吼大叫。

    “你說得沒錯,你的家族是看重血統的,借助你們的血統,我也許能登上黑•道的頂峰,變成最有權力的人。但這次來我不是想帶你們去東京,而是想帶你們去國外。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攢錢,算下來足夠帶你們去國外生活了,找個生活成本低一些的城市,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橘政宗說。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跟你這個陌生人去國外的小地方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源稚生兇狠地發問。

    “這幾年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帶你進黑•道,如果你踏進那個家族,就很難再離開。相比起來,庸庸碌碌的生活至少足夠安全。我們庸庸碌碌,但我們是自由的。”橘政宗淡淡地說,“我現在只是個黑•道裡的小人物,沒什麼錢也沒什麼本事,我沒有把握一定能輔佐你和稚女繼承家族。但我的能力足夠帶你們永遠地離開是非之地,你們願意麼?”

    “不願意!”源稚生一字一頓。

    那次家宴之後養父對源稚生的態度更惡劣了,不時地打罵他,大概是覺得痛失了一個甩掉包袱的機會。橘政宗再也沒有進山裡來,大概是遭遇了挫折心灰意冷。據養父說贍養費也斷掉了,不知是橘政宗憤而斷供,還是他已經離開了•日•本。養父聲稱等源稚生國中畢業就得滾出家門,因為十五歲大的孩子就可以打工養活自己了,在豆腐店修車鋪幫忙都能混口飯吃,反正高昂的高中學費他是不會負擔的。

    不知道為何鎮子上也出現了傳聞,說源稚生的親生父親是個黑•幫中的大人物,因為作孽太多死於非命,誰都覺得跟他們沾上邊沒有好結果。原本被稱讚為好學生的源稚生體會到了遭人白眼的滋味。課後他在操場中央揮舞木劍,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繞開了他,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越發兇猛地揮舞木劍,木劍撕裂空氣的聲音就像一個人對著空穀呼喊。

    畢業典禮之前,養父家裡住進了新的孩子,這男人專靠收養孩子來賺錢。據說新收養的女孩家裡有錢又有社會地位,只是處於某種不能說的原因不便把女孩養在家裡,所以送來安靜的山中寄養,過兩年就送出國念書。女孩的待遇跟源稚生的待遇完全不同,不僅有單獨的臥房,而且衣食都很高檔,可樂自然是隨便喝,每個週末都有爺爺奶奶或者媽媽舅舅來看望,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還摟著女孩痛哭流涕地說對不起寶貝啦辛苦寶貝啦。養父一家子衣冠楚楚地迎客,源稚生則被趕出門,養父說如果讓人知道家裡還收養了一個男孩,那女孩的家人會擔心女孩被侵犯。至於源稚女那是不妨的,因為他根本就像個女孩子。

    那個金貴的女孩對所有人都頤指氣使,養父也把源稚生當作女孩的僕人來用,指使他去買女孩要的各種東西,陪她上下學,為她拎書包。源稚生皺著眉頭說我可以幹活但我不是誰的僕人,養父則冷笑著說喲喲您當然不是僕人,您是黑•道皇帝的兒子啊,可您現在卻吃著人家家裡的飯!這屋簷下的所有人都吃著女孩家裡的飯!你有本事就讓你的黑•道爸爸從墳•墓裡站起來給你付撫養費!

    當天夜裡源稚生就從家裡搬出去了,他睡在學校體育館的墊子上,可以蓋的只有一床行軍毯。每個夜晚他坐在鞍馬上眺望窗外,夜幕下群山莽莽,很偶爾地他會想到橘政宗還在的時候。

    源稚女想搬到體育館來跟他一起住,但源稚生冷硬地拒絕了弟弟。源稚女那麼乖巧的孩子,還能在養父家裡混個溫暖的被窩,源稚生不忍心讓他來陪自己吃苦。

    畢業典禮的前一天,源稚生回到家裡,在養父的監督下把自己的東西打了個小包。

    這是他們約好的,,從明天開始源稚生就正式離開那個家了。

    “真有男子氣概啊!明天就自立啦源稚生少爺!”養父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嘲諷。

    源稚生燙好了自己的制服,雖然這是一場註定無人歡呼的畢業典禮,但他還是要登臺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他的成績是無人可比的,從課業到體育都是學校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即使台下沒有人為他喝彩,他還是第一名。黎明之前他在體育館裡穿好制服,便如戰國時代的武士在奔赴戰場前穿上甲胄。

    他在所有畢業生中第一個登臺,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倔強地抬起頭來對著台下的家長們,他想用眼神告訴這些人,黑•幫的孩子也能打敗他們的孩子,不是用暴力,而是用成績。

