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 魔界巡守日誌 作者:Berserk.C (連載中)

silver 2008-8-2 06:00:50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1 27279
d001 發表於 2008-8-7 18:48
第一部駐校衛警之卷 第九話-蟻天令
I
  大雨紛飛的夜晚,我在緣道觀音廟的大殿前躲雨,寺名「緣道」,似乎是因為供奉緣道菩薩而名。之所以身在此處是因為載一個朋友過來,她是廟裡的義工,進廟裡處理一些事。進殿禮佛完畢的我想起這裡的求籤靈驗無比,本想求支籤,東想西想卻想不到要問什麼事,於是收起求籤的心,到外頭抽煙去了。一邊等她,一邊欣賞山雨朦朧的景色。
怎有兩條白龍!驚訝的我走向白龍的所在。原來,廟簷垂下兩條金屬打造的鍊子,兩條鍊子分別懸在大殿門前左右,鍊子上有重重的精雕金屬片,這些金屬片的角度外高內低,有集水的作用,於是由廟簷流下的雨水穿過兩條鍊子,在金屬片的集水保護下匯流成兩條白色的水鍊,不注意看的話還以為是兩條白龍呢。
「巧奪天工呀!」我讚賞道。
正對大殿的是一尊騎龍觀音像,觀音像的後方是一棵蒼鬱古樹,山雨將古樹洗滌得翠綠清亮,樹下的騎龍觀音在雨中彷彿從南海紫竹林翩然入世,渾然天成的靈明之美讓人讚嘆不已。
向樹林蒼鬱處望去,我知道一片茂密青意中藏著一座臥佛台。臥佛台上一尊閉目微笑的臥佛,佛旁有一個刻著「覺」的石碑,彷彿在提醒世人,覺悟與睡覺只在一念之間。
通往臥佛台的木製台階上,有一處奇妙的透明地板,透過地板玻璃可以看見底下的貝殼。踏在透明的地板上,我好像凌空飛行俯看人間,步過海面。這種空間上的微妙錯覺讓我小小地得意一下。在佛藏中有所謂的金剛梯悉地,原理是觀想空中有一階階的金剛梯,自己踏在堅實的金剛梯上,一階階的踩梯升起,觀想要非常堅固,彷彿自己足下的金剛梯是真實存在,再用咒語加持觀想堅固,如此在旁人看來就如同此人真的凌空踏步升起一樣。據說東密有人修誦孔雀明王咒五千萬遍,以其深厚咒基加持觀想,甚至能踏水而行,步水面如履平地,其原理即在於此。想到不用唸誦五千萬遍的咒語功課就能在此地假裝自己也成就了金剛梯悉地,我不禁阿Q地小小竊喜…
( 好吧,我承認自己是很混的密教行者…)
眼光落在遙遠的梧桐林,每年五、六月期間,樹上紛紛綻放白色的梧桐花,將山林點綴成一野高山戴雪,香客無不駐足欣賞壯闊美麗的五月雪。視野再拉近些,寺內小徑旁有一排石觀音,另一旁則是一個廣場,廣場名為「三德」,意指大威德、大福德與大智德。廣場上有幾個石椅供人休憩,石椅旁有幾尊姿態各異的石觀音,其中有尊法身常在觀音,我挺喜歡她坐在地面、手肘靠在膝上微笑的樣子,瀟灑的姿態令人傾心。以前我常坐在她的身旁,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她,有時抬頭看看天上百變的白雲,想一想過去和未來的事。或是發發呆,沒想什麼事,只是純粹地發呆。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后,那天的遊客不知怎的特別少,我像往常一樣利用假日來到這個熟悉的座位。心情沒來由地開朗,就像那一天的晴空一樣廣闊,看看天上的雲、享受山風掠過髮際的滋味,也不知過了多久,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暮色已深,天上幾隻疲倦的鳥兒慵懶地飛翔,想回到自己溫暖的窩,彩霞將天邊渲染出一層層美豔的顏色。或許是剛睡醒的關係,覺得精神特別清爽。看看天色,我似乎昏迷了很久,難道整個下午,我的靈魂都深陷這座美麗的山谷中嗎?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有那麼一段短暫的人生失落在這座夢幻的山谷。

還記得第一次來到緣道觀音廟,沁鼻清香,空氣中滿是淡雅的香味。原來,遊客上的香全是這裡自製的薰香,義工們在製香的過程中都會唸佛,希望每個來這裡上香的人都能法喜充滿,心想事成。初到此地,沐浴在瀰漫四處的清香,那流轉鼻根的香味真是令人心神蕩漾,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到了虛空藏菩薩的香積世界。雖然我不知道香積世界長什麼樣子,不過顧名思義,大概是個很香的樂土吧。如果人間有香積世界,我想會是在這裡。
緣道觀音廟是佛乘宗的重要廟宇。不像一般的寺廟花錢請人建造,當初寺宇草創之初,全靠他們學員每天一點一滴地將龐大的建寺工程完成,連觀音廟的藍圖都是他們自己設計,寺內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全是他們巧思的呈現,難怪風格迴異於台灣一般的寺廟。在工事的過程中,每個佛子都持誦著大自在王佛的名號,這點更是難能可貴。我想觀音廟之所以充滿脫俗超凡的靈明之美,箇中緣由就在那些道心不退的精進佛子身上。雖然我和那些佛子不同宗門,但挺心折於他們的誠心與精進。這是我見過最美的廟宇,她的本身就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
颱風夜的前夕,風強雨大,寺內幾無遊客。獨自在廟簷下避雨,心神周遊於寺內處處,如數家珍。撲鼻的馨香滌盡所有煩惱,偌大的山谷裡,剩我一人獨享這山林的美景。悄然地,心底湧起無比的滿足。
( 竟然如此地幸福,真是罪過…)
在大殿櫃台買了一柱供佛香,向大殿主尊大自在王佛以及大智文殊、大行普賢、大悲觀音和大願地藏四大菩薩問訊,然後在爐前上香。
「請南無本師大自在王佛與十方諸佛菩薩接受弟子虔誠供香。」
無願無求,我虔誠地上香,一如往常。

上香完畢,友人未出。又點了根煙,看看張貼在廟外的海報。海報大部份是宗內活動的告示,而其中有一張海報深深地抓住我的視線。
那是一位仙子翩然飛行的樣子,典雅髮簪盤住如雲的長髮,飄逸的身影曼妙地虛空飛舞,水雲袖的繾綣像是纏綿的柔情蜜意,飛天微眺的眼神更是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記得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裡的「兵」字訣中有一招可以勾召天女下凡的密法,可惜我太混了,不好好修行,現在想勾召飛天才發現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就是不認真修行的報應吧。
( 好吧,我承認自己不但很混,還有點好色…)
正當我想好好凝視飛天迷人的眼神之際,卻發現她的臉上滿是灰塵。輕輕一揩,手掌上全是塵土,原來整張海報全覆上一層厚厚的塵灰。
「美人不該蒙塵的。」我說。
左手刁著煙,右手在飛天圖上揩灰塵。我將沾上塵土的手掌滑過觀音廟的石壁,手上的塵土全被壁上的石顆粒攔截了,又是一隻乾淨的手掌。吞吐一口煙,休息一下,伸手讓廟簷外的雨水將手掌沾濕,然後再撫平揩拭飛天圖上的塵灰。如是反覆二十多次,飛天圖在我的細心整理下已是一塵不染。大概是皮膚角質全被石壁磨掉的緣故,我的手掌觸感不再粗糙,變得光滑起來。或許是觀者有心吧,我似乎看見飛天對我嫣然一笑。
「走吧。」朋友說道。
我點點頭,拾起雨傘,尾隨她身後步入雨中。臨走前,淘氣地給了飛天一個飛吻。
「再見了,緣道觀音廟。」雨中的我輕輕道。
II
「你有空就去把警衛室後面的落葉清一清,上頭說很礙眼,要你清掉。」老王命令道。
( 我看是叫你清,你推給我的吧。)
「發什麼呆,有沒有聽到!」老王不耐煩地道。
「聽到了。」
「明天中午前要完成。」
「嗯,收到。」
老王走後,我到了警衛室後方。地上一層厚厚的落葉,最近連著幾天下雨,落葉上的骯髒濕泥實在令人皺眉…
「明天早上再清好了。」我逃避現實地想道。

隔天早上我拿好夾子和垃圾袋,準備清那些髒污潮溼的落葉時,卻發現落葉全部堆成兩座小丘,這著實讓我驚訝!應該沒人會閒到去清滿是濕泥的落葉吧,誰清的呢?
想了很久,一點頭緒也沒有。老王嗎?老王會幫我做事,那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小江嗎?小江會沒事跑去清落葉的話,狗都會爬樹了。難道是…陳天才…那個混王會清落葉?那我切腹自殺,由他來幫我介頭…
託了不知是誰的福,我很快地將兩堆落葉清乾淨,然後滾回警衛室執勤。到了晚上,老王回棒球宿舍涼快,小江也放假了,警衛室剩我一人。桌上一副棋盤,我拿著一本棋譜,開始擺起譜來。
每次有人問起我的專長,我就開始含糊其詞,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還真是沒什麼專長。總不能告訴別人說:「嗯,專長啊。我的專長是吃飯、睡覺和看美眉…」
勉強能提出來的大概只有圍棋了。棋力說強不強,怎麼也打不贏那些高段者;說弱嘛,好歹也是段位者,說弱也說不太過去。總之,棋力處在一個非常尷尬的立場。
之所以又拿起棋子是因為最近在教幾個佛乘宗的朋友圍棋。對一般人而言,圍棋是一種遊戲,但是對佛乘宗的學員而言,圍棋是一種修行。將圍棋當成修行的一環,想想也挺有道理。人的戒定慧與貪瞋癡都在棋盤上拔河,觀棋就可看出一個人的個性。常見貪心的人四處圍地不顧薄形與缺陷,最後常被拿下攻防急所而導致棋形崩潰;瞋心重的人執念於殺龍,最後殺龍不成反遭龍噬;癡心重的人愛戀難捨,無法權衡輕重而捨大就小,或強拉弱子而使自己陷入被圍殺的困境。所謂磨棋磨心,當一個人的棋藝達到化境,其人品也會益臻完美,利用練棋來磨練自己的心,的確是一項挺有意思的修行。古代高僧裡不乏棋藝高手,想必也是此理所致。
左腕上有一串手珠,是一個學生感謝我教她圍棋而贈。手珠是由十顆紫色菩提根串成,母珠則是一顆翳珀。琥珀最深色的部份叫翳珀,那是比琥珀更稀少的珍物,總之是很貴重的東西就是了。看到這串手珠,就想起那段利用假日教棋的日子。一間小店,幾杯飲料,幾個人,就這麼悠悠哉哉地混完一天了。

擺到最後一譜,棋盤上約擺了六十多手。譜到此終結,但我的腦袋卻沒有因此而停止運轉,眼珠直直盯住棋盤,想找出最好的次一手。場上數個好點,有超級大場、有模樣焦點、亦有整形要點,到底下那裡好呢?棋盤上黑白交錯,交纏出奧妙難解的世界,專注其中,似乎連心神也迷失在深奧的漩渦裡。
( 下那裡好呢?)
長考…
殘念。
III
叮~鈴~鈴~鈴~鈴~
我翻下床按下該死的鬧鐘開關,早上五點,該是開校門的時候了。呵欠連連的我按了校門按紐,轟隆隆的鐵門聲傳到耳邊,我知道任務完成了,走近廁所盥洗,準備呆會兒巡邏去了。
「是誰發明鬧鐘這該死的玩樣兒…」我一邊刷牙一邊想道。
一聽到鬧鐘聲就恨得牙癢癢的,又被鬧鐘聲從香甜的夢鄉裡挖起來。可是沒聽到鬧鐘聲也不成,「睡到七點還沒起床」這件事聽在校警的耳裡有點像是自己遺言的調調。
記得有人問我最怕什麼東西。
「有兩個,一個是鬧鐘的聲音。」我說。
「另一個呢?」他問。
「鬧鐘不叫的聲音。」
「…」

盥洗完畢的我出了廁所,走入臥室換上醜陋的黃卡其制服,套上深藍長褲,巡邏時間到,該是向操場那些打太極拳的老人和跳元極舞的歐巴桑打招呼的時候了。走出臥室,正打算收拾桌上昨夜那盤長考未果的棋局時,卻發現棋盤上出現異狀。
咦,怎麼多了一子。
仔細一看,這子似乎藏有妙味。深思一陣才發現多出的一顆黑子竟是一手裂形的妙著,巧妙地將白棋陣地一分為二,局勢變為黑棋雙擊白棋的局面。
「如此地微妙。」我點頭稱道。
正解原來不是搶大場或整形,而是裂形將白棋導入被雙擊的局面。苦思未果的棋局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被解開,真有天外飛來一筆之感。不過,這一筆是誰下的呢?
警衛室大門深鎖,不像有人進來的樣子,看來這是一起密室殺人事件…呃,密室犯罪事…呃,密室神祕事件。兇手,呃…不,犯人…呃…我的意思是對方想必不是一般的人物,因為要解出棋局不但要有進入密閉警衛室的能力,還必須有相當的智力才能下出這手棋。
K國小的魔物中有這號人物嗎?腦中資料庫列出一串K國小魔物的名單,似乎沒有符合條件的對象。警衛室裡只有我一人,難道是我在夢遊的狀態下自己解開棋局?
…我心虛地笑了一會兒,巡邏去。
IV
晚上,我拎起警棍在校內巡邏。最近D國中有幾個不良少年在K國小裡向小學生勒索金錢,巡邏時得更注意一點,不然在我值班的時候又有小學生被勒索的話,只怕我又要被扣假罰勤了。不過話說回來,小學生晚上不回家,硬是要跑到學校裡玩,被勒索後再讓家長向學校告狀,我們做校警的又有什麼辦法呢…
遠遠的,一群陌生的少年坐在操場的旗杆下,抽煙吃檳榔的,一副絕非善類的樣子。我站在司令台上端詳著年少的男女,腦中資料庫列出了常在本校徘徊的不良少年名單。不是阿手那一群、不是八家將那一夥、不是金毛那一掛、不是跳街舞那一團、也不是瞌藥幫的人,看來是外來客。年齡約十來歲,大概是中輟生吧。很快的,我對他們做出了結論。
他們周圍散落著啤酒罐、煙蒂和檳榔汁,這讓我相當反感,難道他們不知道早上掃地的小鬼會掃得很辛苦嗎!我決定過去和他們打一下招呼。
「學校開放時間已過,請你們離開。」吐了一口煙,我徐徐地道。
「可以再等一下嗎?我們喝完這幾罐啤酒後就走。」一個染金髮的男孩說道。
「不行,給我立刻離開。」我斬釘截鐵地道,語氣中沒有任何轉寰的餘地。
其實留不留人全在警衛的心情,也就是說校警有自由裁量權。例如現代人白天工作,只有晚上才有運動時間,所以即使學校開放時間已過,夜間運動的人我也不趕,算是給他們行個方便。但眼前這些少年就不同了,地上那堆垃圾讓我很反感,所以我決定公事公辦,讓他們立刻走人。
「可是那邊有兩個跑步的人,為什麼你不趕?」另一個男孩問道。
「我呆會兒就會趕他了。」我敷衍地道。
( 等他運動完離開後,我就會趕他了。)
「這樣啊。」他低頭道。
「再一會兒就好了,通融一下嘛。」一個長髮的男孩道。
「不行。」我仍是板著臉孔道。
「媽的,機車!幹警衛了不起是不是!」一個火爆的傢伙怒道。
( 要不是欠國家兩年役期,總統求我都別想要我幹校警…)
「對,就他媽的了不起。我是校警,也是公務員,你再跟我大小聲的,我就用妨礙公務的罪名辦你,不信就給我試試看。」我不甘示弱地回道。
對於他的目中無人,我不禁無名火起。如果我現在向他的惡行妥協,豈不等於是認同他惡言待人的態度!瞋轉明王心,心中升起一股降伏魔障的念頭。
「你別太囂張,那天落到我們手裡,有你好看的。」
「不用等那天了,你們再不走,我現在就能給你們好看。」我睨視他們,一副輕蔑的樣子。
不知是故意還是藉酒裝瘋,那個罵我的傢伙竟然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老實不客氣地推了回去,他又使勁地推了我一把,一副挑釁的眼神。當下手上的警棍向他大腿一個劈斬,操場上一聲慘叫,我沒饒過他,一腳將他從司令台上踹了下去,看他摔成狗吃屎的樣子,心中沒來由地感到興奮。
( 我真是壞呀…)
「你怎麼打人!」他們吆喝道。
我偷偷清點他們的人數,五男兩女,才七個人而已,我以前好幾次在學校被幾十個D國中的學生堵還不是談笑自在。會叫的狗不咬人,烏合之眾來再多還是烏合之眾,跟K國小的魔物相比,他們只不過是一群乳臭未乾、心靈空虛的小鬼罷了,我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你是白癡嗎?誰先動手的。再不離開我讓你們全離不開。」我發出最後通牒。
他們摸摸鼻子走了,不過我又叫住他們。
「離開之前,垃圾給我清掉。」
男生全自顧自地往圍牆方向走去,對我的聲音不理不睬,兩個女生則快速地將啤酒罐裝進塑膠袋內,然後將裝滿垃圾的袋子丟入垃圾桶,尾隨她們的同伴去了。
運動的人兒散了,月光照在無人的操場上,灑出一片銀色的幽冥。吞吐白色煙霧,耳邊蛙鼓雷鳴,徐徐步向朦朧的夜色裡。那一脈深沉之中,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黑暗。
V
「是妳?」我說。
「是啊,當然是我,你怎麼了?」
「沒有,只是…」
「你怎麼流淚了?」她揩著我臉上的淚説道。
陽光閃耀在她身後,一陣微風穿過如雲的髮間,她撩起耳邊的髮,不經意地流露出女人的美麗。
她好美!美得讓人心碎。
遠在大學時代我就暗戀她很久了,身旁的眾多追求者彷彿一道高聳城牆,無形的隔籬之前,我只能遠遠看著她。如今,她就在我身旁,美得讓人無法直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就能感覺自己胸膛強烈的鼓動。
「陽光太耀眼的關係吧。」
時間像靜止一樣,她執著我的手,我睜大眼睛,幾乎快要喘不過氣。紅著眼框,伊人春風般溫柔的眼神讓我幸福地沉淪了…

叮~鈴~鈴~鈴~鈴~
( 咦?這是…鬧鐘聲。)
翻身按下鬧鐘開關,我坐在床沿平靜自己的心緒。夢中留下的兩道淚痕掛在臉上,怦然的心跳無法忘懷之前的感動,這一刻的心動,彌補了多年來情愛的缺口。我低頭祈禱,感謝主!讓我從那一段孤獨遺憾的暗戀裡得到純真的救贖。
怎會如此幸福,天外飛來一個心動百分百的美夢?我忽然憶起昨晚光景,服役生涯總是特別孤單,夜深人靜時,更是說不出的寂寞惆悵。昨晚我做了睡前祈禱,祈求能在夢裡和一個美麗女子相會。雖然心想那有這麼美的事,不過還是不由自主地合掌祈禱了…人啊,生來就是一個人,總想成雙成對,所以折服於寂寞的足下。
祈禱也行,這豈不是心想事成了嗎?晚上棋局有人解、做夢也得意,說不定我這個萬年黑牌要轉運了。
( 可能嗎?)
…我心虛地笑了一會兒,該起床了。
出了臥室,正要收拾昨夜的棋局時,赫然發現我苦思未果的詰棋竟然被解開了!
( 真的是扳嗎?)
扳、擋、衝、擋、點、黏、斷…哦,兩邊不入子,原來有金雞獨立這種鬼手段…我細算盤上的種種變化,發現正解果然是盤上多出的那一顆黑子。
真是太扯了!連續兩晚棋局被解開,現在是什麼情形?某個K國小的魔物穿牆解棋、棋盤附了棋仙、還是…
快速收拾棋具,我決定等到晚上再來思考這問題。
VI
小江在臥室睡覺,我在警衛室裡擺棋,盤上是一局很難的詰棋,不知這局棋會不會像前兩晚一樣被解開。我打算在警衛室裡裝睡,看看解棋者到底是何方神聖?對於密室來去自如又能解出棋局的傢伙,我非常有興趣一窺廬山真面目。
雖想找出對方,可是另一個念頭勸我不要這麼做。記得有這麼一個故事,男人救了一隻鶴,後來鶴變成女人向他報恩。她向男人要一間房間,然後要求男人不要偷看,之後她每天織出一匹匹華美的綢緞給男人,男人賣了綢緞,生活逐漸富裕起來。日子一久,男人開始好奇女人如何織出漂亮的綢緞,於是偷偷打開房門,卻發現一隻鶴取自己的羽毛織布,這才了解原來綢緞是鶴為了報恩所織的。身份敗露後,白鶴乘風歸去。我常在想,如果男人當初不要打開房門的話,這份幸福會不會永遠延續下去?
現在的我面臨同樣的問題,是否要打開那扇禁忌的房門?我可能會因此失去某些幸福。為了好奇而打開房門,值得嗎?
我決定以守株待兔的方式等人,為了熬夜,我準備幾罐咖啡和香煙,白煙裊裊散成繽紛碎花,霧裡觀花只有一團看不穿的迷茫。夜越來越深,垃圾桶裡多了幾個咖啡罐,撣掉的煙灰墜入水杯,沉到杯底變成一片片沉默的灰燼,灰燼在水底築成一座失落的廢墟,從廢墟裡望去盡是一片灰色的木然。眼皮越來越重了,我幾乎進入彌留狀態…果然,我不適合熬夜這種艱巨的工作。



半夢半醒、意識朦朧的當中,一道清香飄過,說不清楚是怎樣的香味,或許是茉莉混和薰衣草及香茅草的味道,香味流轉鼻根,彷彿一道金色的光流在體內輾轉,洗淨污濁的五臟六腑。這種通體舒暢的感覺雖然說不上來,卻非常熟悉,似乎就像是在緣道…
「緣道!」
我睜開眼睛,耳邊繚繞著剛才鐺啷的一道響聲。我起身走到桌前觀視棋局,沒錯,又被解開了。環顧四周,警衛室只我一人,不見高人蹤影。地上一副銀色的髮簪,造型古意而典雅,我彎腰拾起,對著這副髮簪沉思。
髮簪是女人家的東西,所以對方可能是個女人。能解艱難詰棋,所以對方可能是個聰明的女人。來去自如,所以對方可能是個聰明又有法力的女人。帶著緣道觀音廟的香味,所以對方可能和緣道觀音廟有淵源,可能是…飛天!
這實在太令人難以接受了!我鎮日和K國小的魔物為伍,修行也不認真,怎麼可能會和飛天那種高格調的靈扯上關係?望著髮簪長考,本來腦中一片空白,後來,有些回憶逐漸被拼湊起來…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又是雨天,寺內的遊客因為下雨的關係比平常少很多。我在大殿的廟簷下躲雨,信步走到上次見到的飛天圖那裡。仔細端詳圖中的飛天,果然…嘿嘿!她披散髮在天空凌波微步,不是上次我見到的那副束髮美人的模樣。
環顧四下無人,我從懷中取出髮簪,恭敬地放在飛天圖前,接著轉過身去,想起這裡是觀音廟,福至心靈,我開始唸誦高王觀世音真經。三遍唸罷,轉身回首,圖前的髮簪不見蹤跡,只見圖內的飛天已是典雅的盤髮模樣。
( 果真是妳。)
向前細看,只見她從畫裡伸出半截身體,我著實吃了一驚。
「謝謝你歸還我的髮簪。」
巧笑倩兮拉近了仙凡之間的距離感,我甚至還覺得她挺平易近人。
「也謝謝您這幾天的照顧。」我恭謹地彎腰行禮道。
「美人不該蒙塵。記得嗎?只是回報你的浪漫。不過幾場棋戲一場夢,何足掛齒。在此別過,願君珍重。」
「再見。」我揖禮道。
她甫一說完就翩然遁入畫中。我眨一眨眼,定睛一看,或許是觀者有心吧,我似乎看見飛天對我嫣然一笑。
VII
剛下過雨,地上散落一片和著濕泥的藤蔓和樹枝,看著這幅景象,我有點皺眉。工友們剛將教材園的樹木修整完畢,下班時間到了,所以大家準時打卡回家,上頭的人於是叫我們校警到教材園處理善後。老王當然一定叫我做苦工,然後自己在警衛室裡吃冰淇淋,徹底善用班頭的權力。
( 這麼多的東西要從何清起?)
呆立細雨中,我望木興嘆。
「反正明天傍晚做完就行了,那麼明天再做吧,或許木枝會乾一點。」我逃避現實地道。

很快地,該來的還是要來,再次來到教材園,但已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像是有人打掃過一樣,所有地上散落的枝葉木屑全被堆成兩個小丘…
( 現在是什麼情形?)
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有些工作也是在挺詭異的狀況下被完成。有時是園藝雜役,有時是搬運雜物的差事,總是莫名其妙地在隔天就完成了。這些差役原本我以為是觀音廟的飛天幫我做的,但是髮釵歸還了,我們的緣份也告一段落,飛天應該不太可能會再回來幫我吧。四下無人,我點了一根煙,蹲在地上整理自己的思緒。
回憶最近這些時候發生的事情,想了很久,除了煙抽得很爽、有點飄飄然之外,全無所得…
「美人不該蒙塵。記得嗎?只是回報你的浪漫。不過幾場棋戲一場夢,何足掛齒。在此別過,願君珍重。」
我忽然憶起飛天的最後一句話。對啊,她說幾場棋戲一場夢,只說幫我解棋和許我一場春夢,從來沒說幫我做任何差役…
呼!我喘了一口氣,似乎抓到了問題的癥結。或許飛天的到來只是個美麗的巧合,另一個詭奇的情事同時在這美麗的巧合底下悄然運作。

夜深了,我在警衛室裡抽煙擺棋,無線電卻傳來小江的消息。
「學長,操場有點問題,麻煩你來一下。」他從無線電的另一端說道。
收到小江的訊息後,我立即檢查裝備。
鑰匙、警棍、地藏經、香煙…傢伙全齊了,出陣。
彎彎的月亮高掛天上,銀白的月色和星輝混成一團難分難捨的光暈,依照我的經驗,今晚大概又是個魔星高照的夜晚。
甫一轉彎進入操場就看見小江被十幾個人圍住,我緊握警棍,快步走向小江。
「怎了?」我問。
「這些人怎樣都趕不走。」小江回道。
我快速打量那伙人,看樣子似乎全是中輟生,沒什麼好怕的。
「學校開放時間已過,現在馬上離開。」我立即板著臉孔說道。
「總算來了,我就不信等不到你。」其中一人回道。
我認出他了,之前他在學校喝酒被我趕出去,看樣子他是來聚眾尋仇的,原來我才是他們的目標。氣氛微妙了起來,他們個個手持球棒、蝴蝶刀和一堆硬傢伙,再呆的人都會覺得不妙。看看身旁臉色發白的小江,我知道別想指望他來救我了。
他們一步步逼進我,這一戰似乎是不可避免了。我緊握警棍,一副雖千萬人吾往已的姿態。雖然很想逃跑,但是一想到為什麼我必須害怕這些俗辣而逃跑這件事,心裡就有千百個不甘願。與其向這些俗辣輸掉自尊,我寧願面對死亡的恐懼,壯烈地戰死。整理好慷慨就義的心情後,我緊咬著牙,等待那一觸即發的死亡線被點燃。
( 死就死,沒什麼了不起。嗡嘛呢唄咪吽。)
深夜裡,空盪的操場中,就算我和小江死在這裡只怕也要明早才有人知道。喊誰也沒用,這時候只能靠自己了,我正面臨著一生之中最大的危機。就當我正打算先下手為強,先撂倒其中一個之時,我停止了動作,因為他們身後來了一群高大的男人。每個男人都穿著黑色西裝,戴著墨鏡,一副混黑社會的樣子,更讓我驚奇的是隨著他們的走近,我發現他們幾乎個個都有一九O公分高,難道是這些中輟生的靠山嗎?沒想到現在黑社會的素質這麼高,看著這二、三十個黑衣巨漢,我的戰意全失,這下真的死定了。
( 觀世音菩薩聞聲救苦、救苦救難,嗡嘛呢唄咪吽、嗡嘛呢唄咪吽…)
那群黑衣男子個個不茍言笑,就像電影中冷酷的FBI幹員一樣。黑衣人魚貫走過那群中輟生之間,無視於他們的存在,一個個向我走來。經過小江跟前時,每個人都惡狠狠地瞪著他,雖然他們戴著墨鏡,我看不到他們的眼神,但是他們嘴角露出的忿怒曲線讓我知道他們對小江充滿了怒氣。當二十幾個巨漢全聚在我的面前時,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壓迫感。
咦!他們居然個個都向我彎腰行禮,現在是什麼情形…
「他們竟敢對您不敬!請問,如何處置他們?」其中一個黑衣男子向我問道。
我東看看西看看,確定四周沒其他的人。
「你在跟我說話嗎?」我問。
「是的。」
( 看來這些穿黑西裝的大漢和那些中輟生是不同掛的。)
「我是K國小校警,一介平民死老百姓,你確定沒認錯人?」我白目地低聲問道。
「就是您沒錯。」他低沉地回道。
「你是問我該怎麼處置他們對吧?」
「是的。」
( 反正他們都這樣講了…)
「那就隨便扁他們一頓,薄懲一下好了。」我隨口說道。
「遵命。」
一群穿西裝戴墨鏡的大漢一起轉身的畫面真是魄力十足,那群中輟生被迎面而來的FBI軍團嚇得驚慌失措。
「你…你…你們要幹嘛…」
話未說完,FBI軍團就上去海扁那堆中輟生。拳拳到肉,打摔踹踢,中輟生們完全不是對手,個個被打得鼻血與牙齒齊飛。天啊,這是那門子的薄懲…
眼看再打下去會出人命,我打算出言制止。
「呃…這個…」
「什麼事?」一個黑衣男子停下手邊的動作回道。
他的臉孔很冷峻,感覺像是已經殺紅眼的樣子。
「呃…沒事,不用理我,你們繼續…繼續…」
他冷酷的表情讓人為之一震,我將救人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們又打了一陣,地上留下灘灘血跡和一群傷重動彈不得的人。
「請問,這樣可以了嗎?」其中一人向我請示道。
「呃…可以…可以,這樣就行了…」
「那我們告退了。」
那群FBI幹員一個個到我面前向我彎腰行禮,接著就離開了。經過小江的面前時每個人仍然惡狠狠地瞪著小江,我從顫抖的嘴唇看出小江非常恐懼這群凶神惡煞。他們冷酷的黑西裝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魔界的夜色裡。
「學…學…學長,那群人是…」小江顫抖地問道。
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江居然會嚇成這樣子,真是惡人無膽。看著他害怕的樣子,或許是平常被他欺壓太久了吧,此時我的心裡升起一陣快感。
「他們哦,是我手下啊,我沒跟你說過我是黑龍幫的太子爺嗎?剛才那群人是幫內的玄武堂弟兄,大概是護主心切所以沒聽我命令就跑出來了,真是拿他們沒辦法。」我隨口胡謅道。
「你說的是真…真…真的嗎?」
「你覺得呢?」我嘻笑道。
「那…學長,今晚這件事要記在警衛日誌上嗎?」小江恭謹地請示道。
大概是警覺到平常對我不好,可能那天會被我叫人把他幹掉吧,平常不太鳥我的小江竟然一下子對我畢恭畢敬的,一時之間還真不太能適應。
「一群穿西裝的高大人馬在深夜的操場上痛扁一群中輟生,向校警行禮後就揚長而去。你以為學校會相信這種鬼事情嗎…」
「是,不寫就不寫,學長你說了算。但是如果明天早上有人發現地上躺著一群受傷的人而向學校報告,我們該怎麼說呢?」
我緩緩吐了一口白霧,接著走近倒地的人,大聲喊道:
「限你們十分鐘之內離開我的視線,不然我就叫我的手下再海扁你們一頓,聽到沒有!」
話一說完,地上垂死的幾個人紛紛爭先恐後地爬起來,爬起來的人扶起被打到爬不起來的同伴,沒五分鐘操場就只剩下小江和我兩個人了。
「人是沒了,那地上的血跡要用拖把拖乾淨嗎?」小江問道。
「那不是血跡,是有人惡作劇潑紅墨水,了不了?」我輕描淡寫地道。
「是,我知道了。」小江點頭道。
蛙鼓蟲囀齊鳴
月色星光爭輝
天降奇兵兮威武
吉凶禍福兮難測
魑魅魍魎兮重重迷津
天地四方兮神鬼言靈
VIII
距離上次神奇的FBI事件已經好幾天了,我始終想不出那些黑西裝男子的來歷。這件事真的太奇怪,在我即將被扁之際跑出二十幾個穿西裝的大漢護駕,而且這些大漢還清一色地都有一九O公分高,更離奇地是他們居然還向我敬禮…我縱然再聰明也解不出這些人的來歷,我甚至懷疑之前鬼使神差被完成的差役會不會就是他們的傑作?
夜已深,老王巡邏去了。我在警衛室裡翻書,打發深夜空寂的時光。
「操場出事了,你快過來!」老王從無線電的另一端說道。
收到老王的訊息後,我迅速將地藏經和香煙放入長褲外袋,拎起警棍,快步走向操場。一群人圍住老王,看樣子又是滯校不歸的頑劣份子。
「怎了?」我問。
「趕不走,死賴在這裡。」老王回道。
其中一個人指著我,然後旁邊幾個人就跟著沸沸揚揚了起來。
「就是伊。阿明,就是伊拖人來打我。」一個染髮的傢伙說道。
我認得他們之中有幾個是上次被神祕的FBI打過的傢伙,看來這次他們是帶人來尋仇的。
「你好大膽子,連我的兄弟也敢動。」帶頭的傢伙指著我說道。
我想,他大概就是他們口中的阿明。
( 他沒起殺意的話我會扁他嗎?誰先動手的?真是是非不分的傢伙。)
我從煙盒裡刁了根煙,打火機上冥綠的火燄提醒我一件事。仰觀星象,月亮比前幾天又圓了一點,月暈和星芒交纏在黑暗的夜空,如此迷濛的光暈讓我憶起前幾天的往事。相似的地點、相似的時間、相似的人物,又是一個魔星高照的夜晚。
「靠!我問你話你是沒聽到嗎,自顧自地抽煙,不想活了哦!」阿明怒道。
跟這些昏狂的人講再多也沒用,反正講到最後的結果不是要錢就是開打,與其呆呆地被殺掉,不如死前抽煙抽爽一點,享受生前最後的一根煙。
我一邊抽煙他一邊在耳邊嘰哩畖啦地開罵,我沒什麼鳥他,反正呆會兒煙抽完就先下手為強賞他一棒,再來是死是活就聽天由命了。嗡嘛呢唄咪吽。
「操!你以為不說話就沒事了嗎,我告訴你…」
阿明話未說完我就一棒往他的頭殼敲下去,敲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身形一墜就倒在地上了。旁邊的人正要一擁而上淹沒我,我也正打算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時候,雙方動作忽然全停下來,因為兩側各自有一批穿著紅西裝的人朝我們走近,最後兩批人居然在我的面前停下來,更讓我驚奇的是他們不但清一色地穿紅西裝戴墨鏡,連身高都是清一色的一六O公分,面對這群人數約莫六、七十人、個個殺氣騰騰的紅衫軍,在場的人全不禁膽顫心驚。
( 他們是黑色FBI的同伴還是敵人?是來救我還是殺我的?觀世音菩薩聞聲救苦,嗡嘛呢唄咪吽、嗡嘛呢唄咪吽…)
紅色FBI軍團當前,阿明和我這兩掛人都不敢輕舉妄動。氣氛詭異朦朧之時,其中一個穿紅西裝的男人出聲了。
「他們竟敢對您不敬!請問,如何處置他們?」
我心虛地左顧右盼,他的視線仍然落在我的身上。
「你確定是和我說話嗎?」我心虛地問道。
「是的。」
「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
( 現在是什麼情形…)
一回生二回熟,反正我也被之前神祕的黑色FBI和現在的紅色FBI搞得痞掉了,索性給他撩下去算了。
「你是問我要怎麼處置那群死老百姓是嗎?」我徐徐地道。
「是的。」
「那就隨便扁他們一頓,略施薄懲好了。」我吐了口煙說道。
「遵命。」
紅衣軍團收到我的命令後立即轉身,雷厲風行地狠狠海扁那群死小鬼,那群可憐的傢伙被打得七零八落、屁滾尿流的,看他們尋仇不成反被扁的狼狽樣,心裡真有股說不出的痛快。不過他們似乎打得太忘我了,又是滿地血跡,眼見要出人命了,忍不住出言喝止。
「喂,你們…」
「什麼事。」一個紅衣男子放下手上被打得半死的小鬼說道。
他嚴厲的臉孔讓人恐懼,我不禁將救人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沒…沒…沒事,你盡興就好。」
「是。」他點頭道。
話一說完,他立刻回頭揪起地上剛才那位仁兄的領子,舉起拳頭往他的臉上又是一陣鐵拳轟炸,光看那個狠勁我就感覺得到那個可憐鬼的鼻樑大概碎了吧,這種猛拳之下,能活著就是耶穌顯靈了。
「請問,這樣可以了嗎?」一個紅衣男子向我請示道。
「可…可…可以了…」
「那我們告退了。」
紅衣FBI一個個在我面前彎腰行禮,然後踏著整齊的步伐魚貫而去,不一會兒幾十個人的背影全消失在黑暗的另一端。地上血跡斑斑,阿明那一掛的人全躺在地上呻吟哀嚎,有的甚至還翻了白眼,而旁邊的老王看得目瞪口呆…
「你們這群雜碎給我聽著,快給我爬起來,十分鐘之內離開我的視線,否則我再叫我的手下賞你們一頓粗飽的。」
十分鐘後,操場只剩我和老王兩個人。
「剛才是什麼情形?那群穿紅西裝的人是誰?」老王問道。
「不瞞你說,我是黑龍幫的太子爺,那群穿紅西裝的人是幫內的朱雀堂弟兄,他們剛剛是為了保護我才出現的。」我煞有其事地道。
「原來小江說的是真的…」老王喃喃地道。
老王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意思,或許他將我的戲言當真,一時之間無法接受眼前那個平日被欺負的黑牌居然是個黑社會的狠角色。熄了煙,我走向警衛室,向後招一招手,老王隨後跟了上來。他的樣子有點呆滯,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或許對他而言,今晚是個奇幻的夜晚。
IX
「為什麼我得做那麼多差事…」小江不滿地道。
「你搞清楚,我是班頭。不叫你做,難道是叫我做嗎?」老王微慍道。
「可以叫學長做啊。」
「小江,你要搞清楚,你現在是服役,苦一點本來就是應該的,別平常爽慣了,現在叫你做一點事就吱吱歪歪的。不然好啊,我就叫他做,然後告訴他是小江叫我叫你做的,你看這樣如何。如果你說好,我就叫他做。」老王不滿地道。
小江沉默了。雖然不滿,對老王的話卻完全無法反駁。
我在臥室內,隔著一道牆,但是他們的對話都一清二楚地傳到耳中。這些話避重就輕的,沒點出真正的重點,重點就是現在老王知道我是黑社會,不能再凹我了,免得將來退伍後被我來陰的。既然不能凹我,當然只好凹小江,這就是重點。
( 他們把我的戲言當真了…)
我到廁所點了根煙,坐在馬桶上享受吞雲吐霧的樂趣。抽完煙後我將煙蒂扔進垃圾桶,但是垃圾桶因為太滿而使得丟入的煙蒂被彈了出來。這件事提醒了我,該是丟垃圾的時候了。不過這次我不再自己清垃圾,反而走出廁所從容不迫地使喚小江。
「小江,廁所的垃圾桶滿了,你去清一下。」
「好。」小江簡單地回道。
沒多久,小江居然破天荒地清理垃圾桶,看他將垃圾袋鋪入垃圾桶內的樣子,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動。小江來K國小這麼久了都不鳥我,今天,我第一次感受到當學長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老王出去巡邏了,小江在警衛室裡看電視,我則走到外頭抽煙賞月。自從兩起神祕的FBI事件之後,老王和小江開始對我有了起碼的尊重,當然,這之間夾雜了一些恐懼。這段日子以來,老王收斂很多,不再肆無忌憚地凹我做公差,所以小江成了可憐的代罪羔羊,像隻忙碌的小蜜蜂,飛到西,飛到東,苦命忙做工。之前地獄的苦力生活變成現在天堂的悠哉日子,真該感謝那群FBI。不過,他們究竟是何方神聖?
「天外飛來一群FBI。」我如此形容目前遭遇的神祕事件。

「學長,王學長說操場有狀況,要我們過去。」小江說道。
我點點頭,入警衛室取了地藏經和警棍,和小江一起趕赴操場。一進操場,場面相當浩大,大約百來人聚在那裡,我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學長,我剛打了電話給派出所,他們說幾分鐘內到。」小江說道。
老王和我凝聚著天空…
「我們這邊的派出所是最不可靠的,他說幾分鐘到就是三十分鐘後才會到的意思。」老王說道。
「真的嗎?」小江訝異地道。
「警察靠得住的話,要我們警衛幹嘛。警察靠得住的話,那群人會在這裡嗎?」我低首道。
百來人的陣仗近看之下挺有魄力,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朝他們走去。
「就是伊,就是伊拖人扁我們的。」阿明指著我的鼻子道。
「你很搖擺哦,竟敢拖人扁我的兄弟。」帶頭的傢伙拍著我的胸口道。
( 一群人無所事事地聚在國小操場上,難道沒有比龜在這裡更有意義的事能做嗎?真是心靈空虛的傢伙。講廢話虛張聲勢幹嘛,有種就單挑,不然就馬上開打呀,淨說些廢話…)
「你…」
本想罵他,但話一出口就被他出言擋掉。
「我知道你想道歉,但那沒用。道歉如果有用的話,世界上就不會有警察了…」
( 還不開打嗎?廢話真多…)
正當我猶豫要不要先發制人賞眼前的傢伙一棍之際,我的左方來了二、三十位穿黑西裝的高大FBI,一股黑色疾風轉眼來到面前,向我彎腰行禮。接著右方出現幾十位穿紅西裝的精悍FBI,個子雖矮但個個軀幹結實,遠處疾走而來,儼如一陣野火燎原,一下子就到我的面前,一樣恭敬地向我行禮。看著眼前這群戴墨鏡的煞星,心情忽然輕鬆起來,看來幸運女神沒有放棄我。在場的人,包括老王和小江,一時間還無法接受這群不知那兒竄出來的凶神惡煞一下子就匯集在我的面前,這似乎是電影或漫畫裡頭才會出現的場景。
紅黑兩派人馬,誰也不瞧誰,雙方都非常冷酷。倒是他們後面那群人似乎怯戰了,一副想偷溜的樣子。我想呆會兒如果開戰,我們這邊一定隨便打隨便贏。
「他們竟然對您不敬!請問如何處置這群人?」
「好好地扁他們一頓,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個都要教訓到,一個也別漏掉。」我從容而冷酷地道。
領命之後,紅黑兩個FBI軍團立刻扁人如破瓜地將他們打得潰不成軍。一個紅衣男子抓住一個倒霉的傢伙後,將他扔到半天高接著朝天一拳正中他的後腰,真是異常華麗的怪力招式,我彷彿聽見那人脊椎斷裂的聲音…一個怯戰的傢伙想爬牆逃走,一個黑衣男子疾走如飛,用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大步走到逃兵的身後,接著一個飛踢將他釘在牆上,然後就是一陣驟雨般的拳頭轟炸…
老王和小江被眼前大亂鬥的景象弄得目瞪口呆,我輕輕搭著兩人的肩膀到司令臺前。
「坐吧。」我說。
老王坐在我的左邊,小江坐在我的右邊,我們三人坐在司令台上一起觀視兩百個人在操場上決鬥。或許不能說決鬥,說屠殺適切點。天上圓圓的輪月高掛,輪月底下的操場上,黑巨人橫行無阻、紅色野火熾烈猛利,百人血花紛飛濺灑,綻成地上朵朵鮮紅的玫瑰,哀嚎與慘叫聲一次又一次烙在風的痕跡上,活生生的地獄圖在眼前竟是如此地鮮明亮麗,甚至可以感受到一種悲劇的美感。巨大的輪月、詭譎的FBI、磅薄盛大的慘鬥、和老王、小江併肩相坐…

