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 雪山飛狐續傳 作者:狽風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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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wai 2008-11-9 15:37:4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9 17384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49
第三集 翻雲覆雨

第一回 少女情懷

  燕兒身穿一襲淡紫衣衫,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近日來奔波遠行,縱是韶華如花,仍不免略顯疲憊之態。

  胡斐許久未見她面,斗然見到,心中大喜,微笑著道:「燕兒,好久沒見到你了,你都上那裏去了?」

  燕兒身子滴溜溜原地一轉,笑道:「先別問我,你瞧我那裏不一樣了?」胡斐心中一楞,當下仔細看了看,見她蛾眉歛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身上紫衫衣領斜交,延結褶疊於背後,腰裏束著一條蔥綠汗巾,年華方韶,青春臉龐上一副吟哦躑躅的思春表情,不禁笑道:「黃毛小丫頭長大啦,再不久就要當媳婦兒去了。」

  燕兒皙白臉上紅了一紅,嗔道:「誰要去當甚麼媳婦兒來啦?就你最愛貧嘴瞎說,沒點正經模樣。」嘴上雖是這麼說,然俏臉霞彩艷麗,說完了話,噗的一笑,赧然垂下了頭去。胡斐見她凝脂般的嫩臉雪膚之下,卻是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心中恍然大悟,呵呵笑道:「原來小丫頭卻是學著人家大姑娘用起胭脂來了。」

  燕兒聽他發現了自己臉上妝扮,高興中卻又帶著幾分羞赧,膩聲說道:「你說........我這樣兒可好看了麼?」胡斐笑道:「怎麼不好看?老虎臉上彩了妝,這才有了『胭脂虎』的美名傳來,不是麼?」說完,哈哈大笑。

  燕兒啊的一聲,玩鬧笑道:「好啊,你敢笑我是一隻上了胭脂的兇惡母老虎,當心我告訴文姨去,瞧她不把你折磨的不成人形才怪。還有呀,我可跟你說,幫我上妝的是霜姊和霞姊兩個,要是知道了你說她們把我畫成了一隻胭脂虎,哼哼,晚上你睡覺時,最好可別睡的太沉了,免得隔早醒來,這才發現連頭髮也都沒了。」

  胡斐想到先前給她剃了滿臉鬍子去,不免心下慄慄,又想到她話裏的文姨,所謂的『瞧她不把你折磨的不成人形才怪』,語意頗多曖昧,似有所指,心中暗道:『文洛這名女子似正似邪,又與聖毒門兩派交好,自非貞節烈女之輩。燕兒年紀雖輕,但艶麗之姿卻不輸給文洛,莫要耳濡目染之下,竟也走上了邪魔妖道才好。」

  當下說道:「燕兒,大哥便當你是自家小妹子,有些話,可得跟你說了才行。」燕兒俏眉微揚,說道:「你要真當我是你的小妹子,那麼這些話還是乘早別說了罷。」胡斐奇道:「這話怎麼說?」燕兒道:「還不簡單。自古以來,大哥訓妹子,天經地義。你愛說,我可不愛聽。」說著兩手摀起了耳朵,哼的一聲,偏過了頭去。

  胡斐給她話兒一頂,當真哭笑不得,只得說道:「這可真是怪了,我連話都還沒說,你又怎麼知道我是要開口訓人來了?」燕兒回過頭來,說道:「你這麼正經八百的把話給說在前頭,說不是要來訓我,那才有鬼咧。」

  胡斐啞然失笑,說道:「你這小妮子還真是鬼靈精一個。不說便不說,你還道我天生喜歡訓人啊?」燕兒聽他不來開口訓人,便將摀住耳朵的兩手放下,笑道:「本來嘛,誰要你來訓我了?我跟你說呀,我爹媽他們管不了我,兩個哥哥也都從小讓著我,我愛幹麼便幹麼,誰要敢拿話來訓我,我便再也不理這個人,不跟他說話。」

  胡斐想她果然是給寵壞了,這才甚麼話也都聽不進耳,心中頗感無趣,便道:「你怎麼想到要來看我了?」燕兒噗哧一笑,說道:「來看你死了沒有啊?那知道你臉色紅潤,還能盤腿打坐練功,看來身上的傷已經好了一大半,說不定正好可以趕上來瞧一場熱鬧了呢。」胡斐道:「甚麼熱鬧可來瞧的了?」

  燕兒道:「啊,你不知道麼?過幾日將有一些厲害人物要找上門來,聽說手底下功夫很是了得,藥王跟蠶王分別約了許多幫手到來,這場熱鬧可有趣的緊了。」胡斐問道:「是甚麼厲害人物要找上藥蠶莊來?」

  燕兒道:「這是聖毒門的事,我可不能胡口亂說。總之,這回對頭來的人不少,武功又高,咱們神農幫自來便與藥蠶莊交好,自不能坐視不管,三伯便帶了我們到江西請了些幫手過來,現下可熱鬧的很呢。」胡斐嗯了一聲,說道:「原來這幾日你都跟你三伯他們到江西去了,怪不得見不到你的人影。」

  燕兒笑道:「是啊,我跟你說........」話說一半,就聽得屋外步履輕響,兩人隔窗望去,見是瑤瑤提著竹簍快步走了過來,遠遠見到燕兒在這兒,提聲說道:「燕兒姊,文阿姨四處急著找你哪。」燕兒柳眉顰蹙,輕輕啐了一聲,說道:「大清早的,老是愛來催魂........」說著身形一閃,快步迎了上去,低聲問了瑤瑤幾句,急著去了。

  胡斐心道:『瞧她們忙碌的樣子,藥蠶莊這回對頭勢必極其厲害,否則也不用找上這麼多的幫手來了。」

  瑤瑤這時提著竹簍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道天真童顏笑容,走到他身旁時,悄悄從懷裏拿出了一疊紙來,低聲說道:「大叔,這是你要的地圖。」胡斐伸手接過,笑著點了點頭,壓低了嗓門說道:「沒給人發現了罷?」瑤瑤悄聲笑道:「冰姊這幾天都在藥膳房忙著,沒空理會到這些小事上頭。」當下兩人吃起了早餐來。

  胡斐問道:「雙雙給關在瀝膽石洞裏還好麼?」瑤瑤道:「這兩天都還不錯,莊子裏每個人都忙,就沒時間去注意到那裏了,所以我都能偷偷送飯去給她吃。」胡斐道:「瀝膽石洞是在莊子裏甚麼地方?」瑤瑤道:「就在薰松居的後方啊........我指給你看好了。」胡斐攤開手上地圖,拿了給她。

  瑤瑤尋著地圖上屋宇橫線瞧了瞧,跟著手指一點,說道:「就在這裏了。」胡斐順著她手指看去,見圖上所繪位置是在大門算起的東方地帶,就在一棟房舍後方不遠之處,圖上標示著骷髏頭,旁邊小字註明瀝膽石洞。他見圖上所繪當真巨細糜遺,大門座南而起,莊內屋宇座落雄偉,分散四處,瞧來何止百間規模?

  胡斐一時間瞧得眼花撩亂,問道:「那我們現在所處位置在甚麼地方?」瑤瑤手指往下移動,來到圖上北首繪有數間房舍的位置一指,說道:「就是這裏啦,只要是前來治病看傷的人,就都安排住在這兒。」他見房舍旁小字註明『藥蠶療堂』,點了點頭,當下便以此為中心起點,先從數日前的竹林外澡堂看起,見小字上註明『芙蓉功坊』,心中了然,便再順著圖線逐一看去,邊看邊記,遇有不明之處,隨口就問身旁的瑤瑤。

  瑤瑤當真對這莊子裏大小事物瞭若指掌,從廳堂到廂房,從廚房到儲藏室,那一間規模如何,擺設怎樣,都能隨口說了出來。更妙的是,她還能將各人怪癖嗜好全都記了下來,自藥王以降,門下弟子無一人不在她小小腦袋中留有印象;誰好誰壞,性格如何,樣貌如何,誰又跟誰好,哪個又最愛在別人背後說三道四,她細細說來,如數家珍。說到後來,一邊指著圖上房舍,一邊詳述住的是誰,房裏藏了些甚麼,又做過些甚麼隱事等等。

  胡斐聽得瞠目結舌,問道:「藥王門下,到底有多少人,你怎記得這般清楚?」瑤瑤答道:「連藥王在內,總共六十八人,聽說是合著六八門旺之數,那也沒甚麼,怎會記不清楚?」胡斐想了想,又問:「那麼蠶王門下的弟子呢?」瑤瑤說道:「她們門中人數不多,蠶王算在內,一共就只四十二人。」

  胡斐喃喃道:「那麼兩邊合起來共是一百一十人了........人數雖是不少,但也用不著蓋上這許多富麗堂皇的屋宇房舍,難道是別有用途............?」瑤瑤見他自言自語說來,插嘴說道:「咱們莊子裏還有一座幽月小築,裏頭也是住了有一百來人,全身都穿得黑溜溜,右邊袖子上繪著彎彎紅月,左邊還有一隻模樣恐怖的紅蝙蝠呢。」

  胡斐聽著嚇了好一跳,心道:『湯笙身上所穿青綢長袍,袖口上也是繡著一輪彎月,不過卻是色作潔白,左邊袖子上更無其他標誌,但想來彎月代表的便是冥月宮,不知卻又怎會繡成了紅月,甚且還住到藥蠶莊來了?』他這麼一想,便又想到日前瑤瑤曾經提過冥月宮黑月派玄機七星到來的事,當下問道:「住在幽月小築裏的那些黑衣人,身上穿的是不是就跟後來的玄機七星一樣?」瑤瑤點頭道:「是啊,你怎麼知道?」

  胡斐頓覺此事頗不單純,說道:「這裏是藥蠶莊啊,怎麼會有冥月宮的人住在這裏,那麼這些人又已經來到這裏住了多久時間了?」瑤瑤睜著大眼,說道:「從我跟雙雙來的時候,他們就已經住在那裏了啊。只是幽月小築離著我們住的地方很遠,她們又吩咐我跟雙雙不能走近那裏去,所以我也不知道這些黑衣人在這裏住了多久。不過我曾聽宛兒姊姊她們幾個在聊天時說過,藥蠶莊很早前就已經歸在天魔門下,藥王跟蠶王都是黑月派裏的甚麼『左魔使』和『右魔使』。我聽了也不懂,更不敢問,那幽月小築從來沒去過,也不知那裏長得甚麼樣?」

  胡斐越聽越驚,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了下來,徬徨失措的啊喲一聲,說道:「天........天魔?你........你怎麼從沒跟我提過這件事?」瑤瑤一臉狐疑,說道:「這事很重要嗎?天魔是甚麼,怎麼你聽了這般驚訝?」胡斐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說道:「天魔是甚麼?嘿........我跟你說,大叔會給人打得差點沒命,中的就是天魔神功了。」

  瑤瑤啊的一聲,驚道:「原來天魔這樣壞?他幹麼要用天魔神功打你呢?」

  胡斐思緒雜亂,心中只想,這裏竟是天魔所屬的一個隱秘支派,實是大出常人意料之外,而聖毒門藥王與蠶王竟也分別出任『左魔使』和『右魔使』,這等背叛師門的行徑,那是武林中犯規最嚴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那一門那一派,均要處死不貸。但他隨即想到,當年程靈素的幾位師兄師姊,不也做出這等卑鄙無恥的事來,另投自家棄徒石萬嗔門下來了?這麼一想,便覺聖毒門原是擅長這門『欺師滅祖』功法,那也不足為奇的了。

  跟著心裏一驚,暗道:『啊喲,不好。我身上中的便是天魔神功裏的『陰陽冥掌』,那藥王與蠶王既是天魔門下所屬,豈能如此好心的來幫我療傷治病,這不擺明了是對天魔不敬了麼?不對,不對,這中間必有極其重大陰謀,否則怎會明知我給天魔擊傷,卻又如此竭心費力的來加以治療,裏頭定然是隱藏了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他越想心中越亂,只覺自己遭蒙神農幫千里遠送來此,或許內情並不單純,當下問道:「神農幫也是天魔門下的麼?」瑤瑤見他神色不定,年紀雖小,卻也感受到了胡斐話裏的一股潛藏危機意識,說道:「我沒聽過這裏的姊姊們說過。那燕兒姊姊的人很好,會拿東西給我吃,應該不是天魔那樣的壞人........大叔,你說對不對?」

  胡斐給她孩子話逗得一笑,說道:「燕兒這小妮子心地是不錯的,她自不是天魔那樣的壞人。」他不想拂了瑤瑤對燕兒的好感,於是便針對燕兒個人來說,但對神農幫一夥仍心存戒懼,心道:『神農幫向與藥蠶莊交好,聽到有對頭找上藥王與蠶王,隨即趕赴江西邀得幫手前來,縱使不屬天魔門下,想來亦是一丘之貉。怪不得文洛看來亦正似邪,路途中幫眾們又不與我親近,雖是千里迢迢送我來此,怕的是這些人竟也不心存好意。』

  瑤瑤聽他說燕兒不是壞人,心中高興,隨即動手收拾了桌上菜盤碗筷,拿了抹布擦了桌子,跟著便要離去。

  胡斐見狀,當即說到:「瑤瑤,咱們今晚得乘夜走了才行。雙雙給人關著的地方,能有方法打開門來麼?」瑤瑤聽了大吃一驚,說道:「今晚?」胡斐道:「我跟你說,天魔差點將我打得死了過去,現在她的門屬卻又來替我療傷治病,這裏頭必然不懷好意。我雖猜不出來原因,但想來總是危機潛伏,還是早點離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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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夤夜潛逃

  瑤瑤側著頭想了一會兒,喃喃自語的說道:「鐵門鑰匙向來都是六兒姊姊看管的,要想甚麼法子才能將她身上的鑰匙串給偷了過來........?」胡斐心中一動,說道:「那位六兒姊姊都是多晚就寢?」瑤瑤道:「總要初更過了才會見她上床睡去。」胡斐道:「咱們又沒迷香甚麼的可使,要不然倒是易辦的很了。」

  瑤瑤問道:「甚麼是迷香?」胡斐笑道:「那是一種讓人聞到就會昏沉睡去的東西,長的就跟咱們拜拜時所用的香枝差不了多少,你可曾見過?」瑤瑤搖著頭道:「沒見過啊。不過我每次聞到冰姊房裏的檀香就會想睡,那算不算是迷香呢?」胡斐哈哈笑道:「那是你太過疲倦的關係,這才聞到檀香就會想睡............」

  話說一半,斗然想起當年鍾兆文給程靈素暗使醍醐香給醉昏了過去的事來,當下大腿一拍,喜道:「有了。咱們就用醍醐香去給那位六兒姊姊醉暈了睡去,你再乘機去把鑰匙給偷了出來,然後我再隨你去救了雙雙,咱們三人便可摸黑出了藥蠶莊,就此遠離害你姊妹的這些惡人。」瑤瑤道:「醍醐香是甚麼東西,要怎麼個用法?」

  胡斐道:「我跟你說,那醍醐香就在竹林外的澡堂之中,裏頭花卉雖多,但這種花的樣子卻相當好認。那是一盆小朵兒的白花,花瓣細長,便如五指伸張開來一般............」當下跟她詳細解說醍醐香的花樣瓣貌,又教她如何小心放在六兒姊姊房內不起眼的位置,並約定今晚二更時分,兩人就在瀝膽石洞前碰頭,好救雙雙出來。

  待得仔細交待叮嚀了一番,卻突然想道:『那醍醐香的氣味極濃,瑤瑤年紀幼小,這般老遠捧了去,怕還沒走到六兒房裏,路上便給香味醉暈了過去。』這麼一想,便又想到屋外所種藍花正好可以克制各種花香卉氣,當即走到屋外花圃處摘下一朵藍花回來,小心塞入她衣襟之中,說道:「你且記住,那醍醐香的花氣會使人醉暈過去,這朵藍花卻可以使你不致中了香氣感染,可千萬小心別弄丟了它。待會兒你最好提了竹簍去裝,這時間六兒姊姊必定不在房內,咱們乘早便將花兒給送了進去。晚上她進了房,半柱香過去,那就可以進去拿鑰匙了。」

  瑤瑤聽得極是認真,遇不懂處便隨口提了出來,胡斐再與她詳加解釋一番,待得確定她完全都懂了,這才說道:「你跟雙雙有甚麼東西要帶著離開的麼?」瑤瑤想了想,說道:「就是我跟雙雙的一些換洗衣服,還得再做上許多飯糰好帶在路上吃........燕兒姊昨兒回來時送了一隻小花貓要我養........還有那盆我澆的紫蘭花............」

  胡斐聽得不禁莞爾而笑,說道:「咱們這回可是摸黑逃命啊,你當成是要搬家來啦?我跟你說,就只帶些你跟雙雙的換洗衣物,飯糰也不用多,咱們到了山下就可找到東西吃了。其他旁的事物,一概都給丟了不管。」瑤瑤聞言,哦的一聲,說道:「小花貓也不行麼?牠還那麼小,沒人餵,豈不餓死牠了?」

  胡斐嘆了聲氣,說道:「你要是帶了小花貓,牠叫出聲來,咱們還走的成麼?」瑤瑤無奈的點了點頭,心中仍是不捨的想道:『那我今兒可得多餵牠吃飽才行........』胡斐撫慰叮囑了一陣,這才讓她提著竹簍離去。

  待得瑤瑤身影離去,他心中思潮起伏不定,片刻不得安寧。當下拿起經書續讀下去,好讓自己腦中諸般雜念逐漸退去,但讀了一會兒,心中卻又隨即想道:『天魔究竟是個甚麼樣的人?當日鷹嘴頂一戰,匆匆之中,便只見到其人一身大紅披風,宛如巨大火鳥,瞼上罩著一層黑布,看不到真切面容。但依身形來看,此人年紀並不算老,如何是成名已久的天魔人物可比?』這麼一想,便又想到那另一名全身素黑女子,當時面罩給風掀起一角,側面臉容竟是如此似曾相識,現下細細想來,更覺女子曼妙身材十分眼熟,只是卻想不起來那裏見過。

  他東想西想,便又想道:『天魔在湖南深山裏伏下了藥蠶莊這著暗棋,甚且還派駐了大批黑月派人手成立幽月小築,必然深具用意,絕對不是心血來潮而為之的輕易舉動。但她如此竭盡心力,卻是所為何來?』

  當下想到數月前湯笙在玉筆莊時所提到的天魔北星過往事蹟,說這天魔亟欲引得武林動亂不休,日後更要派徒奪掌冥月宮宮主之位,只是礙於北魁星北雲天之面,這才不來提早發難。現今年限已屆,定當大展所圖,欲以天下大亂為已樂,視蒼生性命如玩物,所納門屬俱皆與其沆瀣一氣,其心昭然若揭,更是居心叵測之極。

  這般細細分析想來,不覺額頭冒汗,驀地驚覺午時將屆,心中啊喲一聲,忖道:「我可糊塗了,撇下重要陰陽融合功法不練,卻是白白縻費了這等大好光陰來想,要是練不成功法,處身堪虞,多想何用?」正要捧書再看時,聽得屋外腳步聲拖拉而響,迥異於瑤瑤的細步輕聲。當下朝屋外看去,見是那位曾在大鐵鑊前見過的面容臘黃而削瘦的花白老頭,手上這時提著瑤瑤每日裝飯菜用的竹簍子,正步履蹣跚的慢慢喘息走來。

  胡斐吃了一驚,忙下得床來,心中一個念頭只想:『不好,可別是瑤瑤出了甚麼岔子才好。』待得好不容易見到花白老頭吃力的跨進了門檻,當下心急的劈頭就問:「老伯伯,怎麼不是瑤瑤送飯來?」話才問出口,猛地醒悟:『這老伯又聾又啞的,我卻問他作啥?』不禁一拍額頭,趕緊以手作勢,比了比瑤瑤的身高,意示詢問。

  那花白老頭朝他白眼一翻,理也不理,逕自走到桌前,慢條斯理的拿出一疊疊飯菜,湊鼻聞了聞,跟著點了點頭,似乎在說:『手藝不錯。』隨即轉過身來。見到胡斐一臉惶急神色,當下裂嘴笑來,側身伸指在湯裏蘸了湯水,便在桌上寫下『服侍來客』四字。胡斐一見,懸掛心中的大石這才落了下來,吁了口氣,坐下凳來。

  就見花白老頭背脊微駝,兩手負在背後,不等胡斐用過飯後收碗,逕自拖著鞋跟,沓沓的出了屋外而去。

  胡斐草草用過了飯,隨即盤腿於床,拿起經書翻到《陰陽融合第二重功法》讀去,見上面寫著:『打開丹田前後門,三昧磷火化無形,精散則視岐,視岐見兩物............三焦齊匯坤爐內,氣至丹田貫陰陽,故動則有成,猶鬼神幽贊,而命世奇傑,時時間出焉,四季一輪方如春........』讀到這裏,心中不禁暗道:『這《陰陽融合第二重功法》可非易練能成,經書上說『四季一輪方如春』,那得有一年的功夫來練才成,這可怎生是好?』

  他楞楞的瞧著經書出了好一會兒神,隨即啞然而笑,心道:『我怎地又糊塗了,世上哪有甚麼功法這般輕易一蹴可成的了?即便是當年來練家傳的『火狐心傳』,也得耗費數年光陰,才能小有所成。這部《九融真經》乃九陰與九陽兩大奇學互濟而合,當真非同小可。一旦得以練成,便是天魔神功想來也有所不及,當今武林之中,又有甚麼神功大法可與其並駕齊驅?即便是要練上十數年時間,那也實是不足為奇的了。』

  想通了這一點,頓時腦海清明,忖道:『我中了天魔神功中的陰陽冥掌,該死而未死,但時日本已無多。豈知天可憐見,竟讓我撿到這本《九融真經》,除可依功療傷,還可練成大法,實乃老天爺垂憐之故。既然這門曠世功法難練異常,今日練成也好,明日練成也好,都無多大分別。就算練不成,總也賴著活了下來就是了。』

  他存了這個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念頭,一順自然,並不強求猛進,反而練來進展頗為順暢。待得陰陽化為體內玄氣,開始游走於全身經脈之中,只覺丹田處溫煦融融,當真說不出的舒泰。如此小周天、大周天的來回御氣而為,但覺全身真氣流動,全無病象,只體內尚未蓄勁,發力便與常人一般,這便需要時間來練了。

