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 魔界巡守日誌 作者:Berserk.C (連載中)

silver 2008-8-2 06:00:50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1 27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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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話-角將

魔界巡守日誌
第二部 密教行者之卷
作者:Berserk.C
第七話 角將

   I
  晚秋的涼意將陶壺蒸冒的茶香襯得醇厚起來,嗅聞裊裊的茶煙會讓人錯覺口
中含著一口甘甜溫潤的春茶呢。時值秋華霜寒的十一月,凋黃的落葉在樹底烘著
白天地面殘留的雨水和餘溫,氤氳出陣陣泥葉腐敗的霉香。
  三郎太在豬舍裡餵豬,豬隻爭食的喧鬧活潑了氣氛,我在田地和農人泡茶賞
月,嗑瓜子養肚子,聊村子裡的八卦聊得不亦樂乎之際,耳邊竟響起村裡預警敵
襲的十萬火急鑼聲。大夥兒豬也不餵,茶也不喝了,手忙腳亂地抄起長鐮柴刀等
傢伙,正打算火速衝回村子之時,一個年少的村人飛也似地朝我們奔來。
  「法師,不好了!」他喘著氣道。
  「怎了?」
  「外頭一群野武士嚷著要找人,說找不到就要動刀!」他驚惶地道。
  「居然有這種事!」我訝異道。
  「他們就在村門外頭,村長正和他們交涉。」
  「好,我這就過去。」
  敵人現前,金剛杵卻不在身邊,實在很沒安全感。這裡到村門和神社不順路
,為趕時間我沒打算折回神社提杵,在囑咐三郎太到神社幫我拿杵後,我急忙夥
同現場的農人直奔村門。
  
  村門前來了一團野武士,個個兇神惡煞,幾個拔刀相向的更是面目猙獰。帶
頭的一位約莫四十多歲樣貌,沉穩的眼神訴說著久歷戰場的老練。婦孺全躲進屋
內,村裡男人幾乎全集合在村門前與野武士劍拔弩張地對峙。
  帶頭武士正坐石椅,鬚髯如戟,長刀倒插地上,凜然如天神貌。我心頭暗數
,對方足有十九位。華美的鎧甲、貴族象徵的武士刀,再再證明眼前這些武士絕
非泛泛之輩。在這個戰亂的年代,士兵打仗多是持造價便宜的長矛,唯有武士才
有財力配戴盔鎧與長刀。眉宇間所流露貴族獨有的高傲證明他們的來歷不凡,並
不是流浪或逃難的野武士,只是猜不透有什麼事能令這些武士不在家中坐擁美酒
佳人,卻來這個偏僻的翠微村?
  「怎麼回事?」我問村長道。
  「法師,你來得正好,他們…」
  村長還來不及回話,帶頭的武士就站起朝我走來,我回首面迎武士,正眼接
住殺氣洶湧的目光。
  「你是這村子的法師吧。」武士高傲地道。
  「是的,我叫作楊,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仙角丈和。」他冷冷地道。
  「請問大駕光臨翠微村,有何貴幹?」
  「想找個人,我們知道他就在村內。如果不交出人來,今晚就血洗翠微村。」
  村人一聽,個個握緊手中的傢伙,武士們則從容自在,雙方一緊一鬆的局面
形成強烈的對比。我知道武士自幼習武,劍術精湛,就算孤身在敵陣中也能以一
敵多,殺進殺出,是戰爭中的精銳份子。熊熊火炬的搖晃像是村人的不安,地上
被火光映出的錯亂影子糾纏了村人盤根錯節的恐懼。武士睨著眼神,彷彿告訴我
們,頃刻間就能殺盡我們這些雜魚。真的開戰,我們人多,未必會輸,但對方是
武士,定讓我們付出慘痛代價親眼見識腥風血雨的地獄圖。總之,以和為貴,衝
突能避就避。
  「您先別激動,事情用講的就行,不必動到刀子。請問所找何人,我們幫忙
找就是。」我慎重地道。
  「角將,一名武士。」
  ( 角將,這是名字嗎…)
  「據我所知,我們村內可沒年輕的武士呢。」
  「我明明感覺到他在村內,總之我一定要找到他。」丈和霸道地道。
  瞧丈和殺氣騰騰的樣子,如果他是尋仇的,萬一我將來找到角將把他交出去
,豈不是造了殺孽?
  「敢問您和那位角將的關係是?」我試探地道。
  「十年前一同並肩作戰的人。」丈和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道。
  一位戴著黑色眼罩的武士從丈和身後出列,高大的身形煞有魄力。
  「如果您見到他,認得出來嗎?」
  「當然可以。」丈和簡捷地道。
  「那好,翠微村所有的年輕男人幾乎都在現場,不妨看看有沒有您要找的人
。」
  丈和沒有大動作,只是虎目環顧四周,略略來回掃了兩三圈後,方才嘖嘖嘆
息。
  「怪了,居然沒有。」丈和微感訝異地道。
  「不是我們不配合,幾百個男人都給你看了,沒找到人的話就沒辦法囉。」
我謹慎地道。
  「真田,他在這村子裡,你也感覺到了吧。」丈和對著高大的獨眼武士說道。
  魁梧的武士點點頭,就連月牙盔上的升落弧度也漾著精悍的氣慨。
  「藤堂,你也感覺到了吧。」丈和又問。
  「是的。他一定在村裡。」頭頂牛角盔的剽悍武士道。
  乍看丈和、真田與藤堂站在一起議論,總覺得有種奇怪的感覺,直到丈和與
藤堂面議事宜,兩把配戴腰際的武士刀出現眼前時,方才知道問題所在。長刀配
右腰,原來藤堂是左撇子,怪不得三人站一起時會出現些微的不協調感。
  後方有人偷偷塞東西到我手上,冰涼的金屬觸感,原來是三郎太送我的金剛
杵來了。
  「做什麼!」
  察覺異樣,丈和前腳一踏,晃亮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勾魂攝魄的鋒利弧線。
長刀落下的瞬間,三郎太在我身後倒抽一口涼氣,當刀尖停在我鼻尖三公分處之
前,剎那間靈魂出了竅。提著金剛杵的我一動也不動,被迫浸淫於恐懼的黑潮裡
。想說些什麼回話,聲音卻卡在喉間,咕噥地一句也說不出口,只有武上刀柄上
的菊花家徽在眼前晃蕩。
  「下個滿月我會再來,如果交不出角將,我就屠村。」掃視我手上的金剛杵
後,丈和冰冷地道。

  霸道地收刀轉身,丈和率領十八名武士瀟灑狂悍地背對村人離開。地上搖晃
的火炬光影揉合三郎太和我交疊的影子,拉長了夜的漫長與村人的恐懼。我的視
線循著地面的光影遠去,不知村人是否發現,銀盤般沁涼如水的月亮底下,秋山
林野的晚風蒼刷有勁,還有一群巡行大地的武士足下無影…

   II
  「誰是角將?」這問題在我心頭盤旋不已。
  問了許多村人,也參詳老村長的意見,大家都認為角將是個稱號,並非人名
,害我有點後悔昨晚沒向丈和問到角將的真名。不過話說回來,我有那個膽子問
嗎…
  「我明明感覺到他在村內,總之我一定要找到他。」昨晚的丈和的確這麼說
道。
  這句話讓我沉思良久,丈和若說是我明明見到或有人告訴我角將在村內的話
,倒是合情合理,第一次聽到找人是用「感覺」的…不僅如此,昨晚的幾段對話
更加強這個詭異的語氣。
  「真田,他在這村子裡,你也感覺到了吧。」
  「藤堂,你也感覺到了吧。」
  居然不看不找,用感覺的…昨晚我就對這些對話感到怪異,直到他們臨走時
察覺武士們竟然沒有影子,憶起之前到大原埤時路經的木屋女子幽魂,心底才有
了譜。話說回來,暫且不管武士的來歷為何,找到角將是目前的當務之急。我只
有兩條線索,帶頭的武士喚作仙角丈和,以及角將是十年前和他們一同併肩作戰
的年輕武士。
  村人對仙角丈和的來歷全然不知,使我搜尋角將的進展再次掉進死胡同裡。
  「村子在山上,本來就偏僻些,消息不那麼靈通,沒人認識武士很合理的。
如果要打聽武士,與其問農人,不如向武士打聽。」由里香幫我拿主意道。
  「對啊,與其問農人,不如問武士。由里香,妳真是個天才!」我驚喜道。
  「呵,我才不是天才,你太誇張了。你是法師階層,而且是名動天下的翠微
大法師,面見武士會比我們這些平民容易呢。」
  ( 名動天下的翠微大法師,原來我已經晉級成這樣偉大的人物呀…)
  「找武士打聽的主意是好,不過我沒認識什麼武士,去那裡找武士打聽?」
我喃喃地道。
  半臥地板,心思流轉,在由里香的小菜伺候下,回憶在腦中奔流出一閃的靈
光。

  「何時回來?」由里香有點不捨地問。
  「不清楚,總之會趕在下次滿月之前回來。」
  心中百般不捨與美麗的由里香分離,但是武士屠村的危機在即,也只好孤獨
地踏上命運的旅程。
  我現在位於古甸城的將軍府門外,一邊懷念由里香,一邊等著通報的士兵回
訊。未久,大門內湧出一隊士兵在我兩側排開,隨後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年男子迎
面而來,從他腰間配戴長刀這點來看,想必是武士階級的人物。
  「我是熊野澤之,古甸城的將軍,敢問你就是那位呼風喚雨、律令鬼神的翠
微大法師嗎?」熊野驚奇地道。
  ( 呼風喚雨、律令鬼神的翠微大法師,我竟然已經是這號人物了…)
  「呃…我的確是翠微村的法師。」我心虛地道。
  「不知法師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失敬失敬。有事進門說吧,我常聽內人提
起你的事蹟呢。」熊野將軍拍著我的肩膀爽朗地笑道。
  心底喘了口氣,還以為會出來一個兇神惡煞般的武士,沒想到熊野將軍是個
好相處的人。
  穿過長廊來到大廳。長島夫人…不,現在該稱為熊野夫人,欣喜地迎來。許
久不見,她依然一副賢慧端莊的儀態。
  「楊法師,好久不見。聽下人說您來拜訪,還在半信半疑之間,沒想到您真
的來了。」夫人微笑道。
  本以為夫人會為明子的死而在心底留下陰影,不過似乎是多慮了。坦率的笑
容觀來,熊野將軍應該對她很好,我打從心底祝福她永遠堅強開朗。我告訴她明
子成為光目天女的事,她很感動,悄悄揩去臉龐上的兩行淚。了解她完全釋懷之
後,我也放下心頭的大石頭。
  「稟夫人,毛利夫人來了。」一位下人通報道。
  夫人向我辭別後,熊野將軍邀我席地而坐。我啜了一口下人奉上的蔘茶,品
嚐武士階層獨享的奢華滋味。
  「實不相瞞,今日來訪是想請教一些問題。」我啟白道。
  「法師但說無妨,我若知曉一定據實以答。」
  打量著眼前爽朗隨和的長鬚男子,一點都沒有武士驕傲的貴族氣息。要不是
他腰間的長刀提醒武士身份,要不是此時身在將軍府,我真的會以為自己在和一
個平民對談呢。
  「請問您對仙角丈和這名武士有沒有印象?」我開門見山地道。
  「仙角丈和…現在的武士並沒有姓仙角的,請問你問的是以前的武士嗎?」
熊野反問道。
  ( 居然沒這號人物,難道真的作古了?)
  「如果是十年前的武士,可否有這號人物?記得他的家徽圖案是一朵菊花。
」我續問道。
  「有啊,那是仙角家的菊花漾,很出名呢。仙角丈和,十年前黑川島之戰的
我國大將。那一年只有那場戰役,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 大將!沒想到那個丈和居然是這種狠角色…)
  被問說為何提到仙角丈和,我隨便編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含糊帶過。世
故的熊野也不戳破,順著話給了台階,我心裡著實感謝這樣的體貼。
  「可否詳述十年前那場黑川島之戰?」我請求道。
  熊野低首喝口蔘茶,眺視遠方的眼神彷彿穿越時空望見了十年前戰雲密佈的
黑川島。
  「那真是場特別的戰役,從那天起,禾馬台國每個武士在武士道的修業中都
會聽過這場戰役。」
  「怎麼個特別法?」我好奇地問道。
  「雙方主帥幾乎同時陣亡,夠特別吧。」
  「太離奇了!究竟怎麼回事?」我睜大眼睛道。
  面露微妙的笑容,熊野娓娓道來黑川島之戰的始末。
  「十年前,瑯邪國派兵二千犯境,我方守將仙角丈和領兵三千二,雙方隔著
黑川兩岸佈陣。我方人數佔優,但對方騎兵較多,勝負一時倒也難講。由於窄淺
的黑川並不能提供守備方太多的防衛優勢,於是丈和在岸邊佈下雁行陣,嚴陣以
待。」
  「想靠人多耍兩面夾擊?」我直覺道。
  他一臉訝異的表情,不解為何我會知道丈和的用意。其實我只是以前常玩電
腦戰爭遊戲,所以對陣法有初步的認識。但也難怪熊野會驚訝,因為陣法是武士
道的修業之一,通常只有武士才有機會學習陣法。
  「沒錯,弓箭手自兩翼射擊被置於中央的敵軍,雁行陣算是最能發揮射擊威
力的陣式。涉川而過的瑯邪步兵向兩翼分擊,在他們的強力牽制下,沒想到中間
居然讓出一條直通我方陣眼的王路!」
  熊野的手指在地上比劃雙方的陣式,他排得興緻盎然,我看得津津有味。
  「這條王路不是擺明要給騎兵直搗陣眼嗎?中央陣眼一破,雁形陣就崩了,
瑯邪國真是發財了。」我議論道。
  「沒錯,瑯邪騎兵幾乎傾巢而出向中央的王路衝鋒,我方雁形陣最引以為傲
的射擊縱深因為被瑯邪步兵牽制而無法發揮,情況很不妙。但是法師你別忘了,
我們剛剛說到現在都還沒講到本國騎兵呢。」
  「對厚,他們在幹嘛?」
  地板劃了三個圈圈,熊野告訴我那是禾馬台國的騎兵所在。仙角丈和本來想
以雁行陣牽制敵軍,再讓騎兵從戰場外側迂迴到敵本陣突襲,所以他將騎兵安置
在陣式最外圍。當他下令騎兵突襲後,三隊騎兵將戰場拋在腦後,打算分從左右
兩翼突襲敵陣時,卻遇上正要衝鋒王路的瑯邪騎兵團。瑯邪軍兵分三路,主力騎
兵仍然直行衝鋒,左右翼則各分一隊騎兵牽制我軍的突襲騎兵,於是藤堂勝也率
領的右翼騎兵和真田剛的左翼騎兵不得不應戰,真正能執行突襲任務的只剩仙角
虎次郎的騎兵隊了。
  那晚的記憶像被喚醒似的浮現腦中,空氣中隱約飄動著真田和藤堂兩個名字