這一幕,是我人生最詭異的一刻。
X
「晚安,引魂者。」一位婦人向我說道。
我端詳著她,姿態豐滿、雍容華貴,著華美黑衫,貴婦人模樣。再環視四周,非常空曠,唯吾兩人爾。
「引魂者?妳在叫我嗎?」
「沒錯,就是您。」
「這是那裡?」我問。
「您的夢裡。」
「妳進到我的夢?」我又問。
「是的。」
「妳入我夢,所為何來?」
「有事相求。」
「說吧,如果我的能力可及,我會儘量幫忙的。」
她的眼神堅毅泰然,一看便知久歷人事,對於這樣一個人生經驗比我豐富許多的人,我想不出我有什麼能幫她的。
「在說出此事之前,我想請問您,能否說出我的來歷。」
要別人幫忙還要別人猜她是誰?有沒有搞錯,現在到底是誰在求人…可是看她的神情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為何要我猜妳的來歷?好奇嗎,還是?」我問。
「久聞引魂者廣識多聞、智慧過人,今想見識之。」
( 啥,我廣識多聞、智慧過人哦,我怎麼不知道自己這麼厲害…)
見她表情誠懇,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才確定她是當真的。
「妳是什麼來歷哦,嗯,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長考一下。」我認真地回道。
她點頭答應,我則低頭長考頻頻。
良久…
「在回答妳的問題前,我先問妳一件事,那些穿黑西裝的人跟妳有沒有關係?」
「不但有,而且關係匪淺。」她不疾不徐地道。
「好吧,那我心底有譜了。先聲明,下面的答案只是我的臆測,不一定對,畢竟我只是個凡人,不可能什麼都知道。如果說錯了,可不能怪我。」
「您過謙了。」
再次整理所有的思緒,沉吟了一會兒,我說出自己的答案。
「妳是…長腳黑蟻的蟻后。」我有點心虛地道。
她的表情又驚又喜,我想我是通過考驗了吧。
「傳言果然不虛,引魂者確實智慧過人。」她讚嘆道。
看她讚嘆的樣子,我越發心虛…
「沒有啦,騙吃騙吃而已。」我不好意思地道。
「請問您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這個嘛…關鍵就在於你叫我『引魂者』。」
「怎說?」
「引魂者,顧名思義就是導引魂魄的人。我知道自己不會牽魂,唯一會的就是超度。所以我想,或許妳說的引魂與超度是同義詞。」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她點點頭,那樣子似乎有嘉許之意。
「那我又繼續想啦,如果我是引魂之人,那麼,引的是誰的魂?想來想去,一生中以引度蟲蟻的魂魄最多。我目前在K國小服役,來這之後超度的對象又以螞蟻最多,接著我想起最近一連串難解的事件,記起那批黑衣男子怒視小江的畫面。
我之所以在K國小引度眾多螞蟻亡靈就是因為老王和小江總是無情地捏死眼前的蟻眾,兩人中又以小江最甚。那批黑衣人修長的身形與衣服的顏色似乎和常被小江捏死的長腳黑蟻有著某種程度的呼應,而黑衣人怒視小江的心情我想應該也和常被小江殺害的黑蟻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看他們敏捷的行動不太像人類,所以我想他們可能是K國小的魔物…呃,抱歉,我的意思是非人。既是非人,那麼綜合上述,我認為很有可能是黑蟻。另一方面,同樣面對小江和我兩個人,他們對待兩個人的態度完全不同,一個恭謹尊敬、一個恨不得食其血肉,這表示他們對小江有明顯的負面情感,對我則有明顯的正面情感。小江常殺害蟻眾,我則超度其魂往生人天,對長腳黑蟻而言,似乎也非常符合這樣的立場。」
她不住點頭稱是,看起來很滿意的樣子。
「你剛才的推論的確很棒,那些黑衣人的確是我的子民。但是,剛剛的推論只有推斷出黑衣人是黑蟻,並沒有推論出我是蟻后啊。」她續問道。
「關於這問題…我實在無法確定妳的身份。我只想到,如果這些黑蟻能變成人形,我是指這些兵蟻或工蟻或雄蟻能變成人形的話,那他們的蟻后就更可以變成人形了。螞蟻的社會裡,蟻后是唯一的女性,所以我想如果妳和那些黑蟻有關係的話,那麼妳是蟻后就是非常自然的推斷了,唯一的女性,沒錯吧。但是如果妳回答不是,那我就怎麼也無法猜出妳的來歷囉。」
蟻后撫掌而笑,直稱讚我的推理精彩。
「之前我的差事是妳的蟻眾幫我做的?」這次換我提出問題。
「你猜對一半。」她有點遲疑地道。
「可以說出妳的事了吧。」
「我可以再讓您猜一次嗎?」她有點開玩笑地道。
「可以啊。」
「這次您連我要請求的事也知道了?」蟻后半信半疑地道。
「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猜猜看,和紅螞蟻有關是吧。」
「咦,您真是厲害,一猜就中。」
「因為如果高大的黑衣人是長腳黑蟻的話,那矮個子的紅衣人很可能就是小紅蟻。每窩小紅蟻的數量總是黑蟻的數倍,而小紅蟻的個子也比長腳黑蟻矮小許多,無論顏色、數量和個頭上,都不難類比出紅衣男子是小紅蟻。
我之前問妳,我的差事是不是妳的蟻眾幫我做的,妳說猜對一半,所以我想另一半應該是小紅蟻做的。不同種的螞蟻之間就像兩國相處,有時和平無事、有時刀劍相向,即使是同種的螞蟻也會因為不同窩而展開戰鬥。難道妳來是為了戰爭的事嗎?」我簡略說出我的想法。
蟻后嘆了口氣,愁眉中透露出許多煩憂。
「您說得對,的確是戰爭,我們明天日出之時將有一場血戰。敢問引魂者,您認為我方的勝算如何?」黑蟻后憂心忡忡地道。
「幾乎沒有勝算。」我果斷地道。
黑蟻后面如土色,大概是我的話動搖了她的內心。
「何以見得?」
「小紅蟻體型小,適於群聚而且不易分開,在一塊小戰場上如果能站一隻大黑山蟻的話,那麼站上五隻小紅蟻鐵定沒問題。這麼說好了,小紅蟻體積小、軀幹結實,團戰中容易聯繫。越大的螞蟻如果要團戰,各隻螞蟻單兵和單兵之間的空隙也就越大,這些空隙空間被敵人佔據得越多也就意味著這隻大螞蟻必須和更多的小螞蟻對打。所以在蟻戰的角度上來看,體型越小越能進行集團作戰。另外,蟻戰對妳們特別不利。因為你們的腳很修長,所以很難應付小紅蟻的低位攻擊,而且,有些紅蟻還有毒呢。
我小時候家裡很多螞蟻,曾看過幾次螞蟻的集體戰鬥,所以對蟻戰算是有一點心得。」
「體型、數量都不是對手,難道我們這一族就要在我手上終結了嗎…」她哀戚地道。
「打不贏就別打了,不能避免戰爭嗎?」
「沒辦法,這一仗是打定了。我們和紅蟻是世仇,況且蟻天君曾預言明早我們兩族的恩怨會告一段落。」
「蟻天君?」
「蟻族的神明,我們的法術也是由他所賜。」
「原來如此。」
沉思了一會兒,我試圖找出和平解決問題的方法。
「能搬遷嗎?」我問。
「這不可行。一來沒有新窩的目的地,二來時間上也不允許。」
「這倒也是。」
「天一亮就是決鬥之時,趁現在還有時間,請您去搗毀紅蟻的巢穴,如此他們定會軍心渙散,屆時我們就有勝利的機會了。」
「我不想殺生。妳怎不說妳派妳的子民變成人形再攻擊他們的巢穴呢?何必假手於我。」我微慍道。
「我們的法術都是蟻天君自虛空傳下,不能對付蟻眾,否則定遭蟻天君神罰。」
「即便如此,我也是不殺生的。」我堅定地道。
「引魂者,請您幫助我們度過此劫,我們定會一輩子護持您。」
任憑黑蟻后殷殷懇求,我始終堅持自己不做無謂殺生的原則。她的話雖讓人心軟,但我已鐵了心腸。
「我不殺生,也不會眼睜睜讓你們被滅族,妳請回吧。」
黑蟻后悵然離開,我則苦思如何讓黑蟻度過眼前的危機。

未久,一名著華美紅衫的貴婦人來到,我心底有了譜。
「引魂者,紅蟻后向您請安。」
「別客氣,我還得謝謝妳派人幫我做雜役差事呢。」我笑盈盈地道。
「為偉大的引魂者代勞是我們的榮幸。」紅蟻后不卑不亢地道。
「我猜猜,妳是有事求我對吧?」
「是的,請引魂者在日出之時,不要插手我們蟻族的戰役。」
「妳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不救黑蟻,你們就能靠實力殲滅他們,對吧?」
紅蟻后點點頭。
「難道不能化甘戈為玉帛嗎?」我追問道。
紅蟻后搖搖頭。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妳回去吧。」
「感謝引魂者成全,我這就告退了。」
( 我只說我知道該怎麼做,可沒說不救黑蟻哦。)
她行禮之後就離開我的視線,我又是一個人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勸牠們別開戰果然不可能。蟻眾固執、好戰的習性根深蒂固,不是我想改變就能改變的。習性…習性…習性…對了,習性!
一想到解決之道,心情一下子就鬆懈了。席地而睡,我在自己的夢裡入眠。
XI
叮~鈴~鈴~鈴~鈴~
一聽到鬧鐘的響聲我飛也似地從床上爬起,快速盥洗後便開始尋找螞蟻的巢穴。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長腳黑蟻的窩應該是在…這裡,找到了。」我對著牆上的小孔說道。
長腳黑蟻在牆上的洞穴爬進爬出的,從牠們大量出陣的情勢判斷,戰爭很可能已經開始了。循著黑蟻的行列,我的視線停在警衛室外一處磚地上,牠們真的開戰了。扭曲、掙扎、惡戰、逃脫、追擊、殺戮…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紅蟻部隊,黑蟻軍雖然源源不絕地湧入,但都難逃被紅潮吞噬的命運。我不停地撥弄戰場,地上螞蟻四散後很快就在附近的路徑上野戰,隨著雙方人馬的匯聚又形成了團戰的戰場。反覆幾次的撥弄都無法讓雙方停止戰爭,打不散螞蟻對戰爭的執念。
(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呆會兒要巡邏,接著指揮交通,再來就是一連串的勤務,根本沒時間陪牠們慢慢耗,我決定速戰速決。我進警衛室,從冰箱裡拿出一包紅糖,那是去年冬天煮薑湯剩的,還沒清掉…
我在黑蟻往戰場的路線上撒了些糖,果然遇見糖的黑蟻停止了往戰場的行軍,咬了糖就回巢穴去了,看到這一幕讓我更有自信能消弭戰事。我在黑蟻的蟻穴前撒了很多糖,糖堆成一座小丘一樣,夠讓牠們搬了。黑蟻不住在穴前徘徊咬糖,行軍的隊伍終於在糖的魔力下瓦解,我終於停止了這條通往死亡的道路。為了怕有漏網的黑蟻前往戰場,我在通往戰區的路上陸續撒了糖,這下攔截力百分之百,很快地我只看到搬糖的黑蟻,沒再看到向戰場行軍的黑蟻了。
另一方面,我撥弄戰場,紅黑兩邊混戰的蟻軍果然短暫地四散。利用這短暫的空檔,我在戰場上撒了一點糖,情況果然如我所想,螞蟻像是忘了要打仗一樣,努力地搬糖,真是沒原則的傢伙…
循著紅蟻的行軍隊伍,我在紫薇樹下找到牠們的巢穴。我將所有的紅糖全倒在蟻穴四周,紅蟻為了搬糖在洞口進進出出的,忙得不亦樂乎。

果然,習性就是習性,螞蟻愛吃糖的習性是不會變的。哈哈!
願世界和平。嗡嘛呢唄咪吽。
XII
這一晚,兩位古代武將打扮的人朝我而來,腰間佩帶寶劍,儀態威武。其中一位捧著盤子,盤子上蓋了一面紅布。
「紅布蓋的是什麼東西?」我好奇地想道。
「引魂者,稽首。」一位武將說道。
「稽首稽首,請問你們是…」
「我們是蟻天君座前的蟻神將。因您一生拯救蟻眾生靈無數,超度蟻眾亡魂無數,冥陽利益蟻眾無數,又今日阻止兩族螞蟻的宿命死厄,故蟻天君特賜蟻天令一枚,命末將交付於您,請引魂者笑納。」
他說完就掀起紅布,盤子上放的是一枚木刻令牌,上書「蟻天」兩字,另刻有許多我看不懂的文字。手指一碰到蟻天令,令牌就自動縮小然後遁入我的右手無名指內。
( 真是神奇的令牌。)
「請問,蟻天令有何用處?」我向蟻神將問道。
「見蟻天令如見蟻天君,任何蟲蟻不得騷擾令牌主人,否則就是和蟻天君為敵。」
「所以這是枚轄及蟲蟻的令牌?」
「正是如此。」
「我知道了,謝謝神將。」我彎腰揖禮道。
「末將告辭。」兩名蟻神將揖禮道。

好睏…一覺醒來,恍恍惚惚,依稀記得夢中好像有兩個蟻神將送我什麼…什麼令…對了,是蟻天令。我對著右手無名指發呆,沒什麼異狀啊。這是真實的情事,還是南柯一夢?
很快地我就放棄思考,悠悠地在床上躺平。我只知道習氣是很難改變的,就如同螞蟻愛吃糖一樣,我現在只想睡覺…
d001 發表於 2008-8-7 18:49
第一部駐校衛警之卷 第十話-月光魚
I
最近一名小學生失蹤了,據說是晚上到K國小遊盪之後就不見了。上面的交待我們巡邏時要特別注意,看看有沒有可疑人士或是失蹤小鬼的蹤影。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巡邏是沒用的…當然,我是不能跟上面這樣講的。

喝著冰涼的鋁箔包綠茶,悠哉地聽著窗外的蟬鳴之際,熟悉的小鬼又不請自來地混入警衛室。他張開雙手,一手拿著一片海苔,另一手則拿了巧克力。

「我今天有海苔和巧克力哦,你想吃那一個?」他嘻皮笑臉地道。

「當然是巧克力,巧克力可是王道啊。」

正當我準備拿巧克力時,他的眉頭緊緊地糾在一起。唉,真是藏不住心事的傢伙。

「我改變主意了,忽然覺得海苔比較好吃。」

說罷我拿了海苔,小鬼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早知如此就不要玩二選一,一開始就給我海苔不就好了,真不曉得那顆小腦袋瓜在想什麼。

「警衛杯…叔…葛格…」

我凝視著天空。

「警衛葛格,你知道為什麼學校有小朋友不見了嗎?」他好奇地問道。

我知道他指的是最近的學童失蹤事件,除了知道他在失蹤當晚曾在K國小之外,其餘的線索全無,案情進展如墜五里霧。

「他不乖,被妖怪抓走了。」我胡亂謅道。

「哈哈,你騙人,那有妖怪啊。」

他笑得挺開心,那份快樂似乎渲染了我,我的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

「那我問你,世界上有沒有聖誕老公公?」

「當然有啊。」他不假思索地回道。

「既然有聖誕老公公,那應該也有妖怪啊。」

「原來如此...」

看他豁然開朗的呆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沒多久,他一副愁眉深鎖的模樣,似乎在煩惱什麼。

( 小學生那兒來這麼多煩惱…)

「怎了,想什麼?」我問。

「萬一我遇見妖怪,妖怪要抓我怎麼辦?」

「你乖一點妖怪就不會抓你了。」

「可是我一定不會乖的,到時候妖怪來抓我,我就完了。唉…」

「死小孩,沒事嘆什麼氣…」

「如果遇到妖怪,我該怎麼辦呢?」他擔憂地道。

「還不簡單,就唸大明六字咒咩。」

他搔著腦袋,一副不解的樣子。

「這個咒語很屌哦,只要唸六個字,觀世音菩薩就會保佑你,妖怪就不會抓你了。」我得意地道。

「只有六個字,這麼方便哦,教我。」

「聽好了。嗡嘛呢唄咪吽。」

「嗡嘛唄嘛唄吽…」

「嗡嘛呢唄咪吽。」我糾正道。

「嗡嘛咪咪咪吽…」

「嗡嘛呢唄咪吽。」我再次糾正道。

「嗡嘛嘛咪咩吽…」

殘念…

「算了,不然你唸南無觀世音菩薩好了。觀世音菩薩聞聲救苦,聽到你的聲音就會來救你了。」

「可是我信基督教,媽媽不准我唸佛。真遇到妖怪的話,該怎麼辦呢?」

( 剛剛的大明六字咒也是佛教的呀…)

「連最簡單的唸佛也不行,真難搞…」

「有沒有什麼護身符之類的,就像你手上那串一樣。」

  講得跟真的一樣,好像妖怪真要把他抓走似的。我從房裡拿出一個箱子,裡頭放了幾十張的唐卡法相、咒牌、五色線、金剛鈴杵、手珠和唸珠等若干法器。我在箱子裡翻東西,他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地詢問每樣法器的來歷。

「這是什麼?」他好奇地問道。

他指著一支金剛杵,上刻人首,樣子十分攝人。佛教中最具代表性的降魔法器首推金剛杵,由於金剛不壞、不變、堅固之故,所以金剛杵亦是佛教降伏法器的戰中之寶。

「這是金剛杵,是全世界最厲害的武器哦。」

「有比衝鋒槍厲害嗎?」他驚奇地問道。

「衝鋒槍只能殺人,金剛杵可是連妖怪都能降伏的寶貝呢。」我揚眉道。

「好屌哦。」

「那當然。我有一個小的金剛杵墜子,你可以戴在脖子上避邪。」

我拿出一個金剛杵墜子,他看了一下,有點猶豫不決。

「那是佛教的東西嗎?」

「嗯。」

「不行啦,媽媽會罵,而且我已經有一條十字架項鍊了。」

說罷他將項鍊從胸口亮出來,暗淡的十字架浮出幾塊紅銅色的銹斑,看情形這條鍊子跟他很久了。

「算你沒福氣囉。」

金剛杵墜子放回箱子後,我又拿出一個咒牌,上頭印著密密麻麻的梵字。我將咒牌拿給小鬼,他好奇地把玩觀看。

「這是什麼?」

「這是大白傘蓋佛母的咒牌,聊勝於無,你就帶著吧。」

「大白傘蓋佛母?就是你以前講的阿修羅跟帝釋天王打架,跑出來保護帝釋天王的那個大白傘蓋佛母?」

佛經上記載,阿修羅眾攻打天人界,帝釋天王向釋迦佛求救,佛化為千首千眼千臂的大白傘蓋佛母,阿修羅眾見之無不驚懼,逃之夭夭。

「記性真好,沒想到你還記得這個故事。」

「那也是佛教的,我媽看到會罵。」

「真難搞…」

「這個行不行?」

他指著一條紫水晶手鍊,那是以前一個學生送我的,當作是向我學棋的束脩。小鬼不住把玩手鍊,愛不釋手。

「這個哦,對妖怪大概沒什麼用吧。」

「可是它很漂亮耶。」

( 這傢伙已經忘了為什麼來跟我求護身符的嗎…)

「你喜歡就送你吧。」我大方地道。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耶!謝謝警衛葛格!」他喜出望外地道。

「確定只要這條水晶手鍊,不要其他護身符了?」

「不用,這條手鍊就行了。其他的東西全是佛教的,媽媽看到會罵。」

群魔退散的大白傘蓋佛母咒牌與晶瑩美麗的紫水晶手鍊,不管是那一個,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他笑得挺開心,我也感染到那份快樂的心情。

「偉大的主啊,請保護這孩子免於危難、免於驚懼、迷失時得導引、絕望時有南鍼。願榮耀歸於天上的父及子及聖靈,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遠。阿們。」

我唸誦聖三光榮頌,胸前劃了十字,祈禱他平平安安,永遠幸福快樂。


II

「又一個不見了,是三年十二班的小鬼。」老王說道。

「男的女的?」

「男的。」

「了解。」

「警衛室顧著,我去巡邏了。」

「嗯。」我點頭應道。

又一個學生失蹤了,會不會是K國小內那個魔物在做祟呢?唯一一雙看得穿K國小魔幻面紗的眼睛,如今也是星眼迷朦。

「白豬走了嗎?」

小鬼躡手躡腳地摸進警衛室,鬼鬼祟祟的樣子真是逗趣。平常老王總會喝退混進警衛室的小鬼們,所以小鬼都很怕他。有鑑於老王白白胖胖的模樣,討厭他的小鬼們私底下稱呼他為白豬。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外號時笑個不停,形容得太傳神了。

「走了,我剛放豬吃草去了。」

「我今天有好幾個糖果哦,你要那一個?」

他將糖果捧在手上給我選,腕上的紫水晶手鍊晶瑩光亮,我開玩笑地指著那條手鍊。

「我要這個。」

「不行啦,你已經給我了。」

他孩子氣地保護手鍊,深怕我反悔把鍊子收回來。換個角度想,他挺珍惜我給他的鍊子,懂得珍惜,算是件好事。

「騙你的啦,我要這個。」

我從他手裡取了一顆可樂糖,將糖放冰箱裡,冰過會更好吃。

「警衛葛格,我跟你說,我們班的小文說要去探險,結果就不見了。你知道他去那裡了嗎?」

心底一個疑竇生起,難道那個小文就是最近失蹤的學生?

「三年十二班的嗎?」我問。

「跟我同班,當然是三年十二班的啊。」

小鬼不說我還沒發現,仔細看他制服胸前的名牌,還真是三年十二班的學生。

「他有說去那邊探險嗎?」

「有啊,他說要去林蔭地探險。他有邀我去,可是我說太晚了我要睡覺,所以沒有跟他去。」

「林蔭地不就一堆樹嗎,有什麼好探險的。」我狐疑地道。

「可是小文說林蔭地有一個入口,可以到…到…我忘了…」

小鬼的話裡我隱約察覺有破解學生失蹤之謎的線索,於是當下立刻追問。

「小文有說是什麼入口嗎?」

「他沒說耶。」

「那他有說入口在那裡嗎?」

小鬼抬頭望著天花板,努力回想之前的記憶。

「他沒說入口在那邊,可是他一直唸一首詩,我問他為什麼一直唸那首詩,他說怕會忘記,所以要一直唸。」

「詩,什麼詩?你還記得那首詩的內容嗎?」我急忙問道。

「有啊,那首詩很短,我有記起來。

一對木,台中間。

左三圈,右三圈。

林中徑,池畔邊。

月圓日,通人煙。

背起來了,很厲害吧!」小鬼得意地道。

「一對木,台中間。左三圈,右三圈。林中徑,池畔邊。月圓日,通人煙。詩是這樣子沒錯吧?」

「對啊。」

「這首詩是他自己寫的還是從那邊聽來的?」

「他沒說耶。」

我將詩抄在紙上,給小鬼驗看無誤後就將紙收進口袋。小鬼不可能臨時編出一首這樣的詩,如果他所言是真,那麼學生失蹤的真相恐怕不單純。看來,林蔭地這趟是非跑不可了。


太陽耀眼地光芒,汗水濡濕了黃卡其上衣,蟬鳴在耳邊磨娑。啊,真是有夏天的感覺,好熱…

林蔭地的生態井然有序,環繞林蔭地的石板路以灌木叢為主,還有幾叢矮株的西印度櫻桃也在裡頭湊熱鬧。榕樹、樺樹、紫薇樹、柏樹、橄欖樹散布其間,枯黃的藤蔓交纏在老樹枝幹上,更添古老的氣息。幾隻彩蝶在荊棘花上飛舞,帶刺的荊叢中綴著危險的美麗。仔細嗅聞,空氣中藏著樟樹獨特的味道,氣味很微細,細到我幾乎得將汗毛全都豎起來那樣沉心專注才嗅得到,和著青草的土味,湊上水潮濕的味道,構成了林蔭地獨特的氣味圖像。

蟬鳴在耳邊不住徘徊…我總覺得怪怪的,可是一直說不上來。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但是卻感覺得到若隱若現的妖氣。即使是非常專心,卻仍然無法分辦出妖氣的所在,稍不注意,那微緲飄惚的妖氣只怕就要失去聯繫了。


「林蔭地一定隱藏了某種祕密。」我直覺地道。


III

小江在警衛室值班,我在外頭吹風,剛熄了一根煙。彎彎的月亮勾在天上,如雷的蛙鳴響徹夏天的夜晚。雖然校方沒有要求警衛找出失蹤的學生,但我直覺這些學生失蹤的原因並不單純,可能和K國小的詭譎結界有關。一想到他們可能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受苦,而唯一可能知道他們下落的人就是我的時候,我就無法停止思濤,細細思量唯一的線索。

一對木,台中間。

左三圈,右三圈。

林中徑,池畔邊。

月圓日,通人煙。


如果這首詩是引發小學生失蹤的原因,那麼詩就必須簡單到連小學生都能理解,所以我不必鑽牛角尖,簡單思考就行。想著想著來到了林蔭地,看著林蔭地熟悉的景象,我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林蔭地就在司令台的正後方,而那裡正好有兩棵同種的樹…

( 原來如此。)

「一對木,台中間」,指的是一個…該怎麼說好呢,像是一個「起點」。司令台後方正中央有一排樹,這些樹之中只有兩棵相鄰的樹是相同種類,剛好應了「一對木」之義。「左三圈,右三圈」可能意味著路徑的走法,指的是從「起點」開始,將整個林蔭地順時針逆時針各走個三圈嗎?按照某種走法就能走到平常無法被發現的地方,有點奇門遁甲的調調…「林中徑,池畔邊」,我不知所指為何,林蔭地是有幾條小路,但是那一條是「林中徑」,我實在辨別不出。至於池畔,水溝是有幾條,但就是沒半個水池,池畔邊到底是那裡?真煩…「月圓地,通人煙」,我想可能就是指「時間」和「終點」吧。「月圓」指的是初十五或十六,這兩天的月亮最圓。至於「人煙」,我不曉得那是什麼鬼東西,大概是「終點」的象徵吧。

既然思路已清,我就站在司令台正後方那對樹木的中間,順時針逆時針各繞了林蔭地三圈,不過什麼事也沒發生,難道是推理錯誤?我站在是終點也是起點的地方,望著眼前一叢樹林發呆,後來天上皎潔的彎月提醒了我問題所在。看來,想要解開謎題得要等上好些日子了。

雖然大致有了清楚的概念,可是我總覺得不對勁。和視野所及無關,因為黑夜中我也看不清林蔭地的景象,但為什麼會感到奇怪呢?閉上眼睛,晚風吹拂我的臉龐,帶來悶熱夏夜裡難得的清涼。毛髮悄悄豎起…對,就是這個味道讓我覺得不對勁。我亮起手電筒,逐一地搜索整個林蔭地,像是追跡的獵犬,我嗅聞著這裡每一棵樹的味道,都沒有我要找的氣味。果然沒錯,空氣中傳來非常細微的樟樹味,但是整個林蔭地裡卻連一棵樟樹也沒有。究竟,味道從何而來?

不單是樟樹的氣味,空氣中水的味道也令人不解。林蔭地的溝水都會帶點水溝或泥土的味道,但是我聞到的水味卻是非常清新,就像是清澈溪流旁所聞到的滋味。放眼望去,無溪無池,只有水溝,難道是我的幻覺嗎,究竟我聞到的水味源出何方?

事情,似乎開始複雜起來。


IV
十多天沒看到小鬼來警衛室串門子,還真有點不習慣,我開始懷念他讓我選糖的稚氣模樣了。他是單親家庭,媽媽常到外地出差,或許正是因為回到無人的家總會感到寂寞,所以才會常常跑到學校來找我玩吧。

「又一個不見了,真是離奇,而且這次是你認識的人。」老王對我說道。

「又有小鬼失蹤了?」

「沒錯,就是那個常來警衛室裝熟的小鬼。」

「什麼!你說清楚一點。」

「他沒來上課,老師打電話到他家也沒人接。後來他媽出差回來發現兒子不見了就去問老師,這才發現小鬼失蹤了。」

「是離家出走嗎?」

「你問我,我問誰啊。」

才想說小鬼怎麼這麼久沒來,沒想到竟是失蹤。不安的預感湧上心頭,他失蹤的原因會不會跟之前失蹤的小鬼一樣,畢竟他也有聽到那首詩。今天正好是初十五,月亮當圓的時候,今晚就到林蔭地探險吧。


好不容易等到深夜,我拎起警棍、懷中揣了本地藏經,一步一步走向林蔭地。我深呼吸,調整自己的心緒,正打算開始依詩謎中的指示展開步伐時,耳邊卻傳來飄渺輕靈的微聲,那聲音很細,細得像是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散一樣,我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一對木,台中間。

左三圈,右三圈。

林中徑,池畔邊。

月圓日,通人煙。


真讓人驚訝,空中傳來的妖異聲音正是那首詩謎!我開始想像發生怎樣的情事。

小文在深夜的K國小閒晃,晃到林蔭地時聽到這幽微的聲音,他將詩謎背下,回去後解出了謎語,於是他決定到林蔭地探險。臨走前他曾邀他的同學同行,但是他同學沒有一起前去,所以他一人獨行,然後就失蹤了。知道詩謎的那位同學後來也禁不起好奇心的驅使而去探險,結果也步上小文的後塵…我搖搖頭,希望小鬼不是像我想的那樣而失蹤,否則,我實在不敢想像他會遭遇怎樣的事情。

聲音從何而來?我想這是失蹤事件的徵結所在。我來到起點,順時針逆時針各繞了林蔭地三圈,回到起點也是終點的地方,眼前原本該是面對一片樹叢的景象變成了樹叢中出現一條小徑,看來這首詩真有奇門遁甲的調調,我找到了傳說中的「林中徑」。憶起當初失蹤的小文曾說出這首詩,如今我證實了詩中所言確有其事。踏上林中徑,我追尋小文的足跡,以及空氣中那股斷斷續續的妖異聲音。

一對木,台中間。

左三圈,右三圈。

林中徑,池畔邊。

月圓日,通人煙。


聲音細得像要被風吹散,卻又不停迴盪在空氣中,樟樹的味道仍是淡得讓人以為是幻覺。走在林中徑上,樹影在我兩側不停流過,約莫走了幾分鐘,我來到一個從沒見過的地方。月輪似乎特別巨大明亮,天上的月光緩緩流動,捲成巨大的漩渦光亮地降臨池上,落在池畔邊碎成粼粼的波光。我看得目瞪口呆,那個巨大的月光漩渦真是美麗得讓人說不話來。

正當我情不自禁想走近池畔邊那個美麗的漩渦時,我發現漩渦的附近有一些東西,細看之下更是驚奇,那是身體很長的…魚?牠們的身體像月光一樣呈現透明的質感,這種身體讓我聯想到透明的玻璃魚,只是眼前的傢伙身體還要更透明,幾乎就像是用月光編成的身體。長長的軀體飄盪在月光漩渦邊,我甚至可以感覺到詩就是牠們所吟誦。此時憶起一則古代的神話,海洋女妖用動人的女子歌聲吸引海上的水手靠近,然後將他們吃掉。月光魚是不是也用吟誦詩句來引起人類的好奇,然後將好奇的人類…

空中那長而透明的軀體有種說不出的靈異,如果用我記憶中和牠們最相像的圖像來描述的話,大概就是白帶魚了。牠們是敵是友還不明朗,如果小文是遇見牠們而遭遇不測,那我現在出去豈不是以身餵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還是繼續躲在樹叢後面觀察好了。

我躲了快一個小時,月光魚一直飄游在漩渦旁,吟誦著熟悉的詩句。吟詩的聲音越來越小,接著就不見了,月光魚融入漩渦之中,然後不見蹤影。一直到牠們消失半個小時後我才出來,美麗的池景讓我忍不住想掬起一池清水,但是擔心月光魚隨時會回來,只好打消念頭。

有件事讓我無法理解。月光魚消失所以吟詩聲也消失,這很合理。但是為何我還是聞得到樟樹的味道?放眼望去並無樟樹的蹤影,實在讓人無法釋懷。

循著來路歸去,我回到了起點。明日是十六夜,月兒最圓的時候,屆時準備好傢伙再來吧。謹慎的水手小心駛得萬年船,千萬別栽在月光魚的手下…


V
夜深了,鼾聲不住作響,小江在床上沉沉睡去。月光魚詭異的形象在我腦中徘徊不去,巨大詭奇的身軀令人感到不知名的恐懼。不知怎的,我覺得和牠的見面似乎是冥冥之中註定,有一種非如此不可的感覺。此行前途未卜,除了金剛鈴外,我將自己能用的法器全帶去,用得上就算了,用不上就當作是陪葬品吧。

胸前戴上金剛杵綴子,黃卡其上衣的口袋裡裝有大白傘蓋佛母咒牌,深藍色長褲的左腳外袋裝了一小綑五色線和一塊折疊整齊的小幅幔天華蓋,右腳外袋是香煙、打火機和地藏經,左腕纏上百零八顆鳳眼菩提唸珠,佛珠上的每隻鳳眼彷彿有生命似的,無畏地睨視幽冥。像是心虛地怕萬一死後上不了天堂一樣,左手手指不住撥轉紫色菩提根手珠,做著臨時抱佛腳的功課。

( 南無地藏王菩薩、南無地藏王菩薩、南無地藏王菩薩…)

鬼混了二十分鐘,終於做完今晚最後的功課。冰箱裡拿了瓶綠茶,我點了根煙,平靜地享受呆在警衛室的最後時光。雖說不一定會發生不測,但是月光魚的形象太讓人怖懼,難免讓人有吉凶未卜之感。尼古丁竄到腦中氾濫,我覺得輕飄飄地躺在雲霧之間,精神非常舒暢。綠茶甜甜的香味在口中發亮,啊,好幸福!就讓我陣亡在這樣的幸福中吧。

腰間配上警棍、右手提起金剛杵,一股豪氣陡生。

駐校衛警,出陣!


照之前那樣繞著林蔭地,起點前的樹叢和昨夜一樣分出一條小徑。信步來到美得難以想像的池畔邊,夜幕中的月光漩渦在池面上清麗地轉動。幾隻月光魚穿梭漩渦之間,眼前景象真是魔幻得讓人以為身處夢境。

走近池邊,一隻月光魚發現了我,悠悠地循著月光游來,我估計牠身長超過兩公尺,真是魄力十足的第三類接觸。

「你是誰?」月光魚用細得幾乎要斷掉的聲音問道。

「一個路人。」

「你沒有名字嗎?」

告訴魔物名字是非常危險的事,牠們可能會對我下咒或降頭,所以我決定避重就輕地回避這問題。

「有人叫我引魂者。你呢,你叫什麼名字?」我反問道。

「我沒有名字。」

月光魚的回答透露出牠的狡猾,看來我得非常小心這傢伙。牠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倒是讓我覺得很魔幻,被牠不住張合的尖牙咬到是否會流血,還是連牙都是月光編的…

「你曾看過小朋友來到這裡嗎?」我問。

「忘了,可是有見過大朋友。」

「大朋友,誰啊?」我問。

「你啊。」

說罷牠用細得快斷掉的妖異聲音笑著,斷續飄渺的笑聲讓人不寒而慄。

「我很好奇,你們都吃什麼?」我換個話題試探道。

「我喜歡吃光光亮亮的東西。」

( 光光亮亮的東西,難道是月光…)

看著月光漩渦裡悠游的月光魚,我的臆測很可能是正確的。牠在我身邊游來游去,由於身軀龐大,所以遠些看大概像是牠把我捲住一樣。其他月光魚似乎也發現我了,不一會兒也游到我身邊,不住打量眼前的客人,不過那個眼神讓我很不安,看起來像是在打量獵物一樣。空中的詩句聲也沒了,大概是月光魚都跑到我這裡,沒有人唸所以就沒有詩句了。不只牠們打量我,我也冷靜地觀察那三隻月光魚,一個光點抓住我的視線,我走近其中一隻月光魚,透明的身體內可以看出一條紫水晶手鍊掛在月光般的胸骨上,不住閃著紫色的晶光。原來,這就是光光亮亮的東西啊。

如果當初小鬼選擇了咒牌而不是紫水晶手鍊,那麼,現在的我是不是就不會看到這令人傷心的一幕…

「你為何流淚?」一隻月光魚問道。

「因為想念一個朋友。」我說。

月光魚四處游了一會兒,又游回我的身邊。

「我想起來了,你那個朋友是不是一個很矮、頭髮很短的小男孩。」

我睜大眼睛,因為他說的似乎就是小鬼。

「對,你知道他在那裡嗎?」

「他之前說要找一個朋友,後來就和那個朋友到了另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你如果想去我就告訴你。」

「到底是什麼地方?」

「你想去嗎?」月光魚帶著狡猾的目光問道。

這一剎那我忽然冷靜下來,因為我發現一些重要的環結。不管月光魚的不停詢問,我只是整理自己的思緒。

月光魚為什麼一直問我想不想去?直接告訴我小鬼去那裡不就好了,何必多費唇舌?這之間一定有詐,惡魔最喜歡用言語的陷阱引人入甕。剛看到紫水晶手鍊時我就知道小鬼大概是遭遇不測了,不然他那麼喜愛的手鍊怎麼會落在月光魚的肚子裡。這裡畢竟是魔界,魔界的詛咒中,只有我一人能知道魔界的祕密,如果有其他人知道的話…但是除了我之外不會有人知道,或者說,不會有活人知道…

「你想去嗎?」月光魚不死心地問。

「告訴我吧,他究竟在那裡?我願意去。」

「好吧,我就告訴你吧,他在…」牠用妖異的細聲說道。

月光魚的嘴越張越大,森白的尖牙映著寒光。

「他在你的肚子裡!」我搶先吼道。

心輪暗轉祕密金剛真言,金剛杵插入月光魚的眼中,牠慘叫一聲就消失在空氣中。一隻月光魚朝我衝來,我被撞入池裡,趕忙起身時月光魚正好迎向我。

「吽!」

我虎吼一聲,衝向月光魚,右手金剛杵朝牠猛刺,牠慢慢地溶在空氣中。

最後一隻月光魚不見了,正要回頭時一個撞擊將我的金剛杵撞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金剛杵飛落在池心的月光漩渦內。我拼命走向池心想撿回金剛杵,但是月光魚近在眉梢,我只好抽出腰間的警棍,沒想到警棍劈砍月光魚時竟然穿過牠的身體…牠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難怪這個世界的東西對牠無效。丟掉警棍,我左撲右閃地躲閃月光魚的追擊,但還是被牠的尖牙劃中,手臂血流不止。強拉精神硬撐到池心,月光從天而降照耀在我的四周,我到了月光漩渦的中間,四周伸手掬起的都是皎潔的月光,好奇特的景象。水底下一道金亮的光芒,我彎腰拾起了金剛杵。

四周安靜無聲,除了水聲外一點聲音也沒。我沉心靜氣,專注地感覺周遭的動靜。左額的頭髮豎起,我扭腰兇暴地將金剛杵朝左邊刺去,但是沒刺中迎面而來的月光魚,反而被牠撞個滿懷。牠將我撞到天上,巨大的衝擊讓我幾乎窒息,我感覺肋骨似乎斷了。被重創的我幾乎快要失去意識,牠發狠不住地將我推到天上,我被推得好高好高。左手劃過漩渦,月光如水流過我的手邊,右手仍然緊緊抓住金剛杵,不放棄唯一的希望。

( 我要為小鬼報仇,成佛吧!)