  傍晚時分,那花白老頭又提了竹簍過來。胡斐心道:『我傷勢已好,就只力氣尋常,若要乘夜帶著瑤瑤與雙雙離開,萬不能與人動手,否則必敗無疑。藥蠶莊這些日子來對我並未特加提防,便是以為我傷重難行,如若讓她們看了出來我傷勢大好,不免心生懷疑,甚且派人監視於我,那可就難以脫身而去了。』當下躺倒於床,臉現病痛之色,嘴裏不時哼哼唧唧的唉著發出聲來。

  花白老頭進屋後瞧了他一眼,逕自走到桌前,見胡斐已將中午剩餘飯菜收拾妥當,放入了簍子之中裝好,當即點了點頭,便將新簍子朝桌上一擺,提了舊簍轉身就走。胡斐待他去遠,這才悄悄下床吃飯,邊吃邊想:『瑤瑤給人喚了去招呼莊裏的客人,不知要忙到多晚,若是二更時分無法趕到瀝膽石洞,今晚豈不是走不成了?』

  他心中憂慮,這飯吃起來便失了味道,況且掌廚的大頭李手藝委實平常,菜淡肉粗,那裏比得上燕兒精心烹飪的菜餚,色香味俱全,當真不輸給省城酒樓裏的師傅手藝,以她小小年紀來說,更是難能可貴的了。

  用過飯後,胡斐走到外頭數棵老松之下,眼見四面無人,撿起了一根就手枯木,提身立刀,擺開架勢,將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開來。豈知他身子久未運動,使來綁手綁腳,該緩而鬆,應快則窒,完全失了胡家刀法原有的靈動與變化。就見他這時使到第七招上的『關平獻印』,迴身橫面斫出,竟爾身腿跟不上手中刀勢,忽的一轉,兩腿猛地瞬間交疊,一個踉蹌不隱,還沒來得及啊的叫出聲來,就聞砰蓬一響,當場直摔得他鼻青臉腫。

  但見胡斐撫著臉、揉著臀,嘴裏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這回可不用做戲,痛苦表情十足十,一分不減。

  他側著頭想了想,提木揮了揮,跟著縮肘猛地朝前一刺,既不聞破空喇鳴,亦不覺勢道勁遒,說力沒力,要氣無氣,比之市井無賴耍劍還要不如,當場令他臉色慘白的獃在原地不動,好久無法回過神來。

  要知他練武已有二十幾年,內力渾厚非常,便是尋常別派招式給他來用,亦可生出極大威力,這便是道家所說的『外練筋皮骨,內練一口氣;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他這時身無內勁,真氣浮虛,雖是練成了九融真經中的《陰陽融合第一重功法》,但這只是真經中引陰與歸陽的入門融合功法,並非真氣貫勁,因此體內毫無九融真經的神功護持。若要以氣御刀,以氣舞劍,那非得有基礎內功不可,否則徒具樣式,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

  胡斐原本亦知自己內力喪失之下,力氣便與常人一般無異,心中更是早有所覺。只他習武已久,出招使來,渾若呼吸自然順暢,意到身到,刀隨心轉,身隨念動,憑藉的就是他體內源源不絕的『火狐心傳』內功心法。然而一旦周身失了內力,所謂『身無氣則虛,體無力則弱』,這便是會武的人與不會武的人差別所在了。

  胡斐獃楞良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終於慢慢體認到了這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殘酷事實,若要回復到以往的功力,縱是九融真經高出火狐心傳許多,總得也要花上數年時間不可,卻也不是強攻猛練就能成事的了。他頹喪的將手裏枯木丟了,往前走出幾步,猛地想道:『天下功法,無不是練一日,深一分。我內力雖失,但只要每日勤練下去,內力便會日深一日,又不是終身進步不了,怎地卻來如此灰心喪志?』

  當下猛喝一聲,雙掌錯開,上步溜腿,跟著兩手連使烏龍盤柱、掛金鐘、老生揖掌、震步羅漢。雖然招式無勁,但練來仍是虎虎生風,隨即架勢一拉,跳步撞捶、魚躍龍門、飛腳望月,招式連環,倒也似模似樣。他練得興起,渾不覺黑暗已降,練完了基本羅漢拳,跟著便練起正宗胡家拳法來。但見他雙拳奇招紛呈,雖無勁力相輔以應,仍舊不失這路拳法的巧妙靈轉,到得後來,拳掌變化多端,使得更是令人眼花撩亂,卻是越來越快了。

  驀地裏見他使到胡家拳第三十六式最後一變『上步進肘衝身拳』,這一招乃蓄積全身之力猛烈而擊,當者披靡,正是這路拳法的精髓所在,往昔胡斐可由此招擊碎大碗來粗的樹幹,最是威猛不過。這時他左腿一跨,右手衝拳直出,倏地就往身前樹幹上擊去。就聽得一小聲啵的響來,那三人腰身來粗的松樹枝幹紋風不動,胡斐卻是啊的一聲叫來,揚手連抖,嘴裏呼氣直吹,不斷叫嚷:「好痛,好痛!」

  他這一拳出的乃是周身十成力,但既無內力提勁,這十成力換做他功力尚在時,恐怕連半分成數都算不上,便如雞蛋撞石,自是己傷而敵不損,更如清風拂樹,連樹葉都沒來幌動一下。胡斐當下只感指節支骨疼痛欲裂,這才知道,原來常人勁力當真微不足道,別說一般護院武師對付不了,就連尋常市井流氓恐怕也打不過,自是要來給人橫加欺負,卻又無可奈何。這麼一想,便有點了解當初渾幫成立的動機,不過就是避免讓人欺負而已了。

  他回到屋內,便將經書放入包袱之中,連同幾件換洗衣物打結繫了起來,心道:『轉眼子夜將屆,我莊內道路不熟,可得先行出發才行,以免二更時分還找不到瀝膽石洞,錯過了與瑤瑤的約定,那可就糟了。』當下將包袱背上,吹熄蠟燭,小心的掩上了門,確定周邊無人之後,這才舉步往竹林邁去。

  其時夜涼如水,月色忽隱忽現,周圍群山野嶺蒼鬱蕭森,隱然遁入萬籟俱寂之境。穿過竹林,左首便是『芙蓉功坊』澡堂,右邊則是一條青石板路向東蜿蜒過去,周邊盡是花叢矮籬隔開,甚是易辨。前行不久,眼前現出一條鵝卵石鋪的岔道來,胡斐見狀,知道正是通往西廂邊房的道路,當下便順著石道一路行去。

  豈知這條石道好長,走了好久,這才微微見到樹林間隱映出來的暗淡燈火。繞過一排竹籬圍成的苗圃,左邊可見屋宇層疊,紅樓畫閣,羅綺飄香,當非山中應有之景,瞧來甚是怪異。

  胡斐剛出得苗圃,眼角間瞥見屋頂上黑影幌動,想起瑤瑤說過近日有很多拿刀的人走來走去,應該便是這些四處巡邏的探哨,可得小心別給發現了才是。當下矮身倚著旁邊竹籬前行,走一陣,便停下來觀察周遭情勢。這時來到一處蓮花池塘邊,見到右首一座屋簷下掛著兩盞大綠花燈,淡淡幽光泛出,說不出的詭異駭人............。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49
第三回 計謀深算

  胡斐見這大綠花燈幽光奇詭,心知有異,當下腦中便開始尋憶日間所記地圖位置,知道現下所處乃莊內西首區域中的『藥靈寶地』,為聖手藥王培育各類異卉苗圃的要地所在。至於居中座落的這間樓閣,圖上小字則是註著『懷淵雨閣』,當時曾問了瑤瑤,她說這是藥王各種藥經寶典的藏書房,堂中雅舍則是招待賓客之用。

  他將身子盡量放低,朝前緩慢移動,逐漸繞到了蓮花池的另一頭來。這時正要循著牆角閃去,不意間卻見到旁首處月映湛藍,心中一動,忖道:『這不是藍花迎月時所綻放開來的藍光麼?』趨前探去,便見矮籬內果然是塊花圃地,大小便與自己養病所在的屋外花圃一般,各形花卉雖已均不相同,但唯藍花卻是依然種在其中。

  胡斐心道:『這倒奇了,藥王的花圃裏各類異卉繁多,卻何以都要種著這種藍花來了?』正待轉身離去,突然又想:『藍花雖是主剋血矮栗這種毒樹,但用在防止其他有害毒氣亦具功效,藥王既是深知這種藍花效用,大可如二妹般遍地栽種才是,何以卻是如此分散開來的種在不同花圃之中?嗯,是了,顯然這是藥王為了掩人耳目而做的特意安排。如此說來,她種上這麼多的藍花必有其目的,更有可能是為了要對付蠶王而來的了?』

  他這麼一想,當即蹲身摘下了一朵藍花來,小心放入衣襟之中,忖道:『這花帶在身上有益無害,何況此去一路兇險未卜,也不知這些人在甚麼地方又給種上些奇怪的毒卉異物來,有了藍花相護,自是安全的多了。』跟著靈機一動,又摘了兩朵藍花下來,解開衣襟釦子,將三朵藍花小心塞入衣內,這才輕步走到屋角牆邊上停下。

  胡斐伸頭探出,見屋後青松環繞,矮竹成林,當即躡手躡腳的鑽過樹叢,只見北邊窗中透出燈光,屋內隱隱傳來語聲。他這時內力已失,耳力便不似從前般靈敏,隔得稍遠,只聞人聲,無法聽清楚說話內容。他心中盤算忖道:『現乃時值子夜之際,屋內卻仍燈火通明,想來必是商量重大要事,卻不知說話的是些甚麼人?』

  他雖心存好奇,但自知身無內力,不只武功尋常,就連家傳飛狐輕功也已無氣可御,足下窒礙,重手重腳,極易為人發現,是以不敢冒險走近偷聽。就見他矮身撥開竹枝,謹慎異常的抬腳移動,緩慢往北穿去。

  他日間曾經詳看地圖,若要避開莊內眾多房舍不來給人發現,須得經由這處『藥靈寶地』樹林穿越而過,再行不遠,當可直抵瀝膽石洞前的『薰松居』。若依地圖上所繪路線而行,沿途屋宇連綿,東彎西繞,自是耗費多時,何況現下莊內巡邏暗哨極多,更是容易為人發現蹤跡,只得摸黑穿越樹林捷徑,那也是不得不行的了。

  正當他小心翼翼的撥枝覓路、輕手緩足的移挪著身子慢慢前進之時,斗然聽得屋內一人說話聲響極大,中氣充沛,透過窗子一句句的送了出來。胡斐因著距離所限,雖仍聽的極不清楚,但話裏其中一句『........想那雪山飛狐........』卻是清晰入耳,心中不禁一震,暗自訝道:『噫,這人嘴裏現下說的,難道便是我了?』

  這念頭一起,當下悄悄轉身朝著窗戶挪動過去,見那窗子是綠色細紗所糊,心念一動,忙回身悄沒聲的折了一條松枝擋在前面,足尖輕挪輕踩,就怕發出半點聲響上來。待得好不容易來到了窗下,更是不敢大意,身形放低,躡手躡腳的側身站到窗子邊緣處,隨即隔著松針從窗紗中向屋內望去。

  只見屋內居中坐著兩個黑衣男子,下首坐著聖手藥王,右側空著一張椅子,對首則是坐著兩人,一個是艷麗無方的文洛,另一個是穿著藕色熟羅長袍的中年長臉漢子。這人面容枯槁,然雙目炯亮,眉心長有黑痣,這時正蹙著眉來聽藥王與那兩個黑衣男子的說話。屋內中堂條幅,四壁圖畫,几列楸枰,雲板花瓶,陳設得甚是考究。

  這時就聽得藥王冷語蕭蕭,不疾不徐的說道:「........幽月冥王這番話雖是言之成理,但咱們主上當年可也答應我聖毒門藥蠶莊擁有三大自主之權;一是門派莊名不變,二是不尚黑月服色,第三則是不受主上之外麾下門人所令。那『天影紅魔』雖是主上師妹,又是黑月派『掌月魔使』之尊,但既非主上聖諭,本門大可不必理會。」

  那坐在屋內上首右邊的黑衣男子聞言,臉上似乎愀然不悅,哼了一聲,說道:「藥王身為本宮左魔使,便是歸屬黑月派所管,豈有不受『掌月魔使』命令之理?再說,當年咱們『魔主』所說的『主上』二字,其實指的是你師門二人『左、右魔使』的上司,亦即就是掌管黑月派的『天影紅魔』主上而來,想是你誤解了『魔主』話裏所說的『主上』含義,這才有了如此的誤會所致。」藥王臉色微變,勃然怒道:「你說甚麼?」

  另一名黑衣男子臉上神情沖淡恬和,貌相清啜,見到藥王如此反應,嘴裏輕聲一笑,悠然拿起茶几上的一碗清茶,淺淺啜了兩口,再慢條斯理的放回几上,淡淡說道:「玄機七星雖是位居本宮三大魔柱之末,卻是七人各有分掌。這位『玄機龍魔』所轄管的,便是咱們黑月派裏的各地分支門屬,而他口中所說的『主上』,自然就是上司『天影紅魔』,也就是左魔使你的『主上』了。要知咱們宮裏門屬們尊稱『天魔主上』時,向來均是稱其為『魔主』,可不單單只是『主上』兩字帶過而已。關於這一節,還得請『左魔使』有所體認才是。」

  胡斐在窗外聽得一驚,忖道:『原來天魔底下所屬門人支派竟是如此眾多,在江湖上寖尋可與冥月宮分庭抗禮,裏頭還分成甚麼三大魔柱,可想而知,規模必是龐大無比;而掌管黑月派的竟是天魔的師妹『天影紅魔』,雖不知其人,但光聽其名,便知必與紅色相關,怪不得黑月派袖口上繡有紅月,起因便是在這裏了。如此說來,那麼當日打我兩掌的,究竟是『天魔』本人呢,還是這個黑月派的掌月魔使『天影紅魔』?』

  他這麼一想,心底不覺慄慄心驚,要是運使『陰陽冥掌』將他擊傷的乃是天魔的師妹『天影紅魔』,這人武功已是如此高強的深不可測,那麼天魔本人的武功,豈不更是可怕而駭人來了?

  但見藥王這時聽得臉容勃然變色,臉上青白相映,霍地長身而起,憤道:「這等細節之事,當初你們卻又何以不來明說?待騙得我聖毒門入了你們魔下一派,這時才來大放厥詞,強詞奪理,硬說主上指的另有其人。咱們這時不妨便把話給說個清楚來,當初是『天魔主上』應下了我聖毒門三大自主之權,就我派來說,自是以天魔為主上,豈有另尊他人為主之理?我且問你,當日是天魔主上本人應下來的,還是她的師妹『天影紅魔』來了?」

  右首那名黑衣男子聞言哼了一聲,轉過臉來望了望身旁坐著的男子,兩人四目交會,各自點了點頭。胡斐見這人下頦留著一叢疏落山羊鬍鬚,貌容精悍,粗眉大眼,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想是內力練到了深處,這才有如此異相出現。就見他這時轉回了頭,說道:「當日確是咱們『魔主』答應了你們這三大自主之權,這點我們二人並無異議。但剛才幽月冥王不也跟你說了,『魔主』不同於『主上』,要是當日魔主說的是自己,便不會只是來說:『不受主上之外麾下門人所令』這些話,而是會說:『不受我本人之外麾下門人所令』。這樣你可懂了?」

  那貌相清啜男子便是幽月冥王,當下附和說道:「是啊,咱們魔主若是稱呼自己,向來便以『本人』稱之,豈有另稱自己是『主上』的道理來了?魔主當日會這麼說,便是明白的告訴你們,你師門二人為我黑月派所屬左魔使與右魔使,輩份極高,除了主上『天影紅魔』之外,凡她麾下門人的諸般命令,你們兩位魔神自是可以不予理會;至於魔主本身,她老人家權位是在『天影紅魔』之上,又何須多說這般無用的贅言來了?」

  聖手藥王見他二人聯合搭擋說來,雖然聽來似乎理論正確而顛撲不破,一時間難以駁倒。但跟著仔細想來,還是覺得這兩人不過只是逞弄文字上的釋義而已,逕將『主上』與『本人』分隔開來,好能繼續強詞奪理,要令自己無端的多奉『天影紅魔』為另一正主。這麼一來,除了天魔之外,豈不是又要多受一人的羈絆來了?

  胡斐見她一張冰臉氣得嫣紅作紫,卻又難以開口辯駁,心中倒也替她頗抱不平,忖道:『這兩人不過仗著言語厲害,咬住了『主上』兩字本身即已存在的模糊性來說,自是意由心生,話隨人講,其理不明而正,說來仍不過是一番是是而非的歪理罷了。若照他二人邏輯來說,豈非職位凡是高於『掌月魔使』的人,不就都可以任意的來命令於藥王與蠶王了?這麼一來,所謂的『主上之外麾下門人』說法便成了笑話,要是這名『主上』的輩份低微,手下統領者不過區區數人,上頭卻有上百上千人之多,那麼『主上』二字,還能來認真看待了麼?』

  就在這時,門口緩步走來一名五十來歲的老婦,手執拂塵,背脊微僂,頭上戴著絨布小帽,露出了鬢邊稀疏的白髮來,人尚未進得屋來,便已開口說道:「自古以來,主字無二指,要是『主上』乃上頭另有所屬,其主便非主,否則君主豈能稱作皇帝來了?」說話中見她邁入門來,直朝藥王身旁空椅上大喇喇的坐了下去,跟著拂塵凌空一拂,說道:「幽月冥魔,你別跟我老人家亂嚼舌根,咱們說的主上與魔主可乃同一人,要不你請天魔主上自個兒來跟我說了去,那裏由得你們兩個在此搬弄是非來了?我問你,那丐幫長老與雪山飛狐之事,究竟是天魔主上吩咐下來的,還是黑月派掌月魔使『天影紅魔』私下交待你們的了?一是一,二是二,別給我打迷糊仗。」

  胡斐見他義正詞嚴的劈頭一串話說來,雖是有點兒倚老賣老的味道,但話裏委實咄咄逼人,其人更是氣勢洶洶,盛氣凌人,讓人不自覺的便要為她拍手叫好,心中便道:『看來這人便是聖手蠶王了。』

  幽月冥王與玄機龍魔兩人相互一望,回過頭來時,臉上神情便已少了先前那股霸勢。那玄機龍魔當下作勢乾咳了一聲,臉情有點不自在,發話說道:「右魔使,這是主上吩咐下來的事........」蠶王椅子一拍,喝道:「是哪個主上吩咐的,你可給我說清楚了。」幽月冥魔給她這聲宛如雷鳴霹靂般的喝聲嚇了一跳,趕緊說道:「蠶王,不瞞你說,這事有魔主親自吩咐下來的,同時也有掌月魔使所交待下來的一些事兒,那還不都是一樣?」

  蠶王聞言一怒,說道:「放屁,兩人身分不同,說出來的話哪能是一樣了,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來啦?我現下再問你一遍,那丐幫長老與雪山飛狐兩人之事到底如何,你別給我繞著話兒來轉,直接說。」

  玄機龍魔聽得渾身有氣,先前他給蠶王氣勢震懾,那是因為出其不意,畢竟他未曾與這蠶王真正交過手,就只當日到達『藥蠶莊』時彼此客氣謙讓了幾句,自是不知她私下脾氣個性如何,只知左、右魔使深得天魔主上器重,自成魔門一派,並不受宮內其他人的命令,因而心中頗為不是滋味。自從見了藥王之後,又見她不過三十出頭年紀,雖門下弟子不少,但總少了一派宗師該有的氣派模樣,是以更加輕視不屑,不覺中對她說起話來便不怎麼客氣,更因而大著膽子咬住『主上』兩字的模糊定位,硬要說成指的是『天影紅魔』來了。

  他會這般指鹿為馬的混淆是非,自是為了要將左右魔使的特殊身分給予降低,如此一來,藥王與蠶王俱都同歸黑月派『天影紅魔』所屬,他便能依權而管,否則就拿她兩人沒軋了。原本這主意用在藥王身上還不錯,他與幽月冥王兩人便如唱著雙簧一般,直把藥王說的當場辯駁不能。眼見她就要默認接受,豈知半路卻殺出蠶王這個不請自來的厲害人物,一出口便戳破了他兩人一番自以為是的謬論,甚且還氣勢凌人的質問起來,當下直逼得自己二人氣虛理弱,完全搶不上鋒頭,再這麼任她跋扈囂張下去,兩人豈不都要在她面前俯首稱臣來了?

