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 雪山飛狐續傳 作者:狽風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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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wai 2008-11-9 15:37:4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9 173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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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明爭暗鬥

  胡斐家傳的『飛天神行』輕功絕技,原本即是武林中罕有的一門以氣御氣之法,其祖「飛天狐狸」便已到了神出鬼沒般倐忽來去的境界,傳到胡斐這一代,更是青出於藍,只見他身子斜身一掠間,旋即趕上了在前急速奔馳的湯笙。

  湯笙心裏自知輕功不如胡斐,這才趁他不備之下乘機偷跑,卻料不到胡斐竟能兩個起落便已跟了上來,駭然中不禁忖道:「當年曾見北雲天宮主馭獅而行,陡然發力縱躍下,也只不過七丈之遠。他兩個起落便即跟上,豈不一飛十丈來外了?」不想還好,這麼一想開來,愈是覺得此門輕功詭異的厲害,若非親眼目睹,實不能相信真有此飛天神功存在。

  湯笙思緒不定中,卻見胡斐左手擺了一個「慢」行手勢,身子向右斜側,倏地朝東首一處高嶺掠去。湯笙心中微然一愕,暗道:「又怎麼了?」當下隨他身後跟去。就見胡斐隱身在一棵樹後朝前望去,手指著嶺下林間,說道:「這兩人縱躍身法奇特,卻不知是何方神聖?」湯笙朝他手指方位看去,只見前方密密麻麻的林內,卻那裏有甚麼人影可見?

  胡斐回過頭見他一臉茫然,不禁笑道:「真怪我糊塗,竟是忘了跟湯星宿您說,這兩人乃是在樹幹上跳躍飛馳,非得仔細瞧才能見到。」說著,手指往右首延伸一指,續道:「哪,這兩人纔剛躍過了那棵較高的林樹,現在正穿過那棵枝幹較秃的,速度極快,稍一幌眼就會錯過了。你再瞧他二人的縱躍身法,可看出了甚麼名堂?」

  湯笙睜大了眼仔細瞧去,果然見到林內兩道影影綽綽的渺小身影,若不是那二人這時正好穿過枝幹較秃的林木,恐怕就算胡斐的手指再長,方位再準,也無法使人看清樹上竟是有人飛縱過去。但見這兩道縱躍飛馳中的身影,竟是躍樹如履平地般的平穩迅捷,右幌一點,左幌一縱,倐忽間躍過十來棵相隔數丈的林內樹木,直朝南首一路掠去。

  湯笙瞧得兩眉一緊,心道:「如此距離之外,怎麼他卻能看見有如猿猴般飛樹而過的渺小身影,難道這人還真練有甚麼千里眼的神功不成?」繼之又想:「瞧這兩人的飛縱身法來看,應是陰山修羅門的「陀羅飛旋」輕功之術,但說到要來練成像眼前這二人般的神形若無之境,怕非梵羅雙剎這對惡鬼莫屬了。」

  胡斐見他臉現恍神之狀,心中已然猜中了八成,當下說道:「瞧這二人的去路方向來看,正是方纔丹霞派圍困陰山修羅門人的交戰嶺地,由此想來,咱們所見到的這二人必是梵羅雙剎無疑。眼下你我雖說並不知兩派如何結下仇怨,但丹霞派畢竟是貴宮所屬六脈五嶽中的一支,湯星宿總不會放著不管罷?」說著兩眼盯向湯笙,倒想瞧瞧他如何做答。

  湯笙本不願無端端的沾染上這檔難事,這才沒來開口說出那二人即是梵羅雙剎,眼見胡斐咄咄逼人般的朝他看來,淡然笑道:「胡莊主有所不知。丹霞派死命追著陰山修羅門不放,那是為了他們派內所丟失的「丹派心經」與「霞飛九天劍法要訣」二書三卷。這事乃屬其門派顏面大事,縱有脣亡齒寒之險,旁人自無置喙插手餘地,否則豈不明擺著說丹霞派徒具六脈之尊,卻連自己的鎮山之寶都要守不住了?再且,丹霞派這回傾巢而出,高手如雲,又何須外人掛勞?」

  胡斐原不知雙方交惡情由,當下聞言一楞,竟是全然接不上半句筍頭。過得半晌,纔聽他納悶說道:「這倒奇了。那陰山修羅門所習武功家數,迥然不同於丹霞派的道家淵源,即使盜得「丹派心經」與「霞飛九天劍法要訣」,其中諸般心法若是未經口授真傳,空有招式卻無劍訣,徒有練法卻無口訣,盜之何用?」

  湯笙道:「胡莊主近年可是少在江湖上走動?」胡斐拱手說道:「在下中原武林已有十多年未曾踏足,還請湯星宿不吝指教。」湯笙道:「好說。陰山修羅門此回遠赴廣東盜取這二書三卷,江湖上傳言沸沸,都道其必是覬覦丹霞派成名武林的「丹派心經」與「霞飛九天劍法」。然則本宮深入瞭解,發現其目的並不在偷招練式,卻是另有所求來了。」

  胡斐愕道:「另有所求?不知修羅門是要藉此折墮丹霞派威名,亦或是挾經以要脅而來達到他們的背後目的?」湯笙笑道:「胡莊主可真天人異想開了。梵羅雙剎向來對自己修羅門武學極是自負,又豈會看上丹霞派這小小的二書三卷來了?只因這書裏藏有天下另一大秘密,梵羅雙剎卻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這項消息,這才千里迢迢的跑去盜了回來。」

  胡斐笑道:「如此說來,湯星宿想必知道書裏所隱藏的秘密了?」湯笙心中一頓,頗為後悔一時心直口快的說了出來,聽得胡斐笑著問來,若是推說不知,豈不讓人狐疑自己居心叵測?當下說道:「這秘密也是在下無意中聽來的,是不是真有這回事,那我可也不敢保證的了。」胡斐頷首笑道:「既是湯星宿聽人說來的,自是無須負責真假了。」

  湯笙道:「其實這事聽來頗為詭異,說的是闖王當年退出北京時所攜帶的金銀珠寶有關。」胡斐聞言一驚,心中怔忡不定,問道:「卻不知湯星宿是聽何人所說的?」湯笙顏面一緊,畧顯躊躇,半晌後,才見他嚅囁說道:「胡莊主可識得丐幫的范幫主?」胡斐聽他提到此人,眉頭一蹙,道:「說識稱不上邊,昨兒晚纔剛領教過他的龍爪擒拿手。」

  湯笙啊的一聲,說道:「范幫主怎地到了烏蘭山的玉筆峯來了?」胡斐道:「這事說來話長。莫非闖王財寶之事竟是他所說的?」湯笙道:「正是。數月前,我在河南三門峽曾與范幫主有過一面之緣,席間眾人聊了開來,後來說到當年闖王兵敗九宮山之役,范幫主先是說闖王當時沒死,跟著或許是酒喝的多了,竟又把藏寶的秘密給洩露了出來。」

  胡斐道:「湯星宿可還記得當時席上還有那些人在?」湯笙下頦微昂,想了想,說道:「做東的是河南無極門的蔣老拳師。席上除了我與范幫主之外,還有青藏派的玄冥子、崑崙山靈清居士、金鯊幫廖總舵主、威遠鏢局的吳總鏢頭,其他幾人雖是身著尋常服色,但聽其口音官話說來,想來必是北京宮內侍衛沒錯的了。」

  胡斐聽得一驚,心道:「這些人可不都是昨日受邀前來玉筆莊襲擊苗大俠的人?」當下神不顯色,微然笑道:「湯星宿可是受那無極門蔣老拳師所請?」湯笙聞言一笑,說道:「在下是受本宮宮主之命前去投刺送帖,邀請無極門蔣老拳師七月十五上憪巒峰觀禮。之後一路往南送去,月初纔北返寧古塔尋苗大俠居所送去。不料卻聽那管家說,苗大俠父女已遠赴遼東烏蘭山玉筆峰而來,當即一路自後急追趕至,沒想到卻還是遲了一步,未能當面遇上苗人鳳苗大俠了。」

  胡斐道:「原來如此。卻不知范幫主當日如何說來?」

  湯笙道:「闖王破了北京之後,明朝的皇親國戚、大臣大將盡數投降。這些人無不家資豪富,闖王部下的將領逼他們獻出金銀珠寶贖命。數日之間,財寶山積,那裏數得清了?後來闖王退出北京,派了親信將領,押著財寶去藏在一個極隱妥的所在,以便將來捲土重來之時作為軍餉。那負責押解的將軍姓孫,是闖王軍中戰功彪炳的一員大將,其人智計超凡,當下逕將財寶分成一大一小兩份,分別藏在兩個不同的山洞裏頭,以免集中一處風險過大。

  「范幫主說,孫將軍底下有一高手衛士,姓楊,名文騫,是丹霞派裏的一名劍術名家。孫將軍將寶藏的所在繪成二圖,大寶藏之圖交給楊文騫攜回丹霞派藏入經書之內,小寶藏看圖尋寶的關鍵,卻是置在一把軍刀之中。那楊文騫後來當上了丹霞派的第五代掌門,便將藏寶圖又繪成了五份,分別鑲嵌在「丹派心經」與「霞飛九天劍法要訣」二書三卷裏面,除了丹霞派各任掌門知悉並負責妥善保管之外,其他人自是無從得知。

  「至於那小寶藏之圖與看圖尋寶的關鍵軍刀,孫將軍便又交還給了闖王,闖王再將圖與軍刀都交給了飛天狐狸。後來江湖傳言飛天狐狸被殺,一圖一刀落入三位義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飛天狐狸的兒子奪去。自此,胡苗范田四家,百年來輾轉爭奪,最後終於軍刀由天龍門田氏掌管,藏寶之圖卻由苗家家傳。只是那苗田兩家,始終不知其中有這樣一個大秘密,是以沒去發掘寶藏出來。但這消息後來不知怎的傳到梵羅雙剎耳裏,便即遠赴廣東將這二書三卷盜了出來。」

  胡斐聽他一番話說來,不由得慄慄心驚,闖王寶藏之事,他是從父母遺書中看見纔來得知,原本只道寶藏之所就此一處,卻料不到當年藏寶之人,心思忒地細膩非常,竟懂得將寶藏一分為二,不至於同時給人發覺而掘了去。那范幫主既是當年先祖飛天狐狸的義弟傳人之後,想來獲得的藏寶消息,自然要比他來得詳細的多,不意卻在酒席中將這秘密抖了出來,最後竟爾傳到了梵羅雙剎的耳裏,這才有了後來丹霞派與陰山修羅門的追逐生死之戰。

  事情至此,總算有了些許眉目,胡斐心道:「看來這批大寶藏要比那山洞裏的多出好幾倍,怪不得梵羅雙剎近日來始終在長白山出沒,這事日後恐怕還要再來掀起武林波瀾,當是令人不得不防。」這麼一想,心中又道:「丐幫昨日夜裏前來玉筆莊踩盤子,莫不是得到了甚麼寶藏線索,還是單純的只不過為了尋找他們的范幫主而來?」

  湯笙見他沉思不語,說道:「胡莊主稱號『雪山飛狐』,卻不知與那飛天狐狸可有關聯?」胡斐聽他問來,平靜說道:「飛天狐狸正是先祖。」湯笙聞言笑道:「如此說來,闖王寶藏之事,胡莊主自是清楚的了?」胡斐笑道:「湯星宿世外高人,怎地也來相信這類傳說?」湯笙哈哈笑道:「傳說若與事實相符,那可就有趣的緊了。」胡斐笑著不語。

  湯笙見他不願多露口風,並未繼續追問下去,說道:「由此西行三十里,可至狼峰口,該處與阿爾山交會,只一家山中客店蓋在谷口山角處,一旦錯過了宿頭,可得八十里外才有了。」胡斐抬頭望了望天色,就見前方一片灰撲撲的陰霾天影現來,若是啟程再慢,途中不免遇上風雪,當下說道:「既是如此,可得趕在天黑前到了才好。」說完,兩人說走就走,下了高嶺後,並肩向西一路行去。

  二人行出十里來外,山中天氣倐變,嶺間雲霧飄來,帶得周遭視野白茫茫的一片,此處山勢原已陡峭險峻非常,這時行來更是驚險萬狀,越往上走,積雪更厚,使得兩人速度始終無法提升上來。好不容易翻過了這座山頭,迎面就是一陣朔風夾著滿天鵝毛般落下的大雪襲來,氣溫陡降,寒冷異常,縱使兩人均有外氅罩身,仍須不時運氣暖脈,方可趨動手足繼續往前來行。這麼一來,奔行自是不快,眼看天色漸暗,距離狼峰口還有好一段路要趕。

  就見湯笙伸手入懷,摸出一小瓶隨身酒來,瓶身方扁,適合放在懷內攜帶,木塞子一拔,登時咕嚕喝了一口,隨手將小酒瓶遞給了胡斐,嘴裏呼道:「這傢伙當真辣嗆的緊。胡莊主可得小心,莫要大口傷了喉嚨。」

  胡斐伸手接過,即聞一道辣氣迎面撲來,不禁喝了聲好。當下趨口一飲,只覺辛辣中帶有一股酸澀味道,入肚後當即轉為一道烈猛之極的熱辣上來,渾身瞬間暖烘烘的有如身在一座熔爐之中,彷彿四肢百骸同時都給溶化了一般,當真令人舒暢滿懷,不禁脫口讚道:「好酒!硬是要得!」跟著又喝了一口,再將小酒瓶傳回湯笙手上。

  湯笙這回只淺啜小口,當即將木塞子套上瓶口,順勢放入外氅內袋收好,嘴裏說道:「山裏天氣變的快,氣溫說降就降。前年我在二龍山就遇上了一場風雪,凍得鼻子紅通,耳朵微刺,不時得伸手去暖暖兩隻耳朵,順便探探它們是否還長在頭的兩邊,可見當時的氣候多嚇人來了。這之後,每逢嚴冬出門,我這外氅袋裏,總少不了這隻小酒瓶就是。」

  胡斐笑道:「湯星宿當真好生興致,那二龍山位在黑龍江以北的極寒之地,常年冰雪不融,山勢險惡。傳聞海拔高處產有玉嬰人參,根和葉都可入藥,除有滋補作用外,還具起死回生之效,不知是也不是?」說著轉頭朝他笑看望來。

  湯笙見他笑裏帶話,心中矍然一驚:「啊喲,不好。我怎的忒地糊塗,甚麼地方不好說,偏要說到二龍山來了?這人鬼靈精怪的很,也不來問我沒事上二龍山做啥,卻是逕往玉嬰人參話題帶去,豈不明擺著要套我話來了?」這麼一想開來,當即順著胡斐話意來個順水推舟,滿臉堆歡笑道:「如此珍品,有誰不愛,倒讓胡莊主笑話了。」

  胡斐見他臉色一轉,隨即裝瘋賣傻的推開話題,當下也不來說破,笑了笑,不再言語。

  這時風雪更大,天色昏暗下來,兩人身上落滿了厚厚一層的雪花,宛如兩團雪人在雪地上逐雪而行。再往前行得七八里遠,前頭峰巒間現出盞盞燈火,隨風飄幌不定,二人加快腳步,剛轉過一個嶺間坳口,就聽得前方有人揚聲喝道:「俄頃風起雲墨色,冬日漠漠向昏黑。」胡斐與湯笙相顧一愕,渾不知這話指的是甚麼意思,當下緩了腳步下來。

  前方之人不見二人答話,噫的一聲,哐啷哐啷響來,雪花飄飛中,現出三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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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前途未卜

  胡斐與湯笙往前看去,即見三個黑不溜偢的鐵塔般大漢立在前頭,手裏大刀足有兩尺來長,刀背上十來孔穿有碩大銀圈,提動時哐啷啷的直響,彷彿不怕別人知道他們到來似的,可見其自忖武藝高強,又謂明刀來之,心何所懼?就見這三名大漢走上前來,胸前衣襟敞開,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好似這種天候正是給他們吹風散熱的一般,毫不畏寒。

  胡斐見狀,停步抱拳說道:「在下與朋友道經貴地,沒跟朋友們上門請安,甚是失禮,要請好朋友恕罪。」只聽得當中一人鑼鈸般的聲音響來,說道:「怎麼,你們當我們兄弟三人是攔路打刦的強盜來了?」胡斐笑道:「不敢。如此風雪交加的荒山野嶺之中,卻不知三位有何見教?」那人說道:「兩位此去,可是道經狼峰口?」

  胡斐道:「前方宿頭只有該處纔有,在下與朋友正要趕去歇住。」那人道:「我說的就是這個。狼峰口的野店已經被我們給包了下來,奉勸二位還是乘早回頭的好。」湯笙楞道:「包了?這位大哥,那狼峰口的臥龍棧可是三峰交會之處,雖比不上城裏客棧來的規模,但總也四十間上房有了,閣下三位豈能全包了下來?」

  那人仰天哈哈一笑,說道:「我嘴裏所說的「我們」,指的是我們幫內眾兄弟們,可不是只有我兄弟三人而已。」湯笙和顏笑道:「既是如此,那也只能怪我們二人運氣不濟罷了,但想來總有柴房廚灶甚麼的可供棲身才是。」

  那人聞言臉色一變,兩眉上揚而起,提聲不耐說道:「就連柴房廚灶茅廁甚麼的,都給我們一傢伙包了下來,這樣懂了吧?」湯笙啊的一聲,說道:「那我二人多付點銀兩,就與店小二或掌櫃的擠擠也成。」那人聽得火冒三丈上來,怒喝道:「沒有。臥龍棧這幾天就是我們渾幫給包下來的,誰也住不得。再要囉唆,別怪老子一刀劈了你。」

  湯笙聞言,奇道:「渾幫?這是甚麼來頭?」說著望向胡斐。胡斐笑道:「這名字取得倒是貼切。湯星宿既是不知渾幫之名,我這鄉巴佬更是未曾聽聞的了。」那三人聽的極不入耳受用,紛紛說道:「呸,咱們渾幫的名頭,又豈是常人聽得的?」「俗話說,英雄識英雄,你們既識不得我們這幫英雄,乘早回家抱娃娃去罷。」

  胡斐走上前兩步,見這三個大漢渾身肌膚黝黑發亮,塊頭又高又大,他與湯笙雖與他們隔著丈餘,還得微畧仰頭纔能看清全貌,想來身長竟是要比苗人鳳還要高上許多,當下趨前拱手說道:「請恕在下二人眼生,要請教三位好朋友的萬兒。」那右首鑼鈸聲音響道:「還是你們兩位先說吧。」

  胡斐道:「在下姓胡名斐,外號『雪山飛狐』。」湯笙抱拳笑道:「在下冥月宮十八星宿湯笙,承江湖上朋友們送了個不上檯面的外號,叫作『冥劍神龍消遙使』。」胡斐原本不知湯笙江湖名號,這時聽他自己說來,想到冥月宮專門派他四處投刺送帖,聯絡江湖各路朋友,倒也符合『消遙使』這個外號頭銜,嘴角不覺間隱然笑來。

  那三人聽得湯笙自報「冥月宮」三字,臉上神色丕變,大刀一豎,同聲喝道:「好傢伙,你們是冥月宮派來的?」當下不由得胡斐與湯笙二人分說明白,三把大刀嗆啷一抖,矮身朝前一躍,手裏各使一招「燕子掠水」,刃鋒自下向上削到。

  這三人依式而為,雖是同使一招「燕子掠水」,但卻快慢有別的區隔開來,既攻敵,又復守,竟使得這招平淡無奇的「燕子掠水」,瞬間威力大增,彷彿一招之中分成了三個段落削來,卻是同時攻向胡斐與湯笙二人。

  湯笙渾沒料到三人說打就打,眼見當先一人大刀刃口削到,迅捷無倫,腰間佩劍不及拔出,左足往後退出半步,腰身一斜避開,左手同時間一招「靈貓捕鼠」使出,卻是疾拿第二人大刀腕節處。

  這人料不到湯笙只半招退讓,便即退中搶攻上來,他這第二刀原本即是銜接第一刀而來,斗然間見他手掌成爪電掣般撲擊過來,待要變招已是不及。危急中右手握刀手指一鬆,單刀下掉,左手手掌倏地一沉,竟已抓住了刀柄,跟著一招「關平獻印」,翻轉刀刃,向上挺舉。這一招當真是敗裏險中求,攻敵之不得不救,但卻也使得後面一刀無法跟上。

  第三人眼見湯笙武功不俗,當下中途變招,由「燕子掠水」改為「金鎻墜地」,乘著湯笙仰身急避前一刀挺舉上來的刀鋒之際,大刀一翻,直朝他腿跟處斫去。湯笙斗然聞得下身刀風倐然響到,勢危之際,見這人彎身斫來,當下左手成掌,自懷裏翻將出來,使一招「滾手刺扎」,當頭迎面擊出。

