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 地獄逃生記(修訂版) 作者:葉光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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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k 2007-12-18 21:49:44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 61921
luck 發表於 2008-4-14 20:07
11.1 濱河醫院




  沒想到,我竟然也嘗到了趟腳鐐的滋味兒——犯人去醫院看病,都要戴腳鐐。防范如此嚴密,怨不得靳哥教小金逃跑沒打這個主意呢。

  一個隊長熟練地解開了腳鐐給我戴好,拿過鐵砧,插上銷子,當當地鉚了個結實。

  這副鐵鐐子至少有40斤,鏈子部分得有小拇指粗細。走起路來“嘩啦——嘩啦——”,步履維艱。

  “拎著點兒鏈!”隊長喝道。

  我彎腰提著鏈子,免得它在地上拖拉,象個駝背翁一樣往前挪,腳腕子磨得生疼。

  七處的隔壁就是濱河醫院,這兒是我的客戶,我在這兒講過課,指導過大夫。這要見著熟人可咋辦?

  11點多,正人多的時候。人們象躲避瘟神一樣紛紛讓路。我不敢抬頭,卻能感到那一雙雙鄙夷的目光,照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沒罪!我是受冤枉的!你們別這么看我!”——我真想這么表白,可那哪行啊?在他們眼中,穿警服的永遠是正確的,戴腳鐐的永遠是罪犯。

  迎面出現一面鐵柵欄墻,封死了樓道,后面有警察把守。旁邊一個小桌,我在凳子上坐了下來。

  “起來!蹲那兒!”隊長喝道。

  我咬咬牙,艱難地靠墻坐到了地上。這一放松下來,才感覺到兩個腳脖子肉皮生疼,都磨破了,腳后根筋、兩個腳踝都在滲血。

  不好!我突然想到——這鐐子要是那個“艾滋病”用過的可咋辦?他趟鐐子腳也得磨這樣啊!4小時之內,這鐐子上的艾滋病毒還能傳染呢!

  冷汗滋出了一身。

  冷靜,冷靜。關鍵是“艾滋病”是不是趟的這副鐐子——醫務室地上就有這一副!太可怕了!

  要命的時候,管不了太多了。我取下桌上的酒精棉球瓶,抓起棉球就往腳腕傷口上擦,疼得我直咧嘴。

  “砰——”皮鞋斜著蹬在了我的鎖骨上,一下把我頂在了墻上。

  “反了你!”隊長罵道。

  “有個‘艾滋病’剛住的院,他用的這鐐子有艾滋病毒!”

  “啊?!”隊長嚇得大叫一聲,敗出圈外。
luck 發表於 2008-4-16 09:10
  “這酒精能殺艾滋病毒?”

  他這一問,我心里也打鼓了,真擔心酒精對艾滋病毒沒多大殺傷力。

  “總比不擦強。”我干脆把酒精棉球往外倒,濕乎乎地猛抹,疼得直咬牙。

  隊長好象想起來什么,問我:“你認得這個鐐子?這就是那‘艾滋病’用的?”

  “像!”

  “那‘艾滋病’又回你們號兒了?”

  “住院了,是不是就在這兒?”

  “真他媽蠢!住院鐐子不摘!”

  “啊?”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象泄了氣的氣球一樣。這場大驚小怪!我勉強地聳聳肩,就彎腰捂肚子了。

  一個男大夫來看了一下,就給我登記住院了。

  進了一道鐵門兒,是一個橫向的走廊,對面的二道鐵門開了,一個小瘦子在里邊兒接我。他穿著背心大褲衩,皮笑肉不笑。我趕忙問候這位老大,他姓紀,是這兒唯一的勞動號兒。

  我被關進了一個病房,屋里四張床,三個病犯。一個黑人躺著輸液,一個病犯在看報紙,還有一個盤腿打坐——鳩形鵠面,奇瘦無比,眼窩深陷,就象非洲快要餓死的難民,身上幾乎沒肉了,鼻子里插著一根橡膠管兒,管兒的一頭盤在耳朵上——我知道這是鼻飼管,從鼻子一直插到胃里的——絕食?他睜開眼,對我當胸合十,那安然的眼神好象似曾相識——那一瞬間,我眼淚差點兒流下來。