用盡最後的力量,我將金剛杵插入牠的頭顱,牠淒厲地慘叫一聲,身體溶入了月光漩渦裡。

無力張開雙眼,被重擊的我即將失去意識,身體直直地往下墜…

( 玩完了,這次是真的玩完了…)


喪失了意識,我任由脆弱的身體落下,直墜幽冥萬里…


(待續)
silver 發表於 2008-11-13 09:38

第二部 密教行者之卷 第一話-牽魂幡

   I
  「這是那裡?」
  醒來時看到一個模糊的女人臉龐,不過一會兒我就失去了意識。
  ………
  又張開眼睛,我想,我是躺在床上的。沒有警衛室裡熟悉的水泥天花板,這裡只有木製天花板的古味天然。泥土味和藥氣在四周環繞,不知怎的,尤其是泥土的味道,讓我有種安心的感覺。一個女人蹲下來不知在做什麼,當我想起床時,意識一個昏沉,又恍恍惚惚地失去意識。
  ………
  不知昏沉多久,這次我終於能起床了。原來,我睡在木製的地板上,只不過地板上墊了被褥,所以感覺挺舒適。
  「你終於醒了。」一個朝我走來的女人說道。
  她穿著一襲純白的衣裳,搭著粉紅色裙擺,這樣淺淡的顏色搭配讓人有種清爽的感覺。雖然不知她的來歷,但是她讓我感到安心,或許是疲憊的關係使我沒有多餘的力氣猜忌,我直覺可以對她鬆下自己的心防。
  「我睡了多久?」
  「從在河邊遇到你算起,你已經睡了三天。」
  「天啊,三天!」我倉惶地回道。
  三天沒回學校,我可以想像得出軍方將我列為逃兵追緝的悲慘情景…算了,無論如何,先回校報到要緊。
  「謝謝救命之恩。請問,這是那裡?」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看你穿著和我們差很多,想必是來自很遠的國度吧。這裡是翠微村,村人都很和善,你可以安心住下來療傷。」她和悅地道。
  我驚覺事情不對勁,正打算到屋外探探狀況時,忽然發現自己身上不是醜陋的黃卡其制服,而是一件青色布衣。她看我訝異的樣子,立即向我解釋。
  「你在河邊昏迷,身上的衣服全濕了,所以我幫你換了上衣,褲子則是我請村人幫忙換的…」
  她越說越小聲,看她窘迫的樣子真是有趣。
  「那我的東西呢?」
  「在桌子上。」
  「謝謝。」
  走路時胸口有些疼痛,大概是被月光魚撞傷的吧。桌子上擺著洗好的黃卡其制服和藍色長褲,我在桌上拿起金剛杵、折疊整齊的幔天華蓋、地藏經、打火機、香煙、大白傘蓋佛母令牌以及五色線,左腕纏上百零八顆鳳眼菩提珠,再戴上紫色菩提根手珠,這時才發現他們借我穿的褲子口袋真少,亂不方便的,害我得將一些東西拿在手上。
  「不好意思,麻煩轉過身去,我換個衣服。」
  「呃…好的。」
  她窘迫地轉身,我快速換上警衛制式長褲。除了手上拿金剛杵、手腕纏念珠以及配戴手珠外,我將所有的東西都放入長褲外袋裡,空出了一手,覺得乾淨俐落多了。我沒有換黃卡其上衣,因為我始終認為那是很難看的衣服…
  「換好了,謝謝,妳可以轉身了。」
  我走出門外觀察環境,一片翠綠如詩的景色讓我的臉瞬間綠掉,我不是該在K國小附近嗎?
  「請問,妳說這是那裡?」
  「翠微村。」
  「那…這裡是那一國的領土。」
  「禾馬台國。你呢,你是從那個地方來到這裡的?」
  ( 禾馬台國,聽起來事情似乎很不妙…)
  「我從台灣來的,聽過嗎?」
  「沒聽過,大概是非常遙遠的地方吧。」
  「是啊,真的是非常遙遠的地方呢…再請問一下,今天的日期是?」
  「三月三日。」
  ( 記得跟月光魚幹架的時候是六月,怎麼睡了三天就變成三月…)
  這時門外有村人的叫喚聲,大概是找她的吧。
  「我有事必須離開,你的傷未復原,就留下來靜養幾天吧。這裡有些糕點,你拿去吃,回來再和你聊。」
  「再見。」我說。
  「再見。」她回。
  ( 翠微村、禾馬台國、三月三日…看來情形似乎非常不妙…)

  打開她留下的籃子,我幸福地吃著她的糕餅,這才發現,睡了三天的我原來是如此飢餓。吃了糕餅後,口很渴,我四處找尋水的下落,最後在屋外找到一個水缸。用瓢子取了幾瓢水來飲,甘甜的清涼流入喉間,說不出的暢快。水怎會這樣甘甜?是水本來就這麼甜,還是這裡的水特別甜?

  喝罷,我又回去吃糕餅,直到把糕餅吃光,留下一個空空的籃子為止。

   II
  她回來了,給我一個微笑。感受到她的善意,我也點頭回禮。
  「抱歉,剛剛有點事,所以回來晚了。」
  「妳是主人,那有主人跟客人說抱歉的道理。」
  「糕餅好吃嗎?」
  「非常美味,謝謝招待。妳看…」
  我給她看空的籃子,她面露欣喜。
  「你真能吃,那麼多點心全吃光了。」
  「三天沒吃東西了,肚子餓點是正常的。」
  「看你的樣子,大概是修行人吧。」她問道。
  ( 心虛…)
  「呃…為什麼妳會這樣想呢?」
  「因為你的法器和經書很有力量,我之前接觸時感受到一些不知名的力量在激盪。」
  「經書,妳指這本嗎?」
  我從長褲外袋拿出地藏經給她觀視。
  「是這本沒錯。」
  「法器,是這個嗎?」
  她對著我拿出的金剛杵,仍是一副訝異的樣子。
  「對,你帶的東西都很有力量。這法器怎麼稱呼?」
  「金剛杵,降魔用的法器。」
  「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地道。
  「來這裡這麼久,還沒請教芳名是?」
  「我是翠微神社的巫女,叫我藤子就行了。你呢?」
  原來是巫女,難怪能感受到地藏經和金剛杵的力量。
  「楊…叫我楊就行了。」
  關於名字,尤其對方是巫女,我必須小心翼翼,萬一不小心被對方用法術控制,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像小江那種充滿知識障的人可能會嘲諷說這是無稽之談,那是因為他們自以為了解這個世界的全貌,不懂得謙遜地接受任何他們腦袋裡所無法想像的真實存在。這樣以自我為中心,自以為了解世界的膚淺之人,我想他們才是真正有問題的人。
  「你來這麼遠的地方,是為了洽公、旅行、還是?」她接著問道。
  精神好了一點,我開始打量起眼前的巫女。長髮垂肩,臉蛋清秀,單就長相而言是可以稱得上漂亮的那一型。從拿杯子到端坐的姿態,不難從優雅的舉止中嗅出良好的教養。或許是發現我瞧她瞧得太久,她有些臉紅,我趕忙回些話轉移一下尷尬的氣氛。
  ( 愛瞄女孩子,真是壞習慣,壞習慣…)
  「說了妳也許不相信,我跟月光魚幹架時被撞昏,醒來後就在這裡了。月光魚,呃…我不知道你們怎麼稱呼牠,就是那種身體又長又透明、滿嘴尖牙,不過尖牙也像其他部份的身體一樣,月光般地透明。會說人話,聲音細得讓人不寒而慄,在天上游來游去,似乎在月圓之日才會出來的那種妖怪…如果妳覺得我說的話太奇怪請不用理我,當我在做夢…」
  反正再怎麼解釋都很難解釋我的處境,乾脆實話實說,她聽得懂就當撿到,聽不懂就算了。
  「迦羅沙…」她沉吟道。
  「妳知道牠!」
  「我不確定是不是,你等我一下。」
  她到了別的房間,不久拿出一本古書攤在我的面前,書籍泛黃的頁片訴說著它是源自於古老的年代。她翻了好一陣子,最後指出一頁給我。
  「你說的月光魚是否如書上所畫?」
  我接過書來,粗糙的紙張讓人真切地體認到這本書的年代久遠。定睛一看,果然是月光魚,書上磊落的畫風倒有點神似唐朝的畫聖吳道子。

  迦羅沙,體長透明,形似魚。
  游於月光,一切成謎。

  「才兩行字,怎麼介紹得這麼少?」我喃喃抱怨道。
  「迦羅沙是傳說中的幻妖,百年難得一見,更遑論要了解牠了。」她從容地解說道。
  「那妳呢,妳對牠了解多少?」
  「只怕不會比書上寫得還多。不過…」藤子語帶保留地道。
  「不過什麼?」
  「樹王神社的巫女或許會知道多一點迦羅沙的事。」
  「樹王神社?」
  「從村裡向東走一天就到了。」
  「謝謝,我知道了。」
  看著書上的月光魚,我不禁苦笑。原來是傳說中的幻妖,百年難尋,這下子要怎麼找呢?唉…
  之前利用等待藤子的空檔,我在屋子內外四處逛逛,這才發現我真的來到一個陌生的時空。水泥叢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滿土牆、磚房和木屋的地方。遠處幾個穿著布衣草鞋的村人,不過人生地不熟的我怕節外生枝,所以很快就進入屋內,沒有和村人接觸。後來,我發現自己所住的屋子有特別架高,有別於附近一般民屋,四處逛逛,才知道原來這裡是某間神社的廂房。走過長長的迴廊,發現了神社供奉的主尊。神像旁有個石碑,碑上刻著一隻藤蔓纏身像是山羊般的動物還有許多盛開的花草林木,整個碑上百花齊放,春意盎然。上頭還題了一首詩。

  青藤蹄角香
  水色月中央
  翠微林深處
  花葉豔山羌

  搖頭晃腦地讀著碑上詩文,看不太懂,也沒深究。神社的主尊很特別,既不持劍、也沒拿書,不執任何法器,竟也是藤蔓纏身。這藤蔓是在木像上刻的,木藤之上還開著幾朵栩栩如生的藤花呢。但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覺,那神明的輪廓細看之下竟和我有幾分神似…
  ( 哈,想太多…)
  在我印象中,並沒有這種形象的神明,所以我猜想這神社供奉的可能是山神之類的自然神祇。
  
  和藤子交談後,我推測自己是被迦羅沙襲擊後掉入某個異世界,至於怎麼掉入這個異世界就不得而知了。
  湖心是連接兩個世界的入口,被湖水捲到這異世界?還是在月光地昏迷太久,所以當月光地時空變換而我卻還在那裡時,就自然而然地來到這個異世界?或者這是一場夢,其實我已經摔成植物人,這一切都是我的夢境?捏自己的臉頰,哎呀呀,會痛,果然不是夢…
  「妳可以帶我去撿到我的河邊嗎?」
  我期盼能從失事現場找到回去原來世界的線索,機會或許渺茫,卻是我唯一的希望。
  「可以是可以,不過天色已晚,改天再帶你去,好嗎?」藤子客氣地回道。
  「謝謝。對了,有件事我想問妳。」
  「什麼事?」
  「妳留我一個人在這裡,不怕我偷值錢的東西嗎?」
  這個疑問我放心裡很久了,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她低頭淺笑,一陣清風吹過她的髮間,被風吹起的髮絲揚起一股清秀的淡雅。
  「你不是這樣的人。」她微笑道。
  「點解。」
  「你知道我怎麼會在河邊遇上你嗎?」
  「不知。」
  「那天,森林異常開朗,滿天枝影隨著興奮的風兒起舞,四處迴盪著此起彼落的葉濤聲,全是山中精靈歡呼的聲語,就連夏天開花的香豌豆花竟然也在這個春天的時令爭奇鬥豔地在野地盛開,風中滿是香豌豆花幽雅迷人的香味。這景象令我好奇,究竟是什麼讓山中的精靈如此雀躍?尋著香豌豆花的香味、風中的嘈嘈絮語,我在河邊找到了你,然後請村人幫忙將你送到村裡。    
能如此受山中精靈歡迎之人,我想不會是壞人。」
  「哦,有這種事…」眉毛微挑,我半信半疑地道。
  「對了,今晚村內有個小祭典,你隨我參加吧,順便和村人打打招呼。」藤子善意地邀道。
  「恭敬不如從命。」我揖禮道。
  「你太客氣了。」她回禮道。

  要不是之前被K國小操得心臟太強,一般人沒事掉到異世界大概會崩潰吧...
實在搞不清楚現在自己究竟是何處境?
  既來之則安之,就這麼隨波逐流吧。

   III
  營火火光在藤子的白色單衣上映照出靈動的翩翩燄影,她站在神社主尊前恭謹地合掌默誦咒文,村人們也跟著合掌祈禱。過了一陣子,她祈禱完畢,村人圍繞著神社廣場上的營火。幾個人拍著手鼓,也有人彈奏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弦樂器,然後村人們開始放歌跳舞。根據藤子的說法,這次的祭典是向山神祈求風調雨順,作物豐收的春祭。和一般山神不同,翠微山的山神特別喜愛人們開心的樣子,所以村人們的歡樂不僅僅是放鬆平日的勤苦,更有以快樂歌舞的姿態供養山神的深意。
  不少村人過來和我招呼,和他們聊天倒不無聊,不一會兒大家就聊開了,這種沒有隔閡的氣氛讓我很有歸屬感,就好像自己是屬於這裡的一份子。
  「一起跳舞嘛。」一個村人起鬨道。
  「我…這…不用了,我對跳舞這檔事不拿手,謝謝。」我不好意思地拒絕道。
  「來嘛,一起玩才好玩。」幾個村人起鬨道。
  「不用了,跳舞我真的不行。」
  「來嘛,來嘛。」一個活潑的女孩子一把挽住我道。
  被挽住的我半推半就地被拉進圍在營火旁的跳舞圈圈裡,年輕女孩的熱情讓我慢慢地玩開了,怕生的心情一下子就丟到九宵雲天之外。我和村人圍著熊熊的火燄忘情地擺動肢體,村女們天真活潑的笑容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裡,這輩子,只怕忘不了這樣純真歡樂的氣氛了。
  跳舞跳了好一陣子,我離開歡樂的人群,坐在廣場的一角和藤子聊天,這才發現翠微村的信仰和我想像的非常不同。
  祈求豐收的主尊,翠微山神;鎮宅安產的主尊,翠微山神;超度往生的主尊,翠微山神;司掌愛情的主尊,翠微山神;平息災難的主尊,翠微山神;百病退散的主尊,翠微山神;降伏魔障的主尊,翠微山神;財富事業的主尊,翠微山神…翠微村人相信世界上有其他的神明,但是對他們而言,翠微山神是個無可取代的存在。於是,翠微山神在村人心中成了擁有高神、愛神、戰神、財神等全面性的神格。我再次探詢有關翠微山神的事,因為我很好奇是怎樣的傳說造就了這樣地方色彩濃厚的山神崇拜。
  藤子仰首望著星辰,我的視線也循著白晰的粉頸慢慢向上滑到清秀的臉龐而抬到了無垠的夜空…
  星子在黑夜中熠熠發亮,眨呀眨的閃爍眼神似乎在暗示藤子娓娓道來翠微村古老的神話。
  「自古以來,翠微村的人就供奉花葉豔山羌…」
  「花葉豔山羌,那是?」我打岔道。
  「翠微山神的元神,也是他的原形。我們神社裡有個碑,上面刻著山神頌。」
  「青藤蹄角香,水色月中央。翠微林深處,花葉豔山羌。碑文我有看過,只是看不太懂。」
  「你背起來了,那好,我解釋給你聽吧。翠微山神的原形是一隻山羌,纏繞在他足蹄和雙角之間的藤花散放出淡淡清香。月亮高懸天上,他踏在水面上悠然徐行,翠微山林深蒼鬱之處,所有的花草爭相怒放,只為妝豔它們所深愛的山神。」
  「真是浪漫的碑文。」
  「我們供奉的山神的確多情浪漫。」
  「怎說?」我不禁問道。
  「傳說中,他終日和山中精靈遊玩,偶爾見到心儀的女子,他會化成人形到人間和她遊戲。」
  「真是個多情種…」
  「後來,天降瘟疫於人間,山神為了保護他所深愛的村人,使用法力讓翠微村人免於瘟疫的迫害,但是違反天律的結果,他被天庭降職。村人感念他的恩德,於是發願世世供奉花葉豔山羌,讓他享用翠微村的香火。這是百年前從第二十一代巫女口中就流傳至今的故事。」
  「百年前,好久遠的故事。」
  「只是…」
  藤子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直覺到這故事另有蹊蹺。
  「我很好奇接下來的故事,誠心地希望妳能告訴我。」我誠懇請求道。
  她開始猶豫起來,我仍不改初衷地懇切望著她。啊,好美的秀髮…
  ( 唉,又來了,心猿意馬的色心…嗡嘛呢唄咪吽、嗡嘛呢唄咪吽…)
  信手捻來三片花瓣,她闔上眼睛,口中唸唸有詞,十幾秒後,明眸輕啟,掌中花瓣緩緩飄下…她看著花瓣在地上排列的形狀,表情先是訝異,然後沉思,最後歸於平靜。
  「昨晚,我夢見前代巫女要我將山神的祕密告訴你。剛才我卜了一卦,卦象也告訴我該把花葉豔山羌的祕密告訴你,或許真是天意。在告訴你之前,我希望你先立個重誓,除了你我,此事不傳第三人,因為這是我們翠微巫女代代相傳的祕密。」
  聽了藤子的話,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曾想,世間一切安排自有其道理,既是如此,那麼究竟是何因緣讓我來到這個異世界的翠微村?大概只有睿智的轉輪聖王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吧。關於命運,百思不得其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循著命運的軌跡隨波逐流,安住天命。不過,或許藤子的話中會透露出有關我奇詭人生際遇的蛛絲馬跡…
  「願守誓約,不傳二人,否則五雷轟頂,死後墜阿鼻地獄,求出無期。」我凜然道。
  很多人把發誓當吃飯一樣,立誓後背信也不當一回事。殊不知誓神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將人所發的每一句誓言記錄下來,將來若是違背誓言,果報慘烈。我鄭重向藤子立下誓約,宣示金石不變的決心。
  「既然你已立誓,我就告訴你。其實,早在百年前,花葉豔山羌就不在翠微山了。」
  「什麼,山神不在山裡!」我駭然道。
  「從第二十一代的巫女一直口傳至今,這樣一個祕密。那一年,瘟疫遍佈,生靈塗炭,唯翠微村裡人畜無傷。自從那一年後,翠微村的巫女就不曾再感應到翠微山神的存在了。」
  「那翠微山神在那裡?」
  「不知,我們實在不知道他到那裡去了。或許,他被關入天牢;或許,浪漫的天性使然,他四處雲遊離開了翠微山。不管怎樣,三代以來的巫女都感應不到翠微山神。」
  「那現在神社裡供奉的是?」
  「沒有山神高靈的神像,只是一塊木頭罷了。」
  「我想村人不知道這件事吧,否則你不會要我立誓守住此事。」
  「是的。如果讓村人知道他們百年來祭祀的只是一塊木頭的話,我無法想像會激起怎樣的風波。」
  我想這件事一旦爆發,村人平靜的信仰遭到動搖,心中定會產生陰影,難保村民不會將憤怒發洩在巫女身上,藤子的顧慮其來有自。
  「我不會將這件事說出去,放心好了。只是我還有一個問題,神社中沒有翠微山神,但妳可有再供奉其他神址?」
  她有些驚訝,露出為什麼我會知道的表情。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她試探地問道。
  「我不認為像妳這樣的巫女會祭祀一個不存在的神明,而讓大家的願望落空。更何況,祈求豐收是巫女的責任,既然翠微山神已不在,我想妳可能會考慮另外供養某個神祇以祈求豐收。當然,以上純屬臆測,言語之中如有冒犯之處,請多原諒。」
  「唉,你是對的。從第二十一代巫女開始,為了村內的祭典能有真實效力,我們都暗自供奉著金輪山神。」
  「金輪山神,那是?」
  「金輪山是這一帶山脈的主峰。」
  「我懂了,所以剛剛祭祀的不是翠微山神,而是金輪山神。是吧?」
  「嗯。」
  「因此百年來,守護村莊的不是翠微山神,而是村人不知的金輪山神。」
  「的確如此。」
  當真眾人皆醉我獨醒!百年來的豐饒,人們感恩於翠微山神,殊不知是金輪山神的守護之功。世間上,很多事不是眼見為憑,很多時候,眼睛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可靠。
  「我還有一個問題。」
  「請說。」
  「天庭難道不會派人接掌翠微山神的位置嗎?再怎麼說,如同每一塊地域有地神宰制一樣,山畢竟要有山神,空一個山神的位置高懸百年之久,未免太離奇。」
  「你的思路真是俊敏,一般人通常不會想到這麼深入的問題。」
  「思路俊不俊敏我不知道,只是自然而然地想到這樣的問題。」
  「這問題,我當了巫女一年後才想到的,跟你一比,我顯得遲鈍多了。當時我向山中精靈打探的結果是,無論花草林樹、風精靈、還是水精靈,他們堅決認定只有仁慈浪漫的花葉豔山羌才有資格成為翠微山的主宰,除了他,精靈們拒絕任何人坐掌翠微山。說也奇怪,天庭尊重精靈們的意願,所以翠微山神的王座就一直高懸至今。」
  「天庭難道沒有從山中的精靈裡挑選一位擔任山神嗎?」我又問道。
  「沒辦法,沒有精靈願意接旨。天庭的人也知道當個不被精靈護持的山神是件苦差,所以沒人願意赴任,所以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精靈的堅持使得翠微山神的王座空懸百年之久。」
  「真有趣,這樣的公案我第一次聽到。他走了,山中精靈仍為他守護王座達百年之久,想必花葉豔山羌很得精靈的心吧。」
  「也很得翠微村人的心呢。」藤子微笑地道。
  火光下歡樂的樂聲和著人們的笑語讓整個沉寂的夜晚沸騰起來,連蛙鼓蟲鳴都成了美妙自然的和聲曲。幾對情侶在遠些的樹林幽會,手牽手的靦腆笑容是這樣純真,夜晚被點綴得浪漫不已。雖然一邊和藤子說話,但是我的心一直都沉浸在這樣春情綻放的夜晚。
  「巫女可以結婚嗎?」
  受到氣氛的鼓動,我情不自禁地說出這樣的話語。話甫一出口,我就不禁為自己的冒昧感到失禮。
  「巫女是侍奉神明的人,必須保持處子之身,所以是不能結婚的。」她俐落地回道。
  我點點頭,感謝她的回答。藤子的大方讓我的尷尬頓時煙消雲散,心中的石頭立刻放了下來。輕鬆感讓我想抽根煙,摸摸褲袋,我將七星煙盒拿出來。取了根煙,掏出口袋裡的打火機,一下子吞雲吐霧了起來。大概是煙放太久,味道都變差了,但是尼古丁帶來久別的暈眩感還是讓我感動到不行。閉上眼睛,暈眩的黑暗在我的眼前現出一陣虛幻的空靈…
  ( 淚~)
  
  沉浸在暈眩的喜悅好一會兒,四周慢慢安靜下來。我張開眼睛,這才發現藤子和村人們全盯著我瞧,樂手也停下彈奏。一時之間,夜晚靜得可怕…
  「怎麼了…」我心虛地問道。
  村人個個睜大眼睛,一時之間我也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緊張得手足無措。算了,再來口煙好了…
  藤子輕跪我的面前,我愣得手裡的煙差點掉到地上。
  「ㄟ,你別這樣,快起來,現在是什麼情形…」我扶起她道。
  無論我怎麼攙,藤子就是不起來。村裡的巫女都跪了,其他村人也紛紛跪下,我被跪得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 不然現在是怎樣,你們是跪心情好的哦…)
  「請原諒藤子有眼不識泰山,當您是平常的修行人。要不是剛才見您吞吐山嵐雲氣,險些冒犯高人。不敬之處,請原諒。」她戰戰兢兢地道。
  看著手上還在燃燒的煙,這才了解是怎麼一回事。
  「山嵐雲氣,那個哦,那是…」
  我試著思索如何向他們解釋香煙是什麼東西,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心念一轉,我將香煙扔到地上踩熄,裝作一副無事的樣子。
  「那有什麼山嵐雲氣,這一切都是幻覺,幻覺啦。」我用沒什麼說服力的口吻說道。
  「原來您剛剛是施展高妙的幻術。」
  藤子的一句話讓我一瞬間有種自掘墳墓的感覺…
  「呃…這個…總之你們先起來,先起來啦。」我惶恐地道。
  拖了半响,藤子和村人們才紛紛起身,我這才放下了心中的石頭。
  「藤子有一事,請您務必幫忙。」她恭謹地道。
  剛剛被她跪到,看來這個忙是得幫了。
  「什麼事?妳說說看。」
  村人此時全向我這裡聚集,一時之間,我成了村人矚目的焦點。
  「約莫一個月前,村裡有七個男人被國家徵召去和鄰國打仗,生死不明。我曾為此事占卜,依卦象所示,禾馬台國的將領戰死,軍隊成了四散的混亂狀態。
戰事已經結束,陣亡戰士的魂魄卻遲遲無法回到翠微村面見親人,了結宿願,以致徘徊人間,無法升天。」
  「有這種事!鬼有小五通,怎麼會無法回到翠微村?」我納悶道。
  「無論如何,請您幫忙引導這些魂魄回到翠微村,讓亡者面見親人,了結心願,安心升天。」
  「對我不需要用敬稱,叫我楊就行了。那麼,我該怎麼幫妳呢?」
  「您…請你在這裡稍候。」
  「嗯。」我點頭道。
  她入神社取了一幅直掛式的白布旗子,白幡上有個杜鵑鳥似的紅色圖樣,令人大感驚奇。這畫風十分特別,暈染之處像是潑墨手法,卻又不是;說是細畫,但是卻完全沒有描筆之處,像是一氣呵成的絕品。那紅豔彷彿一隻紅色的杜鵑靈動地躍然紙上,比之中國畫聖吳道子更多了一層寫意的渾然天成。
  「這是誰的畫作?高明暈染的畫風巧妙地難以言喻,整隻杜鵑一氣呵成,毫無斧鑿痕跡,不可思議。」
  「這是前代巫女的遺物。」
  「原來如此,想必她非常喜歡畫畫吧。」
  藤子默然,大概是提起前代巫女讓她生起感傷的情懷。我趕忙換個話題避開尷尬的氣氛。
  「妳還沒告訴我這是什麼東西呢。」
  「這叫牽魂幡,如果你有遇到村人的魂魄,呼喊他的名字,魂魄如果願意就會附在幡上,你就可以帶著牽魂幡引著魂魄回來。」
  「所以我的任務是?」
  「帶著牽魂幡往北走兩天會到黑森林,那裡是戰場所在。如果我推測沒錯,陣亡村人的魂魄應該還在那裡徘徊。村人生死難料,請領他們回來。生要帶人,死要帶魂。」
  「關於牽魂一事,我怕做不來,妳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我這段時間有重要的事,無法分身,所以只好請你幫忙。」
  「好,沒問題。」
  「而且,卦象指示這件事非你不可。」
  「這麼離奇…」
  「是的。」
  「那麼,明天一早出發。可否?」
  「可。」

  事情,就這麼定了。

[ 本帖最後由 silver 於 2008-11-13 09:45 編輯 ]
silver 發表於 2008-11-13 09:46
IV
  保持著幹警衛時早起的好習慣,眼睛睜開總是晨光初明之時。想到不知怎的得跋山涉水去找翠微村的村人,心裡就有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唉,上陣吧,拿起藤子為我準備的水袋和包袱,出發去了。
  離開神社時,藤子穿著白色單衣在神社廣場上跳著曼妙的舞蹈,既美麗又莊嚴,還有著深深的古禮之風。我問她這是什麼舞,她回說是供養金輪山神的巫禮之舞,祈求我此行順利,安然帶回村人。
  我想起佛教有四內供養:金剛歌、金剛舞、金剛華鬘與金剛戲。金剛歌就是唱歌,用自己美妙的歌聲去供養如來;金剛舞就是跳著曼妙的舞蹈,用自己的舞蹈來供佛;金剛華鬘就是供養漂亮的飾品,用珍貴的、美好的飾物來供養佛;而金剛戲是表演自己擅長的技藝,用絕妙的技藝來供養如來。當然,你願意真的觀想出一齣戲劇供養給佛的話,那佛一定會覺得你很用心,特別地愛你...
  看著藤子婆娑典雅的金剛舞供,我如果是神明的話,一定會跑過來傾聽她的心願…
  早去早回,我向她行禮拜別後就啟程了。

  左手持著牽魂幡,右手提著金剛杵,我一步一步往遙遠的黑森林邁進。我想自己如果穿著道士服,手上的金剛杵換成搖鈴,那樣子一定很像湘西的趕屍人…
  走在山林中,微風徐來,森林和泥土的味道對我這個活在水泥叢林的人而言,格外的清新。踢踢路上的石頭,一會兒停下來玩弄路邊的野花,自得其樂地哼著歌,一路上倒也十分愜意。
  走累了,我坐在大石頭上休息。太陽不大,所以這段路走來還不算很辛苦。栓開水袋喝完水後,我讀著藤子給我的紙條,上面書寫了七個村人的名字。

  藤澤良齋、井上晴明、木谷勝、村上直人、望月誠二、鈴木毅、安倍拓也
        閒著無聊,我背著七個人的名字。背誦完畢,持起牽魂幡,上路去。
  行至夜晚,看來野宿山頭的時候到了。找了一棵樹,決定今晚臥樹而眠。我在水袋前雙手結印行祕儀,唸誦甘露王真言。
  「嗡。阿格利格拉。別炸吽泮。」
  真言加持過後,水就成了軍荼利明王水,也就是甘露王法水。佛教通常以大悲水或甘露水來做灑淨與結界,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的大悲咒統攝六部密法,自然是無上神咒。而軍荼利明王的結界第一,甘露王法水亦俱威名。不過,我的天性如此安閒好逸,與其唸那長長的大悲咒,我當然是選擇短短的軍荼利明王咒…
  這是個迦羅沙存在的世界,一個人妖共存的世界。如果說有什麼妖怪因為太無聊半夜跑出來吃掉我,這一點也不奇怪。為了不要沒事被妖怪吃掉,我將樹的四周用甘露水灑淨,然後打開包袱,穿上藤子為我準備的禦寒大衣,靠在樹邊休息。行走一天的疲累讓我一下子就深睡,沉沉地入了夢鄉。
        陽光推開我的眼簾。啊,真好,我還活著。( 淚~)
  感謝軍荼利明王的守護。嗡嘛呢唄咪吽。
        醒來後再度展開行程,早上行至傍晚,終於來到了黑森林。不過入山時走得並不順利,濃厚的山霧伸手不見五指。我想,活著的村人很可能是因為被濃霧阻滯行程而無法回到翠微村。但是,心念一轉,死掉的村人,魂魄難道穿不過這層濃霧嗎?
  停止紛飛的雜念,我繼續霧中的緩慢行路,不容易走入黑森林的中心,終於知道為什麼這裡叫黑森林。滿天烏鴉低翔於死屍之海,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斷旗殘旌、屍骸遍地,對於一向生活在和平國度的我而言,這景象是駭人了點。許多烏鴉伏在屍體上啄食屍肉,特別吸引我的一個景象是一隻烏鴉正站在一顆人頭上從眼眶內啄出眼球...難怪蓮華生大士會在墳場修行,的確,再也沒什麼地方能比墳場更能堪破生死了。屍體分布的範圍很廣,從主戰場到附近的樹林都散落著戰死士兵的屍骨,應該是經歷了很激烈的戰鬥吧。
  為什麼要打仗呢?對著滿地死屍,我想不出打仗有什麼好玩的,有什麼理由逼得人們非要如此殘殺不可?世間最珍貴的,不就是生命嗎…
  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收起感傷。我是來找七個村人的,不過茫茫屍海中,我如何分辨出那些人是翠微村人呢?我先將戰場的四周探了一次,確定沒有生還者後,這才搖起牽魂幡,在昏暗的天色底下不停喊著七人的名字。
  「藤澤良齋、井上晴明、木谷勝、村上直人、望月誠二、鈴木毅、安倍拓也,來我這裡吧,我帶你們回翠微村。」
  輕搖牽魂幡,我重新走過每一吋戰場,不停在曠野上重覆同樣的話語。每走一步就引起鴉群的騷動,好似石子投入水塘裡激起陣陣的漣漪。讓人做嘔的屍臭曾是那樣美好地綻放生命的芬芳,無常之間,我充滿了感傷。
  巡行完畢,我在離主戰場稍遠的地方歇息,吃著包袱內的乾糧。夜這麼黑,霧這麼大,看來得明早才能下山,今晚就睡黑森林吧。
  正當用餐之際,忽然好幾個人朝我走來,我嚇了一跳,握緊金剛杵做好戰鬥的態勢。
  「是你叫我們的名字嗎?」一個留短髭的高大男人說道。
  「你們是翠微村人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是的,我們因為霧太大走不出黑森林,所以一直在這裡。你呢?你是誰,為什麼知道我們的名字?」
  「我叫楊,是你們村裡的巫女請我帶你們回去的。」
  「你知道回去的路?」
  「我今天才走上來的,應該不會忘記。」我心虛地道。
  「太好了,終於可以走出這片鬼森林。對了,先自我介紹,我叫木谷勝。」
  「我是井上晴明,請多指教。」看起來挺斯文的井上說道。
  「村上直人。」
  「我是鈴木毅。」
  「望月誠二,你好。」
  「安倍拓也。」精悍結實的安倍簡短地道。
  「你們好,叫我楊就行了。一、二、三、四、五、六。咦,只有六個,藤澤良齋那裡去了,有和你們一起嗎?」
  「可憐的良齋被弓箭射死,戰死沙場了。」
  「對不起,問到讓人遺憾的事。」
  「不礙事,別放心上。我們今晚在這裡歇息,明早回翠微村吧。」井上平和
地道。
  不一會兒,安倍拓也已將柴火升起,不愧是當過兵的,連升火都這麼俐落。寒意籠罩整個黑森林,我們七人圍著柴火取暖,暖烈的溫度驅逐了襲人的寒意。雖然我們處在上風處,但是這裡畢竟殺戮太慘,淡淡的屍臭味在空氣中仍是久久不散。
  正當我們聊天聊得正起勁時,忽然不知那裡跑出一個人,用血跡斑斑的手硬把我從七人裡拉出來,被嚇了一大跳的我使勁掙開他,耳後傳來他們幾個的聲音。
  「良齋!」木谷勝喊道。
  良齋,不就是那個被箭射死的村人嗎!只見他渾身浴血,背後插了幾枝斷箭,模樣十分可怖。
  「你別聽他們的!他們早在戰爭的第一天就陣亡了。」良齋認真地對我說道。
  「楊,你別聽他的,他在騙人!他才是在戰爭第一天就陣亡的人。」井上喝道。
  「你們兩邊都別過來!」我大聲喝道。

  這下子我陷入了離奇的情境。井上他們六人說良齋是鬼,良齋說井上他們六人是鬼,到底誰才是鬼?
  良齋是鬼?還是井上他們六人是鬼?還是其實都不是鬼,所謂的鬼不鬼只是一場誤會?還是,全都是鬼…
  「楊,你別聽他的。良齋早就死了,他是來拉你下黃泉的,你快過來。」井上勸我道。
  「你一定要相信我,木谷他們早就死了,他們才是來拉你下黃泉的。」良齋依然認真地道。
  兩造人馬又向我移動,我驚惶地再度喝退他們。
  ( 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為什麼我得碰上這麼討厭的事呢,真不爽…)
  怖懼轉為猜疑,猜疑變成憤怒。對自己接二連三的倒霉遭遇,我不禁無明火起。斷了思路,我不願再想了。
  「嗡嘛呢唄咪吽、嗡嘛呢唄咪吽…」
  我不住持著大明六字咒,不一會兒居然颳起詭異的大風,只見山中迴盪一陣渾厚的聲音。
  「該死的黑貊,不在夢境間遊戲,徒造殺業,竟然還玩弄起人的魂魄。該死!」
  暴地天降閃電,一道雷劈向稍遠之處。沒有濃煙、沒有火燄,只有一瞬的電
光和一聲轟隆的巨響。
  
  回過神後,井上他們六人全不見了,樹林裡只剩下我和渾身是血的良齋…

   V
  陽光再度推開我的眼簾。啊,真好,我還活著。
  ( 淚~)
  感謝金輪山神的守護。嗡嘛呢唄咪吽。

  身旁的藤澤良齋早已醒來,面露痛苦神色,讓人看了很不忍。
  「我幫你拔掉背上的箭。」
  「不行。一拔掉血會泉湧而出,我很快就會血流不止而亡。」良齋堅決地道。
  「好吧,那我們回翠微村,你一定要撐住哦。」我鼓勵道。
  「一定,死之前我一定要見她最後一面。」
  「你的戀人?」
  「嗯。」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忽然有了這樣的感慨。
  「一直沒問你,你們到底在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事?」我好奇地問道。
  他臉色很沉重,大概不是很好的體驗吧。
  「第一天的夜戰很慘烈,我軍死傷一大半,不過對方幾乎被我們全部殲滅。但是晚上紮營之後卻發生了怪事。」
  「怪事?說來聽聽。」
  良齋的表情似乎是還無法接受那天發生的事情,他抬頭望著天上的浮雲,道出了那一夜的境遇。
  「那晚,因為井上他們六人都陣亡了,所以我很難過,在地上輾轉難眠。不知過了多久,我在半夢半醒之間竟聽見刀兵相接的鏗鏘聲,起身時卻發現大家都拿著刀劍互相砍殺。當時視線既差,氣氛又詭異,我完全不知道大家為何自相殘殺,害怕的我只好躺在地上裝死。等到刀兵聲越來越小聲,最後歸於平靜,天也破曉了。曠野之上,屍橫遍野,只剩我一個人還活著。」
  「無緣無故自相殘殺,的確事有蹊蹺。」我點頭道。
  「人都死光了,我想離開這鬼地方回到村裡,沒想到黑森林起了大霧。我迷了路,走了幾天,始終走不出去,只好一直在這裡徘徊。後來你來了,我見到井上他們的亡魂糾纏你,再來的你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
  「不過我有件事想問你。」他忍著箭傷的痛苦道。
  「給你問吧。」
  「你知不知道昨晚是誰退走亡魂?」
  「不清楚耶,也許是翠微山神吧。」
  舞供的效力是很大的,金輪山神如果收到舞供一定會出來。何況昨晚那個聲音的氣魄和那道雷擊的確有主峰山神的架勢,我想應該是收到舞供的金輪山神所為。但是,我曾向藤子立誓翠微村巫女供奉金輪山神的祕密不傳二人,所以我自然不能告訴良齋這件事。
  「有可能。不過我們的山神多情浪漫,那個肅殺的聲音實在不太像他。」
  ( 這傢伙挺聰明的…)
  「不管是誰,解救我們免於亡魂的糾纏,的確該感謝他的,不是嗎?」我轉移目標地道。
  「是該感謝他。」
  「對了,等我一下,我去招來井上他們的魂魄。」
  「嗯。」
  「井上晴明、木谷勝、村上直人、望月誠二、鈴木毅、安倍拓也,來我這裡吧,我帶你們回翠微村。」
  搖著牽魂幡在戰場上走一遭,他們的魂魄應該回到牽魂幡了吧。望著遍地屍骸、滿目瘡痍,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嗡。阿彌哩達。割打伐得。梭哈…」
  風中的尊勝沙在屍山曠野上飄零,一把又一把的佛光為迷途的靈魂帶來救贖的希望…

   VI
  良齋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我必須趕快送他回村裡。說也奇怪,前幾天的濃霧在今晨竟全部散開,這對我和良齋來說是件好事,意味著我們可以快一點回到村裡。行經黑森林的一角,地上一具焦黑的動物屍體。驢子般大小,鼻子長長的,有點像豬又有點像是象,這不正是貊嗎?難道昨晚山神擊斃的黑貊指的就是這一隻?原來是牠在作祟,難怪冥陽阻滯,山上興起大霧,亡者的魂魄也回不了故鄉。
  記得有種妖怪叫「食夢黑貊」,以人類的夢境為食。良齋曾說他在軍隊互殘的那晚輾轉難眠,或許就是因為還未入夢,他才沒有被食夢黑貊以夢境控制住,得以逃過一劫,成為唯一的倖存者。我想,食夢黑貊大概是墮落了,想吃食人類的靈魂或者玩弄人的夢境與魂魄,才會被暴怒的山神擊斃。
  看著黑貊的焦屍,良齋心底大概也有譜了。

  我攙著他走向翠微村,他痛苦的表情讓人十分不忍。背上的傷口不住滲出的血液將衣裳染成一片黑紅,彷彿每走一步,他的生命就流失一分。五根斷箭的箭簇深深插入他的背裡,每走一步,刮骨削肉的痛楚就傳遍全身,我光是想像就覺得驚恐怖懼,要是一般人早就撐不下去了,是怎樣的執念讓他忍住刀山地獄般的痛楚而堅持走到翠微村呢!
  「一定很愛她吧。」我這麼想道。
  
  良齋憑著過人的意志硬是走過漫長的路程,過程之艱苦卓絕、忍痛之深,讓人動容不已。他從不喊一聲痛,連叫都不叫一聲,彷彿已體認到自己的命運,令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我一生中沒認真尊敬過多少人,除了自己的上師之外,就屬眼前這名男子漢讓我打從心底敬佩。夜晚了,白天走到晚上的這段路程,對我們來說,恍如隔世。我從未走過這樣漫長的路程,好擔心一個不注意,他的生命就耗盡了。
  「今晚這兒睡吧。」我說。
  「不…不行…我怕一睡就醒不來了…我們趕路吧…」
  良齋顫抖的聲音讓我的眼眶紅了起來。
  「好…那我扶你,當你黑暗中的眼睛。」我哽咽地道。
  ( 良齋啊,你一定得撐下去,我想和你這樣的男子漢在春天的樹蔭下好好地共飲一杯。)
  胸中不住地酸楚,我真的好怕他一個不小心就這樣離開。從來不知道生命是這樣地脆弱,但是他卻堅強得讓人動容。我扶著他,不斷前行,不怕他看到我的臉,黑暗中,他看不到我的淚。

  一路上披星戴月,只求在生命燭火熄滅的瞬間,能一睹伊人的容顏,了卻這人世最後的心願。終於,天光破曉,我們看到翠微村了!

