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 雪山飛狐續傳 作者:狽風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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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wai 2008-11-9 15:37:4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9 17383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51
第十一回 夜鬥

  但見洪湖三墨三個黑不溜秋的鐵塔般大漢闊步邁進場內,身材頎長,膀寬肩厚,渾身肌肉紮實黑亮,淡淡月色中看來,宛若城隍廟裏黑面將軍般的令人望而生畏。廣場上羣眾見到三人異貌,俱都獃獃出神,噤聲而默。

  胡斐朝前凝目看去,見走在中間的黑傢伙臉有煞氣,眉心糾結,不怒而威,知道這人便是洪湖三墨中的大哥顏傳峰;左邊那位臉容嚴肅,右邊臉頰上有塊紅色胎記的是二哥顏傳嶙;走在右首的則是長著麻花痘子,神色高傲的老三顏傳嶟。他兄弟三人年紀各相差一歲,塊頭相似,但臉容樣貌卻是大不相同,極是容易分辨。

  胡斐當日在臥龍棧上曾聽鍾兆文大哥提到,洪湖三墨乃鄂北廣濟『玄鐵劈風刀』門人,該門現下所掌者乃素有『霹靂神刀』之稱的洪逸發掌門,是洪湖三墨的大師兄,威名極盛,其門派規模在鄂北當屬第一,實力雄厚。

  這時就見洪湖三墨中的大哥顏傳峰臉朝丐幫鍾閔聖長老望去,嘿嘿嘿三聲冷笑上來,沉嗓說道:「鍾長老,狼峰口一別,轉眼數月過去,你老可好啊?」鍾閔聖哼哼兩聲回敬過來,淡然說道:「好或不好,那都是我自己的事,又何勞你們渾幫掛懷來了?」顏傳峰冷道:「咱們曾在狼峰口交過手,莫非你老忘記了?」

  鍾閔聖道:「那又怎樣了?」顏傳峰倏忽笑來:「也沒怎樣,就只待會兒還要再次領教你老的遊身八卦掌,瞧瞧這門功夫經過數月來的變化,就是不知賸下了幾成功力,還使不使得出來?哈哈!」鍾閔聖臉色一沉,嘿嘿兩聲,說道:「老夫這套遊身八卦掌向來因人而使,至於閣下三位嘛,嘿嘿嘿........」言下之意,頗為不屑出手。

  洪湖三墨中的老三顏傳嶟聽他話中看輕了自己兄弟三人,當即兩眼眉角揚起,胸氣一吸,跟著便要開口大聲罵出,卻給老大顏傳峰舉手擋住,低聲說道:「三弟,別忙著罵。咱們先解決了兩頭蛇再說,你和你二哥兩人看緊了他,別給這傢伙逃跑了就是。」語畢,臉朝羅老四說道:「羅兄弟,你就下場去跟這怪漢鬥上一鬥罷。」

  羅老四聞言,大喜過望,當下精神振奮的朝著大塊林喊道:「喂,鯨魚臉的怪物,咱們好好打上一場罷。」說完,兩隻象腿朝前邁進場內,手裏熟銅棍朝後橫豎,左手虎爪向前,正是伏虎仗法的起手式『藏棍亮爪』。

  那怪貌樣的碩漢大塊林吼地一響,聲若山魈,牙鋒如刃,手拿一根粗長狼牙棒,蹦蹦兩步踏出,震動著廣場青石板地,跟著狼牙棒自下而上揮擊而出,帶得一道勁風忽的作響,勢道當真駭人。羅老四見狀,身後熟銅棍猛地翻出擊去,棍棒相交,梆的巨聲響然,便如大鑼敲來一般,震人耳膜。當下兩人怪聲叫嚷上來,隨即乒乒乓乓的硬擊蠻撞,狠砸猛打,那大塊林身量高大如山,羅老四雖是矮了他一個頭,但身子肥碩,可也不落了下風。

  廣場上羣眾眼見兩人勢均力敵,當真是好一場惡戰來瞧,無不興奮的粗紅了脖子拚命吶喊上來,各自為著下注對象不斷加油打氣,實與觀看鬥雞或鬥蟋蟀毫無兩樣,個個叫喊的兩眼突出,聲嘶力竭,宛若著魔一般瘋狂。

  胡斐原本站在前頭觀戰,沒多久便發覺身子似乎隨著人潮而向後移動,尚未定神,又覺自己雙足竟給周遭人羣擠得騰空而起,身子不由自主的就隨著人潮波浪給推擠到了後頭,絲毫抵抗不得,當真是莫名其妙至極。

  這時雙雙早已給四周紛亂聲音驚醒了過來,正仰直了身體四下瞧著,沒一會兒,她就發覺了此種怪異現象,覺得有趣極了,哈哈笑了開來,拍手笑道:「好好玩耶,好像浮在水面上,搖搖晃晃,跟坐船兒一樣。」

  胡斐卻是那裏還笑得出來,只覺身體周邊都是汗臭味,磨蹭來、磨蹭去的,當真難受至極。不多久,倏地感到自己雙足著地,再不猶豫,趕緊抱著雙雙東閃西躲的迴避人羣,正不知要往那兒去才好時,卻見到排骨蘇站在屋院前一堵牆頭上朝他揮著手,當即左繞右拐,一路穿梭過去。待得走到近來,就見牆頭上一排高位都給西園春裏的人給佔了,心裏不禁嘀咕道:『這些人也真沒江湖義氣,跑來這兒也不招呼一聲,害我在底下跟人擠著。」

  這時就聽得瑤瑤的聲音從牆頭上傳了下來:「大叔,雙雙,我們在這裏哪。」胡斐尋聲看去,見瑤瑤竟是坐在禿頭六的肩膀上,居高臨下,看得極是清楚,當下笑道:「瑤瑤沒睡麼?」瑤瑤道:「六叔叔說,這是難得一見的大鯨魚對戰大神豬,平常看不到的,所以不能睡。」朝前看去,啊的直叫:「快上來,大神豬危險了。」

  胡斐來到牆下,那排骨蘇蹲著身,伸長了手來,逕將雙雙給抱了上去。胡斐起腳往牆上一登,乘勢而起,當下右手攀住牆緣借力而上,隨即坐在排骨蘇與禿頭六兩人中間的空隙處,再順手將雙雙給抱了過來。

  他這時身在高處,場上諸般動態可謂盡收眼底。就見廣場中央圍成好大一圈,圈內兩人纏鬥正烈,手裏棒棍使的忽忽大響,厲風可達數丈開外。他見廣場上滿滿的都是人,顯然又比先前多了好多,人潮擠過來,擠過去,每個人都想看得更清楚。但前頭的人要來躲開棒棍所帶起的朔烈勁風,身子便不停往後退來,帶得人羣一陣波浪向後傳遞過去,便如浪頭一般無異,怪不得自己身在其中時,竟是使不出半點力來抵抗,就給推擠到了後頭。

  他想通了這層道理,不禁微然笑來。當下細瞧了廣場上羣眾,發覺這些人雖是瞧著熱鬧而來,然每人臉上均是神色慓悍,即便是女子,亦頗有巾幗不讓鬚眉之姿,身上所著服飾也與一般漢人迥異,不禁好奇的問著身旁排骨蘇道:「蘇大哥,怎麼野三關鎮上的百姓如此嗜賭如命,又愛熱鬧,身上衣著也與漢人不同,卻是為何?」

  排骨蘇笑道:「野三關住的都是五峰土家族,擅長打獵喝酒與賭錢看熱鬧,尤其對這種拚鬥賭注更是瘋狂,只要聽到那兒有人拿刀拚命,周圍便有人起莊對賭開來,那是絕對不會錯過的了。咱們西園春南北來回跑,野三關是每年必到之地,那一回不是吸引了鎮上百姓半夜不睡覺的來大賭通霄,這又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了?」

  胡斐聽了,才知何以廣場上竟會擠來這麼多的鎮上百姓,心中一笑,當即轉頭朝場內看了過去。

  這時就見大塊林使出狼魔棒法來,以高壓低,手裏狼牙棒使得密不透風,逕將羅老四給罩在狼魔朔風圈內,脫身不得。那羅老四邊閃邊退,手裏熟銅棍並不與大塊林狼牙棒相交撞擊,卻是尋暇抵隙,或以棍端上所嵌入的半月型犀利彎刀直取胸腹,或以棍身下端所佈滿的鋼刺砸敵下盤,招式穩練,雖退不亂,自是他這門伏虎仗法中的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的心法要旨了。

  那大塊林高碩威猛,便如一頭巨獸揮舞手中大棒,蠻力極強,一旦給他狼牙棒掃中,那裏還有命在?若非羅老四這等宛若鐵塔般的龐大身軀,膂力過人,否則誰敢下場與之搦戰開來,難道是嫌自己命太長來了不成?

  就見大塊林狠砸猛揮,步步向前,倏地身軀幌動,宛如一頭巨鯨張鰭鼓尾,猛然衝將上前,手裏狼牙棒便朝羅老四胸前斫落而至,其勢驚人,威不可當。

  羅老四見他這招過於厲辣,自是硬碰不得,但卻也不願再來退讓半步,當下大喝出聲,以棍柱地,一個肥大身軀竟爾乘勢躍掠上去,便如撐著長竿跳高似的,雙腿凌空彎曲,以勢帶勢,偌大身子彎上避過狼牙棒的揮擊;跟著當空大吼,兩足猛地踢出,高度恰好到得迎面而來的一顆碩大腦袋,砰的巨響,踹得大塊林向後直飛出去。

  那大塊林何等巨物,身子一旦給踹得向後直飛而出,當場撞得後面數丈外十來人東飛西倒,那當先受力最重的六七人,更是已然軟癱在地,宛如肉泥,可謂死得慘不忍睹,倒楣至極。

  這時羅老四持棍凌空一翻,便如飛天將軍般的自天而降,湛然若神,威風八面。就見他落下地來,兩腿隨即左曲右弓,手裏熟銅棍朝後橫豎,左手豎佛而立,正是伏虎仗法中的收手式『伏棍朝佛』。

  當下廣場羣眾暴起震天價響的喝采,紛紛喊道:『大神豬,大神豬』。

  那兩頭蛇文錦江氣得面色鐵青,吼道:「大塊林,你他媽的難道給人一踹就死了麼?還不給老子爬起來!」就見大塊林兩手往地上一撐,慢慢站起了身,幌著一顆碩大腦袋甩了甩,跟著見他朝地上呸的吐出十來顆牙齒,裂嘴笑來,果然上下牙齒均已斷去了好大一排,滿嘴鮮血直淌,模樣更顯怪異可怖。

  羅老四朝他笑去,說道:「喂,相好的,咱們還打麼?」大塊林手中狼牙棒早已掉落一旁,他也不理,張大了嘴傻笑,隨即兩手擺出湘拳架式,兩腿蹦開微蹲,雙拳緊握於胸,兩頭相對,正是一招『霸王出巡』。

  羅老四見狀,逕將手裏所拿熟銅棍交給了周老二,側身迎上一擺,左步弓馬,右步曲河;左手緩伸向上,虎朝掌下;右手後伸微攏,掌心向上,卻是伏虎掌法中的『隱虎獵王』,其意卓然,直搶上鋒。大塊林不識此招妙意,上身未動,兩腿微蹲中,蹦蹦跳躍向前,姿勢奇詭,躍到近來,雙拳交叉擊出,卻非湘拳一派可認。

  羅老四微微吃驚,原料他使得乃是鄂北常見的尋常湘拳,豈知發拳打來卻又不是,眼見來敵拳路怪異,當下便應以一招『否極開泰迎春回』。這招乃是伏虎掌法中的『隱掌』,內蘊空柔,謂以『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似守非守,欲攻而攻,諸般後著盡皆隱於無形,自可以勢卸招,雖危而不敗。

  就見他雙掌倏合,以拙化異,待得大塊林雙拳擊到,兩手向外一拓,拳掌相交,身子各都一震。羅老四當下兩臂朝上振起,身勢斜轉,雙臂右推左拉,將大塊林雙拳扭向一邊,左足跟著起腳勾去,喝道:「倒下了。」

  未料他這一勾,竟是宛如勾到了一根鐵杵給釘在地上,絲毫紋風不動,心中直覺驚道:『不好!』

  但聽得廣場人眾咦的一聲,紛紛昂起了頭看去,就見一人忽的飛向半空,雙手雙腿亂揮亂抓,嘴裏啊呀直叫直嚷,旋即猛地重重跌落墜地,發出轟然巨響,直震的廣場人眾立足不穩,當場倒成了一片人海,蔚為奇觀。

  胡斐坐在牆頭上隔得稍遠,未能看清楚兩人過招的實際情形,只知羅老四似乎略佔上風,更聽得他嘴裏大聲喝著:『倒下了』,那是十成的把握了。豈知隨著羅老四大喊聲中,忽的響來,一道灰影飛上了天,當真是宛如飛龍在天一般,跟著轟然巨響,凝眼瞧去,場上還真的是躺著有人,只不過那不是別人,卻是羅老四自己了。

  這時廣場羣眾已然相扶而起,見到大塊林依然聳立當場,不動如山;那羅老四卻是正面撞地,四肢大開,渾身抽蓄不斷,有若痙攣,足見這一撞非同小可,要能爬得起來,當真非人所能。

  廣場羣眾獃了半晌,這才又暴起震天價響的喝采來,紛紛喊道:『大塊林,大塊林』。

  兩頭蛇文錦江滿臉得意神色,轉過了頭,直朝西園春戲班大夥聚集處喊道:「花當家的,賠銀可給老子準備好了,要敢少著一兩半錢,瞧老子燒光了你西園春。哈哈哈!」陰無望提聲冷笑數聲,說道:「老娘當莊,甚麼時候賴過你的帳來了?現下你們兩方不過打成了平手,誰輸誰贏,我說啊,那可還不一定哪。」

  他話才說完,就見地上趴著的羅老四撐起了身,呸的也是吐出好幾顆牙齒來,嘴角淌著血,兩眼滿佈紅絲,直朝大塊林瞪去,喝道:「大鯨魚怪物,你使的甚麼邪門怪招?咱倆再比上一場,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好漢子。」

  他剛才給大塊林使出怪招,扣住了自己手腕雙臂,偌大肥碩身軀竟給扔上天去,實是他生平未有的大辱,到現在仍是想不出這怪漢用的是甚麼法門,直氣得他七竅生煙,顧不得身骨欲裂,渾身擦傷,兀自逞強上前搦戰。

  洪湖三墨中的大哥顏傳峰見他傷得不輕,朝前一站,說道:「羅兄弟,你且退下歇息。咱們要與兩頭蛇大拚一場,那是生死之戰,眼下便無須來與這怪漢非要鬥出勝負不可,免得折損人力,誤了幫裏大事。」羅老四聽得明白,便道:「洪大香主,咱們既是要與兩頭蛇拚鬥,這怪漢留著極是威脅,不如讓我下重手將他殺了罷?」

