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貓兒草
I
【記者林景瑜 / S市報導】S市一名疑似精神病患,涉嫌殺害自己的小孩,
還可能涉及一名失蹤兒童的謀殺案件,目前全案正交由警方偵辦當中。
這個駭人的事件,起因是疑似患有精神病的劉姓婦人,經常出沒在自家附
近一帶,後來因為數天沒有消息,因此鄰居報警請警方出面調查,才意外發現
這起謀殺案件。
當警方到她家時,赫然發現,她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已氣絕多時。另一名
被列為失蹤人口的小孩,也陳屍於這名婦人的家中。該名婦人見到警方後一度
持水果刀與警方對峙,但不久竟將水果刀刺入自己的心臟,當場不治。
據這名婦人的母親表示,她平時雖然恍惚,但從未有過傷人的舉動,因此
對於婦人家中為何有兩個小孩的屍體也感到相當疑惑。目前警方已將兩名孩童
的屍體送到刑事局化驗,以釐清整個事件的經過。
「今天的新聞還是很精彩。」
暮色映入了警衛室撫摸我的臉,暖烘烘的觸感舒服得讓人輕易就忘了時間
,不曉得像是那個女人的纏綿。將報紙扔進舊報堆,坐在椅子上伸伸懶腰,在
瞄過年久失修畫面不穩的監視器螢幕確定學校沒有異狀之後,我含著吸管吸吮
手中的鋁箔包綠茶,疲憊地閉上眼睛,專心享受口中那份獨特的香甜。舌上突
起的味蕾攔截了金色汁液的芬芳,幸福感也隨人工香料那甜得不自然的芳香快
速地逸散而溢滿整個口腔。或許,我是在啜飲黃昏的碎片。
雖然身為亞洲第一屆替代役校警,不過並沒感受到什麼非凡的使命。目前
我服役於S市的K國小,學生人數高達五千多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學校,因此
諸多雜務和門禁管制的工作量都較其他學校來得繁重。等到放學後學生走得差
不多了,而距離夜補校和社教站的晚課開始還有一段時間,這段空檔就是K國
小校警稍作緩息的時候了。
「活著真好。」我在一個人的警衛室裡道。
一份報紙、一罐鋁箔包綠茶、還有一點喘息的時間。其實,警衛要的幸福
很簡單。
短暫的幸福沒有維持太久,一名社教站的日語老師打破了警衛室難得的寂
靜。西天的太陽在他身後低懸山頭,雲彩在天空渲染成一片豔紫橘紅,感覺他
就像從幕色裡走來。他進了警衛室,習慣地將便當擺在桌上,和我寒暄幾句後
自動找了位子坐下,準備享用他美味的晚餐。
對於他並不會太陌生,脾氣溫和,是個滿不錯的人。高大的身軀搭配簡單
的穿著流露出老師特有的樸實風味,長長的捲髮更增添幾許教育者的氣質,他
教學很認真,是那種進度沒教完就會留學生下來繼續上課的類型。記得自己還
是學生時,很討厭這種老師,總是耽誤我寶貴的玩樂時間。等到不當學生以後
,反倒開始欣賞這種人認真的哲學。沒有原則的改變,是我太不堅持,還是人
本來就很隨便…
他掀開餐盒盒蓋,洋蔥薰人的氣味隨著白色的熱氣在小小的警衛室裡竄開
,就連窗戶玻璃也蒸著一層薄薄的白霧。我趕忙打開門窗,祈願新鮮的氛流能
趕快沖淡這惱人的瘴氣。
「我在這邊吃飯會不會打攪到你?」日語老師禮貌地問道。
( 當然會,沒事吃什麼洋蔥…)
「怎麼會呢,你自便就好。」我虛偽地道,嘴角掛上一抹職業性的微笑。
蟋蟀被水灌出巢穴外大概是這樣的心情吧。我悻悻然踏出警衛室,倚仗門
邊,愣愣地望著絢彩的日暮。凝視、凝視…視焦也迷惘了,失焦的心情特別沉
澱靈明,再沒什麼比在無事的傍晚發呆來得愜意。
「警衛杯杯。」
一個年輕女孩向我問候道,她和她的同學都穿著D國中的制服。