  「良齋!撐著點,我們快到翠微村了!」我興奮地叫道。
  「呃…啊…」
  他想說什麼,卻痛苦得說不出話來,連腳步也孱弱得讓人落淚。
  「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吧。」
  用盡最後的力氣,他如同吐盡綿絲的春蠶說出了哀傷的話語。
  「我…我快不行了…幫我拔箭…」
  「你確定?」我難過地道。
  「嗯…」
  將牽魂幡擱在樹旁,我讓良齋趴下。長痛不如短痛,心一橫,我用金剛杵硬生生地挖出他背上的五支箭蔟,他的背被我挖得皮開肉綻,鮮血如同泉水般不停地從背上的窟窿冒出。全身都是冷汗,蒼白的臉彷彿結了一層冰霜,良齋翻了白眼,幾乎昏死過去。
  「良齋,良齋,清醒點!」
  我將大衣綁在他身上,不過還是沒法止血,很快地就染成鮮紅的一大片。為了喚回他的意識,我不停拍打他的臉,總算暫時將他從鬼門關前叫了回來。
  「你怎樣了?」我擔心地問道。
  「輕鬆多了…我們快…趕路…」他氣若游絲地道。
  一邊走,他的血一邊流,身後的沙土浮出一條斑斑豔紅,這是良齋用盡生命走出的血路。
  終於,我們到達翠微村了。

  神社前,藤子還在行巫禮之舞,白色的單衣不知何時暈成了一片緋紅。她不停地舞蹈,彷彿要舞盡生命似的,舉手投足間舞出一陣陣瀲灩的蒼火。
  「藤子!藤子!」看到了藤子,良齋忽然迴光返照地喊道。
  聽到了呼喚,藤子停下舞蹈,飛也似地奔過來。
  「良齋!」
  良齋離開我的攙扶,蹣跚地向心愛的伊人行去,不過走了幾步就倒在地上。
藤子迎過來懷抱著地上瀕死的良齋,他撫摸她的臉,她愛憐地在他臉上滴上她的
淚。四目相接的瞬間,一切言語都是多餘的了。
  
  良齋斷氣了,藤子抱著他,溫柔而悲傷地貼著他的臉。她閉上眼睛,嘴邊一道緋紅的彎流。看著藤子嘴邊的血跡,我明白了一切。

  藤子的單衣上浮現緋紅的杜鵑,望著牽魂幡上同樣的紅豔,我彷彿看到了前代巫女與現任巫女的串連。
  以最古典完備的巫禮之舞供養山神,祈求情人的歸來。即使會耗盡生命,為了守護情人,也要舞到生命蠋火熄滅的剎那,就像絲盡的春蠶,啼血的杜鵑。因為那是巫女投注靈魂,一生一次的愛戀。

  抱著藤子和良齋的屍體,我像個孩子般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 本帖最後由 silver 於 2008-11-13 09:51 編輯 ]
silver 發表於 2008-11-13 09:55

第二話 異人村

   I
  「是你說錯還是我聽錯?」我向村長問道。
  「你沒聽錯,巫女生前確實這麼交待的。」村長堅定地回道。

  這幾天忙著處理藤子、良齋以及陣亡村人的超度法事,誦經唸佛,祈願亡者往生佛國。因為翠微村人看過我施展吞雲吐霧的「幻術」,一致認為只有我有能力讓亡者升天,所以請我務必主持治喪法事。
  喪事處理完畢,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沒想到村長拿一封藤子生前交待給他的信,信中揭示如果她有什麼不測,請村長留我在村內當法師,繼承神社法統。
  ( 連死後的事也設想好了,真是周全…)
  本以為村長在開玩笑,但是他堅定的眼神和藤子的遺書讓我了解村長是認真的。當法師接管神社的責任重大,我想我是辦不來的。一來自己只是個半調子的密教行者,沒把握每次都能圓滿施行具有真實效力的法事;二來我的身份是替代役校警,必須趕快回學校報備,否則被當成逃兵追緝,後果堪虞。我試著把我的苦衷向村人解釋,不過顯然他們是有聽沒懂,什麼台灣啦、什麼替代役校警啦,對他們而言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那樣遙遠而不可知的事。原本辭意堅決,但是面對村人誠懇真摯的眼神,我開始動搖了。

  「您不用為生活擔心,村內有法師的俸祿,神社所有的獻祭也歸您所有。」村長說道。
  ( 動搖…)
  「法師的地位很崇高,就連皇帝也要禮敬法師。」
  ( 動搖…)
  「好啦,您就留下來嘛。」
  幾個嫵媚的村女自動地為我捶肩抓背、捏腳按摩,坐在椅子上的我享受著帝王般的待遇,此情此景和被當成狗操的校警生涯相比,真是天壤之別。如果留下來,是不是每天都可以這樣和村女遊戲呢…
  … 
  …
  …
  理智,崩毀…

   II
  藤子和良齋是否在天堂共續良緣,還是繼續輪迴流轉生死?我想,他們現在應該在天堂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吧。別的不敢說,但是超度我可是很有把握。在K國小時,我曾經親手在牛頭馬面的跟前超度了梁小青,蟻后也在夢中稱呼我為引魂者,由此可知我的超度具有真實的效力。我超度使用的真言是佛頂尊勝陀羅尼,這是不共法的密咒,唯有密教行者才能發揮其真實的咒力。持沙一把加持此咒二十一遍即成尊勝沙,任何冥眾被此沙撒到就能仰仗尊勝咒無邊功德而滅罪升天。凡灌頂持誦者,只要唸誦過三次,此咒將深埋八識田,永誌不忘,仰仗此咒無邊功德,無論如何輪迴流轉生死,永不入三惡道。此咒承佛威神,最尊最勝,故名佛頂尊勝陀羅尼。
  他們一定在天堂幸福地生活,因為我深信尊勝咒的無邊力量,就像我對佛法的信心堅定不移。想到藤子和良齋幸福的歸屬,我的心情就平靜許多。
  在翠微神社當法師已經好幾天的光景,這些日子我都在閱讀神社的藏書。坐在地板上看書,看累了就起來走一走,出門曬曬太陽,讓陽光洗滌一下發霉的昏沉。每天看看書、發發呆、到村內鬼混,村人看到我都會尊敬地打招呼。日子很愜意不錯,只不過,之後都沒有美眉來按摩伺候我,讓我越想越有種被騙的感覺。當然,我是不好意思向村長說「ㄟ,怎麼沒有女人來伺候我?」這樣子厚顏的話。現在想想,或許當初我被村長設計了也說不定…
  雖說成為法師有點被騙的感覺,卻又有點心甘情願,大概是舒適的生活和受人尊敬的地位讓我萌生出樂不思蜀的念頭吧。
  神社裡藏了不少經典,有民間故事和遠古傳說、有祭禮法事的儀軌法典、也有記錄冥界情景或搜神獵鬼的軼聞奇事。像是之前看了一本<搜奇誌>,裡頭就記載了很多這個異世界的靈妖鬼魅,包括害我掉到這個異世界的月光魚也在裡頭有簡短的記載。隨著書中文字的陳述,我彷彿跌入另一個更深遠陰暗的世界。
  現在手上拿著一本<花葉集>,乍看書名還不明所以,開卷一讀才發現原來這是一本專門記載翠微山神花葉豔山羌的軼事集。不看還好,一看才發現這個花葉豔山羌還真不是普通的風流…一會兒變成山羊誘惑人間的女子和他燕好、一會兒周旋於妖魅魔靈女眾之間,平水激起許多波濤、一會兒偷偷和天女相會,花前月下談情說愛…和希臘神話中性好漁色的天帝宙斯相比,一點兒也不遑多讓,難怪翠微村人視他為愛神。
  除了豐富的風流韻事之外,花葉豔山羌也是戰威顯赫的神祉。<花葉集>記載:
  「昔有龍魔,貪戀人肉。口吐烈燄,野火燎原。踏地掃尾,山崩地裂。行雲佈雨,大水興災。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時有遊神花葉豔山羌聞聲救苦,與之鑿戰三日夜,龍魔重創遁入地底,矢言山羌在,龍魔不復出。天庭以其降魔有功,策封翠微山神。」

  這段故事大概就是花葉豔山羌之所以為翠微山神的緣起。意思是說以前有個嗜食人肉的龍魔四處為禍,後來雲遊四方的花葉豔山羌不忍生民受苦,於是和龍魔激戰三天三夜,最後龍魔被打回地底,還說只要他在,我就不出來。因為這件功勞,於是花葉豔山羌被天庭策封為翠微山神。我想,這個花葉豔山羌能打敗興起天災的大威力龍魔,足見其威神赫赫,無怪乎被翠微村人奉為戰神,果然其來有自。
  下面這則故事更有意思。
  「…曠野夜叉王丹都伽帝糾集魔眾,禍亂人間。天庭譴天兵天將並土地鬼神與之征戰,雙方激鬥於金輪之巔,後天庭勝出,俘虜魔軍無數…」
  「…封賞之日,翠微山神見一妖姬美豔無雙,請以戰功贖之。天帝同眾神議論,隨准其奏。妖姬繞主三匝,揖謝遠去…」

  這個故事是說有個叫丹都伽帝的大夜叉王聚集一大票的魔物在人間搗蛋,天庭派了天兵天將並勒令土地鬼神眾等協同作戰。花葉豔山羌雖不是天兵天將,卻是山神,屬於土地鬼神眾之流,自然得領命加入戰局。後來雙方在金輪山頂上決戰(本來想把金輪翻成太陽,但是在太陽上打仗實在很奇怪,所以還是翻成金輪山),天庭大勝。到了封賞之日,花葉豔山羌為了美麗佳人情願捨棄戰功封賞,只為了不讓佳人被斬首或關入天牢,能夠重得自由之身。
  ( 不愛江山愛美人,當真是天神版的溫莎公爵…)
  天帝猶豫,和眾神討論後大概是認為反正戰亂已定,無傷大雅,就准了他的請求,於是重獲自由的妖姬繞了他三圈,道謝後就優雅地離開了。
  從上面的故事可以斷定兩件事。一,花葉豔山羌的確風流多情。二,能夠贖出戰俘,想必戰功甚高,不難想見花葉豔山羌在這場戰役中厥功甚偉,果然是狠角色。一般的山神很難相信能有這樣縱橫戰場的威神,只怕連群山之首的金輪山神也未必有此大威力。這大概是因為他的山神王座不是由山中精靈推舉而出,而是從遊神被天庭策封所致,所以威力如何,深不可測。就算神力凌駕於一般山神也有可能,畢竟他連龍魔也降伏了。
  花葉豔山羌有愛神和戰神的位格,這我接受,但是村人也將他視為財神,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終於,我在<花葉集>裡找到了答案。
  「…孺子事母至孝,母重病,無錢求醫。見母痛苦,束手無策,常暗啼泣。一夜夢一山羊在自家院前榆樹徘徊,以蹄掘地。夢醒,掘地於夢中處,掘入地下三尺察有異狀,一古甕也,內裝藏金幣若干。以錢求醫,母病遂癒。」
  「禾馬台國農平三年,時值大旱,草木黃萎,稻禾枯垂,民不聊生。一夜,一人聞花香撲鼻,抬首竟見百花盛開。一長鬃山羌現跡稻田,青藤纏身,貌甚清奇。山羌過處沿途百花爭放,行經田地,稻禾紛紛莖桿挺直,生意盎然。隔日,村人見稻禾奕奕,議論紛紛,不久天降大雨,無不嘖嘖稱奇。」

  夢裡引人尋到寶藏、大旱之時恢復農作生命還降大雨,難怪被認為是財神和豐饒之神。<花葉集>裡記載了許多花葉豔山羌的奇聞軼事,不難從中發現他是個仁慈、浪漫又多情的傢伙。只是,這樣有趣的傢伙為什麼後來會失去蹤跡,究竟是跑到那裡去了?翻閱<花葉集>,我試圖找出他失蹤的蛛絲馬跡,可惜徒勞無功,唯一的線索是書末最後一篇有關他的軼事。
  「禾馬台國弘安八年,境內瘟疫橫行。不忍村民受疾疫之禍,翠微山神以大威力對抗瘟神。是年全國瘟疫死傷慘重,唯翠微村人畜無傷。違反天律,天庭震怒,削其山神格。」

  故事寫到這裡不但沒有完結的感覺,反而疑雲重重。記得藤子曾說,那一年後,巫女就再沒感受到翠微山神的存在。書中所謂「削其山神格」這樣的懲罰對花葉豔山羌的下場交代得並不清楚,山神的神籍是一定會削的,但是重點是削了山神格之後,天庭怎麼處置他?關入天牢呢,還是降職?如果是降職,他會到那邊任新職?有其他的可能嗎?苦思數刻,不得其解。

  花葉豔山羌,翠微山的主宰,你究竟到那裡了?

   III
  在翠微村已近一個月,每天翻閱神社內的儀軌經典是我最大的興趣。對於回到原來的世界,我早已斷念了。雖然曾在村人的協助下到我昏倒的河畔邊搜尋線索,不過一點頭緒也沒。就算問月光魚迦羅沙的來歷,村人也是一問三不知。
  其實,在這裡當法師也不錯,人人尊敬,又有俸祿可領,天天悠哉地看書散步,倒也沒什麼不好。現在想想,這裡生活這麼舒適,幹嘛非回原來的世界不可?更何況,現在對花葉豔山羌的好奇大過回家的慾望,為了找出他的失蹤之謎,每日埋首書叢,試著從中找出一線黑暗謎團中的曙光。當然,偶爾會翻到一些術儀軌,自然也會研究一下。
  山有山神,河有河神,樹有樹神,就連石頭也有靈魂,從儀軌中不難發現薩滿教萬物有靈的精神充斥在村人心裡。我挺喜歡這樣的想法,佛教中「萬物皆有佛性」的理念也和這種精神有著某種程度的契合。
  每天吸收知識做學問的充實感讓我懷念起大學那段愜意的時光。一杯咖啡、一本書,似乎天天都是充實而悠閒的午后。

  「法師不好了,有房子著火了!」村民喊道。
  我奔出神社,只見不遠處濃煙大起,不久火就被眾人撲滅了。
  「好險發現得早,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月已經發生三起火災了,會不會是妖魔作祟?」
  「有可能哦,還是問法師好了。」
  村人們議論紛紛,我答應主持法事祈求村內平安,村人這才哄哄散去。
  「妖魔作祟,可能嗎?」我抬首想道。
  食人俸祿,卻不能為人解憂,看著村人難過自己財物損失的表情,我覺得好沉重。或許,當法師並不如想像的輕鬆。

   IV
  陽光和煦地打在我的臉上,很舒服呢。心情正愉快時,一陣地動山搖,好一會兒地震才平息。不久,一群村人跑到神社請示我剛剛是神在發怒,還是地牛翻身了?他們驚恐的眼神表達了對大自然的敬畏。這樣的眼神讓我有點難過,我是多麼想減低他們的恐懼。
  「沒事了,我會處理。」我心虛地道。
  村人們一個個禮貌地向我行禮,那種虔誠的眼神讓我感受到無比的純真。我原本的世界多的是逞凶鬥狠、頑冥剛強的表情,這樣純樸的神色卻是少有。
  「一定讓你們遠離怖懼。」我下定決心地想道。
  收拾著散落地面的經典,當我拿到<花葉集>時,想到什麼似的,急忙翻了裡頭一篇文章。
  「昔有龍魔,貪戀人肉。口吐烈燄,野火燎原。踏地掃尾,山崩地裂。行雲佈雨,大水興災。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時有遊神花葉豔山羌聞聲救苦,與之鑿戰三日夜,龍魔重創遁入地底,矢言山羌在,龍魔不復出。天庭以其降魔有功,策封翠微山神。」

  最近村內的頻繁火災似乎應了「口吐烈燄,野火燎原」之相,而剛剛的地震則應了「踏地掃尾,山崩地裂」之相。這些事件難道是龍魔作祟…
  我出門抬首天上,萬里無雲,沒下雨的跡象。確定沒有「行雲佈雨,大水興災」之相,這才稍稍放心起來。可是想想又不對,上次的火災距離這次的地震有好幾天,萬一是龍魔作祟的話,幾天後不就會開始「大水興災」之相嗎…不敢說一定發生,但是有這可能。
  我頓時憂心起來,為什麼沉睡的龍魔會開始活動呢?<花葉集>中曾提到他矢言山羌在,龍魔不復出。大概是他察覺到花葉豔山羌已經不在翠微山,所以試探性地興起地火兩災,如果還不見花葉豔山羌現身,只怕龍魔屆時可能真的會出來行雲佈雨,為害人間。如果情況真如我所想,事情就大條了。以前龍魔為禍時有花葉豔山羌鎮他,現在花葉豔山羌不見了,這次該如何鎮住龍魔?

  我翻閱神社內的儀法術,希望能從中找到壓制龍魔的方法。可惜隔行如隔山,書中所述的諸多祕術我根本不懂,更別談施展了。
  ( 隔行如隔山…對了,我是密教行者,還有本地藏經呢!)
  望著地藏經,想起地藏王菩薩,想到翠微村,想到自己…
  …
  …
  …
  終於了解自己為什麼會來這個異世界了。為什麼如海佛藏中,我那部經典不帶,偏偏只帶地藏經。
  ( 地藏王菩薩啊,您是要我幫助這些村民嗎?)
  明明這麼明顯,為什麼我這麼晚才發現呢。我知道翠微村原來和地藏王菩薩有著深厚的緣份,因為地藏王菩薩的淨土正是「翠微世界」。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V
  我請村內的雕刻師按照地藏經上的畫像雕刻一尊地藏王像,草圖在我們兩人反覆修改下,終於畫出來了。我告訴他這很急,必須趕工完成。
  不只是安像的問題,村人向來都是朝拜翠微山神,如何讓他們接受地藏王菩薩又是另一個問題。總不能告訴他們說,龍魔要搗蛋,但是翠微山神不見了,所以我們必須找個新神明來守護我們…
  「只有儘量讓他們了解地藏王菩薩了。」 我不安地想道。

  晚上的時候,我請村長聚集大家到神社廣場,親自為他們說明地藏王菩薩的來歷。村人很捧場,幾乎都有來,廣場氣氛異常熱鬧。等到大家在地上坐好後,我開始向他們解釋神社將來要安置地藏王菩薩聖像,並解說地藏王菩薩的來歷。當然,連佛教的一些基本教義和宇宙觀也一同講了進去。
  「世上有六道,六道分別是天人、修羅、人間、餓鬼、畜牲和地獄。這六道…」
  「…地藏王菩薩於是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地藏王菩薩是幽冥教主,地獄道的主宰。」
  「...每日虔誠禮敬地藏王菩薩,誠誦佛名,死後地藏王菩薩會接引你到翠微淨土,大樂的天堂。」

  我在台上講得口沫橫飛,居民呆滯的表情一度讓我很擔心他們沒聽懂。幾個比較熱忱的村民問我問題,我一個個為其解答,逐漸地,他們似乎越來越清楚地藏王菩薩到底是什麼東西,我也感覺到地藏王菩薩的光頭在發亮了…

  「為什麼山神要安在地藏王菩薩的旁邊,那山神跟地藏王菩薩那個大?」
  「翠微山神是天人道裡的天人,仍要受六道輪迴之苦。地藏王則是脫離六道、不生不滅的大菩薩,自然是地藏王菩薩比較大。明白嗎?」我簡明地回道。
  「…嗯…應該知道了吧…」
  看著村民呆頭晃腦的樣子,我有點不安…
  「可是拜山神也有很多利益啊,為什麼要再多拜一個地藏王菩薩呢?」又一個村民問道。
  我知道不能告訴村民翠微山神失縱的事,因為這很難向他們解釋。但是我也清楚別跟村民說什麼往生佛國的利益比衣食豐足、愛情順利會更好,因為這更難向他們解釋。權衡之下,我決定撒個小謊,採用草根性比較重的說法,這樣或許他們就能了解了。
  「因為,我們的翠微山神拜地藏王菩薩當老大了。只要誰禮拜地藏王、供奉地藏王,我們的山神就護持誰。」我胡謅道。
  「是不是拜山神,山神就會護持我們。拜了地藏王,地藏王跟山神都會護持我們?」村民睜大眼睛問道。
  「是這樣沒錯。」
  「那這樣的話,拜地藏王菩薩的話不就是買一送一了嗎?」村民神奇地問道。
  「呃…沒錯,可以這麼講…」
  ( 情形似乎跟我想的有點不太一樣…)
  底下的村民鬧哄哄的,討論著剛剛的話題。
  「這真是太方便了,拜一個等於拜兩個。」
  「而且拜地藏王好像還多一個到天堂的好處耶。」
  「山神是我們的老大,地藏王又是山神的老大。所以老大要拜,老大的老大也要拜,我們兩個都要拜。」
  聽著村民微妙的領悟,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收拾了…算了,達成願意供奉地藏王菩薩的共識就行了。其他的,由他吧…

   VI
  我天天到師傅那裡關切佛像的製作進度,龍魔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搗蛋,早點完成佛像才能早點放下心頭的大石頭,我相信幽冥教主地藏王的大威力一定可以降伏龍魔。
  除了關切佛像的進度外,晚上我會在神社廣場前向村民介紹地藏王菩薩,並隨機以佛教教義解答他們對人生的疑惑與問題,這樣的場合讓我想起了佛教教主釋迦牟尼傳教的光景。菩提樹下七日悟道後,開悟的釋迦牟尼開始向世人講說佛法,智慧通達、辯才無礙。但是我只是個半調子的密教行者,智慧不明、口業不淨,這樣也能向人講說佛法?或許,這個世界本來就沒什麼道理…
  我不操心傳道通不通達,反正我本來就不是幹佛教教主的料,但是連續幾日的連綿雷雨卻讓人深感不安。前幾日明明萬里無雲,沒想到轉瞬間就是雷雨交加的天氣,加上之前火災和地震的諸多巧合,讓人不禁懷疑難道是龍魔在試探花葉豔山羌的動靜?
  神社之內,我細細打量如何安置地藏王菩薩,最後決定安在大殿正中央,而翠微山神像改安在山神碑旁。我用尺規測量空間,果然山神碑旁的空間擺不下山神像,山神像還是得安放在未來即將安置在大殿正中央的地藏王像旁。我又測量一下空間,發現必須拆除一些橫欄才能有足夠的空間寬裕地安放兩尊法像。至於香爐方面,我在神社倉庫裡找到一個備用的香爐,所以香爐的問題也解決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橫欄拆了,挪出足夠的空間安像。
  到倉庫取了工具,敲敲打打老半天,總算把橫欄的欄木全拆了。這一折騰下來,汗流浹背,全身濕黏黏地挺不舒服。將拆下來的橫欄木板擱靠在殿外的牆上,再花半天功夫將大殿清掃乾淨,清掃完後,我滿意地噓口氣。
  疲累的我躺在臥房地板上,不一會兒意識就和現實斷線,沉沉地入了夢鄉。

   VII
  天色已晚,還是一樣沉沉陰雨交雜雷聲隆隆的天氣,空氣潮濕得彷彿連地板都覆上一層薄薄的霉。「行雲佈雨」之相有了,接著會不會是「大水興災」呢?雨勢不但不停,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向,不禁令人憂心忡忡。就算是我杞人憂天吧,但如此巧合的現象接連而來,我的擔憂也不是無的放矢、空穴來風。
  雨水沿屋簷瓦片向下奔流成一條條白色的水鍊,美麗白鍊在地上碎成一朵朵怒放的水花,我的心思也隨著水花的碎滅而散亂。沿著長廊漫無目的地走著,沒特別注意身旁的景物,忙碌運轉的腦中只有如何阻止龍魔佈雨的紛紛念頭。也不知走了多久,當我回過神時,竟發現自己走在不知名的地方,不知身在何處。回首來時路,黑暗的夜色裡尋不著歸途。
  黑暗幽微之處傳來馥郁的香氣,很甜,甚至甜到會膩的那種味道。我隨著香氣而行,走到一個大屋子前。這屋子很奇怪,沒有門,只有一面木牆跟一面土牆。土牆看起來還正常,但是木牆卻是傾斜地靠著土牆,那個角度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直角三角形,泥地就是三角形的底線,土牆就是立在泥地上的直線,而木牆就是斜邊了。只有兩面牆應該不能稱作房子吧,比較像是廣場。不過為何會有這麼奇怪的建築,功能為何,挺耐人尋味。
  由於只有兩面牆,因此兩側都能進來這個廣場。我走進廣場躲雨,空氣更是幽香迷人。這地方很奇怪,斜斜的屋頂透著一條條的細長隙縫,雨水透著隙縫滴落,屋頂的隙縫看起來如同「一線天」,只不過不只一線,有好幾線呢。大概是下雨的關係吧,這裡非常潮濕,連木牆都被雨水浸溼了,地上的泥濘更讓人有置身野地的錯覺。
  聽到一些聲音,專心聽著淅瀝雨聲中夾雜的微弱聲音,竟然是人聲。走近一看,原來有幾個人在裡頭爭論。那些人佔據我視線的時間沒超過一秒,很快地我就被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子給吸引住了。雨勢停了,大家的爭論聲在靜諡的夜裡變得鮮明起來。
  「我不管,今天我要定她了。」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說道。
  這人挺奇特,一襲翠綠長袍,兩束長過腰身的辮髮,看樣子不像是這裡的人。
  「你當這裡都是死人哦,憑什麼你說要就要!」另一個男子道。
  五短軀體和剛剛那位仁兄的修長身材有著天壤之別,但是軀幹更結實,聲音也較粗糙,土褐色的短衣貼切地襯托出陽剛的男人味。這傢伙也是個奇人,一對手掌足有一般人的三倍大,看來也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我看你什麼也不會,少在那邊丟人現眼。」一個長鼻子的男子對著長辮先生冷笑道。
  前面兩個人已經夠奇怪了,沒想到這個人長得更奇怪,一襲暗褐色衣裳,挺著長長的鼻子,活像是傳說中的天狗。被嘲諷的長辮男子聽了天狗先生的話之後,不屑地笑了笑,真是陰沉地讓人討厭…
  「誰說我什麼也不會,我的歌聲可優著呢。」
  說罷長辮先生開始他清麗的歌唱,那調子很特別,不像一般歌曲有明顯的抑揚頓挫,但是小階升降的單音聽起來卻很有意思。沒民歌的旋律,沒歌劇的悠揚,卻有一種類似變調演歌的韻味。這種單以聲音譜成幾個簡單音階的歌曲,我從未耳聞,今天算是開了耳界。
  他唱歸唱,下面的人吵歸吵,完全把我和那位甜美的女子當透明人。我望著那女人,她也望著我,一陣秋波淹來,沖得我心裡小鹿亂撞…
  「唱歌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會。」
  大手先生扯開嗓子發出咕~咕~的嗓聲。
  ( 好難聽…)
  「安靜點,你唱得難聽死了!」長辮先生怒道。
  「沒錯,你唱得真難聽。」天狗先生也來補一刀。
  ( 天狗,你到底是那一國的…)
  受到圍攻,大概是惱羞成怒,大手先生停止了歌唱。
  「男人的價值不在唱歌,力量大才是男人,你看我多有力。」
  一對大手瞬地在地上刨起來,一時之間竟土石橫飛,地面一下子就被刨出一個淺坑,氣勢煞是驚人。
  「真是神技啊!」我讚嘆道。
  「可不只這些,我還會飛呢。」
  大手先生說罷就飛上天空,踏空而行,儼然是個不世出的仙術高人,一下子就把長辮先生給比了下去。
  大手先生的刨地神技和飛行仙術讓我看得如癡如醉,真神人也。
  「知道厲害了吧。」大手先生落地時從容地道。
  空氣中的鮮豔香味和吵鬧氣氛成了鮮明對比,大家都為了搶奪那位美麗佳人而爭執,她卻事不關己地用眼神調戲我,真是太大膽了…好吧,我承認我想太多…
  「只有你會飛哦,我也會!」
  天狗先生說罷,雙手一攤,整個人竟騰空飛行!一夜目睹兩次凌空御虛的神行,這次的迷路真是值回票價!即使他們幾個依舊不鳥我,把我當成透明人…
  「飛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會飛,而且我還有一副挺拔俊俏的鼻子呢。哈哈哈!」天狗先生爽朗地笑道。
  長辮先生和大手先生默然的表情,好像是認可了天狗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這是什麼審美觀啊...
  「只有你才有挺拔的鼻子嗎,看我的鼻子如何。」
  一個巨人不知何時來到這裡,黑色衣服搭著龐大身軀,威武的神情儼然是黑夜中的主宰,兩公尺的高大身形讓所有人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和長辮人、大手男以及天狗先生一樣,他也是個長相非凡的異人。他有一副比天狗先生更巨大的鼻子,大到和身體完全不成比例。或許周圍都是長相特別的異人吧,所以看到這位大鼻子巨無霸,不但不奇怪,反而覺得很自然。說不定在大家眼中,我才是這裡最奇怪的人。
  「看到了吧,這才是英俊的男人。」大鼻子巨人自豪地道。
  長辮人、大手男和天狗先生都低下頭去,彷彿承認他就是最英俊的男人…
  ( 我不行了,這是什麼審美觀…)
  認真想想,他們的價值觀也不是毫無道理。有些人以鼻子大小當作男人性能力強弱的判斷,是真是假不知道,但的確有人這樣看的,眼前這些奇人的心裡大概就是這樣想的吧。
  「這女人我要了。」兩公尺的巨人說道。
  女子彷彿沒什麼立場,依然流露甜美的笑容。我在想她有沒有搞錯,別人不顧她的意願要搶她,這麼不尊重她,她居然一點意見也沒有,還笑得這麼甜,這是什麼情形?現在是比武招親還是怎樣,難道不是一堆流氓在調戲良家婦女嗎?莫非我又在亂入,把調情當作調戲…
  ( 這麼甜的女人,與其給你這個大鼻子怪物,還不如給我…)
  雖然心裡這樣想,不過面對兩公尺的巨人,我沒有狗膽說出這麼氣魄的話。
  正當大鼻子巨人準備搶走女人之際,月光從屋頂的斜縫流瀉而下,好幾條斜縫透射成一片月光流域,讓人不禁讚嘆起月華之美。
  「啊,光啊。」
  天狗先生拂袖升天,飛升到那片讓人癡迷的月光流域。
  「是光啊。」
  大鼻子巨人也朝天頂的月光流域飛升而去,原來他也是個仙術高人,但是巨大的身軀卻撞歪了木板,眼見木板牆就要塌了。天狗先生和大鼻子巨人繼續追逐著月光,越飛越高,越飛越高…但是在木板牆底下的人可沒那麼愜意了,眼見木牆即將倒下,大家手忙腳亂地慌作一團。
  「土遁去!」
  大手先生運起刨地神技,一陣飛沙走石,一下子人就消失在土洞中,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我想起中國<封神榜>中有一個會土遁術的土行孫,想來他的土遁術也是這樣子吧。
  大鼻子巨人和天狗先生都飛升而去,大手先生土遁逃離現場,只剩長辮先生仍不死心,急忙走向她,似乎要搶走她的樣子。
  ( 要搶大家來搶,我才不會搶輸你咧!)
  不讓長辮先生專美於前,我也過去甜美女子身邊,準備來一場搶人大戰,沒想到這時候木板牆朝我們三人倒了下來。

  眼巴巴地看著木板牆倒下來,我卻說不出一句話…

   VIII
  砰然的心跳印著剛剛夢裡殘存的驚悸,真是個迷離而古怪的夢境。掙扎幾分鐘後,我緩緩起床披上白袍,步出房間,清涼的空氣竄入肺裡將瞌睡蟲全部凍醒,春寒的雨勢勾起許多心思。今天,是迎佛像的日子了。
  雨開始滂沱了,大雨打在屋上的聲音是如此驚心動魄,龍魔開始蠢動了嗎?幾個村人在我指揮下辛苦地將地藏王像從雕刻師店裡搬到翠微神社,但是看著地藏王像,我總覺得怪怪的,說不上來,好像少了點什麼…
  半响…

  ( 對了,佛像還沒裝藏!)
  通常中空的佛像必須裝藏三種聖物,象徵迎入佛的身、口、意,裝藏之後開光點眼,請佛安住。除了地藏經外,我身邊似乎沒什麼聖物了。唸珠也是聖物,但是我偶爾不小心會想要修行,萬一沒有唸珠的話,修行會很不方便。東拼西湊之下,我總算湊出地藏經、五色線和大白傘蓋佛母咒牌三種聖物裝藏。
  一邊持「南無地藏王菩薩」聖號,一邊恭謹地將三樣聖物裝藏,再來就是開光點眼了。呃…我好像不會開光…

  葉子在我面前飄了過去…

  想來想去,我只想到一個方法。唸召請咒請來地藏王菩薩,然後請他自己常住法像…
  備好花果供品,我在佛前拍掌兩下、交叉彈指,驚醒佛菩薩,準備召請地藏王。
  「嗡啊吽。梭哈。」
  我持召請咒召請地藏王菩薩,接著結供養印,行祕儀,獻上供品。禮事周全後,為了讓地藏王菩薩確實聽到我的請求,我伸出舌頭,將舌觀想成「吽」的梵字,再轉變成金剛杵,如此我說的話便是金剛語,佛菩薩是一定會聽的。
  「地藏王菩薩,弟子不會開光,為了傳播佛法的種子,請您自己常住法像吧…南無地藏王菩薩、南無地藏王菩薩…」我不負責任地合掌祈禱道。
  說也奇怪,原本滂沱的大雨竟然一下子就停了。燦爛的陽光破雲而出,普照大地,一掃多日來的陰霾。
  ( 啥,這樣也行…)
  「出太陽了!」
  「太靈感了。法師好強!」
  「雨停了,太好了。」
  「耶,山神萬歲,地藏王菩薩萬歲!」

  連日大雨帶來的種種不便,在今日陽光和煦的照拂下全部煙消雲散。大夥兒開心散去,感染了他們的喜悅,我的笑容不由得綻了開來。走出神社外張開雙手迎接久違的日光,卻瞥見了一堆木板,原來是昨晚擱放在牆邊的欄木。遲早要收拾的,我彎腰清理那些木板。
  「這是什麼?」
  拿開木板一看,我發現一隻綠色的螽斯被壓扁在欄木底下,看樣子是不活了,旁邊一朵凋萎的曇花散發著低沉的、殘存的甜香。
  螽斯又名紡織娘,喜歡唱歌的夏蟲,和蝗蟲很像,但最大的差別在於觸角。蝗蟲的觸角很短,呈短棒狀,而螽斯細長的觸鬚常常能和體長比擬。
  一個直覺在我腦中閃過!
  耐心搜查曇花附近的土地,呵,果然有個小土洞。但是雨水浸滿洞口,使得洞穴看起來像是積水的小池塘。不遠處瞥見一隻螻蛄在水面上游泳,大概是地洞被水淹了,所以只好離家跑到外面。昆蟲界中很少有像螻蛄這樣能飛能游能叫能疾走能挖洞的五項全能高手,耙子狀的前肢更是他游水和挖洞的利器。
  「我說得沒錯吧,大手先生。」我對著螻蛄狡黠地笑道。
  如果大手先生是螻蛄的話,想當然爾,那隻螽斯就是昨晚青衫長袍的長辮先生囉。事情越來越明朗了,我似乎可以拼湊出昨晚境遇的來龍去脈。
  昨晚,我將拆下的欄木擱靠在牆邊,卻沒注意到欄木下遮著一朵美豔的曇花。深夜中,只有一晚芳華的曇花像是要吐露生命中最後的嫵媚一樣,綻放甜美的幽香,迷人的香味吸引了一些不速之客想一親芳澤。長辮先生、大手先生、天狗先生和大鼻子巨人先生都是受到這股迷人芳香的誘惑才來到這裡,說不定連我也是受到這香味的引誘才來到曇花的身旁。
  我回想起昨夜的情景,天狗先生和大鼻子巨人先生見到月光後就飛升而去,後者還因為撞歪木板使得螽斯被壓死。我想,天狗先生和大鼻子巨人先生一定有著某種程度的趨光性,否則不會對月光的反應如此強烈。至於他們是誰?我一點頭緒也沒。
  佛經說:「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沒錯,微小的地方也能藏著深邃的世界,就像我無心擱放的幾塊木板,卻搭出一座離奇巧妙的異人村。

  難得放晴,我四處走走。路上見到幾個小朋友在地上鬥著獨角仙玩,黑色的獨角武士讓我想起身著黑衣的大鼻子巨人先生,我的嘴角泛出會心的一笑。只是關於天狗先生的來歷,仍是不解之謎。
  行經水田處,幾個農夫在執行農務,串門子似的心態,我過去探探。
  「看你們好像很忙,忙什麼呀?」我好奇地問道。
  「在抓象甲啊,最近象甲多了起來,再不抓的話,稻子就要被他們吃壞了。」他們一邊抓蟲一邊說道。
  象鼻蟲,俗稱象甲。暗褐色的殼,長長的鼻子。哈哈哈,我找到你了,天狗先生。

  解出異人村裡所有人的身份,豁然開朗的痛快感讓人格外舒暢。對了,龍魔呢?抬頭看看天上,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天上的雲好像一條吐著寶珠的龍呢。

[ 本帖最後由 silver 於 2008-11-13 10:07 編輯 ]
silver 發表於 2008-11-13 10:12

第三話-封印

  I
  不管龍魔是真有其事還是我胡思亂想,這次的事件讓我體認到自己的處境。既然已成為翠微神社的法師,我就有責任當一個稱職的好法師。不能再半調子下去了!我有了修行的覺悟。

  下定決心,我開始規律地修行。每天早上做早課,在持咒唸佛之中,一點一滴地拭去靈性的灰塵,明亮佛性的輝光。晚上則盤坐神社內吸收月華,涵養山櫻留給我的寶貴精氣。並不是說修行就會讓法力變得多高強什麼的,只是既然身為法師,我希望每次主持法事都能儘可能地具有真實的效力,這是法師的義務,也是責任。另外,不只是出世的修行,在入世的生活上我也希望能自食其力,靠著俸祿生活的修行者壓力很沉重的。
  記得有個故事,有位婦女每天供養廟裡的一位老和尚,老和尚靠她的供養生活,日子過得無憂無慮。有一天,老和尚敲木魚敲到睡著了,夢中見到幾個人抬大轎子載他,他本來很高興,想坐到轎子裡,但畢竟是有修行過的人,隨即想到這是不好的景象,真正接引人入佛國淨土的境相皆是光明燦爛,不是一般的世間景象,於是他拒絕上轎,接著就醒了,醒來後發現敲木魚的棒子不見了。沒多久,婦人來廟裡告訴和尚,她家母馬昨天生了小馬,奇怪的是生的不只一隻小馬,馬腹中還有一根敲木魚的棒子,這是怎麼一回事?老和尚聞言汗流浹背,慶幸昨晚在夢中沒有上轎,才未投胎成馬,逃過一劫。
  「施主一粒飯,大如須彌山。倘若無功德,披毛戴角還。」修行人得了供養除了要惜福外,更要精進道業,否則沒有福份消受這些供養,來世還是得做牛做馬向施主還清這些福報。深覺因果之重,所以我向村長溝通後,推掉法師的俸祿,村長雖然不解,但在我的堅持下也只好接受。
  問題來了,如果自力更生的話,我該怎麼生活呢?目前我只想到神社後方有塊野地,整理一下應該可以種點農作。但是,種子怎麼來呢?得花錢買吧,跟村人要的話那和受村人供養有什麼兩樣,所以我必須想個辦法。
  神社的香油錢除了最近雕塑地藏王聖像外,我全拿去添置香燭,所有的錢都用在神社的維持運作上,專款專用。平常吃的是廚房囤積的雜糧,現在廚房的米和地瓜都吃完了,如何在不接受村人的供養下生活呢?
  ( 頭好痛…)

  「請問法師大人在嗎?」
  聽到傳喚聲,我步至神社大門,一口大轎子停在路邊,四個轎夫一旁休息,一個穿著得體的成年人向我作揖,嘴唇上的細鬍給人感覺相當地精明。
  「呃…」
  ( 轎子…要抬我投胎當馬嗎…)
  「請問是翠微神社的法師大人嗎?」那人問道。
  「你可以叫我法師,至於大人就不必了。」
  「法師,實不相瞞,今日來有一事相求,請務必答應。」
  「什麼事?」我狐疑地問道。
  「先自我介紹,在下鳴江城長島家的管家,我家小姐幾年前沒有預警地忽然失明,群醫束手無策,藥石罔效。即使請了一些法師和巫女,對於小姐的失明也是一籌莫展。本來我家夫人早已放棄,但是一聽到您法力高強,可以呼風喚雨,立刻派我請法師到長島家。為了小姐,夫人不想放棄任何一絲微渺的希望。」
  ( 呼風喚雨…真是人言可畏,話到底是怎麼傳的…)
  話說回來,那麼多大夫和法師都搞不定的狀況,我怎麼可能擺得平。見我猶豫,他很快地為我搖搖欲墜的理智補上一刀。
  「我家夫人交待,只要法師肯來,無論成敗,一定奉上重金酬謝。」長島家的管家不卑不亢地道。
  不得不承認,長島家的夫人真的很了解人性…
  為了自力更生,為了有錢買種子種地,我決定走這一趟。反正他家夫人也說了,就算醫治失敗,還是有錢可拿。和村長打過招呼後,我入神社整裝,左腕纏上百零八顆鳳眼菩提珠,右手提了金剛杵,坐上四人大轎,在命運的牽引下前往遠方的鳴江城。

   II
  轎內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醒睡睡之間聽到了人聲鼎沸,才知已到鳴江城。掀起轎內簾子向外瞧,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和樸實平靜的翠微村相比,鳴江城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繁華風貌。
  繁雜的人聲中走了一陣,轎子終於停了。管家領我下轎,映入眼簾的是一棟氣派的大宅。踏入大門,穿過古色古香的花草庭榭來到大廳,兩個婢女隨侍一位打扮莊重的女人,想必對方就是長島家的夫人。
  「感謝法師大人撥冗前來,長島家蓬壁生輝呢。」夫人寒喧道。
  「呃…蓬壁生輝,蓬壁生輝…」我胡亂應道。
  我本來就不是社交名流的料,寒暄應酬實在沒天份,只好隨便亂應幾句,避免冷場。管家和婢女一旁竊笑,那樣子就像在嘲笑鄉下人出醜一樣…
  「榮作都跟您說了吧。」夫人從容地道。
  「榮作?」
  這時管家上前向我點頭招呼,這才了解原來榮作指的就是長島家的管家。
  「是的,他都告訴我了。」
  「你們下去吧。」夫人拂袖道。
  她撤掉所有下人,現在廳內只剩下我和她兩人。
  「法師大人,請隨我來。」
  隨著她的引領走過幾個彎角,最後她帶我到一間房內,裡面有一個約莫七、八歲,穿著和服的小女孩。長長的秀髮束起一個古典的髮髻,好可愛!
  「明子,今天妳有位客人哦。」夫人溫柔地道。
  「是誰呢?」她以稚嫩的聲音問道。
  看她望著我們的茫然眼神,這才了解她就是那位失明的女孩。
  「是法師大人。」
  「法師大人有好多位,來的是那一位法師大人呢?」明子稚氣地道。
  看著他們母女兩人的遊戲,我覺得好有趣,深深感受到夫人對女兒的慈愛。
  「是來自翠微神社的法師,妳叫他楊就可以了。」我有點小調皮地道。
  「楊。是法師大人的名字嗎?」
  明子稚嫩的語調真可愛,我的心不覺跟著活潑起來。
  「是的,就這麼稱呼我吧。」我愉快回道。
  「抱歉,請原諒明子的無禮。」夫人禮貌地道。
  「別這麼說,她很天真、很可愛,我很喜歡她呢。」
  這句話真的是發自肺腑之言。
  「那麼,您可以為她醫治了嗎?」夫人恭謹地道。
  雖說不管治不治得好,只要到長島家就有錢拿。但既然食君之祿,就該擔君之憂,拿了長島家的錢,就該努力為長島家做幾件事才是。成不成功不管,盡力就是。
  「還是得告訴妳,我並沒有把握治好她的眼睛,希望妳能體諒。」
  「別這麼說,只要您肯來,就是明子的福氣了。」夫人的語氣充滿謙卑,微微顫抖的語調是母親不願意放棄任何一絲希望的執著。
  「我盡力就是。」
  像是很習慣似的,明子走向我,然後優雅地跪坐。我認真觀察那對小巧的眼睛,仔細到連一根眼睫毛都不放過。
  「向上看…向下看…向左看…向右看…」
  我指示明子看不同的方向,好讓我能更清楚地觀察那些不易發現的眼球死角是否有被人遺忘的線索,只不過細心檢視後,對她的失明仍是一籌莫展。
  「眼睛沒什麼明顯外傷。對於明子的視力,之前的大夫和法師都怎麼說的?」我向夫人問道。
  「大夫全部束手無策,明子服藥後,視力也沒起色。有巫女說明子前世罪孽深重,需要禳解,可是法事做了好幾壇,明子還是看不到。有的法師說是犯沖,但是鬼沒抓到,法師就跑了。總之,大夫、巫女和法師都沒辦法,現在我只能冀望您了。」
  「除了罪孽深重和犯沖之外,他們有沒有其他的回答?」
  長島家的夫人低頭沉思,不一會兒就恢復了記憶。
  「有一位樹王神社的巫女曾經說過,明子看不見是最好的結果,所以她也沒醫治或禳解就走了。」
  ( 真是瀟灑的巫女…)
  咦,樹王神社!不就是藤子生前曾告訴我可能知道迦羅沙來歷的線索嗎?要不是今天來鳴江城被提醒,還真的忘了這件事。
  「這樣啊…」我沉吟道。
  連法師和巫女都無能為力的狀況,我這個半調子的密教行者自認沒有辦法。看著明子可愛的臉龐,我實在不敢想像她是怎麼調適自己從五彩繽紛的光明墜到深沉幽微的黑暗裡。
  ( 真難為她了。)
  「法師有方法嗎?」夫人問道。
  「這…」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明子溫柔地道。
  體貼他人的心意,令人更加心疼。世上有三不可思議,業力不可思議、眾生之多不可思議、佛法不可思議。為了這個溫柔可愛的小女孩,我一定要讓她重見光明,不可思議的如海佛藏中,一定有可以破除無明的方法。尋思片刻,我想到眼明經,因為眼明經這部經典的主尊正是手持光明珠照破三千世界的地藏王菩薩。我皈依佛教後,除了持咒唸佛之外,所攻的經典有兩部,一部是高王觀世音真經,另一部正是眼明經。
  當初選擇高王觀世音真經做為修行功課的原因有二。原因一是誦經滿千遍、念念心不絕、火燄不能傷、刀兵立催折、誦滿一千遍、重罪皆消滅、能滅生死苦、消除諸毒害,實是息災滅罪第一經典。原因二是這部經很短,只有四百多字而已…
  至於選擇眼明經當修行功課也有兩個原因。原因一是這部經很短,才一百多字。原因二是這部經真的很短…
  「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有部經典叫眼明經,這部經典的誓願是翳障盡消雲霧落,生生世世眼光明。明子,就當作被騙好了,認真唸誦這部眼明經,如何?」我對著看不見我的明子說道。
  「一直唸,這樣就可以看見了嗎?」她天真地問道。
  「不敢說一定,但至少有希望可以再看見這個世界。」
  「如果可以看見,我希望可以看看楊。」
  一句話輕輕鬆鬆就把我的心給帶走了,真是個可愛的女孩。我叫夫人備妥文房四寶,雖然我的毛筆字寫得不是挺好,但還是厚顏地在紙上書下了眼明經。
  我一字一字地教導夫人和明子,因為明子看不見,我不可能隨侍在她身邊,如果她忘了,還是得仰賴母親。當然,不單只是教導如何持誦,我也講解了經典裡佛菩薩的小故事和一些簡單的佛理。大概是小孩子喜歡聽故事吧,明子似乎聽得挺開心。
  「先讓她持七天,七天後我再來看她。」我對夫人說道。
  「好的,我會叮嚀她持眼明經。七天後榮作會去翠微村接法師到長島家。」
  這時管家榮作進房裡向夫人耳邊說了幾句,夫人臉色頓時凝重起來。
  「不好意思,我有事先忙,稍候再過來向您招呼。」
  說罷夫人和榮作就離開這裡,只剩明子和我兩人而已。