  「真田是不是一位獨眼的高大男人?」我試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雜學軼聞挺豐富嘛。真田剛是丈和的家將,武藝高強,又
有獨眼龍之稱。」
  ( 真的搭上了!)
  「那位藤堂是不是左撇子呢?」我再問。
  古甸城的第一人對我投以讚嘆的眼光,我被他瞧得有點不好意思。
  「連這個都知道,佩服佩服。藤堂勝也本來是劍術家,後來被仙角丈和納於
麾下,從平民晉升為武士階級。由於他是左撇子,丈和每每出陣總是將他排在右
翼,所以有右旋風的稱號。」
  ( 還有一位仙角…)
  「那位仙角虎次郎難道是仙角丈和的次子?」我疑惑道。
  「其實並不算是。」
  「點解。」我說。
  「虎次郎原本是一個沒落貴族的三子,在命運的牽引下和仙角丈和相遇,因
為投緣,丈和便給那戶貴族一些錢而將孩子納為子祠,過門於仙角家。丈和的獨
子由於在戰場陣亡,新過門的孩子算來是丈和第二個孩子,所以取名虎次郎。」
  「原來如此。」我喃喃地道。
  「由於只有虎次郎一個孩子,仙角自然疼愛有加,從小就教以武士道,所以
虎次郎十六歲初次上陣便已是一名劍術精湛、弓馬嫻熟的武士了。年僅十七歲就
取得百人首功,這紀錄雖然不是第一,也算頂尖了,讓丈和非常驕傲。」
  「十七歲就拿下百人首功,會不會太厲害了點…」
  「黑川島之役,虎次郎正值十七歲,鋒芒正利咧。」熊野嘖嘖讚道。
  當我們兩人沉浸在虎次郎的武勇之際,赫然驚覺差點忘了回到主題。
  「剛說到藤堂和真田被瑯邪軍牽制,那虎次郎又在幹嘛?我實在很好奇,他
們是怎麼玩到兩方主帥全滅的…」我拉回主題道。
  「那時候丈和見雁行陣兩翼被制,中央陣眼大開,混戰中又不可能重新組陣
,眼見對方騎兵直奔而來,陣眼部隊大概撐不了多久,於是調動正處於機動狀態
的虎次郎回防。但是…」熊野故意賣個關子道。
  「但是虎次郎抗命,繼續突襲敵本陣,是吧。」我故作明白地道。
  「咦,你怎麼知道?」
  「如果虎次郎回防,那誰來打瑯邪軍主帥。之前既然說是兩方主帥全掛,自
然得有人打進瑯邪本陣囉。」我條理清楚地道。
  「你說得沒錯。當時虎次郎判斷瑯邪騎兵的單點衝鋒一定能突破本軍陣眼,
而回防距離實在太遠,有遠水救不了近火之嫌。既然敵本陣近在眼前,不如一鼓
作氣斬將搴旗,或許還有逆轉之機。不過事情並沒想像中的簡單,除了敵方大將
直屬的矛兵隊之外,還有一批嚴陣已待的矛兵等著虎次郎。」
  「兩隊矛兵,這不是擺明要阻止騎兵衝鋒嗎?這樣虎次郎的騎兵打起來會很
硬耶。」我憂心忡忡地道。
  「沒法衝鋒的騎兵打起擺陣的矛兵當然很硬,但是騎兵只要能衝鋒,打什麼
都軟。」
  熊野的話聽得我一頭霧水,衝向一排排的長矛,騎兵怎麼衝刺,豈不是有變
成刺蝟之嫌?
  「不會是正面硬衝吧…」我呆呆地道。
  「當然不是。」
  「難道是側面攻擊?」
  「猜對了!情勢險惡,為了先斬敵帥而求逆轉,虎次郎沒有避開矛兵,反令
騎兵以精良的騎術進行斜列衝刺。看起來像是騎兵正面迎向矛兵,但是由於騎兵
行列拉得寬,又是斜列衝刺的結果,使得騎兵在衝擊矛兵時會因為斜列衝刺而產
生時間差。為了對抗騎兵的衝擊,矛兵嚴陣以待,失去了機動力,趁此機會虎次
郎調整了斜列衝刺的角度,使得斜列前半的騎兵以些少的差距繞過矛兵團的側翼
,得以直衝本陣。」
  熊野在地板上比手劃腳地向我解說當時的戰況,從他詳盡的描述中,我似乎
看見一個斜列被截成兩段…
  「所以虎次郎這戰術挺像蜥蝪斷尾,不惜犧牲後半段的騎兵牽制矛兵,也要
衝入敵本陣斬殺大將,是吧。」我對著熊野說道。
  「嗯,魄力很好。只是當虎次郎斬殺敵將、砍斷瑯邪旗時,回首卻尋不著己
方旌旗飛揚。原來是本陣被破,主帥丈和幾乎同時間也死於瑯邪鐵騎的突擊。」
  「雙方主帥同時掛掉,戰爭後來怎樣?」我好奇地問道。
  「胡亂打了一陣就草草收兵了。」熊野啜了口蔘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再一個問題,黑川島一戰,有沒有任何禾馬台國的武士被喚作角將,或者
名為角將?」
  「沒有。」
  熊野解說至此,我對角將的身份有點概念了。
  
  「角將,一名武士。」丈和這麼說道。
  「十年前一同並肩作戰的人。」真田如此道。
  一名武士,就算不是主將,也是隊中的牙將。十年前一同並肩作戰的人指的
該是黑川島之戰的禾馬台國將領。亡靈武士要找的角將是活是死還是個謎,如果
是活的,那麼黑川島之戰中倖免於難的虎次郎就逃不出干係了。
  得到以上結論,如同微弱的曙光照破黑暗,心情是鼓舞的,角將難尋,卻也
不是毫無眉目。古甸城一趟,雖然查不出角將身份,但也不是毫無所得。
  或許是之前對談的刺激,熊野入內取了道具,許多顏色不同的木刻棋子和地
表模型一下子擺在眼前,兩人興致高昂地玩起兵棋推演,重建黑川島之役。當我
排到虎次郎受到回防的指令時,熊野意味深遠地問我,如果我是虎次郎,會不會
回防?
  敵勢銳利,陣眼被破是預料之事,如此遠距離的回防只怕於事無補,而敵帥
在前,這是很誘人的戰機,美得足以讓我反抗軍令。我和十年前的虎次郎做了相
同的選擇,我告訴熊野,這選擇沒錯,如果我軍戰敗,敗也不是敗在我身上,而
是之前就種下的敗因。
  「我的想法和你一樣,但是其他人就不這麼想了。這一戰,我方不但折了仙
角丈和,還損失真田、藤堂兩名近千人首功的傑出武將。認為虎次郎違背軍令而
使軍容遭受重創的大有人在,因為惜才,當時我勉力為其辯解。後來虎次郎開罪
,行蹤卻已成謎。」
  「開罪後就失蹤,真是離奇。」我附和道。
  「說到離奇…」熊野捋著長鬚,斜著眼光道:「聽說黑川島之役前一晚,玄
玉城北條神道的徵羽法師曾到仙角丈和帳中拜訪,他可是當時的大陰陽師呢。」
  「這位大陰陽師到丈和帳內做什麼?」我好奇地問道。
  「聽說是想助仙角軍一臂之力。徵羽法師向丈和建言明日是兇日,於是獻上
一把正面太陽反面月亮的陰陽扇,說是出陣時搖動陰陽扇便能讓日期倒錯,兇日
變成出陣的吉日。不過丈和不信這套,說是迷信有辱武士威名而拒收陰陽扇,
  受到輕視的徵羽法師一氣之下詛咒了仙角軍…有人說黑川島之役,驍勇善戰
、猛將如雲的仙角軍居然被瑯邪部隊輕易破陣覆亡,就是被徵羽法師詛咒的緣故
。不過這只是鄉野傳言,不必當真,聽聽就好。」熊野像是講故事般輕鬆地道。
  「能咒到仙角軍近乎全滅,想必是很厲害的詛咒吧。」我稱奇道。
  「那當然,北條神道是有名的言靈世家,隨便說句話都有威力,言靈術遠近
馳名。」
  「言靈術,我記得得用話語引發效力,真不知道當年那位徵羽的言靈是什麼
話語。」我猜想道。
  「這我知道。傳聞徵羽對丈和的輕視很不滿,於是開口譏諷道,
  死腦筋當木頭棋
  木頭棋子我把玩
  死腦筋只配死人
  死人只配死腦筋

  被諷刺成和木頭棋子一樣呆板的丈和雖然生氣,但礙於對方的法師身份,所
以沒說什麼,只是安靜送客。據說就是徵羽『死腦筋只配死人,死人只配死腦筋
』的言靈所致,剽悍的仙角軍將領才會幾乎全成了死人,出乎意料地敗亡。」
  聽起來內容並不單純,看樣子這趟玄玉城探訪北條神道之旅是免不掉了。
  「仙角軍除了虎次郎之外,尚存幾位武士?」
  「說也奇了,除了虎次郎,一名武士也沒留下來,你說邪不邪門?要不是真
田、藤堂兩名猛將英年早逝,我下個月底的出陣也不愁無將可用了。」熊野蹙眉
道。
  「武士明明不少,怎說無將可用?」
  捋著長鬚搖頭,熊野的表情相當無奈。
  「連年征戰,幹練的武將死的死,凋零的凋零。我手下的武士都很年輕,欠
缺經驗歷練,人手雖有,就是少幾個能獨當一面的大將。」
  未久,一名武士入內通報,熊野在留我吃飯後就匆匆外出處理公務了。此時
熊野夫人進來大廳,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摸不著頭緒。
  「有事但說無妨。」我主動問道。
  夫人拘禮地走到我的面前,端莊跪坐地板之上,我正襟危坐,不敢怠慢。
  「楊法師,外子下個月將要出征。我已經失去弟弟,失去明子,不能再失去
他了。就當我拜託您,能不能用法力保佑他出征安然歸來。」
  循著眼波的交會,夫人細如絲雨的愁緒湧進我的胸膛,似入了深秋,寂寥蕭
瑟的滄戾在心窩迴盪。明子的離開,我脫不了干係,對夫人始終有種內疚的心情
。今日見她第一面時就很想為她做些什麼,彌補心底對她的虧欠。但是生死有命
,佛也不能滅定業,在無常之前,生命只是風中的蠋燄。
  「我不是神,不可能左右人的生死,無法保證他的安危。」我面有難色地道。
  「抱歉,我太強人所難了。」她柔聲地道。一個正傾的含首,將哀淒藏於禮。
  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哀,如果可以,我真不想見到女人傷心。愁的枝幹吹斷
落葉凋零,葉兒沉重的墜地聲卻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一時心軟,我給了她一
個閃爍的希冀。
  「最近俗務纏身,分身不暇,不便執行法事。夫人若願意,待我事情處理完
畢,趕在下個月底之前做一護身符給熊野將軍配身。可否?」
  「謝謝法師!大恩大德不敢或忘。」夫人滿心歡喜地謝道。
  彷彿黎明的曙光劃過黑暗,她的眼神滿漾希望的光芒。那是一種單純潔淨的
信任,一種無條件相信我可以拯救她命運的信仰。命運巨輪無情的轉動之下,一
個護身符,這是我唯一能給的補償。
  「我還有事到玄玉城,就此拜別了。」我告辭道。
  夫人一聽我要前往玄玉城,便推說路途遙遠,我孤身行路定有諸多不便,硬
要贈我一匹駿馬代步。抝不過夫人好意,我隨她到馬廄,閉著眼睛挑了一匹黃馬
,夫人直稱讚我有眼光,一下子就挑出千里馬。可是我東看西瞧,瞧不出這馬好
在那裡…
  「看不出好在那裡…」我搔著腦袋道。
  「一般武士都認得出馬的良窳呢。」
  「我是法師,不是武士呀。」我無奈地道。
  「此馬名喚日光,以後就是您的,就騎牠到玄玉城吧。」
  「那我收下了,在此謝過。」