  顏傳峰道:「殺他倒是不必。你瞧這怪漢傻楞楞的全不濟事,人家叫他幹啥就幹啥,毫無自主能力,若不是兩頭蛇驅使著他四處為惡,想他能有多少本事了?咱們先將兩頭蛇挑了,那便樹倒猢猻散,八道盟也就少了野三關的當頭勢力,於我幫而言,自是一大利多的了。」羅老四聽他分析說來,當即點了點頭,逕自退下休息。

  兩頭蛇文錦江站在對面聽得極是清楚,愈聽愈怒,冷言冷語的說道:「嘿,好大的口氣,憑你們渾幫幾人就想把我兩頭蛇給挑了?告訴你,乘早回去做你他媽的春秋大夢罷!」顏傳峰轉過身來,臉容肅然,說道:「文錦江,你為惡野三關那也就罷了,卻是何以滅了霧茶村,做出這等泯滅人性的事來?」

  文錦江嘴角斜撇,哼道:「你別亂栽贓啊,沒憑沒據的,便將一干兒事全往我身上推來,難道你瞧見啦?」

  顏傳峰嘿嘿冷笑兩聲,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要證據是麼?那倒容易的很,」臉朝身後的兩名兄弟叫道:「二弟、三弟,將這丐幫冒牌長老給拿下了!」顏傳嶙、顏傳嶟兩兄弟聽到大哥叫來,當下再不打話,二人回身便朝丐幫八袋長老鍾閔聖站處探掌抓去。丐幫弟子大吃一驚,紛紛喝道:「幹甚麼?」朝前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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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千鈞一髮

  那鍾閔聖似乎早有所防,一聽顏傳峰叫來,不待他兄弟二人趨近,早已退後兩步,雙手抓住幫內弟子後領,朝前就送,便如現成盾牌一般。洪湖三墨兩兄弟一抓未中,順手推開擋道的丐幫弟子,喝道:「那裏走?」踏上兩步,同使擒拿手抓了過去。鍾閔聖在兩名弟子肩膀上一捺,高躍而起,掌上用力,推得兩名弟子朝前跌去。

  二哥顏傳嶙見狀大怒,身子一矮,肩膀朝跌來的兩名丐幫弟子撞去,砰的響來,那二人撞飛了出去。三弟顏傳嶟乘著空隙跟著躍起,大刀揮出,逕削鍾閔聖腳踝。那丐幫四袋弟子潘國壽見到,奮不顧身的自左撲來,兩手大開的抱住了顏傳嶟龐大身軀,兩人身子一跌,同時滾了下去。

  顏傳嶙眼見鍾閔聖已然躍到了圈外,急得跳腳,當下兩手握刀,哇的大聲吼道:「都給我滾開了,擋我者,碎屍萬段。」當下大刀霍霍,朝著左右亂揮,嚇得兩旁羣眾驚叫連連,誰敢不讓?就見羣眾倏地讓出一條道來,盡頭處正是丐幫鍾閔聖長老的背影。顏傳嶙見狀大喜,正要躍步上前追擊,卻見鍾閔聖竟是一路退了回來。

  顏傳嶙心中大奇,忖道:『搞甚麼鬼?』定睛看去,就見鍾閔聖邊退邊閃,正步步朝後退來,似乎他前頭給甚麼厲害東西逼住了,非但闖不過去,甚且還給一路逼退了回來。顏氏兩兄弟瞧得大是驚奇,雙雙奔躍上前,到得近了,就見道道劍光透過鍾閔聖身子閃來。他二人知道是幫手到了,大是興奮,當下守住了鍾閔聖後路。

  就在這時,丐幫弟子二十來人奪了刀械急奔過來,那潘國壽邊奔邊罵:「不講義氣的賊廝鳥臭渾幫,竟敢圍攻我丐幫八袋長老,老子這就跟你們拚了。」顏氏兩兄弟見狀,正欲上前分說清楚,卻聽得身後一人提聲罵道:「潘國壽,你這混帳王八生不了蛋的爛傢伙,想打架是麼?來來來,俺季老三奉陪到底。」

  但見一名魁梧山東大漢越眾而出,手握旋風大刀,滿臉鬍渣未剃乾淨,瞧來甚是兇惡,見到洪湖三墨兩兄弟時哈哈笑道:「兩位香主,這裏交給俺季老三得了。老子一夫當關,那裏瞧得上丐幫這些傢伙來了?」說完話,猛地張口大喝,身子朝前躍去,大刀翻盪而出,使的竟是他黑風門的狠辣招式「黑風淒雨六十三式」」。

  顏傳嶙見他出招毫不容情,怕真傷了丐幫弟子,忙朝三弟顏傳嶟說道:「三弟,這裏有我應付,你去幫季老三,別讓他傷了人。」顏傳嶟應了,提刀躍上前去。他轉過頭來,見到鍾閔聖已然退到近來,眼睛朝前看去,見持劍在前擋得鍾閔聖不住倒退的,正是河北保定庚堂所屬的沃德錡,怪不得能逼得這人前闖不過,他武當派劍術果真了得。當下喝道:「閣下膽敢冒充丐幫八袋長老,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左掌一劃,朝鍾閔聖背部拍去。

  鍾閔聖聽到背後風響,身子側過,兩掌同時發力攻出,嘴裏提氣叫道:「兩頭蛇,還不動手?」

  兩頭蛇文錦江遠遠聽見,眉兒緊蹙,心中唸道:『你這麼喊來,豈不讓人知道咱們是一夥的了?』見他正給一劍一刀逼得左右支絀,逃脫不得,要是給渾幫抓了去,諸般秘密勢必都要洩露,說不得,只好先救了他再說。當下對身邊囉嘍喝道:「快拿老子的青龍偃月刀來!」那囉嘍笑道:「早給老大備著了。」轉身叫人送了上來。

  文錦江提過形如偃月的長柄大刀,朝著百來人的手下喊道:「渾幫竟敢來咱們野三關地盤上撒野,這就不再是比武叫陣了。大夥兒不用客氣,給他娘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殺他個痛快!」大刀一揮,帶頭朝前殺去。

  洪湖三墨中的大哥顏傳峰見狀,大聲喊道:「丁堂弟兄們,這都出來了罷!」就見廣場四周羣眾裏頭,附和聲此起彼落,長刀豎起,發一聲喊,全都躍了出來。那文錦江瞧得殺性大起,叫道:「弟兄們,都給我殺了!」

  顏傳峰見他如猛虎般撲到,手裏長刀一握,大吼一聲,迎了上去。

  要知洪湖三墨兄弟三人乃渾幫鄂北丁堂香主,那霧茶村滅村慘案已在兩湖間傳的沸沸揚揚,當下便率了五六十名堂內幫眾趕至湖南,連日追查下,獲得了諸多線索,便即一路追尋上來,三人卻也沒來料到會與八道盟在野三關的兩頭蛇勢力對上,所幸這回帶來的幫內兄弟不少,否則這一回恐怕便要栽在這裏了。

  那沃德錡眼見雙方成了羣戰之局,兩頭蛇文錦江又是野三關鎮上的地頭惡霸,這處百蛇館裏所養囉嘍著實不少,戰況自是不利於己方渾幫兄弟,當下手裏劍招緊催,連進數招凌厲攻勢。他見鍾閔聖所使掌法飄忽怪異,自不是遊身八卦掌的開闔渾厚可比,罵道:「你不是會使遊身八卦掌麼,怎麼卻是一眛用上這等邪門掌法來了?」

  鍾閔聖見他劍式斐然,識得是武當派的『武當六路劍法』,不禁勃然大怒,提聲罵了回去,說道:「你堂堂武當名門弟子,怎地卻是自甘墮落的加入了渾幫?這不是邪門妖幫又是甚麼?」說話中接連避開六劍四刀,後腳踢出,逼得洪湖三墨中的二哥顏傳嶙猛地向左避開,當下回轉了身,兩手卻是如蛇化開,直朝沃德錡腰腹按去。

  沃德錡最恨人家來提武當舊事,聞言怒不可遏,又見他使上這招『靈蛇魔掌』,正是魔派中的人物,當即喝道:「好妖魔,還來冒充是丐幫長老麼?」劍刃回翻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刃鋒直朝鍾閔聖脖頸削去。那鍾閔聖從未見過如此快速絕倫的劍法,當場嚇的魂飛天外,兩腿一軟,再顧不得甚麼招式面子,著地跪去,跟著就如滖狗夾尾般忽的從沃德錡跨下兩腿間穿過,瞬間溜躲到後面去了。

  沃德錡這招武當六路劍法中的『迴光返照』何等凌厲,自來劍下不留人命,豈知竟給這人使出這等喪盡顏面的脫逃之術,不惜從他跨下穿過來逃過一劫,當真是豈有此理之極。這時的他心中罣怒非常,正欲迴身再刺他幾個窟窿出得氣來,猛地卻是聽得背後生風,掌勢勁遒,這當兒裏實不容他稍有猶豫,右足一登,乘勢高躍而起。

  正所謂『差池燕起,振迅鴻飛,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髮之際,沃德錡避過兩掌襲擊,未及回身落下,即見顏傳嶙正與鍾閔聖對了一掌,大刀劈去,又給他使了怪招避開。沃德錡落下地來,迴身躍出,手裏長劍如浪捲去,見鍾閔聖不敢直攖其鋒,當即一招『青龍出水』,劍勢上撩,左掌呼的一聲打了出去。

  鍾閔聖見狀大喜,側身避開劍鋒,倏地使招『鎻手攢拳』,右肘一擺,翻手抓住了沃德錡右腕。

  沃德錡臉上微笑上來,左手前送,見他果真來拿自己的『肩貞穴』,身體當即順勢朝前迎去,左手倏地反轉上來,一拉一扯,喀喇一聲,鍾閔聖右肩關節立時脫臼。那鍾閔聖吃痛大叫,左拳繞擊過來。沃德錡冷哼出聲,出手如電,喀喇、喀喇數響過去,就見鍾閔聖雙腿跪地,兩肩下垂,渾身再也動彈不得。

  沃德錡使這一手『分筋錯骨手』本來平平無奇,幾乎不論那一門那一派都會練到,只是出手奇速,鍾閔聖未及反應上來,肩腿關節瞬間都給他脫臼卸了去,痛得他額頭冒汗,兩腿無力支撐,就地跪了下去。

  那丐幫潘國壽正給季老三逼在一旁,這時見到鍾長老跪下地來,那裏還忍得住,當下便如發了狂似的亂揮亂砍一通,乘著季老三往右閃去,身子朝左繞過,跟著便一路橫衝直撞的猛攻過來。沃德錡喝道:「丐幫弟子們可看清楚了,這人真是貴幫的八袋長老鍾閔聖嗎?」說話中兩指朝鍾閔聖下頦一捏一掀,撕開了一層面具來。

  潘國壽聽他喝來,身形一頓,朝跪在地上的鍾長老看去,卻見這人臉頰瘦削,肌膚微黃,與那鍾閔聖長老的圓潤面貌差異極大,那是一見即知,不用多說的了。他見沃德錡手上拿著一具軟皮面具幌動著,啊的一聲,朝著地上那人戟指罵道:「操你娘的十八代祖宗,竟敢冒充本幫八袋長老,還要老子聽命於你,這就一刀劈了你。」

  顏傳嶙手裏碩長大刀打橫擋去,說道:「潘兄弟,先問清楚了再說。咱們現下須得合力對付兩頭蛇文錦江,還請貴幫弟兄們這都住手了罷。」潘國壽臉上發紅,趕緊喝令同夥休戰,跟著瞧了場上混戰一團的雙方局勢,見到蕭老大兄弟三人正給二十來人圍住廝殺開來,當即朝著幫內弟兄說道:「咱們相助渾幫,合力殺了兩頭蛇。」

  顏傳嶙見丐幫弟子們提刀攻了上去,伸手抓向跪在地上假冒鍾閔聖漢子的後領,提了起來,說道:「你是天魔底下的人物了,怎麼卻冒充起人家丐幫長老來了?」那漢子給他提在半空,便如小雞給老鷹大爪子勾住一般,忍著痛放聲說道:「大丈夫死則死耳,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快一刀將老子殺了罷。」

  顏傳嶙哼的一聲,說道:「你倒說得好聽,甚麼大丈夫、好漢子,要真如此,怎會幹下霧茶村這等事來?」這漢子聽到『霧茶村」三字,臉上發青上來,閉口不語,額上的汗卻是越流越多了。

  這時沃德錡與季老三也都躍入了場內,刀劍同出,左砍右刺,轉眼間便殺了十來人,繼續朝前攻去。

  這邊廂顏傳峰正與兩頭蛇文錦江戰得難解難分,兩人銖兩悉稱,功力悉敵,誰也無法在一時三刻間就搶上贏面,但見刀光閃耀,噹噹交鳴,便如兩尊天神般的捉對廝殺不休,是最受廣場羣眾注目的兩對焦點之一。另外一對,便是先前交戰過的大鯨魚與大神豬,他二人這時徒手相鬥,拳拳到肉,打得砰蓬大響,戰況可謂極慘極烈。

  那兩頭蛇文錦江雖是身材高大,但在洪湖三墨的鐵塔般龐大身軀對照之下,當場便要小上了一號,然其靈活之勁卻也成了正比,刀出刀回,迅速俐落,從不在同一個位置上停留過久,手上青龍偃月刀刀柄極長,也可用做長槍來使,如此遊身而鬥,自可大佔便宜,敵人大刀卻招呼不到他的身上。

  兩頭蛇文錦江這主意原本不錯,但也有個極大的缺點,那就是得費上較敵人更多的體力才行,時間一長,功力便要跟著耗損,若非身懷高深內力,豈有不敗之理?顏傳峰身為洪湖三墨中的老大,江湖經驗豐富,一見兩頭蛇文錦江繞著他遊鬥上來,倒也不急著搶攻過去,大刀護胸,雙腳左進一步,右退一步,來來去去只是兩步,無論兩頭蛇轉到那個方位,他始終面向著他,好整以暇的邁步調氣,倒要看他甚麼時候才會喘出氣來?