  紀哥提來一張小折疊床,支到了前面兩床之間。我鋪好床,換上病號服。他又拎來一副腳鐐,拴鎖在床尾,再和我的腳鏈鎖在一起,我就被鏈在床上了。他又拎來一個小白塑料桶放在床尾,小便專用。

  我強撐著跟周圍病犯打招呼。斜對面11床的犯人姓閻,是四區的一個牢頭;左手9床的黑人叫Jim,蘇丹人,懂英語,幾乎不懂漢語;右手10床這位姓周,又是冤進來的法輪功,絕食絕水兩個多月了。他眼珠子都黃了,上下嘴唇都翻起了干皮,就象干裂翹起的泥片兒,腿只有我胳膊粗。

  我太難受了,昨兒折騰了一晚上都沒怎么睡,今天又折騰一上午。盼著大夫也不來,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沉睡中,忽然有人揪我的胳膊,我一睜眼——“喀嚓”一聲,明晃晃的手銬銬住了我的左腕,嚇得我一激靈,“喀嚓”一下,另一個手環銬被銬在了床頭。

  紀哥又去別的病床,挨個把病犯單手銬在床頭,那些手銬平時就在床頭鎖著。天很黑了,要睡覺了?難道睡覺都得銬著?

  見他銬完人要走,我叫住他,“紀哥,我實在受不了了,幫忙叫一下大夫行嗎?”

  “你剛來,藥、飯都是第二天才給,”紀哥說著又要走。

  “我都快脫水了,紀哥……”

  “誰不扛著啊?就你特殊?讓我挨罵去?”

  “那你叫一下隊長吧,我是美國人,要這樣,我要向美國大使抗議了。”

  我這殺手锏還真靈,他悻悻地找大夫了。

  一個值班的女大夫姍姍而來,“聽說你是美國人?”說著她禮貌地摘下了大口罩。

  啊?!這不是我教過的那個美女大夫嗎?!我對她印象深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而是當年濱河醫院用我們的組織配型[1]試劑盒的時候,她老說不好使,我只好到這兒來手把手地培訓她——她連PCR操作的基本常識都沒有,我從零開始教,費老了勁,才把她帶出來。

  就怕在這兒遇見熟人!如果我案子沒把握,見了熟人還有希望給捎個信兒什么的;可現在我這案子是肯定沒事兒了,這兒要見了熟人,只能使我丟了客戶——怎么解釋也白搭,誰還會再信任我?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要傳揚出去,弄不好我整個北京的市場都受影響了。

  我呆呆地盯著她,張嘴又不知說啥好,無限尷尬。

  她臉紅了,又把口罩戴上,一語雙關地問道:“什么毛病啊你?”

  太好了!她沒認出我來!看來我這副尊容——蓬頭垢面,胡子滿臉,成了上好的偽裝!我立刻說:“痢疾……頸椎增生……關節炎……全身乏力。”

  大夫飄然而去,護士姍姍而來。輸上液,我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紀哥撥拉我,“醒醒!都回血了!”

  我睜眼一看,液已經完了,輸液管兒里有一長段血。紀哥過來給我拔了針,沒按一秒鐘就放了手。血馬上從針眼兒流了出來,我趕緊把右手湊到床頭,用銬在那兒的左手按住針眼。

  “紀哥,我要小茅。”

  “小啊你!”紀哥一腳把塑料桶從我床尾踢到了床頭,抄起輸液架就走。

  “紀哥,我這銬著怎么小茅啊?”我實在有點兒忍耐不住了。

  “翻身得解放。”紀哥說完出了門。

  我琢磨了半天,右手撈起尿桶,擰開蓋兒,左手把銬子滑到床頭中間,翻過身在床上艱難地方便——這就叫“翻身得解放”。
luck 發表於 2008-4-17 20:51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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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組織配型:器官移植中,檢測器官提供者和器官接受者雙方白細胞抗原的匹配程度,匹配程度越高,移植后的免疫排斥越低。
luck 發表於 2008-4-18 22:35
11.2 金鑲玉璽




  第二天一早,紀哥把我們解下來,兩人一組,趟著腳鐐去洗漱。小周給我找出件大背心,教我撕了做“鐐托兒”[1] ,有了這個就不磨腳腕了。再用布帶子把鐐鏈系在小腿根,挪起碎步來確也利索。