  拜別夫人,我翻身上馬直奔玄玉城。好險十八歲時曾在呼和浩特學過騎術,
不然牽馬離開可比騎馬離開要蠢多了…

   III
  日光和我的默契很差,我想走東牠就走東北,我要西牠就耍西南,我不清楚
是我六年沒騎馬所以騎術生疏的關係,還是牠不喜歡我的緣故。或許在馬的眼裡
,主人從威風凜凜的武士變成混吃等死的老百姓是一件挺可恥的事…
  奔波一天,總算來到玄玉城。由於言靈術遠近馳名,因此要找北條神道不難
,問一下路就行了。
  「過了橋右轉,再走一會兒就是北條神宮了。」熱心的居民回道。

  北條神宮廊簷的稜角分明與翠微神社的古實淳樸和樹王神社的天然典雅呈現
出截然不同的味道,似乎誇耀著言靈第一世家鋒芒銳利的豪氣。守門童子入內通
報,不久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輕男子走來。白色狩衣行止間流露出神官獨有的超然
自在,紙扇自若地輕搖風雅,空氣中彷彿能聞到雕工細緻的薄木扇柄所飄散的檀
香味。看穿著與氣度,眼前的人大概就是北條神道的陰陽師吧。
  「閣下就是那位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翠微大法師嗎?」他這麼問道。
  (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我又進化了嗎…)
  「呃…我是翠微村的法師沒錯。」我虛聲應道。
  含過胭脂的朱唇在眼前這名陰陽師身上,不但沒有娘娘腔的感覺,反倒增添
幾分宮廷式的清麗俊美。他沒帶我到大廳,反而引我進一間雅緻的別室。幾盆美
麗的插花點綴室內,桌上沉靜地躺著一副木刻將棋,將棋兩軍在棋盤上森然羅列
,煞有鬥智的高尚氣質,書櫃擺滿陰陽道的曆法書籍,整間和室裝飾得雅味盎然
。在此會客,這位陰陽師真是雅人。
  「我是北條光秀,北條神道第十四代宗主,不知翠微大法師怎麼稱呼…」
  「叫我楊就行了…」我心虛地道。
  「今日蒞臨北條神宮,不知有何指教?」
  光秀的坐姿很文雅,害我不敢像在翠微神社那般痞痞地半臥地板。打直背脊
,我用令人腰酸背痛的姿勢和光秀拘謹地對談。
  「你好,想請教以前的事情。您是否記得十年前黑川島之戰前夕,徵羽法師
曾向我方主帥仙角丈和獻上陰陽扇一事?」
  「記得,徵羽法師正是上一代宗主。三年前他病逝後,我便接掌北條神道。」
  「那徵羽法師當年向仙角軍施展言靈術,這件事你有印象嗎?」
  「我可不記得徵羽法師曾經對仙角軍施展過什麼言靈,吟詩倒有一首。」光
秀狡猾地道。
  這樣的謹慎是必要的,向自己國家的軍隊施展毀滅性的言靈若被知曉,足以
令北條神道滅宗。饒是如此,他狡猾的樣子仍是令人生厭。
  「是不是暗示仙角丈和腦筋死板得像棋子的那首詩?」我順著話道。
  「是啊,當年徵羽在丈和帳中吟了這首詩後就離開了。 
  死腦筋當木頭棋
  木頭棋子我把玩
  死腦筋只配死人
  死人只配死腦筋

  這就是他當年在丈和帳中所吟誦的即興詩。」
  紙扇做態地擺搖,細長眼睛斂著挑釁的光芒,似乎在嘲諷我根本不懂言靈。
隨便一兩句話就想打發,未免太瞧不起人!
  「這便是言靈。」我接著道:「語言本身就有其力量,只要選對字句,尤其
是修練過能將意志灌注其中的人,更能催動言語的力道。如果字句再以音韻輔助
,還能增幅言語的強度。對方如果被話語動搖,沒有反駁,那就會照術者所說的
話去做。如果對方頑固,言靈也會因為能量激盪的關係令之動搖。
  丈和礙於對方的法師身份,沒有當場反駁徵羽的言語,等於是將徵羽的力量
照單全收。他的腦筋因此變得如棋子般僵硬,無法正確調動部隊,陣式亂了不處
理,有機會攻擊卻放過,自然無法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求勝,如此等於是接受死
腦筋只配死人的暗示,踏上死亡的命運。
  如果一般人唸這首詩,心意散漫,當然沒什麼力道。但如果是法師念這首詩
,意志灌注於言語中,自然有攝召的力量,尤其是專精此道的言靈師,言語更是
在有意無意間產生影響。徵羽不單單是唸詩而已,他根本是在摧動毀滅的言靈。
」我凜然道。
  法術該用來造福人群,像徵羽這種以一己之私造下惡業的術者,我深為不齒
。見到光秀避重就輕的狡猾,一瞬間早崩解他的風雅姿態,一變而成狡黠城府的
神情。雖然他不說,但看得出他對自家言靈術的威神十分得意,這大概是身為現
任北條神道宗主的驕傲吧。
  「楊法師,是不是言靈術,恐怕全是你的臆測吧。」光秀紙扇輕搖,睨著眼
光,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真是這樣嗎?如果我召喚誓神出來,你還敢這樣講嗎?」我反擊道。
  立誓對修行者而言是重大之事,一字一句都會被誓神記在簿子裡,若有欺誑
違逆之事,一定依誓而行。饒是北條神道宗主,也不敢對抗天律的力量。
  「就算是又如何?北條神道威靈赫赫,你又不能拿我們怎麼樣。」光秀狡黠
地笑道。
  ( 哼!露出真面目了。)
  「我…」
  本來想說「我是不能拿你們怎麼樣,但是…」,可是光秀的眼神提醒了我,
他啟動言靈了!如果我這樣說,就會中他的計,在言靈的效力之下,我將永遠都
不能拿他怎麼樣。所以說,跟精通言靈術的陰陽師說話一定要小心,很累人的…
  「北條神道真有你說得那麼強嗎?那麼上次蝗災為什麼玄玉城沒有躲過,所
謂言靈第一世家大概是虛有其表吧。唉,丈和大概是老了變得癡呆才會在黑川島
之戰賠上整批仙角軍,應該和徵羽的言靈沒什麼關係吧。北條神道的言靈連區區
一個蝗災都擋不掉,怎麼可能左右戰局?呵,果然是我想太多了。」我故意諷刺
道。
  「上次蝗災時我正在趕往白雲村的途中,沒在北條神宮坐陣,玄玉城才遭劫
的。如果當時我在的話,言靈第一的北條神道絕不讓蝗災降臨玄玉城。」
  為了保護宗主的尊嚴,光秀試圖為自己辯解,但是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顯然
被擊中了痛處。
  「這番話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言靈術可不像咒語那樣只要發聲就有力量
,不但術者要知道字句之意,連對方也得了解言語內容,如此言靈方可成立。言
靈咧,最好是蝗蟲聽得懂你的話!」我正色道。
  智慧的獅子吼聲震垮外道言靈,光秀咬著嘴唇顫抖,搖晃的身體令蒼白的臉
色更加蒼白,北條神道宗主的地位一瞬間蕩然無存。言靈術的宗主被言語打到無
還口餘地,再沒比這更難堪了。他顫抖著從口中吐出反擊的話語,試圖挽回一城。
  「從來…從來就沒有人…敢這麼對我說話!」他幾乎氣結地道。
  ( 又耍言靈…)
  如果不接話,我就會受言靈制約,無法再對他厲聲舌戰。對付言靈術的要訣
在於有話必接,好的話承下來,壞的話頂回去,徹底崩毀每一個可能被言靈制約
的機會。
  「你的言靈這麼弱,想不欺負你也難。」我將意志灌注字句,設下言靈反擊。
  所謂「德重鬼神欽」,一個對過去毫無反省之意的無德之人,我還不放在眼
裡。北條神道宗主又怎樣?我可是掌握金剛界胎藏界一切祕密法門鑰匙的密教行
者、尊貴的法王子,區區言靈術能奈我何。
  「唸咒的一定比言靈厲害嗎?想想詩的前二句是什麼意思。」光秀意有所指
地道,嘴角彎出奇異的曲線。
  ( 死腦筋當木頭棋,木頭棋子我把玩。難道…)
  桌上雅致的木刻將棋忽然變得詭譎難測,這才發現靠近我這邊陣營的棋子,
上頭竟然浮有若隱若現的木紋菊花徽,要不是光秀提醒,只怕察覺不到這微渺的
徵象。我伸手觸摸右翼那一枚「香」,剎那間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片段的景物如
潮水般從我兩側流過。我看到一個左手持劍的武士被一群士兵拉下馬來,落馬的
武士落地時一個滾翻,手腕旋著長刀在敵軍裡殺進殺出,招招一刀斃命,儼然鬼
神般肆虐整個戰場。一刀一個,行雲流水,砍到鮮紅的溪流在地面橫流,如同他
眼睛的血絲滿佈。敵軍無法以多欺寡,反被砍得鬥志全消,個個離他十步之遠,
遲遲不敢上陣。直到一支流箭從後心窩貫穿他的胸膛,士兵們方才一擁而上,將
武士鎧甲上的菊花徽沒在萬刀劈碎的血海裡。身處境像之中的我仍然持咒攝心,
冷眼觀境,我知道我接觸了被封在棋子內的魂魄回憶。這情形並不陌生,早在K
國小附近的傀儡店中我就有碰觸過兩名殺人魔的經歷。
  ( 嗡嘛呢唄咪吽!)
  如今的我入相不再如癡如醉,長久修持鍛心之故,反而能攝心觀境。意灌蓮
華,舌燦蓮花,一聲陀羅尼,我滅境瞬醒。由於剛才腦中的畫面太血腥,我的心
兀自跳動不已,撐著桌子的左手無意間碰觸了棋盤左翼那枚香車,一片黑暗中我
又跌入另一個幻境。
  一個高大的獨眼武士熟稔地斬殺敵人,手起刀落,旋風般的刀影在敵陣中揚
起層層飛散的血霧。他的眼光朝向一隊往遠方衝鋒的騎兵,尋著視線遠去,我憶
起黑川島之役中,真田剛和仙角虎次郎一同率領騎兵從左翼朝敵陣進擊。真田剛
所部被瑯邪軍牽制,全軍之中唯有虎次郎能進行突襲。如此說來,率領前方那隊
奔馳騎兵的統領不就是…
  努力望去,卻只有越來越遠虎次郎的背影。
  ( 嗡嘛呢唄咪吽!)
  多等無用,我滅境醒轉。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入境出境越來越隨心所欲…
  原來,「死腦筋變木頭棋」並不是隨意說出的句子,指的是仙角一族未來變
成棋子的命運,「木頭棋子我把玩」則是指變成徵羽的將棋。光秀從頭到尾都在
戲弄我,他帶我到這間雅致的房間,雖然口頭和我談著十年前的言靈,自始至終
卻只是要考驗我是否看得出仙角一族被言靈封印在眼前的棋子裡
  光秀的表情提醒了我,我還沒回話呢,再不動作恐怕就要中了言靈。
  ( 跟陰陽師說話真的很累…)
  「唸咒的當然比言靈厲害,咒語一定破言靈。」一點也不妥協,我發出破除
無明的獅子吼聲。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哼!來人,送客。」
  眼見無法挫敗我,宗主的威嚴搖搖欲墜,他拍手喝令兩名童子送我離開。我
望著桌上越來越遠的將棋,視線始終盯住棋盤上的那一枚「角」。角將啊,明明
在我眼前,卻近得比什麼都遠。