  胡斐坐在牆頭上看得極是清楚,見那文錦江先前還會乘隙出刀攻去,繞得十來圈後,兩腿跳躍中似乎頗含韻律節奏,當下便將注意力移轉到他的腳下雙足,心中默數上來,數了兩圈過去,發現每一圈都正好是九步跳躍,不多不少。他心中忖道:『為甚麼是九步?十步或八步難道不行麼?』猛地想到文錦江的名號『兩頭蛇』,這裏又是甚麼『百蛇會館』,當年曾聽得趙半山大哥提到過有關『蛇蠍門』一派的事來,該門最令人忌憚的便是『九影蛇蹤』武功,乃是取其蛇類繞圈而戰的靈感而來,當中又有所謂的『狐沙射影』毒物,最是厲害不過的了。

  要知蛇蠍門乃是雲南邪教一派,擅使毒物攻敵,雖比不上雲南五毒教用毒之精妙,卻也不可小覷以待。所謂的『狐沙』,指的就是域。這是一種能含沙射人,使人發病的水中毒蟲,亦稱做『短狐』。

  用毒之人,只須小心將之撈起,餵之仙毒五味,三月之後,曝晒成屍,再搯搗成粉,這就製成了所謂的狐沙厲毒。對戰之時,可淬於刀劍箭頭之上,亦或將狐沙裝入暗格之內,酣戰中趁敵不備之際,噴灑而出。此物無色無味,猶如空氣之虛,旁人自是無以得見,難以閃避,因而個個就此中毒而亡,故稱『狐沙射影』。

  胡斐想到『狐沙射影』這門毒物來,背脊一陣寒涼上來,逕將懷裏所抱的雙雙交給了排骨蘇,站起身來,揚聲叫道:「顏傳峰香主,小心兩頭蛇要來施放『狐沙射影』毒氣。」顏傳峰聽得『狐沙射影』四字,當即領悟,心中暗道:『我忒地糊塗了,怎麼忘了兩頭蛇便是蛇蠍門裏的人,豈有不懂得施放狐沙射影毒氣的道理?』

  兩頭蛇文錦江聽得胡斐叫破他的詭計,臉色一變,見顏傳峰欲要斜退開去,身子朝右急繞中,竟是倏地反向過來,自左而繞,嘴裏哈哈大笑,說道:「顏大香主,瞧瞧老子的這門『九影蛇蹤』練得如何?」左足一蹦,加速朝左繞圈過去。顏傳峰只覺身子一震,眼睛朝前望去,似乎便有好幾道兩頭蛇的身影飄過,忙定了定神,右足朝後退了一步。豈知那兩頭蛇速度好快,這時已然繞了一圈回來,放眼看去,周邊前後竟然都是兩頭蛇的身影。

  顏傳峰心呼不妙,當下只覺頭昏眼花,焦距無法集中,只得閉緊雙目,大刀豎起,聽得蹦步聲自後繞來,嘴裏大吼一聲,猛地朝左揮去。文錦江花了這許多功夫,等得便是這一刻,身子當下高躍而起,右手在青龍偃月刀的刀柄上按下機括,嗤地一聲細響,便如蟲鳴一般,卻不見有絲毫氣體噴出。

  文錦江閉緊了氣息,心中大喜,正要落下地來,驀地只覺一股微風迎面飄來,大是愕然,當即尋著這道風向望去,竟是見到顏傳峰身後不遠處站得有人,手裏拿著兩把大扇子猛搧,盡將他剛才所噴出的『狐沙射影』全都給搧吹了過來,直嚇得他魂飛魄散,當下一口氣息不禁岔了開來,連吸了好幾道進去。

  就見文錦江落下地來,兩腿軟虛,差點立足不定,忙擺樁穩住身子不倒,這才看清楚拿著大扇子搧風的不是別人,正是剛才站在牆頭上叫破他詭計的那個臭小子。他心中當真恚怒交迸,正要大罵出口,不意胸腹處猛的麻痺上來,雖只短暫一麻,卻已經讓他嚇得臉無人色,忙顫抖著手到懷裏摸出了一隻小盒鐵罐,取出藥丸吞了。

  原來他二人交戰之處離著胡斐所在牆頭極近,胡斐眼見情勢緊迫,焦急萬分,當下便自牆頭上躍下地來。就在他擠過擋在前頭的人羣時,見到兩位孩童手上拿著好大一把葉扇,這是五峰土家族的特產,夏日裏用來趕蚊搧涼,下雨時還可當做孩童遮頭避雨的小傘,可謂用途廣泛,十分好用,是以孩童們出門時便都會給大人塞上一把葉扇拿在手裏。胡斐正不知如何解危的好,見到兩童手上的葉扇時靈機一動,當下伸手奪過,趕到顏傳峰身後之時,正好碰上文錦江躍起施放毒氣,二話不說,當即揮動兩手葉扇,雖說有點滑稽可笑,但也真是別無他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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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血債血償

  洪湖三墨中的大哥顏傳峰睜開眼來,見到兩頭蛇文錦江臉上慘無人色,森白泛綠,這當兒竟全不理會彼此尚在交戰之中,當場盤膝坐腿,逕自調起氣來。他心中茫無頭緒,不知這兩頭蛇文錦江搞得甚麼鬼,卻又怕自己中了狐沙射影的厲毒所害,趕緊試著運氣周身一遍,發覺經脈俱都正常,毫無中毒跡象,這才稍覺心安。

  胡斐躍上前來,在他身旁說道:「顏香主,兩頭蛇中了自己施放出來的狐沙射影,雖然即時吞了救命藥丸,但三日內不得提氣使力,否則便要命喪當場,成了一條乾扁扁的狐沙黑蛇了。」顏傳峰聽他話聲頗為熟悉,面貌身形更似見過,但卻始終想不起來,這名身穿莊稼漢粗布服飾的漢子是誰,奇道:「尊駕如何稱呼?」

  胡斐笑道:「俄頃風起雲墨色,冬日漠漠向昏黑。一夜西風吹不住,月白霜清臥蘆花。顏香主,咱們數月前曾在狼峰口望峰崗會過,當時兄弟留著滿臉絡腮鬍子,與現今容貌大不相同,怪不得你認不出我來了。」顏傳峰啊的一聲,說道:「你便是雪山飛狐胡斐了,那日臥龍棧中無緣一敘,卻想不到竟是在此相遇。」

  兩頭蛇文錦江原本閉目調息,聽得『雪山飛狐胡斐』六字,瞿然一驚,睜開眼來,訝道:「閣下便是雪山飛狐胡斐?」胡斐奇道:「你認得我?」文錦江嘿嘿冷笑兩聲,自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眼,便又閉上眼,不再說話。

  顏傳峰原本不知文錦江如何會給自己的狐沙射影厲毒所害,待見到胡斐手上兩把大葉扇時,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先前感到背後一陣異風倏起,當時他給文錦江使出九影蛇蹤功法繞圈迷眩,頭腦昏沉,無暇細想,這時方知剛才實是九死一生,若非胡斐巧計突發,現在中毒的便是自己了。他兄弟三人數月前曾與胡斐一戰,雖是敗於其手,卻對胡斐武功深感敬佩,後來又見他與鍾氏兄弟交好,是友非敵,兄弟三人敗戰之恥便不放在心上了。

  顏傳峰既知胡斐救了自已一命,心中大是感激,見了文錦江冷笑上來,不禁怒道:「你命懸我手,還來冷笑甚麼?」胡斐轉念極快,深知其中必有蹊蹺,說道:「顏香主,咱們須得挾王制臣,這就要他手下都歇戰罷鬥,再來好好盤問這隻臭蛇。」顏傳峰聞言,當下提刀抵住文錦江脖頸,提聲喝道:「兩頭蛇沒命啦,還不住手?」

  文錦江手下囉嘍聞言大驚失色,各自退開望來,待要來救,卻見老大給人拿刀架住脖子,豈敢輕舉妄動?

  這時廣場內對戰雙方俱皆歇鬥下來,唯獨大塊林與羅老四仍是拳腳交加,喝聲如雷,打得難解難分,於周身事物全都充耳不聞。兩人一眛酣戰,當真是火紅了眼,那大塊林斗然間砰的一拳,擊在羅老四腹部,自己胸口卻也結實挨了一掌,蓬的響來,兩人各都騰騰騰的退後三步,彼此怒目相向,拔拳又要再次拚上前去。

  顏傳峰見狀,刀刃朝文錦江脖頸使力上去,喝道:「兩頭蛇,還不叫你手下退了開去,當真想死麼?」文錦江橫眉豎起,怒道:「老子要不是中了毒,難道還會輸給了你麼?」顏傳峰哼道:「你身上所中厲毒,還不就是你自己給下的手麼,這能怪誰來啦?你道我當真不敢殺你是麼?」說著刀鋒淺劃肌膚,滲出血來。

  兩頭蛇文錦江再惡再兇,這時攸關自己性命大事,不敢再來倔強,提聲喝道:「大塊林,還不給老子停下了手來,難道是要老子給人一刀割下了腦袋不成?」大塊林聽到老大罵來,收勢退後,兩眼兀自盯著羅老四不放。

  就見洪湖三墨中的二哥顏傳嶙,手裏提著四肢脫臼的假鍾閔聖大步走來,說道:「大哥,這假冒丐幫長老的漢子嘴巴硬得很,問不出話來。」三弟顏傳嶟正與季老三、沃德錡走上前來,聞言怒道:「這種魔派中人物,一刀殺了就是,還問甚麼?」說著臉朝胡斐望來,說道:「這位老兄好生面熟,似乎在那裏見過?」

  顏傳峰笑道:「三弟眼力倒好。這位胡大哥,便是曾讓咱們兄弟三人栽個大跟頭,坐在望峰崗雪地裏幾個時辰的雪山飛狐了。」跟著又將方才胡斐危急中救了他一命之事說了。顏傳嶙、顏傳嶟兩兄弟聽了,一再拜謝。

  胡斐謙遜數句,更為那日自己與湯笙二人在望峰崗之事,再次與洪湖三墨兄弟三人當面謝罪。

  眼前這幾人都曾在狼峰口的臥龍棧裏會過面,雖相隔數月,而且胡斐容貌亦大有改變,但彼此仰慕已久,這時聊來甚是投緣。胡斐本就愛交朋友,尤其沃德錡劍術精湛,季老三個性魯直,都是江湖中難得結交的好漢子,只是礙於當日在臥龍棧諸事匯雜,時間緊迫,因而未能逐一攀談,不意各人竟都在此遇上,自是開心不已。

  兩頭蛇文錦江雖是給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然其兇惡霸性竟是未減半分,當真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耳裏聽著這幾人寒暄談笑的視他如無物,心裏頭極不是滋味,呸的一聲,說道:「你們渾幫只會乘人之危,算得上甚麼英雄好漢了?要是當真帶種,就等老子身上毒性袪除了,咱兩方再來好好比劃一場,否則這裏眾目昭彰,日後傳了出去,也不能說是我八道盟百蛇館輸了你渾幫這一回,就不知各位有沒有這個膽了?」

  季老三聞言大是光火,嘴裏『喀呸』的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諷道:「你這傢伙又懂得甚麼是英雄好漢了?俺季老三不妨告訴你,像你這種危害鄉里的惡霸流氓,咱們渾幫可是見得多了,難道還會怕了你不成?」文錦江嘿嘿冷笑上來,說道:「既是不怕,咱們不妨定下來日約會,再請各路英雄豪傑來做見証,重新比劃一場。」

  沃德錡冷冷哼了一聲,說道:「你算盤打的倒精,輕鬆兩句話一說,便要我們渾幫放了你麼?嘿嘿,乘早別做你的春秋大夢罷。文錦江,你道咱們渾幫今日找上了你百蛇館,難道只是來跟你打打架,比劃武藝的麼?」文錦江道:「呸,不找我打架,那你們剛才是做甚麼來啦?」沃德錡道:「你該聽過霧茶村的事罷?」

  文錦江哈哈兩聲笑來,說道:「老子先前已經說過了,沒憑沒據的,別將一干兒事全往老子身上推來。你們渾幫若是硬要栽贓嫁禍,嘿嘿,那麼難道我八道盟不能來說是你們渾幫幹的好事麼?」顏傳嶟怒道:「我們渾幫怎會去幹這種泯滅人性的滅村事件來?」文錦江道:「照啊,你們渾幫不會幹,那麼難道我們八道盟就會了?」

  顏傳嶙哼的一聲,提起那個假冒鍾閔聖長老的漢子,說道:「你認識這個兩頭蛇,是不是?」那漢子臉孔朝旁一擺,說道:「我認識又怎樣了?這裏野三關鎮上的人,那一個不認識他?你們不也認識這個兩頭蛇麼?」

  胡斐見他二人始終以話抵話,來個死不認帳,這般問法,再問一百年也問不出個甚麼名堂來。當下逕自走到文錦江身前,伸手探進他懷裏,掏出了小鐵盒來,跟著從他手上奪過青龍偃月刀,笑道:「借你東西用一用。」

  文錦江大是愕然,右手一翻,便要回搶過來,但隨即醒悟自己不能使上力來,否則便要當場毒發而死,那是仙丹也救不回來的了。當下手勁一鬆,任他奪去,嘴裏卻是恚怒罵道:「他娘的賊廝鳥,拿老子的傢伙幹麼?」

  胡斐不理他叫罵,卻是走到那假冒鍾閔聖長老的漢子面前,同樣也是伸手到他懷裏掏出一瓶黑色藥罐,湊到鼻頭聞了一聞,笑道:「聽說天魔麾下都有一瓶藥蠶莊所製墨蛛蠶膏,沾膚入血,毒性極強,不知是也不是?」那漢子嚇了一跳,顫聲說道:「你........你怎麼知道?」胡斐笑的詭異,說道:「我當然知道。」

  就見他提著青龍偃月刀朝那漢子鼻頭上揮了揮,拇指按下刀柄機括,嗤的輕響,說道:「這是兩頭蛇所屬門中的獨門毒藥,毒性如何,想來老兄自是清楚的很。你若要解藥倒也容易,只要說說這兩頭蛇幹了甚麼大事,霧茶村那八十六口的人命跟他有沒有關係,老兄這條老命呢,至少不會這麼快就丟了才是。」

  話說完,也不理這漢子說是不說,轉身走到文錦江身前,打開黑色藥罐,從罐中拿起一根竹棒,見竹棒末端上沾粘著一小塊黑色黏稠物,當即在罐內攪拌一陣,臉朝沃德錡微一示意,那沃德錡出手如電,瞬間點了兩頭蛇身上十幾處穴道,讓他毫無反抗能力,跟著以棒沾毒,便在文錦江手臂處塗抹上去。

  文錦江只覺手臂上涼麻帶癢,知道這毒的可怕,當場嚇得臉容慘白,顫聲道:「你........你要怎地?」

  胡斐笑道:「反正你二人對自己的事是絕對不肯來說的了,那就彼此說說對方罷。這漢子是誰,幹過甚麼好事,與那霧茶村八十六口人命有沒有關係?誰先說了,我就送上解藥;誰要說得不夠詳細,那就抱歉得很了。」

  對面那漢子只覺胸腹處已然麻痺上來,再過不久,氣血上行,周身經脈便都僵硬不動,那便距離死期不遠,當下顫抖著嘴唇說道:「霧茶村滅村事件........的確是兩頭蛇幹的沒錯........不關我的事。」文錦江聽得一怒,揚聲喝道:「你他娘的童瑞柏,大丈夫寧可斷首瀝血,也決計不能屈從敵人,虧你還是幽月冥魔底下的東魂使,竟然給人用毒一逼,這就出賣起我八道盟來啦?說我是麼?那霧茶村八十六條人命,難道你童瑞柏就沒有參與麼?」