  小周掃地,我擦桌子,小閻負責擦地和隔壁的衛生。紀哥這個勞動號兒成了大爺,該他照顧的病犯,反而成了他役使的奴隸——鮮明的中國特色。

  小周抓緊干完活,利用一點點自由,站著練功了。紀哥也不理他,忙活完了,最后才把他鎖到床上。

  這兒的飯是“人間”的病號兒飯,可惜我還是不能吃,小周依然絕食,小閻和Jim各吃了兩份,大飽口福。

  小閻跟我說:這兒是七處最舒服的地方,雖然得戴腳鐐,但是每天能吃上人飯,能見到陽光,能見到美眉,能睡上自己的床,他都“樂不思蜀”了。

  紀哥白天的主要任務就是盯著大家輸液,叫護士換液。跟紀哥聊了一會兒,也就混熟了。他是北京所有平民犯人里最柳兒的,十年的刑期,能留在七處服刑,還能混到這么舒服的地方,可不是一般的門路。七處一般只收留總刑三年以下的犯人服刑,在這兒服刑,減刑幅度最大的,所以有門路的短刑犯人都往這兒擠。

  中午吃飯的時候,護士推著小車進來給小周做鼻飼,把一瓶燙手的營養液吊上架子涼著,推著另兩瓶營養液出去了。

  我問紀哥:“象他們絕食的就這么著了?”

  紀哥一撇嘴,“你以為跟你們美國似的,一絕食政府嚇得夠嗆?沒那事兒,共產黨不怕這套!七處絕食的法輪功,都在醫務室就地給灌,五個犯人把你往地上一按,就插管兒灌!那犯人插胃管兒都成老手了!絕食時間太長的,看著實在不行的才送這兒輸液來呢!輸幾天,緩過來了,趕緊送勞教所,要么就踹分局判大刑去。

  “有倆女的真有意思,在那屋,我三天兩頭給她們上背銬,輸了幾天液,活過來了就勞教了。沒一個月,又讓勞教所給送回來了!”

  “這兒還管勞教所啊?”

  “勞教所病房在里邊兒。”紀哥往身后一指。

  那護士推門進來了,“說的什么呀?這么熱鬧。”

  “李姐,說這幫輪兒呢,去年把咱可累壞了。”

  李護士一笑:“嗨,老江沒事找事兒!”

  紀哥邊吃邊說:“老美,現在清閑多了!去年,多少法輪功絕食?那邊女號兒滿了,這邊兒男號兒一屋倆。一到吃飯,我跟走馬燈兒似的,灌了一個又一個,灌完牛奶灌熱水,比飼養員還忙!”

  李護士摸了摸輸液瓶,還是熱,索性取下來,摩挲著用手降溫。她問小周:“挺得住嗎?別扛了,農村的念出個大學生多不容易!跟共產黨較勁,有啥用啊?”

  她說著掛上了瓶子,往小周的鼻飼管里灌了半瓶奶,又灌了小半瓶生理鹽水,這就是小周的飲食了,怨不得他瘦成這樣。

  小周做完鼻飼就精神了,擰了擰鐐環,雙腿盤了個“五心向天”,開始跟我聊天兒。插著胃管兒時間一長,看來他也適應了,就是聲音有點兒啞。

  小閻這是第二次來北京為法輪功上訪了。他上次來北京,回去被拘了一個月,他父親的退休金被扣了半年,連盯他的派出所警察也被“株連”,那警察說:千萬別去北京,實在要去,別報名兒,不然警察還得仨月沒獎金。這回他再來北京就不報名兒了。我們只知道他姓周,大學畢業工作幾年了。

  我們勸他放棄這種無謂的抗爭,他看我們都唱反調兒,就講了個玉璽的故事:

  東周春秋的時候,楚國有個人叫卞和,有一天他看見一只傳說中的鳳凰落在了一塊大石頭上,叫了幾聲飛走了。古語說“鳳凰不落無寶之地”,他就背著那塊石頭獻給了楚厲王。

  楚厲王以為卞和戲弄自己,就砍了他的左腳。后來楚武王篡位,卞和又拄著拐杖,背著那塊石頭獻寶。楚武王一怒之下,又砍了他的右腳。50年后,楚文王即位,卞和已是耄耋之年了,想再獻寶,可是沒了雙腳。他放聲大哭三天三夜,雙眼喋血。楚文王聽說以后,派人去問冤。卞和說他為沒人識寶而哭。楚文王命人剖開石頭,這才發現里邊是一大塊美玉。后人為了紀念卞和,把這塊玉雕琢成形,取名‘和氏璧’,成了楚國400多年的國寶。后來和氏璧到了秦始皇手里,又經雕琢,刻上八個篆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用做玉璽[2] ,成了中華的傳國之寶。

  小閻說:“故事蠻好聽,這跟你們有什么關系啊?”