  要知這人中途改為「金鎻墜地」原為妙招,換做常人來使,彎身之下斫出此招,必可藏弱迎強,敵手若是不避,雙腿勢必非得當場給斫了下來不可。但他三人俱是身高腿長的鐵塔般大漢,這麼一彎身下來,頭部正好到湯笙的胸口處,右手刀刃才剛劈出一半,隨即聞得一道朔烈掌風迎面撲來,大駭之下,急忙低頭要避。

  但見湯笙掌風掠過,叫道:「冥月旋窩!」右手倏出,在這人手腕上一擊,單刀受震落下,湯笙伸出兩指挾住刀背往上一提,跟著運勁凌空一送,右手後縮拿住刀柄,單刀自上向下急斬。

  就聽得另二人「啊」的一下,齊聲驚呼,眼見湯笙一刀急斬,這人便要人頭落地。那知這一刀疾揮而下,勢道極猛烈,卻忽地收住,刃口剛好與這人頭頸相觸,連頸皮也不劃破半點。這一刀拿捏之準,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湯笙收刀笑道:「冥月宮又怎樣了?」說著,眼角望向胡斐,見他雙手叉胸的站在一旁,地上躺著兩名大漢,四隻銅鈴大的眼睛,正神色驚慌的左右亂轉,看來已被他使巧手點中了穴道,這時再也動彈不得。

  胡斐笑道:「這三人一聽貴宮響喨名頭,竟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就攻了上來。湯星宿可得好好問上一問才行。」湯笙左足朝身旁那人腿膝處的「中瀆穴」踢去,說道:「這位大哥,敝宮究竟何處得罪了貴幫?你老兄倒是說上一說罷。」

  這人給他一踢,只覺腿膝麻痺,四肢軟癱,心中駭道:「這人以腿代手,也沒見他認真瞧來,但認穴之準,力道之精,竟是猶勝常人,這門功夫當真詭異的厲害。」這時已知兄弟三人均非眼前兩人對手,聽得湯笙問來,當下嘴裏冷哼一聲,說道:「我們兄弟三人學藝不精,又怪得了誰?現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就是。」說罷,竟是不再言語。

  湯笙聽得兩眉一蹙,臉容微霽,忿道:「是非總有道理可說,若是敝宮真有疏失,大可分說明白就是,豈有不分青紅皂白的上來就動手?」躺在雪地上左首的一人嘿嘿兩聲,說道:「兩位既是不知渾幫由來,再大的道理也無從說起,多說何用?今日既然敗在你二人手裏,若是我兄弟三人幸能未死,他日必將十倍奉還。嘿嘿!」

  湯笙聞言,不怒反笑,說道:「三位既是不肯說來,在下自無強人所難之理。此處山巒秀麗,四下白雪皚皚,正是適合藉著如此夜色駐足一賞,倒也不失悠閒樂趣的了。」說著右手一翻,已然抓住這人衣領,手裏運勁一提,直拉的這人往一旁岩石堆處走去,跟著將他身子擺正坐好,再回身將其他二人也拉了過去,讓這三人肩並肩的坐在一起。

  湯笙見事已成,兩手拍了拍,笑道:「三位可沒來得及說出大名呢。」中間那人鑼鈸嗓子一開,怒道:「敗將之名,日後必當奉上。」湯笙抱拳一笑,說道:「來日定當恭候三位大駕。眼下天候已晚,在下二人可得先行告辭,以免擾了三位賞雪清靜。哈哈!」說著右手一拂,順勢點了三人啞穴,以防三人扯開喉嚨來罵。

  胡斐分頭拾起地上三人大刀,只覺入手沉重無比,好奇下隨手劈空揮了幾揮,這時刀鋒給雪光一映,竟是見得刀背上刻有一行小字,當下不禁提近細瞧清楚。但聽得一旁湯笙哈哈大笑聲中,說道:「胡莊主,這就走了罷?」胡斐將三把大刀放在他們身前,拱手說道:「得罪之處,還請見諒。後會有期了!」說完,兩人當即邁步離去。

  下得嶺來,周圍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來,只能憑著前方乍隱乍現的幾盞燈火認路前行,胡斐說道:「前頭恐有渾幫人眾聚集,湯星宿還是小心別露了貴宮名頭的好。」湯笙笑道:「胡莊主這『湯星宿』三字一說,可不明擺著此地無銀三百兩來了?」胡斐哈然一笑,道:「我可也忒地糊塗了。卻不知如何稱呼是好?」

  湯笙笑道:「你我總得弄明白渾幫來由才成,如何稱呼倒是不必掛懷。胡莊主既是玉筆莊莊主,那我且稱是貴莊所請的保鑣劍客,姓氏也得改上一改,就暫冒于管家的于姓來使好了。胡莊主以為如何?」胡斐笑道:「這豈不委屈了鼎鼎大名的冥月宮十八星宿湯笙湯大俠來了?」

  湯笙聞言,哈哈笑道:「能得胡莊主賞識請為保鑣劍客,可比甚麼十八星宿名頭要來得響喨多了啊。」

  二人說笑聲中,距離峰谷處已近,但見山角邊豎立一塊碑石,映著昏淡燈火看去,見其雕刻著「狼峰口」三字。其時風雪已緩,不復先前般的滿天飄雪而下,但氣候仍是嚴寒無比,谷內數十戶住家門窗緊閉,見不到半個人影。

  湯笙指著前頭一座兩層高的土泥牆,說道:「這就是狼峰口惟一的藥販商旅客店臥龍棧了。」說罷,領著胡斐轉過一個谷內路口,即見好大一棟石屋杵在當地,窗櫺俱小,但卻井然有序的一字排開,可見格局乃呈開闊方正之形。大門處兩道粗桿豎起,橫樑門楣上掛著一幅匾額,上寫『臥龍棧』三字大篆,只是年代久遠,字跡都已磨損了不少。

  湯笙上前拍門叫道:「店家,煩勞開個門,住店來了。」未幾,聽得裏頭門閂聲響來,吱啞一聲,大門開了一縫,一張蒜皮麻臉鑽了出來,兩隻鼠眼自上到下,再從下到上的掃視兩人一遍,眉兒一蹙,粗著嗓門說道:「兩位可有切口說來?」湯笙眼兒一轉,說道:「可是『俄頃風起雲墨色,冬日漠漠向昏黑。』這句切口?」

  門裏那人一對大耳前後搧動,說道:「兩位既知上句,那麼下句呢?」湯笙聞言一楞,當下便接不上了筍頭。胡斐見他語塞當場,便即趨前說道:「一夜西風吹不住,月白霜清臥蘆花。」

  這人聽得胡斐說來,那張蒜皮麻臉終於露出了點人色出來,就見他點了點頭,嘴裏又道:「不知兩位香火何處?」胡斐笑道:「你可識得那三個黑不溜偢的傢伙?」那人聞言一愕,道:「兩位可是『洪湖三墨』請來的幫手?」

  湯笙笑道:「怎麼不是?快別囉嗦了,外頭天兒冷,要是凍壞了我家莊主身子,瞧那三個黑傢伙不來剝了你的這張麻臉皮才怪!」說著伸手一推木門,硬是當先闖了進去。麻臉漢子見狀,也就未加阻止的順勢朝旁讓了開來。胡斐心裏一笑,當即隨後大步跨了進來,就見門內廳上中央擺著一座大火爐,柴火燒得正旺,使得偌大廳中暖烘烘的好不舒服。

  麻臉漢子將門帶上,跟著橫木一閂,朝前帶路,說道:「大夥正在裏頭喝酒用飯,兩位這會兒到的可晚了。對了,還不知二位如何稱呼,待會兒也好向幫內兄弟們介紹認識。」湯笙道:「怎麼,洪湖三墨沒交待下來嗎?」麻臉漢子回身一愕,說道:「交待甚麼?洪湖三墨只說要到前頭接人,卻也沒說來的是何人了。」

  湯笙擺起了臉,說道:「這位大哥怎生稱呼?」麻臉漢子一驚,道:「不敢。在下只是幫內小眾,大夥都叫我「賴六麻子」就是了。」湯笙聞言,臉容一緩,說道:「這原也怪你不得。我們家莊主見不得外人,這回可是洪湖三墨千託萬請才給請下山來的,咱們可有言明在先,一是不能洩了底兒,二是不見閒雜人等。如此你可明白?」

  賴六麻子給他唬得一楞一楞的,囁嚅著道:「那........那我如何向幫主........」湯笙伸手斷了他話頭,說道:「你們幫主他自是心裏有數。這是為了日後行事方便,算是貴幫埋伏的一記暗棋,可別張揚了出去。」賴六麻子道:「那飯........兩位可是........」湯笙又截斷了他話,說道:「行了。你先安排我們二人歇入內房,酒類飯菜隨後跟著送來即可。」

  賴六麻子見他說話頗具威嚴,又見胡斐滿腮虬髯的兇霸模樣,當下唯唯諾諾的隨口應和幾句,不敢再提任何問題,逕自領著胡斐與湯笙轉上二樓階梯,直朝裏首上房迴廊走去。湯笙問道:「怎麼不見這裏的掌櫃與店小二?」賴六麻子道:「對頭來的人也不少,為了保險起見,幫主都用錢給打發走了,省得在這裏礙手礙腳的,嫌麻煩就是了。」

  湯笙嗯了一聲,不再說話。賴六麻子在一間上房前停下步來,說道:「兩位英雄請在此歇息片刻,待會兒我再派人將酒飯送來。」湯笙道:「為了隱密起見,我看還是賴大哥送來的好,人多嘴就雜,可別因此壞了大事。」賴六麻子忙道:「謹遵兩位英雄意思就是。」說著躬身回轉離去。

  湯笙隨手將門打開,左手擺出一個「請」式,笑道:「胡莊主,您先請了。」胡斐朝他一笑,當先走了進去。

  房內擺設皆是北方苦寒所在之地必備的物具,床舖底下即是小座煤窯,睡在上頭,自是熱烘烘的感覺不到外頭風雪寒冷。石屋外頭築有一道欄橋,可供店家常日裏裝煤送炭行走之用,以保各間屋內溫度如春到來。

  少時,那賴六麻子將酒飯送來,菜色俱是山產獸類之物,熱量極高,倒也稱得上豐盛。待得賴六麻子一走,湯笙將酒倒了兩碗,伸手遞了一碗給胡斐,悄聲笑道:「在下一事不明,還請胡莊主告知。」胡斐輕聲笑道:「于保鑣問的可是那句切口的下半句?」湯笙道:「正是。這事我想破了頭,卻怎麼也想不到胡莊主究竟是如何猜測到的?」

  胡斐道:「這事倒也不是胡亂猜測來的。我是從洪湖三墨那裏無意中看見的。」湯笙噫道:「怎麼我卻沒看見?」胡斐笑道:「你搬的是人,我拿的是刀。人不肯說上半句,刀卻透露出了訊息。」湯笙道:「刀能透露訊息?」

  胡斐道:「那三把刀中的其中一把,刀背上刻有一行小字,我拿起時正對著雪地光影閃來,字迹清楚可見,正是那句切口的下半句『一夜西風吹不住,月白霜清臥蘆花』。當時我瞧著納悶,誰會對著刀背刻下無關緊要的字句?這麼一留神記了下來,沒想到還真的是他們幫裏辨識用的切口記號。想來這三個渾人讀書不多,唯恐背不下來,因此刻在刀背上臨時抱佛腳來記,豈知正巧被我無意中發覺了,這才順利騙過了那守門的賴六麻子,想想也真是運氣了。」

  湯笙聽的既奇又好笑,說道:「就是不知那三個黑不溜偢的傢伙請的幫手是誰?」胡斐笑道:「待會兒要是正主找上門來,那可有一番熱鬧瞧的了。」湯笙哈的一笑,說道:「這時外頭黑咕籠咚的,甚麼也看不見,天上又斷斷續續的飄著大雪,誰會注意到坐在荒山野地裏的那三個啞巴來了?」

  胡斐當時只見他右手瀟洒一拂,卻沒想到竟是給三人點上了啞穴,倒也佩服他這手似輕若無的點穴功夫,當下不禁笑道:「乘那三人穴道未解開來,你我二人還是趕緊睡上一覺的好。」湯笙聞言,一臉笑的頗為詭異,說道:「胡莊主大可一覺到天亮就是。明日中午前,這三人的穴道,恐怕是無法自行解開的了。」胡斐奇道:「這話怎麼說?」

  湯笙屈指算道:「胡莊主的獨門點穴法可撐得十二時辰,加上在下不成氣候的雞爪啄穴法,少說也可再增加六個時辰有餘。這麼算來,前後一共是十八個時辰,豈不是要到明日午時才能解開穴道的了?」胡斐啊的一聲,說道:「這三人不會因此而送命了吧?」湯笙笑道:「這三隻黑溜雞那裏這麼容易死去?放心罷,那三人可是煮不熟,煨不爛的。」

  胡斐想到這時外頭嚴寒酷冷,就算三人真的是鐵打的身子,要在風雪中撐過漫長的十八個時辰,那可也真是夠折磨人的來了。湯笙見他臉現憐憫之色,已然猜到他的心思,說道:「胡莊主也甭太過擔心了。在下之所以要將三人搬至背風面的岩石堆處來坐,自是早已考量到了三人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這叫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那是怨不得人的了。」

  胡斐聽他說來,才知他果然心思縝密,就連要來整人受罪,竟也早已算計清楚不過。當下不禁搖頭一笑,捧起碗來與湯笙大口喝乾了酒,兩人隨即大動筷匙,盡將桌面碗盤給清了個精光,這才雙雙打著飽嗝,上床呼呼大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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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臥虎藏龍

  胡斐與湯笙均已兩日未眠,酒足飯飽之際,各自朝著暖烘烘的煤窯坑上躺去,未幾即已雙雙沈睡過去。那賴六麻子進房收拾餐碗杯盤見狀,不敢驚擾,躡手躡腳的動作輕落,退出房時悄悄將門帶上,這才離去。

  北方天色昏暗的早,但其時不過酉時光景,渾幫人眾飽餐後紛至前廳喝酒飲茶,人聲喧嚷,卻不見有人猜拳鬥酒嘻鬧,只東一圈,西一落的各自聚攏聊著閒話,眾人眼角間卻不時的瞥向內院門廊處,似乎在等著甚麼。

  這些人服色不一,有的身著錦緞棉襖大衣,手裏拿著一個翡翠鼻煙壺,腕上戴著漢玉鐲,儼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大鄉紳模樣;有的則是衣著寒酸,身上邋裡邋遢的宛如街邊遊民,若非衣物不見破洞補靪,背上也無麻袋負在身後,否則還真容易讓人誤以為是丐幫份子。這夥人當中,有老有少,有僧有道,就是獨缺女子。

  這時就見東首南桌上一名魁梧山東漢子,聲若洪鐘的比手畫腳說來:「嘿,不是咱家逕吹大話,上回在陝西石泉遇上了丐幫的八袋長老鍾閔聖,他是陝西地堂拳掌門人宗雄宗老師請來的說家一方,為的就是鳳陽府五湖門掌門桑飛虹連日登門叫陣,宗雄自知理虧在先,一直龜縮不出,卻惱的桑飛虹一傢伙燒了他的寶莊。」

  對桌上一名光頭和尚正咬著雞腿喝著酒,聽他說來,伸袖抹了抹嘴,插話道:「這事本僧倒也聽人說過,還不是宗雄自己犯賤要去惹人家大姑娘,沒事幹麼在三省大會上笑人家是嫁不出去的老處女。要知咱們江湖上最忌諱的就是道人非論的蜚言蜚語,再說那桑飛虹不過三十上下年紀,膚色白嫩,頗有風韻,又怎知人家日後就嫁不出去了?好啦,最後這話一傳到桑飛虹耳朵裏,又怎會就此善罷干休,光燒了他的寶莊還算是客氣的了。」

  山東漢子笑道:「可不是麼?那宗雄自己不過三尺六七寸高,滿臉虬髯,模樣甚是兇橫,江湖上也沒人笑他是侏儒矮冬瓜討不到老婆來著的閒話,又怎能如此笑說人家大姑娘是老處女來了?後來桑飛虹一怒之下燒了宗雄的寶莊,隔沒幾日,宗雄終於找上了鳳陽府來,兩人沒幾句話就動起了手腳,這戲可就有得好瞧著熱鬧的了。」

  西首桌上一名頭上長有癩痢的瘦子聽的極有興味,忙道:「這有趣,後來怎麼樣了?」

  山東漢子捧起碗來,咕嚕咕嚕的喝乾了一大碗酒,伸臂抹了嘴,這才說道:「大夥別瞧宗雄長得矮小,神力可是相當驚人。那時他與桑飛虹在大廳上說僵動上了手,溜下了座,呼的一拳,就往桑飛虹坐著的小腹上擊去。桑飛虹行動敏捷,一躍而起,跳在一旁。只聽喀喇一響,宗雄一拳已將一張紫檀木的椅子打得粉碎。

  「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後仰,反腳便向桑飛虹踢去。桑飛虹左腳縮起,「金雞獨立」,跟著還了一招「俏八式跥子腳」。宗雄就地滾倒,使了地堂拳出來,手足齊施,專攻對方的下三路。桑飛虹連使「掃堂腿」、「退步劈虎式」、「跳箭步」數招,攻守兼備,展開小巧功夫,和宗雄遊鬥不休。

  「各位要知,五湖門的弟子都是做江湖賣解的營生,手腳的靈活是不必多說的了,甚麼鴛鴦腿、拐子腿、圈彈腿、鈎掃腿、穿心腿、撞心腿、單飛腿、雙飛腿,嘿啊,那可真是層出不窮,越來越快。宗雄眼見她的雙腿厲害,不再滾在地上搏鬥,翻身跳起,凌空一招「地堂擔山拳」迎面颼的打去。桑飛虹見他拳到,嘴裏嬌喝一聲,一個迴旋帶轉身來,倏地飛腿凌空踹出,蓬的一響,直把宗雄踹飛出去,連翻了好幾個觔斗。」

  說到這裏,山東漢子提壺倒滿了酒,脖子一仰,咕嚕又喝了一碗。那癩痢瘦子道:「季老三,瞧你說的這麼活龍活現的,難不成當日兩人比拚相鬥這事,竟是你親眼目睹來的?」說話竟是不甚清楚,狀似牙齒不全。

  山東漢子季老三笑道:「怎麼不是?咱家不妨再告訴你,那宗雄當日吃了敗仗,灰頭土臉的奪門逃去。翌日辰牌時分,人家就請了丐幫的八袋長老鍾閔聖來了。」癩痢瘦子道:「這事又跟你有甚麼關係來了?」

  季老三臉上橫肉往外一擴,雙眉一揚,說道:「怎麼沒有關係?咱家二哥就是五湖門裏賣藥的『神農藥手季希偉』,江湖上也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俺是咱家排行第三,所以大夥稱俺季老三。你說有沒有關係?」

  那癩痢瘦子聽得一笑,說道:「這關係倒是說得上了。自己兄弟門裏有事,一旦碰巧遇上了,當是畧盡綿薄之力才是道理。」季老三揚聲笑道:「照啊,咱家認識你這癩痢頭張波久以來,就這回的話說的最中聽的了。」

  癩痢頭張波久給他這一褒,一張嘴樂的笑了開來,只見其滿嘴臘黃藏污納垢,牙齒參差不齊,門牙少說也掉了七八顆,怪不得聽他說話中總是帶有破音露風之聲。就聽他笑問著道:「那丐幫八袋長老鍾閔聖到了又怎樣?」

  季老三意氣風發的說道:「嘿,這可不是咱家要來吹上幾句的了。想當日,要不是俺正巧就在五湖門........」

  癩痢頭張波久下首坐著一名中年道人,丰姿雋爽,蕭疏軒舉,雙目炯炯有神,先前只管自飲自酌,這時聽著季老三喋喋不休說來,嘿嘿兩聲,兩眼斜睨山東漢子,當下斷了他話頭,說道:「季老三不在山東泗水泡那溫柔鄉,卻打橫穿跇千里到了陝西石泉去瞧人家這檔閒事。嘿嘿,莫不是季老三趕著英雄救美去了?」

  季老三這人生平最恨人家打斷他的興頭,尤其是當他正要說到自己的英勇事蹟時,更是容不得旁人來插上半句話語。這時聽得臭道士話中帶刺,連削帶諷的一串話說來,當下氣得鼻頭冒煙,大手朝著桌子一拍,怒罵道:「格老子的,你這武當山人家不要才給趕出來的臭道士,張嘴說話就是沒句好聽的人話說來,當真嘴臭人也賤,怪不得雲風道人一傢伙就把你給踢了出來。呸,老子當真倒霉才跟你同在渾幫裏混著日子,沒的掃了咱家祖先的運頭。」

  他嘴裏罵的這名道人姓沃名德錡,原是武當山道號雲風的門人弟子,只因他不守戒律,壞了門楣名譽,雲風道人一氣之下,竟是將他給掃了出門,自此不得回返武當山,否則見到就要一劍殺了。這事長久以來,一直都是沃德錡心中的一大痛處,渾幫裏凡是知道此事來龍去脈的,無不少在他面前提及任何有關武當門派之事,此時季老三竟是揭人瘡疤般的破罵說來,如何不令得沃德錡心中恚怒至極?