  玄機龍魔這麼一想,當即雙眉揚起,辛辣說道:「右魔使,說話別這麼嗆。若論宮內職位來說,我二人都在你左右魔使之上。然而既是魔主有令,咱們便互不通所屬,誰也管不了誰,那是無可奈何。但勸你千萬也別將我二人瞧得小了,難道就只你會大聲說話,咱們便不會了麼?嘿,我瞧還是得給自己留點後路的好啊。」

  蠶王脾氣本已火爆,聽他如此說來,更是火冒三丈,當下手掌就往茶几上拍去,震得茶碗跌了下來,滿臉怒容的喝道:「豈有此理,我堂堂聖毒門藥蠶二王在此,難道跟你說話還得客氣了不成?當年天魔主上對我二人以禮相待,自始至終,良言善語,說道武林一統之日,五嶽劍派盡皆歸我聖毒門統領,發號旗令,莫有不遵。這些年來,我聖毒門煉藥培毒,全力提供宮裏所需,何時有過延誤,卻甚麼時候輪到你來此囂張妄為的了?」

  胡斐聽得心中大是愕然,心道:『統領五嶽劍派?原來天魔竟是畫了個大餅給藥王和蠶王,甚且還讓她們繼續保有原來聖毒門本派,如此便不至背上『欺師滅祖』的惡劣名聲,怪不得她二人願意投效到天魔的麾下了。』

  玄機龍魔原本不知天魔主上與這藥蠶莊有過甚麼私下協議,這時聽得蠶王憤然說來,才知天魔主上對她二人實是禮遇有加,日後一旦得以克成武林一統大業,光是五嶽劍派盟主之銜,便已遠遠超越自己,更何況屆時還能在宮裏享有無上尊崇稱號,那可是大大不能稍有開罪的人物了,怎能現下就跟蠶王翻起了臉來?但他畢竟是天魔麾下的三大魔柱之一,『玄機七星』在江湖上也闖下了極烜赫的萬兒,以區區七人所組之陣,便駸駸然可與冥月宮十八星宿『星羅棋布無極陣法』並駕齊驅,以陣御陣,變化之妙,威力之大,武林門派中極少有人可以匹敵。

  他為人本已心高氣傲,加上其身練有『玄龍魔功』,內力實是已臻魔境之界,因而縱使知道藥王與蠶王均是得罪不得,卻也不肯退讓半分,當下怪目一橫,森然說道:「咱們有幾分力,便擔得幾分石,誰又能任意囂張妄為來了?要知咱們天魔主上大事克成之際,最需人力與財力,藥王與蠶王能得天魔主上青睞,重點便在於兩位煉藥培毒之術,武林中實是難再覓得第三人之故;至於丐幫長老與雪山飛狐,這二人生死乃攸關李自成闖王寶藏下落的重要關鍵,天魔主上要能克成大業,財力萬不可缺,因此傳令下來,務必將這兩人救轉過來,好從他們身上問出闖王寶藏的蹤跡來。這等大事,我等自是不敢稍有怠忽,怎麼卻給蠶王說成是囂張妄為來了?」

  胡斐聞言瞿然大驚,心中疑道:『這倒奇了,天魔怎會知道我便是雪山飛狐?既是如此,當日又何以下這般重手的來將我打傷欲死?要不是老天爺萬般垂憐,我這條命老早給葬送在絕丈深谷之中,哪裏還能救得回來?』

  他心中大起疑竇,前思後想,就是無法明白自己身分如何會給天魔識穿開來,而自己終被神農幫所救,再得千里迢迢護送來此療傷治病,這一切的天意巧合,難道竟都是天魔所安排下來的諸般計謀之一?他愈想愈怕,自己一無所覺的給圍在天魔圈套之中,要不是瑤瑤無意中提到了藥蠶莊裏的幽月小築黑衣人來,恐怕再久也想不到這裏竟是天魔麾下所屬的一個隱秘支派,更無法知道天魔早已知曉自己便是雪山飛狐,甚且又與闖王寶藏有著莫大關係與牽連。這麼一想,各項疑竇便隨圈化了開來,一道又一道,讓他一時間神思恍然,忘了注意屋內動靜。

  過得許久,漸漸回過神來,耳裏這才聽聞蠶王正兀自說著話來:「............丐幫那位長老中的是陰山修羅門的波羅綿掌,身骨肢節俱斷,心肺震傷極其嚴重,要能治療到開口說話,沒個一年半載,除非奇蹟出現才行。雪山飛狐中的卻是天魔神功裏的『陰陽冥掌』,此功只有天魔主上與天影紅魔才有,出手極重,顯然當時便欲以兩掌擊斃。要是如你所說,這人攸關著闖王寶藏的重大關鍵,然何以卻是使出這等厲害招數來了?要不是此人當真命大無比,這才能僥倖存活下來,否則早已命喪當場,縱是再高明的醫術也已救他不得,卻不知原因何在了?」

  胡斐聽得一喜,心道:『是啊,這正是我極欲想來知道的答案,究竟原因何在啊?』

  就見玄機龍魔沉吟半晌,這才緩緩說道:「雪山飛狐身上所中的『陰陽冥掌』,是咱們黑月派天影紅魔主上給打的。當日天影紅魔主上偕同徒兒『天山魔影』,兩人現身十八天人絕路的鷹嘴頂,那是為了奪取丐幫長老身上所攜帶的闖王寶藏相關物件。豈知好巧不巧,雪山飛狐這小子也渾戰當場,天影紅魔主上當時自不知他是誰,見他武功實有獨到之處,當下便欲以出掌除去,免留來日後患,這才使了重手將他擊落深谷。

  「後來,天影紅魔主上擊退了眾多敵人,她徒兒『天山魔影』卻說出了落下山谷的人便是雪山飛狐胡斐,此人乃遼東大俠胡一刀的兒子,更是闖王手下第一能人『飛天狐狸』的後代傳人。當年闖王身邊有四名武功極其高強的衛士,軍中稱為胡苗范田。這四大衛士跟著闖王出生入死,不知經歷過多少艱險,也不知救過闖王多少次性命,因此闖王自是將他們四人待作心腹。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高,人最能幹,闖王軍中稱他為『飛天狐狸』,便是這名『雪山飛狐』的先祖了。闖王退出北京時,留下大批寶藏,據說藏在長白山烏蘭峰左近,也有諸多線索可供尋找,雪山飛狐與丐幫便是其中關鍵,自不能讓他們二人就此輕易死去的了。」

  胡斐張耳聽來,心中只是驚道:『原來出掌打我的人是『天影紅魔』,並非是『天魔北星』本人,但她徒兒『天山魔影』卻又怎會認得我是雪山飛狐來了?當日『天山魔影』面罩掀起一角,深覺此人似曾見過,身材動作更是眼熟的很,想來以前自己必曾會過才是,怎地腦中卻偏又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這時就見藥王冷語說道:「這麼說來,神農幫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兩人的重要性了?」對首座上的文洛與那名眉心長有黑痣的男子聞言,各都吃了一驚,文洛忙道:「沐家妹子可萬別胡猜亂想,咱們神農幫當時救了雪山飛狐這小子時,只道他是迷路山中受了重傷的尋常人等,哪能知道他身上牽連如此重大來了呀?」

  那名眉心長有黑痣的男子兩眉深蹙,跟著說道:「確是如此。神農幫還是過了七日,才由山上傳來『天影紅魔』的口諭,要我們注意是否見到一名虬髯男子的屍體,亦或者是傷重難行之人出現山中。我們一旦發覺所救之人正是『天影紅魔』所要找的人,當即連夜趕赴報訊,才知這人便是雪山飛狐。至於其人如何重要,神農幫乃小幫小眾,不過就是採藥製藥的山中粗人,向來只能聽令行事;其他的,咱們可是問也不敢來問的了。」

  胡斐聽他淡然說來,言不盡意,語多保留。嘴裏三句話說來,其中便有兩句是在推諉搪塞,就怕丁點責任扛到肩上來;說話時有氣無力,雖雙眸精亮,但臉容枯槁,一副縱慾過度的精虛模樣,瞧來要死不活,當真越瞧越不是味道,不禁心中暗忖:『難道這人便是燕兒口中所稱呼的三伯麼?怎麼是這副萎靡不振的死人模樣來了?』

  文洛這時媚眼一挑,嫣然笑道:「可不是麼。咱們神農幫向來只懂採藥一味,好提供給『藥蠶莊』上等的製藥材料,江湖上的大事小事,卻哪裏能夠擔得起來的了?我說呀,雪山飛狐先前傷重難治,卻給藥王跟蠶王合力續命了下來,這小子是重義之人,必然感念萬分,再經咱們施以女體外療以惑,甚麼秘密不也說了出來啦?」

  藥王冷哼一聲,說道:「你道雪山飛狐這小子,當真如此容易便誘惑上了麼?這小子曾經身受『碧蠶毒蠱』厲毒所害而不死,依我所猜,這人必是認得我聖毒門『毒』字派中的高手人物,才能身中無藥可治的三種毒物而不死。要知名聞武林的『毒手藥王』無嗔和尚已死,門下弟子中,唯一人能得其真傳,那便是『毒手藥王』最小的徒兒程靈素了。十年前,我曾前赴洞庭湖畔的白馬寺藥王莊尋找程師妹,豈知所住茅屋早已積滿塵埃,久無人居。後來我一路打聽下去,才知她竟是死在京城郊區一座藥王廟裏,跟她結伴同行的,便是這個雪山飛狐了。」

  胡斐聽得心中一震:『怎麼聖手藥王竟也知道我和二妹的事來了?』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49
第四回 身歷險境

  就聽得文洛啊的一聲,說道:「如此說來,那雪山飛狐豈不跟你聖毒門大有淵源?」藥王呸的一聲,啐然罵道:「甚麼淵源?文姊你別來不清不楚的瞎說一通,沒的壞了我那程師妹的名節。」文洛啊喲一聲,掩嘴笑道:「我說的淵源,又不是指她二人有著甚麼苟合見不得人的事,卻給你說的好像我是極其缺德的人來了呢。」

  藥王睨了她一眼,冷冷說道:「最好不是。否則要是讓我程師妹的姊姊聽到了半絲片語,你這條命可也就去了一大半,到時候你可別指望我會來救你,誰要你說話這麼不經大腦來了?」文洛暱聲嬌笑道:「啊喲,這可不妙,原來你那程師妹還有個厲害的姊姊呀?嘿,身為毒手藥王得意門徒的姊姊,我那裏得罪的起她來了?」

  胡斐聽得周身一陣驚顫,心中一個念頭只想:『二妹還有姊姊?怎麼我卻從來沒聽她自已提起過?』跟著思緒回到好遠的從前,恍然想到:『她從來沒有跟我說起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甚麼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著。我多想聽她說說自己的事,那怕是從小時候說起,即便是絮絮叼叼的說來也成,可是........可是卻再也聽不到了。』

  他過往思緒紛至沓來,猛地斗然想起,當年他與程靈素偕同共赴北京路途中的一段插曲:

  當日兩人騎了馬在道上閒談,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靈素笑道:「好是沒甚麼不好,就只怕有些兒不便。」胡斐奇道:「甚麼不便?」程靈素笑道:「胡大爺去探訪那位贈玉鳳的姑娘,還得隨身帶個使喚的丫鬟麼?」

  胡斐正色說道:「不,我是去追殺一個仇人。此人武功雖不甚高,可是耳目眾多,狡獪多智,盼望靈姑娘助我一臂之力。」於是將佛山鎮上鳳天南如何殺害鍾阿四全家,如何廟中避雨相遇,如何給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說了。

  程靈素聽他說到古廟邂逅、鳳天南黑夜兔脫的經過時,言語中有些不盡不實,說道:「那位贈玉鳳的姑娘也在古廟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聰明之極,反正我也沒做虧心之事,不用瞞她,於是索性連如何識得袁紫衣、她如何連奪三派掌門人之位、她如何救助鳳天南等情,也從頭至尾說了。

  程靈素問道:「這位袁姑娘是個美人兒,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臉都紅了,說道:「算是很美吧。」程靈素道:「比我這醜丫頭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沒防到她竟會如此單刀直入的詢問,不由得頗是尷尬,道:「誰說你是醜丫頭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幾歲,自然生得高大些。」程靈素一笑,說道:「我八歲的時候,拿媽媽的鏡子來玩。我姊姊說:『醜八怪,不用照啦!照來照去還是個醜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後來怎樣?」

  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別把姊姊毒死了才好。』說道:「我不知道。」

  程靈素聽他語音微顫,臉有異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嗎?那時我還只八歲呢。嗯,第二天,家中的鏡子通統不見啦。」胡斐道:「這倒奇了。」程靈素道:「一點也不奇,都給我丟到了井裏。」她頓了一頓,說道:「但我丟完了鏡子,隨即就懂了。生來是個醜丫頭,就算沒了鏡子,還是醜的。那井裏的水面,便是一個圓圓的鏡子,把我的模樣給照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啊,我真想跳到井裏去死了。」

  胡斐回憶到這兒時,心中再次一震:『啊呀,我怎地忘了,二妹確實有來跟我提到過她和姊姊的事啊。』

  他思緒這麼一岔了開來,屋內談話不免錯過了一些,這時忙回過神來,見聖手藥王正在侃侃而談:「........她姊妹二人乃同父異母所生,自然都是姓程的了。程師妹入門比我來得晚,我也只見過她三次面,前兩次是我師父帶著我前去藥王莊拜訪『毒手藥王』;最後一次,卻是『毒手藥王』帶著程師妹來到我們藥蠶莊做客。

  「那一回,我乘空便和程師妹聊了起來,聽她說,她姊姊早在六歲那年,便給父母送去了新昌縣的天姥山習藝,偶爾才回到家裏一趟,因此姊妹倆相處的機會實是不多。到她九歲那年,父母因病雙亡,沒了依靠,便給送到親戚家裏。後來,因緣巧合之下,她給『毒手藥王』收了去,習得一身本事。待她長大數年後,隨即四處打聽姊姊下落,才知姊姊那時卻是已給沖鳴師太收了去。那一年,她便遠赴峨嵋山,姊妹兩人這才再次相會。」

  胡斐聽到這裏,腦際一陣轟響:『二妹的姊姊竟是峨嵋派的弟子?那程霏曄本身不就是峨嵋派的麼?』他自來不知二妹程靈素的身世背景,直到這時,才由聖手藥王口中得知些微來龍去脈,心中當真激動不已,不禁熱淚盈眶,暗道:『原來二妹也曾經到過藥蠶莊來,更與聖手藥王有過不錯交情,看來藥王知道二妹的事不少。』

  這時就見文洛臉有驚色,訝道:「沖鳴師太?那不是峨嵋派的掌門嗎?」聖手藥王冷笑一聲,說道:「誰說不是?她姊姊是峨嵋派掌門沖鳴師太的首徒,一身高強武功自是不在話下,要是知道了你在背後說她妹妹閒話,豈肯如此善罷干休?要是她以峨嵋派的師傳絕藝用來對付你,只怕連我都有所不及,更別說是要來救你了。」

  文洛笑道:「就是不知這位程師妹的姊姊叫甚麼名字來了?」聖手藥王眼望門外,冷冷說道:「名字我怎麼知道?不過她峨嵋派弟子雖多,姓程的就只她一個,還不好認?」

  胡斐聽得藥王這般說來,心中更無疑問,暗道:『二妹的姊姊果然便是程霏曄........怪不得我老覺得程霏曄眉間與眼神中的傲然味道似曾相識,卻原來她是二妹同父異母的姊姊,難怪看著她總有某種熟悉而怪異的感覺。』

  蠶王不耐來聽這些瑣事,手中拂塵一擺,說道:「大事要緊,旁的事改天再說不遲。」隨即轉頭朝著玄機龍魔說道:「雪山飛狐身上的傷雖是難以痊癒,但明日再經我藥泥浸泡一次,續得半年之命不成問題。咱們若是要套他話來,這幾日便須著手進行,免得夜長夢多,卻讓這小子拖過半年,那時他命已休,可問不出甚麼來了。」

  胡斐聞言一怔,忖道:『怎麼才只有半年之命,先前藥王不是說可延得兩至三年之久嗎?』心中凜然一悟:『原來藥王與蠶王都來騙著我了。她二人先前這般說來,明擺著是要我存有一絲希望,好讓她們能有充裕時間佈下各種連環鬼計,目的不外是要來騙得我說出闖王寶藏的下落了。』當下心生警覺,慢慢退離窗口。

  這時屋內各人兀自在商量著諸般欲來套話的方法。胡斐卻是不敢再聽,凝住氣息,輕輕提腳,輕輕放下,每跨一步,要聽得屋中並無動靜,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屋裏這些人武功均自不弱,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斷半條枯枝,立時便會給他們驚覺。這三十幾步路,跨得其慢無比,直至離那屋宇已在十餘丈外,才走得稍快。

  他認明了方向,只朝這片林木深處走去,一離了外緣,林內再無竹林絆身,走來甚是輕鬆。行了半個多時辰之後,身子穿出一道矮叢,只見月色明亮,卻是微然西斜,心中不禁急道:『糟糕,我竟耽誤了這麼多時間,眼看二更轉眼便到,卻不知能否即時趕到瀝膽石洞?』當下朝前方一路急走,繞過兩座土丘,眼前現出一間房舍。

  胡斐見屋內燈火俱熄,透過月色中瞧見屋瓦高聳,形若龍鳳,便如瑤瑤口中所說的一般,知道已經到了瀝膽石洞前的『薰松居』,心中一喜,當下繞過屋旁的一條向上石路快步走去。這條石路地勢起伏較大,或有巨大岩石散佈兩旁,不一會兒,石路陡然向下彎曲延伸,轉過一處嶺丘,隨即聞得水聲淙淙響來,到得近前,才知乃是山水穿過岩壁渲瀉下來的聲響。該處月光照亮不到,僅能憑藉些微直覺摸索前進,行來甚是艱險。

  未得走遠,斗然間聽得一聲微弱貓鳴傳來,叫了兩聲,啞然而止。胡斐暗道:『這是小小貓咪的聲音啊,怎麼這裏還有野貓的蹤跡?』腦中一轉,直覺想到:『啊喲,不好,不會是瑤瑤偷偷帶了那隻小花貓來了吧?』當下朝著剛才小貓鳴叫的方位尋去,不意腳下斗然間踏了個空,一個重心不穩,雙手亂揮亂抓,直滾了下去。

  原來這裏是處岩道與石子路交會的所在,路面本已崎嶇不平,加上岩道盡頭便是數道岩階拾級而下,胡斐黑暗中瞧不真切,環境又不熟,要是他內力不失,足下雖是斗然間踏空,當能立即變招以應,絕不會給摔得如此狼狽;但他現下功力便如常人一般,便要慌亂間應變上來,亦是力有未逮,身子一旦失了重心,就此順勢跌落。

  就聽得擦擦聲響不絕,跟著砰的響來,一聲『啊喲喂呀』悶著嗓音痛苦叫來。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小腳碎步聲響來,一人壓著嗓輕聲說道:「胡大叔,是你麼?」胡斐仍是哼哼唧唧的呼著痛,聽得人聲說來,認得便是瑤瑤的口音,當下啞著嗓說道:「是我。這是那裏?」瑤瑤低聲說道:「瀝膽石洞啊,雙雙就給關在前面洞裏。」

  胡斐忍痛爬了起來,摸了摸額頭,腫起一個大包,腰腿俱疼,說不出的難受,咬了咬唇,說道:「你牽著我走好了,我路不熟,別又給摔上一交的好。」瑤瑤伸出小手握住了他手,說道:「這裏沒有石階了,很好走。」

  胡斐隨她穿過兩壁間的岩道,來到一大塊如給刀削般平整工滑的岩面所在,見瑤瑤領著他直朝數道鐵柙欄杆走去,知道雙雙定然是給關在其中,便道:「鑰匙可有拿到了?」瑤瑤道:「當然有啊,我傍晚就拿到手了。」

  胡斐奇道:「那位六兒姊姊,怎麼今兒這麼早就回房睡了?」瑤瑤道:「不知道啊,我見她吃了飯回房去,想說過一會兒去看看她,結果發現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胡斐聽得一驚,說道:「那可不是睡啊,你隔了多久去看她的?確定她是給醍醐香醉暈了過去的麼?」瑤瑤道:「隔了一下子而已啊,那應該是了罷。」

  胡斐深覺不對,醍醐香縱然厲害,卻也不能一時三刻間立刻奏效,想了想,問道:「瑤瑤,那澡堂裏的醍醐香,你裝了幾盆過去六兒姊姊的房裏?」他問了一會兒,卻不見瑤瑤答來,跟著又問了一遍。瑤瑤道:「我在數數兒啊,不然怎麼記得清楚?」胡斐啊的輕聲一叫,說道:「你不會是把澡堂裏所有的醍醐香都搬了過去吧?」

  瑤瑤扳著手指,嘴裏數了又數,說道:「澡堂裏應該還有吧........我一個簍子裝四朵,來回走了四次,好像是十六了。是了,沒錯,我一共搬了十六朵小白花去到六兒姊姊的房裏........這樣應該夠了罷?」胡斐一聽,當場說不出話來。那醍醐香光是一朵便要讓人頭昏腦沉,但為了以防萬一,便要瑤瑤多捧幾盆過去,卻沒想到這小丫頭竟然連捧了十六盆過去,怪不得那位六兒姊姊才一進房,便給香氣醉暈了過去,這下子也不知死了沒有?