  小周說:“兩代楚王不認玉璞,現在政府不認法輪功,這么鎮壓,打死好幾百[3],坐牢幾十萬,跟當年對卞和多象啊?最后卞和不為自己難過,為世上沒人識寶哭訴,和我們現在不象嗎?我們被整成這樣,還這么舍身為法輪功正名,跟當年卞和不惜性命獻寶不象嗎?”

  大家似有所悟,紀哥問:“那你干嘛這么極端呢?”

  小周不認為這是極端,“卞和要不是痛哭三天三夜,血淚滿身,周圍人能被震動嗎?國王能理他嗎?他再用平和的方式,已經不行了!我要不這樣,政府能理我嗎?能看我的上訪申訴?我以前不絕食,預審就直接處理了,我坐牢對政府就是一個數字。現在我們長期絕食的,怎么處理我們得市局討論,我的申訴材料,預審把它跟報告一起層層遞上去,處理意見要政府上層批示的,這樣上級才能看到我為法輪功的申訴。”

  小閻嘖嘖感嘆道:“其實你們這個義氣勁兒,誰都佩服,現在找不著這樣的了。不過,法輪功就這么教你們絕食……”

  小周擺擺手,“可不是啊,法輪功可沒教這個,是我自己要這么做。這個玉璽的故事,也是我從明慧網上看別人講的,法輪功可沒教。”

  小閻跟我們說:“現在電視臺連造謠也糊弄差事,水平也低。他跟我說那個自焚,我一聽是破綻一大堆,可是,你能保證你們真正的法輪功,都好嗎?”

  小周說:“個別不好的,也是他們偏離‘真善忍’才沒做好的,瑕不掩瑜,修去瑕疵,越做越好,這就是修啊。”

  小閻又抬杠:“你前幾天說自焚是電視臺造假的,我信了,可你這么著還說不是自殺……”

  紀哥裝著一本正經地說:“絕食是請愿,可不是自殺。你看我都快被他們說降了。”說著晃了出去。

  我們都笑了。小周說:“這是最大限度地用命、耗著命向政府申訴。用別的方式,政府聽不到,所有上訪都無效;只有這樣,政府領導才能知道老百姓在哭訴什么。”

  這最后一句話,深深打動了我。但是我心里清楚,他們過于善良了。雖然高官不知道百姓哭訴的具體內容,但是起碼都知道百姓在哭訴,但又知道全國的民怨形不成“合力”,所以要封閉住民怨,封閉住媒體,不到掩蓋不住的時候,他們一定要裝聾作啞!

  一旦媒體曝光——激起的民怨就會聚成合力——這是紅產階級最怕的。他們就會拋出替罪羊緩解危機。所以,紅產階級一定要牢牢把握住媒體,這是民怨形成合力的催化劑。

  難怪,那些冤案的部分解決,都是在冤情被媒體曝光之后,中央才下指示才解決的——隨后,中央馬上批評媒體、進一步封閉整頓媒體,禁止曝光真相,轉向對中央“明鏡高懸、為民做主”的宣揚。而為民申冤的媒體總編、社長卻要被撤職。

  善良的小周,以為他用絕食——這種最震撼人的請愿方式,能成為紅產階級權衡決策時,站在天平正義的一端的一顆砝碼。太天真了。也許,他只能是撞擊一下人的良知而已。

  紀哥進來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把我們的輸液速度關小,該午休了。

  “象他們這個,成不了氣候。”紀哥說。

  我隨口道:“成者王侯敗著寇。將來大陸真民主了,那他們也都是英雄,連那屋的‘艾滋病’,都得被寫成‘武松’!”