  那漢子童瑞柏雙目圓瞪,說道:「好啊,你連老子的名字都給抖了出來,這還不是出賣起我黑月派來了麼?文錦江,老子可告訴你,你八道盟不過是我黑月派的一著小棋,只有聽命行事的份,那裏來的如此多嘴?」

  文錦江聞言臉色大變,罣怒罵道:「老子多嘴?嘿嘿,你們黑月派要查問霧茶村有關雪山飛狐和那兩個孩童的蹤跡,便將全村百姓聚集到了祠堂裏邊,好來挨家逐戶的徹底搜查一番,最後卻是連個屁也沒能找著,跟著便要我們八道盟的人守在祠堂外邊,說是不許溜掉半個村民,以免消息洩露出去,這事你童瑞柏敢說沒有麼?」

  就見童瑞柏臉色鐵青,怒道:「當日我是傳下了幽月冥魔的命令沒錯,但那是要你八道盟給看緊了村民,可沒要你們就此趕盡殺絕,滅了霧茶村八十六條人命,難道你八道盟卻要將這筆帳推到我黑月派來了不成?」

  文錦江嘿嘿兩聲冷笑,說道:「你說的倒是好聽,好像這件事跟你黑月派完全無關似的,更是與你童瑞柏絲毫扯不上邊。嘿嘿,那麼老子倒要請問,那七心海棠做成的蠟燭,卻是誰拿給我們八道盟的?哈哈,不就是你這個東魂使童瑞柏來了麼?那日你還跟我說,『這兩根蠟燭乃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所製,無色無味,聞者不知不覺中便即死去,死時臉上帶著詭異笑容,厲害非常,可得小心使用才是。』哈哈,老子記得可沒錯了半句罷?」

  他二人口語交鋒上來,立即抖出對方曾經幹下的種種好事來,當真如胡斐所料,說自己的事極難,說起旁人是非罪過,倒是舌燦蓮花,口若懸河,逕將對方底細說了個十成九,賸下的還可加油添醋的來蒙上幾條罪名,為的無非是推諉卸過,盡將所有責任都說成是對方惡意栽贓就是了。這樣一來,事件輪廓也就慢慢浮現了出來。

  胡斐愈聽愈驚,才知霧茶村八十六條人命竟是為著自己而死,不由得驚怒交迸,伸手抓住童瑞柏衣領提起,喝問道:「七心海棠無藥可解,豈可隨意拿來害人,何況又是用在手無寸鐵的尋常百姓上面,更是罪大惡極。這毒藥是誰給你的,是藥王還是蠶王?」童瑞柏哼道:「藥王跟蠶王?嘿,你倒看得起藥蠶莊的本事了。」

  胡斐聞言大是愕然,這七心海棠乃聖毒門秘技,栽植極難成功,旁派更是無從獲得種子,自不可能以這七心海棠做成的蠟燭害人。那日在藥蠶莊上,他還曾聽聖手藥王說溜了嘴,謂以無法順利栽種成功而困擾不已,如此顯而易見,七心海棠並非是藥王所製,賸下的,就只有聖手蠶王才有這等本事了。豈知這時聽得黑月派東魂使童瑞柏說來,此毒並非藥王和蠶王所製,實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難道當今天下,竟還有人懂得栽種七心海棠?

  胡斐心中極是困惑,問道:「這七心海棠如不是藥王和蠶王所製,那麼又是誰有這等高明本事了?」童瑞柏磔磔怪笑,說道:「我命懸敵手,早不存生念,又何必告訴你?你慢慢想罷,哈哈哈........」頭一歪,竟爾死去。

  胡斐沒料到他會自盡而死,見他一張臉霎時呈黑上來,足見口中所藏毒藥極強,當下氣得轉身朝文錦江怒罵道:「這般草菅人命的莫大罪惡,當真天理難容,留你性命何用?」青龍偃月刀高舉,便要往文錦江脖頸斬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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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江湖歲月

  顏傳峰見狀,伸手擋格,說道:「胡大哥,文錦江這大惡霸乃八道盟百蛇館館主,為惡多時,牽連甚廣,尚有極多要事須來詢問清楚,萬不能輕易就此一刀殺了。本幫徐幫主刻下正率領大批幫內弟兄趕赴湖南,這人便由我兄弟押了去見徐幫主,聽他發落,那時自是會替霧茶村八十六條人命報仇,一舉滅了八道盟的龐大勢力。」

  胡斐忖道:『八道盟所屬極眾,要能除惡去盡,絕非單只殺了文錦江這等地頭惡霸就能成事。渾幫近年風頭大起,歸附者眾,日後必能成其大事,卻不是如我這般的單薄勢力可與天魔相抗的了。』當下提刀後退,說道:「既是如此,還得有勞各位了。」說完,將青龍偃月刀交給了顏傳峰,說道:「現下武林正魔相對,難得貴幫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在下實是敬佩萬分。祈望來日大夥還能相聚一堂,後會有期。」說著拱手作揖,逕自退回。

  他心中這時其實甚是惆悵,眼見渾幫胸懷大志,念念不忘為民除害,自己卻是只能從旁觀望,無法再像從前那般的見不平便即挺身而出,這中間變化之大,委實不是他短時間內便能適應過來的了。正所謂俠者以武為其根基,發於心,隱於形,故而能隨心所欲;否則光有俠義,若無本事來使,如何能夠應付危局,伸張正義?

  洪湖三墨當日在望峰崗上曾敗於胡斐之手,對其出神入化武功甚是拜服,兄弟三人見他忽來倏去,面容極是落寞,那大哥顏傳峰便道:「胡大哥,你一身武功超凡入聖,若能投身相助,魔派豈能如此張狂?」胡斐聞言,大是嗟嘆,心道:『我現下武功俱失,性命自顧不暇,還談甚麼剷妖除魔?』長嘆一聲,頹然回到西園春裏頭。

  胡斐從排骨蘇懷裏抱過熟睡中的雙雙,見陰無望亦是抱著疲憊睡去的瑤瑤朝他走來,便道:「花當家,你逕自忙你的事罷,孩子交給我抱去篷車上睡就行了。」陰無望道:「這鎮上道路你又不熟,如何摸黑抱著兩個孩童前去尋找咱們戲班裏的篷車?還是我帶了你去罷。」語畢,交待了排骨蘇幾句,當下轉身領著胡斐朝外走去。

  二人下得廣場外圍高埂,循著先前來路走上一段,再依著田溝河道轉向西行,不久便走上了碎石子路,陰無望說道:「我要排骨蘇將戲班裏的人都給叫了回來,咱們可得乘夜離開野三關才行。」胡斐愕然道:「怎麼了?幹麼這麼趕?」陰無望瞪他一眼,說道:「你倒輕鬆,現在八道盟的人都在找你,咱們不來開溜行麼?」

  胡斐倒是沒來想到這層厲害關係,當下停了腳步,說道:「花當家的,既是如此,我可不能拖累了西園春,就讓我帶著這兩個孩童乘夜離開,貴班卻是不必摸黑趕路了。」陰無望回身薄怒道:「甚麼貴班?你難道忘了你已經是咱們西園春裏的人了麼?我花蝴蝶雖不是甚麼響噹噹的人物,卻也並非是真的怕了八道盟,否則還能穿梭在各省各鄉之間唱戲開賭麼?哼哼,真要比人多啊,我五湖門那裏會輸給了八道盟,你當老娘是混假的啊?」

  胡斐訝道:「五湖門?難道西園春竟是桑飛虹所隸屬的五湖門一系?」陰無望奇道:「五湖門弟子,本來就是靠著江湖上的各式賣藝過活,難道你不知道麼?若非如此,兩頭蛇文錦江又豈肯讓我西園春在他地盤上開賭?要知本門掌門人桑飛虹是我師妹,八道盟雖是雄霸五嶺,但比起我五湖門來,那卻又是有所不及的了。」

  兩人邊說邊走,繞過一排矮房,眼前是處空地,停放著八九輛篷車,正是戲班歇息所在。

  陰無望領著胡斐來到他的篷車後頭,逕將兩童給抱入車內安睡,說道:「雖說你並非我五湖門門人弟子,但這段期間既然是在我西園春裏幹活領錢,自不能讓人找上門來欺負。咱們乘夜離開野三關,那是避免在人家地頭上吃了虧,一旦到了巫峽,僱大船溯洄長江,那便進入四川省界,跟著直放萬縣,八道盟就奈何不了我們了。」

  胡斐心中甚是歉疚,說道:「花當家,你大可不必將這事給攬在身上,冒著這麼大的危險,在下可著實過意不去了。」陰無望哼的一聲,說道:「咱們在江湖上混的,誰身上沒有攬著仇怨敵人來了?」說話中就見戲班人眾全都悄悄退了回來,便道:「你且上車歇了罷,旁的事別想太多就是。」說完,逕自忙著去了。

  胡斐見眾人忙得不可開交,便也跟著幫忙拉驢套車,收拾器具。忙了好一陣,已是三更過去,車隊一切就緒後,仍由排骨蘇所駕篷車帶頭,朝著鎮外道路緩韁行去。出得鎮來,月色潔亮,各車方始放蹄而馳。

  胡斐坐在陰無望身旁,由他指導,學著如何駕驢拉車,其時夜涼如水,正是趕路的大好時機。

  天亮不久,車隊已然馳出十來里,一路向北而行。三日後到了巫峽,這裏是長江三峽之一,峰崖峭拔,氣勢磅礡,眼前即見兩座危峰遙遙相對,當真是雙闕嵯峨聳虎門,更增山川雄偉。

  這日車隊到得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胡斐望著大江東去,白浪滔滔,四野無窮無盡,上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氣干雲,身子似與江水合而為一。他見江上大船俱都碩大無朋,帆飛檣舞,果然迥異於一般水面船隻,不禁瞧得大感興味,當即抱了兩童坐到前頭,與她姊妹二人敘說行船時的一些有趣事兒來。

  瑤瑤和雙雙自小從未見過船舶,何況是如此大的江船,各自拉長脖頸觀看,小臉上興奮異常,瞧得都獃了。

  陰無望為了避開八道盟尋來,當即僱了大船,逕將篷車駛入船艙停放,沿著長江溯洄而上。其時正逢清朝乾隆盛世,四海昇平,海運通商甚是發達,造船技術更是突飛猛進,船隻也就越做越大,像這種行駛在長江上頭的大船,為了載重起見,更是造得檣帆粗大,十分堅固,還有偌大船艙可載各式驢馬車輛,方便輸送旅客。

  不一日到了長江中游的萬縣,此處為水路交會之地,最是熱鬧繁華,城內高櫃巨鋪,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肆,但見華服珠履,簫鼓喧空,羅綺飄香,直瞧得兩童睜大了眼,左顧右盼,沒一刻得閒。這些日子來,兩童吃飽睡足,身子豐腴上來,臉上已無菜色面容顯現,可謂丹脣外朗,皓齒內鮮,更襯得她小小姊妹二人秀麗可愛。

  陰無望見路途無事,自不肯錯過在萬縣的撈錢機會,尋了塊合適空地,當即搭起簡易戲台,順便教著胡斐熟悉班裏各項作業,也讓兩童參與佈置與整理的工作,忙了大半天,這才逐一就緒。他見胡斐與兩童身上衣物寒酸破損,當下拿了幾兩銀子出來,便要胡斐帶著兩童到衣舖裏添購新衣,好好整理一番,別墮了西園春的面子。

  胡斐雖是幾兩銀子在手,可也不敢隨意亂買高貴衣衫,畢竟現下不若昔日般的巨銀傍身,要多少有多少,從來不必為錢而煩惱。如今過起平民般生活,才知謀生不易,賺錢困難,當下只敢給自己挑了些質料普通的衣衫買了;至於兩童身上所穿的衣褲鞋襪,則是挑選質料較佳的貨色,稍一打扮,便如兩具俏麗的洋娃娃可愛了。

  自此而後,胡斐與兩童便隨著戲班穿縣過省,有時一個地方僅只待上數日,有些較大的城鎮則是可達半月之久,唱戲開賭,好不忙碌,閒時便與戲班人眾喝酒划拳,日子過得倒也消遙自在,聊以遣懷胸中鬱悶。他見兩童身子健朗,是習武的時候了,工作之餘,便教起基本的拉筋站樁,蹲馬步,凝氣神,從頭慢慢教起。

  兩童知道學武的重要,練得極是認真,雖說初頭的拉筋功夫痛得很,但仍咬牙撐了過來。胡斐文武兼具,除了教功夫之外,還教兩童讀書認字,況且戲班只在傍晚時分開工上戲,白天時間極多,自可用來傳授各項技藝。

  光陰荏苒,忽忽數月過去,西園春一路自西而北,經四川到甘肅省,再由武都到了陝西漢中大城。沿途道上日曬雨淋,風塵僕僕,兩童身子卻是更加健壯了不少,基本功夫已也練得有模有樣,開始學起拳來。

  胡斐這段日子中調整心態,改練外家拳為主,配合胡家拳法練來,全身筋骨強壯了不少,力氣與日俱增,頗有進展。他雖失落九融真經一書,但真經中的『陰陽融合第二重功法』卻已背熟,每日依式而練,數月下來,功境奇快,原本經書中所敘述『四季一輪方如春』,少說也得耗費整年光陰來練,豈知竟是短短數月已將第二重功法修完,雖其內力並未提昇,但已周身陰陽融合於經脈之中,汯汯汩汩,只待第三重功法續練,即可導引運用。

  他在藥蠶莊時曾簡略看過第三重功法,那是九融真經中極為重要的一門《練氣》功法,所謂氣轉周天,蓄勁養氣,合天地陰陽元神,融貫經絡百穴,發念心隨,氣運天罡,方能往下續練《行氣》大法。由此往後練去,乃至第九重功法中的《玄融無極》,其心法根基皆是源自於第三重功法而來,無功而行,九融真經大法自是難成。

  胡斐無書可練,又無法重練家傳白狐心傳神功,只得強練筋骨,由外而內,卻也小有所成。

  西園春一路北行,天氣日涼一日,再往北走,到得山西翼城時已是沿途蕭瑟,秋意甚涼。胡斐數月來領了工錢妥善存起,又為自己還有兩童添購了秋裝與過冬衣物,三人感情可是更加親密了。他這時對於戲班工作已是駕輕就熟,做來極是俐落,很得陰無望賞識,又加了他幾十錢工資,而其對之兩童更是照顧,宛如自己女兒一般。

  陰無望見兩童筋骼已然拉縮開來,閒時便也教著她們幾式拈花拳功夫,這原本即是女孩兒家所練的拳術,注重姿勢美觀,招式花巧繁瑣,其意乃在眩人耳目,尤以各式腿法變化更是奇幻,甚麼鴛鴦腿、拐子腿、圈彈腿、鈎掃腿、穿心腿、撞心腿、單飛腿、雙飛腿,當真是層出不窮,令人眼花撩亂。

  胡斐見他教得頗為起勁,還道陰無望有意收兩童為徒,後來細瞧他所教拳式重形不重勁,腦袋一轉,當即恍然大悟。原來他所教的竟是戲台上能夠運用到的溜式花拳,翻觔斗、劈腿一字天、拉腕架弓、上撩拈指,這些都是花旦具備的入門功法,練著好玩可以,用來對戰禦敵豈能收效?