  就見沃德錡氣得滿臉通紅,咬牙切齒的也是桌子重重一拍,帶得桌上碗盤躍起,當下心中恚恨交迸,霍地起身亮聲罵道:「你這死沒人哭的山東佬,光棍做久了嫌活著沒趣是麼?來來來,看看是你的山東黑風掌厲害,還是被武當派給丟出來的棄徒真有這麼兩下子。」

  季老三己逾四十之齡,卻是始終未能獲得半個女子青睞,年歲多長,當了光棍就有多久,這也是他常年悶在心裏,不時隱隱作痛的一種情感心酸之症,卻料不到這當兒竟給沃德錡拿作笑柄來說,只氣得他渾身打顫,目眦欲裂,狂怒暴喝道:「直娘賊,臭道士,武當派廁所裏的蛆蛆兒,老子倒要領教領教你這武當棄徒自創的『蛆兒劍法』。」

  沃德錡雖被武當雲風道人給趕了出來,但他卻也是前任武當掌門『綿裏針陸菲青』最為看重的三代弟子,只因陸菲青卸下掌門之位後,旋即獨自閉關後山不問世事,他原想前去叩見解說原委,不料卻給雲風道人派員扼守後山要道,直接將他解劍驅逐而出。然而一日為武當人,終身誓為武當魂,這種根深柢固的信念,又豈是常人所能理解的哀愁?這時聽得季老三話裏竟是辱及門派劍法,是可忍,孰不可忍,怒火直衝胸臆,長凳一拍,乘勢躍起攻了上去。

  季老三藝傳山東黑風門,該門所擅掌、刀二絕,掌是黑風掌,刀是旋風刀,全守五行六合之法。這時見沃德錡徒手攻來,當即跟著離凳躍出,左手使一招「黑龍探海」虛引,右足踏上一步,跟著右掌劈面就向沃德錡打到,正是六合拳「三環套月」中的第一式。

  沃德錡見他這掌來勢惡猛,倒也不敢小覷,當下使出太極拳推手,右迎左推,輕輕將他這一掌斜化開來,正是推手中產生的「短勁」。季老三六合拳「三環套月」中的第一式給他短勁推開,身子向右一斜,當即沉肩墜臀,左拳跟著橫繞打去,拳出一半,就見他臂膀腕節處,彷彿脫臼般的拐彎朝沃德錡腰際猛打過去,正是第二式裏的「青龍搶珠」。

  沃德錡見他這拳來的詭異,拳形如風,勢若迅雷,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腰間倏地一扭,使出「攬雀尾」的前半招,側轉身來,雙掌緩緩推出,用的是太極拳中的「按勁」,季老三這一拳的勁力登時落空。

  兩人這麼一打開來,廳上人眾無不聚集過來,但見雙方每一招均是堂廡開廓,各具氣象,直瞧的大夥比手畫腳的議論紛紛,盡皆撟舌難下。

  這時就聽得西首一張桌子上,一名白鬚老者對著同桌一位滿臉垢污貌的青年,一邊瞧著兩人出招相鬥,一邊緩緩解說道:「老沃這手按勁,用的便是拳法中『閃進』二字要訣,在閃避敵方進擊之時,也須同時反攻,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擊之時,也須同時閃避敵方進招,這是攻中有守,此所謂『逢閃必進,逢進必閃』。」

  白鬚老者說話聲中,就見那沃德錡雙掌按勁一使,眼見季老三拳勢落空下側身一退,左肩聳起,當即一招「手揮琵琶」,斜擊敵人左肩。季老三反掌一探,已然抓著沃德錡的手腕,就勢一帶,便要將他當場給翻個觔斗。

  豈料沃德錡身子給他一提,左手倏地抓出,反拿季老三使力中的手腕,以勢帶勢,唿的一響,眾人眼睛一花,就見季老三碩壯魁梧的偌大身軀,已然凌空劃個半弧,跟著喀啦巨響傳來,竟是給撞在北首的廳門之上,直跌下來。

  白鬚老者捋鬚笑道:「老沃這是以角衝角來了,拳法上叫作:『輕對輕,全落空』。必須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要知武功中的勁力千變萬化,但大別祇有三般勁,那就是輕、重、空。正所謂用重不如用輕,用輕不如用空。咱們拳訣言道:『雙重行不通,單重倒成功』,就是這個道理了。」

  那滿臉垢污貌的青年裂齒一笑,問道:「甚麼雙重單重的,聽得有點迷糊,倒要請教傅老師父了。」

  這白鬚傅老師父是二儀四象拳裏的好手,拳理相通,當下笑著解釋道:「雙重是力與力爭,我欲去,你欲來,結果是大力制小力。單重則是以我小力,擊敵無力之處,那便能一發成功。要使得敵人的大力處處落空,我內力雖小,卻能制敵於力之斗發之際,這才算是真正的武學高手了。」垢污貌青年若有所悟的道:「原來如此。」

  那季老三原與沃德錡彼此怨隙甚深,只是礙於兩人分屬渾幫裏的戊堂與庚堂所管,一北一南,平日裏少有機會碰在一起辦事。這回他所屬的戊堂,卻是遠自山東臨沂一路追踪敵人北上,那沃德錡卻是河北保定庚堂所屬,接獲命令後連日趕來,傍晚才到,沒想到不到幾個時辰,兩人便因齟齬不合而打了起來。

  這時就見季老三嘴裏哼哼唧唧的扶腰爬起,頭冒金星,渾身骨頭都給摔得差點碎了去,眼見眾人直望著他發笑,當下只覺臉上掛不住就要掉了下來,不禁怒火大熾,起身後三步迸做兩步的奔上前來,嘴裏嚷道:「臭道士,你的『蛆兒拳』果真有那麼兩下子,老子現下倒要領教你的『蛆兒劍法』來啦。』說著朝桌上大刀撲去,手裏一拿,反身劈出。

  旁觀人眾見狀,啊喲一聲,趕忙朝外讓去,紛紛叫道:「喂,季老三,你可別壞了幫裏的規矩。」「唉呀,怎麼動起刀來了,自己兄弟,刀劍無情,傷了可就嚴重了啊。」「媽的季老三,你到底要不要臉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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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撥雲見日

  原來渾幫裏有個規矩,自己兄弟比劃,只限拳腳上分出高下,不得使用刀械器具,否則就得接受幫規處分,輕則三十大板伺候,重則三刀穿身後驅逐出幫,終身不得回歸幫下。這時但見季老三手裏大刀朔風般猛烈劈出,沃德錡矮身避過,兩手向外一分,正是太極拳中「白鶴亮翅」的前半招,跟著左腿一迴,使招「猛虎伏樁」,探掌切季老三左臂。

  季老三先前見他一路使來均是太極拳法,原料他「白鶴亮翅」的前半招一使,後頭便要跟著使出「攬雀尾」迴身攻他右側,卻料不到他竟是陡然使出八卦掌裏的「猛虎伏樁」來。這時就見他掌法一變,厲辣非常,但自己這時刀在外側迴救不及,危急中左手沉肘擒拿,伸手便抓沃德錡左手「曲池穴」,這一招極其怪異,沃德錡一怔,向後躍開一步。

  季老三見他退去,心裏直呼好險,當下橫刀一封,使出一招「上步劈山」,向沃德錡胸口刴去。

  那白鬚老者傅師父瞧著點了點頭,說道:「黑風門的旋風刀,用的都是『展、抹、鈎、刴、砍、劈』六字訣,法度是很不錯的。」說著望了垢污貌的青年一眼,見他聽得似懂非懂,笑道:「刀法中刃口向外叫做展,向內為抹,曲刃為鈎,過頂為砍,雙手舉刀下斬叫做劈,平手下斬稱為刴。」垢污貌青年點頭道:「那麼這一招又稱做甚麼?」

  白鬚老者轉頭看去,就見季老三手裏大刀一招「橫身攔腰斬」使出,虛步踏得太實,凝步又站得不穩,當下便知他非得又要摔上一交不可。心念剛起,就見季老三連人帶刀朝他這桌撲來,單手凌空亂抓亂幌,不由得啊喲一聲,趕忙拉著垢污貌青年往旁匆匆閃去。但聽得哐啷、喀啦、蓬砰之聲響之不絕,跟著便聞數人『啊喲喂呀』的呻吟叫來。

  季老三好不容易提刀撐起身來,只覺臉上身上俱是油湯潑了整身,直氣得哇哇大叫,正欲上前再戰,不意後腦杓子竟給一物飛來打中。就聽得後頭一人罵道:「死山東佬,瞧你鬧的好事。」季老三低頭一瞧,見打來的是啃了一半的雞爪子帶著腿骨,怪不得打得他後腦杓一陣劇痛。當下兩眼滿佈紅絲圓瞪的可怕,雙手握住刀柄一提,嘴裏不乾不淨的罵聲連連,趨身就往後頭人堆處七橫八砍過去。這麼一來,廳內立即成了罵聲連連、追逐砍殺交融的一場混戰。

  季老三所屬的戊堂給廳上眾人一罵,二十來人當即站起回罵過去。那沃德錡庚堂人眾,當下更不甘示弱的譏笑他們是棉花棒做的茅廁,意謂臭的不堪一擊就是了。渾幫裏各堂原已心存嫌隙,私底下更是你來我往的互有爭鬥,這回要不是幫主親臨指揮坐鎮,老早就已在外頭拚個你死我活了,這時祇要一個小火一撩,當場便是火燒圓明園般的大火燃起。

  這時就見場內能飛的都在上頭飛著砸來砸去,那季老三朝著東首牆角人堆處狠削猛劈,為的無非就是要將剛才拿雞爪丟他的這人碎屍萬段,方可熄那心頭燃起的萬般恨意。牆角邊這夥人則是刀劍棍棒桌椅齊舞,沒人手裏空著就是了。

  正混亂間,驀地裏聽得蓬澎一聲大響,兩道廳門竟給外力撞飛進來,眾人凜然一愕,紛紛停手朝廳門處望去。

  就見大廳幌的一閃,現出三個人來。渾幫人眾見了這三人的打扮,無不嚇了一跳。原來眼前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著毛頭,竟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奇的是三身孝服均已穿得半新不舊,若說服的是熱孝,卻又不像。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如足不點地,輕功之高,自不在話下的了。

  渾幫裏各堂香主均在後院與幫主闢室商談要事,隔著大廳老遠,因此剛才廳上雖是鬧的天翻地覆,有如三辰失行一般的混亂,卻是始終沒來驚擾到後院裏去。但也因得如此,眼下竟無一人可來當家出面與這三人斡旋。那白鬚老者傅師父德高望重,兩眼朝廳上眾人臉上一瞧,大袖一揮,走上前來,拱手沉聲說道:「恕老朽眼拙,不敢請問三位大號。」

  那三個孝服打扮的居中一人粗聲粗氣答道:「鄂北鍾氏兄弟前來拜會渾幫眾家英雄。方纔咱們三人敲了半天的門,怎麼竟是沒人聽到前來開門?洪湖三墨呢,怎地不見人影?」說著三人目光四下一瞧,但見廳內桌椅東倒西歪,杯盤狼藉的散在四處,再見廳上人眾個個手拿傢伙,似乎剛才正兀自激鬥之中,怪不得三人敲了老半天的門,就是沒人來應。

  那白鬚傅老師父見三人目光掃視全場,想到這回渾幫的臉都給大夥兒丟了個光,不禁臉有愧色,當下嘴裏啊喲一聲帶開,再一迭連聲抱歉,說道:「原來是鍾氏三雄大駕光臨。老朽恁地糊塗,見了三位服色竟未聯想到來,當真該死,還請三位莫要見怪。那洪湖三墨早在前頭望峰崗相候已久,莫非三位錯過了?」說話中氣喘噓噓,有如哮喘發作一般。

  右首一人怪聲怪氣道:「洪湖三墨在望峰崗?不會罷?咱們兄弟三人正打那裏來,外頭天寒地凍的,連個鬼影也沒見著。老丈您可別記錯了呀。」他瞧白鬚老者一張臉給漲得紅通通的,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真怕他一時腦充血上了頭,神智不清,這才要他再想清楚,可別記錯了人,說錯了事,那可就糊塗的緊了。

  那傅師父吸了口氣,正待答話,斗然間聽得樓上一人歡聲喊道:「鍾家三位大哥,別來無恙?可想煞小弟了!」

  眾人尋聲抬眼望去,但見上頭一道灰影掠過,還沒幌過神來,鍾氏三雄面前已然站立了一人。

  鍾氏兄弟愕然一楞,只見眼前之人滿臉虬髯戟張,根根如鐵,三人腦袋裏搜尋了半天,就是想不起來這人是誰,但聽他剛才歡聲叫來,又非作偽,一時間三人竟是楞楞杵在當場,作聲不得。就聽得這人歡顏笑道:「鍾家三位大哥,怎地不認識小弟胡斐了?」說著朝當中一人說道:「鍾大哥,可還記得當年咱們一起上藥王莊求得苗大俠解藥的事?」

  鍾氏兄弟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叫出,三人臉上無不喜出望外,叫道:「好兄弟,當真是你?」說著,三人伸出臂來,緊緊與胡斐相擁一起。胡斐笑道:「當年一別,可有十多年未見三位大哥了。」四人當下好生親熱一番。

  鍾氏兄弟三人一般的相貌,都是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卻可憑鬍子分別年紀;灰白小鬍子的是大哥鍾兆文,黑鬍子的是二哥鍾兆英,沒留鬍子的是三弟鍾兆能。十餘年前,鄂北鍾氏三雄曾與胡斐聯手抵禦欲害苗人鳳的田歸農一夥,大哥鍾兆文還與他同赴藥王莊尋找毒手藥王,只是十多年來鍾氏兄弟相貌變化不大,胡斐卻從當年的生澀少年變為成熟男子大漢,兼且他這時蓄著滿腮虬髯,臉容難辨,才使得鍾氏兄弟一時間竟沒能聯想到是他。

  胡斐與湯笙原本在房內熟睡,但他二人內力深湛,耳朵靈敏,廳上方纔這麼一鬧,當即驚醒。待得鍾氏兄弟破門而入,三人話音方起,胡斐即已聽明是三位故友到來,是而急忙出房相認,湯笙也就隨後跟來,遠遠站在一旁瞧著熱鬧。

  胡斐與鍾氏兄弟敍話中,就見內院裏走出一羣人來,當先一人約莫四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上唇留著兩撇小髭,雙目有威,步履穩健,氣勢不凡。廳內幫眾見到這人來到,紛紛轉身抱拳喊道:「恭迎幫主。」

  這人雙手含抱回禮,原本臉露微笑,但隨即見到大廳內慘不忍睹的景象,用屁股想也知道這夥人剛才定然又是相互開幹了起來,當場那張方臉就是一會兒青,一會兒白,額上兩道長眉立即就給垮了下來,要說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想來只差沒有當場發飆破口大罵就是了。那白鬚傅老師父瞧得心中一跳,膽戰心驚的上前悄聲說了鍾氏兄弟到來的事。

  這幫主聽的一喜,臉容稍和,轉身來到鍾氏兄弟身前,拱手說道:「鍾氏三雄到來,敝幫同感榮幸,足見三位江湖義氣凜然。」說著,朝胡斐望去,說道:「這位兄弟如何稱呼?」鍾兆文搶道:「徐幫主,這位兄弟姓胡名斐,若以武功來論,咱們兄弟三人甘拜下風。」胡斐連忙謙道:「鍾大哥未免太過抬愛小弟了。」

  徐幫主聞言一驚,鄂北鍾氏三雄雖然怪聲怪氣,怪模怪樣,但在江湖上卻是輩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強,因此上在兩湖一帶早已闖下極大的基業。這時聽得鍾氏大哥說來,眼前這名叫胡斐的兇霸漢子竟是武功要高出他們三人,心中不免半信半疑,但繼而想來,鍾氏兄弟望重武林,豈能信口胡言?當下極其慎重的待之以禮,逕將四人請上了二樓。

  樓上席桌共有五落,桌椅俱全,是廳上惟一沒有受到混戰波及的地方。五人坐定後,就見徐幫主身後六七人身上帶著兵刃,隨著幫主逐一坐落在旁邊一桌。廳內幫眾矣得這羣人坐定,這才趕緊動手扶起桌椅擺定,雜聲響了一陣,才見眾人紛紛入坐妥當。那季老三與沃德錡相互狠狠瞪了一眼,各自分別離的遠遠坐了開來。

  胡斐朝徐幫主笑道:「在下還有朋友一人隨來,不知可否同入席內?」徐幫主忙道:「這是自然。快快有請!」胡斐笑著伸手一招,那湯笙早候在樓階旁處,見狀當即快步走上前來,說道:「多謝徐幫主通融之情。」

  胡斐笑道:「這位朋友姓于,單名一個笙字,現為敝莊玉筆莊所請保鑣劍客,大夥兒親近親近。」跟著向湯笙逐一介紹座上各人。湯笙當下客套幾句,隨即在胡斐身旁坐了下來。

  徐幫主眼見湯笙步履舉重若輕,說話中氣十足,內力頗為深厚,兼之其身形樣貌氣宇軒昂,心想這幾人可都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高手,心下甚喜,當即吩咐速上酒宴。客棧裏酒類食物俱備,不一會兒已是擺滿了一桌,徐幫主為人甚是豪邁,頻頻勸酒,酒到碗乾,絕不囉嗦半句就是。胡斐見他頗有幫主氣魄,甚為欣賞,當下陪著喝了不少。

  酒過三旬,鍾兆文笑道:「胡兄弟何時當起莊主來了?」胡斐笑道:「是小弟己然過世母親家族表哥所留下來的產業,就在烏蘭山的玉筆峰上,莊名就叫玉筆莊,小弟近日才接了下來掌管,還得好好整頓一番才成。待得三位大哥此間事情一了,還請務必移駕敝莊,盤桓醉飲數日才行。」鍾兆文哈哈笑道:「那是一定的了。」

  鍾兆英道:「胡兄弟你家十多年不見,今日你家怎地也來到了狼峰口?」他「你家,你家」,滿口湖北土腔。

  胡斐道:「鍾二哥有所不知,苗大俠今兒早上了孤山,小弟正要尋他而去。」

  鍾兆文驚道:「苗大俠上了孤山?」胡斐道:「這事晚些小弟再與三位大哥詳談。不知大哥們如何到來?」鍾兆文道:「咱們兄弟哥兒三人,月前接到洪湖三墨來信告急,這就撇下要事趕了過來。」胡斐道:「大哥識得洪湖三墨?」

  鍾兆文笑道:「怎麼不識得?他兄弟三人是湖北洪湖人氏,就在洞庭湖的上游,也才有『洪湖三墨』的稱號由來。該處正是咱哥兒三人常年出沒所在,雖說這三兄弟小著咱哥兒一輩,卻也熟的就像自家兄弟一樣了。」胡斐聞言,啊呀一聲,迭聲糟糕說來。鍾兆文道:「怎麼?」胡斐笑著將先前洪湖三墨與之動手的事簡畧說了。

  鍾兆文聽得哈哈大笑道:「這三個黑傢伙不分青紅皂白的就與胡兄弟動手,沒死已算他們命大,這回吃了苦頭,也好讓他們兄弟三個清楚知道,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個古老明訓的真正道理了。」

  徐幫主聞言一驚,『洪湖三墨』在渾幫裏算是一等一的高手,更是三人同任湖北庚堂的香主,兩湖上除了『鄂北三雄』外,就祇『洪湖三墨』叫得出名號,沒想到三人竟是敗的如此狼狽,當下趕緊派人前去解圍,以免三人挨寒受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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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惺惺相惜

  胡斐打從洪湖三墨口中得知有『渾幫』這個幫會名稱以來,始終不知其底細由來如何,原本有意要來夜探消息,這才與湯笙早早睡去,然眼下既有鍾氏兄弟在此,更見徐幫主為人甚為豪爽,當下敬了他一碗酒,說道:「徐幫主,在下十多年來深居簡出,有如過著桃花源般的封閉生活,於江湖上各門各派間少有聯絡,是而竟然未曾聽聞貴幫名頭,說來還是在下孤陋寡聞所致。但在下十餘年前也曾遊走江湖,足跡更是遍及中原武林各省之間,卻竟然也是沒曾聽人提過貴幫絲毫半點英雄事蹟,這倒令得在下心裏不禁有點納悶了。關於這點,還請徐幫主不吝為在下解惑才好。」