  瑤瑤拿出一小串鑰匙叮噹作響,說道:「都拿來了,就是不知那一把才能打開關著雙雙的鐵門?」胡斐伸手接過,隨她走到一道鐵門之前,就著月色一瞧,果然見到長得跟瑤瑤一模一樣的雙雙,手裏捧著一隻小花貓,兩眼睜得亮亮,滿臉喜容。胡斐楞道:「怎麼雙雙也有一隻小花貓?」

  瑤瑤說道:「牠就是我先前說的那一隻小花貓啊。我餵了牠要走,牠就跟了過來;叫牠回去,牠就喵嗚喵嗚的叫個不停。我沒辦法呀,我跟牠說:『咪咪呀,我要走了,你不可以跟來喔。』結果我跑了幾步,牠也跟著跑了過來。我想牠很可憐,知道我要走了,沒有人疼她,就像我跟雙雙沒有人來疼一樣,所以就帶著牠來了。」

  胡斐聽她天真童語說來,微然一笑,跟著想,愛護弱小動物,那也是俠之一道,當下便也不忍苛責於她,只得說道:「既是如此,那咱們便帶了小花貓一起離開,但你們可要管住牠,不要讓牠隨便亂叫出聲來了。」瑤瑤跟雙雙聽說可以帶著小花貓離開,小小童顏歡笑開來,興奮的拍起手來。胡斐大驚,趕緊噓了她們停下。

  當下胡斐忙著試鎖,到了第七把,鑰匙一轉,鎖門應聲喀拉響動。胡斐大喜,開了鐵柙,當即一把將雙雙抱了出來。瑤瑤拿出兩小袋包袱,一個拿給雙雙,一個自己背在肩上。胡斐牽起兩人小手,說道:「咱們還沒成功逃離這裏,一切須得小心為上才是。」瑤瑤接過雙雙手裏的小花貓,塞在自己的衣襟胸懷裏,輕聲叮嚀道:「咪咪啊,你要乖乖的,不可以叫出聲音來喔。」說完,小手朝著北首岩壁一指:「咱們往那裏走。」

  胡斐順著她所指方位,兩手各牽著瑤瑤和雙雙,慢慢走到了北首岩壁之處,見這裏乃兩面岩壁交會所在,繞過擋在右方的大塊巨岩,隨即發現靠近地面處的底下現出一個兩尺來寬的甬道,問道:「咱們是不是要從這條甬道過去?」瑤瑤說道:「是啊,不過我跟雙雙都沒走過就是了。」胡斐嗯了一聲,當先鑽入進去,右手拉著瑤瑤小手,說道:「咱們手牽著手,一個拉著一個,不要跟丟了。」瑤瑤哦了一聲,隨即拉著雙雙小手,跟了進來。

  這條甬道本身並不長,雖是只能摸著岩壁前行,但前行不久便已穿過,跟著眼前一亮,好大月色迎面照來。三人穿過數道矮叢,往前行了一程,只見路旁草木稀疏,越是前行,草木越少,到後來地下光溜溜的一片,竟是寸草不生,周圍大樹小樹更沒一棵。

  胡斐再往前走了數步,驀地驚覺不對,這景象依稀相似,便如當年與鍾兆文大哥前往藥王莊求見毒手藥王時一樣,心中猛地一突:『是血矮栗。』當下拿出預藏在衣襟裏的藍花,分給兩童拿在手裏,叮囑道:「要是聞到怪異味道,記得趕緊將藍花湊到鼻子前聞一聞,否則危險之極。」心中同時暗道:『好險,幸虧我想得周到,藍花採了三朵下來,要不然現下如何帶得兩個孩童穿越過去?」當下舉步再向前行去。

  果然走著不遠,前方一排矮矮的小樹環繞而長,樹葉便似秋日楓葉一般,殷紅如血,在月色之中,令人瞧著不寒而慄。胡斐吩咐兩童將藍花貼著鼻頭,三人快速穿過矮樹空隙,跟著腳步加快,越走越遠,直到再次見到地上青草為止。胡斐吁了口長氣,要兩童將藍花放在胸前衣襟,以備前方或有其他詭異花卉毒樹存在。

  三人前行不久,見右首有一小堆丘陵地,其間小樹數棵,綠草如茵,正要帶著兩童踏步而上,猛地一棵小樹下慌慌張張的爬起兩個人來,一男一女,衣衫不整。胡斐見那男的二十來歲上下,濃眉大眼,一身肌肉紮實,滿臉尷尬之色,手裏拉著褲頭,十足狼狽模樣。胡斐笑了笑,帶著兩童朝左首遠遠繞了開去。

  不料瑤瑤啊的一聲,說道:「是蠶王門下的馨兒姊姊,怎麼這麼晚還跟藥王門下的阿虎大哥在一起?」

  那女的聞言一驚,看清了眼前的女童便是瑤瑤跟雙雙,當即勃然大怒,臉朝旁邊的阿虎喝道:「快殺了他們三個,一個活口都不能留下。」那叫阿虎的男子凜然驚悟,兩手匆匆繫上腰帶,縱下丘來,單掌劈面打到。

  胡斐料不到他說動手就動手,眼見這一掌力道不弱,倉促間忙將兩童往後推去,跟著左腿跨上一步,上勾溜拳,欲要將他這一掌給推擋開去。阿虎見狀,右掌一引,左拳忽的自下擊來,勢道勁遒。胡斐自受傷後從未與人動手過招,心知自己內力不濟,不敢硬擋硬架,當下迴腿讓開,跟著一招「浪子回頭」側面出拳打去。

  豈知阿虎性子頗為暴躁,自忖皮粗肉厚,對戰時便往往仗著身子粗壯,挨幾下儘能挺得住。眼見自己一拳給胡斐避開,心中大怒,當下便硬生生挺著胸膛受了一拳,只覺來拳著肉無力,嘿的一聲,右手一記勾拳倏出,結結實實的打在胡斐下顎,砰的一聲,就見胡斐給這拳擊得飛身而起,跌在數丈開外。

  胡斐嘴角裂開,淌出血來,兩手撐著爬了起來,見兩童一臉驚嚇,眼角帶淚,怒吼一聲,身子躍起,右手出拳,蓬的一聲打在阿虎肚上。就見阿虎肚子一鼓,笑喝道:「你奶奶的,來替老子騷癢是麼?」說著左手探出,抓住胡斐衣領舉起。胡斐乘他一舉之勢,一招「飛腳望月」猛然踢出。這招極其怪異,阿虎猝不及防下,也是下顎給重重踢了一腳,手指鬆去,身子跟著後仰。胡斐正欲乘機再攻,猛地右方一拳擊來,當即矮身避過。

  豈料這一拳變化極詭,倏地由拳變抓,手指勾住他後領一提,跟著左腿乘勢迴踢過來,當場就將胡斐給摔了個觔斗。胡斐躍起身來看去,見是那名叫做馨兒的女子,手底拳法雖是不錯,但若非他內力已失,靈活不再,又怎能讓她一抓即中?身子還沒站穩,卻見阿虎使開雙掌,虎虎生風,連進數招攻來。

  胡斐騰挪來去,堪堪避過三招,到第四招上,見他雙手馬步衝拳而出,正是一招「和尚撞鐘」,看得準了,當即左手如風,便抓阿虎手腕,跟著身子一側,右手駢起食中兩指,搶先點向敵人雙目。阿虎一驚,沒想到他勁力雖弱,但手底下功夫還是不容小覷,當下身子急退開去。

  胡斐巧招退敵,轉過身來,猛地一拳擊到,身子竟是反應不及,鼻子正面結實的挨了一拳,鮮血直流。

  兩童見他鼻子噴血,模樣嚇人,又見這時一男一女合攻胡斐,更令得他左右支絀,瞬間身體又中了數拳,當下兩人哭喊著道:「不要打了啊,不要打了啊。」哭聲中,就見胡斐臉上再中一拳,仰面倒去....。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49
第五回 掌缽龍頭

  胡斐身中數拳,鼻子正樑又給結實痛擊一拳,牽動淚線,奪眶而出,心中直呼不好,只覺淚眼模糊中,視線看出極為渾濁不清,這當兒酣鬥正緊,豈能容他留有餘裕伸袖擦拭?當下乘勢仰面倒去,兩腿倏忽間右踢左踹,砰蓬兩響,一中馨兒腰腹,一中阿虎臉頰,正是胡家拳裏的一式練功怪招『潑風滾驢』。

  馨兒腰腹給胡斐一腿踢中,雖無內勁相輔,仍讓她痛得撫肚彎腰,臉色發青;阿虎臉頰卻是橫遭胡斐左足狠狠踹中,頰上烙著一道鞋印,擦出血來,只感熱辣生痛。當下目眥欲裂,大吼一聲,身子猛衝上前,左掌使一招『踏步擊掌』,直向胡斐胸口猛擊過去。

  胡斐側身閃避,說道:「幹麼無緣無故的發狠打人?」左掌一沉,急抓阿虎手腕。

  阿虎見他這一抓方位奇準,左掌忙變『後插步擺掌』,左手猛地向後勾掛,右掌一揮,向上擺舉,逕擊胡斐下顎。胡斐頭一偏,右拳直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極怪,阿虎急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不過爾爾,當即挺肩撞開胡斐這一拳,跟著使招『仆腿穿掌』,身子一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倏忽穿出。

  胡斐見他拳法也只不過平常,並無高明之處,換做他內力未失之時,單只一招便可將他打趴在地,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的來與他糾纏不休?苦在現下身無內勁可用,身靈不轉,拳去無風,就算拳拳到肉,對方仍是不痛不癢的迎面撞開,如此打法,簡直毫無勝算可言。這時見他左掌自腋下穿出,當下左腿反鈎,向後倒踢。

  這一腿方位更是古怪,阿虎大駭,急忙竄上躍避。胡斐看得清楚,右拳直擊,喝道:「你也吃我一拳!」砰的一響,正中身子剛好落下的阿虎鼻樑。胡斐這一拳用上了全身力道,雖無厲勁,然力道卻也不弱,何況鼻樑本自脆弱,經不得重擊,當下給打得鼻子歪斜,鮮血直流,騰騰騰的連退三步。

  胡斐乘機伸臂抹去鼻血,還沒吁出氣來,猛地只覺寒光一閃,忙著地滾去,單手一撐,翻身躍起,見是馨兒拿了劍過來。當下心中一凜,暗道:『不好,這二人當真想要殺人滅口。今日無論如何,須保得瑤瑤和雙雙這兩個孩童的性命無礙,否則豈不是我胡斐害了她小小姊妹兩人來了?』當下心意堅定,即令自己性命丟了,也要平安護送兩個女童下得山去,就此脫離悲慘的童年歲月。這時見馨兒一劍刺到,精神一振,凝神接招。

  胡家拳法自成一路,江湖上見過的人不多,要是雙方徒手相鬥,縱無強勁內力以應,然其變化靈巧,妙著紛呈,至少不會輕易落居下風。但這時馨兒提劍而戰,胡斐卻是手無寸鐵,劍長手短,強弱之勢更加明顯。他雖勉力接招應戰,然體內無氣又無力,身手不免窒礙,剎那間迭遇危招,當真險象環生。

  便在這時,阿虎已奔至樹下拾起潑風大環刀,幾個跳躍過來,說道:「馨妹,咱們一刀一劍,合力送這小子回蘇州老家賣鴨蛋去。」刀刃一翻,猛劈而下。胡斐聽他說話中鼻音極重,笑道:「鼻子都給打得歪斜到一邊去了,還來說甚麼大話?」當下身子矮迴半圈,避開馨兒手裏長劍的當頭橫削,右足卻是猛地朝阿虎膝蓋骨踹去。

  阿虎料不到他竟敢大膽搶進,左腿急忙後退斜讓,手腕一提,潑風大環刀斜砍過來。胡斐早料到他這一招,蹲下身,兩手後撐支地,倏地雙腿朝他腿間穿去,跟著使招『螃蟹開門』,同時往兩旁發力撞去。阿虎從未見過這等怪招,反應不及,當下兩腿給撞得重心不穩,嘴裏啊的一叫,身子猛然迎面就倒。

  胡斐等他身子來到,背脊著地,右腿曲起朝他身上抵去,以勢帶勢,忽的奮力一送,同時將他右手潑風大環刀奪過,遠遠將阿虎身子扔了出去。這一著變起倉卒,馨兒微然楞住,不即再戰,趕緊搶上前去,扶了他起來。

  胡斐撐刀而起,嘴裏呼呼氣喘,汗流浹背,眼見機不可失,當即拉了瑤瑤和雙雙往前就跑。

  他酣戰時間雖是不長,卻已渾身虛軟無力、雙腿發酸,加上兩童年紀幼小,人矮腿短,跑起來自是不快,沒一會兒便給阿虎和馨兒兩人自後追了上來。胡斐見狀,提刀回身再鬥二人。但這把阿虎所用的潑風大環刀份量極重,他拿在手裏使來,便如提了七八十斤的重物一般,刀法沉悶,身形遲滯,才擋得馨兒劍法數招,手裏潑風大環刀即給阿虎乘隙夾手奪了回去。這麼一來,他空手力鬥二人,雖是每每在刀劍中穿梭來去,但已守多攻少。

  再戰未久,胡斐大腿上給馨兒刺了一劍,血流如注,身子轉動更是不便。阿虎見有機可乘,手裏潑風大環刀使的更加厲辣,金刃劈風,威猛勢勁,隨即猱身自胡斐左側一輪猛攻上來。

  馨兒見胡斐已是命在旦夕,阿虎哥數刀過去就可將他砍成兩半,非得斃命當場不可,這時眼角間卻見到兩童便站在不遠處,當即抽劍一退,轉身就往兩童躍去,喝道:「先殺了這兩個該死的短命鬼。」胡斐聞言大驚,身子往後一躍,轉身拔腿就追。阿虎見狀,大聲喝道:「哪裏走?」大刀疾落,刷的一聲,削中胡斐背膀。

  胡斐只覺肩膀上一涼,跟著包袱背帶給刀刃割斷,掉落下去,忙伸手要抄,卻見馨兒身子兩個起落,已然躍到了兩童面前。這時他再顧不得隨身包袱,猛地朝前發力竄出,跟著右手往地下抄起兩粒石子,奮勁甩出。但見這兩粒小石火速甩射而去,雖是疾奔中發力使來,然準頭奇佳,直取馨兒背心『魂門』、『中樞』兩穴。

  馨兒正待提劍揮落,要將兩童一劍一個刺穿過去,斗然間聽得石子聲來勢奇準,不得不理,當即迴劍擋去。就聽得噹噹兩響過去,劍刃擊落來襲的兩粒小石,但覺手臂微酸,身子便因此而頓了一頓。這時胡斐乘勢趕到,竟是以頭當錘的不顧性命朝她小腹撞去。馨兒冷不及防,給他撞得啊的大叫一聲,身子向後直飛出去。

  阿虎恰於這時自後追到,見狀大吃一驚,當下身子朝右一個箭步躍去,伸手凌空接住,兩人同時跌翻在地。

  胡斐這一撞用力過猛,雖是狠狠的將馨兒給撞飛了出去,但自己也給她身子的反彈力道撞得頭昏腦脹,軟軟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兩童哭著奔到他的身旁,直叫:「大叔,大叔,你不能死啊。」胡斐掙扎著爬起,嘴角微微一笑,柔聲慰道:「大叔死不了的,你們別哭。」說著轉頭朝敵人望去。就見阿虎正扶著馨兒坐起,那馨兒一臉痛苦神色,雙手撫著肚子,臉色慘白無比,想是這一撞力道奇大,周身經脈必有所損。

  胡斐勉力站起,正要走去撿回掉落在後頭的隨身包袱,斗然間卻聽得來路處隱約傳來沙沙鞋響,隨即望見矮叢隙縫間透出丁點燈火閃閃而來,心呼不妙,轉身拉了兩童就往左首野嶺坡地奔去。三人才上得坡來,遠處傳來一人喝道:「甚麼人,給我留下了。」胡斐一慌,拉著兩童小手急跑,步子一大,雙雙小腿跟不上,撲地倒去。

  胡斐忙俯身將她抱起,見她雖是忍住了淚不哭出聲來,但卻一臉的驚駭莫名之狀,當即輕聲安慰道:「雙雙別怕,有大叔在呢。」牽起了瑤瑤小手,控制著腳下步伐,朝著嶺坡一路向上急行。

  這座野嶺並不甚陡,片刻即上了高地,胡斐慌不擇路,只一個勁朝著長草漫延處走去。沒多久,後頭傳來沓沓大步上嶺聲響,跟著一人說道:「賊子走不遠,大家搜。」胡斐不敢再走,拉了瑤瑤往草叢裏蹲了下來不動。

  就聽得沙沙沙的撥草聲在周圍響起,胡斐額頭冒汗,數了數來敵,共有五人,暗道:『這些人是莊子裏的巡邏小隊,要給發覺了,除非能一舉將這五人殺了,否則再難逃得出去了。』當下握緊了拳頭,只要其中有人搜到這裏,當下便要驟下殺手,絕不容情。就在這時,身旁『喵嗚、喵嗚』兩聲叫來,瑤瑤啊的一聲,伸手摀住了。

  但聽得周邊數人同喊:「啊哈,在這裏了!」跟著刀械出鞘聲接連響來。

  胡斐當下臉色發白,暗道:『罷了,罷了。』正要長身躍起,卻聽得上頭風聲喇響,一道黑影撲前而去。胡斐心中駭道:『這裏怎麼還藏得有人?』隨即聽得么喝連聲,刀掌並起,忽忽作響。

  胡斐大奇,探出了頭朝前看去。就見月色下一人給圍在當中,雙掌忽開忽闔,左一捺,右一擊,掌法綿綿,如浪捲水,須臾間連發五掌,當真是掌到人倒,噗噗噗接二連三響來,五名大漢各都身子軟軟倒下,就此不動。

  這人剎那間以掌連殺五人,便如切豆腐般容易不過,跟著身形一幌,也沒見他抬腿拉身,身子竟然斗然間拔起數尺來高,逐草追風,一路滑了過來。胡斐心中驚道:『這手輕功,難道便是江湖上聞名的『草上飛』了?』心念未完,這人已然滑到了胡斐身前,手指朝右一指,隨即默不作聲的當前引路,飄然滑了開去。

  胡斐心中忖道:『此人武功之高,絕不在苗人鳳之下。這人是誰,又為何要來救我?』他知此人對自己並無惡意,否則大可一掌殺了,這時的他那裏有還手的機會?當下牽了瑤瑤和雙雙,隨著他飄去的方向快步跟去。

  如此走了兩里來許,地勢漸低,就見一棵大樹下站著那位身穿青布粗袍,頭上綁著黑色頭巾,臉上罩著大塊粗布,絲線混亂,顯然是從他身上長袍臨時撕下來繫在臉上的,見到胡斐牽著兩童走到,伸手示意三人停下。

  胡斐朝前看去,見他身形微僂,依稀相識,只是這般怪異裝扮下,卻也記不得甚麼地方見過。

  這人趨近走來,臉朝胡斐點了點頭,隨即俯身面向兩童張開雙臂,一邊一個抱了上來,身子一轉,當先邁開大步,直朝嶺坡一路而下。胡斐見狀,心中無限驚疑:『瑤瑤跟雙雙怎麼這般聽話就給他抱著走了?』當下快步跟了上去。就聽得瑤瑤的聲音說道:「袁爺爺,你也要跟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嗎?」那人搖了搖頭,卻沒說話。

  胡斐聽著一驚,問道:「瑤瑤,你怎麼認得........認得這位爺爺?」瑤瑤奇道:「他是袁爺爺啊,你怎麼不認得?」胡斐亦是奇道:「我會認得這位袁爺爺嗎?」瑤瑤狐疑著道:「袁爺爺不是給你送過飯麼,怎麼你卻不認得他了?」胡斐啊呀一聲,說道:「是那位頭髮花白的老爺爺?」瑤瑤點了點頭,喜道:「你想起來啦?」

  胡斐第一次見到花白老頭,是在大鐵鑊前給藥水蒸氣泡著,氤氳迷漫,那時見他面容臘黃削瘦,一張嘴又乾又扁,似乎牙齒全都沒了,走起路來更是彎腰駝背,步步蹣跚,卻那裏是眼前這個身材頎長的靈活老人可比?跟著一想,記得花白老頭乃又聾又啞,怎麼剛才瑤瑤問他話來,他竟能立即搖頭表示?

  胡斐當下好奇問道:「瑤瑤,這位袁爺爺聽得見麼?」瑤瑤伸指噓嘴道:「爺爺不許我們說的。」她這話的意思明白不過,花白老頭其實是裝著又聾既啞的模樣,好讓人不來防他。胡斐不敢再問,一路跟著他疾行,只是先前大腿受了劍傷,雖已臨時撕布包紮,但走起路來仍不免一顛一躓,好在兩童這時已給老人抱著前行,自是不用來費自己半點力氣,當下奮力跟上。

  如此走了兩個時辰,天際微亮,晨曦將至,四人來到一處兩山夾繞的溪澗之旁,老人這才停下步來。

  就見他緩緩放下瑤瑤和雙雙,伸手到懷裏摸出兩張麵餅遞給了兩童,手指朝溪邊一指,瑤瑤當即會意的牽起雙雙的小手,說道:「我們去溪邊玩水吃麵餅,再給小貓喝水。」說著,拉了妹妹漸漸走遠了去。胡斐叮嚀道:「別往溪水深的地方去,知道麼?」瑤瑤回頭答道:「知道了。我們就只在溪邊玩水泡腳,不會下去的。」

  胡斐轉過身來,長揖到地,說道:「多謝前輩出手相救,這份大恩大德,晚輩胡斐沒齒難忘。」老人盯瞧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伸手朝旁首的岩石一擺,意思是說:『咱們坐下再談。』胡斐微然點頭,走去坐了下來。

  好久,老人都沒來發出隻字半語。胡斐想他必是少與人對話閒聊,不知如何開口,也就靜靜的坐在一旁。

  過了一陣,老人抬頭看天,見星斗已暗,晨曦漸明,幽幽嘆了聲長氣,喃喃說道:「老朽姓袁,單名一個鵬字,是丐幫前任幫主底下的『掌缽龍頭』。我知道你是『雪山飛狐』胡斐,胡一刀的兒子。」

  胡斐聽的一驚,袁鵬其人之名,他早年便在父親所遺下的書信中見過,知道這人當時正是坐任丐幫四大長老中的『掌缽龍頭』,江湖上人稱『蝕骨綿王草上天』,說的便是他所擅『蝕骨綿掌』與『草上飛』兩大絕技,當世無人能出其右。那蝕骨綿掌乃以深厚綿勁化骨,柔滑逆虛,中掌者肌骨未斷,卻如硫酸浸骨一般腐蝕開來,最是厲害嚇人;至於草上飛輕功,更是寖尋可與胡斐家傳『飛天神行』輕功並駕齊驅,絲毫不落下風。

  胡斐聽他毫不隱瞞的將自己來歷原本道出,更想到父親遺書中提到他時稱呼其為「鵬大哥」,可見兩人交情匪淺,互有往來,然詳細末節卻是不知,當下起身抱拳說道:「袁前輩,家父書信中曾經提到過你,還稱呼你做鵬大哥,想來你二人乃早相識的了?」

  袁鵬手一擺,要他坐下,頹然說道:「我老啦,就連胡老弟的兒子都這般大了。」

  胡斐緩緩朝岩上坐落,問道:「袁前輩,您老怎會在藥蠶莊?又怎會知道我是雪山飛狐,胡一刀的兒子?」

  袁鵬沒答他話,逕自轉頭望向溪邊泡腳玩水的兩個孩童,臉露慈祥,溫和說道:「這兩個娃兒,乖巧柔順,老朽本待此間事情一了,便帶了她姊妹遠去。只說來不巧,遇事逢事,一再延宕,卻讓這兩個苦命娃兒過著非人般日子,卻又無可奈何。老朽剛才見你捨命拚救,心懷俠義,不愧是遼東大俠的兒子。這兩個娃兒有你照料,日後必能成其大器,老朽心裏也著實來替她們姊妹高興。此番遠送至此,望你三人一路平安。」說著站了起身。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50
第六回 七心海棠

  胡斐心中愕然不已,忙起身說道:「袁前輩,晚輩尚有許多事要向您老請教........」袁鵬手一擺,說道:「老朽的事,萬別洩露出去。要是遇上我幫裏的人,更別說鍾長老給送到了藥蠶莊,以免事生事,出了亂子。」當下身子一轉,走了幾步,回頭又道:「過了溪,朝東走,兩個娃兒就拜託你了。」身子倏忽前飄,旋即沒入林中。

  胡斐獃楞當場,不知該說甚麼的好。他心中疑問甚多,卻連丁點飄渺蹤影都沒能尋得,望著袁鵬迅速隱沒的身影,獃獃出了好一會神,這才茫然若失的朝著兩童身處走去。瑤瑤見他走近,兩手抱著小花貓,童顏燦爛,說道:「大叔,袁爺爺走了,是麼?」胡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袁爺爺剛走,很關心你們姊妹呢。」