  「楊,你剛說的故事好好玩哦,可是我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說唄。」
  「你剛剛教我的眼明經裡頭有一句『兩眼似天堂』。為什麼兩眼會像天堂呢?我怎麼想,眼睛都和天堂不一樣啊。」明子童稚地問道。
  我整理一下思緒,然後向她解說緣由。
  「記得『兩眼似天堂』的上一句是什麼嗎?」我問。
  「上一句,嗯…我想起來了,『普賢菩薩騎象王』。」
  「我用這句話解釋好了,妳知道普賢菩薩多大嗎?」
  「你剛剛說過了,你說普賢菩薩很大很大。」
  「那妳知道普賢菩薩騎的六牙白象有多大嗎?」
  她想了一下,露出可愛的蹙眉樣子。
  「不知道耶,和山一樣大?」
  「不只。」
  「一千座山加起來那麼大?」
  「不只。」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山和海加起來那麼大?」她有點驚訝地道。
  「不只。」
  「那到底多大呢?」她不解地問道。
  「告訴妳哦,象王有六根象牙,每根象牙上有五百個世界,六根象牙就是三千世界了。那妳覺得六牙白象大不大?」
  「好大哦,原來我們就在象牙上!」她興奮地道。
  「如果三千世界在象牙上的話,那天堂在佛的雙眼之中就一點也不奇怪了。現在知道為什麼『兩眼似天堂』了吧。」
  「好好玩哦,我知道兩眼似天堂的祕密了。」明子開心地道。
  在她的央求下,我又說了一些佛教小故事,我講得起勁,她聽得入迷。一個小時後,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和明子道別後就起身回去。行經大廳時,我看到夫人和一個臉上長著一顆大黑痣的瘦小男人爭吵。或許是見我來到,那人以為我是夫人的幫手,於是轉身離去,非常傲慢無禮。
  「不好意思,讓法師看笑話了。」夫人招呼道。
  「剛剛那人是?」
  「一個惡鄰,不足掛齒。」
  「沒事就好。時候不早,我告辭了。」我請辭道。
  夫人恭謹地給我一袋錢幣並喚來管家帶我上轎,坐上轎子,很快我就在昏睡中度過了漫長的路途。
  
   II
  拔草、翻土、整地,經過一番努力,總算將神社後方的荒野整理成可以種植的田地。多虧長島家的厚酬,我買了些地瓜和白蘿蔔的種子,開始農作維生的生活。本來想種絲瓜,但一想到要造竹架讓絲瓜攀藤,心就懶了一半,還是種些不太理它也能自己長得很好的東西好了…
  我現在每天會到田裡拔草,巡視作物。累了,坐在田裡唱歌,讀讀從神社帶出來的書,頗有陶淵明的田園之樂。雖然很努力讀書,但讀完的也只是神社豐富藏書的一小部份,想看完所有的書,只怕還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偶爾,和附近的小朋友一起灌蟋蟀、丟石頭、玩捉迷藏,跟幾個漂亮的村女聊聊天,日子倒是很悠哉。
  一頂轎子迎面而來,帶頭的人正是長島家的管家榮作。已經七天了嗎?日子過得真快。
  「來接法師上路了。」
  「你們真厲害,我在田裡也找得到。」我佩服地道。
  「那就請法師上轎了。」
  我入神社,纏了唸珠、提了金剛杵,上了轎子往鳴江城赴那七日之約。

  一入長島家大門,夫人不勝欣喜地朝我走來,明子則在一旁悠哉。
  「法師,您來了,真是太好了。」夫人喜道。
  「怎了?」我問。
  「明子的眼睛有起色了。」
  見到夫人喜形於色,那份為人母的慈愛和快樂感染了我,我也跟著開朗起來。
  「這真是太好了。」我愉快地道。
  「楊,是你嗎?」明子生澀地伸手摸向我這裡來。
  我握著她的手,免得她找不到我。
  「是我。看樣子妳很認真在持眼明經哦。」
  「對啊,我很乖,只要有空就會唸,從起床唸到睡覺。」
  「難怪視力會好些。」
  「楊,我告訴你,昨天又看到一次光。那次時間很短,我看到一片白光,是真的看見光哦,光的感覺好真實,我還以為我又可以看見了,可是很快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和以前一樣,感覺好像有人闔上我的眼睛。」明子如此說道。
  「這樣的情形總共有幾次?」
  「三、四次吧。」
  「每次看見光的時候就感覺有人闔上妳的眼睛,然後妳又看不見了,是這樣嗎?」
  「嗯。」
  「被人闔上眼睛是妳感覺真的有一個人闔上妳的眼睛,還是感覺無形中有一股力量闔上妳的眼睛?」我更深入地問道。
  「感覺是一股無形的力量。」
  「這樣啊…」
  她已經失明,如果任何人用手闔上她的眼睛,應該還是無法左右她的視力。那麼,或許真的有股無形的力量阻止她重見光明。若真是這樣,那這股力量是什麼?是無惡意的業力,還是刻意封鎖明子視力的惡念?如果是業力,自然要繼續誦經消業,業滅福自伸;如果是惡念,更要持眼明經,以經力對抗惡念的力量。不管如何,她曾在短瞬間看到光,表示眼明經有其效力,繼續持誦眼明經看來已是勢在必行。
  「既能看到光,表示眼明經有效力,讓她再持七天試試,我七天後再來。」我向夫人說道。
  「楊。」明子喚道。
  「怎了?」
  「我可以摸你的臉嗎?」她天真地道。
  「好啊。」
  像是對公主求愛的騎士一樣,我半跪地上讓她撫摸我的臉。她摸得很認真,眉宇、眼瞼、鼻樑、耳垂、額頭、嘴唇、頭髮,臉上每道弧度都沒放過,從她輕輕刻劃臉上的指尖,我感受到一份無邪的天真,那是真的想認識我的誠懇,一種單純潔淨的真摯。
  「我很英俊哦,摸得出來嗎?」我開玩笑地道。
  「真的啊。」她驚訝地道。
  「真的。妳用功持眼明經,不久就可以看到禾馬台國最帥的法師了。」
  管家和婢女在一旁抿嘴竊笑…
  ( 怎樣,對我的話有意見是不是…)
  「你又要走了嗎?」明子有點哀傷地道。
  從她的語氣裡我聽到一絲寂寥,一直在黑暗中,一定很孤單吧。
  「法師難得來一趟,不妨待久一點,陪陪我們家明子。她沒有伴,所以你來她好高興呢。我立刻吩咐下人準備香茗點心,一起喝個午茶吧。」夫人體貼地為明子說道。
  「我的榮幸。」我順水推舟地道。
  像是被風吹起似的,明子的嘴角巧妙地上揚。

  庭園裡,夫人、明子和我三人享受悠閒的午后,熱茶的水氣將氣氛蒸得輕鬆自在,口中回甘的喉香彷彿在品嚐夏日庭園裡的綠意。庭園中的小橋流水,此刻觀來,輕柔寫意。陽光在水上映成粼粼波光,和著潺潺流水聲,這個午后被襯得格外清涼。閉上眼睛,彷彿置身水色的環繞裡。
  「好像被水包圍起來了。」明子開心地道。
  ( 真是心有靈犀,想得跟我差不多呢。)
  「只是…」我語帶保留地道。
  「只是什麼?」夫人問道。
  「只聽得到水的聲音,卻聽不到風的聲音。」我說。
  「我想聽風的聲音。」明子天真地道。
  「好啊,等我一下。」
  放下手上香茗,我走回大廳,將簷樑間懸掛的風鈴取下,回來掛在明子身後的樹枝。風鈴不時發出清脆的響聲,風吹拂她的秀髮,明子露出陶醉的表情。
  「真的是風的聲音呢。」明子興奮地道。

  永夜沉緩地在妳眼裡嬉戲
  冰涼的水色轉動唇間濕軟的氣息
  揚起的髮聽見明亮的聲音
  讓伊人的思念託付風中吧
  看不見的樹蔭迴盪著風的低鳴

  詩興大發的我朗誦一首即興詩作,夫人很賞臉地鼓掌,明子則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的詩情畫意裡。
  「這首詩是獻給明子的。」我笑道。
  「真的嗎,這首詩真的是給我的嗎?」她刻意壓抑地道。
  「當然是給妳的。」
  「好棒哦,第一次有人為我做詩呢。」
  從語氣聽得出來,她很開心。
  她要求我將那首詩反覆吟詠,直到她背熟了,我才有空檔啜飲杯中的香茗。整個下午,夫人、明子和我都在夏日之庭裡說說笑笑,氣氛十分融洽。直到天空倦鳥歸巢,滿天漾起絢爛的彩霞,這才驚覺天色已晚,該回翠微村了。

  「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七天後我再回來。明子,記得多唸眼明經,不要只顧唸我寫給妳的詩,知道嗎?」我叮嚀道。
  「知道,我會努力唸眼明經的。」她稚氣地道。
  「那我就放心了,希望下次來,妳可以看見我。」
  「我會努力讓自己的眼睛好起來。」
  抓緊我的小手傳來認真的電流,我不覺微微一顫。
  「這樣有精神的明子是最漂亮的。」我哈哈笑道。

  收了錢袋,坐上轎子,翠微村的法師該回去了。

   III
  平常只要一靜下心,或行或坐,心輪都會轉著眼明經。每日睡前迴向給明子,祈禱她早日恢復光明。
  不知是地瓜的生命力太強韌,還是我灌溉農作的歌聲太好聽,明明前幾天才採收完地瓜葉,地瓜田轉眼又是綠油油的一片,看來又可以採收嫩綠的地瓜葉了。一邊彎腰拔菜,我一邊胡亂哼著歌。
  「好歌喉,法師真有雅致。」長島家的榮作高聲說道。
  ( 這傢伙什麼時候來的…)
  唱歌被抓苞的我有點不好意思,斂起歌喉,收拾散亂的衣裝。
  「七天到了嗎?時間過得真快。」
  「是的,恭請法師上轎。」
  每天輕鬆度日的我,混得不知天上人間,今夕是何年,不察光陰似箭,七天一下子消逝田野間。
  我入神社整束行裝,上了轎子,昏睡交錯之間,不覺已達鳴江城。時間,真的是在睡與醒之間穿梭消逝了。

  「眼睛好點沒?」我問著可愛的明子道。
  「每天都會看見一、兩次白光,好像循著光探出去就能看到世界,可是總會有一隻手闔上我的眼睛。」她詳細敘述道。
  「同樣那一股無形的力量嗎?」
  「嗯。」
  「這樣啊…」
  ( 無形的力量究竟是何方神聖?)
  得到夫人許可後,我請榮作帶我到長島家的院邸四處探察。雖然整個長島家都逛遍了,對於神祕的無形力量仍是一無所知。
  明子在什麼情境下失明?我從未向夫人問起,夫人也沒對我提過。或許,這裡頭藏著明子失明的原因。
  「夫人,有件事問妳,事關明子能否重見天日。請勿隱瞞,據實以告。」我鄭重地道。
  夫人撤走下人,榮作領命將明子帶回房間,整個大廳只剩我們兩人。
  「什麼事,您問吧,我一定據實以告。」
  「明子何時失明?」我開門見山地道。
  「兩年前。記得那時明子的父親,也是我的二弟長島正雄病逝了,明子的母親早在生她時就難產死了,所以我暫代母職,回來照顧明子。當時環境很險惡,因為正雄許多產權都和人糾纏不清,好幾個人上門對明子施壓,想兵不血刃地鯨吞蠶食長島家的產業,像之前您見過的那位長著黑痣的鬼頭權兵衛就是了。我花不少時間和那些人周旋,總算把帳務整理清楚,該給的我就給,不該給的一毛錢也不會落到他們手裡。除了死皮賴臉想要染坊一半產權的鬼頭還會上門糾纏之外,這些人都不再上長島家了。明子當時似乎很怕那些上門的惡人,每當他們上門,明子要不躲進房間,要不躲到我身後,總之,那時的情形很亂。大約在正雄去世的一個禮拜後,明子忽然失明,再來的事您就知道了。」
  「原來夫人是明子的姑姑,我還以為是她母親呢。」我驚訝地道。
  看她慈愛對待明子的模樣,我一直以為她是明子的母親呢。眼睛啊,真是不可信任的傢伙。
  「我真希望她的眼睛能早日恢復。兩個月前,皇帝賜婚,將我許配給古甸城的熊野將軍,我推說處理長島家的產權和帳務,因此婚禮延遲到秋天。本想將明子帶過去照顧,但是夫家認為明子是多餘的人,並不喜歡明子,如果我將明子帶過去,她會生活得很辛苦。因此,我希望她能在秋天之前恢復光明,這樣我才能放心離開。」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那妳想會不會是鬼頭權兵衛或是那些要錢的人弄瞎明子呢?例如下毒或什麼的。」我問夫人道。
  「不太可能。他們上長島家都會跟我碰頭講事情,沒什麼機會接近明子。」
  「嗯。這樣好了,繼續讓明子持眼明經,妳有空也唸一些迴向給她。」我叮嚀道。
  「我平常都有唸給她。」
  「這樣就行了,我去和明子道別。」
  
  夫人領我到明子的房間,只是權兵衛又來鬧場了,她只好離開去應付他,這裡就剩我和明子二人。

  永夜沉緩地在妳眼裡嬉戲
  冰涼的水色轉動唇間濕軟的氣息
  揚起的髮聽見明亮的聲音
  讓伊人的思念託付風中吧
  看不見的樹蔭迴盪著風的低鳴

  「唸得很順,偷練很久了吧。」
  「呵,被你聽到了。」
  「這麼喜歡這首詩?」
  「對啊,可是我唸的和你唸的感覺差好多。」她蹙眉道。
  「哦,差在那裡?」
  「你的聲音比較成熟,我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小孩子。」
  「哈哈,妳本來就是小孩子嘛。」
  她嘟著嘴,我猜那是生氣的表情。饒是如此,那表情仍是相當討喜。
  「楊,可以再唸一次這首詩給我聽嗎?」
  「嗯。」
  唸完詩後,我發現她的臉上浮出微妙的表情。這是欣喜、竊笑、還是陶醉?看沒…
  「可以再摸你的臉嗎?」她天真地道。
  「可以啊,用力地摸,別客氣,當自己的臉一樣。」我調皮地回道。
  我盤坐在她的面前,她的雙眼對著我,似乎想看清我的模樣,我知道她看不到,但是那份心意還是傳達到我的心裡。明子很認真地撫摸著我,指尖滑過額頭、眉間、雙眼、鼻樑、嘴唇、還有臉部每一道弧線,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努力將這些線條在腦中拼出我模樣的心情。如此的真誠,難怪她姑姑會這麼疼她。
  「下次來,你要再唸詩給我聽哦。」
  「這有什麼問題呢。」我微笑回道。
  「你真的很英俊嗎?」
  我判斷不出來明子說這句話時的複雜表情,那是猶疑還是期待?果然,女人心,海底針…
  「當然,我可是禾馬台國最英俊的法師呢。」我不負責任地道。
  「你是法師,不可以騙人哦。」
  「我不會騙妳的,等妳看得見時就能知道我英不英俊了。」
  「我是很想看見,但是…」
  「但是什麼?」發覺她神情有異,我細心探問道。
  「但是爸爸不在了,大家都好可怕,我有點怕可以看見。」
  想起夫人說明子的父親死後,長島家被惡人上門討錢的混亂,我想這對明子的心裡產生了陰影。
  「別害怕,妳還有姑姑、還有榮作他們,不是嗎?」
  「姑姑很慈祥,也很美麗,但是外面的壞人和榮作他們長得就很恐怖。」
  我一聽大駭,為什麼她說榮作很恐怖?難道他和明子的失明有關?我決定繼續探明子的話,也許能挖出驚人的祕密。
  「榮作他們?妳是指榮作還有誰?」
  「榮作和婢女啊。」
  ( 連婢女也牽扯在內?)
  「所有的婢女嗎?」
  「嗯。」她點頭應道。
  「榮作會很恐怖嗎?他雖然不是挺帥,不過長得還算端正,怎麼妳說他長得很恐怖呢?」
  「他有長長的嘴巴,毛絨絨的身體,好像野狼一樣。婢女們都留著扇子形的尾巴,還有倒三角形的眼睛,我看得毛毛的。父親離開後,每天都有好多妖怪上門,我好害怕。如果我能看到,是不是還得再看這些恐怖的妖怪呢?」
  長長的嘴、扇子形的尾巴,她的想像力似乎太過豐富了。但是她的神情流露著恐懼,這份恐懼是如此地自然,沒有一點斧鑿痕跡,讓我不禁細想起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她說過長島正雄死後,每天都有妖怪上門,就用這句話來探她好了。
  「妳記得鬼頭權兵衛這個人嗎?」我試探道。
  「你是說常常搗亂,臉上長一顆大黑痣的鬼頭權兵衛嗎?」
  「就是他。妳能敘述他的長相嗎?」
  她長考良久,表情有點沉重。
  「很久沒看過他,記不清他的樣子。只記得嘴巴好大,好像一口就能把人吃掉,肚子也很大呢。」
  ( 很大的肚子?鬼頭不是很瘦小嗎,怎會有大肚子?)
  「妳是不是記錯了?鬼頭個子很瘦小,並沒有大肚子。」
  「我沒記錯,他的肚子真的很大,我每次都怕被他吃到肚子裡,所以記得很清楚。」
  「這樣啊…」
  一時之間,分不清她講的是擬真而錯亂的想像,還是魔幻卻真切的現實。
  「有沒有告訴姑姑看見妖怪這件事?」
  「沒有。父親死後,姑姑每天都在操煩事情。我沒告訴她,不想增加她的負擔。」
  「多麼懂事的孩子啊。」我擁抱著明子道。
  
  和她道別後,我走向大廳。路上隱約聽見女人的聲音。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循著幽微聲音走到柴房外,從窗子的縫隙窺去,竟是榮作和一名婢女靠在牆上大膽而狂野的調情。
  ( 驚~)
  非禮勿視,我匆匆離開那對飲食男女。到了大廳,只見夫人正在核算帳簿,端莊的行止隱然有大家風範,難怪皇帝會將她賜婚給古甸城的將軍。
  「榮作和他太太的感情似乎不錯呢。」我裝熟地聊道。
  「他和妻子不是分居好幾年了嗎?」
  「咦!」
  ( 那他不就是偷吃了…)
  這時想起之前和明子的對話,我有點不安。
  「怎麼了?」夫人問道。
  「呃…沒事,只是想問夫人一些事。」
  「什麼事?」
  「長島家總共幾個婢女?」
  「三個,從我來長島家時就是這三個了。」她簡明地答道。
  「那我再問,明子的父親死後,上門討錢的人除了鬼頭,還有誰的臉頰上長了大黑痣?」我向夫人問道。
  「沒了,就鬼頭一個。這特徵很明顯,我不會記錯。」夫人篤定地道。
  「那鬼頭當時有留個大肚子嗎?」
  「沒有,他從以前就是這副瘦小的德行。」
  「嗯,謝謝,我問完了。七天後,我會再來。」
  「恭送法師。」

  明子的樣子不像說謊,但是她的敘述我又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將這份難辨的矛盾放在心底了。
  「七天後再說吧。」我這麼想道。

   IV
  撥開垂在眼前的長髮後,繼續搜尋有關民間傳說或鬼神誌異之類的典籍,我試圖在書中找尋和明子相似的情事。不過遍尋多日,仍然找不出關於無故失明或害怕面對世界的案例。
  「難道真是心病?」我疑惑地猜測道。

  神社外傳來鈴聲,我放下書籍出門迎客,來人正是長島家的管家榮作。
  「日子過得好快,又七天了?」我感嘆地道。
  「是啊。夫人派我接駕,法師請上轎吧。」他禮貌地邀道。
  看他中規中舉的樣子,真想不到會是偷吃的人。眼睛見到的果真不可靠,所謂的現實不過一廂情願,事情未必如自己所想的那樣。
  ( 事情未必如自己所想的那樣…)
  我一直想著這句話。會不會是我成見太深,一直認為明子的失明是心病,有沒有可能她所看到的恐怖景象不是心病,而是真實所見?
  我示意榮作一個人跟我過來,他隨我到一個離轎夫較遠的地方。

  「你是不是和長島家的三個婢女都有染?」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怎麼會呢…」他閃爍地道。
  「我問你,你覺得我的法力如何?」我換個方式問道。
  「高強。以前的巫女和法師都沒法讓小姐看到光明,自從您來長島家後,小姐的眼力就開始好轉,的確法力高強。」
  「既然你看得起我,我就說實話了。我看你印堂黑雲重重,近日之內有個死劫,我希望能幫你,但你也要配合我。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如果你想度過死劫的話。」我唬弄他道。
  沒想到我隨便鬼扯兩句,榮作就嚇得臉色發白,直喊救命。見時機成熟,我再提出問題。這次他乖多了,有問必答,壞人果然是被嚇大的…
  「我問你,你是不是和長島家的三個婢女都有染?」我煞有其事地問道。
  「法師果然神算第一,的確都有染。」
  ( 沒想到和我想的一樣,三個都和榮作有關係。)
  「我再問你,你什麼時候勾搭上她們三人?」
  「大約是三年前吧。因為老爺常在外頭,而宅裡只有我一個男人,她們三人又很寂寞,所以很快就全勾搭上了。」
  「果真…」
「法師,我全說了,您可要救我啊!」
  「我作法幫你驅趕黑氣,消除死劫。但是你也要配合,不可再荒淫,否則我救不了你。」
  「我知道了,請法師救我。」榮作哀求道。
  「好吧,既然你都這麼配合了,我就救你吧。」
  「謝謝法師。」
  左手結斗印,右手捏劍訣,我腳踏魁罡,煞有其事。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口中唸唸有辭,裝腔作勢地在空中胡亂比劃半天,然後一掌拍向他的額頭。
  「好了。」
  「這樣就好了?」他狐疑地問道。
  「這樣就好了。」我說。

  轎子內,往長島家的路程中,我為剛才問答的結果震驚不已,一些零碎的拼圖逐漸拼湊成鮮明的真相。
  荒淫的男人是狼,饑渴的女人是狐狸,莫非明子失明之前就擁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若真是如此,她說看到鬼頭權兵衛的大肚子也說得通了。貪婪之人會墜入餓鬼道,餓鬼的肚子很大,無時無刻不飢餓,但是喉如針細,食物無法入喉,若是入喉也是在喉間化為火球,永遠承受著乾渴飢餓之苦,而餓鬼象徵貪得無厭的大肚子正好和鬼頭的貪心相應呢。凡人見表相,被表相所矇騙,而明子卻直視醜惡的人心,難怪她會害怕呀。

  終於到了長島家,甫一入門就聽見明子的驚叫聲!我急忙衝入,只見明子站在宅邸二樓的窗口,二樓傳來婢女呼喚明子的聲音,樓下的鬼頭和其他婢女則在下面喊叫明子趕快下來,別做傻事。
  「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明子對著身後的婢女說道。
  「明子,別站在那裡!」我喊道。
  她似乎沒聽到我的聲音,我轉頭問旁邊的婢女情況。
  「為什麼她會爬到那裡?」我問。
  「我也不知道,剛剛小姐好像看得見了,然後不知怎的又跑又叫地上了那裡,嚷著不准任何人靠近她。夫人出門還未回來,剛好鬼頭先生來了,我們就請鬼頭先生幫忙,沒想到小姐叫得更兇了。」
  發現到我的存在,明子的目光落在樓下的我身上。
  「你是楊嗎?」明子從二樓的窗口上對著我道。
  「是啊,是我。妳快下來,別站在那裡,很危險啊。」我擔憂地喊道。
  「好恐怖,都是妖怪,楊你快來救我!嗚…」明子一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她這一說我才發現原來她能看見了。我想像明子眼中的光景,看著自己身邊的榮作,想必映在明子的眼裡是一匹大惡狼吧,另一邊的鬼頭則是尖牙大肚的青面餓鬼,餓鬼的身邊還晃著兩隻形態各異的狐狸精,而在明子身後喚著她,距離她最近的更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妖狐,這景象儼然就是一副活生生的妖魔橫行圖!身處群妖之中的我就算保有人形,這萬魔叢中一個人的景象想必也是十分詭異。
  「妳別怕,我來救妳。」
  「好可怕,嗚…」
  「你們全都退到大門邊!」我對樓下所有的人喝道。
  見他們遲疑,我又再次喝責。這時,鬼頭、榮作和兩位婢女才倖悻然地退到門邊。
  「妳看,我把妖怪都趕走了,妳別害怕。」我安撫她道。
  「可是…我後面還有一隻啊…嗚…」她哭著道。
  「別擔心,我立刻去把她趕…」
  我話未說完,淚眼模糊的明子一個沒抓穩,碰地一聲,整個人沉沉地墜到地面。
  周遭靜得讓人窒息…這景象來得太突兀,以致於有一剎那我以為時間是靜止的…
  「明子!」
  我衝到她身邊,只見血汩汩地從她嘴邊流下,染豔粉色衣裳。她無力地望著我,看著嬌小的臉龐,我的眼淚也無助地流淌。
  「你們在幹什麼,快叫大夫啊!」我熱著眼眶喊道。
  聽到我奔雷般的喊叫,榮作一夥人才恍如大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去找大夫。但是不管外面的時間怎樣慌亂,對我和明子都沒有影響。時間,彷彿是靜止的。
  「你…沒騙我…」她微弱地道。
  「明子。」
  「你真的…很英俊呢…」
  說罷,她闔上眼睛。這次,永夜是真的降臨了。
  她還這麼嬌小、這麼脆弱,上帝藉著他的手來保護她稚嫩的心靈,直到她成熟到可以面對這個醜惡的世間。上帝安排一切,我早該知道的啊,為什麼就是看不穿呢!
  「我究竟做了什麼!」
  我搥地而淚,自責自己的愚蠢。

  「明子!明…」
  夫人回來了,看到地上的明子,忍不住發出驚喚聲。她望著我,試圖從我的表情得到一線希望的曙光,望著她悲傷的眼神,我無助地搖頭,將那眼神再次推向了黑夜。
  「明子!明子!」
  抱著心愛的明子,夫人淒厲的哭聲劃破整個夏日的庭院,從嚎啕大哭到抽蓄的低泣,繚繞的繾綣不捨聽得人肝腸寸斷,時間是這樣安靜而漫長。

  那段屬於我們三人午茶的美好時光也隨那低泣聲漸行漸遠而不復存在了…
  
  永夜沉緩地在妳眼裡嬉戲
  冰涼的水色轉動唇間濕軟的氣息
  揚起的髮聽見明亮的聲音
  讓伊人的思念託付風中吧
  看不見的樹蔭迴盪著風的低鳴

  我閉上眼睛,不願再見到充滿哀傷的夏日之庭。

[ 本帖最後由 silver 於 2008-11-13 10:25 編輯 ]
silver 發表於 2008-11-13 10:27

第四話 香豌豆花

  I
  幾天沒做功課了,日子格外空盪。大多時候我都是兩眼茫然,浮屍般隨著遐思漂流浮沉。躺臥神社地板上,隨著映照身上的搖晃枝影,我陷入深深的迷惘。
  明子的死,我一直很自責。自責自己智慧不夠,被表相所惑,沒看出上帝之手背後的深意,使得明子魂斷鳴江。如果讓時間回到原點,我還會再傳她眼明經嗎?還會想用佛法的無邊神力打開她雙眼的封印嗎?
  讓我迷惘的不只於此,眼明經上明明寫道「有人誦得眼明經,生生世世眼光明。孔雀明王靈感應,觀音菩薩保安寧。」既然眼光明,為什麼明子還是看到黑暗幽微的人心?既然靈感應,為什麼神明沒有解除她的危難?既然保安寧,為什麼明子最後還是變成一縷芳魂,香銷玉殞?佛法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樣殊勝不可思議嗎…
  發誓無上道上永不退轉的我動搖了,退了道心,不再單純地相信佛法是我的唯一,我甚至懷疑起自己來到翠微村傳播佛法種子的天命。
  「可惡,佛法該是最完美的啊!」我忿忿地想道。
  如果仍不完美,仍不是最善最圓滿的真理,那佛法不過是比較強的法術罷了,仍是個無法圓滿人生的殘缺,我有必要去貫徹傳播這種不完美真理的天命嗎?
  「天命…」迷惘的我無盡地喃喃自語。

  鈴聲響起,和小孩子搖出來剛硬驟亂的鈴聲不同,由穩重而節奏的鈴聲聽來,我判斷對方是個穩重的成年人。
  「是你啊,三郎太,真是稀客。」我熱絡地招呼道。
  「法師,好久不見,你頭髮留長後真是越來越俊了。」三郎太爽朗地道。
  他不說我還沒注意頭髮變長這件事。記得初到翠微村,我的頭髮短到豎起來,沒想到才幾個月光景,現在已是長髮披肩的模樣,看書時髮絲也常不經意地滑落,成長的速度的確令人訝異。
  三郎太約莫二十來歲年紀,個頭比我高一點,是個精壯的農夫,上次在稻田和他聊天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這次來神社,不曉得是為了什麼事。
  「今晚要在廣場開村民大會,村長叫我來提醒法師。」
  「原來是這件事。」我恍然大悟地道。
  「就是這件事。」
  「好,你轉告村長,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晚上見。」
  「嗯,晚上見。」

  翠微村每月會召開村民大會,通常由村長主持,至於那一天召開不一定,主要是村長決定。開會的過程有點像是小學生的班會,班長(也就是村長)上台報告村內大小事項。再來是副班長(也就是在下我)向大家報告這個月或下個月的祭典活動、神社狀況以及一些祭祀或講座的事項。最後是小學生們(村民)的臨時動議,大家提出問題討論,最後由村長裁決,若是有關祭禮的事則由我負責裁定。
  村長報告完後,輪到我上台發言了。
  「只說一件事,小朋友在神社搖鈴時請溫柔一點,別太殘暴,像上次就有個鈴被扯下來…嗯,沒事,就醬。」
  報告完畢,下台後就瞄見幾個死小孩在那邊齜牙裂嘴地偷笑。
  ( 人果然是你們殺的…)
  「法師發言完畢,現在是村民時間,誰有話要說的?」村長在台上問道。
  三郎太舉手了,村長請他發表意見。
  「我想請問法師,你種的蘿蔔又大又甜,就算生吃也沒有辣味。請問法師到底是怎麼種的?教一下吧。」
  我的蘿蔔除了自用外,也會拿去和村人換些米、點心、雞蛋…等食物。雖然有貨幣交易,但在這裡,以物易物一樣很流行,如果交易的差額太大,另一方再貼點錢,交易一樣順利達成。況且我的蘿蔔香甜又不辣,屬於可以生吃的上品,賣了幾次後就賣出口碑了。
  對一個農人來說,種出甜美的作物是再快樂不過了,我可以了解三郎太期待的心情。不過話說回來,為何村內唯獨我的蘿蔔滋味好到能生吃,我比三郎太更想知道。
  閉上眼睛,那是我最習慣的思考動作,與世隔絕的密閉感能幫助我沉澱煩雜的思緒。
  「我也有事要問法師。」
  睜眼一瞧,原來是由里香。她是一個喜歡花草的漂亮女人,我常藉故向她搭訕,所以對她有一點認識…
  「我想問法師究竟是怎樣栽培神社的花草?或者這麼問,想請法師解釋一下這些奇怪的情景。
  神社淡青色的龍膽花開了一地,豔紫荊匪夷所思地綻放一大片豔紫色的花朵,倉房旁邊幾多零星的山芙蓉居然也跟著亮出粉紅色的花瓣。」
  我和村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花開了一片跟我怎樣照顧花草之間有什麼關係。由里香清了喉嚨,接著說道:
  「大家難道沒發現,神社內連秋天開花的菊花也悄悄地開花了。龍膽花、豔紫荊、山芙蓉和菊花,這些原本都是秋天才開花的花朵啊。」
  這時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由里香要告訴我們的訊息。
  「不只是菊花,我今天在神社邊的竹林散步,竟然在竹林發現只有在深秋才會冒出地面的赤箭蘭。現在是夏末時令,但是許多深秋才開花的花朵卻紛紛盛開,例如河邊原本夏天才開花的香豌豆花,卻在今年春天就已開放,彷彿整個翠微山的時令都亂掉了。法師能否解釋為何會發生這樣的現象呢?」
  由里香說得起勁,集會的村民們議論紛紛。的確,三郎太和由里香的問題激起巨大的迴響,對於這些錯亂的自然現象,敏銳點的人早已嗅出其中的不尋常。鈍一點的人,像我,聽了由里香的話之後也會猛然警覺到時令錯亂的明顯腳步,畢竟這太不自然了。
  我知道的確事有蹊蹺,只是對於如何回應三郎太和由里香的問題,我感到茫然。
  ( 蘿蔔怎麼種?就種啊,每天灑點水,在田裡看書、唱歌、打瞌睡,它就自己給我長肥長甜,不然還能怎麼種…怎麼照顧花草?我根本就沒理它們,它們的花就給我狂飆猛開的,我那知道怎麼照顧花草…)
  身為法師,同時也是村中的智者,面對這些問題自然是不能說不知道的,因為這不但會損及自己的威信,也會辜負村民對我的期望。我必須盡力找出一個儘可能接近真實的答案,滿足村民想知道真相的慾望。
  回想每日的田園生活,就是灑水、唱歌、看書、和小朋友玩還有打瞌睡,我試圖從中找尋蘿蔔甜美的祕密。灑水大家都在灑,似乎和我的蘿蔔特別甜無關。會是看書和唱歌嗎?扯得有點牽強。莫非是和小朋友玩和打瞌睡,但總不能叫大家耕作時要跟小朋友灌蟋蟀和努力打瞌睡吧…至於龍膽花、豔紫荊、山芙蓉、菊花、香豌豆花和赤箭蘭,我那知道它們為什麼那麼早開花…
  ( 不如聽聽花草怎麼說吧。)
  閉上眼睛,我試著聆聽花草的聲音。很久沒用這份能力了,抱著賭博的心態試試能不能聽出植物的聲音,但是村民實在太吵了,我沒辦法定下心來傾聽。
  殘念…

  ( 你們這麼大聲,我怎麼聽花草的聲音,它們聽我的聲音還差不多咧。)
  它們聽我的聲音…我似乎找到問題的癥結了。
  釋迦牟尼說植物是無情眾生,又說眾生皆有佛性。雖沒挑明了講,但是間接地說明植物也是眾生、也有佛性、也有靈魂。雖然很多人不以為然,但我深深相信植物擁有靈魂。有時夜深人靜,想起過去和山櫻那段溫柔相惜的情愛,月光般溫和柔潤的精氣就會在胸口迴盪成一波波潺潺的酸楚,氾濫在紅燙的眼眶…
  只要了解植物之心,就能知道自然的秘密。同樣地,取悅植物之心的人,它也會溫柔地回報你。對它好,它也會對你好,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如此想來,說不定真是因為蘿蔔聽了我的歌,感染我的快樂,於是它報之以甜美的滋味。
  蘿蔔的問題勉強有了答案,但是花草時令錯亂的問題仍是答出不來,因為我有唱歌給蘿蔔聽,卻沒唱歌給四處的花草聽,用唱歌一句話混過去果然太硬了…
  「既然植物有靈魂,就取悅它們吧,它們一定會回應我們的心意。」我如此想道。
  村人等著我解答問題,整理好思緒後,我道出我的想法。
  「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植物確實擁有靈魂。雖然它不會動、不會說話,但不表示它就沒有生命,沒有靈魂。既然花草有靈魂,就去取悅它吧,和它做好朋友,每天唱歌給它聽,偶爾陪它聊天、說說話,它也會對這份情意給予熱情的回應。」
  村民們又在台下議論紛紛,我知道他們接受植物有靈魂的說法並不難,難的是他們不相信我所說的方法,只要對蘿蔔唱唱歌、說說話,蘿蔔就會長得又大又甜?其實我也清楚村民的想法,為了攝眾,我決定將地神信仰帶到翠微村,以神址強化他們的信心。雖然明子的死讓我對佛法的圓滿產生動搖,但我知道佛法還是有其力量。為了村民,我必須暫時撇開心頭的陰影,讓佛法帶給他們利益。
  佛教的地神就是道教的福德正神,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土地公。地神是保衛家宅平安的守護神,同時也是財神。農人得地神護持,農作豐收;商人得地神護持,財源廣進;官人得地神護持,步步高昇。得一位地神護持則為富人,得百位地神護持則成名商巨賈,因為地神是最接近人類的神址,感應最速之故。我一一講解得到地神護持的種種好處,果然村人的眼睛開始發亮了…
  「地神跟我們的山神還有地藏王菩薩比起來,誰比較大呢?」
  ( 我就知道你們會問這種問題…)
  「地神的老大是山神,一個山神可以管很多地神。而所有山神的老大是堅牢地神,堅牢地神的老大是地藏王菩薩,所以地藏王菩薩大於堅牢地神大於山神大於地神。不過地神比較接近人類,所以感應最快。」我繞口令似地回道。
  「那怎樣才能得到地神的護持?」
  「持安土地真言,也就是地神的心咒。持越多,感應越快。若一年內持滿百萬遍,越快持滿,感應越是迅速猛烈。
  南無三滿多。母馱南。嗡。度嚕度嚕地尾。梭哈。」

  當下我就教導村民安土地真言,直到大家都會了,這才結束今晚的會議。看大家興高采烈持著地神咒回家的背影,一時之間生起很多感觸。一個懷疑佛法的人教導的佛法,大家卻都信受奉行,這不是最大的諷刺嗎?
  村人快樂滿足的表情映入眼簾。該哭該笑?一時之間,我竟不知自己的臉上該擺著怎樣的表情。

   II
  剛從田裡採完地瓜葉回來,迎面而來的是美女由里香。雖然很細微,但是我嗅到空氣中混雜了一點檀香的味道,大概是她剛上完香吧。
  「嗨,法師早啊。」
  「早,怎麼會來這裡?瞧妳心情這麼好,上香時許什麼願嗎?」我開玩笑地道。
  「是啊,我請地藏王和山神讓赤箭蘭的花期延久一點,我想多看幾天,因為很不容易見到呢。」
  「放心吧,赤箭蘭的花期雖然不長,還是會開一、兩個月的花。不用急,還看得到。」我隨口說道。
  「法師真厲害,竟然知道它的花期。我住翠微村這麼久了,還不知道赤箭蘭的花期有多長呢。」由里香欣喜地道。
  ( 驚~)
  我有點驚訝,為什麼自己那麼篤定地知道什麼鬼赤箭蘭開多久的花?我這輩子明明就沒看過什麼赤箭蘭啊。難道唬弄村民慣了,習慣成自然,所以唬弄人如此地自然以致於連自己都信以為真…
  「好說,好說。」我打哈哈地混道。
  「要不要一起去竹林賞蘭?」她邀約道。
  ( 和美女散步,當然好啊…)
  「等我一下,我回神社放好菜籃後就一起到竹林吧。」我假正經地道。
  
  天氣有點熱,但是有由里香這樣的美女陪伴下在林間散步,依然是一個夢幻而感動的早晨。由里香正值花樣的雙十年華,瓜子臉、柳葉眉、玲瓏有緻的身材搭上秀麗臉龐,吸引村內許多年輕人的目光。曾經不少男人追求過她,可是除了花草外她似乎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包括男人,所以慢慢地男人們都知難而退。在村人心目中,由里香儼然是個冰山美人。
  她常在神社和翠微山裡逛逛,看看花花草草,自己家裡亦是諸多盆景,任何人都可以從她的眼神看出她熱愛自然、喜愛花草的心情。我曾見過她為花盆松樹剪枝,小心翼翼的刀鋒不經意地流露出她對植物的愛與溫柔,全神貫注的認真模樣在陽光下格外讓人動容。
  和這樣的女人相偕散步,我覺得此時的自己無上的幸福。