  徐幫主聽他問起,哈哈兩聲笑來,說道:「胡兄弟可先別感到沮喪氣餒才好。要知本幫可不似丐幫一般的具有歷史脈絡可循,幫會規模說來更是相形見絀,胡兄弟先前說已有十餘年不聞江湖世事,怪不得不知本幫創幫至今,也祇不過才短短的六年時間而已。」胡斐啊的一聲,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如此。卻不知貴幫何以『渾幫』稱之?」

  徐幫主道:「本幫之所以叫「渾」幫,最大原因,便是當初創幫的幫眾,無不是市井裏默默無聞的雜廝小販,甚至有些還是佃農出身的莊稼漢子,有的是鄉紳富豪家裏所養的僕役,有的則是唱戲作曲的戲班出身,可謂三教九流,但卻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大夥兒書字識得不多,無論是外人或自己,都早已認定是十足的『渾人』一個了。

  「渾人通常沒甚麼本事,不是在市場邊擺擺攤子,要不就是做些粗重的勞力工作,倒也稱得上樂天知命的很。但壞就壞在渾人看起來都是一副容易欺負的樣貌,個個雖是安分守己的過著苦日子,卻總是會有那些瞧著咱們不順眼的地痞流氓來找麻煩。今兒個你給人打了,人家見你氣都不敢來吭一聲,更是知道你這渾人沒幫沒派的,能有啥作為?那些地痞流氓可不一樣了,老早就懂得要成羣結幫起來,收收保護費,放放高利貸,日子可過的遠比咱們這些渾人要來的好。

  「另外的渾人呢,也好不到那兒去,不是給地主壓榨繳了大半收成,自己女兒還給玷污了,拿著老命去拚,結果卻給地主府裏所養的護院保鑣打了出來。待得滿身是傷的告上官去,人家地主富豪老早送了銀兩買通,文還沒上去,就給衙役反手銬上了鐵鐐,隨便胡謅了個罪名,連審判都省了,直接就給押進了牢裏。

  「有那麼一年,咱們四川南江來了一個縣官,貪污貪的兇,又逢那年旱災跟著蝗禍一起來,老百姓苦的很,餓死了上百萬人。但那縣官為了打糧給朝廷送去,竟是放滿一大倉米糧不肯濟救,更勾結那些地痞流氓四處搜括民宅,只要見著米缸存有餘糧,當即一袋袋的裝了去。老百姓眼見活不下去了,豈肯眼睜睜的瞧著米糧給人帶了去?當下拿了廚刀就和這些地痞流氓開幹起來。這邊一打,四鄰左舍都趕了來,大夥合力將這幫地痞流氓給打的跑了。

  「那縣官聽得消息,心中大怒,派了一隊衙門官兵過來,都說這些百姓要造反,當場一個個都殺了。這麼一來,那些地痞流氓可就更加囂張了,只要街上見著渾人,就將身上值錢東西搶光,順手再給幾頓拳頭吃吃。當時我與幾個弟兄正在盤家山上靠養雞過活,閒時練練武,日子倒也勉強還過得去。但由於咱哥兒幾個養雞賣雞的關係,平常就與那南市場裏的各家攤販都熟,他們這回都給地痞流氓逼的緊了,生意做不了,連飯都沒得吃,只好全都投靠到了我這裏來。

  「後來大夥兒將城裏這事一說,咱哥兒幾個直聽的冒上火來,當下傢伙一拿,就往山下城裏二龍幫會館奔去。當日一戰,那幫主彭泰南先是給我一掌傷了肺,跟著大刀一揮,將他首級割了下來。餘下幫眾見狀,個個火紅了眼,一傢伙全都拚著命衝上前來。咱哥兒七人當場大開殺戒,下手絕不容情,務必要將這股為惡勢力連根拔除就是了。

  「二龍幫一垮,那縣官即刻便要派兵前來圍剿,城裏百姓聽到消息,紛紛主動朝著盤家山這裏聚集過來,都說與其給貪官活活逼死,不如豁出性命跟這些官兵一拚,就算是死,總得也要拉著幾個墊背的才行。那時咱幾個哥兒就想,南江縣城並無清兵駐防,有的祇是衙門官兵,人數還不到兩百,只要策畧運用得宜,還不輕易拿了下來?

  「當晚大夥兒結了幫,算算人數,竟有三百多人,但談到幫名之時,卻都當場傻了眼。後來有人說,咱們這些都是渾人給聚在一起的,乾脆省點事,就直接稱作『渾幫』得了。大夥兒聽著哈哈大笑,也覺這名稱既簡單又符合實情,當下就將渾幫稱呼給定了下來。那夜咱們摸黑攻進城內衙門,殺聲一起,竟是四方響應,沒多久就將衙門官兵全給制伏了下來。那縣官騎上馬要逃出城去,卻被眼尖民眾發現,發一聲喊,當場就給亂棒打死在地。

  「渾幫當夜就將糧倉打了開來分發出去,百姓們歡聲雷動,直到天亮發完這才散去。但這麼一來,朝廷得知消息後必將派兵前來,咱們渾幫可不能繼續待在盤家山了,只得翻過山頭來到陝西石泉,要找地方穩定下來。石泉這裏是五虎幫的地盤,一見我們渾幫人馬到來,立即派人前來要見幫主。大夥兒直到這時才想到,渾幫竟是還沒幫主呢,當下眾人朝我一指,結果我這幫主就當到了今日。後來五虎幫擺明了講,一山不容二虎,我們這才又轉到湖北的鄖西來了。」

  徐幫主一迭長話說來,樓上樓下盡皆鴉雀無聲,靜靜聽他娓娓道出渾幫的由來典故。

  那鍾氏兄弟大哥鍾兆文聽完,朝著胡斐笑道:「朝廷這五年多來,始終未曾間斷在各省貼示緝拿『臥龍殺神』這號人物,胡兄弟可知此人是誰?」胡斐尚未答話,湯笙已然驚道:「喲,莫不是徐幫主正是『臥龍殺神』來了?」

  鍾兆文笑道:「這位于保鑣猜的沒錯,所謂的『臥龍殺神』,指的正是咱們眼前的這位徐寶冀徐幫主了。」湯笙聽他稱呼自己為「于保鑣」來,不禁為之一楞,腦筋差點無法轉過神來,所幸旋即想到正是自己這時的偽裝身分,當下故作鎮定的道:「江湖上素聞『臥龍殺神』專殺貪官惡霸,從南到北,自東到西,足跡遍及各省。朝廷除重賞五十萬兩緝拿外,更派出京城名捕『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佈網追捕,卻沒想到徐幫主正是這名『臥龍殺神』來了。」

  胡斐一聽臥龍殺神專殺貪官惡霸,心中不由得佩服萬分,更對徐幫主所作所為極是嚮往,說道:「只可惜在下長久隱居遼東關外,竟是始終未聞渾幫眾英雄們的過往事蹟,這時聽來,倒是有點遲來的遺憾了。」

  徐寶冀徐幫主笑道:「這也不是甚麼多大光宗耀祖的事,否則也就不會給朝廷通告各省追緝來了。再說,那『臥龍殺神』四字名號,其實指的並非在下一人,而是咱們渾幫裏所有共同參與其事的大夥弟兄們,若是只憑在下單人之力,那是萬萬不能穿梭各省來為民除害的了。因得如此,渾幫上下行事俱都異常低調小心,這才免於遭致朝廷一舉殲滅。」

  鍾兆文笑道:「徐幫主剛纔祇講到渾幫自陝西石泉一路轉到湖北鄖西的事,往後的種種變化,猜想他也不願多說,那麼兄弟我倒是饒舌點的來替他說說罷。」胡斐聞言,撫掌喜道:「小弟豎耳聆聽,但請鍾大哥細述說來。」

  鍾兆文捧起了酒碗,敬了座上眾人一碗,這才開口說道:「記得那是乾隆三十九年的七月初三,咱哥兒三個有事前往南化塘,途經鄖西,就與徐幫主所率領的渾幫眾位英雄遇上。咱哥兒見這夥人聲勢不小,還以為是那家山寨要來湖北打刦百姓,這事遇上了可不能不管,但又礙於自己三人寡不敵眾,當即跟在後頭一路尾隨,伺機行事。那徐幫主見狀,迴轉馬來,問道:『三位可是江湖聞名的鄂北鬼見愁鍾門兄弟?』咱哥兒聽他問的客氣,也就與他攀談了開來。

  「徐幫主將南江發生的事一說,咱哥兒才知江湖上多出了渾幫這個初生之犢來,念在他們為了百姓而流離失所,當下指引他們前往河南西峽的鴨河霸,只要過了南化塘邊上的省界,五虎幫的勢力就管不到了。徐幫主一聽,當下掉轉馬頭,帶著幫眾跨過湖北到了河南。自此,渾幫總算有了落腳之處,得以安頓下來。

  「數月過後,河南繼四川之後,竟也遭逢旱災襲來,田地龜裂,作物不長,各縣都發生了類似南江的狀況,就連渾幫所在的鴨河霸西峽縣也是相同。渾幫有了南江經驗,這回做來順手順腳,逕將西峽縣的糧倉打開,發濟窮人百姓。這事傳到其他縣城百姓耳朵裏,紛紛派人前來鴨河霸求援。渾幫眼見各地百姓都沒飯吃,總不能只顧到自己就好,當即出了鴨河霸,足跡開始橫跨河南省各縣之間。這麼一來,每到一個縣城,都有大批渾人聞名投靠,聲勢也就愈來愈大。

  「乾隆皇帝得知消息後,當即調動洛陽、南陽、開封、駐馬店四地駐防部隊聯合圍剿。渾幫當時曾與駐馬店的部隊在汝南短兵相接,死傷不少,當即退到鹿邑,卻不料又遇上從開封過來的官兵,這場硬仗一打,渾幫從七百多人又變回了原本的三百多人。渾幫雖是打了敗仗,百般狼狽的遁逃回到了鴨河霸,但這麼一來,可也把渾幫的名氣一舉打響了。

  「從那時候開始,江湖上各路好漢蜂擁而至,有的是名門大派裏給趕出來的渾輩,有的是某某幫會裏遭人排擠的渾漢,還有的則是更多給惡霸欺負到無路可走的善良渾人,這時全都一窩蜂的趕了來,都希望能從渾幫裏找到些許尊嚴。日後渾幫訂下了幫規信條:『除盡罪惡,殺貪官,去惡霸,為天下渾人出一口氣』。甚麼地方的老大欺壓善人,那麼就專殺這些老大;甚麼地方的縣官貪污收贓,那麼就專殺這類貪官污吏。後來,渾幫為了躲避朝廷派兵圍剿,當即化整為零的分散各省各縣,廣設香堂,秘密招收幫眾,大夥兒都以幫主的名號『臥龍殺神』為信仰中心,共同為渾人出氣。」

  胡斐一路聽著徐幫主與鍾兆文兩人分別說來,這才知道渾幫的由來始末,先前見樓下渾幫人眾自己熱鬧開打,心裏還笑著說這些渾人果真不負了渾幫這個名號。然而此時想到渾幫創幫時的動機與坎坷路程,還有那種為天下渾人出口惡氣的魄力,不自禁的感到自慚形穢,更覺自己十餘年來的遁隱生活未免過於自私,何嘗想到過天下百姓的憂苦來了?

  這時聽得徐幫主說道:「咱們渾幫裏人人都是渾人一個,書字既是識的不多,那些聖賢講的甚麼大道理,自然也就懂不了多少。但渾人卻也絕非甚麼道理都不通,自有自己的一套做人處事道理來走,只是一旦遇上了那些結羣成幫的地痞流氓惡勢力,再多的道理也沒了個準頭。好比走在街上,好端端的也會給人莫名其妙打來;光天化日之下,就是給人明著橫刀來搶,那些家裏有著婦女的,更成天提心吊膽的擔驚受怕。說穿了,就是咱們善良渾人過於容易欺負之故了。

  「要知現今乾隆皇帝雖是治國有道,但卻也顧不了咱們大夥百姓日常裏的痛苦,而那些各級朝廷乃至縣城官員,又盡是些只懂得收錢,卻不懂得如何辦事的官僚,不與那些地痞流氓大惡霸掛鉤來欺負咱們渾人已是萬幸,又何敢奢求他們來保護百姓們的身家安全?如是乎,咱們渾人只能自謀對策,對付那些欺凌百姓的傢伙,他狠,咱們可得比他們還要狠才行,這叫亂世裏的以暴制暴,以武制武,才能讓咱們這些渾人能有些安穩的日子來過。」

  胡斐嘆道:「亂世之下,就怕那些地痞流氓大惡霸殺之不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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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臥龍九天掌

  徐幫主道:「話不能這麼說。雖說天下受欺壓的渾人滿街都是,但咱們只要能救上一人,那麼對於這人來說,他的命運就會因此而有了改變。要知江湖裏幫會之多,數也數不完,有的好,有的壞,那咱們就先從那些壞的著手,今日殺一點,明日再補上一點,就算沒法殺了個全,至少也已經讓這些惡霸有了顧忌,不敢再隨意的來找渾人們的麻煩。

  「這些年來,江湖上自從有了『臥龍殺神』名號的出現,今兒個在陝西某幫殺掉了誰,明兒個又在江西做掉了那個大惡霸,神出鬼沒,叫得那些地痞流氓大惡霸人人自危,誰也不知下一回是那個人又要遭受正法,唯有壞事少做,或許還能避過,否則誰也不敢保證,明日自己的腦袋還在不在。這樣一來,渾人受到欺壓的事兒少了,那些地痞流氓大惡霸的氣焰更因此而消了下去,如今各省縣間尚能有些平穩日子來過,足見以暴制暴之法的確是見效了。」

  鍾兆文道:「渾幫這些年來替天行道,所殺者均是罪大惡極之人,百姓們無不拍手叫好。但這麼一來,江湖上樹敵也就愈來愈多,許多幫會裏無論死了誰,一傢伙全給算到了渾幫頭上來。今日之事,何嘗不也是因此而來的了?」

  胡斐道:「鍾大哥可否另說清楚?」鍾兆文笑道:「我瞧還是徐幫主自己說來較為明白的好。」

  徐幫主喝了口酒,笑道:「渾幫與丐幫彼此間所結的樑子又哪裏少過了?所謂天下人為天下事,只要是恃強欺人,即使對方幫派勢大,咱們還是照樣對著幹,怕他何來?」胡斐道:「貴幫這回大集人馬,為的就是對付丐幫來了?」

  徐幫主道:「可不是麼。丐幫打從宋代洪七公治幫整頓以來,江湖上聲譽卓著,歷經數百年而不衰,各任幫主均能延續丐幫當初創幫時的宗旨,那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精神。但到了這一任的范幫主接掌之後,卻是幫規散亂,縱容幫下弟子四處為非作歹,只少數丐幫長老還能秉持江湖義氣,其他的則是早已全然忘了本。

  「今年年初,那丐幫六袋長老陳吉南與曾國賢二人,竟是帶著一夥幫下弟子化了裝,蒙了面,直接幹起了沒本錢的買賣來。那回在湖北野三關蜀道劫了一枝鏢,是由廣西天鷹鏢局給保的二百萬兩鏢銀,那總鏢頭陸樹斌身上中了三刀二掌,跌落十來丈高的山谷,竟而大難不死的一路逃回廣西,足足養了兩月的傷才好。事後,天鷹鏢局四處查訪,卻也查出了點眉目來,當下請出了廣西梧州八仙劍的掌門人藍秦北上,卻給丐幫搶在半路,以多攻少,連諷帶刺的打了回去。

  「天鷹鏢局不甘損失,這事自是不能罷手,又請了距湖北較近的湖南湘潭易家灣的九龍派掌門易吉前來,當日雙方在荊州鳳陽樓會面,丐幫竟是請出了范幫主來,開頭就先指摘天鷹鏢局的不是,沒憑沒據的怎可斷定劫鏢的就是丐幫?待得總鏢頭陸樹斌將衣服鈕扣解開,露出了胸前五指泛紫深印來,這手功夫,正是六袋長老陳吉南向所獨門的『大力紫金玄剛掌』,他師承福建龍岩斷虛大師,門內再無其他師兄師弟,江湖上亦不聞有人會使這門功夫,當場令得陳吉南百口莫辯。

  「但那范幫主竟還是一味袒護,只盡說些丐幫幫規向來嚴明,幫內弟子絕無可能做出如此之事等等的話語帶過,還說陸樹斌身上所中之掌並非大力紫金玄剛掌,否則豈能重傷不死,還能一路自湖北逃回了廣西?反正他話裏無非說東帶西,指北話南,總之打死不認這筆帳就是了。這麼一來,可惱火了九龍派掌門易吉,當下便要陳吉南當眾捲起兩隻褲腳來瞧個仔細。

  「原來那日劫鏢之時,總鏢頭陸樹斌身上雖是中刀也中掌,但他手裏那把『關山劈月刀』可也不弱,當下橫削直刴的殺傷了十來人,也把那名出掌傷他的敵人給砍了一刀在腿腳處,這時只要陳吉南捲起褲腳來認,是非黑白當可清楚。豈知那陳吉南眼見幫主有意袒護自己,竟是口若懸河的辯解起來,說甚麼在江湖上混日子的,有哪個不是身上帶著無數傷痕累累的痕跡,常見的有刀傷、劍傷、掌傷、棍傷、鞭傷、暗器傷等,難道這些都可當做是劫鏢的指證來了?

  「天鷹鏢局的人見他一意嘴硬強辯,就是不願將褲管捲起腿來瞧,便知他心存暗鬼,再與他辯下去終是無用,說不得,只好以武來見高下了。那九龍派掌門易吉眼見事已至此,心想丐幫這回既是請出了范幫主前來,原本便是存著說僵動手的念頭,自己乃是天鷹鏢局請來的幫手,圓事不成,總不能放著大夥亂七八糟的混戰成一團,那要他前來何用?當下起身離座,要向范幫主討教幾招。

  「那易吉兩鬢蒼蒼,頷下老大一部花白鬍子,但滿臉紅光,聲音洪亮,中氣充沛。就見他走到場中時,雙手抓住長袍衣襟,向外一抖,喀喇喇一陣響,袍子上七個軟扣一齊拉脫,左手反到身後一扯,長袍登時除了下來,露出袍內的勁裝結束。這一手乾淨利落,威風十足。天鷹鏢局的人見狀,登時齊聲喝了個大采。易吉這時右手伸到腰間,輕輕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條晶光閃亮的九節鞭。

  「范幫主見他這等氣勢,倒也不敢小覷了半分,居中兩腿一彎一曲,十指向外戟張開來,未等易吉鞭頭抖來,便即發招攻了上去。兩人這麼一交上手,翻翻滾滾鬥了三百餘招,全然不分上下。別瞧范幫主似乎逞強空手而鬥,要知他武功雖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項家傳絕技,卻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龍爪擒拿手』,沾上身時直如鑽筋入骨,敲釘轉腳。不論敵人武功如何高強,只要身體的任何部位給他手指一搭上,立時就給拿住,萬萬脫身不得。

  「易吉早聞他手上『龍爪擒拿手』的厲害,九節鞭來來去去就只是七八招,密密護住了全身,萬不容范幫主近得身來,這才與之鬥了三百餘招而彼此仍是不分上下。原來易吉這時的用心,正是孫子兵法中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范幫主也早看出他的心意,但不論自己如何變招進攻,他這七八招守謢全身,竟是嚴密異常,無隙可乘。

  「兩人又鬥了一頓飯功夫,范幫主眼見無法欺近身去,當下迴身取了凳上大刀,腰身一轉,刷刷刷的搶攻上前,正是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使來。易吉見他手上多了兵刃,刀法凌厲,情勢已是迥然不同於先前,手裏長鞭跟著一變,忽進忽退,時左時右,兩人又鬥了個旗鼓相當。再鬥片刻,情勢仍無變化,但那易吉畢竟年歲已大,縱躍之際,已稍不及初時輕捷。范幫主瞧出轉機已至,待他長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逕去抓他鞭頭。

  「易吉見狀一驚,軟鞭下沉,那知范幫主左手抓空,右手大刀當即側轉刃身往下壓來,若非他九節鞭閃避得快,鞭頭已給壓踩在地。范幫主見他軟鞭迴盪開去,乘機一招『惡虎攔路』迎面劈出,猱身往左旋去。易吉見他直朝自己右隙攻來,忙使一招『青藤纏葫蘆』,嘴裏大喝一聲,鞭頭已將范幫主刀柄捲住。

  「范幫主只覺手臂一酸,手中大刀給一股強力往外急拉,知道這時力重在敵方之手,若與他蠻奪爭搶,自己必輸,危急中倏出險招,右手猛地一甩,順勢將刀柄脫手飛出,帶得軟鞭向上揚起。這一下變生不測,易吉怎料想得到?大驚之下,忙使勁揮鞭回轉,倐見范幫主撲到身前,左手探出,便來挖他眼珠。易吉這時鞭頭在外,所謂的『鞭長莫及』,在此又另有了解釋。當下右手急忙放脫軟鞭,舉手擋架。那知范幫主這一下乃是虛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頓,已利牽制他的擋擊右手,跟著右拳卻由他的左掌底下衝出,直朝他下頦打去。

