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明爭暗鬥
胡斐家傳的『飛天神行』輕功絕技,原本即是武林中罕有的一門以氣御氣之法,其祖「飛天狐狸」便已到了神出鬼沒般倐忽來去的境界,傳到胡斐這一代,更是青出於藍,只見他身子斜身一掠間,旋即趕上了在前急速奔馳的湯笙。
湯笙心裏自知輕功不如胡斐,這才趁他不備之下乘機偷跑,卻料不到胡斐竟能兩個起落便已跟了上來,駭然中不禁忖道:「當年曾見北雲天宮主馭獅而行,陡然發力縱躍下,也只不過七丈之遠。他兩個起落便即跟上,豈不一飛十丈來外了?」不想還好,這麼一想開來,愈是覺得此門輕功詭異的厲害,若非親眼目睹,實不能相信真有此飛天神功存在。
湯笙思緒不定中,卻見胡斐左手擺了一個「慢」行手勢,身子向右斜側,倏地朝東首一處高嶺掠去。湯笙心中微然一愕,暗道:「又怎麼了?」當下隨他身後跟去。就見胡斐隱身在一棵樹後朝前望去,手指著嶺下林間,說道:「這兩人縱躍身法奇特,卻不知是何方神聖?」湯笙朝他手指方位看去,只見前方密密麻麻的林內,卻那裏有甚麼人影可見?
胡斐回過頭見他一臉茫然,不禁笑道:「真怪我糊塗,竟是忘了跟湯星宿您說,這兩人乃是在樹幹上跳躍飛馳,非得仔細瞧才能見到。」說著,手指往右首延伸一指,續道:「哪,這兩人纔剛躍過了那棵較高的林樹,現在正穿過那棵枝幹較秃的,速度極快,稍一幌眼就會錯過了。你再瞧他二人的縱躍身法,可看出了甚麼名堂?」
湯笙睜大了眼仔細瞧去,果然見到林內兩道影影綽綽的渺小身影,若不是那二人這時正好穿過枝幹較秃的林木,恐怕就算胡斐的手指再長,方位再準,也無法使人看清樹上竟是有人飛縱過去。但見這兩道縱躍飛馳中的身影,竟是躍樹如履平地般的平穩迅捷,右幌一點,左幌一縱,倐忽間躍過十來棵相隔數丈的林內樹木,直朝南首一路掠去。
湯笙瞧得兩眉一緊,心道:「如此距離之外,怎麼他卻能看見有如猿猴般飛樹而過的渺小身影,難道這人還真練有甚麼千里眼的神功不成?」繼之又想:「瞧這兩人的飛縱身法來看,應是陰山修羅門的「陀羅飛旋」輕功之術,但說到要來練成像眼前這二人般的神形若無之境,怕非梵羅雙剎這對惡鬼莫屬了。」
胡斐見他臉現恍神之狀,心中已然猜中了八成,當下說道:「瞧這二人的去路方向來看,正是方纔丹霞派圍困陰山修羅門人的交戰嶺地,由此想來,咱們所見到的這二人必是梵羅雙剎無疑。眼下你我雖說並不知兩派如何結下仇怨,但丹霞派畢竟是貴宮所屬六脈五嶽中的一支,湯星宿總不會放著不管罷?」說著兩眼盯向湯笙,倒想瞧瞧他如何做答。
湯笙本不願無端端的沾染上這檔難事,這才沒來開口說出那二人即是梵羅雙剎,眼見胡斐咄咄逼人般的朝他看來,淡然笑道:「胡莊主有所不知。丹霞派死命追著陰山修羅門不放,那是為了他們派內所丟失的「丹派心經」與「霞飛九天劍法要訣」二書三卷。這事乃屬其門派顏面大事,縱有脣亡齒寒之險,旁人自無置喙插手餘地,否則豈不明擺著說丹霞派徒具六脈之尊,卻連自己的鎮山之寶都要守不住了?再且,丹霞派這回傾巢而出,高手如雲,又何須外人掛勞?」