  陣式最外圍的騎兵,左翼右翼衝鋒的突襲。真田啊藤堂,你的名字是香車。
  斜列進擊的悲壯,一意孤行的強襲。衝鋒吧,仙角虎次郎,以角將之名。

   IV
  十年前,仙角丈和得罪徵羽法師,在北條神道強大的言靈之下,仙角一族縷
縷軍魂全被封進徵羽法師在北條神宮內的將棋。藤堂勝也與真田剛率領騎兵由最
外圍的兩翼突襲敵陣,正好和棋盤最外側兩枚高機動力的棋子相應,於是陣亡的
魂魄被封入「香車」。想當然爾,身為主帥的丈和自然是「王將」,其他家將則
依陣式中對應的位置成為「金將」、「銀將」、「桂馬」與「步」,而斜列衝鋒
的仙角虎次郎自然和斜行的「角」相應,是為丈和口中的「角將」。
  這推理乍聽之下十分完美,事實上卻疑點重重。被封入將棋的仙角一族如何
離開棋子到翠微村撒野、那一晚他們怎麼確定角將就在村子裡、丈和為何找角將
、為何仙角一族獨獨只有虎次郎逃過徵羽的咒殺?最讓我百思不解的是丈和曾在
翠微村喚著真田剛與藤堂勝也的姓,那為什麼他不喚仙角虎次郎那仙角的姓或虎
次郎的名,卻稱他為角將?一枚棋子?
  目前的我除了一套疑點重重的推理外,還有個更大的麻煩,到那裡找仙角虎
次郎?冷靜想想,棋子有二十枚,但那天翠微村的武士卻只有十九名,足見虎次
郎尚在人間。
  想在古甸城搜集一些黑川島之役的傳言,又怕被熊野家留住,我實在不敢面
對熊野夫人充滿希望的眼光。只好退而求其次,在玄玉城一邊問訪黑川島之役的
傳言,一邊查探北條神道言靈術的事蹟,希望能從得到的資料裡解開推理中的疑
點,藉以找出仙角虎次郎的下落。探訪中,我在城裡的店家選了支古色古香的漆
木簪,黑漆上頭的鮮豔枝鳥與細致雕花搭上淡淡的檀木香味,總覺得很適合薄施
胭脂的由里香呢。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向居民問出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軼聞,眼看滿月將至
,只好放棄在玄玉城的探訪,駕著不怎麼聽話的日光連夜趕回翠微村。若真的找
不到仙角虎次郎,大不了我在翠微村立下結界和法陣跟那些軍魂拼了。仙角一族
在人間戰事裡或許很吃得開,但我會讓他們知道在靈界戰爭中,到底密教行者和
武士誰才是主宰。

  披星戴月的路上,迎面的冷風吹空煩悶的胸膛。奇怪的是不再憂心仙角一族
,沒有惦記消失的虎次郎,隨著日光融入漠稜稜的夜色裡,想的全是遠方的由里
香。
  想念她為我梳整長髮時輕撫的溫柔,舒坦的我只想蜷在她膝上當一隻安憩的
小貓。想念夏末竹林裡一同賞著赤箭蘭那一個夢幻的早晨,她甜美地對我眨一下
眼睛,至今想起仍會沉醉地心悸。想念她偶爾送來的糕點,化在嘴裡甜在心,永
遠吃不膩這良人獨享的餘韻。想念她讚嘆大明六字咒的表情,彷彿願意當我的空
行母,一起飛向永恆深邃的曼陀羅,圓滿彼此的生命。想念旅館內獨處一室的旖
旎,沒有天雷地火的磨擦,只有茶香般溫潤回甘的含蓄。想念她山漧村山海之際
泛出的晶瑩淚光,就連剔透的矜持也動搖得如此變幻美麗…

  二十幾天不見,她的形影卻在我身邊無所不在地留連迴旋,風吹開我的髮似
她纖手翩翩繾綣,抑不住強烈的思念,我快馬加鞭,想早日見到故鄉的伊人。長
夜漫漫,路卻遠得看不見盡頭,好像永遠都會在原地奔馳一般。

  由里香,遠得比什麼都近。
  翠微村,近得比什麼都遠。

   V
  夜尚黑,思念甚篤的我駕著日光在由里香的屋前留連,和她呼吸相同的空氣
,猜想她的睡顏。淘氣地留下一個飛吻後,我悄悄離開,揮一衣袖,不帶走一片
雲彩。
  烏雲將月纏得朦朧漆黑,若隱若現的月輝落灑在沉眠大地一片。我騎著日光
在田野堪察地形,做為明天擺設法陣的參考。遠方,一人持棍在荒曠的田地上舞
動生姿,颯颯有聲,夜空之下英風挺挺。大概察覺到有來人,他收起木棍,我駕
著日光走近,那人竟是三郎太。
  「楊法師,你回來了,還帶了匹好馬呢。」他亮著眼睛道。
  「三郎太,天還沒亮呢,起得真早。稻子不是割了嗎,到田裡做什麼?」我
招呼道。
  熱氣從三郎太的身上發散,彷彿看得到汗水淋漓的高熱身體上蒸出的白煙。
寬厚的背肌與發達的手臂勾勒出剽悍的線條,搭上八塊腹肌,裸身的三郎太其實
挺性感的…
  「睡不著,想說玩玩棍子,練練身體。」他害羞地陪笑道。
  「練個給我看看如何?剛遠遠地就聽到棍子聲,連耳朵都被棍聲刮痛了。」
我起鬨道。
  「哈,法師你說得太誇張了。想看的話,我耍耍棍子就是。」
  月下的三郎太收起嘻哈的笑容,眉宇間聚起一股攝人的英氣。先是原地斂神
許久,接著猶如脫兔疾走,動靜之間的轉換快得連眼框都搖晃了,抓不住這神速
動感。怒雷般的棍聲振得耳膜嗚嗚作響,三郎太棍子在頭上疾旋,舞出一道翩飛
翻舞的三郎大華輪,彷彿隨心所欲地操控龍捲風,方圓幾步內的沙塵全被華麗地
揚起。旋風甫停,雷霆又起,三郎太扭腰擺馬,千手佛般棍打八方。一個轉勢中
收棍走龍蛇,棍勢由威猛改輕靈,收發巧妙,流水行雲,最後一個流暢的收勢結
束了攝人心神的棍舞。
  「我也要玩!」我興奮地道。
  接過三郎太的棍子,我胡亂揮了幾下,舉棍頭頂想耍一下剛才的三郎大華輪
,不過棍子轉沒兩下就掉在地上…
  「咳~ 我太久沒練,改天再練習好了。」我故作鎮定地道。
  三郎太一副忍住笑的表情,尷尬的我於是隨便扯個話題移開他的注意力。
  「這匹日光是古甸城熊野將軍的夫人所贈,她和你一樣都說日光是好馬,但
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看的,我就是看不出來。」我指著日光說道。
  「一見就知道是匹好馬。法師你看,牠有層塗脂般的柔亮毛色,這是健康與
血統良好的證明。前胸比一般馬要寬闊,力道自然卓越。臀部滾圓,四肢修長穩
健,長力如何雖然不知,但短跑衝刺絕對優秀,是騎兵的最愛,上等的軍馬。」
他如屬家珍地道。
  「原來真是匹好馬,落到我手上可真糟蹋了。」
  「是啊…」他惋惜地道。
  ( 凝視著天空。)
  「既然你懂馬,那幫我騎一會兒,馴一下馬怎樣?」我慷慨地道。
  「真的可以嗎!」他喜出望外地道。
  翠微村地處偏僻的翠微山,一匹馬也沒有,了不起就只有耕牛。所以在農人
眼中,能騎到武士才騎得到的馬真是夢一般的情境,三郎太興奮的心情我能夠體
會。
  「上馬吧,武士。」我開玩笑地道。
  興奮的三郎太飛身上馬,日光鳴嘶一聲,一人一馬在曠野輕馳。或轉身迴旋
,或點水踏步,或小步跳躍,或仰馬長嘶,彷彿人馬毫無隔閡,融為月光下一個
靈動的生命。
  烏雲遮月時看不清烏雲背後的瑩亮皎潔,雲退了也看不穿銀盤圓輝背後的景
緻。我望著曠野上的輪月,恍然而若有所思,直到三郎太栓好日光,這才回神。
  「真是匹駿馬。」三郎太不住稱讚道。
  「有好馬也要搭好的騎士才行。這麼多年沒騎馬,馬術依然精湛如昔,真不
愧是仙角軍的騎兵統領。是吧,仙角虎次郎。」我盯著三郎太道。
  寒霜瞬間爬滿他的臉龐,蒼白的臉色和剛才的紅潤完全判若兩人。
  「法師…你在說什麼啊…我可不是什麼騎兵統領,別開玩笑了…我才不是那
個倖存的仙角虎次郎…」他顫抖著語氣道。
  「我剛是有提仙角虎次郎,但可沒提什麼倖存不倖存的。」我冷澈地道。
  斷線風箏似的,三郎太目瞪口呆地頹坐地上,掩面的雙手像是不敢接受眼前
的事實。眼見事蹟敗露,三郎太掙扎一陣後便向我坦白。
  「沒錯,我就是仙角虎次郎。這些年來我一直隱姓埋名,敢問法師是何時知
道的?」
  「今晚看到你第一眼就懷疑了。你看日光的樣子很驚訝,還說日光是好馬,
光這點就讓我起疑。翠微村根本沒馬,你怎麼判得出馬的好壞。舞棍也是,一般
農夫沒這麼好的本事,直到你相馬時我才確定你是虎次郎,因為相馬術是武士道
的內容,只有武士和馬販才懂得相馬。」我條理分明地道。
  「就算我是武士,武士那麼多,你又怎麼知道眼前的武士就是仙角虎次郎?
」虎次郎狐疑道。
  仰首天上輪月,憶起二十多天前那一個迷離的夜…
  
  丈和、藤堂和真田在我面前為著找不到虎次郎而議論紛紛,此時三郎太從後
方將金剛杵遞給我。之前由於他拿著金剛杵,所以金剛杵的神光遮斷陰靈的視線
,當他將金剛杵從後方遞給我後,丈和向我揮刀。由於金剛杵的神光和我本身幽
微的心光遮斷陰靈之眼,所以在我背後的三郎太才會被視而不見。
  如果我當初不叫三郎太拿杵,也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而三郎太那個位置不
站,偏偏站我後面,是不是也是一種冥中註定?
  雲聚朦朧月,雲散朗天門。誠如仙角眾靈看不穿金剛杵的神光一樣,天上的
雲月提醒著我是否看得透命運巧妙的安排。

  「噢,是金剛杵啊。我就覺得奇怪,為何義父見到我卻好像不認識一樣,原
來是看不到我。」虎次郎恍然大悟道。
  「話說回來,你不去相認也有道理,畢竟你清楚他們是亡靈。」
  「唉,不止如此,法師知道十年前的黑川島之役嗎?」虎次郎嘆氣道。
  「不但知道,還清楚得很。」
  「那時我違抗義父軍令,心想反正回師一定來不及救,不如孤注一擲,一擊
強襲。雖然硬是斬下敵帥首級,但是義父也因此陣亡,一直到現在,我日日在悔
恨裡度過。我常在想,如果當時我聽義父的話,說不定義父就不會死,我也不用
為了逃避軍法制裁而在翠微村隱姓埋名地過了十年。
  我想,仙角一族的十九名武士一定很恨我,要不是我一意孤行違逆軍令,也
不會害他們慘死。早知道會落到這般田地,當初戰死沙場說不定好一點,至少與
我族的英靈為伴,不用為了茍且偷生在翠微村務農,日日背負著害死全軍的愧疚
。十年了,夜夜在淚水與悔恨中度過…
  我好想念義父。記得義父送我生平第一把武士刀時,我呆呆地用武士刀拖地
,將地板割出一條條刀痕,義父沒責怪我,只是在一旁哈哈大笑。義父送我第一
匹馬時,我因為沒踩好馬蹬而跌了狗吃屎,在地上嚎啕大哭,義父也是慈祥地抱
抱我,說虎次郎別哭,將來你會是戰場上的大將軍。別的武士笑我是雜種武士,
也是義父挺身而出喝道,誰比我們家虎次郎優秀。我好喜歡義父,從窮人家裡把
我救出來,讓我不用餓肚子,給我好吃好穿的,還教我武士道,不管別人怎麼看
我的出身,他都不改初衷地善待我。他一心期盼我能成為大將軍,為仙角家爭光
,沒想到我大將軍沒當成,卻變成了逃犯。我對不住他…」虎次郎說著說著竟流
下淚來。
  「你之所以改名三郎太,是因為被仙角丈和收養前是某個沒落貴族的三子是
吧?」
  「是的,我本名天野任三郎,被義父收養後才改名虎次郎。」
  「其實早在十年前,古甸城的熊野將軍就已幫你辯解脫罪,軍中對你的制裁
令早就收回。能體諒你的處境,也算知音吧。」我緩緩說道。
  「軍中已經收回制裁令,真的嗎?」虎次郎再次確定地道。
  
  我點頭,他泣然。
  
   VI
  或許是體諒翠微村大敵當前的處境,由里香沒來找我,我得以專心思索對治
亡靈之道。只是想了很久,從來沒做過比床舖更大的結界,臨時做一個守護翠微
村的大結界已經夠心虛了,更別提滅魔的法陣了…
  今天一整日虎次郎都在神社陪我,我想著防魔,他想著過去。對兩人而言,
今天似乎過得特別快,該來的總是會來。
  「你打算怎麼做?」我問著沉浸在過去的虎次郎道。
  「我想清楚了。義父對我恩重如山,我卻違抗軍令致使大軍敗亡,就算禾馬
台國不制裁我,我也不能丟掉戰敗的責任。如果仙角一族不原諒我,我甘心就戮
,死在義父的手下。只是覺得對不起義父,他對我恩重如山,期待甚殷,我卻無
法成為偉大的武士,為了茍活混成農夫,污了仙角家的英名。」他滄桑地道。
  「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只有你沒中徵羽的言靈?」我問道。
  「為什麼?」
  「徵羽的言靈曾提到,死腦筋只配死人。就是因為你腦筋靈活,懂得隨機應
變,所以才沒像那些服從軍令的死板家將一樣,陣亡沙場。這言靈之所以厲害是
因為利用了軍人服從的天性,所以對受武士道教育,以服從為天性的武士來說幾
乎是逃不開的咒縛。但就是你當時懂得隨機應變,以智慧對抗服從,方才不受徵
羽言靈的制約而逃出死厄,成為全軍唯一倖存的武士。既然活了,就沒有死的理
由,否則豈不便宜了徵羽?沒記錯的話,仙角丈和只剩你一個孩子,你要讓仙角
家絕祠嗎?」我厲聲道。
  「一切任憑義父決定。」虎次郎認命地道。
  「逝者已矣,我絕不讓丈和動你。」我堅決地道。
  我暗下決心,如果丈和真是奪命兇靈,於天律於私誼,我怎麼樣也不可能讓
虎次郎赴死,就算要召喚金剛明王將仙角一族的亡靈打到魂飛魄散也在所不惜。