  雙雙側著臉說道:「爺爺說,要我們先走,改天他再過來找我們,是不是真的?」胡斐撫著她頭,微然笑著說道:「當然是真的啦。等我們找地方安頓好了,袁爺爺有空的時候,就會抽空過來見你們了。」說話中仔細瞧了姊妹兩人的樣貌,發現當真難分軒輊,若是單從外貌來認,必有所誤,只能以聲音做為識別;姊姊瑤瑤話聲清脆爽朗,妹妹雙雙則是柔聲帶甜,要是她二人穿著相同服色衣物,嘴裏不來說話,那他可就猜不出誰是誰來了。

  就見胡斐朝著大半塊給浸在溪裏凸出的大石上坐去,伸手解開臨時撕布包紮起來的大腿劍傷處,跟著以布沾濕溪水上來,逕將傷口周邊擦拭乾淨,見劍傷雖深,但所幸馨兒這一劍刺來時自己身子略退,劍未透骨,否則這時早已寸步難行。當下四目環顧,見到不遠處長著幾朵小黃花,花冠有白色軟毛,隨風飛散,心中一喜,朝兩童說道:「你們去將那幾朵小黃花摘了回來。」兩童聽是摘花,小臉上綻開笑容,拍著手,一跳一跳的去了。

  不一會兒,兩童摘了六七朵小黃花回來,瑤瑤問道:「大叔,這是甚麼花,摘來是要做大花冠戴的麼?」胡斐伸手接過兩人手中黃花,微笑說道:「這花的名稱叫做蒲公英,嫩葉可食,根可入藥,用來敷傷倒也可行。」說著,便將嫩葉逐一摘下,放入口中咀嚼吐出,再將花根以石搗爛,合著一起敷在傷口上頭,用布纏繞包紮。

  他原本對於各種藥草所知不多,但數月來長期給困頓在神農幫輜車裏頭,燕兒過來找他說話解悶時,有時便會談到車上所載的諸多不同藥草名稱與其用法。胡斐雖是記不上這許多藥草名稱,然多少也有了印象,加之蒲公英乃山嶺間常見植物,野生野長,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難尋獲。

  胡斐包紮妥當,起身試走了幾步,只覺傷處疼痛大減,心中甚為欣喜。眼見這條溪澗寬度狹窄,只能算是兩山之間的一道小溝澗,水流緩慢,穿石越縫,當下牽了兩童小心踏石渡溪而過。三人一路朝東而行,沿途說說笑笑,有時還能逗弄小花貓嬉戲一番,這般行來,便如郊外踏青,遊山玩水,自不會感到無趣的了。

  如此走了兩日,兩童包袱裏所帶的飯糰都已吃完,三人卻還沒走出連綿不絕的山嶺,所幸各處林間長有野果甚多,遇上了就趕緊採摘放入包袱裏裝好,因而食物不虞匱乏,這才能繼續前行。到了第四日上,三人好不容易穿出一道縱深極長的樹林,眼前現出一條蜿蜒山路來,胡斐心中一振,認明了方向,循路而行。

  這日傍晚,三人終於出得山來,就見一座山谷村落立在眼前,數十戶房舍依著山勢地形而建,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瞧來甚是凌亂。兩童見了,興奮的拍著手,說道:「到了霧茶村啦。」胡斐道:「你們來過這裏?」瑤瑤抬起頭嗯了一聲,說道:「小時候,爹爹常帶我和雙雙來霧茶村,咱們家摘採下來的茶,就都送到這裏了。」

  胡斐哦的一聲,帶著兩童走過一座狹長木橋,順著小路繞了個彎,但見暮氣靄靄,山青如黛,心想可得找戶人家借宿一晚,明兒再想辦法搭上進城的茶車,當是離得藥蠶莊越遠越好。三人這時來到了村頭,慢步進入村內不久,便覺周遭氣氛極是詭異,偌大山谷裏,竟不聞半點聲息傳來;按理說,時近傍晚的這當兒裏,必是山中茶農歇息用餐的閒情逸致時刻,戶戶炊煙,雞鴨回巢,總有一番向晚熱鬧來瞧,豈能如此聽不到半絲聲響來了?

  胡斐當下心生警覺,拉緊了兩童小手,見前頭不遠處掛著一塊酒帘,三人腳下步履加快,直趨而至。

  這間酒舖開在一處谷中高地,兩旁另有四五戶房舍人家,一道生苔石階由下向上綿延開去,登爬起來甚是費力,所幸兩童粗活做慣,身子靈活,左蹦右跳的當做跳格子來玩,便不覺得累了。上得階來,只見小酒舖裏空蕩蕩的竟無一人,晚霞餘暉斜照進去,映得屋內更顯哀戚寂然,三人背脊只感一抹寒意襲上,不自禁的倒退一步。

  雙雙臉現害怕懼色,拉著胡斐轉身要走,說道:「大叔,咱們別進去了吧。」胡斐挺起了身,說道:「你們兩個待在這兒,大叔進去瞧瞧。」當下放開兩童小手,大步向前。進得舖內,提聲說道:「店家,有人麼?」聲音迴繞,久久不聞應答。胡斐四下一瞧,見桌椅擺設如常,倒也未見異狀,又喊了幾聲,隨即朝內探去。

  他在屋內搜尋了一遍,又到廚房灶下看了看,見灶窟裏柴灰俱冷,久未著火,心中著實納悶不已,當即自酒舖後門走出,來到其他房舍前提聲叫了幾遍,還是不聞人聲應來。胡斐忖道:『這山谷數十戶人家,怎麼可能一點人聲都聽不到,難道這裏的人竟是同時送貨進城去了?』心中這麼想來,但卻又覺得極不合理,搖了搖頭,無法想出其中原因,只得先來找尋吃的東西再說。豈知四處穿梭繞了一遍,竟連一粒米都沒見著,更別提有甚麼雞鴨魚肉或蔬菜之類的東西留在屋內,只是除了少了食物之外,其他一切安好無恙,這就更加令人猜想不透的了。

  胡斐當下走回酒舖前頭,見夜幕低垂,轉眼就要天黑,趕緊牽起兩童下了長階,繼續往前再行。

  三人走得不遠,見左首似乎蓋著一間極大宗祠,當即領著兩童走了進去。豈知才跨進祠堂門檻,便給眼前景象嚇的呆了。就聽得兩童啊的尖聲叫來:「死人,好多死人。」胡斐亦是大驚失色,趕緊拉著兩童退了出來。

  原來祠堂裏橫七豎八的躺滿一地屍體,少說也有七八十人,有老有少,男女都有,簡直就與血腥至極的滅門大屠殺沒兩樣。胡斐定了定神,心中只想:『怎麼祠堂裏死了這麼多人,身上又無刀傷血跡,這倒奇了?』見兩童已然驚駭的說不出話來,當下帶了她們來到牆角銅爐前坐下,柔聲安慰了幾句,這才回返堂內細細察看。

  其時天色已暗,視線不明,胡斐見到神桌前豎著兩根蠟燭,當即小心跨過一具具的屍體,拿起桌上火石,跟著就要點燃。就在這一瞬之間,他眼角卻瞥見到腳下屍體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心中猛然大震:『七心海棠!』他知道凡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者,死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

  胡斐嚇得一陣驚顫,手裏火石跌落桌上,一時間當真驚愕莫名,實不能相信自己竟然還會再次遇上這種天下第一毒物。他心中驚亂無比,當即憶起那日藥王廟裏的諸般慘狀,那慕容景岳和薛鵲死時的模樣,不也是這般的似笑非笑麼?如果這些人中的不是七心海棠之毒,那麼世上難道還有其他毒物的死法也是這副模樣的麼?然而這又怎麼可能?那七心海棠極難培植,若是不明栽種方法,那便無論如何種植不起來,二妹還是無意中發覺了栽植七心海棠的怪異妙法,不能以水來澆,非得用酒來使不可,才能成功培育出天下第一毒物的七心海棠。

  他想起了聖手藥王那回失言下所提到的七心海棠名字來,聽她當時的語氣,似乎還沒能找到培植七心海棠的正確方法,這時自是無法用這天下第一毒物來加害於人,那麼必是另有其人了。這人是誰?難道是聖手蠶王?這村子裏的人縱有甚麼地方得罪了七心海棠的主人,總不至於如此殘忍的全都加害,究竟是誰這般心狠手辣?

  胡斐驚魂未定,仔細瞧了桌上豎著的兩根蠟燭,見剛才自己所要點燃的是半截燃燒過的蠟燭,另一根則是相距不遠,但蠟燭卻是全新沒給點過,心中直呼好險,要是沒來瞥見屍體臉上的詭異神情,無論是那一根蠟燭被我點燃開來,只怕這時已是身中七心海棠之毒,成了祠堂裏眾多屍體中的一具,那麼可就死得當真莫名其妙了。

  他不敢再拿其他蠟燭來用,亦不敢再逗留片刻,火速退出祠堂,牽了兩童就走,三人直出村外。

  如此摸黑走了七八里路,山路崎嶇難行,兩童雖不叫苦,但越走越慢,顯然已是身心俱疲。胡斐伸開雙臂,逕將兩童抱起,一路朝東而行。再行十里來路,遠遠望見北首林間泛出一道火光,心中大喜,當即步履加快,嘴裏呼呼氣喘的一陣疾走。待得來到火光處不遠,這才發覺並非是山中人家所散發出來的燈火,瞧這火光熊熊的星火飛濺,顯然是有人在林中升火烤食來了。他不敢稍有大意,遠遠放了兩童下來,叮囑一番,小心彎了身走去。

  胡斐來到近處,放低了身子,輕手輕腳的隱在樹叢間緩慢朝前挺進,就聽得前方兩人話聲響來,滿口川話,嗓門奇大的猶似吵架一般,不用走的過近,便可聽得一清二楚。胡斐蹲下身來,透過草叢隙縫望將出去,就見一個闊嘴大漢拉拔著嗓說道:「真是媽巴羔子的,你瞧人家給的差兒多舒服,要不留在莊裏吃香喝辣,晚上還有那許多漂亮妞兒可來抱上一抱;要不就給派到張家界去,至少還能乘機透口氣來。咱兩個留在這兒算甚麼?」

  另一個朝天鼻的方臉漢子坐在火前,右手撥動著烈火正旺的枯枝,左手一根削尖的枝桿上串著兩隻野兔,正上下倒轉的輪著來烤,肉汁滴落,嗞嗞作響,香味隨之散發開來。這漢子聽了闊嘴大漢的抱怨,微然笑道:「屠老九,咱兩個在這裏消遙自在,吃兔肉,喝香酒,沒人來管,可比其他人沒日沒夜的追著去,那可好的多了。」

  那屠老九狠呸了一聲,瞪眼說道:「好甚麼好?這裏蚊蟲多,睡覺也給咬得滿身包。跟你說,我倒寧願給派去追那三隻耗子去,總也勝過在這裏喝著閒酒打蚊子,我瞧就你這個怕累怕死的臭酸子才會覺得好。」朝天鼻臭酸子笑了笑,說道:「那雪山飛狐倒也厲害,身子傷得這麼重,竟然還能帶著兩個童兒逃了出去,不簡單啊。」

  胡斐聽得心中一愕:『怎麼?難道藥蠶莊竟然派出大批人馬來追我?』

  屠老九嘿嘿乾笑兩聲,說道:「逃?他們三人中,大的受了傷,兩個小的傢伙人矮腿短,能逃多遠?老子跟你說,這份差事可說的上是最佳立功機會,又不用費上多大力氣,只要遇上了,這三個還不是轉眼手到擒來?拿了人,咱兩個在幫裏地位馬上不同,說不定蠶王還會因著嘉勉而給咱倆提拔上去。到時候,還不有你樂得了?」

  臭酸子笑道:「我的功夫如何,那也用不著大家來說,自己清楚的很。因此啊,屠老九說的這份天大功勞,我瞧還是留給別人的好,那裏敢去跟人搶了?」說完,拿起地上一大瓶酒來,咕嚕灌了幾口,隨手遞了出去。

  屠老九長手一接,跟著也灌了好大幾口酒來,隨即伸手抹了嘴,說道:「老子就說你這人怕死嘛,又不是要你獨個兒去拿雪山飛狐,還有我哪,你道老子赤煉金剛拳是練假的啊?」臭酸子道:「屠老九一身功夫,那是沒話說的,我臭酸子怎麼跟你比?但咱們幫裏『金湯五虎』可也不是吹的吧,還不給雪山飛狐當做金湯喝了去?」

  屠老九臉色一變,說道:「我瞧這事有點邪門。金湯五虎是不是給雪山飛狐這傢伙做去的,現下說來未免過早了些,料不定是旁人高手所為,否則以他傷重之下,卻又如何擊出這等厲勁掌法來?咱們雖沒親眼目睹金湯五虎的死狀,但聽幫主當日說來,五人筋骨俱都腐化開來,這等奇功,想那雪山飛狐還沒能練到才是。」

  臭酸子正待答話,陡然聽得後頭草叢沙沙幌動,當即轉頭望去。就見一道小小白影忽地竄出,啊哈一聲,霍地站起身來,抄向右首,嘴裏說道:「屠老九,快。你往那邊趕牠過來,咱們可又多了一隻兔子肉來吃了。」說著往前一撲,卻撲了個空,趕緊躍起再追,與那屠老九合力東追西捉,卻是始終給那白兔乘隙鑽了出去。

  兩人越追越遠,待得好不容易使出雙撲夾擊之術,這才成功合力擒住,當下興高采烈的捉了小白兔回來時,這才驀然見到架上烤著的兩隻兔肉卻已不見蹤影。兩人大吃一驚,提刀四下搜尋,卻那裏還有半根兔腿的影子?

  這時就見胡斐領著兩童直朝東首林子裏疾走進去,左手一隻大酒瓶幌得咕咕作響,隨即昂起頭喝了數口,嘖嘖讚道:「這可是江西聞名的燒鍋頭啊,怎麼卻在這裏給我喝到了?」當下尋了一處林內岩地坐了,再將右手拿著的一串兔肉撕了半塊下來,遞給了瑤瑤,說道:「咱們三人一貓省著吃,想來還可撐得兩日才是。」

  雙雙撕了小塊兔肉來餵小花貓,問道:「大叔,這兔子是你抓來烤的麼?你好厲害喔。」胡斐當下哈哈大笑道:「大叔跟你說句成語,你可得記住了。這句成語叫做『螳螂捕蟬,麻雀在後』,意思就跟咱們現下吃的兔肉一樣;兔子是別人捉的,兔肉也是別人烤的,但真正吃的人,並不是捉兔子和烤兔子的人,卻是我們三個了。」

  瑤瑤側著頭想了想,說道:「那小兔子就是蟬兒了,捉住小兔子的人是螳螂,然後大叔自然就是麻雀了。」胡斐哈哈笑道:「瑤瑤真聰明,一教就會了。」雙雙拍手道:「我也懂啊,螳螂雖然吃了小蟬兒,但最後卻還是給麻雀吃了去。」胡斐很是高興,說道:「你們姊妹倆天資聰穎,理解力甚高,日後學武,進境必定極快。」

  三人吃了半塊兔肉,胡斐雖是猶有未足,但兩個小女娃食量本就不比大人,吃了小半塊便已飽了。胡斐擔心離著那兩個漢子不夠遠,夜裏要是給尋了來,那可不妙,當下牽了兩童又向林子裏深入進去。他既知藥蠶莊派出眾多人馬來搜尋與攔截他們,自是不敢稍有大意,心中僅記袁鵬所指示的向東走,牽著兩童一路而行。

  其時一輪明月高掛,照得林內並不全然黑暗,況且兩童吃飽後力氣大增,三人一路走來,倒也順利非常。行到將近午夜之時,來到另一處山澗地帶,三人大喜,都到溝澗以手舀水來喝。瑤瑤先將小花貓放了下來,讓牠自己喝水,再從包袱裏拿出水袋注滿了水,說道:「大叔,咱們就在這裏找個地方歇了罷。」

  胡斐正有此意,當下尋了個乾淨岩地,又折了許多樹枝舖在岩上,三人一貓就在溝澗旁睡了下來.......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50
第七回 窮山惡水

  胡斐清早醒來,精神大好,見身旁兩童兀自熟睡甜香,便不忍過早將之喚醒,悄悄走到溝間旁的大石上,盤起腿兒來運功,心中默道:『命運一事,當真人所難以預料。我無意中拾獲慧光大師所著《博伽梵谷略經》,書中所載,竟然便是修練《九融真經》大法的練功心訣法門。原本還道是老天爺垂憐於我,要我得了這書而來自行療傷復功,豈知事與願違,包袱竟於昨晚逃離時給刀刃割斷開來,再要尋回已是不及。

  『我雖已修得《九融真經》大法中的《陰陽融合第一重功法》,並將體內所受陰陽二毒融合化成玄氣以蓄,隱隱存於周身經脈之中。若要能逆玄御氣,以氣轉脈,進而行氣九融,玄罡無極,非得依循大法中的《融氣》、《養氣》、《練氣》、《行氣》四大階段不可,否則只要其間功法稍偏,便有終身殘廢之虞。但我現下不過練至《陰陽融合第二重功法》,經書卻已連同包袱失落,勢必無法再來繼續循書而練,這可怎生是好?』

  他閉目沉思許久,想了又想,突然心有所悟:『老天爺既是只肯讓我依法融氣療傷,續得性命,那便是對我極大恩寵,自是不願再來讓我習得這門曠世大法神功的了。現下我體內陰陽融合,性命無礙,雖內力全失,但並非補練不來,眼下既是無法再練九融真經,但我家傳《火狐心傳》神功亦非小可,何愁功力不復?』

  這麼一想,轉憂為喜,當即依著《火狐心傳》大法摒慮寧神而練。這是他胡家代代以傳的獨門功法,運氣使氣,早已嫺習有年,無須看書亦能自練而成,自是不愁昔日功力不復,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了。豈知他依著《火狐心傳》大法要來提氣運脈時,周身氣息竟爾不聽使喚,胡衝亂撞,非但不能聚合,甚且還岔散開去,震得全身經脈宛如給針刺著一般疼痛難受。他這時心中渾噩不明所以,便不敢再來強練下去,以免傷經損脈,那可要糟。

  胡斐睜開眼來,百思不解,這時若有那本九融真經得以來翻查解惑,那便或能從經書中尋得答案,偏偏這本經書連同包袱遺落,縱是聰明百倍之人,亦無可能知道箇中道理,如此一來,豈不就連自家功法都無法來練了?他憂心忡忡的暗忖:『難道我胡斐日後便要如常人一般的過活到老?又或者是,老天爺嫌我胡家武功不濟,要我拜入別派門下,方能練得其他內功來使?但要是別派內功練來時也是這般疼痛難受,那我豈非得不償失?』

  他這時當真憂結糾纏,茫然失魂,整顆心懸浮飄蕩,輕若鴻毛,宛如受風而起,毫無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喵嗚、喵嗚幾聲叫來,回過神來,見瑤瑤和雙雙蹲在溝澗濯手抹臉,那隻小花貓卻是伸著小小貓掌撲著水玩,模樣逗趣可愛。當下憂容斂隱,便自大石上落了下來,學著兩童捧了溝水洗臉。

  三人簡單吃過兔肉,兩童隨即揹起了隨身包袱,雙雙彎身捧起小花貓抱在懷裏,隨著胡斐繼續往東而行。

  袁鵬要他三人朝東而去,目的便是要他們能來避開藥蠶莊的追擊攔截,原意甚好。但這條東路,自古以來便是曠無人跡,山林連綿,鱗次櫛比,向無山路可循;兼之林間山岩嶙峋,高低不平,馬匹無法行走,雖因此而不怕敵人馳騁追來,但里程卻也因此而平白多出了不知多少。

  這麼一來,可苦了三人,只覺總有走不完的陰暗長林,野嶺過了一嶺又一嶺,當真前望無邊,後眺渺渺,渾不知現下身在何處。所幸林子裏果樹茂盛,又常有溝澗溪水穿過,一路行來,雖是辛苦艱難,倒也沒真餓著或是渴著了,只身上衣衫不時給密叢樹枝絆了破損,又或者是給山岩磨穿開來,沒出幾日,三人衣衫俱已不成樣子了。

  這日午後不久,烏雲罩天,躁熱難奈,胡斐心知不妙,轉眼間似乎便有狂風驟雨要來,當下牽緊兩童小手,急急而趕,欲要覓得一處避雨所在。過得未久,陣陣帶著濕氣的颯風猛然喇嗚颳來,帶得樹林裏大片落葉旋繞翻飛上來,林內瞬間變得烏漆嬤黑的彷如黑夜到來,直嚇得兩童抓緊了胡斐大手,不敢稍有鬆懈。

  斗然間遠方一道閃光乍現,天際間劃出了一道光耀的電極,跟著轟隆一響,震動四方山嶺。

  小孩兒本就最怕雷公生氣要來拿錘劈人,當下便給這轟隆隆的雷嗚震動嚇得驚聲尖叫上來。就見兩童小腿發軟,雙手緊抱胡斐大腿,哇的大聲哭了出來。胡斐前行不得,只好就地先找了棵大樹坐下,逕將兩童小腦袋埋在自己懷裏,摀住了她們耳朵,滿臉無奈的抬頭望著樹梢發獃,心中嘆道:『難道老天爺真是瞧我不順眼來了?』

  這時隨著雷嗚乍響,幾滴如碗豆大的雨點掉了下來,先是滴答幾聲,不一會兒,旋即淅瀝嘩啦的下起了一陣聲勢驚人的滂沱大雨。這滿山的原野山林,原是充滿燥熱的塵土悶氣,一遇雨水的潑灑滋潤,當即彌漫出一道道林霧煙氣上來,穿過泥土,越過樹梢,一路向上盤旋而去,氤氳裊裊,正是『煙雨濛濛瀟淅瀝』的最佳寫照。

  但見豆大雨點打在林間樹葉上,旋即嘩答嘩答掉落而下,逕將底下躲雨三人給滴得渾身濕淋一片。

  胡斐兩眼望出,只見松濤披寒,滌蕩山林,其角濈濈,其耳濕濕,濈然鳧沒。他心中只感戚然,深覺在那超越無聲的孤絕裏,其心便如萬竅怒呺,厲風濟然;然而每當自己心中索漠接近荒蕪瞬間,卻又不知怎地忽然貫注無窮,彷彿鼓盪著天地之氣,澹泊於空虛懷中,輒覺茫然不知所從。他神思遠逸,不禁喟然低聲吟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步余馬於蘭圭兮,馳椒丘且焉止息。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