  陰無望知他瞧出了自己用意,說道:「咱們戲班人少事多,前邊唱戲,後場開賭作莊,在在都得用到幫手。待得瑤瑤跟雙雙兩姊妹練得熟了,當可串場耍拳搏采,日後還可排上配角登場,訓練膽子,有何不好?至於你,功夫底子紮實,正是扮演武生的最佳人選,亮個場,刀槍揮一揮,每月不就又多了一兩半錢的銀子來存了?」

  胡斐聽得甚是錯愕,說道:「花當家,我們三個全沒戲劇根柢,這也能登台唱戲麼?」陰無望道:「你有聽過嚴四、嚴五、禿頭六唱過戲了麼?沒人要你開口唱戲,頂多就是么喝幾聲,耍耍刀槍翻觔斗,就這麼簡單。」

  胡斐見過嚴四、嚴五、禿頭六三人扮的武生模樣,的確是不曾開口唱過詞,就只塗上黑臉,拿刀繞著跑,再來便是拋槍耍刀,那有甚麼難的了?當下說道:「我一人加上兩個孩兒,價錢可不只這一兩半錢的銀子罷?」陰無望笑道:「你倒懂得喊價,不給自己吃虧。」胡斐笑道:「這是她們姊妹辛苦賺來的錢,她們自己存起來。」

  陰無望點了點頭,微笑道:「這倒是,我也不能讓這兩個小孩兒做白工。這樣罷,工錢就跟你一樣,一兩六錢,你說如何?」胡斐算了算,三人每月可增加了二兩來多的銀子,幫助極大,當下便同意了。瑤瑤跟雙雙聽到自己可以賺錢來存,自是高興異常,練起拈花拳來更是熱衷,兩顆童心興致勃勃,都想早日登場賺錢。

  這日戲班來到平遙,距離省城太原已是所在不遠,由此向東過了陽泉,即可到達河北石家莊,那便離著京城不過千來里路而已,算是近得很了。其時秋意更甚,颯風喇響,周遭山林景物俱都一片蕭然,樹木落葉光禿,氣息淒涼,遠邊可見沁水波濤蕩蕩,正是『無邊落木蕭蕭下,秋水共長天一色』。

  平遙乃雜貨批發重鎮,百姓富足,市鎮繁華,西園春每年都會在此停留半月,大啖美食,飲酒狂歡。

  這日深秋的午後時分,懶懶的日照大地,風拂古城,帶起千百年的久遠沈澱記憶。就見一條老黃狗趴臥在青石板路旁,百般無聊的瞇眼假寐,似乎這陣暖和的太陽底下,再無任何新鮮事物可瞧的了。

  胡斐午睡而起,教了兩童一套『洛拳』基本式,這是紮根用的防衛術拳法,首重拳腳配合,架式拉蹦開來,能以小巧化勁,頗有四兩撥千斤之功,最適合力弱者練來防身,也是熟悉其他拳法的過門招式,兩童年紀幼小,練這門拳術正是適得其道。他見兩童招式練得熟了,當即與之對拆一陣,詳細解說拳路變化應用,再要兩童互相出招攻守,遇有一方招式偏了,便循循善誘,總要兩人都懂了,這才繼續教著下去。

  如此教得兩個時辰,只覺酒癮犯上,於是要兩童歇下休息,自個兒信步走到街上一處食館坐了,隨即叫了白乾烈酒與幾道小菜上來,自斟獨酌,倒也樂得輕鬆自在。平遙街上像樣的酒樓極多,只是價錢都不便宜,他雖好酒,卻不在意酒的好壞,有酒就好,那便不須打腫臉來充胖子,硬要上價錢高的酒樓不可,因此即便是這間邋遢不堪的小食館,他也能喝得極有興味,絲毫不覺所處環境污穢,喝酒吃菜,獨樂融融。

  食館地方不大,除他之外,便只右首一張桌上四名粗獷漢子坐著喝酒閒聊,桌上杯盤狼藉,十菜九空,顯然已在食館裏喝了有好長一段時間,這時各人臉上都有八分醉意,說起話來,嗓門不禁大上了些,當中一名漢子聲音更是奇大,說道:「不是我秦海雄胡吹大氣,咱們山西武林當中,能夠受邀上得憪巒峰目睹曠世大戰的,十個手指頭來數啊,哈哈,那還賸下好幾隻呢。就可惜你們三個沒能共同前去,錯失了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哈哈。」

  胡斐聽得心中一震,猛地想到了冥月宮七月十五的宮主就任大典,距離現在可有兩個多月過去了,自己跟著戲班四處流動,日子過得極快,竟是忘了這等武林中最為重大的要事,當下豎起了耳朵,仔細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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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酒館閒話

  胡斐側過了頭看去,見說話那名漢子面貌獷悍,穿著青色粗短裝束,兩隻胳臂盡露在外,肌肉厚實,渾身暴露著長期曝晒下的黝黑皮膚,光瞧那扎實壯碩的膂臂,已知此人膂力驚人,練得自是外家剛硬一派的路子了。

  就聽得這名漢子繼續說道:「咱家跟你們說,冥月宮不愧是武林盟主,推派出來的宮主雖是個漂亮年輕女娃兒,但人家一身武功當真超凡入聖,就連天魔所收的徒兒都敗在她的手下,魔月宮這回可真是顏面盡失的了。」

  漢子對首坐著一名猥瑣狀的中年駝漢,手裏大碗酒仰頸喝了下去,醉語說道:「江湖上傳說,冥月宮歷任宮主都是女子,臉上始終罩著一層白紗,長得究竟如何,那是誰也不知,你這隻花豹子倒是知道人家漂亮了?」

  那面貌獷悍的漢子秦海雄是山西『豹宗拳』一派的四代傳人,江湖人稱『鐵拳花豹子』,外練雙拳橫勁,拳可劈石,走得全是剛猛拳路,卻又如豹靈活,是這門豹宗拳的拳術要旨。冥月宮十年一度宮主就任大典,廣邀各省各派掌門前往觀禮,其他三人雖也武功不弱,卻未在受邀名單上,因此便沒能上得嶓山憪巒峰,頗為遺憾。

  秦海雄這時說道:「柳大哥這話可說得不對了。咱們幾個雖是窮得落魄,大酒樓沒錢去得,但尋常窯子也逛過不少,閱女無數,姑娘長得如何,那是猜得八九不離十;就算她臉上蒙了白紗,那也還能隱約見得些許容貌,再從其曼妙身段來看,那還有假的了?」姓柳的駝漢滿臉淫穢,笑道:「看的到,吃不得,漂亮有個屁用?」

  一桌四人同聲鬨笑上來,隨即滿嘴黃腔的盡說些逛窯子的趣事,粗俗不堪,聽得胡斐當真哭笑不得。

  四人說得一陣,當中一名脣上留著兩撇短髭的漢子說道:「花豹子,我們只聽說冥月宮和魔月宮互爭盟主之位,當日在憪巒峰上兩方可有好一場拚鬥來瞧。天魔近年來聲勢大起,頗有取代冥月宮而來成為武林新任霸主,卻不知如何功虧一簣,所派徒兒竟在此役中敗給了北雲天門人,難道這位冥月宮新任宮主武功當真如此了得?」

  秦海雄嘿的一聲,說道:「甚麼當真如此了得而已?咱們武林中自老傳說,所謂飛花落葉均能出手傷人。老實說,咱家原本斥為無稽之談,死也不相信世上真有這等武功存在。但那日咱家有幸目睹雙方連番大戰,才知傳說不假,甚且還更玄奇得多,又豈是三言兩語便能描述清楚的了?噯,我說啊,那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完全超乎人體極限。咱們幾個功夫還自稱雄霸一方呢,現在想想,連人家千分之一都不到,還談甚麼豪氣來了?」

  那姓柳的猥瑣狀中年駝漢聽了頗為不信,滿臉疑色,說道:「你說的要是北魁星北雲天其人,那麼如此高的武功或可成理。但你剛才又說冥月宮宮主不過是個年輕女娃兒,就算她打從娘胎起始練起武功,那也不過二十寒暑過去,怎能有你所說的這般高深修為?」秦海雄聽得一楞,說道:「你問我?那我問誰去啊?咱家跟你說,人家年紀輕得很,只怕二十不到,依我當日瞧來,最多不過十八。嘿,你老哥要是不信,問問東門藍師父去罷。」

  姓柳的駝漢聽得眉兒皺斜靠攏,拿起碗喝了一大口酒,愀然不悅的說道:「我幹麼去問那個姓藍的傢伙?你這豈不是在嗆著我來了麼?」秦海雄聞言大是愕然,楞道:「怎麼是嗆著柳大哥來啦?莫非你跟藍師父不對盤,中間起了甚麼爭端不成?」姓柳的駝漢嘿嘿冷笑幾聲,乾了碗裏的酒,卻是閉口不再多說半句。

  那名脣上留著兩撇短髭的漢子見狀,說道:「秦花豹,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那東門藍鎮烜是『虎鶴雙形拳』北宗的師父,咱們柳大哥卻是南宗一派的師父。藍鎮烜受邀前去憪巒峰觀禮,柳大哥雖是身為南宗一派師父,卻連一張帖子也沒收到。柳大哥他早已氣在心裏,偏你秦花豹不識抬舉,要他去問藍鎮烜,這不是嗆他來了麼?」

  秦海雄啊喲一聲,迭聲抱歉,拿起酒罰了自己一大碗,說道:「是我花豹子說錯了話,柳大哥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放在心上。」說著又敬了一碗酒,續道:「既是如此,咱們待會兒不妨便去找那藍老頭的晦氣?」

  那柳大哥鼻兒一哼,說道:「人家豪門富貴,又豈是咱們這等窮酸輕易就能見到了?大夥還是喝酒比較實在罷。再說,他門下徒子徒孫一大串,等咱們過了十八銅人關,就算最後見到了,還有力氣來跟他打麼?嘿嘿!」

  秦海雄胸膛挺起,說道:「他有門人弟子,難道咱們就沒有麼?大夥回去張羅一番,怕了他不成?」柳大哥欸聲嘆了口氣,說道:「要比真功夫,姓藍的絕不是老夫的對手。但若是要比門風威望,那我南宗自愧不如。」

  脣上留著兩撇短髭的漢子見他頗為意興闌珊,當下帶開了話題,朝著秦海雄說道:「秦花豹,照你說來,冥月宮新任宮主既是如此武功高強,那麼難道天魔所屬魔月宮當真就此善罷干休了麼?」

  秦海雄道:「當日嶓山憪巒峰上,北雲天和天魔北星二人均都並未親自現身,卻是各自派出新收徒兒下場較量。那天魔徒兒也是個女弟子,年紀要大上許多,不過身段苗條,臉罩黑紗,同樣也都是俏麗無方。嘿,這場比鬥當真是美幻絕倫的了。要知這二人武功只在伯仲之間,咱們只能遠遠看見她們騰挪飛舞的樣子,至於過招甚麼的,那裏還能看得清楚了?楊兄弟,咱們練的只是江湖功夫,跟人家所練上乘武功可是截然不同,差的遠了。」

  脣上留著兩撇短髭的楊兄弟笑道:「功夫就是武功,有甚麼不同?瞧你說的越來越玄了。」秦海雄瞪大了眼說道:「怎麼玄了?功夫只是拳腳架式,武功則是鍊氣御勁,兩者若是相同,咱們單講功夫不就成了,何須再有武功二字流傳?楊兄弟要是不信,拿你所練外家拳腳功夫摘花傷人試試,要是你能做到,那便兩者相同了。」

  這楊兄弟乃霍家拳門人弟子,正是外練筋皮骨一路,劈磚碎木那是硬底子功夫,但要說到內功氣道甚麼的,那可當真是一籌莫展,獃著頭楞道:「喲,這點我倒是未來認真想過,卻原來功夫與武功是不同的境界了?」秦海雄趾高氣揚的嘿嘿而笑,說道:「沒想到楊兄弟功夫練了數十年,竟連兩者差別都還懵懂不明,這倒奇了?」

  楊兄弟給他說得無地自容,原本已是醉醺上來的紅臉,這時卻是更加的炙熱火紅,活像一塊燒鐵似的。

  柳大哥見他受窘,提話釋道:「功夫主外,武功主內,兩者相輔而相成,練到深來,那便沒甚麼差別了。」

  秦海雄聽得頗不以為然,說道:「這話雖是不錯,但若單以功夫來練,要能如柳大哥所說的練到深來,試問世間又有幾人能夠達到這種境界?少林派是咱們武術正宗,外家拳法練到深來,不過就是鐵布衫與金鐘罩,號稱是刀槍不入了,但能擋得了高深內功的一掌麼?嘿,要是如此,武林中也就不必再講甚麼上乘武學來啦。」

  柳大哥聽得點了點頭,說道:「上乘武學並非每個人都適合來練,否則江湖上到處可見高手來去,那就沒甚麼稀奇來說的了。」秦海雄大腿一拍,笑道:「咱們幾個資質不佳,只能挑著功夫來練,武功卻是不成的了。」

  那坐在一旁鮮少開口的老者說道:「武功練到了深處,那便稱之為玄,舉手投足,往往非人所能。在我們看來,自是咋舌不已,但在高手眼中,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種境界,倒也不足為奇。北雲天與天魔都是當世一大高手奇人,能與之匹敵者,唯『南極星南燕飛』一人而已。只是江湖上傳說,南燕飛年歲已高,早不聞事世,數十年來更是未曾聽過其人事蹟,縱是不死,也已老老垂矣,何能再有作為?欸,甚麼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哈哈。」

  胡斐聽得心有戚戚,轉頭朝說話這人看去,見他一臉寞容,形相清癯,下頦留著一叢短羊鬍,身上卻是穿著破舊鄉塾儒服,邋黃帶污,全身上下一副懷才不遇的老學究樣貌,不禁大奇,便多看了他幾眼。那秦海雄怒目一瞪,罵道:「臭小子,瞧甚麼瞧,欠揍是麼?」胡斐自知失禮,笑著諾諾應了數聲,轉過頭繼續喝酒吃菜。

  那老者對著秦海雄笑道:「秦老弟,何必這麼兇巴巴的嚇著外地人來了?」秦海雄唸道:「丁大哥,這小子剛才直盯著你看哪,不來罵上一罵,豈不給人看輕了?」姓丁老者笑道:「這位兄弟想來跟咱們幾個一樣,無非是想省著一點銀子,這才來到這個小食館解解酒癮,說來算是和咱們相同的也是天涯淪落人,何須計較太多?」