  銀盤般沁涼如水的月亮底下,秋山林野的晚風依然蒼刷有勁,巡行大地的武
士一樣足下無影。在我律令下,村裡不分男女全在屋裡,只有虎次郎和我在村門
迎接仙角一族的亡靈。
  今晚,為了隱藏手印的光芒,我特地穿上白色狩衣,先行祕儀,雙手在長袖
內結好穢積金剛祕印。若是丈和有所不軌,我就摧動咒語召喚至陽至剛的穢積金
剛毀滅兇靈!無論如何,絕不讓虎次郎死於亡靈之手。
  仙角一族武士之前,虎次郎向丈和伏首而跪,意甚柔順,形甚卑微。
  「義父,當年違抗軍令是我不對,你要殺就殺吧。」
  我不發一語,繃緊神經注意丈和的一舉一動。只見丈和一改之前的肅殺剛硬
,神色溫柔地看著虎次郎。
  「傻孩子,我們找你不是要殺你,而是要告訴你,十年前的那天我們並不怪
你。你很聰明,沒中徵羽的言靈,不愧是仙角家的孩子,我們都以你為榮。」丈
和慈祥地道。
  「可是我...我沒當成一個好武士,我對不起義父,對不起仙角家…」
  望著丈和,虎次郎虎目含淚。丈和溫柔地將他扶起,任誰都感覺得到那份情
比金堅的父子情。
  「武士上戰場心無畏懼,只知一心為國殺敵,死後英靈本該封神,成為天將
,無奈當初中了徵羽的言靈,我們一族全被封進北條神宮的棋子裡。那棋子經過
特別咒禁,任何法術也無法解放棋子內的魂魄。你日日的思念我們都清楚,夜夜
的悔恨我們感同身受,要不是被封在棋子,為父真想飛到你身邊告訴你,別自責
了,我們不怪你。」
  「義父…」虎次郎含淚低吟。
  「後來徵羽死了,言靈的力量雖然變小,但我們還是離不開咒禁的棋子。不
過,畢竟是能封神的英靈,雖然離不開棋子,但是滿月魔力高漲之際,還是能讓
意念前行,循著思念的脈動尋你。當我們意念跟著思念尋到翠微村,或許兇了點
,只是希望早點找到虎次郎而已。那時之所以稱你為角將而不稱名,是因為當年
徵羽下言靈時你也在場。雖然徵羽死了,言靈仍未消失,擔心叫你名字會讓你再
次繼承仙角家受詛咒的命運。」丈和溫和地看著虎次郎,滿是感動的歡喜。
  「我請法師為你們超度!」虎次郎喊道。
  「沒用,咒棋能擋住所有咒語。」丈和搖頭道。
  「那我帶把刀殺進北條神宮將棋子毀掉,這樣你們就可以升天封神了。」虎
次郎激動地道。
  「不行,棋子毀了,我們也魂飛魄散了。」
  「好惡毒的法術!」我不禁脫口道:「那到底要如何才能解放你們?」
  「以言靈始,以言靈終。除非破除言靈,否則我們將永遠困在棋子裡。」
  丈和慈愛地撫摸愛子臉頰,透明的手掌穿過虎次郎的身體,虎次郎直直望著
十年來日夜想念的父親,兀自淚眼噗簌迷離。
  「義父…」他泣不成聲地鳴語。
  「別哭,虎次郎。你是我仙角家的好孩子,誰比我們家的虎次郎優秀,你會
是戰場上的大將軍。」
  跪地的虎次郎揩掉臉上的鼻涕淚水,臉上幾許皺紋的丈和無限溫柔地拍著他
的肩膀,真田、藤堂,還有十多位仙角一族的家將也圍到虎次郎身旁。是仙角家
祝福武士的軍禮,十九隻透明的手觸著他的肩,臉上全是微笑和期許。彷彿將所
有希望寄託在虎次郎身上,武士們的身軀越來越透明…
  
  「別哭,虎次郎,我們愛你。」

  放任虎次郎的淚水不住決堤,我鬆開袖裡的手印,耳邊迴盪武士消失前的聲
語,包容了所有的體諒、寬容、寵愛與期許。

  這是我聽過最美的言靈。

   VII
  天剛破曉,虎次郎將房子與微薄的家產分贈鄰人,就連田地也分配好,看來
是鐵了心要離開這裡。臨走前,他到豬舍餵最後一次豬,餵完就將豬一隻隻贈予。
  「真的要離開了?」我不捨地問道。
  「想找個人投靠,當個好武士,才不辜負義父的期望。」
  「可是你中了言靈,一旦陣亡,魂魄會被封在北條神宮的咒棋裡。」我擔心
地道。
  「寧願以武士的身份戰死,就算被封在棋子裡,也能同義父和我仙角一族的
英靈為伴。」他豪壯地道。
  武士有武士的歸處,每個人都有他的天命。我低首不語,尊重虎次郎的決定。
  「法師,難道真的沒法救我仙角一族嗎?」虎次郎皺眉道。
  攬著轡繩的虎次郎和日光偕立我的跟前,一人一馬煞是俊挺英武。有個農人
沒抓好豬,逃走的豬在屋旁亂竄,一下子豬隻人人喊抓,氣氛頓時熱鬧起來。這
番場景生起許多感觸,翠微村又少一個人了,一個很熟的朋友。像是從生命中割
捨掉什麼似的,有些悵然若失,所謂的離別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徵羽雖亡,但是言靈的力量只是削弱,並未消失。想起只要虎次郎一日為仙
角族人,便一日背負陣亡的宿命。丈和期許成為大將軍的深情言靈與北條神道詛
咒戰死沙場的悲情言靈交纏在這名二十七歲男兒身上,他背負的是怎樣悲壯的宿
命。
  「也不是沒辦法。以言靈始,以言靈終。如果你能成為真正的角將,或許就
能破解言靈,解放仙角一族。」
  「不解,請法師明示。」虎次郎請示道。
  「照言靈之意,變成木頭棋的那枚角是你的宿命。但是如果你已經是角,木
頭棋那枚角就無法封你入棋子內,那意思如同沒有人可以用左手舉起自己的左手
。」我說出昨晚苦思一夜的心得。
  「你的意思是,仙角虎次郎原本該變成角將,但如果他已經是角將就不用再
變成角將,是吧?」虎次郎消化了許久方才說道。
  「是的。當你是角將時你應該在棋子裡,但你若成為角將時沒在棋子裡就違
逆了你是角將時該在棋子裡的言靈,徵羽的言靈將因現實的矛盾而崩潰。」
  「似乎有些懂了,所以我該設法讓大家都叫我角將。是吧?」他慧根地道。
  「如果真要上戰場,那就衝鋒吧,以角將之名。當角將之名傳天下,你便是
角將,徵羽的言靈崩矣。」
  「我明白了!謝謝法師。」虎次郎揖禮道。
  「將這封引薦信交給古甸城熊野將軍的夫人,她會為你安排一切。若有人問
你姓名,但言角將。至於日光,反正在我這裡也是辱沒了牠,名馬配英雄,就送
給你。此後你將成為熊野澤之麾下的武士,十年前他為你脫罪,對你有恩,你為
他效力也是冥中註定。這次,可要好好保護自己的主公哦。」
  我從懷裡取出一封信,虎次郎接過信後便揣入懷裡。
  「法師大恩,虎次郎他日有成,必當報答。」虎次郎跪地作揖,行武士之禮。
  面對一個明知身中詛咒仍勇往直前的武士,我還能為他做什麼呢?
 「唸咒的就一定比言靈厲害嗎?」北條光秀的聲音迴盪淒冷的秋風裡。
  「咒語一定破言靈。」我在心裡毫不妥協地回道。

  「半個時辰後到翠微神社的竹林躲藏,不管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能洩露自
己的行跡,不能讓人看見你,能不能解救仙角一族的英靈就靠你了。」
  我掉頭就走,沒看虎次郎的表情。來不來,我尊重他的決定。

   VIII
  在丈和帳中沒有反駁的虎次郎自然是中了言靈,就算他逃得了一次、兩次戰
場上的言靈詛咒,逃得過一輩子嗎?戰場上奮勇殺敵的武士英靈本該封神,但他
的宿命卻是等著被封入北條神宮的將棋內,明知如此,卻又帶著丈和的期許出陣
,悲壯在真正的武士眼中,或許只是一種美感吧。
  坐在竹林裡的我思考著宿命這檔子事。如果在熊野將軍府的那天我挑的馬不
叫日光、如果虎次郎沒將豬隻贈人,我會因為聯想到日光與豬隻而做下這樣的決
定嗎?
  氣氛變了,像是觀察著新來的訪客,竹葉精靈的絮語停了,氣氛沉寂安靜,
我知道他來了。
  他就在我身後,或許還要遠些的地方。我沒回頭,稍微放大聲音地說出一段
段自言自語。
  「被言靈詛咒的人不一定會背負死亡的命運,依陀羅尼之力,咒語一定破言
靈。」
  抬頭觀察四周動靜,確定沒有人跡之後,我繼續自言自語。
  「說到破言靈,我想到戰神摩利支天。此尊身金色,著紅色天衣,三面八臂
,執諸法器坐於十二隻金豬所拉的金豬車上。正面勇猛自在的深黃微笑相,左面
為精進降伏的豬首,右面為圓滿清淨的深紅面相。摩利支天有大神通,常行日前
,日不見彼,彼能見日,無人能見,無人能知,無人能捉,有隱形自在之力,密
號「戰威金剛」,是為大戰鬥軍神。出陣前奉請摩利支天,戰威加持,百戰不殆。
  日夜恆誦摩利支天真言『嗡。摩利支玉。梭哈。』,出陣時務請加念『於行
路中護我,非行路中護我,晝日護我,於惡怨家中護我,王難中護我,賊難中護
我,一切處一切時護我。』
  如此,必得摩利支天護持,一切危難迫害不能。」
  說罷,我又大聲唸了百零八遍摩利支天真言,相信不管竹林裡躲著什麼人都
一定學會此咒。咒語唸罷,我續言道。
  「此外,刻摩利支天像一尊,置於檀城供奉。持咒十萬遍,摩利支天便為護
法,日夜守護。有摩利支天守護,一切鬼神災難不侵,何況言靈。」
  我將一張昨晚熬夜繪製的摩利支天法相置於腳邊,上頭還有我寫的求護持祈
禱文。
  「摩利支天是密法,不具資格傳密法之人將負重罪,而未灌頂就修習密法之
人亦是犯盜法罪,死後下金剛地獄。不過若在佛像前合掌恭誦大輪金剛陀羅尼二
十一遍,即如見佛,即同入一切曼陀羅,所得諸法,皆得成就。」
  我接著誦大輪金剛咒百零八遍。
  「南摩司得里牙。提維嘎蘭。打他噶他蘭。嗡。維拉及維拉及。嘛哈佳割拉
。乏及里。洒打洒打。洒拉得洒拉得。德拉夷得拉夷。維達嘛你。三般家你。得
拉嘛底。細達。搿里牙。得蘭。梭哈。」
  從懷裡拿出一張寫有大輪金剛咒的如來佛畫相,那是我昨晚恭繪的,將之置
於摩利支天法相上邊。
  「只要先在佛像前誦大輪金剛咒二十一遍,如此就不犯盜法罪,且能圓滿地
修持摩利支天的咒語,密法真是微妙難言。」

  離開竹林,我回到神社裡,半臥地板地重溫自己的決定。放任虎次郎背負詛
咒的言靈在戰場廝殺一定不行,唯一的解決方法或許就如同我對北條光秀所說的
那句,咒語一定破言靈。
  唯有金剛上師才能傳授密法,我只是密教行者,根本就沒傳法資格,偏我又
不願意虎次郎白白送死,所以在竹林裡自言自語。
  ( 我沒有傳法,只是自言自語,誰偷聽那是他的事,於我無關…)
  我沒說出摩利支天戰威加持法、武器加持法以及隱形法的奧義,只說出求護
持文以及刻像護身法。欲破言靈,此二法足矣。