  吟罷,抬眼望天,想起書中文解:『日出剎那,露水墜落,自木蘭花蕾循虛無的直線向下,光燦奪目,若有微風飄搖左右。但它穿破那寧靜,以無比而絕對的沉默下墜,並且在觸及土地之前,我們看到太陽正徐徐向西沉沒,邁向廣大多彩的光,層層洶湧,或死寂如不曾預聞過天上人間悉嗦的耳語。而秋天也倏然來到,歇止在我們的夢中,甚至也悄悄度向暗微,於是菊花一瓣一瓣崩潰、飄零,都在全神貫注的秩序裏設定。晨昏對稱、制衡,完美的結構,亦即就是我們所掌握的象徵與暗喻。後面那兩句『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乃指存在於感官所攫捕的四周,看得見也聽得見,更存在於靈視的網罟裏,在獨自、孤高的行進過程中,使之成為永恆。』

  他近年博覽群書,頗有心得,雖仍寫不出一手書法好字,然文思敏捷,偶有佳作,否則那日在玉筆莊上見到苗若蘭時,便無法與她詩詞對答上來,更不至於因此而深獲苗若蘭之激賞,芳心可可,竟爾就此牽繫於他。這時身在山中,氣候詭譎無常,滂沱大雨來得又急又快,幽暗如墨,山林畏隹,他心有所悟,不禁喟然而吟。

  就見山雨淅瀝嘩啦的響然不絕,淋得胡斐與兩童全身濕透,颯風刮來,雖值盛暑,仍不免感到濕冷上來。胡斐摟緊兩童,心知此地擋雨不得,時刻一久,兩童身子孱弱,難保不受風寒。當下抱起兩童倚在肩上,腳下大步邁出,一面前行,一面留意四周地形。如此走得數里,只覺兩童越來越重,心中直罵自己不濟,卻是咬牙狠撐。

  這時頭頂上那片黑壓烏雲漸退,周遭視線已不如先前般漆黑如墨,但也並非全然清晰就是。胡斐再往前走得不遠,陡然見到北首嶺坳處似有縮入跡象,雖瞧不真切,但總是抱著一絲希望,當即轉向走去。到得近來,發現果然是處天然凹陷進去的一個嶺洞,雖不甚深,但已可避風擋雨。他不敢冒然闖進,先將兩童放在樹下,折了根小樹枝拋丟進去,見無獸類迴避聲傳來,便又折根連葉樹枝在手,先掃去洞內污穢,才叫兩童進洞躲雨。

  胡斐見洞裏有許多給風吹入的枯枝枯藤,心中高興異常,當即揀拾成堆,好來升火烘衣。待得拿出身上火刀火石一看,卻是已給大雨淋得濕透,點不著火來。瑤瑤見狀,取下揹著的小包袱,從中拿出油紙包著的諸多應用火器,打開來,裏頭少說也有十來件,嘴裏說道:「冰姊房裏甚麼都有,我瞧著好玩,就都拿來了。」

  胡斐大喜,拿過其中一個火熠子點燃枯草,見火頭已起,又將火熠遞還給她,笑道:「還是你們女孩兒家心思細膩,知道這些重要東西要用油紙來包,免得像我身上火刀火石都給雨淋濕了。」瑤瑤道:「大叔揹的包袱不是掉了麼,怎麼身上還有這些東西帶著?」

  胡斐身上火刀火石乃是取自霧茶村祠堂裏的神桌上,但怕這時重提起來,又要引得兩童憶起當日滅村慘狀,當下微笑說道:「是送我們兔肉吃的那些人那裏拿來的。你們快靠過來火堆這裏,順便也幫小貓烘乾了。」雙雙聽得一驚,說道:「是要烤小貓麼?那不行的。」胡斐哈哈笑道:「我們只吃兔肉,貓肉是不吃的。」

  瑤瑤從雙雙手裏抱過小花貓,笑道:「咪咪這麼小,肉都還沒長全,誰要吃牠?咱們身上淋了雨,不來烘乾便會生病。咪咪也淋了雨,你瞧牠整身毛都給濕透了,身體還抖著呢,若不幫牠身上烘乾,明兒就要生病了。」

  胡斐取來一根長條枯木,脫下自己粗布上衣掛上,說道:「要烘衣了,你們兩個也把身上衣服拿來。」兩童靠著火堆脫下衣物遞給胡斐,隨即身體轉啊轉的,便將自己當作蕃薯來烤,嘻嘻哈哈的玩鬧,三人陰霾盡去。

  這日大雨不停,三人便在洞內休息。到了夜裏,一隻形貌似鹿,頭小而尖,沒有角的獐子跑了進來避雨,見到洞裏火光,急忙要退,卻給胡斐躍起捉住,一個手刀橫切脖頸,當場將牠擊暈過去。瑤瑤見狀,高興的拍手笑道:「有獐子肉吃了。」胡斐摸著頭,蹙起了眉,說道:「咱們沒刀子,這可就有點麻煩了。」

  雙雙聽到刀子,啊的一聲,說道:「我包袱裏有刀子。」說完,拿起她的隨身包袱打了開來,就見一把帶鞘短刀生滿鐵銹,斑斕駁雜,顯是百年以上的古物。胡斐驚道:「雙雙,你怎麼有這把刀?」說著拿起短刀來瞧。

  雙雙說道:「是袁爺爺放在我包袱裏的啊。」胡斐訝道:「是袁爺爺給你的?」雙雙眨著大眼說道:「袁爺爺跟我說,這把刀是大叔你的,然後要我先幫你拿著的啊。」胡斐聞言大是愕然,奇道:「袁爺爺說是我的?」當下拔刀出鞘,但覺寒光森然,刀刃泛綠乍紫,火光照耀下,顏色竟是變幻不定,不禁脫口讚道:「好刀!」

  他隨手翻看,見兩面刃柄的銜接處,隱然透著一層異光,當即靠近火堆照去。那刀刃遇火,更顯奇幻,綻出七彩艷色,交相輝映,煞是好看之極。瑤瑤看得興奮莫名,指著一面刃身叫道:「是一隻狐狸。」胡斐一楞,翻過刃身來看,卻又不見甚麼怪異。豈知雙雙亦是一叫:「我看到有字,好漂亮。」

  胡斐心中一突,將刀交給瑤瑤,說道:「學我那樣,靠近火去。」瑤瑤會意,逕將短刀朝火堆靠去,輕轉刃身,綻出一片絢爛光芒。胡斐斗然間咦的一聲,趨近看去,見一面刃身中,竟是現出一隻小小白狐模樣,凌空飛縱,姿態閒雅;另一面刃身則是現出『飛狐』兩字。胡斐大奇,細看之下,發現這把刀的刀刃上,並未刻得有字或是圖形,顯然是鑄刀之時便已鑲嵌在內,否則絕計不能如此詭幻莫測,這門絕世鑄工手藝,委實驚怖駭人。

  胡斐從瑤瑤手中拿過短刀仔細打量,越看越是驚嘆不已,心中忖道:『這把刀宛如就是縮小尺寸後的青雲翡翠刀,刀背前段做鋸齒狀,兩方兵刃要是貼刃拚搏,鋸齒可做絞、纏、勾、鎖來牽絆敵人,是我胡家刀法中極為特殊的刀刃應用招式,為別派刀法中所無。難道這把短刀,竟是從我胡家失傳已久的白狐雪刀翻製而來?』

  胡斐曾自父親胡一刀所遺留下來的家譜記載中得知,其祖『飛天狐狸』乃胡家第七代傳人,追溯而上,第三代傳人則是素有『白狐狸』之稱的胡九逸,當年憑著『白狐心傳』與『白狐雪刀』名聞武林,在江湖上著實闖下了好大萬兒來,無論是關外乃至中原武林,其聲煊赫,威名遠播,實乃一代奇俠,為後世所津津樂道。

  胡斐身上所學家傳『火狐心傳』,雖是祖父火狐狸胡南煌所留,然其基本心法卻是取自『白狐心傳』而來,不過就是稍加變化與註釋,外人不知,便道這是火狐狸的內功心法,逕自稱為『火狐心傳』,其實火狐狸本人從未說過這門內功心法的真正名稱,卻是旁人私底下穿鑿附會的誤解了。胡斐身為狐狸世家傳人,卻是極為清楚自己所學武功的來龍去脈,尤其依書而練之時,往往見到『白狐心傳』四字做為註解,心中便早已認定了下來。

  這時就見胡斐拿著短刀注視良久,心中狐疑不定,只隱約猜到這把小巧短刀便是翻製『白狐雪刀』而來。然若按照常理來說,這把短刀勢必成為胡家代代相傳的家傳寶刀,絕不能輕易落在無關旁人身上,但卻何以竟是為丐幫前任掌缽龍頭袁鵬拿去,這時卻又將之歸還胡家?種種疑竇,袁鵬不說,胡斐自是難以猜測明白,只能想,自己父親與袁鵬交好,其間兩人或有甚麼互贈禮物之情,這時胡一刀已逝,便將這把短刀歸還胡家主人了。

  胡斐短刀在手,逕朝那頭獐子脖頸切去,竟是入肉無聲,鋒利至極。就見他剖腹取臟、去皮割肉,手腕巧轉之下,不須費力,便將一頭獐子橫切豎劃開來,跟著拿到洞外淋雨沖洗乾淨,支起枯木做架,當場烤起獐肉來。

  這晚兩童吃得滿嘴油膩,肚子飽脹上來,洞外雖仍大雨滂沱,洞內卻是溫暖舒適,火光催眠下,沒多久便分別倚在胡斐懷中睡去。胡斐卻是枯木做棒,挑了數根柴枝入火,望著洞外黑幕發獃,心緒起伏,好久方才睡下。

  翌日醒來,大雨已停。就見洞外朝陽旭昇,光芒萬丈,直令得三人雀躍不已,當即收拾妥當,朝東出發。

  六日後,三人終於走出重重野嶺,眼前一條山道車痕雜亂,可見時有輜車往來行走,瞧得三人大是振奮,當即順著山道蜿蜒行去。正午時分,烈陽炙頭,兩童摘了道旁大片花葉當傘,竟也擋得,瞧得胡斐莞爾笑來。

  再行不遠,後頭遠遠傳來鈴鐺聲響,三人無不喜上眉梢,兩童更是興奮不已,當下便佇足在道旁等候。

  過不多久,後頭彎道上陸續轉出數輛老舊篷車,輪軸嘎嘎作響,幾頭驢子鼻口噴氣,奮力邁蹄。來到近前,胡斐見領隊車上兩名漢子瘦弱不堪,卻偏偏打著赤膊揮鞭趕驢,上半身露得排骨嶙峋,不覺失聲笑了出來。

  那名拉韁漢子見了,橫眉一豎,瞪了過來,罵道:「老土鄉,笑甚麼笑,沒見過太陽底下曬排骨麼?」

  胡斐聽他直認不諱,覺得這人倒也風趣,自己全身莊稼漢衣衫打扮,正是十足老土鄉模樣,給他這麼稱呼罵來,並不覺突兀,反而甚感親切,當下抱拳笑道:「這位老土鄉要搭順風車,大爺載是不載?」那漢子朝他與兩童看了一眼,說道:「我這輛車滿了,你們三個便坐禿頭六那傢伙的車去。」說著舌兒打滾,都的催驢而過。

  胡斐見第二輛車上坐著趕驢的是位不男不女的傢伙,臉上濃妝艷抹,長髮披散,胸前衣襟敞開,露出一叢淡疏白毛,見到胡斐時,右手五指幻做蓮花手般朝著髮兒一拂,薄唇裂嘴笑來,當真妖怪嚇人一般。胡斐給他媚笑瞧來,渾身雞皮疙瘩豎起,真不知如何反應是好,深怕兩童給他模樣嚇哭出來,便要迴身擋在前面。不料瑤瑤和雙雙卻是瞧得甚為有趣,四隻小手興奮的拍著叫道:「好呀,好呀,唱戲的花旦來了。」

  胡斐聽得恍然大悟。原來這是遊走各省各鄉之間趕集唱戲的戲班篷車,這人反串花旦,是以臉上塗了濃妝用來防曬,怪不得樣貌瞧來甚是詭異。兩名孩童天真無邪,自不像大人般逕往旁想,因而一眼便認了出來,倒是胡斐心有他念,這才沒能想到戲班子的裝扮本是如此,卻是自己大驚小怪來了。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50
第八回 落魄江湖

  那花旦樣貌的男子聽了兩童天真叫來,又見這對小小姊妹花長得一模一樣,小臉兒秀麗可愛,惹人憐疼,當下都兒一聲,拉韁勒驢的停了下來,笑道:「三位還是搭我這車罷,那禿頭六滿臉兇貌,怪模粗樣,可別嚇壞了這兩個小女孩。」胡斐心道:『你自己這副模樣難道不怪麼?』但這話可沒敢說出,抱拳道:「多謝盛情。」

  當下牽了兩童便往車後走去,猛然聽得前頭這名男子拉拔了嗓音叫道:「嚴四、嚴五,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到禿頭六那兒去,讓位子出來給客人坐。」他聲音又尖又高,直刺得人耳朵難受不已。這時就聽得篷子裏兩聲怪叫上來,罵道:「老子睡得正好,讓甚麼位?」「臭他娘的陰無望,趕我們過來的是你,現在又要趕我們走?」

  胡斐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見篷子裏忽忽兩聲,兩道小小身影倏地給人扔了出來,直朝後頭車篷落去。就聽得嘩啦嘩啦響來,跟著啊喲啊喲連叫上來,兩人同聲罵來:「陰無望你這個臭婊子,不男不女的死人妖,日後生的兒子準沒屁眼...........」罵聲未完,就見一道白影掠過,劈哩拍啦一陣耳刮子響來,兩人罵聲嘎然而止。

  胡斐心中愕然,轉頭朝後看去,就見那花旦樣貌的男子氣得渾身顫抖,出手如電,左一掌,右一掌,邊打邊罵道:「兩個賤胚子,天生懶骨頭,成天就只知道睡覺吃飯,能有甚麼用處?還敢罵你娘老子我生兒子沒屁眼,瞧我不把你們兩個打的屁股開成喇叭花,兩嘴變成芝麻糕,我陰無望今兒個就跟你倆的姓來使............」

  胡斐見篷上兩個矮小漢子身量若童,只怕就比瑤瑤和雙雙高上那麼一點而已,腿短手也腿,兩人左閃右避,四隻小拳頭始終擊不到陰無望身上,臉頰紅腫,但仍兀自不退。胡斐沒想到自己三人只為搭個順風車,便累得他們戲班裏相互間打了起來,心中好生過意不去,提了嗓子說道:「三位這就別打了罷,我們三個去坐後面的驢車也就行了。」他話才說完,就聽得身旁有人說道:「打架歸打架,坐車歸坐車,怎麼可以勸人不要打架了?」

  胡斐聽得大奇,轉過頭看來,見剛才說話的人,便是先前頭一輛驢車上拉韁控驢的那個排骨赤膊漢子,他身後還另外站了六七個人仰頭觀鬥,各個臉上均是興味盎然,便如看戲一般。這時就聽得車旁一人說道:「喂,排骨蘇,我賭『鬼門雙童』擋得了八十招才敗,一賠三,你敢不敢賭?」那叫排骨蘇的赤膊漢子雙目圓瞪,說道:「當然賭啊,難道怕你不成?上回給你小贏了六兩銀子去,咱哥兒倆今日一併討回。還有誰要賭?」

  排骨蘇這話一說,剎那間應和聲此起彼落,七嘴八舌的下起注來。胡斐嚇了一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這許多人,男女都有,逕將道路兩旁圍成了一圈,少說也有二十來人。其中一個女子說道:「啊呀,賭注要改了。大夥瞧,禿頭六也上去了。」胡斐聞聲看去,果真見到一個滿臉橫肉的禿頭漢子躍了上去。

  排骨蘇見狀,興奮異常,提聲說道:「賭法換了!我這裏賭陰無望一對三,六十招之內會贏,一賠十,要下注的動作要快,錯過了可就沒啦。」他一喊,四下眾人立即朝他身旁圍攏過來,高聲下注,好不熱鬧。

  胡斐瞧得直搖頭,滿臉苦笑,牽了兩童站出圈外。跟著抬頭看去,就見陰無望兩手使得雖是巧妙靈活,但也只不過是尋常可見的『拈花掌』,倒也沒甚麼特別;那『鬼門雙童』與禿頭六更是不行,招不成招,一味蠻打,看來不出多久便要敗下陣來,怪不得排骨蘇敢喊陰無望六十招之內會勝的一賠十賠率來。

  就在這時,但見陰無望使上一招『迴風送花』,兩掌翻飛,猱身搶進,砰的就將禿頭六打落下篷,跟著雙腿上下連環踢出,就聽得『鬼門雙童』啊喲、啊喲叫來,身子後翻,撞下地來。排骨蘇見狀,高興的哈哈大笑,說道:「不多不少,童叟無欺,正好四十六招,是陰無望勝了。」說著翻開手中記帳本,向眾人逐一收起錢來。

  那陰無望落下地來,朝胡斐揮了揮手,笑道:「大夥兒路上悶得慌,偶爾打打架,順便賭賭錢,也算是消遣娛樂的一種了。」說完,逕將走近的兩童抱起,直朝車篷裏送了進去。排骨蘇這時走了上來,手裏拿著成串銅子哈哈笑道:「這幾日沒人打架好來給人賭上一賭,因此大夥兒手頭癢的很,下注踴躍,咱們這回可撈得不少。」

  陰無望長手一伸,說道:「我的那一份呢?拿來。」排骨蘇將手裏銅子給了,笑道:「到了野三關鎮上,咱們再找機會與那兩頭蛇文錦江打上一架,賭注加大,這份油水可就多得很了。」陰無望道:「你倒想得挺美的,誰下場去打,是你還是我?呸,你道兩頭蛇文錦江是好鬥的,這錢當真這麼容易就賺得到麼?」

  胡斐插話道:「野三關?那不就在湖北了麼?」排骨蘇朝他上下瞧了瞧,便似看著怪物一般,說道:「我說老哥啊,你現下站著的地方就是湖北啦,還甚麼野三關就在湖北?敢情你這是身在蜀中,卻是樂不思蜀來了?」

  胡斐嚇了一跳,說道:「此地當真便是湖北了?」排骨蘇道:「那還有假的麼?這裏是湖南龍山與湖北萱恩之間的有名山道,地名叫做嵐洵崁,正好屬於湖北宜昌衙門所管轄的地帶,怎麼不是湖北了?」胡斐聞言一楞,沒想到自己三人竟是早已越過了張家界老遠,不知不覺的來到了湖北管轄之地,怪不得只覺接連走了好遠的路。

  胡斐卻是不知,那藥蠶莊其實位在沅陵以北八十里外的深山峻嶺之中,早已越過張家界有段距離,便在湖南永靖與湖北來鳳中間。他一大二小雖是延路朝東而行,方位卻是始終偏向東北,並非正東,否則豈有那麼容易就走出了山嶺?兩童年紀幼小,行走本就不快,又加上天雨阻行,若非方向偏了,這時還得困在山中不得著落。

  但見陰無望說道:「咱們耽擱了不少時間,可得催驢趕上一趕了。」說完,逕自與排骨蘇並肩朝前走去。

  胡斐攀車入篷,與兩童坐在一起,見篷車內裝滿各式戲服道具,那木箱外層斑駁磨損,服具更是髒污陳舊,其間幾枝旗幟上還結有蛛網,足見這家戲班頗為潦倒,所接戲場不多,自是難有餘蓄可來汰舊換新的了。

  車隊傍晚時分到了野三關鎮上,下得車來,見是一座廟前廣場,北邊搭了簡易戲台,想來今晚戲班是要在這裏演出了。胡斐見眾人忙碌不堪,不便打擾,逕自向陰無望謝過,帶了兩童就往鎮上走去。

  瑤瑤問道:「大叔,咱們今晚睡哪?」胡斐說道:「大叔身無分文,客棧甚麼的那可去不得。咱們且找處沒人住的破屋小廟歇上一宿,明日再想辦法離開此鎮。」當下帶了兩童四下遊逛,卻是不見任何沒人居住的所在。

  三人走得不遠,這時經過一間賣著小食的店舖,雙雙瞧著門口擺著的包籠子說道:「大叔,咱們吃包子罷,雙雙肚子餓了。」胡斐苦笑道:「大叔身上沒錢,不能買包子給雙雙吃。」瑤瑤說道:「包子要賣多少錢?」胡斐答道:「總要幾文錢罷?」瑤瑤側著頭想了想,說道:「那........六錢銀子夠不夠來買?」

  胡斐笑道:「一錢可買十來個包子饅頭了,怎麼不夠?但咱們別說一錢,就連一文也沒有啊。」就見瑤瑤伸手到包袱裏掏了一陣,隨即小手伸了出來,笑道:「我有啊........有六錢銀子呢。」說著將手裏銀子遞給了胡斐。

  胡斐訝道:「你怎麼有這許多銀子來了?」瑤瑤道:「我跟雙雙不是都要收莊裏的衣服去洗麼?有時候一些衣服口袋裏會有錢子兒留下,我們就偷偷藏了起來,然後就有這麼多了。」胡斐喜道:「六錢銀子夠咱們吃上幾天了,咱們這就買包子饅頭去。」當下喜孜孜的牽著兩童轉回頭去買了包子,跟著便朝西首一條街上慢慢走去。

  胡斐領著兩童邊吃邊行,見這鎮上範圍極廣,要來尋遍倒也不易,當下逕往荒僻處一路尋找過去。

  到得晚來,月色微亮,三人東繞西走,已不知身在何處。兩童這些日子來隨著胡斐在山嶺間走得慣了,並不覺得黑暗可怕,東瞧瞧,西看看,突然雙雙指著北首一道樹林,喜道:「找到一間破廟了。」胡斐朝她小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樹林掩蔭,幽暗森寒,卻那裏有甚麼破廟來了?瑤瑤朝他衣角一拉,說道:「雙雙說的沒錯,真的有間破廟耶。」胡斐好生奇怪,怎麼兩個童兒看得見,偏偏自己卻是看不到半點破廟的影子?