  「那時候,我與幫內幾個當家,那日正巧就在雙方鄰座的不遠處喝茶,眼見易吉這一拳勢必無法躲過,心想丐幫這些年來常與渾幫為難,大小打鬥已不下十數次,雙方這個仇早已結得深了,又何差這一回來了?當下便用桌上筷子朝他太陽穴射去,要他不閃都不行,跟著躍跳上去,右掌使一招『臥龍難悔』橫削過去,當場逼得他連退三步,救了易吉不給當眾敗在范幫主的手上之危。只是在下這麼一出手,這事可也就當身給攬了過來,日後不管都不行了。」

  胡斐聽他這番話娓娓道來,心想當日范幫主必是在他手裏吃了不少悶虧,這口恚氣焉能就此善罷干休?今日之事,想來就是丐幫為了討回當日幫主的那番面子,是以大動干戈的調動各省丐幫人馬而來。只是徐幫主最後提到他所使的這一招『臥龍難悔』,聽來倒是頗為熟悉,當下笑問道:「徐幫主這招『臥龍難悔』,想來是大有來頭的了?」

  徐幫主聞言,笑了笑,捧起酒碗敬了大家,說道:「在下功夫實是不足一哂,何敢在諸位面前班門弄斧來了?」

  鍾兆文臉朝胡斐笑道:「胡兄弟,方纔你有此一問,想來可是聯想到了這一招的來處?」胡斐笑道:「鍾大哥既知此招由來,小弟正好又可一聞武學的絕妙境界了。」那鍾兆英怪聲怪氣的插嘴笑道:「這事說來倒也好笑,丐幫向以成名的『降龍十八掌』早已失傳了數百年,別說丐幫之內無人學得半招半式,就連那范幫主本身亦是無從習來,否則九龍派的掌門易吉還能與他鬥個數百來招麼?其實降龍十八掌倒也不是真的就此失傳,只不過是換了主兒來使罷了。」

  胡斐聽得一驚,道:「莫不是徐幫主的這招『臥龍難悔』,竟是出自於降龍十八掌裏的『亢龍有悔』來了?」

  鍾兆文捋鬚微然一笑,道:「胡兄弟果真思緒敏捷,一聽徐幫主說出『臥龍難悔』的掌名來,便即想到了武林中自古傳聞的降龍十八掌裏『亢龍有悔』這一招來了。」胡斐聽得心癢難耐,說道:「箇中來由,還請見告。」

  鍾兆文臉朝徐幫主一望,見他似笑非笑的一臉不置可否樣貌現來,知他心底兒裏已經默然同意,當下便乘勢撥球給他自己來說,這時不禁哈哈笑道:「這等事既是徐幫主的私人際遇福份,自當由他來說才能清楚明瞭的了。」

  渾幫上下只知幫主有著一身高強武功,但關於門派來處等卻是始終未曾聽他自己說起,這時好容易聽得幫外人氏當面問起,大夥兒都想聽聽幫主這門功夫的來龍去脈,日後逢人問起,也好得能有個說法來吹噓一番才是,當下廳內人眾無不高豎起了兩耳來,以免錯失了半點精彩之處,那可就要遺憾終身的了。

  就見徐幫主兩眼望向遠處,焦距不定,似乎想起了好久好久前的甚麼往事來,過了好半晌,這才緩緩說道:「過遠的事,咱們這裏就先省了下來,就從我十幾年前遇見那位奇人說起好了。各位或許會想,降龍十八掌既是先前丐幫各任幫主必備的成名掌法,那麼莫非授我這套『臥龍九天掌』的奇人必是丐幫的前輩了?其實不是。傳授給我這套掌法的奇人,非但不是丐幫幫內之人,甚且還是看不起咱們渾人的有錢闊佬。」渾幫人眾無不哦的一聲,均感訝異。

  徐幫主道:「咱們渾人生來就是個渾人,家境不好,貧窮一代跟著一代,人家有錢人說甚麼富不過三代,我瞧那倒還好,咱們窮人卻是何止窮上十數代而已?那一年,我也快要二十六歲了,還是跟著父母在乾寧縣城裏賣菜過活,媳婦不敢娶,逢人就低頭,說窩囊,那可真是窩囊到了極點。有一回,咱們乾寧縣城裏的一大富豪府第宴客,那主廚上市場來挑菜色,見我長得粗壯,便要我挑著菜跟了他去。這一去,我這渾人的一生,也就跟著起了莫大的變化來了。

  「然而此間細節恕我不能原本道出,這是當初那位奇人曾要我立下重誓不說,可不能因此而自毀信誓,還請各位見諒。但有關這位奇人如何將降龍十八掌轉化為『臥龍九天掌』,這位奇人倒是有個說法:『武學之道在於悟字,招式既是人創,豈有不能化繁為簡的道理?正所謂去蕪存菁,武學才能再上一層。』

  「那降龍十八掌流傳已久,雖說本身威力極大,缺點卻是發招過程忒地囉嗦。就說那『亢龍有悔』這招好了,兩腿先得左蹲右曲不說,左掌還得先劃過圈,右掌再隨後破圈發招使出。咱們不妨想想,武林中眾家高手比武乃決於一瞬之間,除非兩人功力相差懸殊,才能好整以暇的蹲步發掌攻去,否則一旦遇上了武學更高或是功力相若的對手,試問有誰還會等你擺好了架勢再來發招攻之?你的掌厲害,人家的掌法可也不是花拳繡腿啊,你發一招打人,對方可是連發幾掌打了過來,任你身壯如牛,挨得了幾掌,但總的來說,這門掌法就是未臻最高武學之境所致。

  「有鑑於此,那位奇人便將降龍十八掌化繁為簡,取其精髓,棄之招形,真正做到了『意與心會,心與神守,神與虛合,萬法歸宗』的最高境界。何謂萬法歸宗?拳訣有言:『眼與心合,心與氣合,氣與身合,身與手合,手與腳合,腳與胯合。』精氣神為內三合,手眼身為外三合,全身內外,渾然一體。到了這一境界,發掌即是招,出手就是式,不用氣蘊丹田,不必比圈劃符,攻即是守,守即是攻,若是攻守有別,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了。」

  說著,就見他起身離座,拉開架式,比著拳路,這一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這一招如何方使見功,手中比劃,嘴裏說道:「臨敵之際,須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須暗蓄氣勁,要旨在於冷、急、快、脆四字上頭。所謂『冷打伸陽,急衝屈陰,快閃隅角,脆斷沖撞』便是此理。拳手以吞法為先,用剛勁進擊,如蛇吸食;掌手以吐法為先,用柔勁陷入,似牛吐草。」說到這裏,但見他左耳一動,隨即面向廳門,右掌唿的一聲朝前發出,就聞『蓬澎』、『喀喇』響來,那兩道才剛裝上去的廳門,竟已碎裂開來,令人奇怪的是,這時那兩道廳門竟是朝內飛了進來。

  廳內人眾無不瞧得大奇,都想:「莫非這『臥龍九天掌』還能反向作用擊出不成?這也未免太過玄奇了點罷?」

  大夥兒正納悶間,隨即聞得大廳門外一聲冷冰冰的吟誦唱曰:「千碑石文記生死,無間地獄鬼難逃,萬眾罪惡不放過,因果報應正逢時。」樓下渾幫人眾無不聞聲驚愕萬分,紛紛起身朝著廳門外看去,大夥心中又想:「這幾人是何時到來的?」就見外頭影影綽綽的站著六七人,當先一人面色青白,也不知是生來如此,還是給外頭酷寒天氣凍的發白。

  原來方纔廳上這兩道門是給外頭當先這人給擊飛進來的,徐幫主卻是耳力精湛,早聞對方發掌擊向廳門聲響,當下同時發掌擊出;『蓬澎』之聲是對方的掌力擊中門板,後頭的『喀喇』之聲,卻是徐幫主的掌力隔著門板與之對了一掌所發之聲,只是那人距離門板已近,徐幫主則是隔著數丈來外發掌,功力高下,自是由此輕易可判。

  這時但見大廳門處人影數幌,當先閃進之人,便是那個面色青白的中年漢子,就見他眉飛頰圓,面貌威嚴,腰間懸著一把官府裏常見的連套大刀,橫目一掃廳內人眾,隨即將視線停在二樓座上。他身後六人分站兩旁,個個腰板打的筆挺,雖是面對大羣渾幫人眾,臉上神色竟無半分畏懼,可見其歷經大小陣仗,身上更是各負絕藝,方能有此過人膽識。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41
第十七回 爭鋒相對

  但見徐幫主趨前至欄圍處居高下望,眼神正與那名面色青白的中年漢子對上,只見他眼眸深邃,瞳孔烏黑發亮,自下凝視上來,竟是帶有一股凜凜慓悍之風,那魁梧身軀廳門前這麼一立,更有雙闕嵯峨聳虎門的高拔氣勢迸顯出來。

  徐幫主方纔聽他吟誦唱來,知道這人便是追捕他許久的京城名捕『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卻不知他從何處得到了訊息,竟爾漏夜冒著冰凍風雪領人前來緝拿,當下兩手含抱,說道:「這位便是名聞京城的『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鐵大捕頭來了?敝幫雪天裏大夥兒聚集狼峰口閉室取暖,卻沒想到鐵捕頭竟是聞風而來,消息倒也靈通。」

  那面色青白漢子正是『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人如其名,始終鐵寒著一張肅臉,冷冷說道:「素聞渾幫徐幫主神龍不見尾,鱗滑如鰍,行踪飄忽,人可莫測。這回要不是消息來得早,恐怕又得錯失了千載良機,說不得,只好乘著寒夜前來叼擾貴幫雪天裏暖酒話敘的雅興。這是咱們吃公家飯碗的無奈,縱有得罪之處,那也是莫可奈何的了。」

  徐幫主哈哈笑道:「鐵捕頭可也忒煞客氣了。閣下乃奉旨辦事前來,更是職責所在,何來得罪之說?然諸位專程冒雪遠來,想必這時腹內飢餓,但請先行入座飽食一頓,待養足了氣,暖和了手腳,咱們雙方再談正事。如此可好?」

  鐵衣寒聞言,當場一顆心涼了半截,心中忖道:「這人好生厲害,若不是他對自己的武功極有自信,否則何敢如此的有恃無恐之言說來?」隨即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難行。』雖說自己這回已然佈下天羅地網,盡將狼峰口周遭全給派駐大批人馬包圍,但焉知渾幫不是早已洞悉陷阱,這時竟是要將計用計的來反將一軍?」

  鐵衣寒久在江湖行走,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風頭出過,釘板滾過,英雄充過,狗熊也曾做過,更砍過無數人的腦袋,就差自己的腦袋沒給人砍下來過,算得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這才能奪下所謂『京城第一名捕』的頭銜。若不是他日常行事謹言慎行,思緒縝密,恐怕這『京城第一名捕』就已不是了頭銜,而是黃土墓前所雕刻的墓誌銘了。

  這時他聽得徐幫主沒來開口叫陣搦戰,卻反其道的先來噓寒問暖一番,還怕對手餓著肚子沒了力氣,手腳過於凍寒而施展不開,竟而率先出言相邀入座飽餐一頓,並好好暖和一下那早呈白凍發青的手腳肌膚,以他老江湖的深沉計謀來想,其中必有其詭詐之處,若不是對方早有周全防備,便是設下了極其厲害的圈套,否則哪有這麼好心的道理來說?

  就見鐵衣寒右手順握刀柄,哼哼冷笑兩聲,說道:「咱們這些聽命當差的,天生就不是一條好命,再冷的天,再大的險,都還是得硬著頭皮拿命去拚才成,這能有甚麼悶話好說的?但徐幫主既是替咱們這幾個苦命當差的設想周到,備有酒餚菜飯,廳上還生有熊熊旺火,如此雪天裏當真舒適暖意,若是不來叼擾一餐,倒是有失徐幫主的一番厚愛了。」

  徐幫主聞言笑道:「鐵捕頭果真膽識過人,在下佩服。還請諸位隨便就坐,不必客氣。」說著,走下樓來,一邊吩咐底下速上酒席,一邊招呼七人分坐兩桌,自己則領著各堂堂主分坐一旁,相隔不遠。那鐵衣寒領著三人共坐一桌,大刀解在桌上,一副成竹在胸的老江湖見慣模樣,心裏似乎在說:『老子倒要瞧瞧你們有何詭計來使?』

  胡斐在樓上瞧的有趣,也不知徐幫主這時用意何在,低聲朝鍾兆文問道:「鍾大哥,這『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武功如何?」鍾兆文道:「這人是無極門玄天刀周威鳴的弟子,師門排行第三,論武功,他師門裏沒人比的上他。無極門刀掌並重,『無極千碑掌』與『無極玄天刀』在江湖上早有盛名,只是這鐵衣寒似乎青出於藍,掌力深沉,刀法迅捷而剛猛無極。江湖上都說,要不是鐵衣寒生的晚,否則那威震河朔的八卦刀王維揚,恐怕無法就此稱霸武林了。」

  王維揚當年憑一對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綠林,黑道中有一句話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揚天下,現時早已逝世了十多年。胡斐少年時在商家堡曾與他的兩個兒子王劍英與王劍傑有過一場比鬥,掌力果然沉穩狠辣,若這鐵衣寒當真能與這兩人的父親王維揚相提並論,想來武功自有其過人之處,怪不得膽敢直闖虎穴而不懼。

  過不多時,鐵衣寒等七人桌上酒菜逐一端上,他老兄自是毫不客氣,提筷捧碗就吃,渾不理廳內其他渾幫人眾四處望來的眼光,一夥人張大了口扒飯吃菜,咬嚼的嗒嗒有聲,似乎吃的頗為香甜滑膩,也顯然是餓了許久未食之故。徐幫主逕在旁桌與其他兄弟飲酒閒談,全看不出有何異狀,若是外人看來,誰會料想的到,低旋氣壓已然籠罩了整間廳內?

  胡斐低聲笑道:「待會兒這裏將是一場混戰,兩方人馬到的都不少,就苦了那些在外頭戒備的人了。」鍾氏兄弟也早聞外頭雜聲紛響,聽著也是一笑,鍾兆文道:「胡兄弟是在此瞧看熱鬧,還是乘早遠離戰頭,免得給這事兒一絆,錯過了苗大俠踪跡,那可就有點麻煩了。」胡斐道:「先瞧瞧也好,真的不行,諒這些人也攔不住我們幾個。」

  鍾兆文乘機問道:「苗大俠這回遠赴孤山,不知所為何事?」胡斐見席間再無外人,當下將苗人鳳閨女苗若蘭遭遇雪獅蘭湖的事給說了。鍾兆文聽得雙眉一緊,臉現憂悒,說道:「孤山層巒奇岫,崇山峻嶽,自古即有『天人絕路』惡名傳世,可見山勢險拔,人所難登,這也才有『孤山』之名的由來。胡兄弟這回既是尋著苗大俠踪跡而去,乾糧衣物等萬不可少缺,此後一路行去,途中再無補給,得乘此補充完善方可。稍後我請人將物品備妥,兩位當可放心。」

  胡斐好生感激,抱拳謝道:「鍾大哥設想周到,小弟在此謝過。」一言甫畢,即聽得遠處傳來打鬥吆喝之聲,愈打愈近,樓下有人喝道:「好傢伙,洪湖三墨與敵人幹上了,咱們上去接應。」說罷,唿唿唿數響,六道身影竄出廳門。

  胡斐看的明白,裏頭正有先前互存嫌隙而大打出手的季老三與沃德錡,心中不免狐疑,轉頭問鍾兆文道:「這季老三不是隸屬山東戊堂的嗎?怎麼卻與庚堂的沃德錡聯起手來去救洪湖三墨,這倒令人猜想不透了。」

  鍾兆文笑道:「洪湖三墨的人緣極好,各堂裏都有相識的朋友。那季老三當年曾給他三人救過一命,這時那裏還理會與沃德錡的私事之爭,自是迫不及待的挺身相助一臂之力去了。」胡斐聞言笑道:「那可不妙了呀。小弟先前大意得罪了洪湖三墨兄弟,這樣一來,豈不同時得罪了許多渾幫弟兄來了?」

  鍾兆文笑道:「胡兄弟此事倒也不必掛懷於心,要知渾人通常有個好處,那就是:『技不如人,雖敗猶榮』,又豈會因此而耿耿於懷的記恨在心來了?」胡斐擔心的倒也不是洪湖三墨會來挾怨相報,而是湯笙的冥月宮使者身分,這是另一道尚未解開的謎團,當下瞧了湯笙一眼,說道:「鍾大哥,您可知渾幫與冥月宮彼此是否曾有過節?」

  鍾兆文愕道:「冥月宮?這倒未曾聽人說過。胡兄弟何以如此問來?」胡斐聞言,心寬不少,當下逕將湯笙的真實身分向三人透露,並將洪湖三墨一聽湯笙是冥月宮的使者,便即目眦欲裂的提刀動手之事說了。那鍾兆英聽完,哈哈一笑,怪聲怪氣道:「洪湖三墨曾在冥月宮的門人手中吃過悶虧,那是他兄弟三人的奇恥大辱,跟渾幫可沒半點關係。」

  湯笙聞言,心中當即釋懷開來,笑道:「不知是敝宮那位門人得罪了洪湖三墨?」鍾兆英笑道:「聽人說,貴宮有位潑辣至極的霄月使楊莉蓉,外號『雲南小辣椒』,不知是也不是?」湯笙一聽,當即恍然大悟,失聲笑道:「原來洪湖三墨是栽在楊師妹的詭計裏頭,怪不得他三人聽到冥月宮使者,就要抓狂動刀。唉,算是在下倒楣替她遇上就是。」

  胡斐聽他話裏雖是充滿無奈,神色中卻又摻雜幾許樂趣興味,不禁好奇心起,笑著問道:「雲南小辣椒當真非同小可,要是人如其名,那可得避而遠之的好。」湯笙苦笑道:「怎麼不是?胡莊主有所不知,這小妮子鬼靈精怪,別瞧她個頭雖小,那肚子裏的一堆壞主意,當真使之不完。要是誰不小心得罪了她,保證那人自此夜裏睡不安穩就是了。」

  胡斐想到洪湖三墨那肥水牯似的粗壯大漢,面對嬌小無比的雲南小辣椒,那情景,光想便覺有趣,更別提三個鐵塔般大漢給她整治得狼狽不堪,自此常年記恨在心,並視為畢生奇恥大辱,可見這雲南小辣椒的辣勁,當真非比尋常。

  眾人說笑聲中,廳外處卻已起了變化。

  這時就聽得方纔趕出廳門接應洪湖三墨的山東佬季老三,邊打邊罵,聲音洪亮:「格老子他娘的臭乞丐,竟然敢用臭腳踹你老子........啊喲........老沃,你快攻他左邊........」話聲未了,霎時刀風呼呼作響,叱喝連聲,想來正使出他黑風門的刀法絕招「黑風淒雨六十三式」」,招式蠻橫,力沉關山,令得敵人望而生畏,非得閃避如此凌厲刀鋒不可。

  未幾,聽得沃德錡叫道:「行了,大夥先退回去........季老三,夠了........趕快跟著大家退回大廳去。」季老三蠻勁一發,嘴裏大聲喝道:「你們先走........老子要把那隻踹我一腿的臭腳給砍下來,曬乾了當臘肉來啃。」跟著便又是一陣刀風呼呼響出,嘴裏邊砍邊罵,盡是山東渾人的連串粗話,邊罵還邊嘴角噴著口水涎沫,想是蠻火燒得正旺。

  沃德錡深知這季老三的渾人脾氣如牛般直來直往,更知道開口出言勸他這個山東大渾佬猶似放屁般毫無用處。當下嘴裏再不打話,手中長劍急抖,刷刷刷的連出六劍一十二式,一劍快過一劍,有如六劍一體化了開來,瞬間劍尖刺氣,長刃削風,周遭六尺內無不望劍披靡,直嚇得敵人足下鐸鐸鐸的連退十數步之遠。

  沃德錡這時迴身劍交左手,右手拇指與食指倏地拿著季老三左腕,綿勁一搭,拉著他就往回跑。

  季老三只覺左腕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的給沃德錡拖回,想要掙脫開來,但左腕給他綿勁運來,竟是兩條臂膀均皆酸軟無力上來,差點連右手大刀都拿不住,氣得破口大罵:「臭道士....有種你倒是把老子的手給放掉。」