  便在這時,食館門口走進來兩人,一男一女,年紀都在二十初頭上下。那女子見食館裏頭污穢不堪,幾名粗獷漢子喝得醉意醺醺,心中愀然不樂,拉了身旁男子衣角,頗為委屈的低著嗓音說道:「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吃飯罷?」男子輕聲說道:「這種小食館的確是委屈了你,不過可以避開咱們師門裏的人,還是忍了過去罷。」

  胡斐所坐位置就在食館進門處右角邊上,這時低著頭以眼角餘光瞟去,見這對年輕男女側面依稀見過,話聲更是熟悉,當下好奇的轉頭看去,卻嚇了好一跳,原來竟是逃離藥蠶莊時所遇上的阿虎與馨兒。他這時衣衫已非當日莊稼漢的粗布裝扮,食館裏頭又是有點昏暗,獨自坐在門角桌上低頭吃菜喝酒,誰也不會留心到他的存在。

  這時就見阿虎牽起馨兒小手,兩人逕往裏桌走去。胡斐見他肩上負著一個大包袱,模樣便與自己當日所遺落山谷的包袱極為相似,雖不知他二人何以千里迢迢來到此處,但包袱既在,說不定那本「博伽梵谷略經」也給他帶了來,當下心中大喜,兀自低著頭繼續喝酒,以免讓二人給認了出來。

  那另外桌上的四人見到又有外人進來,說話音量便跟著放低了下來,但見四人相互敬了一碗酒,姓柳的大哥說道:「魔月宮雖是在憪巒峰上吃了敗仗,沒能搶下武林盟主的寶座,但天魔又豈是等閒之輩,如何不在武林中興風作浪一番了?不過奇的是,數月過去,江湖上卻也沒來傳出魔月宮大舉入侵六脈五嶽的消息,不知為何?」

  秦海雄仰起脖子喝乾了一大碗酒,呼出大口氣來,說道:「當日憪巒峰上,冥月宮新任宮主一掌將天魔徒兒給擊敗下來,當即傳下了北雲天諭示。大意是說,北雲天萬分感念天魔所給的這次東山再起機會,因此冥月宮也願提供天魔相同的機會,雙方明訂兩年後的七月十五再來憪巒峰比拚一場,但前提是這兩年中,魔月宮須得休兵止戈,不得分崩離析冥月宮所屬六脈五嶽,更不能危害其他江湖門派,否則便如放棄再次爭奪盟主的機會了。」

  姓丁老者聽得桌子輕輕一拍,喝采說道:「不愧是北雲天,果然見識非凡。如此一來,武林中至少保有兩年的休兵養息機會,於六脈五嶽來說,正是重整旗號的大好時機,更讓魔月宮勢力停頓不前,大是妙著。」

  秦海雄心有同感,說道:「北雲天確是了不起的人物。他知道天魔敗下陣來,勢必不能就此善罷干休,殺戮一起,武林遍地屍骸,元氣大傷,冥月宮也就難以獨撐大局,成為有名無實的武林盟主了。他給天魔再次爭奪盟主的機會,其實便是給冥月宮與其所屬六脈五嶽能有重整頹勢的喘息機會,否則以魔月宮現下支派規模而論,足以攪亂武林大局而仍佔有極大優勢,屆時無論是正魔那一方勝了,也已死傷慘重,得不償失了。」

  那駝漢柳大哥聽他娓娓說來,不禁笑道:「秦花豹去了一趟嶓山憪巒峰,不只眼界開了,就連見識也都增加了不少。這當兒分析起來,還真頭頭是道,頗有高明見解,難得啊,難得。」秦海雄嘆了口氣,說道:「這叫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前老是認為自己功夫了得,誰也沒來瞧上眼裏。到得憪巒峰之後,見到了各家各派的拳法武功,才知自己不過是個井底之蛙,跟人家提鞋兒都還不配。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些話當真不假啊。」

  其他三人深有感觸,各自嘆了聲氣,也不知是為自己所練功夫不如人嘆息,還是為著各人一生的落魄坎坷命運而來嗟悔無及,當下四人逕自低頭喝著悶酒,誰也不想開口來說話了。胡斐這段日子來迭經波折,一身高強武功更是猶如自雲端之中跌落萬丈淵谷,這等心情,旁人自是難以理解,這時受到四人氣氛感染,兀自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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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異變斗生

  過得未久,這桌四人便即起身付帳離去,各人腳下浮虛,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來四人都喝得差不多了。

  再過不久,阿虎與馨兒簡單吃了麵條,包袱揹上,跟著便也付帳走出。胡斐只聽得阿虎低聲說道:「天都快黑了,咱們今晚就在鎮上隨便找個小客棧歇了罷。」兩人邁步跨出,逕往街上走去。

  胡斐趕緊付了酒錢,隨後追出,見二人正幌過街角朝左行去,當即加快腳步跟上。他知平遙城鎮上客棧酒店極多,街上道路又都穿插不均,自己來了數日,有時還會找不到正確方向,走錯了道路,因此跟蹤極是不易,只要稍一失神,便會失去兩人落腳之處了。

  就見他大開步伐朝前猛趕,身子剛要轉過街角,猛地迎面撞上一名疾奔而來的慓悍大漢,砰的大響,兩人身子都給對方衝力震的跌倒在地,奇的是,竟有三聲痛叫上來。胡斐兩眼金星直冒,腰腹間疼痛不已,正要撐起身來,耳裏卻聽得那名大漢罣怒罵道:「格老子他娘的,那個傢伙走路不帶眼睛?」忽的一拳,劈面打來。

  胡斐臉頰斜側,右掌往上一格,左手順勢朝這人腕節推去,帶得這人啊喲一聲,朝右幌跌開去,眼前卻現出一顆大禿頭來,心中不禁疑道:「禿頭六?」還沒幌過神來,只覺兩道小影撲來,左右夾風,當即各出雙掌,左撥右帶,正是趙半山教過他的太極巧勁「微雨撥環」。就聽得蓬然大響,兩聲痛叫,二個小影當場撞在一起。

  胡斐兩手撐地躍起,見地上跌著的不就是嚴四、嚴五、禿頭六三人麼?怪不得這股撞擊力道如此強勁,雙方跌成了一團。當下啊呀一聲,趕忙趨前扶起三人,笑著說道:「我是胡斐啊,你們三人何事慌張奔跑?」

  禿頭六揉著腦袋站起,兩眼熊貓樣,烏黑成圈,鼻子歪斜一邊,嘴角淌血不止,見到果然是他,語聲不清的說道:「原來剛才撞得人是你啊。咱們快回去搬救兵,非得拆了十三鷹的場子不可。」胡斐見嚴四、嚴五二人亦是臉上帶傷,衣衫破裂,知道三人定是跟人打了架,問道:「十三鷹?對方多少人?」

  禿頭六還沒來得及答話,前邊巷口處便即轉出七八名大漢來,見了禿頭六三人,當先拿刀大漢喊道:「在那裏了,別讓這三個賊廝鳥逃了,給老子狠狠打斷他們的腿,剝下他們的皮。」大刀一提,帶頭衝了過來。

  禿頭六拾起街邊斷木,用勁一扔,嘴裏罵道:「他娘的,風九鷹,有種就到王母娘廟廣場來,別要光是人多欺負人少,沒的給江湖朋友笑話了。」罵完拉起嚴四嚴五兩人小手,回身就奔。拿刀大漢揮刀擊開斷木,嘴裏呼嘯一聲,帶著六七人火速包抄上來,經過胡斐身旁時,怪目圓瞪,喝道:「沒事的就給老子滾開,別擋著路。」

  胡斐朝前邊街道望去,早已不見阿虎與馨兒二人身影,不禁頗為扼腕嘆息,心中正兀自盤算著是否要追尋兩人蹤跡而去,卻見禿頭六等人已給後邊七八名漢子圍上,刀棍齊使,逕往三人身上招呼過去。他見這些漢子招式俐落,頗有底子,七八人合攻之下,禿頭六三人已是應付不暇,身上各挨了數棍,怒聲大吼。

  胡斐奔上前去,雙手左右開弓,連抓兩人棍頭,飛腿橫踹,砰蓬二響,兩名大漢都給踹了開去。身旁一名拿著鐵鍊揮舞的漢子見了,發一聲吼,右腿跨出,迴鍊擊來。胡斐側身朝右讓去,左掌一沉,抓住另一名漢子手腕朝前帶去,就聽得呼啦響來,這名漢子脖頸給鐵鍊套住,腳下一個踉蹌欲倒,嘴裏啊呀直嚷。胡斐見狀,乘勢一腿踢去,當場便讓這兩名漢子撞在一起,連帶的也影響到了攻得正緊的幾名漢子朝旁閃讓,攻勢頓減。

  那風九鷹揮刀過來,喝道:「好傢伙,原來是西園春一夥的,趕來送死是麼?」刀勢一落,直劈下來。

  胡斐見他刀沉氣穩,不敢大意,左足往外劃弧滑去,身子跟著斜側過來,正好避開刃鋒。當下左掌探出,拿住風九鷹使刀手腕,右掌反削他胳肢窩,正是胡家拳裏的一式奪刃巧招,每試必中。要知人身胳肢窩乃屬脆弱之處,最是受力不得,其中「里肌穴」更是不必重手點穴,遇力即麻,自是百試百中的了。

  胡斐搶得刀來,剎時如虎添翼,刀柄迴擊,直撞得風九鷹撫肚彎腰,痛得直叫。當下見他刀刃翻出,刷刷刷連環六刀十二式,刀鋒所到之處,必定嚇得敵人慄聲鬼叫,好不狼狽的七閃八躲,方能勉強避了開去。他數月來改練外家功法,力氣增加了不少,雖無高深內力相助,但拳是胡家拳法,刀是胡家刀法,自非江湖上其他拳法刀法可比,尤其用在這等三四流之輩身上,倒是顯得有點浪費了。

  他見七八名漢子給他大刀逼得手忙腳亂,自己不欲傷人,當即見好就收,回刀護在身前,說道:「有事到咱們西園春說去,如何卻是半路追攔,難道江湖道義都不顧了麼?」風九鷹呸的一聲,怒道:「甚麼江湖道義?咱們十三鷹收取保護費,又要你們西園春插手甚麼了?真是他娘的,究竟是誰不講江湖道義來啦?」

  嚴四聽得吹著鬍子瞪了眼,戟指罵道:「收保護費是像你們十三鷹這般收的麼?那賣豆乾的韓老頭不過少了十六錢銀子,求你們寬限幾天,就給你們打斷了雙腿,還要捉人家女兒去窯子賣身抵償,這是那門子的霸法?」風九鷹兩眉斜飛上來,喝道:「臭侏儒,爛矮子,我十三鷹的事也輪到你們來管了不成?」說著張拳作勢欲打。

  胡斐大刀前遞,揚眉道:「你想怎地?」風九鷹見自己大刀給他拿在手上指來,心知不是對手,卻也不肯就此洩了威風,胸膛挺出,大聲說道:「他們三人打傷了我四個囉嘍,這筆帳怎麼算?」胡斐怒道:「你們不也將他三人打得渾身傷痕累累了麼,那麼這筆帳又該怎麼算去?你十三鷹強收保護費,又要逼良為娼,還有臉麼?」

  風九鷹嘿嘿笑道:「你這臭小子又是誰了,能代表西園春還是五湖門跟我十三鷹說話麼?」他話聲剛落,便聽得一人冷冷說道:「你風九鷹難道又當真能代表了十三鷹麼?嘿嘿,快別逕往自己臉上貼金了罷。」

  胡斐聞聲轉頭看去,見陰無望領著排骨蘇等戲班人眾走了過來,斜眼瞧了瞧禿頭六三人臉上傷勢一眼,不禁勃然大怒,喝道:「好啊,風九鷹,連我西園春的人都敢打成這樣,你道老娘真的不敢動你是麼?」身子幌前,左掌朝風九鷹門面打去。風九鷹見他這一掌飄忽若綿,有氣無力,心道:「大哥老是說花蝴蝶碰不得,說甚麼能避則避。老子瞧著倒也還好,這不男不女的傢伙能有多大本事了?」當下雙拳架出,右擋左攻,毫無所懼。

  陰無望冷哼一聲,說道:「找死!」左掌沉壓,右臂振上,忽的一響,一記無影腿倏地自花裙下穿出,不偏不倚,足底正好踹中風九鷹下頦。陰無望見他身子後仰倒去,右腿尚未收回,左足已然一登,身形掠起,高壓而下,右膝瞬間彎曲,直往風九鷹胸膛撞去。這一招當真怪異之極,眾人只聽得喀啦幾聲,風九鷹已是胸骨俱斷。

  胡斐瞧得一驚,暗道:「這是「燕雲十八式」裏的厲辣招式啊,怎麼花當家的也會使這等功夫?」

  他曾聽趙半山趙三哥說過,「燕雲十八式」乃南宋末年時期所創,當初是一名沙場上征戰的將軍融合了騎術作戰招式而來,傳到明朝時,再由另一名武術底子良好的武將演化成了一套拳路,飛縱跳躍,拳腿交替,是極為注重實用功能的搏擊之術,有別於江湖門派中所傳的拳法套式,自成一家。到了清朝,會使這路拳法的人可謂寥寥無幾,十分不易見到,卻沒想到一個戲班的花旦當家,竟也會使這等武將搏鬥的技法,實是大出意料之外。

  要知「燕雲十八式」乃從戰場上拚鬥廝殺而來,彼此短兵相接,貼身肉搏,下手絕不容情,最是兇殘。每一招每一式,無不是要於短時間內將敵人撂倒或殺了,因而招式簡明卻也怪異非常,迥異於江湖上門派可見拳法,幾無餘贅招式,或是注重拳路美觀,拳腿既出,便是傷人奪命,實為名門正道所不容,是以逐漸式微。

  就見陰無望招式連環,兩招之間便已重傷風九鷹,站起了身,朝那幾名大漢說道:「回去跟你們大鷹幫主說了,花蝴蝶要來找他算算去年七里坡的舊帳,今兒個就先收了風九鷹這個利息錢,其他的,咱們五湖門明兒一併討回,要他準備好了棺材等著罷。」七名漢子見了躺在地上風九鷹的慘狀,那敢多說,當下抬了人,飛的去了。

  胡斐聽他話裏意思,似乎五湖門與十三鷹去年在七里坡有過衝突,吃了暗虧,怪不得剛才他下手毫不留情,擺明要來生事一場。自己數月來承他收容照顧,如今戲班有事,自是不能退縮一旁,便道:「花當家,十三鷹是本地大幫派,手下極眾,咱們可有把握?」陰無望道:「咱們五湖門的人難道少了麼?明兒瞧著罷。」

  胡斐見天色向晚,不及再來尋找阿虎及馨兒二人落腳何處,當下跟了戲班人眾往回走去,忖道:「等夜裏歇了戲,可得一家一家客棧慢慢的找了。」回到王母娘廟廣場時,見瑤瑤和雙雙已經捧著碗吃起飯來,身上卻是穿著大紅戲裝,臉上給塗了胭脂,奼紫嫣紅,映得小臉兒嬌嫩可愛,笑道:「你們兩個今晚也有戲來演啊?」