胡斐原不知雙方交惡情由,當下聞言一楞,竟是全然接不上半句筍頭。過得半晌,纔聽他納悶說道:「這倒奇了。那陰山修羅門所習武功家數,迥然不同於丹霞派的道家淵源,即使盜得「丹派心經」與「霞飛九天劍法要訣」,其中諸般心法若是未經口授真傳,空有招式卻無劍訣,徒有練法卻無口訣,盜之何用?」
湯笙道:「胡莊主近年可是少在江湖上走動?」胡斐拱手說道:「在下中原武林已有十多年未曾踏足,還請湯星宿不吝指教。」湯笙道:「好說。陰山修羅門此回遠赴廣東盜取這二書三卷,江湖上傳言沸沸,都道其必是覬覦丹霞派成名武林的「丹派心經」與「霞飛九天劍法」。然則本宮深入瞭解,發現其目的並不在偷招練式,卻是另有所求來了。」
胡斐愕道:「另有所求?不知修羅門是要藉此折墮丹霞派威名,亦或是挾經以要脅而來達到他們的背後目的?」湯笙笑道:「胡莊主可真天人異想開了。梵羅雙剎向來對自己修羅門武學極是自負,又豈會看上丹霞派這小小的二書三卷來了?只因這書裏藏有天下另一大秘密,梵羅雙剎卻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這項消息,這才千里迢迢的跑去盜了回來。」
胡斐笑道:「如此說來,湯星宿想必知道書裏所隱藏的秘密了?」湯笙心中一頓,頗為後悔一時心直口快的說了出來,聽得胡斐笑著問來,若是推說不知,豈不讓人狐疑自己居心叵測?當下說道:「這秘密也是在下無意中聽來的,是不是真有這回事,那我可也不敢保證的了。」胡斐頷首笑道:「既是湯星宿聽人說來的,自是無須負責真假了。」
湯笙道:「其實這事聽來頗為詭異,說的是闖王當年退出北京時所攜帶的金銀珠寶有關。」胡斐聞言一驚,心中怔忡不定,問道:「卻不知湯星宿是聽何人所說的?」湯笙顏面一緊,畧顯躊躇,半晌後,才見他嚅囁說道:「胡莊主可識得丐幫的范幫主?」胡斐聽他提到此人,眉頭一蹙,道:「說識稱不上邊,昨兒晚纔剛領教過他的龍爪擒拿手。」
湯笙啊的一聲,說道:「范幫主怎地到了烏蘭山的玉筆峯來了?」胡斐道:「這事說來話長。莫非闖王財寶之事竟是他所說的?」湯笙道:「正是。數月前,我在河南三門峽曾與范幫主有過一面之緣,席間眾人聊了開來,後來說到當年闖王兵敗九宮山之役,范幫主先是說闖王當時沒死,跟著或許是酒喝的多了,竟又把藏寶的秘密給洩露了出來。」
胡斐道:「湯星宿可還記得當時席上還有那些人在?」湯笙下頦微昂,想了想,說道:「做東的是河南無極門的蔣老拳師。席上除了我與范幫主之外,還有青藏派的玄冥子、崑崙山靈清居士、金鯊幫廖總舵主、威遠鏢局的吳總鏢頭,其他幾人雖是身著尋常服色,但聽其口音官話說來,想來必是北京宮內侍衛沒錯的了。」
胡斐聽得一驚,心道:「這些人可不都是昨日受邀前來玉筆莊襲擊苗大俠的人?」當下神不顯色,微然笑道:「湯星宿可是受那無極門蔣老拳師所請?」湯笙聞言一笑,說道:「在下是受本宮宮主之命前去投刺送帖,邀請無極門蔣老拳師七月十五上憪巒峰觀禮。之後一路往南送去,月初纔北返寧古塔尋苗大俠居所送去。不料卻聽那管家說,苗大俠父女已遠赴遼東烏蘭山玉筆峰而來,當即一路自後急追趕至,沒想到卻還是遲了一步,未能當面遇上苗人鳳苗大俠了。」