  沃德錡嘴裏一哼:「我就是有種,你這山東佬又能怎樣?」說話中兩指一按,綿勁柔化開來,瞬間透經入脈,一陣麻酥酥的顫慄傳遍全身,有如被一股閃電電流給電到一般,直麻的季老三連嘴都開不了口,乖乖給他一路拉回大廳。

  胡斐在廳內樓上聽得沃德錡劍聲響來,嗤聲斐然,六劍竟如一劍,快捷無倫,心中不禁愕道:「這人出劍怎地如此快法?當年我與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人刀劍比快,如冰雹亂落,如眾馬奔騰,又如數面羯鼓同時擊打,繁音密點,當真快速難言。但這沃德錡劍式之快,聽來卻似乎要勝過無塵道人來了,難不成武當派裏真有如此劍術高手?」

  胡斐心中疑惑,當下朝鍾兆文問道:「鍾大哥,這沃德錡究竟是如何給武當派趕出門來的?」鍾兆文聽他問起,欸聲一歎,說道:「胡兄弟耳朵真靈,光聽劍聲,就知沃德錡劍術卓越超羣。其實他這事說來還真有點穢氣,做大哥的也只是聽旁人偶爾醉酒提起,那沃德錡自己卻是絕口不提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實情究竟如何,大哥可也說不上準了。」

  胡斐正欲再問詳情,就見廳門處人影數幌,出去迎敵的渾幫人眾退了回來。其中三人魁梧似松,臉墨如漆,正是洪湖三墨,後頭就見沃德錡左手提劍,右手拉著季老三左腕,快步閃進廳來。這時屋外雪地擦擦聲響緊追而來,聽來人數當真不少,從裏往廳外看去,黑壓壓的一羣人迅速圍堵上來,身上衣物盡皆打滿了補靪,清一色是丐幫服飾裝扮可認。

  廳內渾幫人眾瞧得兩眼發火,紛紛拍桌朝著廳門外丐幫羣眾一陣叫罵上去,各地方言均有,此起彼落,好不熱鬧。丐幫雖是幫會裏的第一大幫,但所屬亦都是以低層渾人為主,渾人對渾人,要罵大家罵,誰怕誰來了?一時間就聽得叱喝罵聲響之不絕,猶如在比賽誰的嗓門大,誰罵的別出心裁,廳內廳外,頓時宛如成了販肉市場般的喧譁開來。

  半晌,就見徐幫主站起身來,兩手擺了個止聲手勢,渾幫羣眾見狀,紛紛把罵到半頭的話語給歇了下來。但見徐幫主離座來到廳堂中央,氣度從容,兩手抱拳示禮,說道:「敝幫何其有幸,竟能提前見到丐幫三位九袋長老同時光降蒞臨,身邊還帶來大批不畏天冷酷寒的幫眾嘍囉,令敝幫上下無不深感榮幸萬分。貴我兩幫明日辰牌之約,三位長老與外頭大夥弟兄,想來亦當是原班人馬到齊才是,否則萬一少了其中幾位,那可真是令人惋惜的很了。」

  廳門口三位九袋長老一字排開穩穩站定,從左到右,由高到矮,按列排序,井然分明。這時聽得徐幫主一番開門話說來,文辭厲辣,話鋒藏刃,當真是客套中帶有質問,質問中又藏有暗喻性的詛咒,可謂罵人不帶髒字的最高說話應對藝術,果然是名極厲害的幫主角色,其話中分寸拿捏得宜,若是對手不善此道應對,當場便要難堪的答不上話來了。

  就聽右邊那較矮的一臉精悍漢子嘿笑兩聲,跟著低沉了嗓門,同樣熱辣說道:「徐幫主好生客氣,一張油嘴說起話來,更是厲害絕倫。話沒說幾句,竟是直將詛咒當祝福,無恥做飯吃,怪不得貴幫個個牙尖嘴利,罵起人來,嗓門大,妙句多,各具問候人家祖宗八代的絕活,當真遠比蟑螂鼠輩尤有過之而無不及。嘿嘿,渾幫這門本事,咱們丐幫可不敢妄自項背,免得缺了德,日後生的兒子沒屁眼來了。」丐幫羣眾聽得鬨聲笑來,無不鼓掌叫妙。

  徐幫主聽他言語亦是辛辣非凡,不怒反喜,張嘴哈哈笑道:「素聞丐幫韓長老人矮嘴酸,從不在言語應對上示弱,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得敝幫上下同聞妙句偈語,這份機緣耳福當真不小。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聽一聽,站得遠,望得清。』看來各位果然深明此理,廳內不入,遠遠站在廳外張耳瞇眼聽瞧清楚,卻不知貴幫有何見教?」

  韓長老嘿嘿笑來,兩眼精眸炯亮,先朝徐幫主一凝,跟著再若無其事的瞟向廳內正坐著用餐的『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等幾名捕頭,眼見這幾人安好無恙的踞案大嚼,眉頭一鎖,神色頗為不悅,當下冷冷說道:「見教甚麼的,咱們丐幫可沒這等高明本事好顯,不過就是天冷熱熱身,大夥活動一下筋骨,順便瞧瞧周遭有沒有給偷雞摸狗的宵小鼠輩混了進來,萬一在座各位失了胳臂斷了腿甚麼的天災人禍降臨,那麼明日辰牌之約,可難免也就有點無趣的緊了。」

  徐幫主臉露微笑,盡將韓長老雙眸與神色上的微妙變化均都看在眼裏,聽他嘴裏一番酸辣滑舌說來,當下故作受寵若驚之狀,躬身長揖笑道:「敝幫何榮其幸,竟讓丐幫眾英雄們在外冒著酷雪巡邏守夜,當真是過意不去。只是現下外頭黑咕籠咚一片,各位這麼四處蠕身探腦鑽動,黑漆中乍然瞧來,不免鼠眼露光,狼牙暴現,一不留神,難保不給人當成了是強盜宵賊的鼠輩,暗青子跟著一招呼過去,要是其中幾位的鼠眼狼牙有所缺失一二,敝幫豈不大失敬意來了?」

  渾幫羣豪聽得幫主如此說來,兩眼無不往站在韓長老身邊的另兩名九袋長老瞧去,個個低聲竊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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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八步螳螂拳

  原來那兩名九袋長老站在中間的姓彭,一對靡眼天生就長得小而委瑣,有如老鼠眼般的狡獪流轉;那站在最左邊的頎長漢子姓宋,嘴巴上脣有道缺口,民間俗稱兔唇,露出了嘴內兩顆又大又長的虎牙來。按理說,其實這應稱作兔牙較為妥適貼切,但徐幫主這人話鋒何等銳利,卻逕自將之比喻為狼牙之齒來了,意謂豺狼奸詐狡猾的特性是也。

  彭宋兩位九袋長老一聽,如何聽不出徐幫主這番話乃針對他二人說來,當場給氣得滿臉漲紅,渾身痙攣抽蓄不斷,嘴裏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畢竟他二人都不若韓長老那般的口若懸河,非但咬文嚼字,還能指桑罵槐的滔滔不絕。

  要知彭宋兩位九袋長老雖是長得其貌不揚,但江湖輩份卻均是極高,更是丐幫裏最為資深的長老,就連范幫主見了都還得禮讓三分才行,因此兩人向來便極受幫眾的擁戴,更幾時當面給人這般難堪的調侃來過了?這時後頭丐幫弟子們可忍不住了,紛紛張口叫罵上來。廳內渾幫人眾豈能受罵而不回嘴,當下拍桌叫罵回去,情勢瞬間又混亂了起來。

  彭宋兩人這口鳥氣委實嚥不下去,雖知自己只要雙腳一踏進廳去,若是沒有真實功夫來顯,場面恐怕無法就此交待過去。但此時要是再躊躇龜縮不前,日後必將顏面盡失,更無法在丐幫繼續保有尊崇的九袋長老地位,當下三人不禁互望一眼,隨即抬腿跨過門檻,進得廳來。徐幫主見狀,心裏一笑,兩手負在身後,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就聽那韓長老抱拳說道:「在下原以為自己口舌靈活伶俐,沒想到今日得見徐幫主身為一幫之主,竟然也是滿嘴妙燦蓮花,咄咄逼人,當真令在下甘拜下風。但徐幫主只逞一時嘴舌之快,卻拿人缺陷調侃解樂,未免有失厚道,更不似一幫之主所言之語,氣度可差的很了。」徐幫主笑道:「韓長老教訓的極是。在下氣度雖差,但比起各位趨炎附勢,勾結官方勢力,這種大義盡失的高人風範,嘿嘿,那麼在下這點氣度缺失,可也算不得上甚麼了。韓長老,您說是吧?」

  韓長老聞言微愕,心中忖道:「這人倒真不含糊,這麼一瞧,便知丐幫與『千碑手無間判官』鐵衣寒是同一個鼻孔出氣來的。」這時也不否認,泰然自若的道:「徐幫主說的好。這大義之氣,咱們丐幫向來不落人後,尤其是像貴幫這般被朝廷賞令緝捕的要犯,更是絕不容情手軟,免得江湖上說,丐幫大義不分,是非不辨。徐幫主,您說是吧?」

  宋長老不善言辭,亦不喜多說廢話,聽得兩人盡是口語交鋒,殊為乏味,當下朝前一站,張啟兔唇說道:「辣話說的再多,終究辣不死人,咱們功夫底下見真章。徐幫主,在下要來領教你的『臥龍九天掌』,請!」語畢,左腿向後外移開來,左曲右蹲,兩手朝前一擺,左手高,右手低,虎口一下一下,正是『八步螳螂』的起手式。

  山東佬季老三呸的一聲,忍不住罵道:「咱們幫主何等身分,豈能跟你這個臭乞丐動手過招?來來來,對付你們這些要死不活的老乞丐,俺季老三勉強可以跟你們這些傢伙練練招,熱熱身子,免得日後給你們這幫臭乞丐說我們幫主以大欺小來了。」說著,提刀就要躍入場內。沃德錡見狀,伸手朝他腿彎拂去,柔勁一使,當場使得季老三雙腿乏軟,啊喲一聲,差點俯跌下去,趕緊拿樁站穩,只覺身旁颼風掠過,才知又是給沃德錡動了手腳,不禁勃然大怒的哇哇大叫。

  就見沃德錡笑著將劍朝後抛來,說道:「季老三,瞧我空手幫你討回剛才那一腿。」季老三伸手接過長劍,聽他這麼說來,定睛一瞧宋長老腳下所穿的粗織草鞋,正是剛才黑暗中踹他一腿的鞋樣,當時只知周圍都是敵人,無暇看清踹他的人是何面貌長相,這時一知此人便是大仇未報的死敵,更是氣得怒不可遏,兩手握住刀柄,就要往宋長老撲去。

  那站在一旁的白髮老者傅師父見狀,伸手朝他臂膀抓住一扯,說道:「季老三,大局為重,別壞了事。」季老三臂膀給他一抓,有如一道鐵圈將他牢牢拴住,頓時衝不出去。眼見宋長老與沃德錡剎那間旋即交上了手,那八步螳螂拳腿連番使來,既快又狠,自己決不是對手,當下只得乖乖站定觀戰,以免擾了沃德錡對戰心神。

  『八步螳螂』是宋長老賴以成名的絕學,具有三十幾年的深厚根基,使來當真爐火純青,一招一式,無不是堂廡開廓,大開則大闔,小巧則小圓,剛柔並濟,內蘊經脈,不愧是卓然有成的武學名家。

  這時見他使出八步螳螂裏的「進步偷心掏魂魄」七七四十九式來,手剪如鐮刀狀戳、刺、削、點不斷,臂膀不動,只靠腕節指勁快速連環戳出,嘴裏嗤嗤叱響,兩腿更如螳螂般前後左右移動,樣式雖是笨拙,但螳螂的腿可多了,移動時還可乘機左拐右踹,往往擾的人心神難寧,一不留神,難保就要像季老三般的給踹上一腿不可。

  沃德錡先前與他交過手,知道他螳螂拳腿厲害絕倫,季老三別說要與他拆個平手,就連十招恐怕也撐不過去,若是由他下場應戰,自是有輸無贏。這樣一來,豈不是第一戰就要敗得極為難看,也讓丐幫聲勢更加猖獗,這才搶在季老三前頭出來搦戰宋長老,倒不是他自恃武功強過幫內其他之人,而要好出風頭的搶著上前求戰來了。

  胡斐從未見過螳螂拳的招式,瞧著頗覺新鮮有趣,心中不禁想道:「天下武功都是人所創造出來,可能是看見某種動物的行為樣式,便將之融入於拳術之中,招式一成,江湖上便多出了一門功夫,可見真正的武學乃在於創新求變。說穿了,還不就是個人對武學領悟的多少,就算只會一種功夫,一旦悟道有成,那麼也就一法通,進而萬法皆通了。」

  胡斐邊看邊想,對自己的武功修為,似乎也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但不知怎地,卻又讓她想起了袁紫衣來。袁紫衣的武功當真包羅萬象,層出不窮,於各家各派的武功都能學得有模有樣,當年只覺這才是武功高強之人的必然形式。這時年紀漸長,慢慢懂得佛家所講的空無之境,便又覺袁紫衣若是單練她拿手絕技來與自己交手,那麼當年早已敗在她手中無數次了,又何須其他無關緊要的功夫再來使出?這麼一想,對照眼前兩人的搏鬥,更是覺得道理淺顯不過了。

  那沃德錡的武當太極拳變化不多,就只是雙手劃著不同大小的各種圈形,就見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無形圈等連環使來,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暗蓄環勁,圈形擴縮之間,每每都讓宋長老身不由已的跟著身體幌動過來,要不是他拳勁裏也有一股螳螂柔勁相制,怕不早已給圈環拉了過去。

  宋長老沒想到他的太極綿勁如此厲害,知道除非自己的螳螂剛勁須得夠猛夠強,纔能以剛制柔,否則以他拳掌裏的小型柔勁要來與之對抗,正是有如江河之水對上了大海洋,再大的後勁也會給海洋吞噬了下去。那時他要自己往左便是左,要他往右便是右,自己這條老命等於是從此交到了敵人手中,那如何可行?當下見他張嘴猛喝一聲,這一聲,便宛如憑空起了個響雷,當真威猛無比。接著見他鐮刀狀的雙鉗有如暴雨遽落,狂刺猛戳,直朝沃德錡連番攻去。

  沃德錡見他如虎發瘋般狂掃而來,當下身形朝左幌開,環圈一攏,手心相併,五指互擊連彈,鐸鐸有聲。就見他每一彈出,那宋長老下擊的兩隻鉗手便跟著一頓,似乎被一股無形力道所阻,剛開始還能見他將招式使完,慢慢地,招式才使出一半,便須得趕緊換招再攻,以免中間留有空隙,敵人便可乘機侵入反攻過來。但這樣一來,宋長老只覺自己招式處處受制,百來招過去,竟是每每在力之斗發之際,便覺一股無形綿勁射到,纔知眼前這人實是可怕的勁敵。

  徐幫主退在一旁微笑觀戰,眼角朝鐵衣寒瞄去,見他一臉驚訝神色,似乎對丐幫的九袋長老竟然數百招過去,還不能收拾得下這名渾幫裏毫不起眼的小卒,心中正是頗感納悶不解。這時又見沃德錡使出太極拳綿指中的彈勁來,招招制敵於無形,其武功修為與內力之深厚,竟是直與他這名『京城第一名捕」不相上下。但據他數年來對渾幫的瞭解,各堂香主中並無這名沃德錡的名字,想來自不是甚麼厲害的角色才是,豈知今日一見,大出意料之外,渾幫裏竟爾藏有如此厲辣之極的武學高手,卻是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了。

  鐵衣寒原以為這回帶著宮內六大高手與百名衙門捕快共同緝捕而來,同時更有丐幫三大九袋長老率領數百名大羣幫眾相助,合著兩方之力,渾幫聚集來此的不過百十來名而已,縱使徐幫主與其各堂香主武功極強,但雙拳難敵眾手,這回要是能一舉將渾幫給滅了,回到京城報呈皇上,功勞之大,當真無與倫比,封侯授爵更是指日可待。不料丐幫一名聲威顯赫的堂堂九袋長老,對付渾幫裏的一名小輩,非但拿拾不下,再鬥下去,搞不好都還會輸也說不定。這麼一來,原本胸有成竹的直入虎穴,霎時轉為擔憂起自己的安危來,莫要抓不了人,卻弄到連自己性命都給丟了。

  鐵衣寒計謀深算,腳下才走一步,腦袋裏已將後面的十餘步給算計清楚了來,這時眼見宋長老招式給制得老死,青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上來。那宋長老內心焦急,心想:「我乃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今日與渾幫裏的一名小輩打過三百來招,日後傳了出去,我這張老臉要往哪裏擺去?」當下咬了咬牙,使出深藏不露的真正看家本領『八步螳螂』來。

  要知江湖上的螳螂拳共分內中外三形,小別在於勁力的變化,大別則在於剛猛氣道的融合運用,但宋長老所學的這門『八步螳螂』卻是另走蹊徑,不以內中外三形來分,而是以步法的殺性來練,正如八步螳螂經所載:「一步蓄勁,二步行脈,三步氣湧,四步傷敵,五步一殺,六步毀天,七步滅地,八步殺神。」這才是真正的『八步螳螂』精髓。

  然書上雖是這麼說,要真能練到八步殺神的最高境界,又豈是常人所能輕易練及的了?宋長老當然還沒練到那般高的武學境界,但也已練到了五步一殺的人體極限。就見他這時兩眼綠光迸出,嘴裏荷荷有聲,一步跨出,蓄勁全身;二步向左橫邁,一道熱流氣勁運行周天經脈;三步再向右一踏,周遭氣流跟著急湧而出,帶得衣衫盡盪,好不嚇人。

  沃德錡見他這等聲勢不小,心裏更是不敢輕覷,猛地記起太極拳經裏的『陰陽訣』來,那拳訣言道:『太極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裏何須愁?生尅二法隨著用,閃進全在動中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裏現輕勿稍留。」這時心念一起,忙將一股真氣隨身化開,渾身虛柔若棉。眼見宋長老第四步跨出,周身只覺無數麻刺過來,心知他下一招必定更是凌厲異常,兩手忙擴圈而出,帶起一道無極綿環,直將全身給裹在圈內。

  宋長老這時第五步朝右邁進,見沃德錡門戶大開,全無防備,自己與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運勁右臂,奮起全身之力,五步一殺絕技使出,倏地猛然揮拳直出。

  宋長老這一拳,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知這一招若不能制敵於死命,自己就無勝利之機,當真是拳去如風,勢若迅雷,連廳內一旁觀戰的兩方人眾,都被他這驚心動魄的一拳,給嚇得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叫來,可見這一拳凌厲到了甚麼程度境界去了。豈知他這一拳的拳風來的既快又猛,但聲音消失的更快,就好像突然衝進了一層深厚的雲霧裏頭,倏地就給霧氣滅了音一般。就見眾人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兩眼直瞪瞪的瞧著眼前景象,直呼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要知旁人這時只是驚訝萬分,但那宋長老心裏更是既驚且悶。驚的是自己這招五步一殺從未失手,悶的是不懂為何拳到他胸口前二寸便再也揮擊不進,無論自己如何摧勁,那拳頭就是猶如陷進了一圈棉花團裏一般,既無著力之處,更無回收氣勁,這時就連要將拳頭拉回都不行,只能繼續擺著這副猛然一擊的姿勢,直嚇得他渾身一陣虛軟。

  沃德錡見『陰陽訣』果然妙用無窮,生尅相應,輕重虛實,當下成竹在胸,臉露微笑,左手帶著宋長老的右手,轉了一個大圈,一股極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全身,正是太極雲手。這雲手一旦使出,連綿不斷,一圈過後,又是一圈,帶得宋長老身不由已的全身兜著圈子轉了開來,直轉得他一陣暈眩,連叫救命都喊不出口來,委實狼狽萬狀。

  徐幫主見沃德錡的武功如此神妙,不禁又是驚奇,又是歡喜,眼見宋長老這時身上汗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場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當下笑著說道:「沃兄,暫且放他一馬罷!」沃德錡嘴裏一笑,雙手緩緩推出,用的是股按勁,輕輕將宋長老給帶停了下來。宋長老身子一停,立即站立不穩,騰的一聲,當場跌坐在地。

  丐幫弟子見狀,趕忙進廳趨前扶起,個個雙眼朝沃德錡狠狠一瞪,接著拉扶起宋長老往廳門退去。

  那韓彭兩位九袋長老,自知武功只與宋長老相去不遠,又見沃德錡這身功夫委實詭異的厲害,當下不敢上前搦戰,兩眼直朝鐵衣寒坐處望去。鐵衣寒這時心裏盤算已定,緩緩站了起身,冷然說道:「渾幫裏果然是臥虎藏龍之地,在下不才,想與徐幫主過過招,其他人可別來淌亂這趟渾水的好。」他算盤打得精,就算是輸,至少還不會那麼難看就是。