  瑤瑤臉上綻開笑容來,說道:「還有大叔你呢。花阿姨說,咱們今晚演的是「紅孩兒大鬧天庭」,戲班裏的人都要輪番上台。」胡斐前幾日都在排練這場戲的走位與身段表演,只沒料到這麼快就要正式登場,當下匆匆用過了飯,跟著便到後頭讓人梳髮上妝。他和禿頭六幾人都是武戲,臉上黑白交間,塗妝極快,換上戲服即可。

  秋天夜色來得早,鎮上百姓更是早早用過了晚飯,隨即扶老攜幼,呼伴成羣的聚到廣場前來,當真是擠得水洩不通,滿滿的都是人潮。待得戲鑼敲響,嗩吶與胡琴吚吚呀呀的吹鳴開來,戲班人馬當即按部就班的逐一粉墨登場,好一場熱鬧的「紅孩兒大鬧天庭」,很快便讓台下觀眾瞧得目不轉睛,大聲叫好上來。

  胡斐數月來跟著戲班奔波,成日裏看著他們排戲練身段把式,以他數十年所練功夫根基而言,這些戲班上的花俏武戲自是容易之極,難的倒是舉手投足間的戲板身段與眼神的配合,有沒有戲胞,由此即可看出。

  戲到中場,胡斐跟在禿頭六等人後面登台,各人手上拿的都是道具刀槍,先繞著幾位花旦主角遊奔三圈,跟著便是觀眾最愛看的各式花俏武技雜耍,翻滾不停,跳躍如魚,贏得台下觀眾掌聲與么喝叫好聲不斷。緊接在後的便是瑤瑤和雙雙所扮演的紅孩兒登場,姊妹倆面貌身形相同,宛若一人,俏皮可愛,更是獲得如雷掌聲。

  胡斐所扮武生等人這時退在兩旁,讓出台上空間讓這對姊妹耍槍翻觔斗,但見她二人衣色鮮紅,便如兩團小火球在戲台上翻躍飛騰一般,煞是搶眼之極。這段空檔時間頗長,胡斐看了她姊妹表演一陣,眼睛斜望而出,見台下人羣鑽動中,似有二人自後擠上前來觀看,凝目瞧去,不禁大喜,正是自己苦尋半天的阿虎與馨兒兩人。

  他見二人身上都無包袱背著,自是放在客棧裏頭沒帶了出來,心想這回可不能再讓兩人離了視線,只要跟蹤到了所住客棧裏頭,即便是要動手搶奪包袱回來,那也是勢在必行的了。好不容易等到下了戲,隨即匆匆卸下戲服與臉上厚妝,跟著搶在人羣散去前,來到下午撞倒禿頭六三人的街角處,尋了不易給人發現的牆邊躲了起來。

  過不多久,人潮湧來,好不雜亂,胡斐睜大了眼,見人羣一波波的過去,心中好不著急。

  待得街上只賸三三兩兩的行人時,仍是不見阿虎與馨兒的蹤影,不禁疑道:「莫非這回我算計失誤了?」又等了許久,心神難以寧定,正要跨足走出,卻聽得一聲嬌笑隱約傳來,聽聲音就是馨兒沒錯了。胡斐蹲下身來,隱沒自己身形,不久便見到阿虎牽著馨兒小手踱步而行,兩人動作親密,便如一對小夫妻般無異。

  就見他二人轉過街角緩慢行去,到得前邊另一道街口時向右轉去,那是朝鎮西偏遠位置而去的了。這條街上叉路極多,巷道穿插而過,他下午跟蹤時給禿頭六三人撞上,便沒能看見他二人是從那個街口轉去,因此失了追尋方向。這時看得清楚,知道向西街道乃是通往鎮上五分地之途經所在,該處位置偏僻,小客棧價錢自是便宜。

  胡斐小心跟在兩人後頭,利用地形掩護,倒也沒給二人發覺。跟著轉過兩條岔路,離鎮上熱鬧地段已經小有距離,眼前是一大片菜圃地,左首邊則是豎立著幾塊墓碑,道路兩旁不時可見粗大榕樹,更顯幽深。他見二人正穿過數棵大榕樹底下的一條石路,當即快步跟上,腳下卻是踩著路旁草地而行,以免發出較大聲響來。

  行得一陣,隱約聽得前方似有話聲傳來,隔得遠了,聽不真切,當下放輕了腳步,自榕樹外繞了過去。

  來到近處,聽得一名女子說道:「我說好妹子呀,不是做姊姊的要來為難你們,要知這七心海棠雖是天下第一毒物,但若不懂得栽種之法,光有種子,那也成不了事,你們拿去了又能有甚麼用處來了?」胡斐當下聽得一驚,心中暗道:「這女子說話聲音如此嬌媚帶膩,不就正是神農幫裏的那個文洛了麼?她怎麼來到了這裏?」

  正驚疑間,聽得一名少女口音說道:「文姨,這兩人叛師而逃,又偷了咱們神農幫七心海棠的種子,當真是罪大莫贖,一劍殺了就是,還跟他們多說甚麼?」胡斐聞言,大是震驚,忖道:「這說話的少女是燕兒那個小姑娘啊,怎麼她卻說七心海棠的種子是神農幫所有?難道蠶王和藥王竟將這天下第一毒物交給了神農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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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紫金糜魂

  胡斐腳步輕移,隱身到一棵枝葉茂盛的榕樹下,探出半顆腦袋,見數丈外四人相對,阿虎與馨兒刀劍出鞘,對首上站著文洛與燕兒,兩邊相隔約七八步遠,正在彼此語鋒交對。他數月未見燕兒,俏麗依然,身形卻長高了不少,只見她小嘴微微噘起,嫩聲說道:「馮薇馨,蠶王早將你在她門人弟子中除名啦,萬別再厚著臉稱呼蠶王為尊師,沒的敗壞聖毒門的門風,難道當真不知羞恥麼?」馨兒道:「我和阿虎哥兩情相悅,有甚麼羞恥了?」

  燕兒呸的一聲,啐道:「藥王說郭坤虎是給你誘拐去的,要不然他怎敢背叛師門?現在可好啦,你身為蠶王門下弟子,自己行為不檢點也就算了,卻還去勾引藥王門下的男弟子叛師而逃。這事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啦,你們還想躲到那裏去?當真以為沒人能找到你們了麼?」馨兒長劍一擺,說道:「找到又怎樣了?你們又非我門中人,管的事倒是不少。我和阿虎哥都是聖毒門的弟子,難道還要聽你們神農幫的發落?當真可笑之極。」

  文洛聞言,伸入探入懷內,摸出一塊鐵牌,說道:「你瞧清楚了,這是聖毒門的聖鐵令,要不是蠶王和藥王授權我神農幫代為清理門戶,如何能給我這塊鐵牌帶在身上?」阿虎瞪大了眼睛,說道:「清理門戶?你們又不是我聖毒門的人,談甚麼清理門戶?」馨兒哼了一聲,道:「這鐵牌定是假的,要不就是她們偷來的。」

  燕兒鏘的一聲,拔出劍來,嬌怒斥道:「甚麼偷來的?有膽你再說一遍。」馨兒冷笑兩聲,說道:「我和阿虎哥相好,留在藥蠶莊終究無法成其佳偶,早晚是要離開的了。若不是那晚給人撞見,壞了我二人計劃,這才走的匆忙,否則豈能讓你們輕易找到?再說,七心海棠乃我聖毒門獨有,甚麼時候變成神農幫製毒的藥物了?」

  文洛笑道:「我說馨妹呀,藥蠶莊既是栽培不出七心海棠,有等於沒有,還能稱作是天下第一毒物麼?因得如此,藥王和蠶王便與我神農幫定下協議,七心海棠種子交由我神農幫拿回去試種栽植。要是成功了,對聖毒門而言,更加有著籌碼來與天魔討價還價,這有甚麼不好?妹子這回拿去十顆七心海棠種子,正是藥王和蠶王補充給我神農幫試種所用,關係重大,豈是兒戲?這樣好了,你二人只要交出種子,姊姊便不與你們為難。如何?」

  馨兒哼哼冷笑,說道:「你道我當真不知你們神農幫已經製成了七心海棠是麼?江湖上都說,霧茶村的村民都是死在藥蠶莊所製的毒藥上,死時每人臉上都帶著一股詭譎的笑容,那是甚麼毒物這麼厲害了呀?哼,我不妨告訴你,若是連我都能猜想的到那是七心海棠,以我師父之能,藥王之精,難道她二人會猜測不到了麼?」

  文洛聽得眉頭蹙起,說道:「我神農幫七心海棠栽植雖有小成,卻仍尚在試驗階段,距離成功猶未可及,藥王和蠶王豈有不知之理?霧茶村滅村之事,江湖上傳說紛紜,誰也不知實情究竟如何,妹子豈可信口雌黃,胡亂猜疑?」馨兒提聲說道:「我胡言亂語了麼?哼,你神農幫表面上對我藥蠶莊唯命是從,檯面下卻是謾藏誨盜,別有所圖;只是你們這些鬼蜮伎倆,又怎能躲過我師父法眼?怪不得她老人家說,撅豎小人,無大經略了。」

  文洛臉色大變,說道:「你師父蠶王當真如此說了?」馨兒道:「那還有假的麼?她老人家還說,你們神農幫這些年來計謀算盡,每回送藥來到莊上,總是藉故住上好些日子,四處打探消息,搬弄口舌是非。只可惜你們的一舉一動,全看在她老人家眼裏,不來點破而已。師父說,神農幫梟獍之心,終究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文洛越聽越驚,冷汗涔涔而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蠶王明心見性,淡泊玄默,如何是妹子所說的傳播謠諑之人?定是你們這些門人弟子在她老人家面前饞邪亂語,誣衊我神農幫諸多善意作為,豈能當真?」馨兒鼻哼說道:「你們神農幫安的甚麼心,自己心裏清楚的很,何須多言來說?」

  燕兒聽得氣往上衝,喝道:「馮薇馨,我文姨留你們後路來走,可別不識抬舉了。還不快把偷去的七心海棠種子交出來?」阿虎嘿嘿冷笑上來,說道:「你肩上背的不就是我二人的包袱了麼,又來問我們兩個作甚麼?」

  燕兒將肩上包袱甩丟在地,呸道:「天生豆腐腦筋糨糊嘴,偏要自命高雅,學人家儒者書生唸經讀文,包袱裏還裝著書本呢,也不怕笑掉我的大牙。孟子說,「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指的便是如你這般讓人一眼看穿的窮包貨,以為手上拿了書就是風流儒雅,卻不知自己的獃頭楞腦早就穿了底,騙得了誰來啦?那七心海棠的種子如此重要,你二人又怎會連同包袱丟在客棧裏頭,當我們是傻子麼?」

  阿虎受了她這麼一頓機鋒嘲謔,氣得揎拳捋袖,喝道:「小賤婊,老子撕破你的嘴,讓你再說不得缺德話,算是代你親生老子來教訓教訓你這個野丫頭,免得你將天下人給瞧得輕了。」猛地掄刀斷水,斜劈過去。

  燕兒長劍盪出,刀劍相交,噹的響來,震得她手臂酸麻,知道不能與他蠻力相拚,當下逕將劍圈劃開,劍走輕靈,刃鋒繞彎削去,正是一招「春蚓秋蛇」。阿虎迴刀直豎,單腳一立,「回風驚天」,足下旋轉開來,矮身刀勢翻斫而出,砍她下盤。燕兒當真身輕如燕,登躍上來,劍尖幌抖刺出,罩住阿虎周身要害,渾不落下風。

  文洛見二人動上了手,兩手反握腰間柳月彎刀,刷刷抽出,嬌喝道:「當真要拚命麼?」馨兒對她倒也頗為忌憚,見阿虎與燕兒戰得正緊,提聲道:「阿虎哥,先別跟燕兒這小丫頭動手。」阿虎揚刀一送,擋開燕兒長劍撩擊,抽身退開,轉頭問道:「馨妹,還跟她們兩個多說甚麼?」馨兒道:「咱們只求平安,聽聽無妨。」

  阿虎向來極聽馨兒的話,當下收刀而立,站到馨兒身旁,兩眼卻是瞪著燕兒冒出火來。

  文洛巧手俐落,刷刷兩聲刀刃入鞘,嫣媚笑道:「妹子心思縝密,想得倒遠。日後你二人遠走高飛,尋個鄉野地方安頓下來,養兒育女,白頭偕老,豈不甚好?妹子你且放心,我們只要討回七心海棠種子,絕不留難你們兩位就是。」馨兒臉頰霞紅,說道:「我和阿虎哥既已叛師出逃,自不再是聖毒門弟子,你們神農幫欲謀之事更與我們無關,何必冒死拚鬥?只要你們發下誓來,絕不說出我和阿虎哥的行蹤,七心海棠的種子,當自奉還。」

  文洛笑道:「如此說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可是在你們兩位身上了?」馨兒道:「種子藏在安全的地方,除了我和阿虎哥之外,再無第三人知道了。」文洛啊喲一聲,笑道:「妹子難道對我二人當真放心不下麼?」當下便和燕兒立了重誓,說道要是洩露了兩人行蹤,便遭千刀萬剮,九洞穿身,死無葬身之地云云的諸般誓言來。

  胡斐遠遠聽著,心想所謂誓言甚麼的,豈能認真當作一回事來看待?先前他聽馨兒說起話來條理清楚,頭頭是道,直將神農幫隱藏於後的種種作為剖析開來,足見其人腦筋靈活至極,怎麼這時卻是僅憑文洛數句誓言,便即輕易信之?待見到阿虎張嘴欲說,卻給馨兒以手在背後抓捏暗示,當即明白,馨兒乃是緩兵之計,另有用意。

  他朝起誓說話中的文洛看去,見她雙眸閃爍不定,嘴角含笑,與她話裏所說的各種嚴肅誓言極不相稱,心中頓然輒覺不安,知道雙方均非善類之輩可與,彼此各懷心機鬼胎,就是不知誰能佔得對方便宜?