  刻意憶起什麼似的,我回到竹林,放在地上的兩張摩利支天相與如來佛相竟
已不翼而飛。任風吹亂我的髮稍,懷念起某人似的,我站著不動,兀自眺望著遠
方。

  該做的都做了,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嗡。摩利支玉。梭哈。」

   IX
  書畫、陶藝、布匹、胭脂水粉…喧鬧的街頭擺滿各式各樣的攤位,花花綠綠
、玲瓏百樣,看得人眼花撩亂。難得到城裡來,由里香興奮極了,在各個攤位前
留連忘返。這也難怪,翠微村地處偏遠,又在交通不便的翠微山上,自然沒有城
裡繁榮,物品貨色也單調多了。這次重回古甸城,心情是很輕鬆的,想說由里香
很少有機會到城裡,所以順便帶她出來玩玩。沒說什麼沒做什麼,我總是微笑著
陪她逛街。單單只是在她身邊,便是潔美的喜悅。
  之所以在古甸城是因為虎次郎捎信邀請我參觀他的新居。當初我讓虎次郎帶
信給熊野夫人,信中只書「護身符」一詞。聰穎的夫人很快就了解我的意思,將
虎次郎安排在熊野將軍麾下。對虎次郎而言,能再度以武士身份出陣是一件幸運
的事;對熊野澤之而言,千軍易求,一將難得,虎次郎的加入猶如及時雨,行軍
調度多了很大的彈性;對夫人而言,猛將隨侍夫君,再沒比這個更好的護身符了。
  
  「楊,你有沒有缺什麼?」由里香體貼地問道。
  我想了想,勉強擠出一個答案。
  「缺條髮帶吧。現在這條綁髮時會咬頭髮,想買條好一點的。」
  「我幫你挑幾個吧。」
  說完她就拉著我到一個賣女人家飾品的店家,幫我揀了幾條髮帶。
  「幫你試試。」
  她為我綁髮,詢問我的感覺。
  「這個好,不會咬頭髮。」我愣愣地道。
  一連三次,我都說好,於是買了三條髮帶。其實,髮帶好不好我並不關心,
我比較在意的是撫弄我頭髮的那雙手。就像駕著日光趕回翠微村的那一晚,風吹
開我的髮似她纖手翩翩繾綣,只是她的手更細緻地溫柔,帶著清潤體香的指尖輕
輕地在頭皮烙下溫暖的悸動。
  時候不早,該辦正事了,我向居民探問虎次郎的新居。
  「請問,角將的宅邸怎麼走?」
  「你是指那個三天就打下瑯邪國兩個城的角將啊?」賣飾品的老婆婆道。
  「是的。」
  「這兒直走,前面那間布莊右轉,再走一會兒會看到一間大房子,橫匾上題
著一個大大的角字,那就是了。」
  「謝謝。由里香,我們走吧。」
  察覺她沒有動靜,原來在注意店裡一支別緻的髮簪。看著那支髮簪,我的臉
上擺著奇妙的表情。
  「真的不行賣給我嗎?」由里香有些哀怨地對著老婆婆道。
  「小姐,不是不賣給妳。別家小姐付了訂金,我收了錢,實在不能賣啊。」
  由里香惋惜的神情令我忍不住想發笑,忍住笑意的我領她離開店家,不久到
了角將府邸。門前橫匾果然書了一個大大的角字,只是字不在中間,卻整個偏到
右邊,看起來十分不協調,我知道那是虎次郎的用心。每當出入門前警惕自己莫
忘族人,唯有角將之名傳遍天下,破除言靈,屆時方才補上仙字,重振仙角家的
榮耀。
  向家丁通報後,身穿鎧冑的虎次郎親至門前迎賓,我和由里香隨他帶領,進
了寬廣的大廳。
  「沒想到由里香也來了。」虎次郎訝異地道。
  「看看老朋友呀,當了武士就不理我們這些平民,居然只約法師到你家玩,
差別待遇,說不過去吧。」由里香開玩笑地道。
  「說得過去,說得過去。我不是平民,是法師階級呢,武士對待平民和法師
的態度當然不一樣…嗯,三郎太,你果然有差別待遇。」我不曉得幫誰地道。
  笑語一會兒,虎次郎邀我們進一間窗明几淨的密室,密室裡供奉一尊三面八
臂的神像,正面深黃、左面豬首、右面深紅,坐於十二隻金豬所拉的金豬車上。
  「這尊神明好特別,是那一尊啊?」由里香問虎次郎道。
  虎次郎微笑,默默不語。
  「裝什麼神祕…楊法師,你知道這是那一尊神明嗎?」由里香又問道。
  「問他吧,他一定知道。」我避重就輕地道。
  不待由里香發問,虎次郎示意大家坐下,拍手要下人取些茶水點心。
  「某日在路上撿到一幅畫像,覺得不錯,便叫人刻了一尊在家供奉。不知是
否是巧合,從那之後,出入戰場如有神助,就連箭雨中也是來去自如,一切刀兵
傷我不得。
  至今,我對那位遺失畫像的人依然心存感激,託他的福,我才能和神明結下
殊勝的緣份。今日請楊法師來,只是想請法師看看我的神像而已。」虎次郎感性
地道。
  端看神像,勇猛自在的深黃面相令人感觸萬千。怎樣的命運才能讓一個沒有
佛法的世界,降下密教戰神殊勝的容顏。
  當我像前沉浸良久,一個傳令兵向虎次郎耳語。他神情有異,顯見有事了。
  「即將披掛上陣,請法師賜福。」虎次郎恭謹地道。
  我在像前心輪轉咒百零八遍,手觸跪地的虎次郎肩膀道:
  「願菩薩於行路中護你,非行路中護你,晝日護你,於惡怨家中護你,王難
中護你,賊難中護你,一切處一切時護你。」
  有些密是不能說的,虎次郎眼神澄澈地望著我,彷彿密室中沒有由里香、沒
有傳令兵,天地之間唯吾兩人爾。
 
  「嗡。摩利支玉。梭哈。」短短一句,虎次郎道出千言萬語。

  我微笑點頭,英勇的武士作揖拜別,沒入迴廊光影交雜的寂靜盡頭裡。

   X
  即使只在攤子前掠過一眼,仍被我抓住了驚鴻一瞥的惋惜表情。由里香一路
上心神不寧,只怕心思全懸在那根漆黑色的別緻髮簪上。一個眉毛的輕挑,一個
眼神的晃盪,就連惋惜的表情都這樣細膩多情,真不愧是翠微村第一美人。
  「從剛剛到現在,你一直在偷笑什麼?」由里香銳利地問道。
  「唉,你多心了。」我裝死地回道。
  「之前在三郎太那裡也是,你一句三郎太一句的,把我當透明人一樣,是不
是有事瞞著我?」
  ( 驚~)
  女人精準的直覺著實令人驚嘆!我一個微笑擋掉由里香懷疑的眼光,懷中取
出一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漆黑色髮簪。
  「給妳。」我靦腆地道。
  由里香雙手掩面,遲遲不敢相信心愛的髮簪就在眼前。
  「你怎麼有這支髮簮?」
  「上次在玄玉城看到,我覺得很適合妳就買下了,只是一直沒機會給妳。」
我低首道。
  拿下舊髮簪,由里香端莊爾雅的盤髮模樣縈繞我的心頭。就這麼過去擁抱著
她,或許我們的人生會步入另一個嶄新的境地。情不自禁想傾訴衷曲,欲言又止
的樣子卻惹起由里香的注意。
  「怎麼了?」她問。
  「沒事…」
  有些密是不能說的,近情情怯的我沉默了。愛情遠得比什麼都近,由里香卻
近得比什麼都遠。
  清寒的初冬撩起刺骨的涼意,無意的顫抖是冷卻的空氣悄悄鑽入三萬六千個
毛孔裡。脫下簡便的青衫披在她輕薄的肩上,無言的凝視,她摟緊身上的青衣。
洞穿那雙清澈瞳仁裡顫動的柔媚魂靈,視線也寂滅於蕩漾春光的海域。

  有些密是不能說的。是的,我有事瞞著你,那是冬冷的青澀落葉埋葬了深秋
蕭瑟的霉香氤氳,深深潛藏在心底的一句,最美的言靈。
SIHL0304 發表於 2009-2-20 01:34
第八話點頭石

    張開眼簾,天地卷成一片迷離的昏眩。伴隨搖晃的景物,如泣如訴的絲絲耳

    語朦朧地漩繞虛弱的我,倒下的軀體置身夢醒之間倉皇動蕩的冷繪異境。好冷,

    還是好暖?寒冬的透骨冰光川流室內每個晦暗的角落,沖刷靜寂的黑暗,夜晚的

    河床留下閃爍的晨光沙金,而潺潺的流水聲是傾訴還是呼喚、悲苦還是相思,絲

    絲入扣的呢喃在耳邊低鳴…

    I

    「法師,起床吧,出大事了!」

    「唔…」我呻吟道。

    「全村人都在等你,趕快起床吧,法師。」

    「唔…哦…」

    寒冷的氣溫像極台灣冷冽的十二月,村人吵雜的聲音打斷天涯游子懷念故鄉

    的浪漫情懷。我像簑衣蟲般卷起棉被,試圖繼續呆在溫暖的堡壘,但是村人滾著

    棉被把我攤開,發抖的我就這樣攤在被上曝尸荒野…

    「給我睡啦…」倒地的我向壓著棉被的村人呻吟道。

    「法師,現在不是睡的時候,山崩把村子對外的路給封了,您得趕快看看是

    不是山神發怒了。」一旁的村長冷澈地道。

    (我就是山神啊…)

    中看了竿影,現在差不多才早上五點。

    「法師睡不飽,山神才會發怒。我再睡一會兒…」我掙扎道。

    見我掙扎著卷了棉被爬不起來,村長就叫村人抓著我的腳,打算把我拖出神

    社。實在爬不起來的我索性臉朝下繼續昏迷,任由他們拖行快十公尺…

    「放開法師。」村長搖頭道。

    聞言的村人輕輕放下我的腳,任我在神社的地板上趴平。

    「由里香,怎麼這麼早。」村長招呼道。

    (由里香!)