  豈知他話才說完,就聽得一人口齒不清的說道:「就憑你這花錢買來的甚麼『京城第一名捕』頭銜,也配與我們幫主動手過招了麼?嘿嘿,閣下真是馬不知臉長,猴子不知屁股紅,就算別人要留著你的臉給你慢慢來用,偏偏你這人就是自己犯賤要丟臉,唉,這還真是叫人莫可奈何啊!」鐵衣寒聽得一火,只知發話這人藏在渾幫羣眾裏頭,直氣得渾身顫抖不停,提聲怒喝道:「別鬼鬼祟祟躲在裏頭哭爹叫娘的喊著,有種就給你老子滾出來。」

  就見右首人羣裏擠出一張醜陋的癩痢頭,身形瘦弱,笑開來門牙缺三落四,正是那癩痢頭張波久。

  鐵衣寒渾沒料到剛才叫罵之人竟是這副長相,不怒反笑,呸的一聲,啐道:「原來是你這個小雜種癩痢頭,若是還想活到明天,老子勸你最好把你這張臭嘴給閉起來的好。」說著,推開板凳,走了出來。癩痢頭張波久聞言笑道:「我是小雜種,你剛才卻又來自認是我老子,那麼你豈不就成了大雜種來了?」渾幫羣豪聽得鬨笑開來。

  鐵衣寒雙眉一蹙,頗感不耐,但畢竟不願與這類小廝一般見識,腳下未停,仍是朝著廳堂中央走去。就在這時,只覺眼角似乎有甚麼東西閃過,跟著便聽後頭一陣劈拍劈拍、啊喲啊喲急響,趕緊回過頭去,就見自己帶來的六名宮內高手,個個臉頰紅腫的就像市場裏宰殺了要賣的大顆豬頭,張嘴淌著血,兩手這時正撫著下巴唉唉叫痛。

  他還沒會過意來,又聽得身後一陣刀刃落地聲響來,趕緊再轉頭望去,只見六把官俯大刀都給扔在地上,直瞧得他心中大大一震。那癩痢頭張波久見他兩眼望來,裂開了嘴笑來,朝他揮手一扔,笑道:「鐵捕頭,接著了。這幾個傢伙剛剛竟敢笑我沒有門牙,老子倒也讓他們幾個嚐嚐,無齒的滋味究竟是甚麼。哈哈!」

  鐵衣寒伸手一接,只覺入手頗有份量,濕硬中還帶著些許微熱,忙打開手掌看來,這才發現手裏竟是有二三十顆牙齒之多,這麼算來,那麼六人豈不是每人至少掉了四顆以上的牙齒來了?他不想還好,這麼一想開來,頭皮當場一陣發麻上來,忖道:「這麼短的時間,這人竟能如此快速的打落六人的牙齒,甚且還順手拔了他們的隨身配刀過去,那種身手力道與精準眼力,自己可真是萬萬也比不上。難不成這看似醜陋之極的癩痢頭,竟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來了?」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43
第十九回 臥龍殺神

  鐵衣寒身為京城第一名捕,武林中厲害的高手見過極多,但若要能像眼前這名癩痢頭般如鬼似魅的飄忽去回,其間摑掌接齒,奪刀扔械,竟讓六名宮內高手連還手接招的餘地都沒有,就連自己也沒能來得及看清他的倐忽身影,更遑論是要仔細來瞧他用的是甚麼神奇招式了。但他畢竟久經江湖陣仗,雖驚不亂,青白臉上始終不露絲毫蛛絲馬跡,依舊是一臉的寒霜帶雪面容,兩眼一道冷光直朝癩痢頭張波久射去,嘴裏說道:「這位高手如何稱呼?」

  癩痢頭張波久露嘴笑道:「鐵捕頭問的這位高手是誰?」鐵衣寒酷哼一聲,說道:「閣下何必明知故問,既有這等高強本事,難道還怕別人知道你的名字稱號麼?」癩痢頭張波久賊忒嘻嘻的笑著,說道:「喲,原來鐵捕頭問的是我癩痢頭張波久來了。我是癩痢頭,你是鐵捕頭,咱二人是頭對頭,哥倆好,一對寶,哈哈!」渾幫眾人聽著也大聲笑來。

  鐵衣寒冰臉一肅,怒道:「我是官,你是賊,誰跟你哥倆好來了?」張波久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喔的一聲,裝腔作勢的說道:「原來你是官啊?嘖嘖,真是看不出來。你不說,還以為你是京城裏過來的太監,一張臉白淨青蔥,要不是說話聲音粗厚了點,否則你那全身所散發出來的太監味,當真是再像不過的了。」

  鐵衣寒身形魁梧,項粗臂實,就只一張臉出奇白淨,連根鬚渣也被他刮刀剔的乾淨無比,旁人只以為他生有潔癖,注重面容,故不愛留著鬍鬚示人,這原也不足以為奇。但癩痢頭張波久這麼一說,眾人往他瞧去的眼神中,自是帶著一道頗為曖昧的詭譎味道出來,直瞧得他渾身不自在,當下硬是忍住了氣,呸道:「你這癩痢頭逕瞎說些甚麼來了。」

  張波久兩眼一瞪,說道:「誰說我是瞎說著來了?你三天兩頭就往東城湘華園戲班裏跑,別人還道你這人是愛聽戲曲才常去的,可我告訴你,咱癩痢頭清楚的很,你鐵捕頭卻是為了那湘華園裏的紅牌梁碧燕去的,你敢說不是嗎?」鐵衣寒神色頗為不屑,冷聲哼道:「笑話!咱們京城裏當差的,誰不是閒來就往戲班裏聽戲喝酒去著了?」

  張波久聽他自認無誤,裂嘴笑道:「聽戲喝酒那倒還罷了,但你鐵捕頭卻怎地經常在人家梁碧燕房裏過夜不歸,這事可有點蹊蹺了。」鐵衣寒聞言一臉驚愕,沒想到這長得醜陋的癩痢頭竟也知道京城裏的事,心想他與梁碧燕的這檔子事,早已名聞東城巷道,若要硬說沒這回事,反倒要落人口實,當下微微笑道:「在下風流之事,不提也罷。」

  那韓長老撚鬚笑道:「官場裏聽戲喝酒,夜裏帶著看上眼的紅牌小姐出場,實屬平常不過,有啥好大驚小怪的?」丐幫羣夥聽著大聲閧笑,七言八語的譏諷開來,『韓長老,人家這位癩痢頭兄弟可還沒嚐過娘們滋味,怪不得要吃著酸葡萄來了。』『他這副尊容樣貌,我瞧這輩子也別指望有那個娘們肯跟他上床的了。』『耶,我看就連路上的母狗都嫌他長得醜呢。』『大夥別這麼說,母狗雖是不肯,說不定會有那隻母鵝正好瞎了眼,糊里糊塗就給湊合上了。』

  就聽丐幫眾人一陣黃言穢語說來,愈說愈是起勁,愈說愈是露骨,似乎一談到了男女這檔子事,大夥便跟著興奮上來,個個彎腰笑得樂不可支,一副淫穢低俗的樣貌現來,彷彿要是不來說上個兩句,渾身骨頭便會開始發癢難受。

  癩痢頭張波久始終面露醜陋笑容,待他們嘲笑夠了,這才張嘴問道:「聽各位說來,那湘華園是沒去過的了?」韓長老笑道:「是沒去過。咱們這夥弟兄都來自江蘇,京城向來少去。那又怎地?」張波久哈哈笑道:「怪不得,當真是怪不得啊。」韓長老笑道:「怪不得甚麼了?人家鐵捕頭生性風流,又干你癩痢頭啥的屁事來了?」

  張波久滿臉笑的詭異,說道:「韓長老可知,那梁碧燕其實是男扮女裝的花旦?」韓長老正笑得極是開懷,聞言大愕,笑容當場僵住,滿臉尷尬不已,真不知要如何來接話下去是好。丐幫羣豪亦是吃了一驚,原以為鐵衣寒不過是生性風流罷了,聽得癩痢頭張波久這麼說來,自是明白了箇中道理,這鐵衣寒竟是有著斷袖之癖嗜好來了。

  鐵衣寒這時聽得臉容一垮,青白色的臉上一會兒紫漲上來,一會兒又是變得慘白幾無人色,那握著刀柄的右手氣得微微顫抖不停,當真是恚怒交迸,戟指喝道:「你........你究竟是誰........竟敢在此胡說八道?」他氣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張波久哈的一聲,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以為梁碧燕的身分沒人知道是麼?嘿嘿,那我不妨告訴了你罷,咱們渾幫早注意了你鐵捕頭已久,你在京城裏的所作所為,一舉一動,盡都給我們瞧得清清楚楚。那梁碧燕既是你的斷袖相好,自然也就要跟著來調查清楚才行,否則又怎會知道你們其實是顛鸞倒鳳的一對來了?」

  鐵衣寒聽得怒火攻心,右手拇指運勁,大刀出鞘了一小截,怒沖沖喝道:「你........你膽敢敗壞梁碧燕的名節,報上你的名號,老子饒你不得。」張波久笑容斂沒,兩眼泛出一道精光,神目炯炯,宛如換了個人似的,沉聲說道:「名號說給你聽倒也不妨,就怕你經受不起,嚇破了膽。」鐵衣寒刷的大刀出鞘,嘶聲吼道:「快說!讓老子一刀劈了你!」

  張波久見他神智俱亂,又恢復了他慣有的裂嘴笑容,說道:「鐵捕頭追拿『臥龍殺神』數年,奔波萬里,如何不知我的名號?」鐵衣寒聽得一陣錯愕上來,先是楞了楞,跟著便忍俊不禁的一連失聲跌笑開來:「你........你說你是『臥龍殺神』?哈哈,哈哈哈........」他覺得這真是件極為可笑的荒謬笑話,所以一陣狂笑上來。丐幫羣豪聽著也都忍不住跟著笑了。渾幫幫眾並沒有跟著笑,臉上只有驚訝神色顯現,依然笑著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徐幫主,另一個則是張波久。

  徐幫主很有耐性,靜靜等著鐵衣寒笑完,然後慢慢吞吞的說道:「一個人還能笑的時候,就應該把握機會用力笑出來,等到不能笑也無法笑的時候,就算想笑,嘴巴可能就此再也張不開來笑了。」鐵衣寒冷笑道:「嘴巴長在我自己的臉上,要我別笑,那也得憑真本事讓我閉上嘴才成。」徐幫主笑道:「這事易辦之極,就有勞『殺神』成全他了。」

  就見張波久往前邁出數步,右手伸入寬大罩衫一握,隨即就見一柄薄刃短刀發出淡淡青光現了出來;那刀的刀身極短,還不到正常大刀的一半,刀柄握處極為奇特,竟是在刀耳處焊上了一具向外凸出的圓形握柄。這刀柄的握法不同,刀身的方向也就跟著有所不同,那麼可想而知,這柄刀所使出來的刀法,自然也就迥然不同於其他正常的刀械招式了。

  別看這柄短刀看似沒甚麼威力,但給他拿在手裏,不知怎麼的,就是讓人瞧著一陣寒意打從腳底昇起,似乎天底下沒有甚麼腦袋是這柄刀無法砍下來的一般,重點不在刀的可怕與否,而是這樣的一柄刀,這時卻是在甚麼樣人的手裏。

  鐵衣寒給這道肅殺氣勢震撼上來,只覺背脊處涼滲滲的一陣寒麻傳至腦際,忍不住渾身打了一個冷顫,但隨即迅速鎮定了下來,冷冷說道:「你不是『臥龍殺神』,我花了那麼長的時間調查追蹤,你不可能是的。你究竟是誰?」

  張波久這時渾身散發出一股懾人的威凜氣勢,臉上雖還是帶著笑,但笑的自信,笑的很有獨特的味道,完全與先前的癩痢頭扯不上半點關係。這時就見他嘴角淺淺笑來,緩緩說道:「剛才你沒聽見我們幫主稱我為『殺神』來了麼?他是『臥龍醉獅』,我是『殺神降魔』,因此你可以說我們是『臥龍殺神』,當然也可以稱呼我們為『醉獅降魔』。只是這些江湖名號稱謂甚麼的,對我們自己來說,並無多大用處,但卻可以混亂旁人的耳目。這樣,鐵捕頭可明白了?」

  鐵衣寒終於懂了,『臥龍殺神』其實指的是兩個人,難怪可以同日同時殺了兩個相隔千里的惡棍高手;至於近年聲名大噪的甚麼關東『醉獅降魔』,說穿了,只不過是他二人換湯不換藥的江湖把戲,毫不足為奇。

  但愈是如此簡單的答案,卻愈是容易困惑了像鐵衣寒這般經驗的老江湖行家。追逐數年下來,當真是蠟燭兩頭燒,不是聽說『臥龍殺神』在貴州湄潭殺了甚麼縣太爺,便是同時在安徽太湖刴下了那個大惡霸的腦袋。待得鐵衣寒率著大批捕頭,遠自京城兵分兩路趕了過去,卻又傳來『醉獅降魔』出現在河北清苑,還把縣府大人給綁了去。

  這清苑縣距離京城已是不遠,猶如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挖井一般,消息要是傳到了京裏,他這『京城第一名捕』可還有臉再待下去麼?當下便又立即沒日沒夜的兼程趕回河北,途中總共累死了二十七匹駿馬,八名捕頭更是因此而摔傷跛足,可謂連個屁影也沒見到『臥龍殺神』與『醉獅降魔』,鐵衣寒便已給折騰得幾不成人樣來了。

  這些年來,朝廷越來越重視這些案子,就連皇上都親自下旨緝拿,逼得鐵衣寒常年在外奔波,時日拖得愈久,他那塊掛在家裏廳堂上的『京城第一名捕』招牌匾額,便要開始搖搖欲墜。這時就算還沒有掉落下來,但那匾額後頭,也早已結滿了層層的蜘蛛網,即使這塊匾額已有裱褙相護,然上頭老早也已落滿了厚厚一層的灰塵,就連蚊子蒼蠅不小心停了上去,還會被這道灰塵石泥給沾粘住了不能動彈,就此成了牆上壁虎的美味餐點,當真是得來全不費半點功夫。

  但鐵衣寒畢竟也不是甚麼省油的燈,江湖人脈極廣,多方佈署打聽下,終究給他探得渾幫這回要大舉前來狼峰口聚集對付丐幫的消息。當時丐幫范幫主正給御前侍衛總管賽大人給關在天牢裏頭,其目的便是要來說動范幫主協助朝廷,共同前往玉筆峰襲拿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苗人鳳。鐵衣寒向來便與賽總管走得極近,兩人關係良好,眼見范幫主已給賽總管吹捧的好不威風,終於願意出手相助,當下便將渾幫聚集狼峰口之事給說了。

  丐幫自來便與渾幫多所衝突,尤其范幫主那回更是當著無數幫眾面前,被徐幫主狠狠栽了個跟頭,這場子至今還沒能討得回來。這回丐幫無意中得到了闖王寶藏就在烏蘭山玉筆峰附近的消息,范幫主老早便下令三位九袋長老調集大批丐幫人馬先到狼峰口待命,這事兒只能做,不能說,因此當賽總管說要前往玉筆峰襲拿苗人鳳時,那范幫主還故意刁難了好一陣,最後才終於答應協助一臂之力。說穿了,這叫狼與狽的結盟,各有各的盤算,同時也都不懷好意就是的了。

  豈知丐幫人馬一動,立即給渾幫的哨探發覺,一路緊追在後,同時快馬急報當地堂主。那山東正屬渾幫戊堂所管,堂主姓馮名格賢,是徐幫主在盤家山養雞維生時的患難兄弟,接獲消息後,便立即飛鴿報訊給徐幫主,一方面加緊調集堂下所屬人馬,延著山道追著丐幫而來。要知渾幫這幾年聲勢大起,風頭大,名聲好,許多丐幫幫眾偷偷轉了過來,有的是明著轉幫投靠,有的則是暗地提供消息。這回丐幫人馬行出不遠,便有尋寶的正確消息傳了進來。

  徐幫主為人精幹,稍一分析,便知丐幫尋寶之事頗不簡單,若是讓丐幫如願尋得闖王寶藏,依照范幫主的平日為人來看,有了如此財力做為後盾,日後必是大興波濤,首先要來對付的正是渾幫,那麼江湖自此也就不得安寧了。這麼一盤算下來,徐幫主當即火速通令各堂堂主,務必趕在丐幫之前到達狼峰口,自己更是率眾連日趕了過來。

  然而丐幫畢竟也不是一羣烏合之眾,雖說范幫主不在,但仍一路小心行事,老早便發覺渾幫一路跟隨在後,雙方其間還交手了數回,但終究只為順利擺脫追蹤,並不願與之正面相鬥,於是兩幫便就這麼一路打打走走的到了狼峰口。

  鐵衣寒將渾幫行動盡數告知了范幫主,為的便是要能獲得丐幫的協助,好能一舉便將渾幫這股勢力給連根拔除。那范幫主正巴不得有朝廷兵力做為後盾,只要能將渾幫這一大勁敵給剷除乾淨,就算背上與官府勾結的臭名,那也是無可耐何的事了。當下雙方一拍即合,共同為著相同敵人而一起併肩作戰。只是鐵衣寒卻也沒來料到,范幫主也只是利用他來牽制住渾幫的一步棋,其真正目的,還是著眼於闖王的那批數量可觀的寶藏,但這事自也不會來讓鐵衣寒知情就是。

  烏蘭山玉筆峰一役,賽總管身受重傷,范幫主卻給苗人鳳一掌擊斃,朝廷這回襲拿苗人鳳的計劃可說徹底失敗,還折損了好幾名御前侍衛高手。鐵衣寒日前只獲得賽總管受傷消息傳來,卻不知范幫主其實已遭苗人鳳將他一掌送佛朝天去了,這才照著原訂計劃前來圍剿渾幫,兼之他身上還有乾隆皇帝所親手御賜的『通令』金牌,各地衙門捕快都得聽命於他,自是不敢有違,調動起官府人馬來,甚是迅捷不過。

  但鐵衣寒自己心裏也清楚,單講武功,渾幫內高手如雲,若無賽總管與范幫主這等硬手前來相助緝拿,恐難成效,卻不料賽總管偏偏受了重傷,只好寄望於范幫主還能趕來指揮丐幫羣眾。豈知耐心等到今兒傍晚時分,竟是不見范幫主到來,心裏不免還嘀嘀咕咕了好一陣,直至韓長老過來與他一說,丐幫另一批兩百人馬今晚必可趕到,這才稍覺心安。

  鐵衣寒這時聽著張波久自己說出『臥龍殺神』的秘密,盡將他常年難解的一道謎團給解了開來,當下心中頓時豁然開朗,但隨即一想:「這人何以如此乾脆的就將秘密當眾說出,難道不怕就此給曝了光,露了餡?」他是走慣江湖的老手,這麼想來,當即猛地一省:『渾幫若無十成把握,又怎會將這秘密說了出來?是了,天下只有一種情況是不怕消息走露出去的,那就是死人。一個人只要死了,嘴巴再張不開來說,自不怕消息走光。』心中省悟,只嚇得他手心發汗。

  張波久見他眼眸閃爍不定,頗有畏懼之色,知道他想到了此節關鍵之處,倒也佩服這人心思極快,不覺間嘴角淺然笑來,說道:「鐵捕頭真不愧是江湖行家,別人還在懵懂之際,你卻已能勘察洞悉清楚,倒也不枉了『京城第一名捕』的稱號來了。」鐵衣寒聞言,心神一震,明白高手相鬥,最是忌諱怯懦示弱,正所謂『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當下腰板一挺,傲然哼道:「生死有命,火裏來,水裏去,要是怕了,還不如乘早回家抱娃娃去罷。」

  一言甫畢,隨即聞得廳外四周雜沓聲響傳出,丐幫內一陣騷動上來,有人歡聲呼道:「啊,是鍾長老他們這夥北路的弟兄過來了。」又有人說道:「不知范幫主是不是也跟著來了?」話聲未歇,外頭南首又有人呼道:「謝長老領著東路弟兄也到了。」一時間,偌大臥龍棧四周滿滿都是人聲,喧囂吵雜,衣鞋磨挲聲此起彼落,當真熱鬧非凡無比。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43
第二十回 槍林箭雨

  鐵衣寒廳內聽來,臉容大喜於色,眼見己方形勢大好,正欲開口說上幾句譏刺笑語,頭兒昂起之際,兩眼無意中掃過那掛在樓上高處的巨大匾額,上書『臥龍棧』三個龍飛鳳舞朱漆大字,只覺頗為礙眼,心中原不在意的跟著默唸道:『臥龍棧........臥龍棧........這名字倒挺熟悉似的?』心念閃來,幌的腦海震動,不禁啊喲一聲,直呼大事不妙也。