大學一畢業我就被國家徵召為校警,二十幾歲這麼年輕的花樣年華,妳居
然叫我「杯杯」,實在太傷人了…
「這裡沒有警衛杯杯。」我別過頭道。
「警衛叔叔。」
她嬌滴滴的聲音成功地瓦解我一半的防禦力。
「再給妳一次機會。」
「警衛葛格。」
正解。我露出會心的一笑,眼光朝向那名聰明伶俐的女孩身上。她笑得很
甜美,俏麗的短髮拂過白皙臉龐,是那種常會被班上男生愛慕追求的類型。至
於另一個女孩的長相和她漂亮的同伴比起來完全是兩碼子事,臃腫的身材搭配
奇異的相貌,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在我眼前的是一隻想偽裝成國中女生的癡肥
土狼。不過,她的偽裝真的很爛…
「什麼事?」我回道。
「警衛杯…葛格你好。想請你幫個忙,我們剛才在路上看到…」
「什麼事需要幫忙嗎?」日語老師察覺到她的存在,她話未說完他就立即
插話道。
全世界的男人看到漂亮美眉的反應好像都差不多。如果換成是旁邊那隻土
狼發問,不曉得他還是不是一樣熱心。
「老師你好,我們剛才在路上看到一隻死掉的貓,車子一直從牠身上碾過
,連腸子都流出來了。我們覺得貓很可憐,想幫牠收拾屍體,可是又不敢去碰
牠,所以想請問老師能不能幫忙清理貓屍,不要讓牠一直在路上被車壓過。」
「呃…我是很想幫啦,可是呆會兒還要上課。不然妳問問警衛先生好了,
看他能不能幫妳。」
話一說完,他趕緊轉移陣地往教室走去,打算繼續享用未完的晚餐。我看
看手錶,難道我的錶慢了,日語班還有半小時才上課…
好的老師未必是好的人,今天日語老師教了我寶貴的一課。
「警衛葛格,你可以幫忙嗎?」
「妳的意思是要我去收拾馬路上貓的屍體?」
「對呀。」
「貓的內臟都流出來了?」
「是的。」
「血肉模糊而且有一些散落的屍塊?」
「嗯。」
「讓我考慮一下。」
「一定要答應哦。」她嬌聲請求道。
「嗯…」慎重地考慮十秒鐘後,心底下定了決心。
「我不要。」我簡短地道,短短一句話粉碎了少女期待的美麗表情。
「為什麼?」她不死心地問道。
「因為沒有必要。」
「怎麼說是沒有必要?」
「明早清道夫會把死貓清掉,如果我現在把貓清了不就是多此一舉,而
且也便宜了清道夫。」
「雖然說便宜了清道夫,但是…」
女孩接下話想繼續說服我,但發現接不下去,於是換了另一個說詞。
「可是等到明天早上的話,還是會有很多車子壓過牠,這樣死掉的貓太
可憐了,你就幫忙一下嘛。」
( 沒事還要被拖去幫死貓收屍,是我比較可憐吧…)
「不然妳到學校側門的派出所問問警察杯杯,說不定他們會幫妳…」我
心虛地道。
「啥,警察杯杯哦,那跟靠自己有什麼不一樣。」
看著女孩洩氣的模樣,不禁想告訴警察杯杯得再加油一點才行…
「妳對社會了解很深哦。」
「幫幫忙嘛,警衛葛格。佛經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
就救救貓,當作是積功德囉。」
她還是堅持要我去收屍。
「老大,佛經是說救人,不是救貓。況且貓都死了,就救也來不及了。
就算要救也是救活貓,沒聽過死貓也要救的。妳不覺得救死貓本身就是一件
很弔詭的事嗎?」
「警~衛~葛~格~」她撒驕道。
為什麼擺出那樣嫵媚的表情?真卑鄙,難道她想使用美人計!真想告訴
她用美色誘惑男人是很不好的習慣…她的眼睛笑盈盈,水靈靈的眼珠子直盯
著我瞧,頻頻送上秋波。秋波循著視線湧來,淹沒了凝視她的我,我有點暈
船了。長長的纖細睫毛像是勾子似的,眼睛眨呀眨,勾子就勾呀勾的,勾動
我原本堅定的鐵石心腸。
我知道我一定會後悔,但還是決定答應她。就像撲火的飛蛾愛上火燄的