    果然,滿場靜寂,無人喝彩。

    “稚生,別耽誤時間,還有很多同學等著領畢業證!”校長低聲提醒源稚生,這時一名老師匆匆地上臺,遞來一張紙條。

    校長看完之後臉色就變了,用微微顫抖的語氣說:“作為本屆優秀畢業生的家長,讓我們以掌聲歡迎橘政宗先生的光臨。”

    十幾輛黑•色賓士駛入學院,整齊地停在禮堂門前。黑•衣的男人們踏入會場,簇擁著身穿藏青色和服的中年人。

    黑•幫成員在最後一排貼牆站立,橘政宗緩步登臺,彬彬有禮地向校長鞠躬,然後向台下的家長們鞠躬。

    “我的名為橘政宗,不敢稱稚生少爺的家長,不過是他的家人而已,有幸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代表他過世的父親表示對這所學校的感謝,並向學院捐贈校車一輛。謝謝大家。”橘政宗說完之後轉向源稚生,“稚生少爺,這樣的決定可以麼?”

    “可以。”源稚生說。他們之間的對話仍舊像當年那樣,絕不拖拖拉拉,每句話都像是釘子釘進木頭裡。

    源稚生走下講臺的時候,黑•幫成員夾道迎接他,整齊地鞠躬,便如迎候一位王子,橘政宗跟在他身後。滿場死寂,源稚生沒有回頭,也沒有左顧右盼。

    “還得辛苦您在鎮子上再待一陣子,最近東京的局面還不平靜,現在回到東京的話,未必安全。”送源稚生回家的路上,橘政宗說。

    跟以前那樣,他倆步行在梯田邊的小路上,那些賓士車和黑•幫成員都留在了學校門口。

    “你不是已經出國了麼?”源稚生問。

    “跟你說完之後想了很久,覺得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過去的,稚生少爺你也不喜歡畏畏縮縮的男人吧?在你眼睛裡我看出來了。”橘正宗說,“如今我已經是黑•道中最有權勢的人之一,蛇岐八家中橘家的家長。”

    “一下子就從中層幹部變成了大人物?”

    “以前沒能下定決心,一直想著逃得遠遠的。下定決心就好辦了,攔路的人就讓他們一個個滾開,然後我就是橘家家長了。”橘政宗笑笑。

    “還想收養我?”

    “你已經長大了,不用人收養了吧?一起做些男人的事業吧,既然沒法擺脫黑•幫孩子這個身份。”

    “擺那麼大的陣勢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是要鎮住我?”

    “這個倒不是。其實昨晚有場衝突,我清洗了反對派,之後連夜開車趕來的,所以帶的人稍微多了點。也就是說,我昨天夜裡才真正坐穩了橘家家主的位置。”橘正宗說,“不是故意要挑這個時間。我其實來得有些晚了,不過該來的人總會來,我想我是稚生你這一生中那個該來的人,所以我來了。”

    “好。”

    一路上源稚生都沒再跟橘正宗說話,兩個人賞賞山景,呼吸山中清新的空氣,橘政宗遞給他一罐可樂,自己照舊喝山泉水。他們到家的時候,養父正送那位公主般的女孩走,女孩粉色的臥室已經改成男孩風格的裝修。當晚橘政宗照舊是跟養父把酒言歡,只不過養父在他面前戰戰兢兢地不敢舉杯。源稚生吃了兩口就走了,席間還是沒跟橘政宗說話。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橘正宗說要一起做點男人的事業,源稚生說了好,橘政宗知道那個好是什麼意思,源稚生也知道橘政宗知道。

    男人間的對話就該這麼簡單,板上釘釘。

    十年之後他們都站在•日•本黑•道的巔峰,他們本來可以享受權力和光榮,可最終這個家族的宿命還是找上了他們,還有那個從西伯利亞逃出來的惡鬼。

    也許多年之前他答應了橘政宗的收養建議,現在他們還平靜地生活在一個國外的小城市,橘政宗也許會開一間•日•式的小酒館,也許是俄式的,他下班後來到養父家中,

    跟他對飲一杯,談談近況。

    可是人總是不能回頭的,也沒什麼可後悔的,回想那時候一個少年和一個中年人,大家都以男人的身份相遇,也是值得舉杯緬懷的。

    只是想起當年在山中,他和橘政宗以瑜伽的姿勢坐在篝火前,楓葉娓娓飄落,星空在頭頂慢慢旋轉,他看著冥想中如石雕般的橘政宗,過了好久才鼓足勇氣輕聲問:“政宗先生,請問你有孩子麼?”

