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小龍
嘩啦嘩啦的鑰匙響,門開了,送進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中等個兒,穿著白背心,大褲衩,顯得很精神。他進來就開脫,一手抓外衣一手抓鞋,從人縫里靈巧地搖曳過來。
“小龍,又跟‘管兒’[1]弘法啦?”調教我的那個小孩說。
“別說,管教悟性真不錯!比你們不差。”那個小龍過來穿上布鞋,把衣服往墻角被垛上一扔,說:“老六,你睡吧,我替你值一班。”。
“謝啦龍哥,這小子還沒教規矩,沒做筆錄呢。”那老六說著上了被垛。
小龍看了看我:“新來的?來,坐這兒。”他抽了一個紙板兒,放在了便池的水泥臺上。
我客氣兩句,他拉我過去坐下,我心里一熱:這兒還遇上好人了。
我捂著右膝蓋直咧嘴,他看著問:“怎么著?關節炎哪?我給你抹點辣椒醬,管事兒。”
他讓我卷起了褲腿兒,他從水池上邊的木架子上取下一袋兒辣椒醬,擠了一把糊到我膝蓋上,迅速抹了起來。膝蓋火辣辣得真舒服。
“怎么樣?辣子去寒。”
“謝謝!你叫小龍?”
“我叫龍志平,叫我小龍吧。猜我怎么進來的?”他神秘地一笑。
我搖搖頭。
“我法輪功,叫他們拘三回了!”
我吃了一驚:“對法輪功這么重?”
“我們清華練法輪功的幾乎都進來過,不止一次!為法輪功申訴,就說你犯罪。”
我套近乎道:“我們孩子她二姨也是法輪功,軍科院的。我對你們不了解,可是看到她,就知道你們好。電視上的東西我不信。”
“造謠的長不了!我剛來的時候,管教班長還‘挽救’我呢,跟我一聊,現在都叫我挽救了,誰也不說法輪功不好了,隔三岔五就提我出去聊天去。”
小龍說完向前邊一擺手,一個叫“居士”的犯人來給我做筆錄,這是替管教代勞。當他們知道我是美國人時,“啊”地一下,眼都圓了,我一下變成了稀有動物。
小龍說:“老外也不關這兒啊……除非跟前筒那個‘加拿大’似的,硬不承認你是老美!”
這一下點醒了我!“有可能唉!我剛入的美國籍,身份證還是原來的,名片也沒換。抓我的時候我沒帶護照,我一說我是美國人,他們就罵我,沒準兒以為我蒙他們呢!”
“你呆不長了,我給你想想輒,早點出去。”
“太謝謝了!”我好容易笑了一下。
“請律師了嗎?”
“預審通知我家里請。”
“得趕緊寫明信片。”
“我剛寫了,就是讓我要錢。”
“起!”前門值班的犯人又一揮手。
值班的都站起來,小龍摘了我的帽子自己戴上,示意我別動。腳步聲由遠及近,警察過來往牢里瞥了一眼,指著我:“怎么回事兒?”
“新來的,教規矩哪。”小龍說。
“小龍,走他一板兒[2]!”警察笑著往里走了。值班的犯人都笑了,弄得我莫名其妙。一會兒警察返回來時,沒看號兒里就過去了。
值班的又坐下來。小龍說這叫警察“走趟”,筒道盡頭有一個燈,15分鐘亮一次,值班警察每15分鐘走到那兒把燈按滅了,順便看看監號兒。犯人數著警察走趟的次數記時,這叫“數趟”。
我請他幫我分析案子,正嘀咕著,警察把那個押我進來的“便衣”送進來了。
他果然是個牢頭。一進屋,值班兒的就湊過去,伺候著他脫衣服。小龍也過去告訴他我是美國人,牢頭吃了一驚。
“剛入的美國籍,抓的時候不知道。我估計他呆不長。”小龍小聲說。
牢頭哼了一聲:“前筒的那個加拿大的,關這兒快三年了!”他脫下三角褲衩扔給值班的,值班的馬上把干凈的內褲兒雙手捧上。
“他寫明信片了,還讓他值班嗎?”
牢頭抽出來明信片看了看,說:“行,你安排他睡吧。”
“蘭哥,他要請律師,想往明信片上加一句。”
“加吧。”
這里規矩這么大!事事都得請示老大。
門外又響起腳步聲,值班的馬上站好。警察剛走過去。前邊兒數趟的值班人摘了帽子一揮手,“換班!”
黃帽子扣到了另一撥人頭上,老六也下了被垛回去睡了。
被垛是小龍睡覺的專位。他翻出來一個枕頭,枕頭皮兒里都是衣服,取出一套背心、大褲衩,說:“明兒你穿這身兒,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太謝謝你啦。”
小龍說新來的一般值三天夜班不讓睡覺,把你整垮好審訊。他把我請上他的被垛,我推脫不過,蹬著隔臺壓了上去,壓出一股霉臭、汗酸味兒。這被垛比通鋪高出1米,寬有70來公分,長只有1米4左右,伸不開腿。
小龍又摘了一個犯人的黃帽子,那人打著哈欠謝著上了鋪板,可是已經沒地方睡了。
他想把兩個犯人掰開,那倆前胸貼后背,完美地嵌合著,根本分不開。他側身把屁股壓那倆的骻骨上,腳摞在那倆肩膀中間,單手撐著在他倆腳中間,扭著屁股往下陷,把那倆晃醒了。他前后蠕動了半天也沒擠出空來,看樣子都不敢往老大那兒擠。
上邊的犯人說:“我可長痱毒了!”
“啊?!”兩個人異口同聲,馬上往兩邊一拱——“咚——哎喲!”
那倆犯人讓地兒太快了,上邊那位屁股砸到了床板上。值班看熱鬧的拼命捂著嘴樂,都不敢笑出聲來,看樣子都怕吵醒了牢頭。
“哪兒有痱毒啊?”犯人小聲問。
“廢話!我不這么說,你倆能讓地兒啊?”
又蠕動了一陣,那人的腳才擠進了那倆的胸、背之間,拼圖總算完成了。
我問小龍:“你老替他們值班兒,你值班了咋辦?”
小龍說:“我屬于‘特管’,我不值班,我就替他們,好練功,他們給我站崗。”
我問:“你來幾天了?”
“這兒呆了一個月,‘悠’七處半年又‘悠’回來,10個月了。”
“七處?”我問。
“就是北京市看守所——市局第七處,大案要案,15年以上的在那兒審。老江新搞的國保大隊也在那兒,專門整法輪功的。”小龍解釋道。
“小龍,你看我的案子……”
“你先睡,養足了精神,好打官司。我替你好好想想,明兒再聊。”
有這么個可以信賴的人能替我想想案子,我也能安心了。折騰了這一天,一放松,簡直散架子了。
等我再睜眼時,見小龍靠墻盤坐,雙臂象鳥翅膀一樣側伸著,還挺好看。我心里不由地感嘆——信仰的力量!美國信基督的朋友沒少給我講基督徒受難的故事,當時只是聽聽而已。現在設身處地一看,信仰好像真是挺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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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管兒:管教。
[2] 走板兒:打一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