  正疑惑間,就見雙雙抬起頭看他,說道:「大叔太高了,要蹲下來才能看得到啊。」胡斐額頭一拍,喃喃自語的笑道:「對,對,要跟你們同個高度來看事情,這便能看得清楚了。」他這句話實是隱含深奧禪理,意謂人們向來習慣以自己的角度來看待事情,卻忽略了其他人所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自也不同;而俗語中所說『站得高,看得遠』自也未必全然都對,有時卻是恰恰相反,要知站高望遠,然底下的事物卻也因此而容易忽略了。

  胡斐蹲下身來,高度與兩童齊平,便見樹林底下佈滿荊棘,其間斷裂開來,隱約可見廟貌,然自上便無法透過密林樹枝望見的了。當下三人取道向北,走不多遠,穿過一道矮叢,繞過彎來,眼前一座小廟乍然而現。

  胡斐領著兩童進得廟來,見廟廳並不寬大,四壁泥牆剝落,裏頭空蕩蕩的無桌無神,也不知這廟供奉的究竟是那尊神像,空氣中嗅得陣陣霉味,顯然空置已久,卻也正是適合三人暫宿一晚的所在。就見他走到樹林荊棘下捧了整把枯枝雜草回來,朝地上一舖,帶著兩童和一隻小花貓就睡了上去,微風徐徐,沒多久便都睡了過去。

  到了半夜上,胡斐給廟外一陣腳步聲驚醒,當即坐了起身。側耳聽去,感覺到似乎有著七八人由東向西邁步疾行,這時正自廟門外樹林經過,步履沓響,鐸鐸有聲,顯然這些人武功尋常,卻不知何以深夜而趕?這般聽得半晌,見這夥人腳步聲漸漸遠去,懸在半空的一顆心才緩息下來,眼見兩童睡顏柔和,當下便又睡了下去。

  豈知尚未入眠,先前那夥人的去路之處再傳步聲響來,漸行漸近,鐸鐸沓然,聽來正是那夥人去而復返;到了樹林外,腳步聲竟爾轉道向北,似乎便是朝著這所小廟而來。胡斐心下惻惻,暗想:『這夥人夤夜而來,必是道上人物,先前錯過了這座小廟,想來自非此鎮人士,然卻何以知道這間小廟隱在林內?』

  正思忖間,這夥人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了廟門口外,就聽得其中一人聲音破啞,沉著嗓子說道:「應該便是這裏了,大夥兒先進去歇會兒罷。」說完,聽得數人舉步踏進廟來,其間夾雜著鐸鐸暗啞悶聲。

  胡斐藉著廟外月色瞧去,見是四個勁裝結束的漢子前後走來,當先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著一對峨嵋鋼刺。第二個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鐵塔擺在地下,手裡一根熟銅棍又粗又長,棍端嵌入呈半月型的犀利彎刀,棍身下端卻是佈滿鋼刺,可見這人膂力驚人,上下兩端均可任意揮出傷人。

  第三個中等身材,白淨臉皮,若不是一副牙齒向外凸出了半寸,一個鼻頭塌陷了寸許,倒算得上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對流星鎚。走在最後邊的是個病夫模樣的中年人,兩邊臉頰陷落,瘦若包骨,咬著一根旱煙管,雙目似睜似閉,嘴裡慢慢噴著煙霧,猶似樂在其中,神態中盡是一副老大顢頇的樣兒現來。

  胡斐瞧得心中愕然,忖道:「怎麼只有四個,難道我內力消失後,耳力竟也跟著模糊了?」這時聽得鐸鐸聲不絕於耳,仔細尋聲瞧去,這才見到那位鐵塔般的大漢持棍點地而行,走一步,手裏熟銅棍便跟著觸地撞去,跟著挪動他那兩隻如象腿般粗厚的巨腳,嘴裏呼呼氣喘,如牛噴氣一般,身子又高又大,怕不有五六百來斤了?他當下恍然大悟,原來陣陣鐸鐸之聲全是發自於他,怪不得聽來便似一群野牛牧草,又似七八人同時疾奔而過了。

  這四人料不到廟裏有人,臉上各現驚訝神色,見胡斐一身莊稼漢衣衫打扮,草舖上躺著兩名小女童和一隻小花貓,四人臉上隨即鬆了下來。那短小精悍的漢子朝胡斐微微拱手,說道:「老鄉,打擾了。咱兄弟四個來此約會等人,不做旁事,你父女三人自可安心睡得便是。」說完,也不等胡斐答上話來,逕自轉頭朝身後三人說道:「咱們別吵了人家娃兒睡覺,安靜坐在廳旁歇息了罷。」四人動作放輕,就在對牆邊坐了下來休息。

  胡斐聽那短小精悍的漢子誤將自己一大二小認作鄉間父女,心中倒也頗覺有趣,便想:『我年近三十,若是娶媳婦兒成婚的早,小孩年紀該也如同瑤瑤和雙雙這般大了。她姊妹倆父母雙亡,即使尚有親戚族人可來依靠,但畢竟是寄人籬下,難保不給虐待或是當作傭僕來使,那麼又與待在藥蠶莊有何分別?這回我既是將她姊妹帶離了藥蠶莊,日後自是盡心撫養二人長大,便如對待馬姑娘的兩個兒子一般無異,如師亦父,那也不差的了。』

  他從心繫袁紫衣開始,一直到看著她露出原始尼姑樣貌來,其間便如自天堂掉進地獄一般,心灰欲死,痛不欲生;跟著又面對二妹程靈素為救自己而死,只感命運無常,人生乏味,要不是曾經答應過馬春花要來照顧她兩個兒子,怕不早已消沉失志的遁世而去,再也不願承受這般塵間難逃的悲歡離合之苦。

  程靈素逝世十年後,他恍然有感,頓悟自己此生再難尋覓真情摯愛,因而就此蓄起了滿臉虬髯的鬍鬚來,算是紀念當年與二妹相處的那段無盡回憶歲月。十多年來,他全心全意的將精神心思花在教導馬春花的兩個雙胞胎兒子身上,卻將自己的過往心事歷程,全部埋藏在記憶的最底層之中,每每憶起之時,心中便彷彿像極了那乾燥炎熱的夜雨,常如萬馬奔騰般龐沛鞺鞳而來,一陣之後,復歸於暗靜的死寂,但每一度卻都勾起了他跋涉江湖的伶仃蒼茫,便如詩人李白所言:『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這十多年來,他隱居關外遼東,中原未履,其心戚戚,其情濈濈,日子當真過得不快樂之極,直到在玉筆莊上遇到了苗若蘭,心情這才又起了莫大的變化來,卻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了。

  胡斐心思遠飄,似有千結百轉,對於廟中其他四人渾然不覺,越想卻是越遠了。

  好久之後,待得回過神來,卻發覺自己早已回躺下來,那對面牆邊上坐著的四人正輕聲低語的彼此交談,聲音迴盪在充滿霉味的空氣中,更顯黑暗裏的一股莫名慄冽...........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50
第九回 事事難料

  胡斐屏氣凝神,閉目假寐,兩耳靜心聽去,就聽得一人破啞著嗓子低沉說道:「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八道盟雄霸五嶺,勢力從廣東、廣西向北延伸上來,現下更且盤踞到了湖南與湖北;舉凡兩湖一帶叫得出名號的山竹幫、隴茶幫、青虎溝、沅湖寨、黑馬會等,這些為惡一方的怙惡不悛之輩,竟也都甘心追附驥尾,當真是奸惡之徒蠭聚群集,能幹出甚麼好事來了?咱們幫主紆尊降貴的前去拜會八道盟幫主邢三風,那是念著邢三風他師父『雲手百變鎮雲州』陸廣軒當年的威名,這才與他好話客氣的來說,否則早就揮鋤而鏟,那裏容他繼續為禍?」

  胡斐聽得心中一震,暗道:『八道盟?那不是廣東五虎門另起爐灶後的幫會名稱嗎?』

  原來五虎門掌門人本是廣東佛山鎮上的鳳天南,此人便是胡斐當年一路追殺上京的大惡霸,後來卻是死在福康安所舉辦的掌門人大會上,而他所屬五虎門因失了財金主兒,當即樹倒猢猻散,瀕臨瓦解命運。後來,那鳳天南獨子鳳一鳴挾著龐大家產另起爐灶,竟將五虎門改稱八道盟,雖是接手父業,卻也因此區劃開來,大開邪門,盡數網羅各地角頭惡霸,為害鄉里,只要是能賺上大錢的勾當,自是無所不包,無所不幹。這般經營了十數年下來,儼然已是嶺南眾多幫會盟主,足與近年聲勢看漲的渾幫互別苗頭,更欲搶下丐幫所屬盤界,其心昭然若揭。

  那鳳一鳴身為鳳天南獨子,自幼耳濡目染,武藝雖低,但卻極為懂得交際之術,拉幫勾會,分支繁雜,出手更是大方,因此不出數年便已將八道盟勢力擴展到了湖南,如今更將觸角伸向湖北,上望兩河,其心勃勃,睥睨群雄,當真讓人忽視不得。待得八道盟日益壯大,鳳一鳴自知武功不濟,當即退居幕後,找來廣西素有『一雷震九天』封號大名的雷震手邢三風坐任幫主之位,自己則是做起了太上皇,手握發號大權,自得其樂的很。

  要知八道盟乃分屬邪魔八道而來,謂以一道立幫,二道分派,三道納邪,四道收惡,五道膜妖,六道拜魔,七道升霸,八道成盟,如樹開枝,如蛾撒粉,天下邪道,盡入我盟,故稱『八道盟』。鳳一鳴武功不成,但陰鷙狠辣卻猶勝父親鳳天南,加之其人容貌英氣勃勃,彬彬有禮,更懂得賄賂官府,便要有事,也能置身於外,不受牽連,因此各道惡徒均以八道盟為其馬首是瞻,盡歸其下,同享魚肉鄉民而來的龐大利益。

  胡斐雖是常年隱居關外,但也常在酒舖裏聽得江湖人士談及八道盟的種種惡行,後經私下探聽,才知八道盟乃鳳天南所屬五虎門改名而來,當時幫主便是鳳一鳴了。胡斐探查清楚後,老早便想找個機會南來,一刀便將鳳天南的獨生孽種給割下頭來,再一舉將這八道盟給挑了,好為天下百姓出一口怨氣,替天行道。只可惜他當時為情所傷,又不能放著馬春花的兩個孩兒不管,心裏只想,待得這兩個孩童藝成,師徒三人當即南下而來,沿途見不平便伸刀除惡,大快人心,豈不樂哉?這麼一耽,便耗去了十年光陰,也讓八道盟勢力越來越強,為惡手段越來越狠,然鳳一鳴的家產財富卻是相對的越來越多,野心也就越來越大,已近瘋狂的邪魔一派了。

  胡斐這時聽得廟內四人談論起了八道盟來,當下兩眼微張偷偷看去,見方才破啞著嗓子低沉說話的便是那位病夫模樣的中年人,說話中不停的呷吸著旱煙管,嘴裏吐出陣陣煙霧,看來其人煙癮極重,怪不得滿臉病貌了。

  就見這人說完了話,吐出幾口煙圈,那一旁坐著的白淨臉皮漢子接口說道:「這事就算蕭老大不提,咱們幾個可也不能忍了。這八道盟如此強兇霸道,四處為害各省縣城鄉民,更視人命如草芥,若我所料沒錯,那霧茶村八十六條人命的滅村慘案,九成九便是這八道盟所幹下的,否則各幫門派之中,卻那裏聽過這等泯滅人性、令人髮指又喪盡天良的惡劣行徑來了?」他雙拳緊握,全身顫抖不停,說話中更是氣得咬牙切齒。

  胡斐聽得大是愕然,忖道:『難道霧茶村的滅村慘案,當真便是八道盟所幹下的惡行?』

  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常二哥先別來氣,我瞧霧茶村這事有點邪門。若要八道盟的人刀不沾血的來屠殺全村百姓,這門本事,猜想他們還做不到才是。」姓常的白淨臉皮漢子嘿的一聲,說道:「八道盟是沒這本事,但要是他們這回乃是奉了『藥蠶莊』藥王和蠶王的命令,以毒來使,不知周老三卻是以為如何了?」

  那短小精悍的周老三嚇了一跳,說道:「你說是藥蠶莊的藥王和蠶王?這倒奇了,藥王和蠶王她們二人又不是八道盟的人,怎能驅使得動這些人來幹這等大事?」

  那病夫樣貌的蕭老大緩緩換上了煙草,火熠子一燃,嘴裡又是一陣煙圈吐出,慢條斯理的說道:「周老三,別說老哥哥盡是愛來說你,瞧你成天腦袋裏就只記得綺仙樓中那些兒嗲聲嗲氣的臭娘們,旁的事就全都沒給放在心上,將來總不免要因此而吃上大虧的了。」周老三聽得臉上一紅,嘴裏囁嚅了半晌,卻是沒敢答腔上來。

  蕭老大睨了他一眼,呷了口煙,又道:「上個月,咱們五湖六路的諸多弟兄,不是都聚在湘江湖畔吃過一餐麼?當晚那山東佬不是跟咱們四個介紹了一位姓沃的兄弟,現下你可記起來了?」周老三兩眼骨碌碌的轉了轉,楞然說道:「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不過那晚來的弟兄這麼多,誰還能記得清楚?這姓沃的傢伙怎麼了?」

  蕭老大旱煙管忽地朝他頭上敲去,愀然罵道:「怎麼了?人家可是說了好長一段話哪,你這傢伙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周老三見他旱煙管敲來,頭頸側過要來避開,不料蕭老大倏地左掌作勢佯擊,逼得他一顆腦袋忙又擺正回去,咚的一聲,還是給敲了記當頭煙棒,痛聲唉道:「說就說嘛,幹麼老愛敲我腦袋,都給你敲笨了。」

  姓常的漢子笑道:「咱們渾人腦袋本就笨拙,是以凡事便要更加特別小心留意才好。那沃兄弟當日逕將諸多武林秘事給剖解開來,令得咱們在座弟兄無不聽得目瞪口呆,怎麼周老三卻是聽若罔聞,視若無睹,怪不得要給蕭老大敲上一記當頭悶棍來了。」周老三滿臉委屈的說道:「那日我老早就給季老三灌醉,還聽甚麼來了?」

  胡斐聽得一震,忖道:『季老三?難不成這四個奇形怪狀的漢子竟是渾幫裏的人?』

  就聽得蕭老大裂嘴笑來,說道:「季老三是個山東大佬,酒量自不在話下,你跟他拚酒,正是墮入彀中而不自知,那裏還會贏了?算了,念在你當日替咱們幾個擋下不少酒來,那些個沒能聽著的武林秘事,這就由你常二哥跟你說了罷。」周老三揉著頭上給敲出來的腫包,嘴裏唸唸有詞:「要我擋酒的是你,敲我的也是你............」

  姓常的漢子怕他唸個沒完,笑著說道:「周老三,我跟你說了罷,那藥蠶莊是天魔麾下的魔支旁系,藥王是左魔使,蠶王則是右魔使,兩人負責統領魔門南路使徒,魔旗到處,八道盟豈有違逆不遵之理?」周老三聽得甚是愕然,訝道:「這麼說來,難道雄霸五嶺的八道盟,竟然也是同屬天魔麾下的支系來了?」

  常老二喟然長嘆一聲,說道:「現下咱們武林正道乃以冥月宮為首,那些旁門左道的小幫小會,卻是都奉天魔為主,另稱魔月宮,明擺著是要來與冥月宮分庭抗禮、一較高下。如今天下武林正魔相對,大戰一觸即發,下個月十五,嶓山憪巒峰上,那冥月宮十年一度宮主就任大典,冥月宮與魔月宮都要派出高強弟子出戰,誰要是輸了這一役,誰便失了武林盟主之位,天魔豈有不來加緊佈署一番的了?那八道盟雖惡,但比起天魔來,不過是人家所下的一著小棋,為求生存,自是要來加入天魔麾下才行,否則焉能這般迅速的擴大地盤來了?」

  那名鐵塔般大漢一直坐在旁邊默不作聲,這時猛然吸了口長氣,發聲說道:「咱們渾幫是近幾年才來竄起的渾人幫會,人數自不如丐幫來得多,但卻也非同小可。依我看,咱兩幫其實不過只在伯仲之間而已,誰也沒能真正佔得了贏面,彼此若能化干戈為玉帛,兩幫結合起來,未必不能來與天魔周旋一番,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蕭老大朝他斜眼瞟去,嘿的說道:「羅老四見識不差啊,怎麼便跟咱們徐幫主所想的全然一樣來了?」那鐵塔般大漢羅老四聞言微楞,說道:「這是我自個兒想來的,怎麼卻跟徐幫主一樣了?」蕭老大又嘿嘿笑了兩聲,跟著兩眉揚起,說道:「你說是你自個兒給想出來的?我瞧不是罷?那周老三當天是給季老三灌醉了過去,你可沒醉啊,難道就沒聽到那位沃兄弟後來卻又說起甚麼來了麼?」羅老四大嘴一張,獃楞楞的說不出話來。

  蕭老大哼了一聲,說道:「是唄,就說你想不起來罷!我瞧你那天是沒醉,不過就是吃撐了打盹過去,就只差沒來呼嚕呼嚕的丟人現眼,那裏還能聽得見旁人說的話來?」說著呷了口煙吐出,跟著又道:「我跟你說唄,前幾個月,咱們渾幫可與丐幫在那長白山狼峰口約會過,本來雙方是要好好幹上一場的,後來兩邊迭遇波折,各有盤算,這場架便沒能打得成。最後,兩方暫且休兵,甚且還達成了協議,意思就跟你剛才所說的一樣了。」

  羅老四大吃一驚,說道:「咱們當真要與丐幫聯合起來了?」蕭老大下頦昂起,鼻孔噴出好大一團煙霧,兩腿抖啊抖的,磔磔怪笑道:「甚麼真的還假的?咱們四個大老遠趕來野三關,你道會的是誰來啦?」羅老四一臉傻笑,說道:「是誰?」蕭老大哼的一聲,道:「真是豬腦袋,咱們現下談的不就是丐幫了麼,還會有誰?」

  羅老四喲的一聲,說道:「不得了,是丐幫那一位大哥要來?」蕭老大道:「是跟咱們四個在貴州打過一架的丐幫四袋弟子潘國壽。嘿嘿,這叫不打不相識,也讓丐幫弟子曉得咱們渾幫可也不是好惹的。那場架一打,潘國壽這傢伙從此就有了你我兄弟四個人的影子,因此這回他要來找兩頭蛇文錦江鬥上一鬥,為民除害,自忖沒甚麼把握,又不肯低聲下氣的來請幫內其他高手相助,卻是連夜派人來邀咱們兄弟四個助拳,你說來是不來?」

  羅老四聽得意氣風發,說道:「有架好打,怎麼不來?」說完,跟著一想,又道:「那兩頭蛇文錦江功夫如何?」蕭老大兩眼瞪去,說道:「幹麼?難不成你又未打先怕了?瞧你吃得這副又高又肥的神豬塊頭,就是挨上人家十刀八刀也不成問題,哪來這麼膽小怕死了?」羅老四辯道:「這叫知己知彼啊,怎麼是怕死了?」

  話聲方落,便聽得廟外一陣草鞋步聲響來,不久廟門外現出六個丐幫弟子,一人低聲說道:「渾幫四位大哥到了麼?」廟內四人應聲而起,先後跨出廟檻,走了出去。蕭老大見其中並無相識者在內,問道:「潘國壽呢,怎麼不見他來?」那人說道:「潘大哥前去迎接本幫北路八袋長老鍾閔聖鍾長老到來,無暇分身,因此特派小弟六人前來接應四位渾幫大哥。那潘大哥說,敝幫怠慢之處,隨後他自會跟四位大哥當面謝罪才是。」

  胡斐聽得大是愕然,暗道:『怎麼鍾閔聖已然甦醒了過來,甚且還來到了野三關?不可能啊,藥王說他至少得有一年半載才能醒得過來,即便如此,身子終究傷重難起,豈能四處行走來了?』他當下大起疑心,見渾幫四人毫無懷疑的跟著丐幫弟子離去,忙躍起身來,見一夥人正轉過矮叢行去,心中直想:『我該跟著上去查個清楚麼?但我輕功已失,內勁全無,跟上不遠便要給人發覺了,更何況我總不能放著瑤瑤跟雙雙兩個童兒不管啊?』

  他向來獨來獨往,身無牽絆,遇事自來極為果斷,加上一身高強武藝為恃,縱有危險,也能從容應付;但現下他毫無內功輔助,氣勁尚虛,便如江湖上尋常五流人物一般,即便是遇上昔日所瞧不上眼的武林三流人物,這時便也無法應付過去,何況身邊還有兩個稚齡孩童要來照顧,更是不能輕易冒得險來,否則萬一自己遭遇甚麼不測之難,卻要這兩個小小孩童如何是好?這時的他終於體會到身為人父的諸多難處,一旦有了小孩,顧慮多了,想的也就更多,自己安危如何那倒還在其次,最重要的卻是小孩能否平安,其他的也都只能無奈的放到一旁了。

  胡斐心中感嘆無限,耳裏聽著那一夥人腳步聲漸行漸遠,方向卻是筆直而去,心覺奇怪,暗道:『記得前方就是收割後的大片稻田,極不好走,這夥人不走大道,卻偏往捷徑行去,想來會面所在必是離此不遠。』

  這麼一想,當即轉頭朝熟睡中的兩童看去,心想自己去去就回,應該也用不上多久時間才是,當下一顆心蠢蠢欲動,便欲起身追尋那夥人而去。才起得身來,驀地想到雙雙經常半夜裏做著惡夢醒來,嚎啕大哭,總要他好言好語的哄上一段時間才能又再回睡下去,要是不巧他離去後雙雙再次驚醒過來,姊妹倆一旦不見了他在身旁,可不嚇得這兩個小小孩兒哭上大半天,甚且還一路追著找尋出來,就此而失了兩人蹤影,那豈不要後悔莫及了?