  看著他們不知所云,我給他們講了一下“艾滋病”怎么變成“武松”的。紀哥拍手稱快,小閻也起哄:“這樣的官兒,殺得太少了!”轉身又對小周說:“嘿!你丫要敢這么殺了江澤民——”

  “咣當”一聲,隊長推門進來了,上來就問:“誰這么猛啊?”
luck 發表於 2008-4-20 20:26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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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鐐托兒:纏綁在鐐子的腳環上,防止磨腳的布托兒。

  [2] 和氏璧玉璽作為皇權的象征,承傳了1150多年,至五代后唐滅亡時失傳,成為千古疑案。此后皇帝即自刻玉璽,后來和氏璧玉璽雖有幾次“出世”,都未確定為真品。

  [3] 據海外網上資料,2001年我坐牢時,有據可查的被整死的法輪功有278人,截止于2007年3月8日,這個數字上升到3012人。
luck 發表於 2008-4-21 22:20
11.3 “閻王”



  小閻嚇得一吐舌頭。

  我們趕緊對隊長嘿嘿嘿嘿,隊長也沒再追問,把紀哥叫走了。看來是人人心里有桿秤。

  小閻又說:“小周,你丫要敢殺了老江——我敢說,全國人民都得給你上香!”

  小周一笑,“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們不搞暴力。”

  下午醒來,小閻去透視。李護士特意來告訴我們:小閻被隔壁的結核傳染了,讓我們小心,還得對小閻保密。

  我問:“紀哥,隔壁有肺結核?”

  紀哥道:“還有肝炎呢!”

  怨不得紀哥讓小閻上那屋搞衛生呢,敢情是他怕自己被傳染!我又問:“那‘艾滋病’也在傳染區?”

  “七處就四間病房,男隊長占一間,女犯女隊長占一間,傳染的可不都關一塊兒唄。”

  “這不催命嗎?”

  “早一天省一天,反正他也活不成,還給他花這冤枉錢?”

  小閻透視回來了,啥也不知道,還挺高興。

  現在我有點兒精神了,想從小閻這兒了解一下四區死刑犯的內幕。因為那兒是北京的腎源基地——中國的腎來自死刑犯,這是公開的秘密——我的組織配型試劑盒,就是給死刑犯和器官需求者做配型的。

  他原來搶劫出租車,把司機砍成了重傷。按故意傷害罪、搶劫罪刑拘,又趕上不久前有人連殺了兩個出租車司機,民怨正大的時候,按刑法最低判他15年。可是他家有親戚是大官兒,給下邊兒遞了話,逮捕改成了“尋釁滋事罪”,然后又帶他到法醫鑒定中心做了個假鑒定——說他是神經病,才判3年。余刑還剩2年,調到北京唯一能大限度減“小刑期”的地方——七處四區,看護死刑犯。他減刑最多——10個月,下個月該起飛了。

  我稱贊他“點兒正”,他卻長嘆道:“真后悔去那兒,膽小點兒得嚇瘋了,你可不知道怎么熬過來的。號兒里每天早上6點起床——比別的區早一小時,死刑犯快速洗漱,天天就等著‘上路’。如果倆鐘頭還沒被提走,就是又能活一天。那時候坐板兒,死一樣靜!”

  小閻又說:“整天面對十來個戴鏈兒戴揣的活死人,啥心情啊?最難受的時候,就是鬧死的那個,別看有的殺人不眨眼,到時候真有害怕的,有的都得號兒里制服了他再扔出去!都得先打一針,不然不老實。”

  “打什么針啊?”小周問。

  “鎮靜劑唄。”

  我搖搖頭,“不全是,還有肝素,抗凝血的呢。”

  “你咋知道?”紀哥問。

  我說:“要腎啊!”

  “怪不得走板兒不讓我們打腰呢!”小閻說。

  紀哥說,“我聽說,是凡捐器官的都不一槍打死,活開膛!”

  “啊?!”小閻驚呆了。

  “看你嚇的,還在‘死區’當牢頭呢!”紀哥輕蔑地說。

  小閻大瞪著雙眼,搖著頭說:“在四區我號稱‘閻王’,這一瞧,敢情我就是一小鬼兒!”
luck 發表於 2008-4-22 20:31
  紀哥問:“老美,你是不是探聽情報好……”

  “紀哥你可別開玩笑,”我馬上截止了他,“我在外邊兒是賣器官移植試劑的,組織配型用。”

  “這肯定賺錢啊!”紀哥說,“給咱好好講講,我原來也是大夫。”

  “咱先聊這個,”我拉回了話題,“小閻,還不讓打哪兒?”

  “你真老外!”小閻說,“心、肝也不讓打。真是活摘呀?”