美麗,即使火燄會將他燃燒殆盡…男人,真是膚淺可悲的生物。
「好啦,我答應就是。」
「謝謝警衛葛格。」她們一起向我感謝道。
我給女孩一個垃圾袋,指揮土狼拿了一疊舊報紙,自己則帶著兩個警示
用圓錐路標和一根長桿,三個人收屍去了。
一隻黃色雜斑的貓躺在路上睡覺,半個被碾碎的腦殼可以望見蜷伏在裡
面的腦,連上頭的腦紋也清晰可見。腸子由肚子的破洞流出,安靜地躺在柏
油路面。從牠癱軟的側臥睡姿判斷,負責張開胸腔的肋骨大概斷得差不多了
。四肢健在,雖然有些破損,但起碼還黏在身上…
頭開始痛了,為什麼我會在路上跟這隻被碾爛的死貓大眼瞪小眼呢?(其
實這麼說並不適當,因為牠鼻頭以上的臉部都不見了,或許是旁邊那段屍塊
,也可能黏在某輛車的輪胎上。沒有眼珠子怎麼瞪人…)
我記起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了,拿垃圾袋的女孩喚醒沉睡的回憶。千萬
別看漂亮美眉的眼睛,否則下場就是幫路上的死貓收屍…
五十公尺處有輛黃色的龐然大物緩慢朝我駛來,「少女的祈禱」的旋律
越來越響亮,巧得很,垃圾車來了,我立刻趨前向清潔人員請求處理貓屍。
「我們可不處理那種東西。」
冷陌的歐巴桑丟下這句冰冷的話後就隨垃圾車揚長而去,而「少女的
祈禱」越來越小聲,最後淹沒在隆隆的引擎聲中。祈禱的少女,沉默了…
兩個紅豔的圓錐路標架上一根黃黑相間的長桿,我在貓咪陳屍處五公尺
前搭起一座簡易拒馬。不過民眾把馬路當高速公路飛馳的兇猛氣勢很快地提
醒了我,自己似乎太天真了。我懷疑自己搭的鮮豔拒馬可能象徵意義大於實
質意義,只具備裝飾的功能而已。
「靠過來一點。」我向離我十步的兩個國中生道。
「可是那個很噁心耶。」土狼皺著眉道。
( 妳的長相才噁心吧!土狼不是腐食性動物嗎?怎麼不快點把死貓吃掉,
妳不是大地的清道夫嗎…)
對於她們不積極的扭捏態度,我動了肝火。
「妳不把報紙拿給我,是要我用手去移屍體,還是妳想自己拿報紙清理?」
土狼識相地把報紙拿給我,然後躲得遠遠的。另一個女孩則是拎著粉紅
色的垃圾袋杵在一旁,遲遲不敢靠近,那個害怕的表情彷彿地上的死貓真的
會跳起來撲向她一樣。
「妳站那麼遠,我要怎麼把貓丟進垃圾袋裡?投籃嗎…」
女孩終於肯走過來,雙手撐開垃圾袋口,輕蹙蛾眉的樣子讓我覺得這是
全世界最可愛的垃圾桶。
我折疊報紙增加它的厚度以便撐起貓咪的重量,但是不管報紙怎麼鏟都
鏟不起來,看來屍體已經被輪胎壓實而緊密地黏在路面。
「怎麼了?」女孩疑惑地問。
「這隻笨貓黏在地上,鏟不起來。」
「好可怕哦!」
「死貓黏在路上有什麼可怕,活貓黏在路上才可怕咧。」
「那怎麼辦?」
「垃圾袋給我。」
從女孩手中取了垃圾袋,我像戴手套一樣地將雙手套上袋子,很快地貓
被我從地面上挖起來,包在垃圾袋裡頭,畢竟雙手比起報紙要有力多了。
「貓交給我處理吧。」我爽快地道。
「謝謝警衛葛格。」兩人致謝道。
「天色不早了,妳們快回家去吧!再見。」
轉身走沒幾步,身後傳來一聲響亮的問候。
「警衛杯杯,再見!」兩個女孩向我的背影大聲喊道。
回首時,兩人嘻嘻哈哈地調頭逃命,轉過街角後就消失在視野裡,從此
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們了。
調皮的女孩,我會懷念妳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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