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冤案之家
看我們有疑惑,蘭哥又說:“他一周沒大茅,再多吃就憋死了!”
“放心吧蘭哥,”韓哥答道,轉臉對老六說:“老六,風圈兒伺候!”
老六象趕驢一樣吆喝著。來人誠惶誠恐、畏畏縮縮地說了聲:“謝大哥!”抱起被子,貓腰低頭,迅速扎向風圈。“咚”一聲,撞倒在風圈門前,引起一陣爆笑——原來“地保”捉弄他,見他頭低得太厲害,故意把門風圈兒門又關上了。
我又是一聲嘆息,這位怕挨打都怕成這樣了!
風圈兒傳來老六的聲音:“犯什么事啊?……大點兒聲!”
“搶劫!”
“喲,跟我‘同行’啊!”又是老六的聲音:“‘螞蚱’哪?……啪——啪——”
“謝大哥!”
老六扇兩巴掌,那人高聲道謝一次。
小龍一走,走板兒沒拘束了。吃完飯,老六招呼著“地保”給新來的洗澡——澆30盆涼水。
虎子說,新來的,走板兒和洗涼水澡是流行的規矩。北京的看守所年年洗涼水澡澆死人——大冬天在風圈兒,20盆涼水從頭往下澆,身體差點兒的真能澆死。海淀今年年初就澆死一個,后來又悶死一個——捂到被垛里悶死個老頭。我心想:你不知道“唐山”他哥還被打死了呢!
新來的連續沖了8盆涼水就下跪求饒了。虎子上前攔住了老六,還給這個窮人找了條褲衩換上了——看來虎子變化確實不小。
來人如此窩囊,我問老六:“這他媽是搶劫的嗎?怎么這么傻?”話一出口,我發現自己混的跟他們差不多啦!
“案屁!放哨的!”
來人說:“報告大哥,我發冷、肚子疼,求醫行嗎?”
我蹲下說:“我就是大夫,你怎么不好?”
那人嚇壞了,半天才說:“謝大哥!我腸子堵了,沒大茅7天了。”
我問:“腸梗阻?不一定吧?興許是便秘吧?這兒吃菜太少。”
“是……是腸梗阻。”
我笑了,說:“你也不是大夫,怎么知道腸梗阻?便秘灌灌腸子就好了……啊……這兒誰給你灌腸啊?獄醫肯定嫌臟!這么著吧,一會兒,我給你肛門里夾一小片兒肥皂,過一會兒保證你能放大茅!”
那人緩緩地說:“不是便秘,是腸——梗——阻,”說著眼淚下來了,然后趴在胳膊上嗚咽起來。
韓哥說:“小子!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叫人家給你‘走后門兒’了?”
那人一聽,哭得更傷心了:“班長不讓我說……嗚——”
真有雞奸啊?!太恐怖了!
韓哥說:“方明,這在這里太常見了,在勞教所更多,監獄最多。”
我說:“那不得加刑啊?”
韓哥笑了:“加刑?中國就沒這條法,不給雞奸定罪,雞奸就沒罪!沒人管。最多把學習號兒撤。有這事兒班長也失職,一般都不聲張,調個號兒完事兒了。”
我蹲下勸了他半天。這個人姓曲,退伍兵。他有兩個好朋友,跟他是一個部隊的戰友,退役一年,那倆戰友找不著工作,就搶劫。還弄了兩把手槍。周末休息的時候,把他誆去助陣,他嚇得躲在一邊兒,不敢上。后來那倆威脅他,他報案就滅他全家,還給他點兒錢封嘴。他就去了那一次。后來那倆折了,把他咬出來了,說他分了贓。小曲被逮捕以后,調到8筒,上周‘學習號兒’在風圈兒把他當眾雞奸,然后就便血、肚子疼。求醫的時候他跟班長說了,班長不叫他聲張,說再講就給他調到一個專門雞奸的號兒去!隨后管教就給他踹到10筒后邊兒,他一直肚子疼,解不出大便。他老求醫,號兒里煩,總揍他。蘭哥怕打出事兒來,扔這號兒來了。
我說:“韓哥,他有點發燒,這得住院了。”
韓哥不情愿地說:“那你求吧,你面兒大!”
我馬上到前邊拍板兒,“地保”大叫:“報告班長,7號兒求醫。”
班長親自來了,沒等我說話,指著小曲就罵上了:“又是你呀!有完沒完!大夫不理你,來勁是吧!又找楔呢吧!”
我趕忙解釋:“他腸梗阻,一禮拜沒大便了!”
“吃飽了撐的!”
我想笑沒敢笑,“他發燒。”
班長翻著三角眼,“幾盆涼水呀?!”
這警察對這里邊兒的勾當真清楚啊!怪不得說:警察控制牢頭管號兒呢!我趕緊說:“發燒了,沒敢澆涼水,隨便洗了洗。”
班長叱問:“是高燒嗎!?”
我摸著小曲的頭說:“可能不高。”
“扛著!高了再說!”班長點著小曲:“丫別煩我!再找事兒,看不把你那點兒丑事兒抖了出來!滾!”
班長罵罵咧咧地走了。虎子對著他的背影小聲罵道:“滾!”