  我說:“外國的腎源是尸體腎,大陸的腎源是活體腎,所以都到大陸換腎。國際上移植一個尸體腎3~6萬美金,中國一個活體腎有的地方只要6萬人民幣。”

  紀哥對小閻說:“回去別瞎說去啊!”

  “我哪兒敢啊?他們要知道這個,還不都炸了?得給我加刑了!”

  紀哥問:“你賣的試劑,腎移植必須用嗎?”

  我委婉地說:“最好是用。”

  紀哥說:“我有個哥們兒原來專做腎移植,我沒聽說他用啊。”

  我笑了,“大陸腎移植手術的成功率是世界最高的,因為中國的腎源是最好的,但是原來大陸移植的腎,一年以后就壞死,因為以前大陸只配紅細胞血型,不配‘白細胞血型’——就是不做組織配型,所以移植的腎一年以后就壞死了。我這個試劑盒,就是配白細胞血型的。”

  “紀哥,沒液了!紀哥——”樓道里傳來了隔壁的叫聲。紀哥狠勁擂了兩下墻,隔壁立刻住了嘴。

  紀哥問:“那真是必須得買呀!這可太掙錢了!現在多少公司做這個呀?”

  “有兩三家,我們的市場最大。”

  “哎呀呀,不得了啊,得特別好賣吧?”

  我有些不耐煩了,“前期可不好賣,你得說服他們用這個,好多醫院不懂這個,特別是小醫院,對上血型就移植,一年以后腎壞死,還賴病人沒保養好。你……”

  我想示意他去叫護士,他卻饒有興致地說:“那你生意得多火呀!我都坐了快7年了,下月減刑一到我就出去了,出去了我也給你打工,賣這個去行嗎?”

  “好啊!你……”我言不由衷地說。

  紀哥又說:“我可跟他們不一樣,我是冤進來的……”

  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先看看那輸液的吧,回來咱再聊。”

  “嗨!就是叫護士人家也不一定馬上來啊。”紀哥出去叫了護士,馬上回來塞給我本、筆,讓我寫上電話。

  虧你原來還是大夫呢!就你這么沒同情心,那屋病人叫你找人換液你都不理,還想給我打工?這么冷酷的勞改犯,我能要你?敗壞我名譽!我把楊義和他家的電話給他寫上,讓洪霞去回絕他。“我是美國供貨商,我在中國沒公司。這是我朋友的電話,他公司就賣我的試劑。”

  紀哥問:“快放你了嗎?”

  “差不多了,扯皮扯到最后了。”

  “砰——”門被踢開了,一個美眉護士拎著兩個輸液瓶姍姍而來。口罩掛在她一邊兒耳朵上,像是故意露出那嬌美面容。我正在賞心悅目,她突然發火了——

  “誰叫你們調液體啦?!這得輸啥時候去?!”

  這靚妹過來就把輸液開關開到最大——這心臟咋受得了?血管也得得靜脈炎啊!
luck 發表於 2008-4-23 21:31
11.4 烏紗關天人命賤



  我輕聲說:“護士小姐,我心臟不好,輸液太快受不了。我在美國也學醫的,我就調慢了點兒。您看……”

  聽我這么委婉地勸慰,這靚妹嫣然一笑:“心臟不好啊,自己調吧。”說完飄然而去。

  “行,老美,兩句半搞定,這要在外邊兒……”小閻邊說邊調小了開關。

  晚上王所長查班,紀哥和隊長戴著一次性手套,挨個抖鐐子、查銷子——給他展示腳鐐的牢靠。這就是領導查班兒的主要任務。

  王所兒主動對我“溫暖”了一番,臨走囑咐隊長:“別讓那老美住加床了啊,盡快換了!”

  領導一走,隊長馬上安排換床。把我的加床搬到了隔壁傳染病房,小閻連鋪蓋一塊兒調了過去——小閻知道那屋的厲害也沒轍,但是還不知道自己因為負責那屋的衛生已經染上了結核。這快刑滿回家的人,臨出去還倒這一霉。

  紀哥搬來紫外燈,打開殺菌,我們象尸體一樣全身蓋著被單,以防紫外線。這環境,真糟透了。

  外邊亂哄哄了一陣,紀哥進來就埋怨:“弄不好今兒得發送一個!”

  “啊?!那‘艾滋病’不行了?”