  「是赤箭蘭。」她眼睛一亮地道。
  幾叢粉紅色的燈籠在竹林蔭下搖擺,原來這就是讓由里香驚喜的傢伙。
  「赤箭蘭啊…」我隨口和道。
  「它們平常藏在土裡,秋冬之際才從地底探出頭來,是很不容易見到的品種呢。」
  「原來是這樣稀奇的東西。」
  聽過由里香的解說才知道原來眼前的粉紅色花朵竟是如此珍奇的花草。我鬼頭鬼腦地蹲在地上打量赤箭蘭,看了好一陣子,回首時才發現由里香正盯著我瞧。呆呆笑了兩聲,我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撥開垂在眼前的髮絲,試圖以帥氣掩飾剛剛的土樣子…
  「看你瞧赤箭蘭的模樣,好像眼前真的是一個人呢。」她微笑道。
  「植物本來就有靈魂。是怎樣的力量讓枝椏吐出新生的嫩芽、是怎樣的意志讓根鬚將土地緊緊抓住不放、是怎樣的執著讓莖葉間綻放出生命的花朵?雖然植物不語也不動,但它早已向世人展現了它的心。」
  「我很喜歡你認為植物有靈魂的說法。只是,我很好奇,提前開花的山芙蓉、龍膽花、香碗豆花,它們在想什麼?夏末就出土的赤箭蘭,它的心裡又是想什麼?法師啊,難道連你也看不穿植物之心嗎?」
  她笑著與赤箭蘭對望,天真浪漫的模樣一時之間竟讓我砰然心動,一股為她分憂解勞的衝動在玫瑰色的心窩裡油然而生,難道這就是戀愛的感覺嗎?
  「我來聽聽它怎麼說。」
  蹲下來,微熱的風輕燙闔上的眼皮,我專注傾聽赤箭蘭的喋喋絮語。一陣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時斷時續,最後嗚嗚的風聲打散了脆弱的花語。
  「它怎麼說?」由里香期待地問道。
  「沒聽見,聲音被風打散了。」我尷尬地道。
  平常修行太混了,功夫不到家,沒辦法在美女面前逞英雄的時候,也只能怪自己了。
  「世界上也是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呢。」她感慨地道。
  「植物之心沒那麼容易懂的。花草就和女人一樣,女人心,海底針。」
  「女人的心才不難懂呢,看你用不用心而已。」
  ( 心動~ 這是某種暗示嗎…)
  「人的心思就像風一樣,真是難以捉摸。」我心裡暗道。

  夏末的竹林裡,風兒在竹葉間柔柔飄過。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我看見她對我眨了下眼睛,甜美的笑顏在臉上勾出微妙的曲線。不知怎的,我覺得淡施胭脂讓她看起來十分美麗。

   III
  由於去年農作欠收,今年村人的生活普遍比較刻苦,大家今年對豐收的慾望因此更形強烈。村人已經沒有能力再舉辦大型祭典,所以這半個月來我應村長要求到各塊田地行腳祈請豐收,也到各戶人家的住宅和庭院祈福。所到之處,村人茶水點心地熱情招待,他們臉上滿足的表情讓我也感染那份相信未來會幸福的快樂。我真的喜歡這份帶給人們笑容的工作!
  今天,走了好幾家,終於來到由里香的家門。或許是近情情怯,我有點緊張,深呼吸三次後才敢敲門。她開門後領我到庭院,花香陣陣、百花齊放、千嬌百豔,一時之間蔚為奇觀。
  「多麼春光爛漫。」我驚嘆道。
  「上次你在集會說要取悅植物後,我就常在庭院和花草說說話、唱唱歌,沒想到才十幾天光景,花兒就爭奇鬥豔地綻滿整個庭院,彷彿花葉豔山羌走過一樣,呵。」
  「對啊,群花盛開,漂亮得像是仙境。」
  「可是…」她暗淡聲音道。
  「怎了?」
  「你看。」她指著一叢竹子說道。
  那叢竹子葉片半黃,奄奄待斃,幾乎沒什麼生氣。
  「妳不是有名的綠手指嗎,竹子怎會這樣?」
  「我就是不知道才會問你。我每天都像稱讚其他花草一樣地讚美它,唱歌給它聽,可是它卻越來越枯黃,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她輕蹙蛾眉地道。
  圍著竹子繞,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向她多問一點訊息。
  「妳怎麼稱讚竹子的?」
  「我每天都跟它說,你好漂亮,好美麗,我好喜歡你。」
  「那妳又是怎麼稱讚花兒的?」我接著問道。
  「我說,妳開得好繽紛、好美麗,就連香味也如此迷人。」
  沉思…
  ( 竹子那裡美麗啊…)
  「我在想,可不可能是這種情形。花朵是很美麗沒錯,但是竹子並不美麗啊,你稱讚它美麗,說不定它聽起來像是妳在反諷它。就好像妳說,楊法師,你好英俊,我一聽就知道妳在騙我,我也會有一點小難過的。
  不太清楚是不是這樣,只是一點想法,給妳參考。」
  「你好細心。之前還說植物之心和女人一樣很難懂,但是今日觀來,你明明就很懂女人心。」
  我凝視著天空。
  「而且,你真的很英俊呢。」她走近我,在我耳邊輕聲道。
  由里香說得輕描淡寫,我卻被她撩得呼吸急促、心裡小鹿亂撞,連耳朵也在發燙。
  「女人心那裡很懂,明明就很難懂…」我心裡暗道。

  由里香開始對竹子訴說情話,我向她告辭,離開那座春光爛漫的庭院,因為我怕自己承受不住她言語間挑逗的氣息…

   IV
  眼簾緩緩被輕柔的光線撥開,我從昏沉的夜裡醒來。在地板上心不甘情不願地滾了幾圈才願意接受早晨已經來到的事實。
  精神已抖擻,晨光尚和煦,我盤坐地板上,開始吸收日精。在意念導引下,精純的日光直射眉宇間的天心,天心因為吸收精粹的日光而晶澈澄明,整個人沐浴在大日之下,融入無垠的光海。在光海中,我進入甚深禪定。
  …
  …
  …
  出定,身心一陣輕安。
  本來這個時候我應該在做密教行者該做的早課,但是已對佛法動搖的我實在沒法讓自己專心地行秘儀。白天攝收日精,晚上吞飲月華,這是我現在的功課。雖然過了這麼多天,我還是無法讓自己從明子因佛法而死的陰影下解脫,每念及此,總會一陣陣地難過。難過的不只是對明子的內疚,還有那曾是我精神支柱、曾是我唯一的佛法,在一瞬間崩毀的幻滅與空虛。我曾如此深信佛法的圓融完美,或許就是傾注生命地信仰它,所以幻滅的巨大落差讓我一直無法釋懷。
  ( 如果來翠微村不是為了傳播佛法,那我究竟為何而來?)
  想起藤子曾告訴我樹王神社的巫女可能知道迦羅沙的事,而且我對當初她在長島家所說的一席話很感興趣,為什麼她會說明子看不見是最好的結果?到樹王神社一趟吧,為何來到翠微村,或許我能找到答案。
  意到行到,我整束行裝準備前往樹王神社。習慣地拿起百零八顆鳳眼菩提珠,卻發現自己怎樣也無法將它纏在手腕上,胸口的酸楚竟是如此真實。將唸珠和金剛杵放入包袱,我拎起包袱離開神社。

  離村之前,我向村長詢問樹王神社的路線。
  「路程大概要一天吧。這裡向東走,行過翠微山後會經過古戰場大原埤,如果看到遍地野骷髏就表示走對路了,只要穿過大原埤再走一個時辰就是樹王神社所在的樹王村。自從百年前和鄰國的一場大戰後,大原埤就荒廢到現在。翠微村經大原埤到樹王村的這段路上,至今仍無人煙,所以想到樹王神社就得趁早出發,這樣還能趕在晚上之前抵達樹王村,否則就要有夜間行路或露宿野外的覺悟。」村長詳盡地解說道。
  「謝謝,我知道怎麼走了。」我禮貌答謝道。
  「法師此去何時歸來?」
  「或許只在樹王村一晚,或許三天,不一定,事情了結後便會回來。」
  「對了,您以前遠行時手上都會纏唸珠,今天怎麼沒有纏呢?」村長疑惑地道。
  這問題問得尷尬,總不能說是自己退了道心所以沒戴吧。
  「該纏的時候,自然就會纏了。」我莫測高深地道。

  離開翠微村,來到當初村人撿到我的河邊,空氣滿漾著樟樹獨特的味道,當初在K國小聞到莫名的樟樹味道大概就是從這裡來的吧。花形如蝶的香豌豆花盛開整片河畔,夏日薰風吹拂大地,隨風起舞的香豌豆花若不看清楚,會以為是成千上萬的紛飛彩蝶呢。
  對於最近百花爭豔,時令錯亂的問題,我提不出任何一個可能的答案。如果能了解植物之心,或許就能揭開為什麼它們會如此離奇盛開的原因。看著從三月到現在仍久開不綴的香豌豆花,我忍不住揣測它們的心事。
  (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妳從春天開放至今,想告訴我什麼嗎?)
  風微微,花翩翩,一片蝶海戲無言…
  「女人的心,真是難以捉摸呀。」我調侃自己道。

  向東走了挺久,快下翠微山時經過一間泥土路旁的小木屋,視線透過窗戶,望見一個清瘦的女人側臉。
  ( 什麼沒人煙,明明有一戶人家,村長在唬弄我是嗎…)
  沒有駐足,我向東繼續趕路,除了中途停下來吃午餐、小睡一下之外,幾乎全無休息。過午後,天色漸陰,多虧這樣的天氣,我才能免於在烈日酷暑下趕路。行到低懸地平線的太陽催著倦鳥歸巢,滿天昏鴉更添大地沉沉暮氣,一條河在面前橫躺,停下疲憊的腳步,我坐在河邊的石頭小憩。一副森白骷髏倒在河岸旁,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四處野骷髏藏於荒煙蔓草之中,想來這裡就是村長所說的大原埤吧。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我慨嘆道。

  破人之家,取人之財,已是罪大惡極。何況破人之國,取人疆土,更是業深似海!「諸餘罪中,殺業最重」,為政者或是好大喜功、或是一時血氣,一聲令下,生靈塗炭。為一時之快,千萬人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殺業如山,不入阿鼻地獄更入何處!
  多少家庭戰爭散,多少生命戰爭亡,多少戀情戰爭碎,多少眼淚枉斷腸。戰爭之禍,至大至深。我興起這樣的感慨。

  「嗡。阿彌哩達。割打伐…」
  想超度曠野英魂,卻遲遲無法將手中那把尊勝沙隨風遠揚…
  ( 如果佛法不是最圓滿、最完美的真理,那麼這把尊勝沙帶他們去的是否是最殊勝的境地?)
  憶起明子橫死的容顏,內心一陣矛盾與掙扎,最後我搖搖頭,放下手中的尊勝沙。
  「就當你們和尊勝佛母無緣吧。」我冰冷地道。
  拎起包袱,旋起即行,我頭也不回地走過大原埤。

   V
  太陽從天空墜下,淹沒在地平線之後,遠方燈火通明,終於來到樹王村。行未幾步,前方不遠處一人提燈駐足大路,走近一看,提燈者是一位身著白色單衣的妙齡女子。
  「到樹王神社?」她溫和有禮地問道。
  「呃…是的。」
  「請跟我來。」
  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麼情形,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就跟著走吧。尾隨白衣女子身後,樹王村內拐了兩個彎,不久來到一座神社。一棵參天古樹座落神社正中央,連廟頂都開了天窗讓它千手佛般地向天空伸展廣闊的枝葉,樹前祭祀的香爐裡還有幾柱正在燃燒的香,空氣被薰得神聖莊嚴起來,整個神社彷彿就是為這棵大樹而建。不難想像,為何名之為樹王神社。
  她引我入神社,沿著長廊走到一個素雅的房間,一個年約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子端坐地上,她頷首招呼,我想那是要我坐下的意思。我生澀地打了招呼,隔著一張矮木桌盤坐在她面前,濕潤的茶香和淡淡的木桌味道混在一起,給人一種非常搭調的夏夜感覺。
  「來找我的吧。」
  很熟悉我似的,她的口氣聽起來像在對老朋友說話。端起桌前的茶,她優雅地品了一口,或許是魚尾紋特別光亮著歲月刻劃的痕跡,她溫和的動作散發出中年女子特有的威權氣質。
  「嗯,我隨一個女人來到這裡的,那個女人…」
  回頭欲找提燈女子時,只見一張白紙剪的人形在空中晃盪…
  「式神!」我不禁脫口道。
  「反應很快嘛。」她平靜地回道。
  「妳派式神接我?」
  「有朋自遠方來,當盡地主之誼。」她微笑道。
  提燈女子的形象歷歷在目,沒想到轉瞬間暖玉溫香成了一張紙片,一切盡成夢幻泡影。親身領略到樹王神社巫女的法力,心頭的震撼難以言表,當真術法高妙。若有人說她是活了兩百年的老妖怪,只怕我也會信以為真吧。
  「妳怎麼知道我會來樹王神社?」我問。
  「占卜。」
  記得中國古代有一位邵康節,曾對兩隻麻雀爭奪梅枝而墜地的景象感到奇怪,便起一卦,占出隔晚將有一少女因折花被不知情的園丁驅趕,受到驚嚇而失足摔傷,沒想到隔晚果然發生其事。今日樹王神社巫女占出我會到樹王村,其占術只怕與康節先生相比不遑多讓。
  「如果我沒記錯,占卜應該是不動不占、無事不占,是吧。」我好奇地問道。
  「是這樣沒錯。」
  「那麼,妳占出我會到樹王村,是何緣故起占呢?」
  她沉穩一笑,臉上盡是泰然。
  「一般人只會求卜問卦,那有可能知道不動不占、無事不占的原則,你對占術也有研究吧。」
  「皮毛罷了。」我老實地道。
  非我自謙,我真的只懂皮毛而已。之前在翠微神社看過一本<陰陽占>,裡頭內容包容萬象。以花瓣飄落的位置判斷的花占、以雲出現的時候和形態演變進行推演的雲占、以石頭排列的位置決定的石占、以火燄焚燒後留下的灰燼斷定的灰占、以水的流動狀態占算的水占…內容之廣,令人嘆為觀止。不過那本書僅講解一些基本的占術概論而已,對於各項技術並沒有深入的探討。
  「最近地神的活動頻繁,連一些多年不動的荒野地神也開始活絡地奔忙。此象奇異,故占之。」她沉穩道。
  「原來如此。對了,我自我介紹,妳可以叫我楊,在下翠微村的法師。」
  「柳月,樹王神社巫女。」
  如同我以楊為名,想必柳月也是假名。因為我們都深諳咒理,如果讓有能力的術士知道自己的名字,很可能會被降頭或施以邪術,因此為了保護自己,雙方都能接受對方報以假名。
  「那妳知道為什麼地神的活動會開始熱絡嗎?」我問。
  「不知。但我想你知道,因為地神全跑向翠微村的方向。」
  「不瞞妳說,我教村人持地神心咒,幾乎全村的人都在持咒,所以地神忙著護持村民。」
  「真奇特,我所學的術法是以供養的方式迎來地神,今日方知地神也能用心咒召請。」她驚奇道。
  「用心至誠,可矣。」
  「楊法師,不知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有事相詢,想請教迦羅沙的來歷。」
  「傳說中的魚形幻獸?」
  「正是。」
  柳月闔上眼睛,尋找埋藏心底的古老回憶。未久,她睜開眼睛,澄澈的眼神映著遠古的秘密。
  「<妖奇夜抄>中記載,迦羅沙在月光中穿梭於過去和未來,周旋於此岸與彼岸,是遊戲時空的傳說幻獸。至於行蹤,完全無法掌握。」
  原來是遊戲時空的幻獸,難怪我會掉到這異世界。絕望油然而生,原本以為能回到原來世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行蹤無法掌握,如何找起?
  殘念…
  「看來得放棄了。」我喃喃自語道。
  「你來樹王神社就為了問這事?」
  「還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之前長島家請妳醫治明子的眼睛,為什麼妳說明子看不見是最好的結果,然後轉身就走?」
  「你治好明子的雙眼,是吧。」
  「是的。」
  「結果呢。」
  「明子橫死。」
  「既然如此,你就該知道不治比治癒來得好。」
  「妳早知道治好她雙眼會發生憾事,所以才不治她?」我驚訝問道。
  「那孩子天賦異秉,直視人心,但這樣的能力對太小的她來說很危險,所以神明封她雙眼,保護她成熟到能安然面對恐懼為止。本來再過幾年她就能成為一名不世出的大巫女,糾舉人心,平息災難。可是沒想到你一入長島家,命運就改變了。」
  「沒錯,命運改變了。我不該傳她眼明經,是我害死明子。」我暗淡道。
  「你在說什麼啊!」柳月巫女的聲音有點高昂,似乎在指責我說的話,她接著道:「命運改變的意思不是這個,而是指平息災難的天命由明子身上轉到你身上。」
  「我?」我指著自己鼻子道。
  「就是你。」
  「點解。」
  「當你打開她眼睛的封印時,天命就已經從明子那裡移轉到你身上,因為你承受了她的天命,所以她才能安心升天啊。」
  「妳是說,命運藉我的手讓明子上了天堂,我不但沒有害她,還幫她了結塵世的辛勞?」
  「對。現在明子名為光目天女,在天堂寶殿上享受種種妙樂。如果你沒承受她的天命,只怕她得在人間奔波勞苦數十年了。」
  「原來如此,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感動地道,眼淚不住地在眼眶裡打轉。
  頓時覺得自己和很多人一樣都是非常愚癡的,遭遇一點困挫,沒有智慧看清挫折背後上帝的良苦用心就失去信仰,一點點的打擊就退了虔誠、退了道心。對你好,你反而說他無情,人的愚癡如此,上帝也很無奈啊。該知道,上帝安排一切。
  不但治癒明子雙眼,明子也因眼明經之力成為光目天女,當真翳障盡消雲霧落,生生世世眼光明。佛法果然是無上圓滿的真理!
  「你看起來似乎很高興,又哭又笑的。」柳月笑道。
  「抱歉,我失態了。」我揩乾眼淚道。
  「看來你的問題解決了。」
  「是的,非常謝謝妳解答我的疑惑。」
  「楊法師,冒眛問一件事…」
  「請說。」
  「能否傳授地神咒?」
  ( 原來是這件事啊。)
  「哈,簡單。」
  當下我將地神心咒傳給柳月巫女,她很聰明,聽一次就會背了,咒語一個音都沒跑掉,果然是當巫女的料。雙方法喜充滿,或許是心情放鬆的關係,我們開始無話不聊。
  「我很好奇一件事,樹王神社供奉的主尊是?」我好奇地問道。
  「樹王爺,就是外面那棵千年杉,也有人稱為杉千歲。」
  「專屬於樹王村的守護神明?」我問。
  「是啊,就如同花葉豔山羌之於翠微村一樣,任何神明都無法取代杉千歲在樹王村民心中的地位。」
  「妳知道花葉豔山羌?」
  「當然。百年前的大瘟疫只有翠微村倖免於難,翠微山神就在那時聲名遠播。」
  本來想問柳月,失蹤百年的花葉豔山羌究竟身在何方、是何遭遇?但一想到自己曾對藤子起誓,此事不傳二人,借助柳月占術力量來解謎的念頭只好作罷。只是越想越不甘心,我怎麼樣都想知道花葉豔山羌的下落啊。
  「能否幫我占卜一事?」我向柳月問道。
  「請說。」
  「心裡有個問題,想問何時能得到解答。」
  ( 山不轉路轉,這樣問總行了吧…)
  柳月從袖裡拿出三根繡花針,口中唸唸有辭,不一會兒將針全拋上天。空中劃出三道弧圈,三根針安靜地落在桌上,一點聲響也沒。看著針散落的位置,她掐指計算,好一會兒才算出答案。
  「明日歸途中,你會明白一切。」
  「真的?」
  「占算的結果是這樣沒錯。」柳月篤定地道。
  「謝謝妳,我會期待明天的。」
  「天色已暗,不如在神社住一晚,明早再啟程。」
  「感謝。」
  今晚,又是安穩的一夜,感謝上天的安排。

  嗡嘛呢唄咪吽。

   VI
  天光初破,吃完神社的豐盛早餐,整個人精神起來。我打開包袱,左腕纏上百零八顆鳳眼菩提珠,右手興奮地將金剛杵在空中揮舞幾圈。能再一次裝備起唸珠和金剛杵,我覺得好開心,彷彿與久違的真理同行。我這一生沒什麼值得自豪的事,真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擁有密教行者這個寶貴的身份吧。
  佛教分顯密二部,密部是佛教最深奧微妙義。密教行者能結手印、持咒語、行觀想,身、口、意三密合一,所言是咒語,所行是佛密。足踏冥陽兩界,息災增益敬愛降伏自在無礙,真言密行,成就一切羯摩事業。
  陽光下閃耀的鎏金金剛杵閃閃發亮,沉浸法喜的我笑得開懷,似乎重拾起當初皈依時身為尊貴法王子的喜悅。

  拜別柳月巫女後,我開始行禪功課。打板似的,心輪轉咒聲搭配著腳步,當兩者合一,意念安住咒聲時,一聲聲咒語便是一步步蓮花。如此行禪到大原埤,我巡行曠野,一把又一把的尊勝沙滿天飛揚。
  「嗡。阿彌哩達。割打伐得。梭哈…」
  一把尊勝沙,永脫三惡道。曠野墳場變成蓮華淨土,這是密教行者無上的榮耀。

  超度完大原埤的英靈後,途中除了一餐午飯外,我幾乎馬不停蹄地趕路。當我走入翠微山好一陣子,身體已經有些吃不消,開始頭昏眼花了。正想休息時,前方有間小屋子,正是之前到樹王村時路過的那間,我還記得當時曾透過房子的窗口看到一個清瘦女人的側臉。
  「既然有人家,去打些水來洗臉也好。」風塵僕僕的我如此想道。
  正想扣門時,門竟然開了,開門的是一位清秀骨感的女子。
  「你終於來了。」
  她熟悉的語氣彷彿我們是很親蜜的朋友。想起柳月巫女跟我說話的語氣也像熟人一樣,難道我又遇到一個高人?還是這裡的民情流行裝熟…
  沒說什麼,我隨她入屋,屋內的陰涼讓暑氣消了一半。打開水袋,我喝了幾口水,熱惱頓清涼。
  「你上次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炎熱的黃昏呢。」她含蓄地道。
  ( 我?上次來?現在是什麼情形…)
  我估量眼前的女人,約二十歲年紀上下,臉色挺蒼白,神情十分憔悴。她陌名奇妙的發言令我懷疑起她的精神狀態,偏偏她說話的口吻是這樣地流暢,眼神又澄澈,和一般人無異…我迷惘了,如墜五里霧。
  見我默然,她靠得更近。純真的眼神裡,我感受不到任何一絲危險的氣息。
  「很沉重吧,要去打仗了。沒關係,我會等你的,你一定要回來。」
  她像安慰某人似的安慰著我,雖然被安慰得莫名其妙,仍可以從話語中感受到真摯的情意。雖然她很溫柔,但不代表我就失去了理性。
  ( 我沒要去打仗,她等的人很明顯不是我…)
  「為什麼你不說話,難道不再喜歡我了嗎?離開前,你曾說過打完仗後會回來娶我的,你忘了嗎…」她悲傷地道。
  她的男人離開她,那份被遺棄的悲傷感染了我,心情跟著沉重起來。想說些話安慰她,語拙的我卻不知該說什麼。
  「為什麼忘了我們的約定?你難道不知道沒有你的一天就像一年那樣漫長嗎…雄太,我好想你,別再離開我了,好嗎?」
  ( 原來她的男人叫雄太啊…)
  她從我的背後抱著我,我沒有反抗,因為我能體諒她那顆脆弱的女人心。
  夕陽餘暉從窗口照進屋內,在牆上拉出一條長長的人影。噢,那是只有我一個人的孤單人影啊。
  「抱我,像以前那樣緊緊抱著我吧。為什麼不抱我,難道你不再愛我了嗎?」她哀怨地道。
  「我不能抱妳。」我凜然道。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雄太。」
  「如果你不是雄太,那雄太在那裡?」她哀戚地道。
  「妳知道的,只是妳不想承認。」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不停搖頭道。
  見她開始動搖,我依然保持冷靜,不隨她起舞,否則會障蔽了理智的眼睛。
  「我一進門,你就說我將去打仗,你會等我;又說我離開時曾說打完仗要回來娶妳,要我別忘了約定;之後妳說的全是為什麼我不回來的話語。既然妳經歷了等待的時間,知道我打仗後沒回來,又怎會一開始我進門時就對我說,我心情沉重的原因是即將去打仗呢?
  講話如此顛三倒四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雄太戰死,他回不來了,只是妳不想承認罷了,所以一直躲在自己的思念裡。」我冷冷地道。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雄太明明說會來接我的,他明明說會來接我的…」她如泣如訴地道。
  「別再騙我了,雄太。你是雄太,你是雄太呀…」她執著地喊道。
  「我不是雄太。」我堅決地回道。
  「如果你不是雄太,那你是誰?」
  她的世界即將崩毀,不住地在我懷裡啜泣。
  「我不是歸人,只是過客。」我輕聲對她說道。
  在白天和黑夜的邊際、此岸與彼岸的交界,懷裡的寂寞芳心、牆上的孤單人影,諸行的無常、顛倒的夢想,譜出了一曲黃昏的淒涼。
  「雄太…」她啜泣道。
  「去吧,他在彼岸等著妳。」
  像是閃耀著夕陽的暉光,手裡沙子碎出金黃的光芒。在我懷裡的她逐漸透明,目送她飲泣的身影漸漸澄亮,最後消失在彼岸的另一方。
  一樣的是牆上的孤單人影,不同的是剛才的窗明几淨變成頹圮崩壞的模樣,牆壁一角躺著一具女人的白骨。這才明白,不經意地,我闖入一個女人深情的思念…

  「女人的心才不難懂呢,看你用不用心而已。」
  不知怎的,我想起由里香的一句話。

   VII
  西沉的太陽半淹沒於地平線上,香豌豆花依然蝶海般在大地上疲倦地飛翔,忍不住停下腳步坐在蝶海內小憩。淡淡的花香攙雜一點樟樹的味道,和著水的潮濕,這就是翠微山的味道了。
  「明日歸途中,你會明白一切。」
  此刻憶起柳月巫女的話,我開始回想今日歸途發生的事。大原埤的超度、女人的執念、整野的香豌豆花,這些和花葉豔山羌的行蹤有何關聯?
  大原埤,巡行曠野、步步生蓮…嗯,好像和花葉豔山羌沒什麼關係;女人的執念,我不是歸人,而是過客…咦!

  太陽西沉…
  黑夜降臨…
  月亮高掛…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藤子生前說山中精靈盛大地歡迎我、為什麼我會知道赤箭蘭的花期、為什麼翠微山時令混亂,百花盛開、為什麼翠微山神失去行蹤…
  優雅的花香滿漾翠微山谷,河裡映照的月光碎成無數銀鱗閃閃發亮,我站在河畔邊,找到了山神的蹤影。

  青藤蹄角香
  水色月中央
  翠微林深處
  花葉豔山羌

  「我不是過客,而是歸人。香豌豆花,妳是想這麼告訴我的吧?」我在風中說道。
  遍野的香豌豆花在月色下一瞬凋零,這樣壯闊的凋敝讓人動容,難以平息心頭的悸動。
  「我知道了,謝謝妳。」我哽咽道。
  我早該想到香豌豆花的花語,甜美的回憶…像是用盡最後的力氣,花蝶在冷香的氤氳裡安息…

  夏天,過去了。

[ 本帖最後由 silver 於 2008-11-13 10:39 編輯 ]
silver 發表於 2008-11-15 19:00

第五話 蜘蛛女

  I
  黑夜裡,迴盪在走廊間的幽暗花香彷彿也被月光襯得明亮起來。盤坐地板上,一如往常,月光蜿蜒地流注口中,閉目的我凝神吸收月華,涵養體內的珍貴精氣。
  ( 窸窣…窸窣…)
  最近夜晚吞飲月華時,耳邊總會傳來細碎的聲音。不知又是那一段花草的絮語傳到耳中,還是因為我正專注,所以一丁點的聲音聽來都會非常鮮明。每當回首時,聲音就會消失,如此反反覆覆,不覺已一個月了。
  平常做功課時為了不讓身體亂晃,我都是採取雙盤坐的姿勢打坐,所以做完功課後會有一小段時間不良於行,因為腳部氣血阻滯所致,必須在原地活動一陣子,讓腳部血液恢復流通後才能恢復靈活的動作。今夜,我特別將雙盤坐的姿勢改為下盤坐,就是為了能在毫無滯礙的狀況下旋起疾行,一探怪聲的真
面目。
  ( 窸窣…窸窣…)
  握緊金剛杵,我瞬地左手向後撐地,整個人急旋起身,視線隨著頭部的神速擺動中,我千真萬確地見到一道轉瞬即逝的黑影。提著金剛杵飛馳追趕,黑影兩次消失在長廊的轉角處。這次,我轉過牆角,連黑影的一角也看不到,看來是追丟了。
  正當我搜尋地板、廊柱,探查是否遺留下什麼腳印或線索時,一道女人叫聲劃開靜諡的夜。循著聲音奔去,在剛剛吞飲月華之處,一隻真人大小、八細長足、長著女人頭顱的蜘蛛女正凝視著我。

  月光之下,說不出的駭異…

   II
  「嗡嘛呢唄咪吽、嗡嘛呢唄咪吽…」
  剛做完早課的我坐在廊邊轉著手珠,晃著雙腳,等待腳部血氣的暢行。
  「嗨,法師。」銀鈴般的聲音喚道。
  回頭一看,原來是花草美人由里香。
  「一早就看到美人,今天肯定是個好日子。」我半開玩笑地道。
  拍拍身邊的地板,我示意她可以坐我身旁。由里香大方地坐下,露濕的清涼讓飄過鼻樑的女人體香分外鮮明,意識被薰得晃盪不已,鬆開的衣襟讓我的視線沿著白皙酥胸不斷地深入、深入,望向深邃撩人的粉嫩探去…將她撲倒在地上的慾望熾燁燃起,我幾乎可以透過薄薄的衣裳望見那橫陳的玉體。雖然理
智叫我別過頭去,但是眼睛卻怎麼樣也不肯離開由里香衣襟內的身體…
  ( 不行啊~ 我是密教行者、尊貴的法王子,怎麼可以邪淫!)
  ( 撲倒、撲倒…)
  正當我天人交戰,恍恍惚惚之際,突然發現由里香正盯著我。像是做壞事被抓到的小孩一樣,我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臉,想用微笑打混過去。
  「法師,你在看那裡啊。」由里香冶豔笑道。
  「呃…我想說早晨這麼涼,妳穿這樣會不會著涼…」我尷尬地回道。
  雖然轉得很硬,卻是我唯一想得出來的藉口…
  「涼也只有早上,慢慢又會熱起來了,秋天就是這樣反覆無常的天氣。」
  「也對。」
  「對了,我家的竹子現在既青翠又挺直,葉多繁茂,和以前比起來有精神多了。」她欣喜道。
  「妳跟竹子說了什麼?」
  「我說,你好蒼翠、好挺直,好俊呢。百花盛開的庭院因為你,變得更詩情畫意了。」
  「原來植物也這麼愛慕虛榮哦。」
  「不管是人還是花草都喜歡被人稱讚,這是所有靈魂的天性。」
  我承認,我很喜歡由里香這樣的美女。只是不知會不會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或許,我該來試探一下。
  「由里香,有件事我放在心底很久了。」
  「什麼事?」
  ( 上鉤了…)
  「村裡的女孩在妳這個年紀都嫁人了,妳長得這麼漂亮,也不少男人追求,怎麼到現在還單身呢?」我試探地問道。
  「寧缺勿濫。因為看不上眼,所以都拒絕了。」她簡單地道。
  「那妳喜歡怎樣的人呢?」
  她看著天空,看看地上,我想她是在整理心裡的答案。
  「我希望他長得有些俊俏、待人處世圓滿和諧、有點學問和才情、懂得大自然的心、還要溫柔地對我。」她有點陶醉地道。
  「我相信妳會找到這樣的人。」我微笑道。
  長得俊悄的,村裡的男人大概死了三分之二。待人處世圓滿和諧,剩下的人又刪掉一大半。要有點學問和才情,村裡的男人幾乎都是種田的,那來的學問和才情…條件如此嚴苛,難怪他們怎麼追也追不到由里香。
  我開始審查自己。長相要俊俏,呃…我的長相見人見智啦,說大眾臉也行,說俊也行;待人處世要圓滿,這個我應該有吧…可能有…假裝有…;要有學問和才情,好歹是大學畢業生,從國小算起,也算讀過十六年書了,學問和才情算有一點,至少稱霸翠微村是沒問題的;懂得大自然的心,我聽得
到植物的絮語,光這點就比一般人強多了。
  「跟四個條件都有搭到,看來,想追由里香也不是不可能了。說不定在她眼中,我是個合格的如意郎君呢…」我流著口水想道。

  就算沒做什麼,只是在她身邊呆著就讓人感到幸福。垂下的髮絲遮住眼睛,擋住我欣賞由里香的美麗身形。將額髮撥到耳邊,我希望視野可以毫無保留地全被由里香佔據。
  「你的頭髮好長呀,不過有點亂,我幫你整理好嗎?」
  「請,別客氣,就當是自己的頭髮一樣…」
  由里香的纖手親蜜地撫摸我的長髮,我像是主人懷裡的小貓一樣幸福而安靜。她距離我是這樣地近,近到只要越過一片嘴唇的距離,我就可以纏綿地吸吮那白皙的粉頸。強忍著擁吻她的慾望,這才發現意志在誘人的女體幽香之下是這樣地無力。視線沿垂掛幾縷髮絲的頸項緩緩下滑,滑過半敞的襟
領,貼著胸前的肌膚滑向那越來越深未知的領域…
  感動…
  ( 淚~)
  「你的頭髮長得好快,快得有點不可思議,真是越看越像神社那尊長髮披肩的山神。」
  「唔...」
  視線陷在由里香胸前的我,根本沒多餘的心思回話。
  「幫你梳個頭髮,這樣比較整齊。」
  「行,妳高興就行。」
  她開始移動了。
  ( 啊,不行,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我的念力顯然沒效,她最後還是移到我身後了。
  ( 再見了,迷人的風景…)
  由里香細心為我梳理頭髮,過程中也曾幫我綁條小馬尾,但是很快就放下來了,大概覺得頭髮還是放下來比較好看吧。
  「近看之下,法師其實挺俊呢。」
  「妳把我當成了竹子嗎?」我開玩笑地道。
  「呵。」
  
  不久後她離開神社,而我的心情還停留在剛剛那段香豔旖旎的時光裡。

   III
  心不甘情不願地張開眼睛,也不知這午覺睡了多久,躺得挺舒服,睡得連骨頭都酥了。我知道必須起床,但還是賴在地板上爬不起來,一直滾來滾去地掙扎,忽然一面足有兩公尺寬的的蜘蛛網橫在眼前,突來的驚嚇差點將我的魂給嚇飛了。
  「妳在那裡,蜘蛛女。」
  「這裡。」身後一個女人聲音回道。
  「沒事在我後面幹嘛?」
  「沒幹嘛,就呆在這裡看你睡覺。」
  「那妳幹嘛掛張這麼大的蜘蛛網在我房間,妳是抓蟲還是抓人啊…」
  「你之前不是說下午太熱,老是睡得滿身汗,所以我編張網子遮太陽,這樣睡起來比較陰涼。」她面無表情地道。
  「呃…也對。難怪今天午覺睡得超舒服,一滴汗也沒流,謝謝。」
  沒理睬我,她用難以想像的速度迅捷地收拾蛛網,不一會兒偌大的蛛網全被她吞進肚子裡去了。

  蜘蛛女,我是這樣叫她的。除了有顆女人相貌的頭顱外,毛絨的細長八足、映著黑色光澤真人大小的蜘蛛軀體,我怎麼想都覺得這名字很適合她。一個月前的某個夜晚,為了查出耳邊細碎聲音的源頭,我將加持過的軍荼利明王水隨機灑在地上,在神社內做了地雷式的結界。後來在搜尋黑影的過程中聽到女人的叫聲,原來是她踩到了軍荼利明王水,彷彿被烈火焚燒一般,她其中一足發出燒焦的味道。
  「妳是誰?」我驚疑地問道。
  「我就是我啊。」她如是回道。
  「妳為什麼來這裡?」
  「我本來就在這裡。」
  「如果妳本來就在這裡,我怎會沒見過妳,藤子也沒跟我提過妳。」
  「我是神社裡的蜘蛛,因為經年累月聆聽巫女的咒語而有了靈力。你來之後,我就常聽你持咒唸經,尤其是那部經,每聽一遍我的靈力就增長一點。我沒加害你的意思,只不過想聽那部經罷了。」
  「所以妳躲我背後,目的是為了聽我唸經?」
  「嗯。」她點頭道。
  她應該不會害我,因為如果想動我的話早就動了,不用等到現在。這樣算來,她挺有佛緣的,還會刻意來聽我誦經呢。
  「以後不用鬼鬼祟祟聽我唸經,我直接教妳這部經典,妳就自己唸吧。」
  當下我傳她高王觀世音真經,我講了很多次她才背下來。不過不管她慧根如何,能傳佛法給她,總是一件美事。
  「唸完一遍高王經,等於唸完一遍所有宇宙諸佛洪名,就是因為如此殊勝所以才會誦滿一千遍,累世重罪皆消滅。每唸一遍等於宇宙諸佛加持自己一遍,本性的灰塵就會撥掉一點,唸完十萬遍、百萬遍,等於自心被宇宙諸佛加持了十萬遍、百萬遍,幽微的心光自然變得熾烈燄然,猶如神光護體。妳好好修持高王經,專攻此經,罪滅福伸,就算沒成佛做祖,將來少說也列仙封神。」
  我說得口沫橫飛,她聽得表情木然…唉,算了,反正高王經傳她了,修不修是她自己的造化了。

  思緒拉回現在,認識蜘蛛女一個月了,和她的關係也逐漸熟稔。我修行時,她在旁邊聽我持咒誦經,我吸收月華,她也跟著吸收月華,從某個角度來說,她算是和我一起修行的道侶。只是,修行時關係雖然融洽,但是平常還是會對她保持戒心,這種矛盾的心情我沒法提出解釋,只能說畢竟人妖殊途,大概是非我族類的不安全感吧。
  「你早上看她的眼神好飢餓。」蜘蛛女斜著眼道。
  「這麼明顯嗎?」我憂心忡忡地道。
  「只差沒把她推倒而已。」
  我凝視著天空。
  「沒辦法,她真的很迷人。」我老實地道。
  或許也是非我族類的關係吧,我和蜘蛛女倒是無話不談,比對人類要誠實多了…
  「她的身體很迷人,還是她的心很迷人?」她尖銳地問道。
  ( 好犀利的問題…)
  如果我回答身體,好像我是個膚淺的好色之徒;可是如果回答是心,那為什麼會想把她撲倒?話說回來,如果她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位喜愛花草、淡施胭脂的由里香;如果我和她心靈不是這樣貼近的話,面對同樣一副軀體,我是否還會渴望地想佔有她呢?
  「都很迷人。不過如果我不愛她的心、不喜歡她的神韻,她的身體是沒辦法那樣熱切地吸引我的。」長考後的我如是回道。
  蜘蛛女沉思一會兒,不知她是思考問題,還是整理心情。她走上牆壁,接著在天花板上漫步,這樣的情形我早已見怪不怪了。
  「人類的身體有什麼好的?跑不快、游不動、不能飛、不能走牆壁,真有那麼吸引人嗎?」她疑惑地問道。
  「蜘蛛的觀點是如此,站在人類的觀點上可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禽鳥就算交頸而睡,堅硬的喙碰在一起只會叩叩地響,沒法像人類享受溫濕纏綿的舌吻。獸類就算並肩而行,也罕少能像人類那樣深深相擁,即使相擁,那擁抱也未必如人類貼合地那麼完美。就算是身形曼妙的魚龍,牠們的相擁是鱗片相互撞擊的生硬,那能和人類耳鬢廝磨的旖旎、互相感受體溫和柔軟肌膚的擁抱相比。我認為再沒有比人類更棒的身體了,這才是王道啊。」輕挑眉頭,我得意地道。
  蜘蛛女走過牆壁到我的面前,先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問了我一個問題。
  「如果她待得夠久,你會推倒她嗎?」
  凝視著天空…
  「說實話,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天人交戰很久,魔鬼和天使的聲音打很久的架,然後還是不動她吧。」
  「不是很想推嗎,幹嘛不推倒?我看她對你好像也有意思。」
  「她對我有意思,真的嗎?我也有一點這樣的感覺說。」我傻傻地道。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咧。」
  「妳是指幹嘛不推倒她嗎?」
  「嗯。」
  「這…因為會很慘…」
  「什麼叫很慘?」她疑惑地道。
  「天律記載,人的一言一行、一生功過都由神明記錄。行善記功、做惡記過,功高的人在世添福添財添子添壽添祿,過多的人則削福削財削子削壽削祿。死後功過相抵,過多之人入三惡道,而志在封神的人最少要有三千功,越高階的神就要越多的功。並不是說我很想當神,只是每個人都有本功過簿,憑一生功過決定你死後歸處,不失為一個立身處世的準則。
  天律中記載,遇美色留盼一次一過,這一過表示我得用做善事得來的一功來補掉。而窺探女子一次五過、色心生起一次五過。妳看,由里香單單只是來而已我就不知道被記了多少過、削了多少功,如果真把她推倒那還得了,我會被神明記過記到爆掉。
  蜘蛛女,妳要知道人身難得。人的起心動念都是業,像是一個念頭出來,我很生氣想罵人,這樣就是惡業一筆、想非禮婦女,惡業一筆、想偷盜財物,惡業一筆…還沒做,光是惡念生起就是惡業一筆,所以天堂地獄只在一念間。世上多的是死後入餓鬼、畜牲和地獄道的人,生前既不修行也不行善,意不清淨,妄想紛飛,惡念叢生,渾渾噩噩地生活就想死後再得人身或上天堂,有這麼好的事嗎?想得美咧。起身動念都是業,別說上天堂,能不能不入三惡道就是個很現實的問題了。既知人身難得,那妳想想,我能不潔身自愛嗎?
  扯了一堆,來講結論吧。結論是如果我推倒由里香,會被記過記到爆掉。」
  「兩情相悅的男歡女愛也會被記過?」蜘蛛女再問。
  「結婚的話,夫妻之間是有名份的正淫,不會被削祿。如果沒有結婚沒有名份的話,兩情相悅一樣是邪淫,一次十過,我沒記錯的話…
  兩情相悅的男歡女愛還算是較輕的邪淫,像出軌偷吃、煙花放蕩、拐騙逼迫之類的邪淫削得更重,百過千過地削,削祿削壽,把前程和性命都給削掉了。」
  「你講的愛情好麻煩。愛就愛,簡簡單單,這樣不是挺好嗎?」蜘蛛女又道。
  「對啊,很多人都說愛很簡單,但真是這樣嗎?今日所愛的美麗容顏,他日變成年老珠黃、雞皮鶴髮,屆時還會不生嫌惡、不忘初衷地愛嗎?今日愛得如膠似漆,當事過境遷、無常來到,要不避之唯恐不及、要不恨之欲其死,愛在那裡呢?愛情本身就是虛幻,看不透它的本質,追求這虛幻所以生
起許多煩惱。
  愛情的本質不但是虛幻,還是煩惱。為了得到對方的愛,千方百計追求的煩惱、牽就對方而不自在的煩惱、害怕傷害對方的煩惱、自我內心煎熬的煩惱、求不得的煩惱、得到後又害怕失去的煩惱、生離死別的煩惱…三千煩惱從中生起,愛情實是煩惱的根源。」
  「既然愛情如此令人煩惱,為什麼你還會想把她推倒呢?果然還是為了她的身體?」
  ( 好犀利…)
  「人都是父精母血而出,生來就有貪染的種子。見到美人由里香,我的貪染會驅使我去染觸,但我是密教行者、尊貴的法王子,所以再怎麼想染愛,還是得守住戒律。當長久持戒、錘鍊功深,戒體自然堅固,戒行便產生了定力。一切神力源於定力,有沒有這份克制慾望的定力就是能不能轉凡為聖的關鍵。
  我的修為不足,遇到誘惑仍會心蕩神馳。見到由里香會想亂來,我承認自己定力不夠。」我慚愧地道。
  「愛情這麼複雜啊,我原本以為很簡單的。」蜘蛛女嘆道。
  「一點也不複雜,不過是幻。」
  「可是你講的好複雜。」她有點不滿地道。
  「陷進去就很複雜,不陷進去就很簡單。」
  「越說越複雜了。」
  「呃…搭上妳自己的經歷,想想過去交往過的公蜘蛛,或許妳會明白得更透澈。」
  她的眼睛吊得半天高,我想她在思考吧…
  「本來不太懂,經過你這一講就更不懂了。他一來我就把他吃掉,有什麼好想的?」
  我凝視著天空。
  就像對夏蟲語冰和對井蛙喻大一樣,很難向一個沒經歷過愛情的人描述愛情的樣貌。
  「呃…就當我剛才講的是人類的愛情吧。或許,蜘蛛自有一套人類也無法理解的蜘蛛式愛情。」
  「原來人類的愛情是蜘蛛所無法理解的啊…」她喃喃地道。
  「對啊,不要沾染到人類的愛情比較好。」
  「為什麼?」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恆久。生世多憂懼,命危於朝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聽不懂我說什麼的蜘蛛女在天花板上散步,我則半臥地板上翻著書。
  這是翠微神社秋天某一個慵懶的下午。