    還是痛徹心扉。

    酒已經喝完了,他沒有時間沉浸在往事裡了,源稚生起身走出禪室。

    烏鴉從隨身攜帶的刀袋中抽出長刀,呈在源稚生面前:“在王將墜落的地方發現的,附近什麼都沒有,只有這柄刀插在地上。”

    源稚生抽出長刀,指尖掃過那條熟悉的刀銘,“蜘蛛山中凶祓夜伏”。這是他的刀,蜘蛛切,在特別嘹望臺上他親手用這柄刀貫穿了王將的心臟。

    “王將還沒死?”他的眉角微微一挑,半是因為驚悚,半是因為殺氣。

    沒死也好,那他就親手再殺他一次。王將是惡鬼也好,被砍成三段還能長在一起的人形蚯蚓也好,他復活幾遍,源稚生就殺他幾遍。

    “有路過的人看見這柄刀從天而降,說只有這柄刀忽然從天空裡掉下來插在地上,別的什麼都沒有。刀上有血跡,基因分析正在做,但岩流研究所說很難有準確的結果。”烏鴉說,“血的組成和人類、死侍都完全不同。”

    “惡鬼的血麼?”源稚生收刀回鞘。

    烏鴉從刀袋中取出了另一柄長刀。跟蜘蛛切相比,這柄刀堪稱簡陋,刀鞘和刀柄還是白木的,刀鐔也沒來得及配上,只在刀柄處用墨筆畫了一朵菊紋。

    “今天一早從山中刀舍送過來的,是政宗先生打造的送您的禮物,祝賀您繼任大家長。因為時間的緣故還沒來得及做刀裝,刃口是幾天前新打磨出來的。”烏鴉說,“算是遺•物吧,他可能知道自己回不來了。”

    源稚生拔出這柄刀,刀在正午的陽光中淬出一道寒芒,刀刃後方有一道漂亮的波浪刃文。雖然相比名匠的手工還有些距離,但已經是純正的•日•本刀製品了。

    “老爹終於造出了一把像樣的東西。”源稚生隨手揮舞這柄長刀,測試它的重心。

    “這刀有名字麼?”

    “政宗先生說希望這柄刀能夠把神的腦袋砍下來,所以就叫做‘神切’。”

    “好的,神切,今後就請多多指教了。”源稚生翻腕收刀。

    “還有一件事,紅井那邊傳來了好消息,今天上午宮本家主突破到了紅色的岩層,岩層裡有血紅色的水滲出來,隱約能聽到裡面雷鳴般的聲音,這說明他們接近了赤鬼川。”烏鴉說,“一切都符合藏骸之井的傳說。”

    “什麼傳說?”

    “傳說中藏骸之井的一半流淌著寒水,另一半流淌著火焰,火焰和寒水在裡面相混合。”烏鴉說,“宮本家主認為岩漿和地下水在赤鬼川中交匯,這是雷鳴聲的由來,岩漿是從富士山附近的活火山流出來的。岩漿給神的孕育提供了足夠的養分,同時也把地下水加熱到高溫,最近富士山的不穩定也是因為神的孕育造成元素的異常流動。種種跡象都說明我們發現的確實是藏骸之井,只不過它不是豎井,而是橫在地下的。”

    “還有多久能夠打穿藏骸之井?”

    “大約24個小時。”

    “很好,在打穿藏骸之井的時候,我會親自到場。”源稚生說,“向風魔家的忍者和龍馬家主下令,嚴密封鎖紅井周邊,不許任何人靠近那裡!”

    “是!”烏鴉說,“確定是要殺死神麼,而不是捕獲它?”

    “那種東西對我有什麼用?”源稚生幽幽地說,“無論聖骸或者神,都是白王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殘酷的玩笑。它賜給我們神聖的血,但就是那種血脈製造出一代又一代的鬼;它賜•予我們聖骸,指•引我們進化為龍的道路,結果是白王血裔為了聖骸而死•鬥,可聖骸從未真正給予任何人權•力或者幸福。白王站在黃泉古道的盡頭,帶著嘲諷的冷笑,看著人們向它祈求權•力和幸福。”

    烏鴉默默地聽著。

    “家•族之所以那麼排斥鬼,是因為鬼是最渴望聖骸力量的人,那些對付鬼的冷酷家•規其實並非要針對鬼,而是為了遏制神的復活。從太古的神代直到今天,鬼的血都是為神而流。我們的敵人不是猛鬼眾也不是王將,而是我們自己的命運,我們的命運裡寄宿著白王的鬼魂,只要那個鬼魂不被抹殺,家族乃於•日•本始終都是蓋在浮沙之上的大廈。”源稚生一字一頓,“必須終結那個鬼魂!為此流再多的血也不足惜!即使這一代的人都死了,至少下一代會有稍微幸福的人生……所以老爹去了,現在輪到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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