  “不是他,不過他也快了。剛來了個犯人,脾叫隊長踢破了,急診手術,找不著大夫。”

  “脾破裂,大出血呀!不搶救人就完了。”

  “大夫手機關機,”靳哥往床上一跳,床忽悠一下,“叫隊長踢破脾還頭回見,以前有倆破脾的:一個是號兒里打架,一個是預審的飛腳。”

  正說著,隊長推門進來了。

  救人要緊,我無暇思索,向隊長請示:“我會做摘脾手術,救人要緊,讓我來吧,我是美國的醫學博士。”

  隊長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你以為這演電影哪?誰敢讓你做呀?這市局不開個討論會,能讓你去?”

  我忘了這是紅產階級政府了!

  隊長轉問紀哥,“你聽說過×大夫常上哪兒玩嗎?”

  “那我哪知道啊。”

  “他不是你磁器嗎?今兒他盯班兒,走不遠。”

  “他……”紀哥想了想,“誰又請他洗桑拿去了吧?我瞎猜的啊。”

  “近處的桑拿……”隊長一步三搖晃出了病房。

  紀哥隨后給我上了一課:“你真是老外!以后快別管閑事兒了!中國人命不值錢,何況犯人!你也不想想:就算讓你做手術去了,手術成了也沒你的好,從隊長到處長也不落好!你要搞砸了,責任誰負?斷人仕途!”

  我真沒脾氣。共產黨是真有本事,中國傳統的人命關天的理念都革命沒了,成了——烏紗關天人命賤。

  紀哥往床上一倒,二郎腿一翹,悠然念道:“各家自掃門前雪,對門失火別管滅。”

  這都什么“經”啊?我長嘆“怨不得冤案多呢。”

  紀哥抻了個懶腰,又來了一套:

      “冤案自有倒霉人,
        管不了就別操心。”

  我反問他:“要倒霉到你頭上呢?”

  他打了個哈欠,道:

      “倒霉到家認點兒背,
        點兒背不能怨社會!”

  他翻了個身,“我先睡了,一會兒還得送葬呢。”

  我真是無話可說,典型的黨‘洗禮’出來的麻木人!

  “點兒背不能怨社會”,這句時尚口頭禪,中共一定非常喜歡,不自覺地就給它洗刷罪名。海淀看守所的韓哥他們還算明白,糾正成了:

      “點兒背點兒背,
        都怨這個社會。”
luck 發表於 2008-4-24 20:55
  瞇瞇糊糊中被吵醒,推進來一張活動床,大夫、護士、紀哥在忙活,隊長站在門口看著,看來是那個踢破脾臟的剛下手術臺。大夫囑咐紀哥:“不能睡覺!有問題隨時報告!”

  大夫撤了,紀哥打著哈欠來回溜達,“這小子命真大!”

  “大夫趕回來啦?”我問。

  “值著班兒,真洗桑拿去了!”

  “這么瀟灑?”

  “潤著哪!都捧著。”

  “這大夫都這么牛?”

  “你哪兒知道?這兒的大夫,誰敢不供奉著?保外就醫全靠他們呢!”

  原來如此!犯人想提前保外就醫,最終得他們做病例啊。

  次日上午,大夫終于查房來了。摘脾的犯人,已經脫離了危險期,看來當時傷得不重。

  那位美眉護士推著小車來輸液,我心情為之一振,但馬上就被扎沒了。她真有耐心!扎起來不厭其煩,我們都成了她練針的靶子。我挨了四針,小周更慘,血管也萎縮,手背小臂試了個遍,最后扎腳靜脈才輸上。沒一會兒又滑針了,腳腫了起來。

  摘脾的病犯姓馮,中午開始進流食了。他問我們:沒脾了人會怎么樣。紀哥張口就來:“挺好,往后就沒脾氣了。”

  我告訴他:“沒脾了,人免疫力就低了,容易得病,特別是傳染病,謹防感冒。”

  小馮是個大學生,一審剛判15年。因為一個混混兒在公園當眾調戲他女朋友,被他打跑了之后,叫來一幫流氓群毆他一個,差點兒把他打死。亂拳亂腳之中,他抄起個磚頭,磚頭角正點那混混兒太陽穴上了,死了。他說要是使錢,能算他防衛過度,早沒事兒了,可是他家窮,沒錢上供,就判他誤殺,進七處就砸上了死鐐。

  他一審開庭回來,判了15年。他在隊長室摘了鐐子,一身輕。隊長開牢門的時候,他拍螞蚱——他并不抽煙,要是他不給號兒里進獻煙屁,就得挨揍——被隊長回頭一腳踢這兒來了。

  小馮又問紀哥:“您見識多,象我叫警察踢壞了,我跟他們商量商量,我要不告,能不能二審少判點兒?”