  鐵衣寒這時只覺一陣寒顫上來,當真是人如其名般的連衣服都感到寒麻陣陣,心裏直呼:「糟糕,糟糕。我怎地忒地糊塗,人家大匾朱漆的『臥龍棧』三字就寫在上頭,再笨的人也想的到,此處正是『臥龍殺神』的盤踞之地,咱家這回豈不是自己帶著鐐具上門請人家來銬了麼?說不得,先讓大夥一塊擁了上去再說,若是單打獨鬥,必輸無贏。」

  鐵衣寒所料沒錯,這『臥龍棧』確是徐寶冀徐幫主家傳產業,其先祖徐清池遠自雍正十三年,便已選定狼峰口開設這間專給藥商私販住店歇腳用的臥龍棧,算算也有數百來年的歷史淵源了。臥龍棧初時規模極小,客房不過十來間,直到雍正皇帝駕崩,乾隆皇登基後的隔兩年,其祖輩徐天標這才大興土木,直將臥龍棧一舉擴建數倍之大,光是上房就有四十七間,一般通舖平房更是超過了六十間之多,格局方正,樓高三層,算是狼峰口最為宏大的建築物。

  臥龍棧改建之時,正逢北方馬賊作亂猖獗,徐天標有鑑於此,客棧底下深掘有多條秘道向外,做為戰亂時緊急逃離與運送物資的救命通道。那徐幫主小時候最愛在秘道中探險,因此可說對客棧內所有秘道瞭若指掌,不必地圖指引,便可隨意貫穿來去,毫無窒礙。這回徐幫主聽說丐幫大舉調動人馬北來,必是要以狼峰口做為歇息調度指揮之所,心中不禁大喜:『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獄無門偏要來。』當下遣派快馬一路急書在前,通知掌管臥龍棧的堂叔徐泰全,何處該挖埋陷阱,何處又該打樁釘板,連日連夜趕工下,渾幫人馬還沒進駐,臥龍棧便已打點佈置妥當,只等丐幫大批人馬到來。

  徐幫主自小跟著父母在乾寧縣城裏賣菜過活,日子雖是過得貧苦,但也自得其樂,卻是始終不知自己先祖的一番事蹟,更沒想到他還有著這麼一個掌管臥龍棧的堂叔,想來是他父母當年與家裏鬧得不甚愉快,這才夫婦倆離鄉背井的遠來此處落居。後來他堂叔打聽到他們一家的落腳之處,數次遠赴千里找上門來,更因他膝下無子,對幼小的徐幫主甚是喜愛,徵得他父母同意下,曾接他到狼峰口的臥龍棧住過數年,也才能於這時派上用場。

  鐵衣寒為人向來深謀遠慮,這回消息雖是來得早,但畢竟沒能聯想到臥龍棧店名的玄奧之處,直到見至三個朱漆大字寫在上頭,方纔驚覺不妙,當下忽哨一聲,手裏大刀打橫一封,不進反退,嘴裏喝道:「皇上有旨,緝拿渾幫一眾匪徒,凡抗命拒捕者,一概格殺勿論。」剎那間,就見廳門處一陣騷動,丐幫羣豪自中讓出道來,左右兩列長刀大隊直驅而入,腳下步履移動迅捷,貼著廳牆四周列隊備戰,個個衣履鮮亮,長帽罩頭,俱是京師名捕裝扮。

  渾幫羣豪瞧著兩眼冒火,霍地紛紛離座抄起隨身傢伙,當場渾言渾語的一陣開罵過去。

  這臥龍棧大廳佔坪極廣,四角對望,橋欄林立,渾幫百來人眾聚在廳上,絲毫不顯侷促,即使長刀捕頭隊亦是擁入將近一百多人,依然留有偌大餘裕空間,可見當初設計建造者確有遠見之明。這時就見渾幫羣豪有的站桌叫罵,有的登椅怒目相向,手裏武器千奇百怪,有鍊子槍、鑌鐵八角錘、狼牙棒、刺蝟軟鞭、六節棍、八條絲球,當真是各式各樣的怪異兵器都有,甚至有些傢伙手上的兵刃更是獨樹一幟,東併西湊,奇形怪狀,想來那人自己也叫不出個名堂來才是。

  那鐵衣寒這時與六名宮內高手退至廳口,但見他左手插腰,右手大刀指在地上,一副神威氣凜的沙場將軍模樣,嘴裏大聲喝道:「槍林陣,就位。」話聲甫歇,就聽得一陣氣勢龐大的跥步小跑聲傳來,嘴裏還呀荷呀荷的配合著腳下步伐出聲揚喊,儼然便是清軍前鋒部隊的作戰模式,直聽得渾幫羣豪一陣錯愕不已,兩嘴驚訝的合不攏來。

  大夥還沒回過神來,即見廳外槍桿如林,矛戟森然,柄頭綠穗迎風飄飄,就只差沒穿上戰場用的鐵甲衣而已,從其身上所著藏青色服飾與左手所使盾牌看來,正是戍守京畿的驍騎營部隊。

  槍林陣是清軍作戰時的先鋒主力部隊,衣鐵甲,操鐵杖槍桿以戰,更有盾牌護身,或騎馬長刺,或步行攻堅,陣法多變,向以人海戰術著稱,絕非武林中單純幫派械鬥規模可比,任你武功再強,三頭六臂,終究難以抵擋。只是現下狼峰口乃為山勢地形,登山越嶺,鐵甲穿在身上只嫌累贅,故棄而不用,但即使如此,手中槍盾仍是帶有巨大威脅。

  這時就見槍林陣於廳外佈置方妥,數列弓箭隊隨後快步閃進廳來,箭鏃發亮,弓弦拉緊,個個臉上均是一副蓄勢待發的霸然威氣,直讓大廳內原本已經飽漲開來的劍拔弩張態勢,更增加了一道兩軍戰場交鋒時才有的那股悲壯氣氛。

  待得槍林陣與弓箭陣陸續就位,即見三位頭戴盔帽的武將裝扮大漢自外走來,腰懸佩刀,腳下靴聲槖槖,當真是威武有聲,直趨鐵衣寒身前停下,居中一人躬身抱拳道:「鐵統領,各陣俱備,只等一聲令下。」鐵衣寒聽得眉飛色舞,兩眸生光,神色當真好不得意,遂打起了官話,先是嗯了一聲,跟著再緩慢說道:「三位副統領辛苦了。」

  徐幫主眼見鐵衣寒竟能將隸屬於御林軍的驍騎營調來圍剿渾幫,心中不免一時困惑,這時聽那三位武將直呼他為鐵統領,當下了然於胸,和顏笑道:「恭喜鐵大人高昇權貴,日後前途無量,盡享榮華富貴,當真是可喜可賀。」

  鐵衣寒臉露難得一見的笑容,說道:「高昇權貴甚麼的,那可是皇上所賜給的恩典,咱們賣命當差的,可不敢妄自竊喜半分。至於徐幫主方纔所言的前途無量之語,那倒還是得請貴幫大夥兒今日成全成全才行,否則別說是榮華富貴,能不能保住咱家自己頸部上面的這顆沒用腦袋,嘿嘿,我瞧那可都還是個莫大問題的了,咱家又豈敢奢談就此一登皇族權貴之列來了?」就聽他說話中,兩眼睥睨全場,話聲頓昂起伏有道,有如唱著一人單口相聲,想是戲曲聽多了之故。

  那張波久老早便倚著桌旁提酒自飲自酌,絲毫不將這堆御林軍給瞧在眼裏,聽他碎嘴子極長,絮煩不停,好不容易聽他話斷中落,當下啐一口酒,嘿笑三聲,跟著就是一陣冷水滑油給潑去:「咱們徐幫主的弦外之音,怕是您沒能聽懂了。要知所謂『權貴』之語,用在官場來說,指的乃是不學無術之徒,靠的不是逢迎拍馬,便是暗使奸險鬼計。講難聽點,是說您這人天生的賤骨頭,膝蓋彎裏軟的很,逢官就跪,見佛就拜,毫無半點咱們練武人的風骨節氣。這是其一。

  「其二。咱們要是實話實說呢,指的無非就是你這人武功爾爾,腦袋昏昏,這才會既幹捕頭又當統領,要知常言有道是:『身兼二職,兩頭都是空。專精一職,熬久便成精』。瞧瞧你這甚麼『京城第一名捕』的噁心名號,一個人要是只有三分力,那就千萬別去逞強想拿五分石,免得傷了心,損了肺,最後卻給人譏笑成『京城第一庸捕』來了。」

  他一叠長話說來,手與嘴相合,嘴裏說的口沫橫飛,手中作勢比劃,說到『傷了心,損了肺』之時,手裏更是揉心撫肺上來,配上他一臉逼真十足的誇張痛苦表情,自是勝過剛才鐵衣寒所演出的單口相聲劇。尤其是當他說到最後的名號時,更見其伸手掏入懷內,拿出小捲布帛,配合著說話節奏,倐然用力一抖,正是『京城第一庸捕』六個黑墨大字。

  這麼一來,渾幫羣豪無不當場笑的人仰馬翻,就連外頭丐幫一眾渾人也都忍俊不住的鬨堂大笑出來。那廳內的大羣捕快與驍騎營弟兄們,除了少數與鐵衣寒較有親近者外,其餘皆是一臉忍住笑的憋氣面容現來,畫面詭異有趣之極。

  鐵衣寒打從二十來歲起,便在武林中闖出了『無極玄天千碑手』的名號,後來雖是投入官場,但憑他一股幹勁與深厚武學根底,一路從小捕快擢昇而起,到得當上京師衙門的總捕頭,至少也耗去了他十幾年的功夫,其間破獲極多懸案與綠林間強盜大案,身上大小傷痕無數,可說是憑著真本事才能有『千碑手無間判官』的江湖鐵號稱來。

  那一年,他率領數十名京師捕頭,勇闖掠劫朝廷鏢銀的斧頭幫大本營,三刀便將其幫主俯首伏誅當場,更一舉擒獲各堂堂主十數名,連同兩百多名幫眾,一傢伙全給綁了回來。此戰令他聲名大噪,也讓他折樽衝俎的能力更獲支持,當下便得乾隆皇上召見,並賜封為『京城第一名捕』的封號殊榮,當真是名利雙收,仕途自此平步青雲,一路扶搖直上。

  這一回,乾隆皇帝為了嘉勉他這些年來的功績,破例升他為『京師御前總捕暨御林軍驍騎營大統領』頭銜,聲威煊赫,可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雖說這著棋乃是為了能讓他順利剿平渾幫而來,但也由此可見乾隆對他重視的程度了。要知自古以來,衙是衙,軍是軍,當真是分得清,認得明,從來就沒有那個人可以一魚二吃,既管衙門捕頭,也管御林軍驍騎營的行軍作戰,畢竟這兩者間的權責義務全然不同,因此這鐵衣寒可說是絕無僅有的一位了。

  只是鐵衣寒為人高傲自負,往往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這十數年官場走來,其實是踩著別人的痛處與屍骨往上爬過來的,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他的成功,自然也就是這般的心狠手辣,剷除異己,因此人緣始終不佳,部屬間通常只是官場應對,私下少有交集聯絡感情之事。這樣一來,無論是衙門還是才剛上任的驍騎營部屬,沒幾個人是當真將自己性命交給了他,大夥兒表面上雖是公事公辦,但要是當真遇上了事兒,還不是等著看笑話的人多,真正願意來幫他的人少。難怪這時就連各捕頭與驍騎營弟兄們,大多數也都忍不住的憋著笑,瞧他如何應付,由此可見他並不得人心的了。

  但鐵衣寒畢竟成名已久,向來只有他給人臉色來瞧的份,又幾曾受過這等窩囊的譏諷嘲弄笑語,而更令他所不能忍受的是,渾幫人眾聽著大聲訕笑也就算了,那丐幫與自己所帶來的一眾弟兄們,這時竟也是彷彿打著落水狗般的笑開懷來,這無異是當著敵人的面,狠狠打了他幾個巴掌,那股從心底深處迅速昇起的忿怒殺氣,焉能就此善罷干休?

  就見鐵衣寒這時心中當真是氣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那張青白色的鐵寒臉龐,便宛如剛宰殺下來豬肝般的紫紅上來,內心忿恨交迸已極,睚眥欲裂的有如一頭火紅了眼的狂獅,手裏大刀顫抖著緩提而上,刀尖直指癩痢頭張波久站立之處,咬牙切齒的啐不成聲,窸窣罣罵道:「你........ 你........你這狗崽子麻瘋臉.......臭酸鼻癩痢頭.........沒爹沒娘的雜種小畜牲........老子這回........這回........非親手剝了你的皮............再慢慢抽出你的一身爛筋賤骨........方能消我心頭之恨........」

  張波久聽他一番話說的結巴不清,當下截斷了他話頭,提聲發話搶道:「幹麼啊,瞧您這會兒連話都快給說得斷了氣,那張青白蔥臉時紅時紫,一副要死不活的病懨懨模樣,還來學人家逞甚麼英雄?再說您這番話罵得如此不痛不癢,代表你這人當真是學識不精,腦袋裏逕是裝著茅廁裏的廢物,罵人不成,反倒是給自己出了醜,下不了台,這叫『剜肉補瘡,愈補愈膿』。在下好言相勸,望您老別繼續在京城裏遊峰浪蝶,夜夜笙歌,老是一晚當著別人三晚來使,活得不老也得老啊。要是照您這般沒有節制的用法,恐怕也用不著在下多費啥的力氣,那閻王爺自會找你做女婿去了。」

  他這番話說得有如粼粼江水,滔滔而流,中間話不打結,不咬舌頭,順暢到就連茶館裏說書的都要自嘆不如,其間話意又滑又膩,諷意更是麻辣無比,直聽得廳內眾人又是一陣笑得啊喲叫痛上來,紛紛鼓掌叫好,有的拍桌喝采,有的踏凳助聲,更有的是撮脣吹哨起來,剎那間羣豪呼盧喝雉,差點就將整間屋廳給掀了開來。

  鐵衣寒恚怒到了極點,當真是七竅生煙,兩眼噴火,嘴裏呀呀呀的叠聲吼叫,迎著滿堂鬨笑之聲,倏地如箭離弦般疾衝而上,身隨刀至,罩門大開,竟是不顧一切豁了出去的拚命打法,兇狠異常。張波久矣他大刀砍到,倐然間手裏短刀電掣而出,兩人以快打快,決盪翻飛,刀刃交擊間,鏦鏦錚錚,金鐵皆嗚,點點星火迸射開來,果然是好一場惡戰。

  但見廳內一時間燭影搖紅,刀光泛碧,兩人遇有桌椅擋道,隨手掌劈腿踢,砰砰嘩啦的一陣響來,那雙方手裏的刀刃更是不曾歇過,當真是錚錚有聲,豈肯為止。渾幫羣豪這時盡往樓階處讓去,不一會兒便將樓上四周橋欄走道給站滿了往下觀戰,各雙眼睛直盯著樓下場中兩人的惡狠拚鬥,只瞧得眾人神眩目馳,大呼過癮。

  那鐵衣寒左手使『千碑掌』,右手使『玄天刀』,掌刀並用,使來竟是渾如一體。但聞他掌氣朔烈,金刃劈風,當真容不得旁人近得十尺,一路狠打猛削,招招不留餘地,似乎沒打算要把這條命給拿回去了。張波久身形雖是瘦弱,但說也奇怪,無論鐵衣寒膂臂如何催力惡砍,張波久依然是毫不示弱的直接對著幹,你一刀來,我一刀去,你狠,老子比你更狠,因此兩人這時的打法當真是既簡單,又直接了當,似乎在說:『老子倒要瞧瞧,究竟是誰手裏的刀刃最硬。』

  這麼一來,刀法中的招式變化已無多大用處,這是力與力爭,刀與刀鬥的蠻狠比拚,誰的力大,誰的刀硬,誰便是這場拚死決戰的勝利者。若是按照兩人身高體形來說,鐵衣寒無疑是大佔上風,贏面可說穩拿八成不敗,但用在張波久這身瘦弱的身形來看,這種衡量方式卻似乎是失了準頭,這也才是令得眾人覺得詭異奇怪的地方了。

  渾幫裏,除了徐幫主與幾位堂主知道張波久就是『殺神降魔』的真實身分之外,其餘幫眾均不知情,大夥與張波久相處了數年之久,自來只將他當作是供人唆使訕笑來用,卻怎知他便是殺人如切豆腐般容易的殺神來了?這時見他一手短刀與那成名已久的鐵衣寒戰得難解難分,非但不露敗象,甚且還咄咄直逼向前,當真是刀刀有力,刀刀狠,就連這項粗臂實而自豪不已的鐵衣寒都給震得右手越來越麻,心中也就因而越來越驚,無論自己使上多少力,對方所回報過來的力道,必定要比他還更強上些多,以他這身怎麼看都是瘦骨嶙峋的身段來看,又怎麼能夠揮出這麼強猛的刀勁來?

  鐵衣寒心中愈是狐疑,手腕力道愈是跟著使力上去,一股蠻氣發作,就見他手臂肉筋膨脹起來,額頭冒汗,脖頸粗紅,嘴裏么喝聲愈來愈響,手中大刀直上直下,橫砍斜斫,刀刀猛,刀刀霸,步步進逼向前。那張波久嘴角詭笑,足下雖是後退,但卻退的極有規律,七步、八步、九步,跟著第十步退出,就見他足尖抵地,身體微向前傾,猛地一聲裂帛般的大喝喊來,刀隨身轉,身隨足變,刷刷刷刷的連出六六三十六快刀,有如閃電劃過一般,讓人瞧得猛吸一口涼氣。

  鐵衣寒只覺渾身一陣冰涼上來,似乎這三十六刀都是貼著他的肌膚劃過,但卻又沒傷到半點絲膚寸肉,只知周身一陣刀光耀來,連擋都已是不能,這才知道今日遇上了真正的用刀高手,當下只得使出玄天刀法中的七十二式『刀光無極耀雲霄』,不求傷敵,只求自保。豈知刀式才使了一半,耳邊聽聞嗤嗤聲響劃來,渾身四處涼颼颼的冰寒無比,心中一驚,趕緊豎刀足登後退,只見身上道道絲織布料迎風飛起,低頭下望,才發現渾身衣物盡給刀刃劃得撕裂開來。

  鐵衣寒這時只嚇得背脊一陣涼滲滲的寒麻上來,心知這三十六刀中的其中一刀,只要稍微用點力,準頭那麼偏了一點,這時的他那裏還有命在?就在他驚疑未定中,只聽得張波久大聲喝道:『你仗著自己一身結實肌肉,膂臂孔武有力是麼,你且瞧著罷!』話聲剛了,當下呼呼呼三刀,力劈關山,氣勢遽猛,帶得一道剛烈刀勁隨身橫掃開來,當真是一刀急,二刀猛,三刀見閻王。鐵衣寒見他這股刀勁非同小可,忙奮起臂力,舉刀上迎。

  但聽得噹、鐸、擦三聲,鐵衣寒突覺手裏大刀霍地變輕上來,心裏頗為不信,當下提刀幌眼一瞧,才知他手上這把烏金打造的無極玄天刀,果真是給張波久這道凌厲至極的刀刃剛勁,足足削掉只賸下了半截刀刃。鐵衣寒還沒來得及驚駭顫慄,便見一道刀光迅雷不及掩耳的撲來,其間更伴隨著一道傲猛氣流,既辣又酸,他腦海倐然一震:『殺氣!』

  鐵衣寒這時間再無餘裕細想,精眸泛光,殺勁大振,張嘴大吼一聲,身子如沖天炮急射而出,迎著前方這道殺氣惡狠撲去。就見兩人手裏短刀對短刀,殺勁對殺氣,當真是退此一步,再無生機可留。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兩道灰影貼身交叉劃過,跟著便聽得兩把短刀刃身相互磨出駭人的刺耳嗞響,一道道星火拖曳極長,廳內眾人只瞧得一顆心似乎都要跟著跳了出來,但覺場內那道殺氣倐的暴漲開來,直衝廳內每人胸臆。

  『殺!』『殺!』兩道聲音,兩道快捷無倫的身影,從接近到分開,就只那麼一眨眼都不到的時間。

  燭影搖幌不定,刀光戛然而止,就連周遭所有可聞的氣息,似乎在這瞬間也都跟著停了下來。

  靜,好靜。靜得似乎天地已無生氣,靜得就像宇宙間只賸一片虛無。

  雪又開始下了,天氣又變得更冷了,臥龍棧的兩道廳門倒在牆角,廳上所掛的數十盞油紙燈籠,隨風搖擺幌動。那廳內廳外的數百人,卻是一動也不動,彷彿他們生來就是不會動的木頭雕像,連半點呼吸聲都聽不到。空氣中迷漫著一股陳舊腐朽的古老木頭味道,就跟棺木所散發出來的刺鼻味很像,讓人忍不住就要啐一口痰。那是一種死亡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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