吃完下午飯,聽“地保”跟“性病”聊案子。沒想到:“地保”拘役6個月的小案子,也是冤案!他是工程隊的保安,工程隊給一個學校蓋樓,他和另一個保安抓了個小賊,打了一頓,問他們頭兒送不送派出所。頭兒過來一問,原來是那學校校長的兒子!闖禍了——校長惹了,后期工程款拖欠就糟了。趕緊找車,頭兒和總經理親自送小賊回家。也不敢說那“兒子”偷東西,校長不干了,報案就把抓賊的“地保”抓了。頭兒求著他們——不能說那“兒子”偷東西!怕得罪校長。都以為沒事兒,誰料想,校長使“反托兒”,把他倆拘了——打架沒傷人,最多拘15天,可是有“反托兒”,刑拘——逮捕——判刑,有始有終,拘役半年!
我問“地保”:“那刑拘的時候,你沒說你們打的是賊?”
“地保”說:“說了,沒用!那預審說:‘你抓賊,贓物呢?!’跟著就電我一頓,我想:反正也沒啥,就是6個月拘役,也不算前科,忍了吧。”
“那你們坐牢,你們頭兒給你發工資嗎?”
“一個月送200,送了3次就不沒了,誰知道出去咋樣啊?”
“那你這出去得找你們頭兒,讓他給你坐牢補貼啊?”
“地保”說:“他們送那‘兒子’回家,經理就給帶了1萬塊錢過去,這損失還沒找我們賠呢!出去能收留我們就不錯了!以往抓一個賊,打個半死都沒事兒,這回可好……”
我笑著說:“‘地保’,你這案子在中國肯定是太冤,要在美國,判你半年一點兒也不冤!”
“啊?!”
我說:“因為美國打犯人、罵犯人都犯法!有個犯人逃跑,幾個警察把他打了,也沒打傷,老百姓知道不干了,這幾個警察都判刑了,判一年。”
“還這樣!”
我說:“這就叫人權!西方的人權就這樣。中國人號稱翻身做主人,連基本的人權都沒有,我看電視上共產黨把人權叫成‘生存權’那意思你能活著就不錯了,要什么人權?!”
“能活著?我哥死在號兒里,咋兒說噎?”
韓哥溜達進來,“唐山”欲言又止。我說:“韓哥,咱這號兒這么多冤案,連‘地保’的拘役都是冤案,簡直冤案之家了!
韓哥說:“嗨?!都一樣!別的號兒的冤案一點兒也不比這兒的少!”
我真是慶幸——要不是這次來大陸前入了美國籍,后果真不可思議。
“方明!”
“到!”牢門外一聲,我神經質地高聲答到。
“收拾東西!”蘭哥說完就走了。
我忐忑地問韓哥:“調號兒還是……”
韓哥說:“方明,你剛來調什么號兒啊?起飛啦!”
一聽這話我差點兒蹦起來,一把抓住韓哥的手:“謝謝,謝謝!”
然后回頭跟大家道別,大家的眼里滿是羨慕。我趕緊穿好了正式的衣服,其它的東西,都不要了。我的衣服都留給虎子了,我知道他會處理的很好。
我光腳站在門口,雙手緊握著牢門的鐵欄桿,準備起飛。那個心情,別提多輕松了。誰會來接我哪?萍萍?大姐?二姐?……
韓哥一拍我肩膀:“你檢察院關系那么硬,還不干起?”
“啊?……啊!”
韓哥說:“出去可別忘了咱哥們兒!”
“哪能呢!韓哥,我在你這兒學了多少東西呀!他們都說,就你這號兒管的松!多自在呀!”
韓哥一笑說:“咱這‘逮捕筒’是最能學本事的地方!什么小摸小偷、打架斗毆,爛七八糟的小案子在前筒就辦了,直接勞教走了,咱這兒都是流水的大案子。還是咱哥倆兒有緣!”
我說:“韓哥,我來海淀看守所整8天。這他媽地獄,又苦又“酷”,剛來的時候可把我愁壞了。現在好了,苦盡甘來,想想這段,還蠻有意思的嘛!”
韓哥說:“你看你,抓著牢門兒這勁兒,跟航天飛機抓著發射架似的,倒計時嘍!”
韓哥這比喻真形象,我這心情,可不是別的犯人“起飛”的心情可比,真象航天飛機即將升空,到自由的天宇去翱翔。
筒道里嘩啦啦的鑰匙聲,格外悅耳,宛如環佩叮當,我終于盼到了自由的時刻!
蘭哥到了門口,我剛想說謝謝,見他一皺眉,不但把我的話都“皺”回去了,把我的笑容也“皺”回去了。
蘭哥問:“東西呢?都不要啦?”
“不要了,家里哪能要……?”
蘭哥說:“我讓你收拾東西,沒說放你呀,‘悠’七處去啦!”
“啊?!”
我象挨了當頭一棒,腦袋“嗡”一下,大了三圈兒,腿一軟,眼一黑,差點跌倒。幸虧手抓著牢門鐵桿,就勢蹲了下來。
韓哥彎腰拍拍我,說:“方明,嗨……有共產黨在,‘航天飛機’[1],造不出來。”
真太慘了!我這架蓄勢待發的‘航天飛機’,還沒點著火,先跌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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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當時曾跟他們聊過:2000年中共貪官外逃卷走了480億美金,相當于16架奮進號航天飛機的造價,所以韓哥這里會這么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