   IV
  大概睡前喝太多水了,一股尿意驅使我起床上廁所。當我起身沾到蛛網時嚇了一跳,揉揉眼睛,原來自己被巨大的蛛網給籠罩起來,那情形一度讓我以為自己是睡在蒙古包裡。
  「蜘蛛女,蜘蛛女!」我叫喚道。
  「唔。」
  她站在我右斜方的蛛網上回首應我的話,嘴裡叼著一隻不停振翅的肥大天蛾,氣氛真是說不出的恐怖…
  「幹嘛用網子把我包起來?」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蜘蛛女口中的天蛾不動了,越來越乾扁,最後被吸乾了,她啐了一口把天蛾吐了出來。
  「你之前老是抱怨晚上睡覺被蚊子叮得很煩,所以我才做個蚊帳幫你擋蚊子。」她在蛛網上漫步道。
  「我會被妳嚇死,還以為妳要吃我說。」
  「真要吃你就直接吃了,需要撒網嗎?」
  「呃…也對…」
  我凝視著天空。
  平常她常聽我誦經和講故事,表面上我們關係很和諧,但對她總會存一點戒心。這大概像是馴獸師就算和獅子的交情好到能將自己的頭放在牠的嘴裡,可是心裡總會有一抹不知道那天獅子會發瘋把自己掛掉的疑慮。這無法抹滅的陰影,或許就是非我族類的關係吧。
  我掀開蛛網到廁所小解,濕涼的夜色讓精神整個抖擻起來。長廊躺下,我賞著天上繁星點點,揮霍秋夜的閒逸。
  「怎不睡?」她在我身邊道。
  「連我在這裡賞星星妳也知道,真厲害。」
  「賞星星,日子過得真悠哉。」
  「人生苦短,幹嘛整天汲汲營營的,悠閒才是真正的福氣咩。」我哈欠道。
  「好好享受這段悠哉吧,反正你能悠哉的日子也不多了。」
  「怎麼說?」我起身問道。
  「兩天後會有蝗蟲壓境,把所有作物吃得乾乾淨淨,我看你那時候還能不能像現在這麼悠哉。」她邪笑道。
  「妳是說翠微村將會發生蝗災?」我睨視她道。
  「嗯。」
  「妳怎麼知道的?」
  「妖有小五通,我自然知道。」
  她回得篤定。的確,妖有小五通,尤其像蜘蛛女這種長年聆聽經咒梵唄的妖怪,靈力更是不可小覷。
  ( 如果真有蝗災就糟了…)
  見我低頭不語,她圍著我繞圈圈,或許這是蜘蛛安慰人的方式。
  「就像人吃雞吃豬一樣,蝗蟲吃掉作物是很自然的事。更何況牠們又不是吃人,只是吃掉作物罷了。」她安慰道。
  「很多事情不像眼前所見那樣單純。」我接著道:「去年的欠收讓村民過得很困苦,如果今年再欠收,他們生活難過不講,對豐收的失望也會轉移到地藏王菩薩和地神身上。如果他們退了信心,那我辛辛苦苦傳佛法的心血都將付諸流水了。」
  無上道上永不退轉。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艱難。平常有修持的密教行者都會因為一點困挫而動搖道心,更何況是佛緣尚未深固的老百姓。
  蝗災是共業,這是整個村子甚或整個國家都必須一起承受的共業,但是村民會接受這樣的說法嗎?失望的眼神、怨天的情緒,我似乎可以想像村民那種悲憤填膺的失落感了。想想,佛菩薩也難為。世上一切全是業力輪的運轉,要人們償還累世積累的惡業,人們就會因挫折而失去道心。但如果佛菩
薩憑空讓這些業力消失,那麼因果何在?
  巨大的共業下,該如何讓村民不退道心,讓翠微村繼續深植佛法的種子?
  「你一定可以度過難關的。」她笑道。
  ( 唉,真是沒說服力的安慰。)

  困守愁城的我索性賴在地上,蜘蛛女安靜地蜷伏我身旁。一個淡淡的憂愁,一個靜靜的凝望。
  這是翠微神社秋天某一個多愁的夜晚。

   V
  我拂袖擦去臉上的汗,頭昏昏地在路上晃,即使是秋天,陽光的曝曬依然令人熱惱。田邊休息的三郎太發現了我,伸手過來招呼。
  「法師,真是稀客。來,喝茶。」
  接了三郎太的奉茶,我一口喝乾,稍稍舒解日頭下的暑氣。青垂的稻穗隨風起伏,我擔憂起未知的將來。
  「三郎太,田裡的稻子最早還要幾天才能收割?」
  「再快也要二十來天吧。怎樣,有什麼事嗎?」
  「呃…沒,問問罷了。我回神社去囉,再見。」
  「再見。」三郎太揮手道。

  如果蜘蛛女所言屬實,我自然得叫村民提早收割作物,停損認賠才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但我還是有所顧忌,例如:蜘蛛女的靈力沒想像中的強,她預測錯了、或者她存心騙我…心頭的陰影總是無法抹去,畢竟非我族類,其心難測。
  真有蝗災而我沒叫村民收割作物,村民慘重的損失一定會讓他們退了道心。如果沒有蝗災,村民聽了我的話提早收割,那麼遭受的巨大損失讓他們對我失去信心事小,對佛法失去道心事大。
  不叫他們收割有風險,叫他們收割也有風險,不管我選擇那一個方案,一但出了差池,後果都不是我一人所能承擔。
  ( 沉重…)
  「法師,怎麼愁眉不展呢?」迎面而來的由里香招呼道。
  想像由里香心愛的花草被蝗蟲啃得精光時痛不欲生的表情,我實在無法承受那樣悲傷的眼光。
  「就告訴她吧。」我心裡暗道。
  真有蝗災,我可以拯救那一副美麗的歡顏。沒有蝗災的話,被她討厭一輩子也甘願,我不願意冒任何一絲會讓她傷心難過的風險,就算犧牲掉自己的愛情也無妨。
  「明天將庭院內外所有喜歡的花草都搬到屋內,不能搬的用布蓋起來。」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就走,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質問。
  「為什麼?」她在我身後問道。
  「別問。」
  ( 由里香,原諒我的無禮,就算被妳討厭也無所謂,我實在無法承受妳深沉的悲傷。)
  沒停下腳步,我直直往神社走去,踩著葉碎的聲音,一步一步走在多愁的季節。

  盤坐地藏王聖像之前,慈祥容顏笑看紅塵世間。對於翠微村即將來臨的大災難,地藏王菩薩如如不動,冷眼春夏秋冬。我看不穿那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祕藏的神韻之下,藏的是怎樣無上的智慧。
  再看山神像,湧起許多感觸。藤子生前說百年前巫女就感應不到翠微山神,最近經過一連串事件,對於山神的遭遇,我心底大概有譜。花葉豔山羌既不是被關入天牢,也不是被降職流放,而是被天庭削除神籍,打入凡間流轉生死輪迴。香豌豆花和眼裡的淚是不會騙我的,花葉豔山羌落入凡塵前立下誓言,發願再來,誓言不管輪廻何處,終將再回翠微村。山神的誓願在村人思念的香火接引下,於是我乘著命運的風帆重回翠微村,這個曾經深愛的地方。 
  百年前山神以大威神力對抗瘟役,得保翠微村人平安。如今,神像裡威靈消杳,只剩像前行者一名。百年後毀滅性的蝗災若是來臨,翠微山神啊,你會怎麼辦呢?

  唉,我嘆了一口氣。神力不敵業力,在巨大的業力面前,殊勝的密教行者、尊貴的法王子也是一樣無力。

   VI
  無可奈何下,不覺已第二天。我愁眉不展,擔憂明天可能發生的蝗災。在神社呆坐很久,遐想紛飛仍無所得,改到田邊晃晃,或許轉換心情可以想出好法子。
  「法師,興緻真好,出來散步呀。」三郎太笑道。
  「對啊,出來走走。ㄟ,你在撥手珠啊,唸地藏王聖號嗎?」我驚喜地道。
  「嘿,我在唸安土地真言,希望今年可以豐收。」他滿足地道。
  我真是無法想像如果蝗蟲毀了田地,眼前這個持咒修行的笑臉會變成怎樣地怨憤難平…算了,聽天由命吧。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所能也。
  「唸一次給我聽聽,看你有沒有唸錯。」
  「不要啦,我會害羞。」
  「你會害羞,狗都會爬樹了。快點,唸給我聽聽看。」我調侃道。
  「好吧,我唸了,唸錯不可以笑哦。
  南無三滿多。母馱南。嗡。度噜度嚕地尾。梭哈。」
  「唸得很好啊,繼續保持。」我鼓勵道。
  「我很用功,有空就會唸啦。」
  「除了你之外,村裡還有誰唸安土地真言?」
  「很多咧。西邊田的人我不知道,我們東邊田的幾乎每個人都有唸。」
  「原來如此。」
  ( 果然大家為了豐收都很乖地唸安土地真言。如果來了蝗災,村人鐵定全會對佛法失去信心的…)
  正當我尋思解決之道,三郎太口中的安土地真言讓我靈機一動,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三郎太,你叫村長通知大家,今晚酉時所有村人到神社廣場集合,我有事情宣布。」
  「好,我這就去。」
  三郎太離去的腳步很輕快,就像樹上的知了,不知秋天來臨時生命也將被帶走,依然快樂地唱著歌。

  夜幕低垂,廣場擠滿了村人,村長整頓好會場秩序後便請我上台宣說事情。今晚,上台的每一步都異常沉重,向村民報告一個不確定會發生、但如果發生卻會造成毀滅性打擊的幻影,這本來就是一件風險很大的賭注。學企管的我忽然發現以前學校教的危機管理不怎麼管用,說不定我現在需要的只是一顆骰子罷了。
  白天在三郎太持咒的啟發下,我想到了勉強可以對抗蝗災的辦法。以前台灣流行雞瘟,雞隻死傷慘重,有個雞場卻毫髮無傷,因為主人在雞場內外貼了許多安土地真言符籙。瘟神見到許多地神護持,就放過這家雞場,因為地神雖是最初階的神明,但也是神格,瘟神對地神也得禮敬三分。
  蝗災是巨大的共業,領命佈災的神將領有法旨,一切神明不得違逆。如果我設法令許多地神護持翠微村,情況會變成領命佈災的神將禮敬地神而放過翠微村,還是地神無法違抗法旨只好讓神將降災無阻?
  ( 猜不透…)
  符籙我不會畫,但是招來地神護持翠微村還難不倒我。事情都走到這般田地了,一切聽天由命吧。
  「今天要向大家說一件很重要的事。首先我要問一件事,會唸安土地真言的人舉手。」
  台下一陣吵鬧,我粗估舉手的人佔絕大多數後,也不細點,就請他們將手放下。
  「如果…嗯,我是說如果,明天如果翠微村發生奇怪的大事,請大家趕快進到屋內,緊閉門窗,專心持安土地真言。一直唸,直到事情過去,不會唸安土地真言的呆會兒請會唸的人教一下。若是明天什麼事都沒發生,那就沒事,大家就繼續士農工商吧。」我籠統地道。
  不出所料,台下果然一陣大亂,我曖昧不清的話令大家更不安了…
  「法師,說清楚嘛,到底什麼事!」
  「解釋清楚嘛,法師。」
  「法師,是不是冰雹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頓時廣場吵得像是無政府狀態。村長好不容易安撫了眾人,方才請我繼續解釋。不過,這種事怎麼解釋都不對,我沒辦法要大家為一件不確定會發生的事情擔憂,雖然我已經讓他們擔憂了…
  「總之,明天沒事就沒事,有事就進屋裡唸安土地真言。別問我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天機不可洩露,散會。」我莫測高深地道。
  果然一句天機不可洩露就把大家唬過去了。村人一聽到天機,感覺就是很玄妙的東西,不是凡人所能觸及,因為藏有很多禁忌,若是涉入太深將會受到嚴重的報應。村人敬天畏神的心理加上我高明的演技,總算讓這場風波順利平息。
  村人散場走得差不多的時候,瞥見一個美豔的身影,我當然不會忘記,那是我所深愛的由里香。她來到我的面前,承受不住凌厲的眼神,我不經意地別過頭去。
  「連我也不能說嗎?」她失落地道。
  「不可說。」
  「叫我做一堆事情卻一句話也不肯解釋,會不會太失禮。」
  「對不起。」我滿懷歉意地回道。
  這次換她毫不留情地轉身。無言地望著她的背影,心感到陣陣的痛,當初我冷淡地轉身,她心裡也是這般難過吧。
  踩著落葉,我緩緩朝神社走去,那一步一步葉碎的聲音,是這輩子或許永遠無法對她說出的那一句,我愛妳。

   VII
  「怎麼了,心情這麼差,被由里香討厭了嗎?」蜘蛛女問道。
  「嗯。」我有氣無力地答道。
  「人類的愛情真麻煩,好憂愁呢。」
  「大概吧,愛情本來就很麻煩。」
  「忘了她,想點別的。」
  「想明天蝗災會不會來嗎?」
  「不用想,一定蝗蟲壓境。」她堅定地道。
  「想這個太沉重了,我根本不曉得能不能度過這難關。」
  「你一定可以度過難關的。」她笑道。
  「唉,真不曉得妳的信心從何而來,我可是一點把握也沒。算了,反正兩個都是無解,我還是想由里香好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一下想到明天的蝗災,一下想到由里香,地板上的我輾轉難眠。撐起上身,我對著外面的月亮嘆氣。
  「怎了?」蜘蛛女從天花板走到我身邊問道。
  「沒什麼,地板太硬了,不好睡。」我無賴地牽拖地板道。
  「早說嘛。」
  她不慌不忙走到牆上,一會兒飛簷,一會兒走壁,不到兩刻鐘,空中就出現一個巨大八卦網。看她一絲一縷熟練地織著網子,我覺得這張網真是異常地華麗。
  「上來睡吧。」她媚笑道。
  「你是指睡在這張網上嗎?」
  「放心,絲不會斷,撐得住的。」
  蜘蛛女說罷,空中那張巨大的八卦網在我的眼裡變成一個引人入勝的大吊床,我像個興奮的小朋友到處找尋可以攀上網子的地方,沒多久我看準一側,用力一躍跳上美麗的吊床。床很堅固,雖然我一動還是會晃,但是搖晃的程度並不讓人擔心網子會破,反而增添吊床獨特的搖晃樂趣。
  「真離奇,一點也不黏人,我還以為會像蟲子一樣被黏在網上。」我意外地道。
  「絲不一樣嘛。捕蟲網的絲既細且黏,而支撐網子的絲粗而不黏,不同場合用不同的絲。」
  「原來如此。」我躺在蛛網上懶洋洋地道。
  整個人全陷入蛛網,骨頭軟綿綿的,睡在半空中真是舒坦,連煩惱也在微小的擺盪中晃掉了。或許是這份驚奇感沖淡沉重的愁緒,一下子輕鬆下來的我覺得眼皮好重,半夢半醒之間我看到蜘蛛女蜷在我身邊。
  「下次一起到外面睡吊網吧,賞月賞到睡著,一定很浪漫…」我昏沉地道。

  不知是否看錯了,入睡前的最後一眼,映入一個巧笑的歡顏。

   VIII
  坐在長廊邊,想的全是蝗災。今天晴空萬里,我的心卻烏雲密布,雖然被騙會很生氣,但這時候我又寧願蜘蛛女說的是謊言。人真是矛盾啊…
  幾個小孩偷跑到我房間探險,反正沒什麼祕密,我不搭理,讓他們玩得盡興,滿足小小的好奇心。我不擔心蜘蛛女被發現,她總是在我一起床就將網子收好,警覺性高,又會飛簷走壁,那些小鬼想發現她可比登天還難。
  「法師,那是什麼?」一個小鬼指著天空說道。
  北方天空烏雲密布,地上被黑色潮流淹沒,不久黑雲以驚人的氣勢襲天捲
地而來,蝗蟲當真壓境了!
  「小鬼快回家去!」
  那群小鬼在原地嘻嘻哈哈的,完全不知即將來臨的災難多麼可怕。
  「再不走就賞你們每人兩巴掌!」我生氣地吼道。
  被我吼過後,小鬼跑得跟飛一樣,一下子就跑光了。
  「蝗蟲來了!」我沿路叫喊道。
  我衝到村裡沿路喊叫,叫大家躲在家裡唸安土地真言。村人聽我喊叫後又見蝗潮襲來,方知事態嚴重,街上鑼聲人聲竄響,村內頓時兵荒馬亂。未久蝗蟲壓境,樹上、草地上、柴車上、屋頂上、地上…村內一草一木能吃的牠們全吃,恍若餓鬼道爬出的百億飢渴餓鬼,誓言啖盡一切。
  農人不甘心將心血拱手讓給這些土匪,不停揮舞農具、踩踏田地的蝗蟲,做最後的困獸之鬥。
  「別打了,蝗蟲太多了,快回屋裡吧。」我喊道。
  不理我的叫喚,他們仍然一眛殺蟲,彷彿這樣可以救他們的田,即使蝗蟲多得讓人絕望。
  「我要捍衛稻子!」
  「不甘心,我不甘心,為什麼我的田要被這些流氓吃掉!」
  「該死的蟲!該死的蟲!」
  蝗蟲覆在他們身上,彷彿連農人也要吃掉,他們撥了身上的蟲後繼續跟蝗蟲戰鬥,但是蝗蟲太多了,勝利的希望是如此渺茫。死了又來、打死又來,田裡飛舞數不盡的蝗蟲,蠶食鯨吞遍野血汗的田地,打從一開始,這就是場打不贏的仗。
  一秒鐘像一年般漫長,籠罩田地的是深深的絕望…農人放下鋤頭,眼睜睜看著田地被蹂躪摧殘,忍不住仰天嚎啕大哭。所有人陸續放棄抵抗,哭的哭、笑的笑,哭中有難堪的笑,笑裡有心痛的哭,我不敢正視他們的眼光,那般淒慘不是我三言兩語能安撫的。最後,連咒罵不斷的三郎太也放下耙子,愣愣地看著田地在分秒的流逝中被毀,我不敢猜測那顫抖的身軀藏著怎樣沉重的心情。
  「回家吧,蝗蟲太多了,任牠們去吧。」我勸著他們道。
  「法師!」三郎太悲憤地喊道,「你看,稻子長得比前幾年都好,稻穗垂得那麼豐盈,明明就該是豐收的年啊!只差幾天,就差幾天就是豐收了!可惡,真的就差幾天而已啊。法師,你告訴我,為什麼老天爺要開我們這麼殘酷的玩笑啊…嗚…嗚…」
  扭曲的五官伴著悽厲的哭喊,三郎太的堅強終於潰堤了。大夥兒聚過來,面對三郎太的痛哭,內心一樣波濤洶湧。
  「不甘心啊!法師,我真的不甘心!為什麼那些土匪來了我們就得將一年的心血拱手讓他,究竟這一年是為誰辛苦為誰忙!為誰辛苦為誰忙啊!」說罷,那位農人淚也垂兩行。
  「法師,真不甘願!你叫我們別殺蟲,趕快回家。那你告訴我們,我們吃什麼?沒得吃了,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他發瘋似地跪在地上喊叫,慘痛的吶喊聲聲淒厲,一聲一聲割在我的心頭,鬱結的痛苦撐滿酸楚糾結的胸膛。
  「我一輩子沒做過壞事,為什麼老天要這樣懲罰我?欠收、欠收、又是欠收,又得讓妻子孩子跟著我受苦了。老天啊,我到底做錯什麼,到底做錯了什麼啊…嗚…嗚…」
  (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自責自己的無能,就算要我性命也好,我真的想換回他們的笑容。面對捶胸頓足、仰面啼哭的農人,我的淚眶更熱了。
  「法師,地藏王也好、山神也好、地神也好,求求你叫神明救救我們吧!法師,你救救命吧,我給你瞌頭啦!」
  一位農人向我跪地瞌頭,瞌在地上就像搥在我的心上,那痛不欲生的悲號一聲聲割在我的心頭,扶了他幾次後他終於停止瞌頭,坐在一旁無助地低鳴。我恨自己無德無能,聞聲卻救拔不了他們的苦難,枉費村人平常對我的愛戴,忝為神社法師。
  蝗蟲紛飛、哀鴻遍野。淚水模糊著農人的哭嚎,大地之上,每個人心頭深沉的擔子叫絕望…

  「停止!該死的蝗蟲,給我停下來!」掛著兩行清淚的我在風中沉痛地振臂疾呼。
  一剎那,風靜止了。滿天蝗蟲不再飛舞,全部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稻穗上的蝗蟲停止恐怖的啃食,像是稻株上灑滿黃色的鳥糞…
  草靜沙平風不語,億萬蝗軍定如石。詭異的平靜讓農人忘了哭泣,目瞪口呆地望著遍野定伏的蝗蟲大地。這一刻,時間悄然靜止,風、沙、草、石、蝗蟲、農人都不動了,那聲長長的鳴嘯彷彿還迴盪在秋遠遼闊的天地裡。無論是農人還是蝗蟲,沒有任何一方打破這個不可思議的詭靜…
  …
  …
  …
  蝗蟲不動、農人不語,義憤難平的我環視四方,金剛怒目地虎步巡行,足下不時傳出蝗蟲被踩碎的喀啦聲,一步一烈火,燒盡碎裂的生命,儼然最兇殘攝魄的鬼神,君臨整個翠微的大地。
  「我不管你吃什麼,總之不准再動這裡的一草一木,立刻滾出我心愛的翠微山!」我狂暴地吼道。
  蓄飽氣的丹田爆發強勁的力道,一聲暴吼,只見蝗蟲席天捲地,奔飛疾行,撲面的強勁蝗蟲暴風挾帶震耳的振翅聲匯成耳邊不息的河流。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聲音平息,流動的河流變成一池死水,大地又恢復原先的靜寂。拂面的秋風醒人心思,回首只見南方的天空一片遠去的黑雲。

  有人高興、有人傷心、也有人不知該為稻子的毀損難過,還是該為蝗蟲的速離慶幸。一些哭笑不得的農人無力地看著被蝗蟲蹂躪的田地,不知臉上該擺上怎樣的表情。人們奇蹟的讚嘆、稻農無助的啜泣、久久不已的愁緒、徘徊不去的驚魂未定...對翠微村人而言,這一天,永遠會深深刻劃在他們的記憶裡。

   IX
  躺在半空中的蛛網上,賞著柔媚的月光。或許是白天蝗蟲肆虐的緣故,夜晚的蟲鳴小了很多,對秋蟲而言,今天也是場難捱的大災難吧。眼前一個妖媚的容顏,鮮紅欲滴的雙唇彷彿將我清澈的靈魂也啃食進去。
  想想,自從認識她以來,好像沒這麼近距離地打量過她。長長的黑髮披垂身上,透著一襲黑色古典絲綢的柔亮。幾次想撫摸她的髮,但都很快地打消念頭,因為我沒法預期這動作會帶來怎樣無法控制的連鎖反應。細長的眼睛總能輕易隱藏起她的意圖,望不穿那對靈魂之窗底下是怎樣妖異的靈魂。面無表情
的時候總會讓我提起戒心,深怕她獸性發作加害於我,不過有時又很體貼,為我織網遮陽、擋蚊搭床,實在搞不懂那是她的溫柔性情,還是另有居心?跑來聽我誦經,感覺很有佛緣,但要她修持卻又提不起興趣。明明冰山般冷酷,卻又在下一秒鐘變得無比妖嬈。看來只要是女性,不管是人是妖,一樣難以捉摸。
  「心情很好嘛。」她挑著眉道。
  「對啊,多虧地神顯靈,不然村子就完了。」我也挑眉回道。
  她橫在我身上,擋住眼前的月色,八隻長足像籠子一樣把我罩住,我躺在網上仰望她,奇怪的是並不擔心她會吃掉我。可以接受這樣詭異又親蜜的近距離,我想今晚我的心情真的很好吧,以前我們從沒這麼近地相互凝視。
  「你在開玩笑嗎?百來個地神擔心歸擔心,但在比他們大尾的神將面前,連個屁也不敢放。哈,你真該看看他們焦急的樣子。」蜘蛛女笑道。
  「啥,不是地神!那是誰救了翠微村?」我驚問道。
  「你猜。」她調皮地道。
  靜慮深密如祕藏的容顏浮現眼前,難道是地藏王菩薩的守護?
  「地藏王?」我試探地道。
  「不是。」
  「奇了。不是地藏王,不是地神,難道是山神…」我斜著眼道。
  「是不是山神我不知道,不過救翠微村的人就在這網子上。」她語帶玄機
地道。
  掃視四周,網上只有我和她兩人。不是我,難道是她?
  「妳?」我指著她道。
  「我可沒那麼大的能耐擋駕神將。」
  「不是妳,難道是我…」我指著自己道。
  「不然是誰呢?」
  ( 現在是什麼情形…)
  「我死老百姓一隻,怎麼擋神將啊?妳真會開玩笑。」
  「不能擋神將沒錯,可是擋蝗蟲就沒問題了。」
  「真是越講越離奇。蝗蟲聽神將指揮,不搞定神將怎麼搞定蝗蟲?」我狐疑道。
  「當然可以,你右手無名指裡的東西就可以搞定。」
  聽蜘蛛女一講,我打量著右手無名指。不過手指一根嘛,那有什麼東西呢。
  「看沒,點解一下。」
  「你的手指藏著一塊令牌,你忘了嗎?」她提醒道。
  手掌拍了額頭,如夢初醒。
  「蟻天令!」我恍然大悟地道。
  「就是蟻天令。帶著蟻天令,見令牌如見蟻天君,有了這塊令牌,你就是蟲蟻界的主宰,當然可以搞定蝗蟲。」
  「哇塞!沒想到蟻天君這麼吃得開,真是發財了。」我大樂道。
  如果我能搞定蝗災,地藏王何必出手呢。我開始能夠了解地藏王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祕藏的遠大智慧了。
  「蝗蟲是因為我有蟻天令,所以才會聽我號令離開翠微村?」
  「嗯。蝗蟲見了蟻天令不敢亂來,神將管不動,只好放過翠微村了。」
  「妳之前有幾次告訴我,我一定可以度過難關,是因為妳早知道我有蟻天令,所以才這麼說的嗎?」我認真地問道。
  「是啊。」
  「為何不早說呢,害我白白擔心兩天。早知道蟻天令這麼好用,我一開始就用了,稻田也不會被蝗蟲毀損大半。唉~ 」我嘆道。
  「你又沒問,我幹嘛說。」她無辜地道。
  說得也是,我又沒問,怎麼能怪她呢,要怪只能怪自己太鈍了。
  「難得今年稻作這麼好,村人都以為一定豐收,沒想到一個蝗災就毀了大家的期待。想到他們之前那麼努力唸安土地真言,我就覺得很對不起大家。」我愧疚地道。
  「沒辦法,地神也盡力了。每天注意氣溫、驅蟲、觀察土壤的營養和水份,努力調節到最好的狀態,只差沒幫村人種田而已。遇到蝗災,他們也很無奈。」蜘蛛女同情地道。
  「險在這次農作只毀一半,雖然吃不飽,但也餓不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嘆息道。
  蜘蛛女從我上方移到旁邊,黑色毛絨的軀體抓住我的視線。我摸過貓毛、狗毛、羊毛、兔毛、雞的羽毛,就是不知蜘蛛毛摸起來的觸感如何。
  「你在看什麼?」她問。
  「妳的身體。不曉得妳的絨毛摸起來是什麼感覺?」我傻傻地道。
  「那就摸摸看啊。」她媚笑道。
  「真的可以?」我再次確認道。
  她點頭同意後,我傻不隆咚地順著她身上的毛撫摸。那感覺怎麼說呢,其
實說不太上來,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毛絨絨的感覺…
  「感覺如何?」她問。
  「感覺還是人類的身體比較優。滑嫩的肌膚,忍不住讓人想擁抱親吻…」
  腦中浮現由里香吐氣如蘭、半露香肩的嫵媚模樣,我不禁吞了口水。
  「又在想由里香?」蜘蛛女挑眉問道。
  被戳破心事的我不好意思地乾笑幾聲。
  「這麼明顯?」
  「只差臉上沒寫由里香而已。」她開玩笑地道。

  一顆流星從蜘蛛女身後的天際穿過,在黑暗的夜空裡拖著長長的星痕。
  「流星耶!可惜我剛來不及許願。」我惋惜道。
  「那就再等啊。」她回道。
  起身換了姿態,蜘蛛女和我在網上並肩而坐,一起等待下一顆流星的到來。坐在室外的蜘網上很帥,旁邊的蜘蛛女不知怎的特別可愛,秋天的夜風異常地涼爽…總之,今晚的心情很適合等流星。
  「對著流星許願,願望就會實現嗎?」她天真地問道。
  「當作是吧。」我微笑回道。
  沒多久,一顆流星閃過,我迅疾地低首合掌祈願。許完願時,瞥見蜘蛛女緩緩抬首,我猜她剛剛也低首許願了。
  「許什麼願?」我好奇地問道。
  「我…想要有人類的身體…」她斷斷續續地道。
  「之前不是說人類的身體不好嗎?不像蜘蛛可以飛簷走壁那樣方便,怎麼這回又覺得人類的身體好了呢?」
  「這…那個…反正你不懂啦…」她閃爍道。
  「嗯,真的不懂,女人的心真難懂…」
  話鋒一轉,話題掉到我身上。
  「你許什麼願,推倒由里香嗎?」她問道。
  ( 凝視著天空。)
  「我像是那種色慾薰心的人嗎?」
  「像。」她簡潔回道。
  ( 殘念…)
  「才不是什麼推倒由里香的願咧,我許的是希望村人今年能豐收。」我傻笑道。
  「田不是被毀一半了嗎,這願望大概不會實現了。」
  「能不能實現不重要,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心意啊…」她喃喃語道。
  不由得打個冷顫,秋夜的寒意襲上心頭。想下網拿條被子,可是吊網躺得挺舒服,人也倦了,實在懶得動…我請蜘蛛女幫我拿被子,不一會兒身上就裹了層厚厚的暖意,吊網舒適地微微盪晃,我的意識也晃得恍惚起來。半夢半醒之間,瞥見一雙熟悉的細長明眸,半空中的夢鄉,想要凝望著什麼樣的夢?
  「唔…還不睡,妳在幹嘛…」我呵欠連連地道。
  「我在想,蓋著棉被睡覺是什麼感覺。」她認真地道。
  「妳沒蓋過棉被睡覺哦?」
  她搖搖頭,這時才發現自己問了笨問題,沒聽過蜘蛛蓋棉被睡覺的…
  「棉被蓋著,身體會暖和起來。人冷的時候會蓋棉被,妳冷的時候都怎麼辦?」
  「躲在牆角擋風,不然就到屋裡比較暖和的地方。」
  「這樣啊,沒蓋過棉被,難怪不知道蓋棉被是什麼感覺。」
  「嗯。」她點頭附和道。
  「進來吧。棉被很大,分妳一半。」我微笑道。
  蜘蛛女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白皙的臉龐飛出兩抹玫瑰色的腮紅,氣色很好的玫瑰紅呢。她羞澀地靠過來,我將被子搭在她身上,我躺著,她蜷著,網上憩著兩個單純恬逸的人兒。
 
  這一晚,我夢見自己變成一隻長鬃山羊,青色的藤蔓纏繞身上,藤花散出幾縷淡雅清香。我從神社走出,沿路百花齊放,空氣中滿是花草精靈活潑的絮語。漫步無人的夜半街道,所經之處,花兒紛紛盛開來取悅我。感受到花草的情意,我揚起雙蹄,將我的感動傳達給精靈。來到田邊,苗稼神,不知怎的我
一看就知道那人是苗稼神,像是見到老朋友一樣跑來和我嬉戲。空氣中傳來稻禾精靈盛大的歡迎聲,遍野田地化為一傾金黃的稻浪。月光下,我和苗稼神輕靈飛舞,或相撞、或迴旋、或頂角、或揚蹄,踩在層層飽滿的豐饒稻浪上…

   X
  今晨起得早,蜘蛛女收網後就遁回神社裡。當我早課做到一半,耳邊隱隱傳來喧鬧的人聲。我暫停功課到大殿察看,只見香爐被插得滿滿的,許多村人一早就跪在那裡膜拜。
  我發現好幾個村人插香時先插山神的爐,再插地藏王的爐…教過幾遍了,要先插地藏王的爐,再插山神的。唉,教不會。
  村人們一見到我就興奮地蜂擁而上,我被突如其來的人潮嚇到了,有點消受不起這樣的熱情,不過從他們口中我大概能明白發生什麼事。他們說一早上田的時候發現昨日被吃毀的田地竟然變成豐饒的一傾金黃,彷彿蝗災沒發生過一樣。有人深夜目睹藤蔓纏身的長鬃山羊巡行田野,在稻浪上輕舞飛揚,大家
深信那神獸般的長鬃山羊就是花葉豔山羌,奇蹟似的豐收是翠微山神慈悲的恩賜。家家戶戶院裡庭前的花草像是迎接某人似的,不可思議地全綻放了,種種異象讓村人更加相信這是翠微山神顯靈。
  ( 奇了,跟我的夢境一模一樣。)
  撇下朝拜的眾人,我走到街上,當真春滿人間,百花競豔。行至田邊,就像昨晚的夢境一樣,一傾令人感動的金黃。我的手順著隨風起伏的穗波,彷彿還感覺得到自己昨晚是如何在這裡四蹄飛舞地流連於金黃的稻浪之上…
  山羌夢我,還是我夢山羌?夢裡真實還是真實如夢?
  這一刻,我真的迷惘了。

  今天香火特別鼎盛,所以回神社後,我開始清理香爐裡的插香。此時村長告訴我為了感謝神明的恩典,希望近期能舉行盛大祭典向神明表達村人的感激,我點頭回應,日期會在晚上挑好再告訴他,村長滿意地回去了,我則繼續拔著香爐裡的香柱。
  處理完香爐後,衣服被薰得全是香的味道。到房裡拿件新衣服,然後去洗澡間沖個冷水澡。身上黏膩的線香味道沖掉後,整個人清爽多了。穿上青衣,肌膚還殘留著冷水涼濕的觸感,風一吹,涼意鑽入毛孔裡驅走熱氣,說不出的舒坦。
  村人都離開了,蜘蛛女趁著空檔沿屋樑走下來,一脈自在。
  「你的願望實現了,真的豐收了。」她驚奇地道。
  「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反正,豐收總是好事。」我嘻笑道。
  「昨晚你可威風了,元神大喇喇地逛大街,身體連個結界也沒。如果我沒幫你守護,看外靈盤搶你身體時你該怎麼辦。」
  「我的元神?」我疑惑地道。
  「就是那隻山羊。或者我該叫你,花葉豔山羌。」
  蜘蛛女一席話點破了我。原來昨晚不知是何原因,封閉於泥丸宮的花葉豔山羌神識居然出竅了。我不知如何控制元神,怎麼元神會出竅呢?想必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日有所思,所以夜有所夢吧。就算花葉豔山羌只出來一次也好,能讓村民的臉上掛滿笑容,那就值得了。
  「謝謝妳的護法。」我彎腰揖禮道。
  「你太客氣了。」
  忽然間蜘蛛女火速撤到天花板的暗角,我知道神社來了訪客。薄施胭脂,淡掃蛾眉,來人正是令我魂牽夢縈的由里香。面無表情的樣貌,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生我的氣。她朝我走來,冷冷的容顏讓我手足無措,我下意識地低首,不敢接觸她的目光。
  「其實你早知道會有蝗災,所以才叫我將花草收進屋裡,是吧。」
  「嗯。」我低頭應道。
  「為什麼不明白告訴我呢,害我對你之前的無禮有諸多不滿。」她冷冷地道。
  「因為我不確定蝗災會不會發生。如果向妳說了卻沒發生,我會失去妳的信任;如果沒向妳說但發生了,想到妳失去花草的難過,我實在不敢想像妳悲傷的神情。說與不說都是難題,於是我選擇沉默,寧可妳恨我,不願你傷心。」她低頭不語,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
  「頭髮怎麼溼了?」
  由里香撫弄我淋濕的髮尾,近距離的親蜜接觸讓我的心不聽使喚地砰砰亂跳…
  「剛沖涼淋濕的。」
  她的手順著我的髮,就像順著毛在撫摸一隻貓一樣。我一動也不敢動,怕破壞了甜美的時刻。
  「耳朵怎麼紅了?」她在我耳邊輕聲道。
  ( 還不就是因為妳…)
  她口中濕熱的氣息燙著原本就已發赤的耳朵,動搖的意識彷彿就要被氤氳的氣息給融化掉,腦中輕微的暈眩是戀愛帶來甜蜜的醺然。
  ( 這麼明顯的挑逗,這表示她原諒我了吧…)
  正當我陶醉在和她兩人的超近距離調情時,一個聲音讓夢幻的情境破滅了。
  「法師,來灌蟋蟀啦。」門外該死的小孩鬼叫道。
  聽到小孩子的聲音,由里香立刻拉開距離,我聞不到她迷人的女體幽香了…
  「我該離開了,你陪他們玩吧。」

  揮手道別,由里香的倩影從翠微神社消杳了。我兀自站在原地,懷念她明媚的巧笑倩兮…

   XI
  今晚氣氛有些不同,平常體貼的吊床不見蹤影,蜘蛛女整天都躲在天花板陰暗的牆角處,不知在想什麼事情。
  屈膝坐地板上,今晚的月兒圓得像面鏡子,又是一個明麗攝人的十六夜。想睡又不睡,任意識隨著晚風飄搖,這樣子浪費時間也是一種奢侈的愜意吧…不知過了多久,烏雲緩緩半遮月娘,天色悄悄陰暗來。
  一陣風穿過耳邊,原來是蜘蛛女來到身旁。
  「妳今天很靜呢,怎麼了,有心事?」我關心道。
  看看月亮看看我,旋又低首,默默不語。我不說話,只是靜靜在她身旁,時間之河在靜默的黑夜中流過,我在等待,直到河水衝開那兩片輕闔的紅豔堤岸。
  「一整天,心都陣陣地痛,這是難過的感覺嗎?」她抬首道。
  「這…」
  從沒見過蜘蛛女這樣迷濛的眼神,不敢看得太深,怕迷失了僅有的清醒。
  「我想離開這裡。」蜘蛛女冷澈地道。
  我知道她的心起了某種變化,不然不會一時興起,離開這個從蜘蛛變成蜘蛛女,從以前窩到現在的地方。
  「去那裡?」我問。
  「一個沒有愛情的地方。」
  往昔的回憶一下子湧上心頭。想起遮陽擋蚊的蛛網、體貼的吊床、共眠的夜晚、想處的時光,我忽然有點了解為什麼那個流星的夜晚她會許下想要人身的願望…
  「妳…」
  「別說。」
  她微笑,而我沉默了。一切來得太突然,讓人措手不及,我甚至不知該怎麼回應。
  「我要用最優雅的姿勢,離開你。」
  頭也不回地離開,一個毫不留情的轉身,我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當我懂得女人心,她也開始了解人類的愛情。望著月光下漸行漸遠的蜘蛛女,我的眼中看到的似乎不是蜘蛛,而是一個人類女子的身影。

  我想,我會永遠記得那個體貼多情的女人,難忘的蜘蛛女。

[ 本帖最後由 silver 於 2008-11-15 19:29 編輯 ]
police5293 發表於 2009-1-12 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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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HL0304 發表於 2009-2-20 00:59
第六話-龍穴