  紀哥說:“那警察得說:‘愛告就告,少來這套’!誰讓你揀煙屁?人家以為你要越獄!誰沒挨過踢?怎么就你點兒背?比劉備還背(備)!”

  小馮差點哭了。紀哥又說:“踢你跟你案子是兩回事兒,你沒錢,高法怎么能替你說話?你要敢告,哼哼,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嘆道:“這將來下圈兒減刑也困難啊,身體不好,沒法正常勞動啊。”

  紀哥嗤地一聲,“減刑是錢說了算,跟勞動沒關系。”

  看來我還是不習慣大陸這種紅產階級灌輸出來的思維,所以我看問題常常是“短淺”,連勞改減刑的門道兒都考慮不周全。

  紀哥往床上一倒,誦道:

      “日落西山,
        減刑一天。
        不用求人,
        不用花錢。”

  小馮這個窮學生就這么被斷送了——他沒罪呀!誰自衛不那么辦啊?這弄得老百姓都不敢自衛了!白挨打?失手了被判15年,公檢法又立功了——破了個大案!

  走廊里傳來隔壁的叫聲:“紀哥,‘武松’又昏過去了!”

  紀哥又擂了兩下墻,鎮住了隔壁。紀哥坐了起來,“老美,那‘艾滋病’是不是不行了?又高燒又腹瀉,那‘閻王’整天給他洗單子。”——這“閻王”到紀哥手下,成小鬼了!

  我問:“用什么藥呢?”

  “每天就一瓶(生理)鹽水,這不糊弄呢嗎?”

  我無奈地搖搖頭,告訴他在號兒里就給“武松”停藥了。

  紀哥出去轉了一圈兒,在樓道喊:“護士!5床液鼓了[1]!”

  紀哥回來跟我扯起了他的故事,那意思讓我認可他這個員工。正聊著,美眉護士在外邊就嚷上了:“老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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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液鼓了:輸液針頭滑破靜脈,周圍組織腫了。
luck 發表於 2008-4-25 20:55
11.5 “武松”不朽,黑人敗走



  紀哥一躍而起,奪門而出,外邊亂了起來。不一會兒,隊長在樓道里從容地安排后事。

  那間病房的小閻和另一個犯人——“肝炎”分別叫到了這屋,隊長給他們做筆錄,以證據形式證明:曾經對死者進行了常規的醫治和“搶救”,這倆都唯唯諾諾地按著隊長意思做偽證。七處趕過來的警察扛來一臺攝像機,把證據做得無懈可擊。

  完事兒后,紀哥端來一瓶來蘇水,開了小周的鎖,讓他把屋里擦了個遍。我躺著輸液,看小周晃晃悠悠地擦得很仔細,他頭始終是僵直的——動頭要牽動胃管兒的。

  紀哥拿飯來了,牢騷道:“真倒胃口!又送終一個,真他媽孫子干的活!”

  我問他:“交給家屬啊,還是直接火化?”

  “原來是交家屬,外地家里趕不過來的,就直接‘冒煙’了。不過也有的……象今兒這個,哼哼……”

  他話到舌根兒,弦外有音兒。我猜到了一個非常讓我難受的結果:那“艾滋病”是外地農民到北京“上訪和自首”來的,家里不會來領,停尸房冷庫費用那么高,肯定不會給他用——難道……我問:“紀哥,這……是做標本了嗎?”

  紀哥一愣,驚訝地看著我,點點頭。

  我問:“那家屬要骨灰呢?”

  紀哥又哼了一聲,“那得交2000塊錢收尸費!”

  “人家真交錢了,你給什么呀?”

  紀哥皺著眉頭,象看外星人一樣瞅著我:“你以前不也中國人嗎?在美國10年就呆傻了?這還用問!”

  我真是不習慣大陸社會這種思維方式了。怨不得不給“艾滋病”用藥,拿活人做試驗呢。這還不算,人體標本本來就很貴,這種演示艾滋病人氣質性病變的標本,就更奇貨可居了。太精明了!早先槍斃人,要收家屬五分錢子彈費,現在隨便劃拉點兒骨灰,就能蒙家屬2000元的收尸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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