  他越想越是擔心,自是不敢輕舉妄動,長長嘆了聲氣,頹然坐下,心中想道:『我身無分文,武功又失,自不能再像從前那般逕往惡霸大戶裏強索路費,幹那劫富濟貧的勾當,否則強討不成,還得給護院武師打得遍體鱗傷,甚且還給拿住送到衙門裏去,那豈不是自己活該倒楣,更又連累到兩個無辜的孩童了麼?此處離著遼東數千里之遠,就算偷得馬來,那也得數月才能到達,更何況路上無錢住宿購食,兩個孩童又怎能捱得下去?』

  他在藥蠶莊時只想救出兩童脫離非人般生活,雖在病中,豪氣仍不減當年,卻未曾細想離了藥蠶莊後的諸般困難,更沒想到這時的他已非武功尚在時那樣的能夠隨心所欲,一旦遇上阮囊羞澀之時,各地都有惡霸奸商可當臨時財庫強索而去,自是從來不愁自己身邊沒有銀兩來使。然現下狀況丕變,他武功打不過尋常武師,身邊又有兩個孩童要來照料,這份擔子,說重不重,卻也不是容易就能解決的了。當下越想心頭越沉,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遠遠聽見鎮上來路方向似乎有著一大羣人高聲喧嘩而來,個個齊聲引吭高歌,唱著胡斐從未聽過的不知名曲子,時哭時笑,似怨似哀,便與那戲曲哭調實有同工異曲之妙。只是這群人聲音聽來甚是酣醉,唱詞模糊不清,幾乎調不成調,曲不成曲,宛如鬼哭狼嚎一般,當真難以入耳。

  未久,到得近來,歌聲更是響亮,兩童夢中一嚇,旋即驚醒過來,姊妹倆同聲大哭,慌得胡斐手忙腳亂,迭聲安慰哄來,心裏卻不禁一連串的咒罵上來。這羣人經過廟外樹林時似乎聽到了兩童哭聲,一人當即大聲喊道:「嚴四、嚴五、秃頭六,你們三個別再帶頭唱了,通統給我閉上鳥嘴,別嚇得人家小娃兒睡不著覺。」

  胡斐聽得大喜,忙哄著兩童道:「別哭了,別哭了,是讓咱們搭順風車的那些戲班裏的人呢。」當下搶出廟門,提聲叫道:「是陰兄麼?」樹林外那人聽他叫來,不悅答道:「甚麼陰兄陰鬼?我還陰娘咧。你既認得我,幹麼不叫『花蝴蝶』,卻來稱呼甚麼見他娘的鬼兄來了。閣下是誰?」胡斐笑道:「搭順風車的。」

  那人便是陰無望了,啊的一聲叫來,說道:「那麼剛才給嚇哭出來的娃兒聲,可不就是那兩個可愛的姊妹花來了?」胡斐未及答話,便聽得拍啦拍啦響個不停,凌亂曲聲倏然而止,隱約聽得啊喲、啊喲呼痛傳來,接著便聽見陰無望火然罵道:「幾個賤胚子就是皮癢欠人打,當真他娘的不打不開花,誰再給我哭爹哭娘的試試看。」

  胡斐聽著戲班大夥轉道走來,當即拉了兩童走到廟門,指著當先領頭而行的陰無望道:「你們瞧,大叔沒來騙你們罷,真的是戲班裏的那些叔叔跟阿姨呢。」兩童見了,這才止哭作喜,小臉上綻出一朵天真笑容來。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51
第十回 嗜賭如命

  陰無望走到近來,直趨兩童身前蹲下了腿,跟著雙手不知從那裏變出來的小枝棒糖,各遞一枝給了兩童,笑著哄道:「妹妹乖喔,阿姨跟叔叔們剛才喝了酒在練歌,沒想到卻嚇著你們了。」說話中兩眼朝廟裏望了望,兩眉深蹙,起身面對著胡斐問道:「你們三人打算上那兒去?」胡斐聽他問來,笑道:「遼東。」

  陰無望聽得一驚,提腔訝道:「遼東?你打算怎麼去?用走的?別說笑話了,你大人身子盡可捱得,難道這兩個小小女孩也跟著你一路走到遼東去麼?看你這副窮酸樣子,身上鐵定沒幾文錢,否則也就不用帶著兩個小傢伙住到破廟裏來了,是不是?我說你呀,活得大人大樣的了,一個人過活那還容易,身邊既然帶著兩個女娃兒,就別想要再來逞甚麼狗屁英雄面子,咱們大夥都是在外討生活的,誰沒困難過,又有誰沒來落魄過了?你護著自個兒面子不來說出困難,卻不是苦了跟著你的這兩個小小女孩了麼?現下別囉嗦,收拾了東西就跟我們去。」

  他一連串話兒說來,宛如潑婦罵街一般,越說越快,越罵越響,上句連著下句,不必吞嚥口水,更不用中間換氣,當真是一氣呵成,足見他訓練有素,罵人成習,便如吃飯喝水一般自然。胡斐給他罵得抬不起頭來,只覺句句一針見血,直刺入胸,當真反駁不得,待聽到最後,卻是要自己三人跟了他們走,訝道:「跟你們去?」

  陰無望朝他一瞪,說道:「你們不是要上遼東麼?」胡斐道:「是啊,那又怎能跟了你們去?」陰無望兩手扠腰,眉目豎起,說道:「難道你們上遼東很趕麼?」胡斐道:「那倒不會,能到就好了。」陰無望哈的一聲,哼哼說道:「這不就得了麼?所以才要你帶著兩個小女童跟著我們去啊。」胡斐奇道:「這話怎麼說?」

  陰無望嘆了聲氣,說道:「我說你呀,也不用點腦子想一想,若是不跟著我們,那麼你要如何帶著兩個小女孩上路?我跟你說,咱們戲班雖是各省各地城鄉裏趕場唱戲,但最終會到京城參與年度花旦競賽,之後再回到凌源縣老家,那便距離遼東不遠,如此豈不是幫你們省下了好大一段路來?」胡斐聽得大喜,道:「那得多久?」

  陰無望道:「花旦競賽是在每年的十一月舉辦,咱們沿途接戲賺錢,慢慢幌著過去,時間雖長,卻總也到得了就是,你擔心甚麼來了?我說呀,你在咱們戲班裏幫忙幹些粗活,包吃包住,每月一兩六錢工資,要是你省著點來花,到了凌源,那也能存下不少銀子才是,想來足夠你們僱車直返遼東的了。怎麼樣?這活幹是不幹?」

  胡斐忖道:『一兩六錢工資雖是少了點,但包吃包住,不用再花半毛錢,既省了路費,還可存下餘錢當做來日車資,總比三人餓著肚子上路的好。』當下說道:「既是如此,再重的活兒我也幹,卻不知貴班當家老闆的肯不肯收了?」陰無望奇道:「這倒怪了,我都說好每月一兩六錢工資給你了,要不你當我是誰來啦?」

  胡斐大是愕然,獃楞當場,作聲不得。那禿頭六笑道:「小老弟,我跟你說好了,陰無望這見鬼妖貨便是咱們『西園春』的花當家花老闆,戲號『花蝴蝶』,對外稱花不稱陰,否則當場變臉罵人,這樣你可懂了?」

  胡斐聽他這般極沒分寸的話語說來,不禁著實替他擔起心來,想那陰無望聽了勢必又要動怒出手打人。豈知大夥鬨堂大笑開來,那陰無望只是笑了笑,絲毫不以為忤,逕自說道:「時刻不早了,這就收拾了包袱去罷!」

  胡斐轉身入廟將兩童包袱拿了出來,耳裏聽得排骨蘇正自說著明兒要去找兩頭蛇文錦江打上一架的事來,甚麼賭注多少,誰要下場等等,當即插嘴說道:「兩頭蛇文錦江是麼?也不知他明兒在是不在了?」排骨蘇聞言大是驚奇,問道:「你識得兩頭蛇麼?怎麼知道他明兒或許不在了?」胡斐當下便將剛才廟裏的事說了出來。

  就見戲班眾人啊呀叫來,紛紛問道:「多久之前的事了?」胡斐道:「就在你們來時剛走不久,算起來也有好一陣子了。」排骨蘇急得跳腳,說道:「你有見他們往那裏去麼?」胡斐道:「他們朝前邊稻田裏穿越過去,也不知要上那兒去?」陰無望啊哈一聲,說道:「找兩頭蛇打架嘛,那定是在百蛇館前的廣場了。咱們快去!』

  胡斐見大夥興緻勃勃,無分男女,先前所喝的酒便似乎一下子全都醒了過來,爭先恐後的朝前奔去,誰也不想給人落在後頭而錯失了好戲來瞧,心裏便想:『這夥人要不是又都犯了賭癮上來,那裏還會三更半夜不睡覺的跑去瞧人家打架去了?』當下牽起了兩童慢慢跟在後頭走著,距離瞬間便給眾人拉了開來。陰無望遠遠看見,轉回頭過來抱起其中一個孩童,拔腿就跑,嘴裏說道:「別慢吞吞的,最後卻害得大夥沒來賭成,動作快一點。」

  胡斐啞然失笑,當下彎身抱起了左邊童兒跟在後面跑去,黑暗中卻認不出是瑤瑤還是雙雙,笑著問道:「是誰給我抱著呀?」女童暱聲說道:「是雙雙呀。」胡斐笑道:「花阿姨給的棒糖呢?」雙雙道:「棒糖給我吃了呀,但給雙雙棒糖的是陰叔叔,不是花阿姨。」胡斐哈哈笑道:「陰叔叔就是花阿姨了,他喜歡你們叫他花阿姨勝過叫他做陰叔叔,知道了麼?」雙雙不懂,睜著大眼好奇問道:「為甚麼呢?叔叔是男的,阿姨是女的啊。」

  胡斐給她這般問來,還真難以對她解釋清楚,嘴裏嗯嗯啊啊了好一陣,這才說道:「陰叔叔是男的沒錯,但他是戲班裏唱戲的,經常要扮成女的花旦來給人看,大家也都叫他花蝴蝶。你們叫他花阿姨,他會很高興的。」他用孩童易懂的話語來說,雙雙自然一聽就明白了,拍著手喜道:「我懂了,那我以後都跟姊姊叫他花阿姨。」

  胡斐稱讚了她幾句,腳下小心急趕,只覺田埂過了一道又一道,委實難走異常,對於自己失去周身功力與輕功一事,竟是沒能盡快適應過來,不免心有嘀咕,當下發力趕了上去。如此奔得半柱香時刻,隱約聽得前邊不遠處傳來么喝打鬥聲響,跑在前頭的排骨蘇回頭喜道:「大夥腳步加快,兩邊打得正是熱鬧哪。」

  這時眾人紛紛躍上了高埂,直朝左首一棟兩層樓屋院奔去。來到近處,就見偌大一塊廣場空地上,羅列著兩邊打扮不同的人馬,相對而立,目不轉睛的瞧著場中兩人拚鬥,各自為著己方兄弟加油吶喊。這時戲班人眾奔得近來,那左首邊便有十來名綠衣大漢持刀躍出,當中一人大聲喝道:「是那一派兄弟到了,報上名來!」

  陰無望揚聲道:「褚大常,你一雙狗眼難道是給牛屎糊了不成,認不出我來了麼?」那人啊的一聲,勃然怒道:「原來是你這隻又臭又騷的花蝴蝶。上回咱們的帳還沒清,老子正想找你算上一算,沒想到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陰無望怪笑數聲上來,說道:「笑話,咱們還有甚麼帳沒清的了?願賭服輸,這句話你懂不懂?」

  褚大常揮刀一劈,憤懣說道:「那是你們西園春耍老千,出暗手,否則我怎麼會輸?」陰無望左眉長挑,說道:「輸就是輸,咱們只看結果,不問過程。再說,又沒人規定你們不可以耍老千、出暗手,是你們自己本事不濟輸了,那還能怪得誰來了?」褚大常聽得火頭大起,喝道:「咱們今晚再拚個高下,瞧老子一刀劈了你。」

  陰無望伸手一擺,冷笑道:「急甚麼,待會兒等你賺了大錢再來找我好了。」褚大常聽到了錢,兩眼一亮,說道:「咱們還賭嗎?」陰無望嘿的說道:「狗說廢話嘛,不賭錢來這兒幹麼,難道是來瞧你這副狗樣的麼?」

  這褚大常兩眼外突,顴骨縮陷,臉大鼻塌,下巴形若斗栱,無論是正面或側面看去,十足一副鬥牛犬樣貌,偏偏他練的又是一門武林中少有的『飆浪犬掌』,江湖名號更是與狗相關,稱做『玉面神犬屠霸天』,是以其人甚麼肉都吃,就是不吃狗肉,以免給人譏笑是同類相食來了。

  胡斐搶到前頭看去,見場中交手的一方正是廟裏曾經會過四人中的周老三,手裏一對峨嵋鋼刺使來倒也頗具火候,下盤穩健,左進右迴,著著搶攻上前,直逼得對方手中鑌鐵八角鎚不住收短相護,看來贏面極大。當下兩眼盯瞧過去,就見周老三後頭站著丐幫模樣的二十多名漢子,當中一人面貌,隱然便是在鷹嘴頂上見過的鍾閔聖鍾長老,然其臉上竟是毫無重傷跡象,這倒真是奇了?他腹中狐疑,兩眼便緊盯著鍾長老不放,蹙眉深思。

  這時場內戰況丕變,那周老三使上一招『雙嵋擎天』,兩柄鋼刺左刺右撩上去,那手拿鑌鐵八角鎚的綠衣漢子一個迴鎚不及,身上當場流血掛彩,旋即戰敗而退。周老三揚眉而立,好不威風,說道:「喂,兩頭蛇,是好漢就別給老子畏縮在後頭當個臭烏龜,卻是盡派一些沒用的窩囊廢出來丟人現眼。這就跟老子一決高下了罷?」

  對面一名大漢身材魁偉,聲若雷震,呸道:「他娘的,才會那麼幾招貓爪上的功夫,便要自吹自擂起來啦?大塊林,換你上去,好好給我打得他滿地找牙,只要留下他一顆牙齒,老子便剁下你的一根手指來抵。」

  胡斐給這人聲音嚇了一跳,當即轉過頭朝這人看去,見他滿臉橫眉怒目,窮兇惡極,當真十足的一副地痞流氓樣貌;胸前衣襟開撇,露出裏頭黑毿毿的濃密胸毛,兩手扠腰而立,睥睨羣雄,便如沙場大將軍般威風八面,氣勢凌人。當下他心頭一震:『這人雖是渾身惡相,倒也不只光會唬人而已,瞧來手底下功夫兀自不弱才是。』

  這時就見左首陣列中蹦蹦兩響,大步踏出一座如山聳立般的巍峨怪漢來。兩頭蛇文錦江本來算是人高馬大的魁梧漢子,經得這麼一比,頭部竟是只到這名長腿長身碩大怪漢的腰間部位,瞬間矮了半截不止,當下便瞧得廣場上諸多人眾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周老三個頭短小精悍,兩相對照,便如巨人與侏儒的差別,高下勝負立判。

  原來這名巍峨怪漢先前乃是坐在陣後青石板地上,因此個頭看來便與尋常漢子一般,並無多大差別。待得這人聽令起身而起,身子便如一座小山般的從大片林地裏高聳而立,醒目非常,當真如巨人般的令人望而生畏。

  那周老三直瞪瞪地看著前方,又驚又怒,當下臉呈紫色,戟指罵道:「操你親娘乾媽的辣塊巴羔子,功夫打不過人家,卻派出這麼個鯨臉魚身的怪物大塊頭個兒來,也不怕江湖上的朋友們笑話麼?」這怪貌樣的碩漢頭大如斗,兩眼間距離隔的極遠,眼睛狹長細小,大嘴未張便已森然列齒開來,當真便如一隻海中鯨霸,駭人之極。

  兩頭蛇文錦江磔磔怪笑兩聲,說道:「老子親娘生來就沒見過,乾媽乾姊乾女兒一個也沒有,就算有,大夥兒排隊來輪也輪不到你這矮傢伙,囉哩囉唆的那麼多廢話幹甚麼?咱們在道上混的,原本即是弱肉強食,誰不是強吃弱,高欺矮,遇上了難道還能挑三撿四不成?你要心下怯了,不妨認輸拜服,光是跳著腳來罵有甚麼用?」

  那羅老四原本搬了塊大石坐在一旁,這時聽得兩頭蛇文錦江這般說來,手裏熟銅棍一撐,站了起來,便如一座鐵塔豎在廣場上,雖仍比不上那怪漢來得高長,但肥肥身軀卻是多了一倍有餘,當下朝前站出,嘿的笑來,說道:「咱們先前只說五場三勝分輸贏,可沒來說不能換人。現下咱兩方各贏一場,這回就由我羅老四接了罷。」

  就見他一雙象腿緩慢移向前去,看似遲鈍,然每走一步,廣場所舖的青石板上必留一道深深印痕,雖說他身子重量本已不輕,但要能如此的來深陷六寸鞋印,那份內力畢竟也是非同小可,否則焉能有這般功夫顯來?

  就聽得西園春戲班大夥不約而同的喝起采來,下注聲不絕於耳,賭盤瞬間翻轉,變成羅老四大佔上風,身價也就跟著水漲船高起來。那排骨蘇滿臉興奮的喊道:「來來來,大鯨魚對大神豬,當今江湖上千載難逢的良機,大家就算拚光了身家財產,那也值得啊,各位別客氣,身上有多少就下多少............哇哈哈,爽死我排骨蘇了!」

  胡斐聽得好笑,抱著倚在肩上睡著的雙雙回了身看去,驀地見到廣場上竟是黑壓壓的擠滿了人,大吃一驚,聽得鎮上傳來的篤、的篤,噹的一響,那是一更天了呀,卻那裏跑出這麼一大羣人來了?他瞧得又驚又奇,當下問了身邊一名戲班裏的白臉漢子,這些廣場上的人眾是打那兒冒出來的?那漢子回道:「咱們花當家與那褚大常說好了,各出一半當莊,跟著就到鎮上敲鑼打鼓宣傳,大家聽到有人拚鬥可來下賭,披了衣衫就全都趕來了。」

  胡斐聞言一愕,說道:「這鎮上有多少人?」白臉漢子道:「野三關嘛,六七千人總有的了。」胡斐瞧了廣場四周一圈,驚道:「那豈不來了一半啦?」白臉漢子笑道:「那是時間緊迫,僅能在鎮上幾條大街敲鑼么喝,這才只來一半,要不然啊,全鎮上的人都要跑來賭上一賭的了。」

  胡斐大感奇怪,問道:「這裏的官府衙門都不管的麼?」白臉漢子朝他斜眼瞟來,嘿嘿笑道:「衙門?這裏的衙門都是兩頭蛇文錦江給養的,黑幫當家,蛇鼠一窩,要衙門作啥?你眼睛瞧瞧去,那幾個捧著銀子正在下注的傢伙,身上穿的不就是衙門裏當差的衙服麼?」說著手指往前伸去,就見七八個衙役擠在人羣中高聲下注。

  胡斐大是嗟嘆,問道:「西園春不是戲班麼,怎麼跟著褚大常做起莊來了?」白臉漢子道:「趕場唱戲能賺得多少錢了?你別瞧咱們西園春驢車生銹,跑起來嘎啦亂響,道具更是陳舊不堪,這就以為大夥都是苦哈哈的臭窮酸。我告訴你呀,咱們明著是戲台上唱戲,後台下卻是各式賭具齊全,開賭場是真,唱戲則是聚集人羣的最佳手段,要不然那裏能在各地城鄉這般容易找來大批賭徒?嘿,你道那些人真的是來瞧咱們唱戲的麼?哈哈哈。」

  胡斐生性豁達,又喜愛賭錢,聽了反而覺得這夥人極是親切,當下笑了笑,轉過身繼續觀戰。就見大塊林與羅老四對眼而瞪,雙方兩手起式一擺,便要動手。那文錦江卻是手兒一擋,說道:「兩位慢一點動手。」說著從衣袋中摸出一張銀票,交給了旁邊囉嘍,說道:「拿去給花當家和褚大常,說老子下注大塊林一百兩票銀。」

  對面蕭老大聽了臉色一變,轉頭朝丐幫羣夥說道:「喂,潘國壽老弟,咱們難道要給人比了下去麼?」那潘國壽下頦長著一叢短鬚,聞言一楞,說道:「咱們是來找兩頭蛇的晦氣,又不是要比誰的身上銀子多,理他們作啥來了?」八袋長老鍾閔聖淡淡說道:「說得是。再說現下場子裏的又不是丐幫弟子,輸贏關咱們屁事來了?」

  蕭老大聽得勃然大怒,破啞著嗓子提聲罵道:「是你丐幫這姓潘的傢伙邀請我們兄弟四個前來助陣,你鍾閔聖身為堂堂八袋長老之尊,卻竟然說出這等違逆江湖義氣的話來。我倒想請問,你丐幫的臉還要是不要?」

  鍾閔聖斜目睨他一眼,說道:「笑話,我幫裏弟子邀請你們前來坐客到訪,那是念在江湖同道的面子上,卻不是看在四位那幾手見不得人的三腳貓功夫,沒的笑掉我的大牙,還來學人家裝闊賭錢呢?老實跟你說好了,像這種穩輸的賭注呢,咱們丐幫是絕對不會浪費半兩銀子的。你要有錢,自己拿錢出來啊,又問我們作啥來了?」

  蕭老大給他一頓搶白說來,氣得渾身顫抖,大聲喝道:「老四,回來,別打了。」羅老四聞言大愕,回過頭來問道:「老大,這場架的對手不錯啊,幹麼不打了?」蕭老大怒容滿面,放聲吼道:「你沒聽人家臭叫化子說了麼,咱們四個是三腳貓的功夫,還留在場子裏幹甚麼?給我回來!」羅老四朝大塊林瞪去,憤然退了下去。

  廣場上羣眾見狀,大聲鼓譟上來,有的更是破口大罵,都說賭注已經下了,怎能不打而退?當下亂烘烘的你喊我嚷,大喝倒采。蕭老大越想越氣,就要帶著兄弟三人離去,斗然間卻聽得有人在場外喊道:「蕭煙鬼,別中了計,他丐幫不打,咱們渾幫可不能放過了兩頭蛇。」蕭老大聞聲大喜,叫道:「洪香主,你們三位也來啦?」

  就見東首人羣忽的如浪起伏一般搖幌過來,跟著啊喲、啊喲的痛哼聲自遠而近,轉眼間廣場上羣眾倏地都給擠向兩旁,讓出了中間一條走道來。但見當中三個黑不溜偢的鐵塔般大漢闊步走來,手裏大刀足有兩尺來長,刀背上穿有碩大銀圈,提動時哐啷啷的直響,胸前衣襟敞開,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可與兩頭蛇胸毛互拚高下。

  胡斐見這三名黑黝黝的大漢到來,心中大喜,暗道:『洪湖三墨到來,這場架可有熱鬧好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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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w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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