胡斐道:「原來如此。卻不知范幫主當日如何說來?」
湯笙道:「闖王破了北京之後,明朝的皇親國戚、大臣大將盡數投降。這些人無不家資豪富,闖王部下的將領逼他們獻出金銀珠寶贖命。數日之間,財寶山積,那裏數得清了?後來闖王退出北京,派了親信將領,押著財寶去藏在一個極隱妥的所在,以便將來捲土重來之時作為軍餉。那負責押解的將軍姓孫,是闖王軍中戰功彪炳的一員大將,其人智計超凡,當下逕將財寶分成一大一小兩份,分別藏在兩個不同的山洞裏頭,以免集中一處風險過大。
「范幫主說,孫將軍底下有一高手衛士,姓楊,名文騫,是丹霞派裏的一名劍術名家。孫將軍將寶藏的所在繪成二圖,大寶藏之圖交給楊文騫攜回丹霞派藏入經書之內,小寶藏看圖尋寶的關鍵,卻是置在一把軍刀之中。那楊文騫後來當上了丹霞派的第五代掌門,便將藏寶圖又繪成了五份,分別鑲嵌在「丹派心經」與「霞飛九天劍法要訣」二書三卷裏面,除了丹霞派各任掌門知悉並負責妥善保管之外,其他人自是無從得知。
「至於那小寶藏之圖與看圖尋寶的關鍵軍刀,孫將軍便又交還給了闖王,闖王再將圖與軍刀都交給了飛天狐狸。後來江湖傳言飛天狐狸被殺,一圖一刀落入三位義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飛天狐狸的兒子奪去。自此,胡苗范田四家,百年來輾轉爭奪,最後終於軍刀由天龍門田氏掌管,藏寶之圖卻由苗家家傳。只是那苗田兩家,始終不知其中有這樣一個大秘密,是以沒去發掘寶藏出來。但這消息後來不知怎的傳到梵羅雙剎耳裏,便即遠赴廣東將這二書三卷盜了出來。」
胡斐聽他一番話說來,不由得慄慄心驚,闖王寶藏之事,他是從父母遺書中看見纔來得知,原本只道寶藏之所就此一處,卻料不到當年藏寶之人,心思忒地細膩非常,竟懂得將寶藏一分為二,不至於同時給人發覺而掘了去。那范幫主既是當年先祖飛天狐狸的義弟傳人之後,想來獲得的藏寶消息,自然要比他來得詳細的多,不意卻在酒席中將這秘密抖了出來,最後竟爾傳到了梵羅雙剎的耳裏,這才有了後來丹霞派與陰山修羅門的追逐生死之戰。
事情至此,總算有了些許眉目,胡斐心道:「看來這批大寶藏要比那山洞裏的多出好幾倍,怪不得梵羅雙剎近日來始終在長白山出沒,這事日後恐怕還要再來掀起武林波瀾,當是令人不得不防。」這麼一想,心中又道:「丐幫昨日夜裏前來玉筆莊踩盤子,莫不是得到了甚麼寶藏線索,還是單純的只不過為了尋找他們的范幫主而來?」
湯笙見他沉思不語,說道:「胡莊主稱號『雪山飛狐』,卻不知與那飛天狐狸可有關聯?」胡斐聽他問來,平靜說道:「飛天狐狸正是先祖。」湯笙聞言笑道:「如此說來,闖王寶藏之事,胡莊主自是清楚的了?」胡斐笑道:「湯星宿世外高人,怎地也來相信這類傳說?」湯笙哈哈笑道:「傳說若與事實相符,那可就有趣的緊了。」胡斐笑著不語。