    急速轉身後雙手後撐,我一個俐落的前手翻四平八穩地踏在地上,身段儼然

    是高強的武術家。環首四顧,不見伊人行蹤,但見村長露出可疑的笑容,兩名村

    人目瞪口呆。落葉飄了下來,我彷佛听見天邊烏鴉響亮的叫聲…

    「咳~大概是我看錯人了。」村長避重就輕地道。

    記得當初豪爽地答應當翠微村法師也是村長布下美人計的緣故,這家伙當上

    村長絕不是僥幸,說他是全村最厲害的角色也不為過。這一折騰,瞌睡蟲也跑了

    ,我換上行裝,手腕纏上念珠,倒提金剛杵,隨他們到外頭去了。

    II

    「原來是地震啊。」我說。怪不得昨晚睡得全身晃蕩…不過,夢醒之間縈繞

    不絕於耳的低語又是怎麼回事?無遐多想,我趕忙視察災情。

    村子有參條對外道路,一條向東經過大原埤通往樹王村,一條向北直達黑森

    林,一條向西可通往山村、鳴江城等市鎮。現在向西的道路被崩落的土石給阻

    擋了,據村民表示,那是昨晚地震引發山崩所致。對涉山路如履平地的村民來說

    ,這樣的坍方不會影響他們出入,但是外面的車隊商旅卻無法將貨物載進翠微村

    ,這影響倒是挺大。

    「所以你們打算清除土石,恢復對外交通,對吧?」我嚼著村長送的大餅道。

    「也只能這樣了。」村長皺眉道。

    在我唬弄村人那只是單純的地牛翻身,不是山神發怒後,村長一聲令下,男

    人們開始動工鏟土搬石,我則蹲在一旁吃大餅。幾個男人在一塊目測重約好幾百

    公斤的大石頭上綁了繩子,繩子另一端綁在黃牛那兒,顯見是要用牛拉石頭了。

    另外幾個人則在後面幫忙推,石頭以緩慢的速度走走停停,在地上拉出一條深刻

    的拖痕。

    清理土石的工事中,最難處理的大石頭都能搞定的話,這里大概沒我的事了。我向村人拜別後便回神社,還有重要的事得做呢。

    智慧如海的地藏王像旁多了一尊地神像,山神碑旁也多了一座苗稼神碑,全

    是我委托村內的雕刻師做的。碑上,我胡亂題了一首詩︰

    一踏千頃浪

    日出金扶桑

    離別還復來

    苗稼神無秧

    意思是…沒什麼意思,心情好就題上了…

    記得蝗災那夜夢見和苗稼神在稻浪上嬉戲徘徊,一羌一鹿踏穗揚蹄、頂角舞

    旋,醒來時頂上依稀殘留羊角與鹿角對撞時的摩擦力道,閉目時尚以為置身夜幕

    下的月圓遼闊、天高地遠。

    關於豐收,苗稼神自然有一份力,立碑供奉並不為過。碑上靈動的雄鹿昂首

    闊步,和另一旁花葉艷山羌的悠然自如形成有趣的對比。豐收後我曾在田邊靜耳

    傾听,奇怪的是再感受不到苗稼神的動靜,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樣。我想當年瘟疫

    之後,巫女尋不著花葉艷山羌,大概也是這般心情吧。

    憶起當年花葉艷山羌違反天律的下場,不禁為苗稼神擔心起來。如果他是因

    為稻子收割,元神潛藏所以找不到便好,就怕是和花葉艷山羌一樣遭受天譴,被

    打入天牢、貶職外放或削除神籍流轉生死,那就太過意不去了。

    埋首書叢,我開始翻查書上有關苗稼神的記錄,昨晚就是因為查到大半夜所

    以今晨才爬不起來。查了很久,線索還是只有藤子留下的祈求豐收文里提到的名

    字,原來翠微村的苗稼神喚作神無秧。

    「今晚,再來挑燈夜戰吧。」望著牆邊八大櫃的書,我不禁苦笑道。

    III

    彷佛有什麼人在耳邊呢喃,我嘗試起身探看,但是寒冷氣溫讓我離不開溫暖

    的棉被,濃厚睡意剝奪了淺薄的氣力,半夢半醒之間,欲起不起的我躺平地板的

    床褥上無病呻吟。

    太晚睡了,眼楮睜不開,透過微啟的眼縫隱約整個房間都在幽微的視界之內。身體一動也不動,意識卻越來越清醒,索性闔上眼楮,以一種悠然的態度細細

    品味低回的聲音。

    這樣的寧靜令我想起櫻,遙遠的戀人。櫻的聲音就像緩慢流瀉的月光在沉靜

    的河床上轉呀轉地那般輕柔靈動,一點語調變化便會如同在平靜水面上激起變化

    的漣漪,波狀擴散的聲紋向外散落成空中飄舞的緋紅花瓣,一襲粉紅色的醉人春

    意。

    耳邊的低語有著類似櫻的粉調柔情,卻沒有招惹水漾的波光靈動,反倒勾勒

    出墜地花泥溫雅的板滯。這不太靈活的阻滯感有點像是記憶中羞澀的國中女孩,

    未成熟的稚嫩聲音總會引人聯想到青隻果的圖騰,那是尚未長成大樹,剛吐出嫩

    芽的款款青澀。

    現在所聆听的聲調又比稚嫩的青澀多了一道世故的調味,小青甜美的笑顏浮

    現眼前。略微低沉的磁性聲音彷佛熟透的隻果垂掛沉甸的枝頭,這樣溢滿成熟魅

    力的風情讓我懷念起那一夜共飲的梅子酒。平凡的語調沾染一點世俗的風霜,就

    如同發著氣泡的梅子酒一般,看似青澀卻是再成熟不過,還帶著一點飽經世事的

    甜冽。不過或許是我意識著她是風塵女子,方才濃烈地感受到她的魅力也說不定。

    耳下不絕的聲音少了梅子酒般引人想入菲菲的甜冽,多了一點井水清澈的潔

    淨。這樣的清澄讓人聯想到藤子規矩中肯的聲音,不粗糙,也不會太縴細,質感

    類似次級的布匹。說不上低沉磁性,談不上高亢響亮,或許就是這樣的平凡,才

    讓人感覺到誠摯的心意。不似水波般輕靈閃動,也不如春泥般黏滯,一個一個音

    咬字清楚,不疾不徐,就像夏日吹過沾點青草味的薰風,平凡卻也是人海中獨一

    無二的鮮綠聲音。

    可是,我听見的不是這樣純然的澄淨,類似井水有些懸浮粒子般的雜質,這

    樣的不單純反而有貼近現實的真切感。不知怎的,柳月巫女進退有致猶如熟練軍

    隊般的語調在腦中的另一端響起。堅決的霜凍語氣總可以冰封許多雜音,方正又

    切有角度的聲音難免會有扎人的尖銳感,但是歲月自然地包裹著鋒利的角度,藏

    起尖銳的鋒芒,反而加重了聲音的份量。像是圓鈍的鐵槌,話兒總會切合地敲進

    心坎,錐心的力道壓得讓人有點喘不過氣來。

    並不是那樣有歲月包裹的穩重,我听到的是再少些負擔的聲音。脫掉束縛的

    冬衣,聲音自然輕盈。少了禮法的綁架,明子天真的童聲就像落在銀盤上的彈珠

    般叮叮當當,就連看不到的黑暗中也听得見清脆的明亮。

    听到的不是太過坦率的明亮,得再幽暗點才行,像是由里香吐息而出,揉藏

    黑夜曖昧的花香,五指所及觸不著暗香浮動,卻已置身浪漫多情的桃花深處。

    細听之下,夜半之聲沒有這般調情的嫵媚。少了熟透的春情,多了點淒美的

    哀怨,不似風的主動追求,倒像花草被動的等待,冰涼的北風重重洗濯過一般清

    致,不知道是那個女人寒澀的相思?

    …

    …

    …

    「法師,起床了!」

    「唔…」我呻吟道。

    「地震了!」村長凝重地道。

    「給他震。」我繼續昏睡。

    「神社起火燒起來了!」

    「給他燒。」我將棉被卷得更緊。

    村長搖搖頭,一聲令下,村人滾著棉被將我攤開,發抖的我於是再次曝尸荒

    野…

    「給我睡啦。」我掙扎道。

    「法師,那顆石頭又回來了。村人們嚇得要死,您得去看看才是。」村長加

    重語氣道。

    中看了竿影,現在才早上五點。

    (大家都不睡嗎…)

    「晚一點石頭就會自己跑走,別擔心啦。」微弱的聲音以極不具說服力的口

    吻說道。

    見我掙扎著卷了棉被爬不起來,村長叫村人抓著我的腳,打算把我拖出神社。實在爬不起來的我索性臉朝下繼續昏迷,任由他們拖行快十公尺…

    「放開法師。」村長搖頭道。

    聞言的村人輕輕放下我的腳,任我在神社的地板上趴平。

    「由里香,怎麼這麼早。」村長招呼道。

    (哼,想晃點我,才不會被騙咧。)

    「法師賴床,這樣可不行哦。」一個鳥囀般動人的聲音傳入耳際。

    (由里香!)

    我連忙爬起,來人果真是由里香。見我驚惶失措,村長和村人一旁竊笑,想

    到被由里香看到自己攤尸的樣子,我暗地吞下恥辱的淚水。落葉飄了下來,彷佛

    听見天邊烏鴉響亮的叫聲…

    「這次我可沒看錯了。」村長露出了老謀深算的笑臉。

    「你怎麼這麼早來這里?」我問由里香道。

    「路上村長叫我來的。」

    我斜睨村長,他別過頭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這一折騰,瞌睡蟲也跑了

    ,我換上行裝,手腕纏上念珠,倒提金剛杵,隨他們到外頭去了。

    IV

    「不會吧!」我傻眼道。

    沒錯,是昨天那塊石。一公尺高、環圍約五十來寸的大石頭矗立昨日山崩的

    土石堆前,從不遠處草叢那兒一道刻在黃土上的溝痕蜿蜒而來,在石頭的底下斷

    了線。村人不敢破壞地上的溝痕,留待我去探查。

    大概是村長指揮有方,村人並沒有靠近那些溝痕,保留完整的原始狀況,更

    顯氣氛之詭異。七、八公尺長的溝痕周圍除了我之外,沒有閑雜人等的腳印,連

    個鳥獸的爪印也沒有,難不成是石頭自己走來?

    感受到村人灼熱的眼光,那是尋求事件解答的熱線。本想和以前一樣隨便唬

    弄過去,卻發現自己連唬弄都唬弄不出來,這次的事件真的太離奇。

    「法師,這是怎麼一回事?」村人鼓動道。

    「不太清楚,把石頭拖到草地,繼續清土堆,總不能為了一顆石頭在原地杵

    著,恢復交通先。」

    有的人拖運大石頭,有的村人繞過石頭繼續恢復交通的工事。我無聊地撫摸

    石頭,除了手掌上沾了一層露水的濕意之外,問題一點兒也沒解決。

    「冬天也沒啥事好做的,你這麼早起床干嘛,應該不是要看我睡覺吧…」我

    打著哈欠道。

    「山崩了,所以來找一株草。昨天找半天找不到,大概被土石堆埋了吧。今

    天再找找,找不著只好放棄了。」她的語氣帶著一點哀怨。

    對於一早會到竹林找尋赤箭蘭的人而言,這樣的舉止並不令人意外。不忍她

    輕蹙蛾眉,我生起為佳人分憂的沖動。

    「怎樣的草?我幫忙找找。」

    「玲瓏小巧的一株草,葉片帶著火紅色的光澤。」

    「听起來頗為神奇。」

    貧瘠的腦中浮出楓葉秋紅的景致,火紅的葉子,我只能做這般的想像。陪由

    里香沿著路旁找了挺久,後來她帶著些許的落寞離開,我也對自己的無能懊惱。

    不過這份懊惱沒維持多久,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轉到石頭上。

    「難道這石頭真會自己動?」我戲謔地自問。

    《西游記》里有顆大石頭吸收天地靈氣後變成了猴子,後來成為降伏群魔的

    大猴神,此即中國家喻互曉的孫悟空,難道眼下這石頭也變成了猴子趴趴走?可

    是人家孫悟空可沒變回石頭,根據科學的說法大概是永久質變了吧…

    還是說有個家伙拍著翅膀天上飛,如此就能不留腳印地拖走石頭?話說回來

    ,若真有這種既能飛又能拖動幾百公斤的怪力家伙,倒想見識一下…

    「應該沒這種妖怪吧。」強悍的直覺下了判斷,迅速將疏懶脆弱的理性長考

    踢飛。

    根據慣例,我的科學思考回路經常處於短路的狀況,還是尋求玄理方面的解

    釋比較符合我的風格…

    難不成石頭真有生命?我想起台灣民間信仰的石頭公,將石頭神化的神祗。

    一般而言,奇石怪樹往往被人們視為不尋常,若有人祭祀便容易招惹一些鬼神精

    靈聚集,鬼有小五通,因此小靈小驗是有的,石頭公的由來即是此理。不過現下

    的石頭並沒享有香火,如果說是附靈的話,能牽動幾百公斤大石頭的鬼神恐怕也

    非等閑,如此的狠角色不去享受香火,沒事跑來搬什麼石頭?

    除了鬼神附靈,滿腹狐疑的我實在想不出其他解釋。為了解開石頭行走之謎

    ,我請村人在石頭外圍立了參根木樁,將繩子環繞木樁立下一個參角形的結界,

    而石頭就在參角繩結界的正中央。

    將繩子灑上軍荼利明王水清淨後,我開始秘儀觀想。金剛橛、金剛網、金剛

    牆、金剛火,手印流轉變換,四重結界虛空降臨。慎重起見,我行秘儀,再結金

    剛合掌手印召請手持威猛降魔杵的韋馱天守護結界,將陣中的石頭保護得滴水不

    露。

    如果石頭不再動了,表示石頭內的鬼神被結界束縛而動彈不得,石頭行走的

    謎底便是鬼神之力;如果石頭還是動了,就排除鬼神的因素,屆時再派村人站哨

    監視不遲。

    石頭行走的真相為何、幕後的藏鏡人所為何來?一連串的疑問隨著路邊堆得

    越來越高的廢土堆,逐漸在人們心中疊成一道巨大的陰影。

    V

    天邊幾抹紅霞,又是日暮時分。本來打算到大石頭那兒再加強一次結界,走

    到村口處卻發現一個生人,遠看像是女人的樣子。我迎向前去,隨著距離的拉近

    ,逐漸看清她的容貌。那是一個長發披肩、約莫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不似由里

    香那般嬌媚,卻出落得十分清秀,衣裝打扮像是外地人。

    「你居然也在這里!」她驚訝地道。

    「你認識我?」我用手指著自己。

    「認得啊。楊石陽,正著念反著念都叫楊石楊。忘記我了嗎?這樣不行喔。」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一時間雷電在我體內奔騰竄流,我彷佛可以看見自

    己鐵青的臉色。

    「你傻了嗎?你也知道我名字呀。」

    「我知道你名字?」

    「第一次見面你就喊我名字,忘了嗎?」她疑惑地問。

    她認真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可是我卻沒有任何關於這女人的印象,一度懷疑

    自己在做夢,但是冷風吹來的寒意是這樣真實,讓人無從收拾起紛亂的思緒。

    「或許我們確實認識,也許是我真的忘記你…能否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貞玲蓁。和你一樣,正著念反著念都叫貞玲蓁。」

    即使兩人相隔陌生的距離,她的語調還是像個熟稔的老朋友,或許是這樣的

    親和感卸下我的心防,原先的震驚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好奇。

    (我又痞掉了…)