魔界巡守日誌
第二部 密教行者之卷
作者:Berserk.C
第六話 龍穴

   I
  雲隨意遮擋悶熱的日頭,涼爽的天氣讓人心曠神怡,這才是秋天該有的味
道。或許今天是我的幸運日,由里香帶來一些糕點,我很捧場地吃個精光,笑
語間度過一場歡樂的饗宴。
  「好吃嗎?」她問。
  「很美味,謝謝招待。」我吮著手指道。
  倒也不是客套,因為真的很好吃。想起剛才綠豆糕甜甜粉粉的口感,口水
仍會忍不住滴下來…
  「那是我做的,希望合你胃口。」她微笑道。
  人長得漂亮又會打扮、時而秀美、時而嫵媚、廚藝好又會做可口的點心,
不愧是翠微村第一美人,難怪村裡那麼多男人追求她。我曾經親眼見她拒絕一
個男孩,那男孩心碎的模樣至今仍烙在我的腦海裡。和大家心目中的冰山美人
在一起,想到她拒絕那些男人的冷淡態度,再想想我們之間的親蜜互動,我承
認心裡的確有一股優越感。
  憶起一則故事。釋迦牟尼在一次會上叫阿難到村莊取一杯水回來,阿難受
到囑付後動身前往村莊。村裡只有一口井,阿難向井邊一位正在打水的老婆婆
討水。
  「村裡的井水只能給村裡的人使用,不給外人,你走吧。」老婆婆嚴拒道。
  任憑阿難怎麼好言,老婆婆就是不給,阿難只好空手而回。此時釋迦牟尼
改叫舍利弗討水,舍利弗便來到村莊。老婆婆一見年長慈祥的舍利弗,馬上變
了樣子。
  「慈祥的長者,您要水啊,沒問題,我幫您打水。」
  她不但為舍利弗打水,還熱情款待他。舍利弗回來後,眾人均不解,為何
阿難討水遭到百般刁難,舍利弗討水卻受千般禮遇?釋迦牟尼於是開口宣說。
過去有位商人在路邊見到一隻死老鼠,覺其腐臭,掩鼻而過。後來一個學生經
過同樣的路,見老鼠曝屍路邊,心中不忍,為其掩土埋葬。而老婆婆就是當初
的老鼠,阿難是商人,舍利弗則是那位善心的學生轉世。因為過去這段善緣,
所以老婆婆見到舍利弗便心生好感,這就是緣份。
  我想,之所以由里香對我特別好,大概是過去世中,我們也有著某種善緣
吧。
  笑語一會兒,由里香忽然斂起笑容。見她認真模樣,我不禁正襟危坐,不
敢怠慢。
  「怎麼忽然坐得這麼嚴肅?」她問。
  「看妳好像要說什麼重要的事,所以我要認真一點…」
  「你輕鬆坐就好,別那麼拘束。」她微笑道。
  「哦,好吧。」
  我恢復半臥地板的悠哉模樣,百無聊賴的樣子惹得由里香暗自竊笑。
  「其實我來是有件事想拜託你。」
  「妳說,只要能力所及,我一定盡力而為。」
  「事情是這樣的。我二伯五天前過世,他們家的人送來訃文。我想去山漧
村弔唁,不知能否請法師陪我同行?」
  ( 是我聽錯了嗎?和由里香孤男寡女兩人一起旅行…)
  「我的榮幸。」我嘻笑道。
  「太好了。」她如釋重負地道。
  「我可以陪妳去,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麼找我呢?」
  「我一個女人家隻身在外奔走總是危險,而且二伯對我很好,所以我希望
法師能親自為他超度。」
  「幫他超度是沒問題,只是我想山漧村應該也有法師能超度,用不著我吧
。」
  「是有法師沒錯,可是我不信任那裡的法師。上次的蝗災除了樹王村、白
雲村和我們翠微村之外,全國損失慘重,所有城鎮無一倖免,所以我相信你是
真正具有力量的法師。況且你曾在蝗災前一晚向全村預言災難的來到,勒令蝗
蟲退散,災後還讓山神顯靈,光是這幾件事就已讓村人崇拜不已了。」
  她說得興奮,在她熱情的語氣中,我儼然是翠微村的救世主。
  ( 原來我是這樣偉大的人啊,呵呵。)
  「所以囉…」她接著道:「我覺得唯有你親自為二伯超度,我才能相信他
真的上了天堂。」
  「過獎。我沒妳說得那麼好,承蒙妳看得起。」我客套地道。
  「法師過謙了。」
  
  相約時間後,由里香告辭。我在神社內整理行裝,手邊包袱內兩套輕便衣
物,腕上纏了百零八顆鳳眼菩提珠,我把玩著金剛杵排解等待的心情。地藏王
聖像之前,我也不知期待什麼,總是忍不住地竊笑。
  終於,她來了。薄施胭脂,淡掃蛾眉,眸間秋波轉,幽香隨風翻,淡雅矜
逸態,足下步步蓮。一個迷人的歡顏,我沉醉她眸裡的水光一片,巧妙的眉目
傳情之間,翠微村化為地藏王座下美妙難言的翠微世界。

   II
  一路上說說笑笑,行至傍晚,我和由里香抵達山漧村。在她的引領下,我
們來到她二伯的家宅。由里香告訴我,這裡是她小時候住的地方。她是遺腹子
,父親在戰場上陣亡,母親生下她後不久也因病過世,所以奶奶接她到這裡照
顧。從小她就住在這裡和奶奶以及大伯、二伯一起生活,大家相處得很融洽,
尤其奶奶對她更是疼愛有加。十年前奶奶離開人世後,她不好意思繼續住在家
裡給大伯、二伯造成負擔,於是搬到翠微村,開始了另一段人生。我靜靜傾聽
她訴說自己的過去,兩人的距離此時似乎拉得更近了。
  宅子挺大,我想就算住三戶人家也不成問題。她領我進門,客廳停著一具
棺木,大概是她二伯吧。
  「由里香姊姊!」一個童稚的聲音道。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撲到由里香懷裡,看來是這家的孩子了。
  「好久不見,智久有沒有乖乖?」由里香笑道。
  「我很乖哦。」智久閉著眼睛道。
  幾個大人過來了,由里香和他們寒喧一番後便向他們介紹我。
  「這位是我們翠微村的楊法師。」她向眾人介紹道。
  在由里香穿針引線下,很快大家就認識了彼此。從對談中我發現由里香的
親屬似乎對我的來到感到訝異,因為他們認為像我這樣能夠平息災難的大法師
,怎會為了一件超度法事大老遠跑來山漧村。
  ( 沒想到我的名聲已經傳這麼遠了…)
  除了我和由里香之外,在場還有三人。一位是由里香的大伯梅澤正人,一
位是由里香的嬸嬸芳子、還有一位是他們的小孩梅澤智久。原本這宅子是四個
人住,但是單身的二伯梅澤津病亡後,偌大的宅子就剩下三人了。
  由里香請我行超度法事。我在外頭抓一把沙子,手結尊勝佛母密印,暗行
祕儀觀想,然後將沙子以尊勝咒加持二十一遍,慎重地撒在棺木上。
  「好了。」我輕鬆道。
  「咳~ 這樣就好了?」梅澤正人狐疑道。
  「嗯。」
  「其他法師超度都得花很長的時間,你怎麼這麼快就好了?」芳子疑惑道。
  「小狗搏鹿,東叫西吠猶未可得。獅子搏鹿,一擊必殺。」我自信地道。
  別人怎麼超度我不管,但我對尊勝咒的威神有絕對的信心。一般人持尊勝
密咒是一點效力也無,因無傳承加持力所致。但我是密教行者、尊貴的法王子
,得到傳承法流的灌頂,所以尊勝咒到我這裡便成為開啟天堂之門的祕密鎖鑰
。密法殊勝妙難言,一念蓮華淨土現。
  「大伯、嬸嬸,你們要對法師有信心,好歹他是從蝗災中救出翠微村的大
法師。你看這次蝗災,幾乎各地都受波及,翠微村要是沒有法師的話,只怕也
要化為廢墟了。」由里香挺身說道。
  爭議的聲音平息了,梅澤家的人接受了她的說法。
  「天色已晚,留下來吃個飯吧。咳~ 咳~」梅澤正人親切地道。
  「好啊。」我老實不客氣地回道。
  「法師吃素嗎?」芳子問道。
  「隨緣素。隨妳方便就行,不必刻意做我的菜。」
  芳子拖著無力的腳步進廚房做菜,可以想見這些日子以來她是多麼勞累了
。大伯、智久和由里香在院裡敘舊,我撫摸牆上瀰漫的青苔,愣愣候著晚餐,
沉浸在古老宅院裡百無聊賴的時光。

   III
  晚膳後,由里香和我在門外賞著昏暗的晚霞。除了有顆小電燈泡之外,一
切都很完美…
  「法師,聽說你很厲害,一個人就把蝗蟲全部趕跑了,是不是真的?」他
崇拜道。
  「假裝是吧…」
  「那你的法術一定很強囉。」
  ( 半調子而已,那有很強…)
  「呃…還好,騙吃騙吃而已。」我隨意道。
  由里香和智久被我瞎說的樣子逗笑了,氣氛活潑起來。
  「法師,既然你法術那麼厲害,可不可以教我一個護身防鬼的咒語?拜託
拜託…」他合掌懇求道。
  那個合掌的稚嫩樣子實在太好玩了,沒看過有人拜託得這麼稚趣,連由里
香都忍不住抱著智久笑說他真可愛。
  「這簡單,我教你唸大明六字咒。」
  當下我傳梅澤智久大明六字咒,他隨我唸了幾次,學會後就高興地跑進家
門。那種撿到寶的感覺我能理解,以前學生時期為了求法,我在全台灣各處參
加法會,有時一整天從北跑到南再從南回到北,為的只是求一個法,所有的舟
車奔苦在灌頂得法的瞬間,全都化為一句「值得」。回憶當初的法喜充滿,自
然不難理解智久雀躍的心情,求法的喜悅我也感同身受。
  「嗡嘛呢唄咪吽。這樣唸對不對?」由里香笑道。
  「哈哈,妳偷學。」
  「沒有偷學,我正大光明地學。」
  「好吧,算妳正大光明地偷學。」我嘻笑道。
  「常聽你唸這個咒,這個咒很有威力嗎?」
  「當然。大明六字咒是無上咒,能遮六道輪迴。嗡是宇宙,嘛呢是珠寶,
唄咪是蓮花,吽是成就。整句的意思就是「宇宙。珠寶。蓮花。成就。」
  嗡能調伏慢心,斷天道輪迴。嘛能調伏嫉妒心,斷修羅道輪迴。呢能調伏
執著,斷人道輪迴。唄能調伏癡心,斷畜牲道輪迴。咪能調伏貪心,斷餓鬼道
輪迴。吽能調伏瞋心,永脫地獄道生死。
  六字咒唸滿十萬遍即不墜餓鬼、畜生、地獄三惡道,唸滿百萬遍能除累世
一切罪業。日夜常誦六字咒可避一切地水火風刀兵劫,除一切毒獸邪魔災難,
得富足安樂,圓滿各種成就,並依此咒無邊功德力往生極樂世界,永斷生死輪
迴。出世入世所求圓滿如願,此咒殊勝妙難言。」我恭謹地道。
  「原來是這麼了不起的咒語。」她驚嘆道。
  我喜歡她那驚嘆的表情,彷彿佛法的種子已深埋她的八識田。

  「咳~ 咳~」
  屋內傳來大伯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雖沒特別留心,但注意力總會不經意就
被咳嗽聲拉過去。
  「你二伯年紀輕輕就病逝了,而你大伯也在咳,會不會是傳染病?」我憂
心忡忡地道。
  「大夫診斷大伯染的是風寒,我想應該沒什麼大礙吧。」
  「由里香,妳有沒有覺得你們大伯家的氣氛好像不太好。」
  「沒感覺,怎麼說?」
  「大伯咳個不停,精神很差。嬸嬸面如土色,走路有氣無力。總覺得這家
的氣氛挺灰暗的。」
  「人都會病,大伯當然也會生病。最近喪事家裡比較忙,嬸嬸忙裡忙外的
,自然面露倦容。二伯就這麼走了,少了一個親人,家裡氣氛本來就會比較沉
重。」
  「也對,我想太多了。」

  天邊一道閃電,不久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下。
  「下大雨了,看來今晚要睡妳大伯家囉。」我對著大雨說道。
  「大伯家還空幾個房間,借住到送二伯出殯應該沒問題。」由里香和道。
  「這…不太方便。」
  耳後一個聲音,原來大伯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我們身後。
  「怎麼說?」我問道。
  家裡明明好幾間空房,卻將遠行的客人拒於門外,我很好奇是什麼理由令
大伯拒絕我們留宿。
  「因為家裡停棺,怕你們沾上晦氣…」他閃爍道。
  「這您不用擔心,我會灑淨的,無需掛慮。」我微笑道。
  我並不擔心晦氣或犯沖,因為我常持至陽至剛的金剛咒,對陰氣有抵抗的
力量。更何況我還有軍荼利明王水灑淨,也不擔心由里香會受到晦氣的影響。
  「大伯別掛慮,楊法師是有法力的人,不用擔心。」由里香附和道。
  「你們住下來也無妨,不過話說在前頭,喪葬的費用都是我們家在支付,
妳可別動你二叔遺產的念頭才好。」嬸嬸芳子刻薄地道。
  嬸嬸走來,劈頭就是難堪的一句,由里香臉色沉了下來,周圍一片山雨欲
來的氣氛。
  「今晚我會住旅館,二伯出殯那天我再來送行。」
  由里香撂下話後轉頭就走,快步跟上她,只見一副冷峻的面容。我將衣服
脫下遮在她頭上為她擋雨,沒多久我的衣服也被滂沱大雨打濕了,即使在雨中
行路,大雨淋濕她的衣裳,卻淋不熄她心頭的怒火。看著不發一語的由里香,
我警惕自己,不管怎樣千萬不能惹女人生氣…
  
   IV
  大雨中,我們找到一間民宿,付錢後就領了兩間房。
( 想睡同一間…)
  由里香現在的心情很差,被認為是為錢而回來奔喪,任誰都會心情不美。
在房間晾好衣服後,我走向隔壁由里香的房間,想安撫她幾句。
  「嗨,由里香。」
  雖然打了招呼,她還是不發一言,冷冷扳著臉孔。
  「好吧,我知道妳心情不好。既然如此,我說個故事給妳聽,說不定妳聽
完後心情就會開朗些。」
  ( 靜~)
  見她依然沒反應,我決定謅個故事。
  「很久以前,有個英俊的王子和漂亮的公主結伴同行。傍晚時忽然下起大
雨,他們於是躲進一間旅館住宿躲雨…」
  窗外的淅瀝雨聲是點題的立體音效,增加了故事的質感。我偷偷觀察由里
香的表情,雖然她表面不動聲色,但是飄動的眼神還是洩了底,我知道她在聽
了。
  「雨很大,他們兩人都沒帶傘,所以衣服全淋濕了。王子晾好衣服後就到
隔壁房間去,想安慰低落的公主。王子本來想說自己長得這麼英俊,公主看到
我的英俊心情一定會好起來,可是沒想到公主的心情實在太差,見到英俊的王
子也開心不起來…」
  由里香有點忍住笑的樣子。好吧,就這麼扯蛋下去好了…
  「王子於是對公主說,妳一直這麼不高興,我也會難過的。這樣好了,我
表演吞劍給妳看好不好?公主扳著臉不搭理他。王子於是又說,吞劍不好,那
我表演跳火圈給妳看行不行?公主聽了別過頭去,依然一張冷冷的臉孔。王子
於是又說,那胸口碎大石呢?公主不理。用腳拿筷子吃麵?公主不理。用鼻子
吃花生?公主還是不理,依然一副生氣的模樣。王子就說啦,妳再這樣嘟著嘴
生悶氣,我可要在妳嘴上掛豬肉哦...」
  由里香終於忍耐不住,笑聲響了起來。
  「你的故事好爛哦,胡扯什麼東西啊。」
  「嘿嘿,這樣就對了。人家說美人一笑傾城,越是美人,笑得越是傾城。」
我胡亂扯道。
  「又在胡說了。不過謝謝你,心情好多了。」她輕笑道。
  沉重的陰霾一掃而空,她的笑靨像太陽一樣,溫暖整個房間。
  「不過話說回來,嬸嬸實在太傷人。」由里香淡淡地道。
  「她要維持一個家,生計壓力挺大,自然對錢會敏感一點。當然,她的態度
不太對,但換個角度想,她也是為了那個家。」
  「反正過去了,我已經沒放心上,剩下的大概只有感慨吧。想起小時候奶奶
對我很好,我喜歡的小玩具都買給我,好吃的會留給我,過年幫我做新衣,繡可
愛的小鞋子給我穿。記得小時候我睡覺前,奶奶都會說故事給我聽,我躲在暖暖
的棉被裡,有時候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呵呵,好懷念以前和奶奶那段溫馨的時光
。」由里香陶醉地道。
  「是啊,挺好的童年。」
  「現在景物依舊,人事卻已非。奶奶不在了,以前常帶我逛街的二伯也不在
了,只剩下一個冷清的宅子和遙遠的回憶而已。」
  「嗯。」我點頭應道。
  「你的家人呢?我好像還沒聽過你提起父母或兄弟姐妹的事,他們是不是也
對你很好呢?」由里香問道。
  她的話讓我陷入回憶昏暗的漩渦裡…
  …
  …
  …
  見我遲遲沒有答話,身後的由里香,雙手輕放我的肩膀。
  「你想說再說,沒關係。」
  我點點頭,感謝她的體諒。
  「明天陪我去看看奶奶好嗎?我很想她呢。」
  「好啊,我想她一定很想念漂亮的孫女。」
  
  四周變得好安靜,潮濕的空氣將桌椅瀰漫的木頭香氣襯得更濃郁。由里香打
開窗戶,晚風吹入一陣沁涼。原來是雨停了,靜得彷彿夜裡的秋蟲也睡了。

   V
  山路的日頭特別炎熱,明明是秋天,天氣卻熱得像是連石頭也融化了。燥熱
的山風襲來,吸入熱氣的內臟彷彿被滾熟,血液煮開般地在血管裡沸騰。
  「怎會這麼熱,明明是秋天啊。」我喘著氣説道。
  「這裡的地形比較孤高,涼風全被周圍的巨大怪岩給擋下來,所以熱些。」
由里香喘氣回道。
  這裡是山漧村旁的赤龍山,地多紅土故以赤龍稱名。要不是聽由里香的話帶
了很多水,我肯定半路上就被烤熟。走在悶熱山路上,就像踏步火龍口中的烈燄
一般令人炙熱難耐。山道蜿蜒曲折,溪深水急,懸崖峭壁上怪石奇松甚多,熱歸
熱,風景倒是清奇。
  終於來到半山腰,峭壁的平台上立著一座孤墳,見到由里香跪拜,方知是奶
奶長眠之地。平台向外望去是一片藍色的大海,只是受炎氣摧殘的我沒什麼雅致
賞海就是了。
  「這裡看得到海耶。」我說道。
  「下山後順便帶你到海邊走走。」
  「好啊,我很久沒到海邊了。」
  「海邊應該會比較涼吧。」
  「村莊西方不遠處不是有墓地嗎?怎不將奶奶葬在那裡,卻葬到這麼遠的地
方。」我揮汗問道。
  「當年有位法師說這裡的地理好,地氣運行在此結胎,是個龍穴,所以二伯
就將奶奶葬在這裡。」由里香回想道。
  舉首環顧四周,心底不禁對那位法師的話打了個問號。風水堪輿之學雖然我
不是很精,但是一點點的基礎是有的。墳是造在略微傾斜的土坡,這樣的土坡如
何能讓地氣安住?更別提結胎成穴了…
  「楊,你在想什麼?」
  「呃…沒。只是覺得天氣挺熱,你看,連地表都乾得龜裂了。」說罷我又拿
起水袋喝了口水。
  由里香在墓前合掌跪拜,口中唸唸有辭,不太清楚她對奶奶說什麼。炎熱的
天氣崩毀了我的好奇心,我在一旁踢著地上因為風化乾裂的白色石塊,等待由里
香向奶奶傾訴完心事。略事祭禮後,我們相偕下山,回程半途中,由里香忽然憶
起一件事。
  「糟糕!我忘記請你為奶奶超度了。」她驚醒道。
  回首望著險峻的山路,一時之間,兩人沉默了…

  「下次吧,反正還會再來的。」我揮汗道。
  「嗯...」由里香唯唯諾諾地應道。

   VI
  山漧村,全村約三百戶人家,一千多人口,規模比六百多戶的翠微村要小些
。由里香帶我到村內逛逛,她指著村內最大間的商店告訴我,那是她大伯梅澤家
經營的商店,並示意我進去瞧瞧。店家就在梅澤家隔壁,門楣橫匾書著「銀川屋
」三字,門口擺著小孩子喜歡的糖果和玩具。大伯梅澤正人在看店,見由里香和
我進門便微笑點頭向我們招呼,我們也招呼還禮。當時大伯正在幫一個店裡的小
孩秤米,所以我沒多言打攪。
  「秤好了,拿去吧。」大伯和藹地道。
  「可是我剛剛看秤上是十斤。我只能買九斤米,多一斤的話我沒錢買。」小
孩擔憂地道。
  「你爸源太不是生病不能工作嗎?這斤米算本店招待,祝福你爸爸早日康復
。」梅澤正人微笑道。
  「謝謝,謝謝…」小孩感動地道。
  大伯旋又從店裡拿了兩個橘子和一根棒棒糖給小孩。
  「咳~ 咳~ 這些也拿去。」
  「謝謝老闆,你是大好人。謝謝,謝謝…」
  小孩離去之前仍不住揖禮,畫面真的好溫馨。
  「童叟無欺,和氣生財,大伯真是生財有道呢。」我誇讚道。
  「要五毛給一塊,那裡有錢賺呢,法師真是說笑了。」梅澤正人不好意思地
回道。
  「話可不是這樣說。你對這孩子好,對源太一家好,他們感念你的恩德,不
但以後會忠誠地光顧,還會向別人稱讚你,等於幫你做口碑。放長線釣大魚才是
生財的王道啊。」
  「事情如果有想的那麼美就好了。不瞞你說,店裡的生意還算可以,只是去
年幾筆呆帳把積蓄都吐出來了,今年不知怎的也被倒了幾次帳,所以說撐也撐不
飽,餓也餓不死,加上莫名奇妙染上咳嗽的痼疾,藥錢捐了不少,病卻一點起色
也沒,生活沒那麼寬裕囉。咳~ 咳~ 」
  「又做賠本生意?」嬸嬸芳子掀開布簾,從店內走出來道。
  ( 完了,要大戰了!)
  憶起昨晚嬸嬸和由里香談判家產那副劍拔弩張的模樣,我幾乎可以預見大伯
做賠本生意而被罵到涅槃的悲慘景象…
  「是啊,鐵匠小繙家的孩子來買米,我剛多給他一斤米呢。」正人如實說道。
  ( 大伯,怎麼這麼誠實。你死定了…)
  「原來是小繙家啊,聽聲音那孩子應該是長子平盛吧。源太臥病在床,這陣
子沒法工作,你該多給那孩子一點才是。」芳子和悅地道。
  ( 多給一點…咦,我聽錯了嗎?)
  「有啊,咳~ 咳~ 我另外給他糖果和橘子。妳剛真該早點出來的,瞧那孩子
高興得像什麼似的。」
  大伯和嬸嬸一唱一和之際,我驚覺到旁邊有陣驚人的低氣壓,僵硬的氣氛讓
人感到窒息。看來,由里香對芳子的餘恨未消…
  「大伯,我帶法師四處走走,告辭了。」
  由里香當芳子是透明人似的只向大伯請辭,對她正眼瞧都沒瞧一眼,簡單一
句辭別卻聞出濃濃的火藥味。

  隨她跨出店外,步出山漧村,穿過兩條山徑,約莫走了半個鐘頭,耳邊濤濤
的海浪聲逐漸響亮,直到腳邊的黃土變成白沙,眼前大海的景致才顯得真實起來

  天色早在我們來這裡的途中轉陰了,涼涼的海風貫入三萬六千個毛孔裡,不
禁打了個冷顫,彷彿五臟六腑全被冰塊貼過一般,通體舒活。和之前赤龍山悶絕
酷熱的光景相比,截然兩個世界。
  我們一起坐在沙灘上看海,雖然身體十分疲憊,心房仍舊伴隨著海潮之聲不
停地傳來浪漫的鼓動…
  「小時候奶奶常帶我到海邊,她總是坐在沙灘上看我東奔西跑,我到現在還
忘不了她慈祥的眼神。」由里香懷舊地道。
  「這麼久了,妳還這麼想她,奶奶對妳一定很好。」
  「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她悠悠地道。
  「海洋似乎讓妳憶起久遠的回憶呢。」
  「你說很久沒看海,現在海就在你眼前,有沒有讓你回憶起什麼?」由里香
興致地問道。
  「回憶倒是沒有,只是覺得女人心就像海一般深不可測。」
  「怎麼說?」由里香好奇地問道。
  「妳剛說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可是我倒有個不一樣的想法。」
  「哦,說來聽聽。」
  「我覺得該是成見深似海,傲慢重如山。之前在店裡看到妳嬸嬸濟助困苦、
樂於助人的模樣,看起來不像吝財之人,實在無法與昨晚向妳爭家產的嘴臉聯想
。或許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才現出惡相,只是我們對她成見已深,所以一直不願承
認她其實是好人。」
  「可是昨晚她的樣子你也看到了,那才是她的本性吧。」由里香仍然憤憤地
道。
  芳子昨晚的語氣實在太傷人,我不怪由里香怨她。成見深似海,傲慢重如山
,所以我也不試圖改變由里香的想法。在她身旁的我躺平白沙之上,眼睛不爭氣
地闔起,伴隨著海潮聲,將之前跋涉山路的疲憊一口氣從深沉的睡眠裡釋放。

   VII
  旅館內小憩後,恢復精神的我想約由里香出去走走,但是她似乎睡熟了,敲
了幾次門都沒應話。這也難怪,今天赤龍山那段山路真夠累人的,她睡得熟也是
正常的。我沒再打攪她,一個人兀自出旅館隨意逛逛。
  不覺經過梅澤家門口,智久從宅裡氣急敗壞地跑出來,深怕我走掉似的。
  「法師!」他叫喚道。
  「什麼事?」
  「你的咒語不能趕鬼,根本就不靈。」智久不滿地道。
  「你怎麼知道它不能趕鬼?」
  「因為昨天晚上鬼又來了。」
  ( 原來向我學大明六字咒是真的要趕鬼…)
  「鬼長什麼樣子,可以說給我聽嗎?」我細聲問道。
  「比你矮,可是比我高一點。像是一個人,頭髮很長很長,都垂到地上了。
晚上很暗,鬼很可怕,他會一直在我床邊,很久才會走。我把棉被蓋在頭上,不
敢看他。還有,他的手上好像長了一些晃來晃去的樹鬚。」智久心有餘悸地道。
  「這樣啊…」
  ( 長髮垂地、手上長樹鬚?)
  沉吟半嚮,我對智久所言的「鬼」,心底還是沒譜。
  「這件事你有跟爸媽說過嗎?」我進一步問道。
  「有啊,他們叫我別亂說話,可是我明明看到了…有一次我偷聽到他們說自
己也看到了,但是我一問,他們又說根本沒有鬼。後來他們在房間門口貼一些符
,可是鬼還是照來,如果沒有鬼幹嘛要貼符,大人真愛騙人。」
  ( 這裡頭一定有鬼…)
  「鬼出現多久了?」
  「好幾個月了,我晚上睡覺一定要把棉被拉起來蓋在頭上,不然不敢睡。」
  ( 好幾個月,居然出現這麼久了。)
  「這樣啊…」我沉吟道。
  「法師,你怎麼一直這樣啊那樣的。你的咒語根本沒用,晚上鬼來的時候我
怎麼辦呢?」他著急地道。
  「那我問你,鬼來的時候,你有沒有唸咒?」
  「我很害怕,連咒語都忘了怎麼唸了。」智久理直氣壯地道。
  我凝視著天空。
  ( 這傢伙該不會天真到以為白天唸一次咒就能整日防魔了吧…)
  「晚上我再到你家一趟,那時候幫你做個驅魔的結界,好不好?」
  「好啊,我等你,不可以騙我哦。」
  
  回旅館途中,我思索著之前和智久的對話…
  ( 正人和芳子既然知道我是聞名的法師,一般人遇到鬼怪都會迫不及待地請
法師解厄,怎會像他們那樣穩住性子,在我面前隻字不提呢?這裡頭肯定有文章
!)
  「看來,這趟梅澤家是跑不掉了。」我喃喃地道。

  在旅館用過晚膳後,我邀由里香到梅澤家。
  「智久這麼大了還會怕鬼呀。」由里香笑道。
  「小孩子總是怕黑的咩。我去幫他做個結界,他會睡得比較安穩。」
  「好啊,那走吧。我順便見識一下法師的結界。」

  和梅澤家的人打過招呼後,我們向二伯上香,接著在智久的引領下來到他的
臥房。我看了房間,挺乾淨的,瞧不出什麼端倪。
  「你要睡了嗎?」我問。
  「晚一點吧。」智久揉著眼睛道。
  「好,我幫你做避魔的結界,鬼找不到你的。」
  「真的?」
  「法師不可以騙人的。」我泰然道。
  智久上床之後,我從桌上拿了杯水,漱口水,將水吐在門外,接著站立床前
,手結金剛合掌手印,口誦金剛手菩薩真言:「嗡。波汝藍者利。」
  誦完七遍後,將中指和拇指相扣,向床的四角彈指。這是金剛彈指的結界,
在成就者的法眼中,看到的景象是床的四角升起金光,不久四道金光疊成一座金
光罩將整座床籠罩,一切邪魅碰觸金光都會被彈回,只有咬牙切齒的份。
  為求安心,我決定再做一個四重結界。軍荼利明王被譽為結界第一,四重結
界法亦是密教出名的強力結界,此法唯有灌頂過的密教行者方能施行,一想到能
用這麼暴力的結界法就覺得密教行者的身份真是殊勝極了。
  我手結金剛橛手印,觀想床的四周釘下四根守護地界的金剛橛;手印一轉改
為金剛網手印,觀想虛空中降下守護天界的金剛網;手印再轉,成了金剛牆手印
,守護周圍界的金剛牆聳立四周;手印最後轉成金剛火手印,金剛牆的周圍升起
象徵防護界的金剛火。觀想完後我催動軍荼利明王心咒,加持觀想堅固。
  「嗡。阿彌達。吽。泮。」
  在手印、觀想和咒語三密合一之下,一座四方形的四重結界竣工了。
  為了不失信於智久,讓他免於魔難,我連壓箱的軍荼利明王四重結界法都搬
出來了。在金剛彈指、金剛橛、金剛網、金剛牆和金剛火的五重結界下,我就不
相信那個魔物動得了智久。
  「好了,這樣鬼就找不到你了。」
  「謝謝法師。」智久禮貌地道。

  我藉口小解離開房間,留下由里香和智久兩人。信步來到大廳,正人和芳子
兩人都在棺前守靈。
  「你們是不是有話對我說?」我劈頭一句。
  「這…法師怎麼會這麼問呢?」嬸嬸閃爍道。
  「由里香現在不在,說吧。」我簡潔回道。
  像是被我看穿心思似的,他們動搖起來,不住竊竊私語,我煞有其事的認真
更讓他們以為翠微村的法師早已摸清一切。
  「看來是瞞不住法師了。咳~ 咳~ 沒錯,我們是有事想說,之前礙於由里香
在場,所以才沒講。」
  「是鬼魅之事吧。」
  「你怎麼知道!」嬸嬸驚訝道。
  「智久那邊聽到的,所以我今晚才來他臥房設避魔的結界。」
  「原來是從智久那邊聽來的。」嬸嬸喃喃地道。
  「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吧,或許我能幫忙。」
  正人深呼吸一口,說出了最近發生的奇事。
  「幾個月前,我們家出現鬼魅。晚上總是在每個人床前晃來晃去,有時會把
臉貼在很近的距離,我們夫妻倆有好幾次被這樣嚇醒了。」
  「沒找法師除魔嗎?」我續問道。
  「這…不太方便。」嬸嬸心虛地道。
  「不太方便,怎麼說?」
  「咳~ 咳~ 因為…因為我們有難言之隱。」大伯也虛應道。
  「難言之隱,是指你的母親嗎?」我直問道。
  梅澤正人和芳子圓睜雙眼,那表情似乎是被人拆穿最隱私的秘密一般。良久
,兩人才從錯愕中醒轉過來。
  「法師何時知道的?」芳子率先發問道。
  「今天下午看到大伯饋贈鐵匠的孩子時才知道的。」
  「這…送東西給小繙平盛和我母親是完全兩碼子事,怎麼也聯想不起來啊。
咳~ 咳~ 」正人疑惑道。
  「當然聯想得起來。」我清清嗓子,接著道:「下午嬸嬸知道你送東西給平
盛這孩子的時候,不但沒責罵你做賠本生意,反而臉色柔和地說該多給一點才是
。當時我非常錯愕,因為嬸嬸慷慨濟財的襟懷和昨夜向由里香爭奪遺產的吝嗇貪
婪實在搭不起來,疑竇於焉生起。」
  「就算你直覺有問題,又怎知和我母親有關呢?」正人一頭霧水地問道。
  「後來我從智久口中得知你們家鬧鬼,你們明知有鬼卻死不承認已經夠奇怪
了,更奇怪的是一般人遇到這種情形都會找法師除魔,而聞名的翠微神社法師現
前,你們竟也不動聲色,與常理背道而馳。你們之所以寧願繼續忍受恐懼,唯一
的可能是為了保守某個不能讓外人知道的祕密,我說得沒錯吧。」
  芳子點頭之後,我接著道:「今天我陪由里香到赤龍山祭墳,我發現墳地是
傾斜的,留不住地氣,加上地面全部被山風吹到乾裂,這種外表乾裂而底下是黏
實的紅土結構是最不透氣的,所以我懷疑奶奶已經變成了…」
  「變成了什麼?」正人緊張地問道。
  「蔭屍。」我冷冷地道。
  「變成蔭屍會怎樣?」芳子不安地道。
  「蔭屍為了取得力量,每到夜晚就會在親族床邊盜氣,於是你們身體越來越
差,百病叢生。家運也會每況愈下,生意波折不斷。其實嬸嬸刻薄的樣子是為了
不讓由里香在家裡住下,免得她撞見變成邪魅的奶奶吧。」
  「沒錯,雖然頭髮和指甲都變長了,但我不會認錯,那個夜夜搔擾的鬼魅確
實是我母親。由里香從小最喜歡奶奶了,如果讓她知道最喜歡的奶奶變成這麼恐
怖的妖怪,她肯定很傷心的,所以我和內人商量好不讓這個祕密外傳,免得破壞
她美好的回憶。咳~ 咳~ 」
  「早就叫你別把母親葬在什麼龍穴的,你看,唉,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芳子嘆了口氣,對著正人幽幽地道。
  「咳~ 咳~ 我知錯了。法師,我有個問題,我母親葬在赤龍山已經十年了,
之前都沒事,為什麼這幾個月她才出現,生意也是這一年內才衰敗得厲害。」
  「十年風水輪流轉,風水是會變的。等到限運一到,兇性也會發作。」
  「既然事已至此,請問法師,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只能將遺體火化了。事不宜遲,明早我們就出發。」
  「那由里香那邊…」正人顧忌道。
  「我設法擋開她,別讓她上赤龍山見到奶奶恐怖的模樣。畢竟奶奶是她童年
最美好的回憶,是吧。」
  我在他們的臥室內也設了五重結界,守護夜夢。三人約定完明日的集合時間
、地點、以及相關事項後,我回到智久的房間,由里香正哄著智久睡覺。
  「睡著了嗎?」我噓聲道。
  「嗯。」
  「那我們走吧。」

  向主人道別後,由里香和我相偕回旅館。月亮隔著半遮的烏雲透出了光,朦
朧的微弱月光閃著黯淡,流露出幾許憔悴。她一路上低首不語,我沒問什麼,只
是靜靜陪她走過這段靜寂的夜徑。無需軟言慰藉,如同寂寥秋夜裡雲與月寧靜默
契的相依,世上也有沉默這般無言的溫柔。

   VIII
  雞鳴高啼,天光破曉,差不多該動身到梅澤家了。纏好唸珠,倒提金剛杵,
本想趁由里香熟睡時和梅澤家到赤龍山開墳,沒想到甫一出門竟發現由里香候
在門外,頓時傻眼…
  「早安。」她和悅招呼道。
  「早安…」我不安地回道。
  「怎麼起這麼早?」
  「早睡早起精神好咩。」我不知所云地道。
  「行頭這麼齊,想上那兒?」她尖銳地問道。
  「呃,我…去辦點事情…」我閃爍道。
  ( 完了!這下肯定被抓苞了…)
  「何時回來?」
  「大約是正午吧…」我虛聲道。
  ( 正午,我死定了…)
  「早點回來,等你吃午飯。」
  ( 啥,這樣也行…)
  由里香靦腆回話後就輕輕帶上門,回房裡去了。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不敢相信凡事都要弄清楚的由里香居然沒追問我的行蹤,一時間頓有逃出生天
之感。
  感謝菩薩保佑,嗡嘛呢唄咪吽。

  梅澤家雇用三個腳夫背了火化用的柴木與鏟子上了赤龍山,我們一行六人
歷經種種險峻曲折,總算來到奶奶的墳前,我慶幸挑一大早趕路是對的,清晨
的炎氣果然沒那麼惱人。
  「昨晚除了聽到一聲慘叫醒過來之外,一夜無夢,起床時也覺得神清氣爽
,和以前越睡越累的沉重相比,身體輕鬆多了。」芳子愉快地道。
  「可不是嗎,昨晚睡得真舒服,很久沒睡得這樣精神了。一早起床居然也
沒像以前那樣咳得要死不活,肺也沒那麼乾癢了。法師,你的結界不但能驅魔
,沒想到還能治病呢。」正人面露喜色地道。
  面對他們的讚美,我乾笑幾聲,沒多辯說。金剛彈指結界和軍荼利明王的
四重結界只能避魔,並無療病之效,這我很清楚。應該是結界阻止了奶奶的盜
氣,所以他們方得一夜安穩。至於芳子夜半聽到的慘叫,我想大概是奶奶硬闖
結界而被金剛火焚燒所致。
  我們六人墳前上香稟告,祭禮一應俱全。不久,我喝令兩名腳夫挖墳,他
們鏟土時明顯感到吃力,紅土的緊實可見一斑。雖然我推測墳內的奶奶已成蔭
屍,但是畢竟只是推測,非親眼所見,萬一開墳卻發現奶奶早已腐朽成白骨,
這樣豈不是冒犯死者,對梅澤家也不好交待。
  懷著忐忑的心情目睹墳墓的開挖,終於雲開見月、土開見棺,到了撬開棺
木的時候了。腳夫撬開棺蓋後,六人當場倒抽一口涼氣!只見一副屍骸不化,
頭髮長到包裹身軀,垂擺的指甲因為不斷生長的結果而卷曲起來,原來這就是
智久口中的樹鬚呀。蔭屍右手指甲有一大塊像是被火焚焦的痕跡,大概是昨晚
硬闖結界被金剛火懲治的緣故吧。
  六人議論一陣後,我請三名腳夫搭起火化的柴架,將蔭屍抬上柴架後,一
把火點燃。火燄熊熊,炭灰舞揚,待到餘溫漸燼,過往的一切也灰飛煙滅了。
對著正人和芳子聚斂骨灰的背影,我忽然有一種由里香很幸福的感覺。芳子為
了保護由里香美好的兒時回憶,寧願裝出刻薄的樣子讓她討厭;正人也甘願受
驚嚇之苦,硬是不向眼前的法師求助;而我昨晚也冒著說謊會被討厭的風險離
開了智久的房間,向正人夫妻倆求證我的推測。雖然我們對她刻薄、說謊、甚
至瞞著她將奶奶火化,但其實我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愛著由里香。
  為了不讓由里香起疑,我們決定不帶骨灰回去。和著尊勝沙的骨灰隨風飄
揚,彷彿升到天邊,乘風跨越遙遠的天堂。

   IX
  處理完二伯的後事,由里香和我相偕回翠微村。她一路上都很冷淡,不知
是否仍怨著嬸嬸的刻薄,還是沉浸在喪親的感傷?路邊一片樹蔭中憩下,搖晃
不已的葉縫中灑落飄散的日光碎片,落地的碎片燃燒出土地甘青的草味與腐爛
花泥的黏膩甜味,擺出秋日複雜的香氣饗宴。
  「奶奶火化了嗎?」她忽然問道。
  ( 她怎麼會知道?)
  「呃…這…」
  「那一晚智久很快就睡熟了,所以我出去找你,無意間聽到你和大伯他們
的談話。」
  「原來妳全知道了。」
  「奶奶火化了嗎?」她冷冷地道。
  「嗯。」我點頭應道。
  「那…她會到天堂嗎?」
  她凝視著我,泛著淚光的瞳仁流露出對奶奶最深的關心與想望。我知道唯
有奶奶上了天堂,她才能從昔日的懷念裡解脫。
  「佛法威神,尊勝難言。就算是重罪之人,遇到尊勝沙一樣滅罪升天。」
  她如釋重負地喘口氣,輕揩眼角上的淚水。好一陣子,待她心情平靜下來
,方才幽幽吐露自己的心思。
  「自從聽到你們的對話後,我一直不知該怎麼面對大伯和嬸嬸。他們對我
這麼好,可是我卻冷眼相待,我覺得好羞愧。很想向他們說聲對不起,話卻總
是哽在喉間,不知不覺中已離開了山漧村,徒留遺憾…」

  一陣風吹亂了我的髮,空氣中傳來海洋蔚然的鹹味。遠方眺去,盡是一片
漫延到天盡頭的水藍,回首處的赤龍山彷彿燃燒般地炎熱聳立著。
  「什麼深似海,什麼重如山呢?」我調皮地問道。
  「成見深似海,傲慢重如山。」低首一陣,她緩緩仰首,吐出風中輕柔的
鈴聲。
  「真的是這樣嗎?」我問道。
  我的話動搖了她,她猶豫著,不解地望著我。
  「那麼,什麼深似海,什麼重如山呢?」她反問道。
  「情深似海,恩重如山。」我意有所指地道。
  秋風輕佻地勾動淡藍色的裙擺,彷彿想吹散淡淡的憂悒。沙沙的葉濤搖晃
著沉眠於平靜秋日的心思,明媚的眼神閃射出動搖的矜持。
  「下次來山漧村,再好好向他們道歉,就這麼說定囉。」我拍著她的肩膀
道。
  「嗯,一定。」她靦腆地道。
  
  由里香笑了,深邃的眸裡倒映著山與海的祕密,晶瑩的淚光中,赤龍山的
巍峨煉紅旖旎地交融於瀲灩的澄澈水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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