湯笙見他不願多露口風,並未繼續追問下去,說道:「由此西行三十里,可至狼峰口,該處與阿爾山交會,只一家山中客店蓋在谷口山角處,一旦錯過了宿頭,可得八十里外才有了。」胡斐抬頭望了望天色,就見前方一片灰撲撲的陰霾天影現來,若是啟程再慢,途中不免遇上風雪,當下說道:「既是如此,可得趕在天黑前到了才好。」說完,兩人說走就走,下了高嶺後,並肩向西一路行去。
二人行出十里來外,山中天氣倐變,嶺間雲霧飄來,帶得周遭視野白茫茫的一片,此處山勢原已陡峭險峻非常,這時行來更是驚險萬狀,越往上走,積雪更厚,使得兩人速度始終無法提升上來。好不容易翻過了這座山頭,迎面就是一陣朔風夾著滿天鵝毛般落下的大雪襲來,氣溫陡降,寒冷異常,縱使兩人均有外氅罩身,仍須不時運氣暖脈,方可趨動手足繼續往前來行。這麼一來,奔行自是不快,眼看天色漸暗,距離狼峰口還有好一段路要趕。
就見湯笙伸手入懷,摸出一小瓶隨身酒來,瓶身方扁,適合放在懷內攜帶,木塞子一拔,登時咕嚕喝了一口,隨手將小酒瓶遞給了胡斐,嘴裏呼道:「這傢伙當真辣嗆的緊。胡莊主可得小心,莫要大口傷了喉嚨。」
胡斐伸手接過,即聞一道辣氣迎面撲來,不禁喝了聲好。當下趨口一飲,只覺辛辣中帶有一股酸澀味道,入肚後當即轉為一道烈猛之極的熱辣上來,渾身瞬間暖烘烘的有如身在一座熔爐之中,彷彿四肢百骸同時都給溶化了一般,當真令人舒暢滿懷,不禁脫口讚道:「好酒!硬是要得!」跟著又喝了一口,再將小酒瓶傳回湯笙手上。
湯笙這回只淺啜小口,當即將木塞子套上瓶口,順勢放入外氅內袋收好,嘴裏說道:「山裏天氣變的快,氣溫說降就降。前年我在二龍山就遇上了一場風雪,凍得鼻子紅通,耳朵微刺,不時得伸手去暖暖兩隻耳朵,順便探探它們是否還長在頭的兩邊,可見當時的氣候多嚇人來了。這之後,每逢嚴冬出門,我這外氅袋裏,總少不了這隻小酒瓶就是。」
胡斐笑道:「湯星宿當真好生興致,那二龍山位在黑龍江以北的極寒之地,常年冰雪不融,山勢險惡。傳聞海拔高處產有玉嬰人參,根和葉都可入藥,除有滋補作用外,還具起死回生之效,不知是也不是?」說著轉頭朝他笑看望來。
湯笙見他笑裏帶話,心中矍然一驚:「啊喲,不好。我怎的忒地糊塗,甚麼地方不好說,偏要說到二龍山來了?這人鬼靈精怪的很,也不來問我沒事上二龍山做啥,卻是逕往玉嬰人參話題帶去,豈不明擺著要套我話來了?」這麼一想開來,當即順著胡斐話意來個順水推舟,滿臉堆歡笑道:「如此珍品,有誰不愛,倒讓胡莊主笑話了。」
胡斐見他臉色一轉,隨即裝瘋賣傻的推開話題,當下也不來說破,笑了笑,不再言語。
這時風雪更大,天色昏暗下來,兩人身上落滿了厚厚一層的雪花,宛如兩團雪人在雪地上逐雪而行。再往前行得七八里遠,前頭峰巒間現出盞盞燈火,隨風飄幌不定,二人加快腳步,剛轉過一個嶺間坳口,就聽得前方有人揚聲喝道:「俄頃風起雲墨色,冬日漠漠向昏黑。」胡斐與湯笙相顧一愕,渾不知這話指的是甚麼意思,當下緩了腳步下來。
前方之人不見二人答話,噫的一聲,哐啷哐啷響來,雪花飄飛中,現出三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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