    「請教一下,我們最初是怎麼認識的?」

    「你好像真的忘記我了。」她一副傷腦筋的樣子,接著說道︰「那天下午在

    緣道觀音廟,你沒來由地到我面前自我介紹說你叫楊石陽,名字和我一樣,正著

    念反著念都叫楊石楊。你忘了嗎?」

    「緣道觀音廟?你是台灣人!」我驚喜叫道。

    「對啊,跟你一樣掉到這個世界。」她說出一句閩南話。

    听到熟得不能再熟的語言,胸口一陣澎湃,我感動得不能自已。蚵仔面線、

    雞排、小籠包、羹面、珍珠奶茶…台灣的小吃活靈活現地在味蕾上鮮明地躍動,

    憶起想念的夜市、故鄉的人情,細細的情思穿針引線,莫名地在胸口織起暖暖的

    懷念…

    「你是怎麼掉到這個世界的?」我問,語氣滿是溫馨。

    「這可是個有點長的故事呢。」她勾著笑意的眼神撫慰了異鄉人的不安,我

    的心情奇妙地平靜了。

    她對我而言是這樣陌生,來自故鄉的土地人情卻又令人如此熟悉,甚至讓我

    的魂靈穿越時空,飄到那座南海的島嶼。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都是

    天涯游子,在飄泊的心里,台灣才是真正的故鄉啊。小雪初晴是翠微世界的景致

    ,不屬於我的,只有濕冷的冬雨才是台灣的味道,那里才是我的歸處。

    我迎向那位同樣落入魔界的熟悉的陌生人,握著她的手,激動的心情隨著微

    微的顫抖傳遞到另一支玉白的手掌上。雖然不認識她,但此時此刻她的來歷似乎

    不再重要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VI

    趕走好奇的村人,我們兩人坐在神社的地板,見她衣裝有點單薄,我拿件厚

    衣為她披上。明明是初次見面,兩人相處的氛圍卻像久圍的好友,為什麼會有這

    樣微妙的感覺?我說不上來,或許是因為同樣來自台灣的緣故吧。

    「所以,陽明山的夢幻湖起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你和人群走散,循著霧

    中縴細的迷離聲音來到湖邊,遇見了迦羅沙,後來被推入湖心,醒來就到了這個

    世界,是吧。」我再次整理她的論述,心里則是回想到夢幻湖的國寶級水韭,自

    己曾經在K國小的植物園里用小石子打沉了幾個…

    「差不多是這樣沒錯,後來我就在沙江口過日子了。」

    「如果我沒記錯,沙江口應該在樹王村的東邊吧。」

    「是啊,和樹王村隔了幾個村子。蝗災之後,听說樹王村、翠微村和白雲觀

    都免於魔掌,心想當地法師威靈,也許知道如何找到迦羅沙或者是回到台灣的方

    法,於是我收拾行曩到樹王村見柳月巫女,她叫我來找你,接下來的事你就知道

    了。」她一邊說著,一邊興致濃厚地把玩我的金剛杵。

    夜很靜,靜到彷佛可以听見月光照入神社內的柔軟觸地聲,今晚是個沉澱思

    緒的好日子。我向她確認過,我們的確是同一年墜入這個世界,她只比我晚參個

    月而已。墜入不同的湖心,卻都掉到這里,而不是別的時空,這應該表示迦羅沙

    圍繞的時空隧道有著某種程度的穩定性,所以她和我才會都落到這里,而不是一

    個在A世界,另一個在B世界,終其一生無法相見。如果時空隧道有著某種程度的

    穩定性,是不是表示時空隧道的這端是我現在的世界,而另一端是台灣,我們也

    有可能透過時空隧道的穩定聯結逆行回到原來的世界?

    我和玲蓁討論回台灣的可能性,她的眼中同樣閃耀期待的光芒,回到故鄉的

    希望再度被燃起了。只是,當初我以為之所以來到翠微村是為了在這個世界傳下

    佛法的種子,如果我真回到台灣,那命運牽引我到翠微村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是

    為了擋一場蝗災、還是讓花葉艷山羌了一個和翠微村的緣份?這一刻,人生充滿

    了疑惑,之前胸有成竹的想法,如今似乎全成了妄念…

    「別想太多了,就算回不去,我們同是台灣人,也是佛子,在一起算是有個

    照應。」

    「你是佛教徒?」

    一問之下才知道她也是密教行者,只是和我不同宗派罷了。兩個密教行者墜

    到這里,或許這世界真有什麼天命等待我們去完成也說不定。

    「小楊,你有想過一個可能性嗎?」她熟稔地問。

    「你是指?」

    「可能還有其他和我們相同時空的人掉到這里來,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

    是吧?」

    「你說的沒錯。」

    「剛剛我問你怎麼阻止蝗災,你告訴我蟻天令的事,於是我有了一個想法。

    我因為听聞靖平蝗災的事跡而來到翠微村,你也因為身在翠微村的關系所以阻止

    了蝗災,不管是以你還是我的立場看,蝗災平息這件事似乎和掉到這個世界的人

    有著某種程度的聯結。」

    「所以?」我疑惑地問,一時無法會意。

    「蝗災平息的相關地點有樹王村、翠微村和白雲村,樹王村我去過了,應該

    沒有我們這般的時空旅人,翠微村則有你,所以…」

    「白雲村可能也有時空旅人。」我倒抽一口冷氣。玲蓁的邏輯雖然不是毫無

    破綻的完美推論,卻不失為一個可以考量的方向。

    「我想走一趟白雲村,如果那里也有同伴,就算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也好有

    個照應,讓對方知道自己並不是孤獨一個人。如果白雲村沒有時空旅人,那就當

    我去旅行一趟,多走走多看看,也是賞心樂事。」

    玲蓁和我都是密教行者,是否可以解釋成密教行者和墜入異世界有著某種程

    度的關聯?如果推測屬實,那麼白雲村的時空旅人也很有可能是…

    「剛叫你都沒反應,發什麼呆?」她微笑喚道。

    「抱歉,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你剛說什麼?」

    「我說,我想走一趟白雲村,你要不要一起來?」

    白雲村在翠微村的北方,途中隔著一座妖魔橫行的黑森林,一個女孩子支身

    前往確實很危險,更何況她是我在這個世界里唯一的同伴,難得的是亦為佛子,

    我有一百個必須保護她的理由。不過,翠微村正值多事之秋,石頭之謎尚未解開

    ,對外通路也沒開通,現在似乎不是離開的時候。我向玲蓁解釋我的難處,她則

    一臉好奇,表情像挖到寶的小孩一樣興奮。

    「明天也帶我去看看石頭好嗎?」

    「好。」我爽快地道。

    事情,就這麼定了。

    VII

    中國古代有個張良,某天遇見一個在橋上發呆的老人,原來老人的鞋子掉到

    橋下去了。見老人年邁,張良熱心地為老人拾鞋並幫他穿上,老人點點頭,要他

    明天黎明時到橋上見他。張良雖然不解,仍然點頭答應。

    天光未明,他前來赴約,沒想到老人早在橋上等候,並斥責他來得太晚,要

    他明早再來。張良忍住怒氣,回家後心想一定要比老人早到,於是隔天他起得更

    早,沒想到這次還是讓老人搶先了。老人又斥責他來得太晚,要他明天再來,張

    良摸摸一鼻子灰回家去了。這次他學聰明了,月正中天時就到橋上等候老人,姍

    姍來遲的老人很高興地稱許他「孺子可教也」,贊賞張良通過忍辱的試驗,於是

    傳他黃石公兵法。後來張良認真研究兵書,以運籌帷幄之才輔佐劉邦統一天下,

    建立漢帝國。

    我這次學聰明了,一大清早就偕同玲蓁到村外堵那顆大石頭,倒不是想學張

    良向對方凹本兵書,只是想揭開石頭移動之謎。沒想到踏出村外沒多久,震撼的

    景象就矗立眼前,偌大的石頭擋在路中間,這意味著我明天得更早起床嗎…

    「太神奇了!我來的時候路還是空的,現在居然有塊大石頭。」玲蓁驚訝地

    道。

    地上一條溝痕,遠處結界的參根木樁全部傾斜,像是被石頭拖著繩子拉歪的

    ,我杵在石頭前百思不得其解。

    「就像你看到的,這事太詭異了,我完全猜不出石頭怎麼從那里移到這里。」

    不管是之前在K國小還是之後墜入了翠微村,敏銳的直覺和千人首選的理性總

    能讓我冷靜地揭開一切怪奇事件背後的謎底,但這次真的踢到鐵板。如果不是石

    頭附靈,難道是真有個無聊的大力怪物每晚閑著無聊搬石頭?理智沉船了,我呆

    對著石頭空低語…

    「就像人走路會留下腳印一樣,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地上的溝痕不就是石頭

    行走的證明嗎?」玲蓁天真地道。

    「你的想法很有創意,不過我的理性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答案。」

    「你能接受自己穿越時空來到異世界,卻無法相信石頭會走路,不是很奇怪

    嗎?」

    「這…」

    面對玲臻的詰問,自認機敏的我竟然反駁不能,一時為之語拙。

    「生公說法,頑石點頭。听過這故事吧?」

    「東晉時的中國佛教普遍認為有一種斷了善根的眾生是永遠不能成佛的,道

    生大師獨排眾議,提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斷善根的眾生本心仍是潔淨,只要重

    拾本初的光明,還是可以成佛的。道生的見解在當時被視為外道邪說而遭排擠,

    被逐出建康的他依然堅持理念,後來他到了虎丘向石頭說法,頑石點頭稱是。這

    便是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典故。直到大般若涅經這部經書被翻譯出來後,一

    切眾生皆有佛性的觀念才普為流傳。」我滔滔不絕地說出這段佛教典故。

    「就如同這故事所言,頑石既然可以點頭,為何不能走路?」玲蓁的反問讓

    我再次語塞,一時之間我覺得自己是頑冥不靈的外道邪師,她反而像睿智的金剛

    上師…

    「其實宇宙有八道輪回,除了你熟知的天人、修羅、人間、餓鬼、畜牲和地

    獄道之外,尚有植物道和礦物道。之所以不傳植礦兩道,釋尊有他的考量,若八

    道一傳,等於闡明眾生平等,印度當時階級嚴明的種姓制度將受到強烈沖擊,如

    此那些貴族還能住豪宅、享大樂嗎?一闡明八道等於挑戰種姓制度,為了保護既

    得利益,上位者定會強力鎮壓佛教。為了傳教之便,所以當時釋尊只傳六道輪回。」玲蓁儼然大智慧尊,再次發出堪破無明的獅子吼聲。此時我眼中的她散發智

    慧的熠熠光芒,天花飄散,恍若菩薩轉法輪。

    如果當年釋尊只傳六道,種姓制度也能以六道中仍有餓鬼、畜牲和地獄的參

    惡道,境界仍有上下之分來為自己辯駁,就如同種姓制度也有階層的高低之別。

    但八道一旦闡明,連植礦兩道都能成佛,眾生平等,何來階級之分?為了保護種

    姓制度,佛教得到的迫害將可想而知了。如此一想,深覺釋尊不直接闡明植礦兩

    道的存在,的確有其必要。

    「受教了。」我拱手作揖道︰「我相信地上的溝痕是石頭行進留下的痕跡了

    ,但令人不解的是,它為何參次逛到路中間?」

    玲蓁低頭思索,在石頭周圍巡察一番,參分鍾後她停了下來,打個手勢要我

    過去。

    「我想原因是這個。」

    她指著玲瓏小巧的一株草,葉片還帶著稀有的火紅色光澤。我一看大喜,這

    不就是由里香要找的那株草嗎!這下子可以向美人獻殷勤了。不過心喜歸心喜,

    我還是不清楚這株草和石頭移動有什麼關系?

    「點解。」我進一步追問。

    「參生河畔的絳珠仙草,日日飲女媧石上的露水而心生報答之情。後來兩者

    相繼轉生,這段露水情緣後來在凡間成了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故事。」她以浪

    漫的語調訴說一段石頭和草的著名戀情。

    「呃…你是指石頭之所以跑來逛大街,是因為它和這株草談戀愛了!」我呆

    掉了,實在無法接受《紅樓夢》里石頭和草談戀愛的橋段活生生地在現實上演。

    「不然你有更好的解釋嗎?」她笑了笑,以一種很溫柔的表情看著大石頭和

    火葉草。

    雖然我很想把這話當成是玲蓁個人的胡思亂想,不過是女人的浪漫情懷罷了。但是她的表情是那樣認真,陳述如此傳神,以至於我開始反思究竟是不是自己

    太頑固而不肯接納真理,況且我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釋。

    安靜的山林里听見了紛雜的聲音,體內流轉的山櫻精氣熟悉地共鳴。既然相

    信了植物道的情,為何拒絕礦物道的愛?只準山櫻談情,不許石頭說愛,我的道

    理是不是太霸道了?

    「礦物道眾生在我們人類眼中雖然沒有所謂的生命,但還是有靈性的,就像

    中國人深信玉有靈、可避邪一樣。石頭動了,是因為有靈性,而不是有生命,是

    這樣沒錯吧?」我恭謹地請教玲蓁道。

    「所以,有生命才能愛,還是有靈性才能愛?或許這種跨越藩籬的愛才是真

    愛吧。」

    植物道能與人間道相戀,礦物道又未嘗不可和植物道相戀呢?有靈才有愛,

    植物如是,礦物亦如是。

    耳邊一陣空靈,大地沉寂。我知道那是值日的天將巡行至此,魔氛平靖,精

    靈莫語。熟悉的景象浮上心頭,淚眼朦朧里望見她最後的笑容,翩然遁入山櫻的

    枝椏里。綿長的悲傷千絲萬縷地縈繞心頭,念著下次遙遙無期的相會,一陣軟楚

    在胸中。想起山櫻的深情,我若有所思地低首…

    頑石,點頭了。

    VIII

    寒風碎葉飄,東方魚肚白。我在神社前打個哈欠,正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時

    ,由里香卻從後頭叫住我。於是我隨她興奮的帶領,半夢半醒之間又走到村外。

    摟緊身上的棉衣抵御透骨的寒風,這時候挺羨慕還在神社里安睡的玲蓁…她走到

    路邊的大石頭旁,揮手招呼我過去,原來是一株火葉草。

    之前和玲蓁商量後,為了不讓石頭擋道,我們將因山崩而流落路間的火葉草

    移到遠些的地方,接著折回神社。沒想到再往返時,石頭真的如玲蓁所料回到火

    葉草的身旁!

    「你看,石頭像不像在守護那株草?」由里香含笑道。

    我點點頭。

    耳朵貼近火葉草,風中的聲音好安靜。再也沒有那如泣如訴、思慕伊人的低

    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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