  就聽得馨兒說道:「你二人既是立了重誓,可得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看著,若是違背了誓言,必當難逃老天爺的制裁。」說著與阿虎拾起地上包袱,說道:「七心海棠的種子就藏在客棧房間裏頭,咱們一起回去拿了出來罷。」隨即牽起阿虎的手,當先帶路而行。文洛與燕兒離著二人數步,不疾不徐的跟在後頭,身形極是小心。

  胡斐見四人朝著前邊燈火處走得遠了,這才自榕樹後面閃身而出,步履加快,追了上去。

  不遠處兩排垂柳,屋宇連綿,到得近來,就見門桿上豎著「悅來客棧」旗幟招牌,前面四人卻是直往右首迴廊穿過,走到一扇木門前停了下來。馨兒以手推開了門,右手一擺,似乎在說:「你們二位先請了罷。」

  胡斐認清了房間座落位置,當下自外遠繞過去,悄悄溜到屋後,正要趨耳湊到窗旁聽聞動靜,猛地房內傳出兩聲咚咚聲響,如物墜地。正遲疑間,一聲竹笛倏地吹起,旋即聽得兩聲驚叫上來,跟著蓬蓬響來,再無聲息。

  這一下變生不測,委實出乎胡斐意料之外,驚得他一顆心有如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落,渾不知房內發生了甚麼事情。待得半晌過去,竟是再不聞絲毫聲響傳來,心知不妙,當即沾濕手指,戳破窗紙,以眼就洞的來望向房內。豈知一瞧之下,不禁大吃一驚,只見房內地上倒著四人,渾身動也不動,生死未卜,當真奇怪至極。

  他久歷江湖,深怕其中有詐,自是不敢冒然闖進。等了片刻,仍不見地上四人半點動靜,當下取出帶在身上的那把家傳短刀,朝著窗縫伸入劃去,刀刃鋒利,毫不費力的割開榫頭,輕輕一推,打開兩片窗子,跳了進去。

  豈知他足踝方才落地,鼻頭即聞得一股淡淡紫薇香氣,心中駭道:「紫金糜魂?」當下趕緊閉住氣息。他知此種香毒專門用來迷人魂魄之用,聞者片刻間必失所覺,其毒催心化肝,氣性極猛,忒地厲害無比。

  胡斐緊閉口鼻,見文洛與燕兒已失知覺的俯趴在地上,生死未知;阿虎和馨兒則是頸部各給一條血紅小蛇咬住,全身發黑,只怕兩人當下已然中毒身亡,迴天乏術。他不敢久耽,俯身取下阿虎肩上包袱,抱起燕兒身子,飛身縱出窗外。出得房來,一探燕兒鼻息,尚有微溫,將她平放在地,便再入內抱出文洛,這才大口呼出氣來。

  胡斐微略調息,倒不覺頭腦昏沉,心中直呼好險,但隨之一想,莫非是乾枯後的藍花尚能抵擋毒氣?

  他數月前曾從藥王花圃裏摘下三朵藍花,藉此才能避過血矮栗而來順利逃出藥蠶莊,待得藍花枯萎之後,奇的是並未腐爛,心想或可曬乾了當作紀念,便一路帶在身上,捨不得丟棄。後來,瑤瑤和雙雙合做了三個繡袋,逕將三人身上藍花折了花瓣下來,裝在繡袋之中,好讓各人帶在身上,有如廟裏護身符一般做用,倒也別緻。

  這麼一想,當即自懷內取出繡袋,湊鼻聞來,只覺清香醒腦,不禁為之一喜,趕緊將繡袋對準燕兒鼻頭。好半晌過去,卻是不見清醒,便再試著拿至文洛鼻頭處讓她嗅聞,豈知輪番試了二人數回,仍是毫無用處,兀自昏迷不醒。他心中惶惶然的不知所措,拿起二人手腕把脈,只覺脈搏越跳越弱,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停了下來。

  胡斐身上全無解毒藥物,更何況是此種紫金糜魂毒性猛烈非常,縱有解藥相救,亦非一時三刻間即能清醒過來。便在這時,他突然想到義妹程靈素曾經說過,藍花曬乾後可供入藥,雖不知其效,或可勉強一試。當下解開繡袋,倒出花瓣,撿了數片放進文洛和燕兒的嘴裏含住,心中祈禱,只盼能救得她二人性命。

  約莫一柱香過去,燕兒嚶的一聲當先醒來,只是臉色青白,氣弱游絲,勉強睜開眼來,見到胡斐時,一抹微笑上來,虛弱的道:「胡大哥........真的是你麼?」胡斐見她體內毒性極重,難以解救,只得說道:「是我。你先別來說話,我幫你找解藥去。」燕兒微微搖了搖頭,說道:「這是紫金糜魂........救不了,你........別離開........」

  胡斐知道藍花只能讓她清醒片刻,並非解藥,自是無法救得性命,說道:「是阿虎和馨兒下的毒麼?解藥或許在他二人身上,待我去找一找,馬上回來陪你。」燕兒勉力抬起手拉住了他,說道:「不........不是他們,屋裏藏了人........是幽月........幽月冥王下的手。」胡斐驚道:「幽月冥王?他怎會知道你們要來這裏?」

  燕兒吸了幾口氣,說道:「他來奪取七心海棠的種子........文姨........文姨卻以為是阿虎他們使的毒........吹了竹笛,讓兩條蛇兒從包袱裏鑽出來........咬了他們。」胡斐當下恍然,才知文洛早將兩條小蛇放入兩人包袱之中,欲待拿得七心海棠種子之後,便要吹笛喚蛇,就此殺了兩人滅口,怪不得先前並不願與之動手,徒費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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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事事無常

  燕兒喘息著道:「胡大哥........黑月派........已經知道你藏在西園春戲班,你........你快帶瑤瑤和雙雙離開........莫要給他們找上了。」胡斐聞言大驚,說道:「幽月冥王難道是追著我而來的了?」燕兒道:「他........他這回是跟在我和文姨後面........並不知你人在這裏,但........但還是要小心,盡快離去........我還能見到你........很高興............」

  胡斐見她閉上了眼,一口氣吸不上來,一個年輕生命就此死去,不禁流下兩行熱淚,當即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不放,想到那些日子來她對自己的照顧,自己尚來不及報答於她,豈知竟是再無機會了。他轉頭朝文洛看去,見她始終未醒,忙探了她鼻息與脈搏,卻是早已死去多時,想是她受毒遠比燕兒來得重,便連片刻都回醒不了。

  他茫然失神的哭了一陣,心中只想:「為何對我好的人都要死得淒慘?難道我天生便是個不祥之人麼?」

  胡斐逐一將二人屍身抱到客棧外的榕樹林子裏,挖地埋了,忖道:「黑月派既是得知我在西園春,不出數日便會尋上前來。我若不走,豈不是要害了西園春戲班?」當下朝兩座墳墓拜了拜,轉身向來路奔去。

  其時已是二更天剛過不久,回到戲班後左右為難,眼前西園春便要與十三鷹幫有場惡戰要打,自己豈能袖手旁觀,亦或是棄之不理?但比起十三鷹幫來,天魔麾下的黑月派又豈能等閒視之,一旦找上門來,西園春縱是五湖門支系,終難抵擋的了,不過是枉送性命而已,自己死則死矣,卻如何能夠連累了西園春大夥?

  他打開包袱瞧來,最上面果然便是放著那本「博伽梵谷略經」,心中可謂喜悅無限,經書既是尋回,九融真經當可循序漸進的練去,日後自不愁功力不復,現下所需的只是時間而已了。他雖不知阿虎究竟有無發覺此本經書的異常之處,但幸得他未將經書丟去,否則自己終生都要過著功不如人的苦境,這時想來,倒要感謝他了。

  他前思後想良久,終於做出決定,當下提筆留了字條給陰無望,隨即叫醒熟睡中的兩童,三人乘夜離去。

  兩童雖是睡眼惺忪,但這些日子來早起練武,身子壯健不少,出得鎮外,各人腳步加快,一路向東而行。

  這日來到一處鎮甸,胡斐買了一大一小兩匹馬來,瑤瑤和雙雙合騎小馬與他並駕奔馳,速度倒也不慢,三日後便到了河北涉縣。由此向東行去,過了邯鄲,原想取道向北,先到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祭拜,但想天魔必定派人守候,去了便如自投羅網一般無異,當下直入山東省境,三人二馬,曉行夜宿,連趕了數百里之遠。

  十數日後,三人來到山東泰安縣城北七八里地,眼前羣山聳立,高拔向天,問了路人,才知便是五嶽中的東嶽泰山。胡斐小時候曾與平四叔到過山東,那商家堡便在武定縣,心想這裏距離濟南省城已是不遠,當即掉轉馬頭,領著兩童向北行去。其時北方氣候已屬嚴寒,沿途不時遇上雪花飄飛,樹枝都披上了一層白雪,其景甚美。

  不一日到了省城濟南,但見紅樓畫閣,繡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果有一番省城恢宏氣象。

  胡斐在城西一家客店之中要了間客房,午間和兩童用過麵點,三人便到街道各處閒逛,但見熙熙攘攘,瞧不盡的的滿眼繁華。胡斐並不認得道路,只在街上隨意亂走,見到許多小販,便買了幾串冰糖葫蘆給兩童來吃。

  逛了個把時辰,三人來到一座大酒樓前。酒樓上懸著一塊金字招牌,寫著「濟英樓」三個大字。

  胡斐這些日子來除了戲班工錢之外,每逢後台開莊而賭,他看場也能分到不少銀兩,有時興起賭來,竟是牌風極順,雖只短短數月,倒也掙了不少錢,已非剛從藥蠶莊逃離時的那種身無分文落魄模樣可比。他久未使錢揮霍,又見兩童盯著大酒樓直望,滿臉欽羡,當即笑道:「咱們也到酒樓坐上一坐。」兩童大喜,拍手叫好。

  酒保見他帶著童兒前來,料想油水不多,便領著一大二小逕往樓上邊角坐去。換做往昔,他必定怒目相向,當場非要將這種勢利酒保給狠狠摔上一交不可。但自從他全身功力失去後,不知怎地,原有的那種鴻鵠之志,視天下之不平為己任的浩然正氣,竟爾快速消退,繼之而起的,是種帶有幾分謙虛謹慎,甚至些微的自卑心態,正所謂「渺渺乎如窮無極」,一旦無法正視當下人生所處困境,時日一久,便會逐漸看不清楚原來的自己了。

  胡斐瞧酒樓中的客人,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樣,少數身穿武官服色,要不便是軍官打扮,看來這酒樓是以做武人生意為大宗的了,怪不得酒保見他帶著兩童前來,招呼起來自是不大起勁。然大酒樓邊角桌位自有一番幽雅,除了較不引起他人注意外,更能冷眼旁觀其他桌位酒客的諸般動靜,於他這時而言,正是適得其所。

  省城烹調,果然大勝別處,酒保送上來的酒菜精美可口,直吃的兩童滿嘴油膩,連說話都來不及說了。

  胡斐品嚐美酒,吃的倒是不多,正飲之間,卻聽得外頭樓下街道輿輦雜沓,似有大批人馬經過,當下引得酒樓客人靠往窗台下望,彼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所坐位置離著窗戶極遠,但卻聽聞其他酒客低聲說道:「這不是冥月宮的人馬麼,怎地如此大的陣仗來了?」「聽說是冥月宮的宮主到了濟南所屬分宮來,那騎馬帶頭而行的,便是掌理山東轄境的濟南星月宮「星月銀河冥使王」范椿,平常可是很少露臉,那裏容易讓咱們見著了。」

  胡斐在平遙小食館中,曾聽聞「鐵拳花豹子」秦海雄敘述提到,冥月宮新任宮主在嶓山憪巒峰大戰魔月宮一事經過,沒料到才相隔半月,竟能在山東濟南省城裏遇到,自是不容錯過如此大好良機,拉著兩童趕至窗邊,隨著酒樓客人般探頭下望,大是興奮。瑤瑤和雙雙仗著人小,擠到窗檯前踮起小腳,伸長脖頸,好奇的東張西望。

  但見街道上一片白服亮目,三排隊伍宛如數條巨龍般延伸開來,駿馬緩蹄而行,劍鞘奪目生輝,過了一列又一列,聲勢浩大,果然不愧為當今武林的第一盟主排場,直瞧得羣雄大呼暢快。不多時,即見金翠耀目,羅綺飄香,好長一列女子隊伍徐徐而來,個個宛如是挑通眼眉的精靈美女,嬝娜多姿,神采飛揚,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胡斐只知冥月宮為當今武林盟主,其門風之盛,即使是六脈五嶽加總起來,恐怕尚不及一半之數,能與抗衡者,莫若天魔所屬的魔月宮,遑論其他幫派門會能與之分庭抗禮了。要知丐幫雖仍號稱天下第一大幫,但其影響力已遠不如先期兩朝,尤其清朝以來,幫規鬆弛,為惡亦多,自難以名門正派視之,幫眾雖多,卻不成氣候。

  便在這時,羣雄眼睛一亮,但見數輛豪華大車駛來,車聲轔轔,駿馬鳴嘶,自有一派君臨天下的威嚴。

  胡斐伸頸看去,見一輛大車旁一馬遍身烏亮,霜鬣揚風,身高腿長,神駿非凡,渾不輸文四嬸駱冰送給自己的那匹白馬,兩者相比,當真不分軒輊,差別只在年歲大小罷了。要知駱冰那匹白馬送他時已是成馬,經過十多年來歲月,雖仍健步如飛,但畢竟馬齒漸長,長途奔馳下來,已不若當年那般輕鬆自如,馬力自是差上了許多。

  他見馬心喜,便不及去看馬上騎者長相,到得近來,瞧清了乘者面貌,差點脫口叫出聲來。就見這人身材頎長,目朗似星,輕袍緩帶,形相清癯,腰間懸掛長劍,一副從容優雅態勢,不就正是那個曾經與他偕伴同行的冥月宮「冥劍神龍消遙使」湯笙來了麼?那日他在鷹嘴頂上,被黑月派掌月魔使「天影紅魔」兩掌擊落深谷,自此便與湯笙失去聯絡,不意卻在此處遇見,當真有如見到故人一般親切,這才差點脫口叫出湯笙的名字來了。

  胡斐與湯笙數月未見,這時見他華服玉簪,皮裘高貴,當真是襦衣裳袂飄飛,熠熠生輝,不禁自慚形穢,更是不敢提聲叫人,反而縮頭入內,就怕給湯笙認了出來。其時他滿臉虬髯已去,已非湯笙所識,縱使對面相見,想來湯笙亦難認出他便是玉筆莊的那個胡莊主胡斐來了。但他自感卑微已久,武功未復下,對自己便失了信心。

  就見湯笙騎著烏溜溜的駿馬緩韁而行,始終跟在中間那輛豪華大車旁,並且不時側過了頭與車帘內之人對上話來,臉容帶喜,滿面春風顯現。胡斐心道:「他在跟誰說話?莫非便是那個新任的年輕宮主了麼?」正瞧得甚是有趣的當兒裏,就見車帘掀起了一角上來,裏頭遞出一樣事物給了湯笙,隨即又緩緩將車帘放了下來。

  就只如此一瞬之間,胡斐已然瞥見了車裏乘坐者的年輕女子面貌,心中猛然大震上來,差點站不住腳,嘴裏更是險險驚呼而叫。原來車裏所乘坐的那名年輕女子,臉上雖是罩著一層白色淡淡薄紗,但這絲質薄紗實與透明無異,容貌清晰可見,正是這些日子來他所朝思暮想的苗若蘭,那是絕對不會看錯的了。然而這卻又如何可能?

  他定了定神,望著一輛輛大車從眼前經過,心中直想:「莫非是我思念過重,見到稍微相似的年輕女子,便要誤認是蘭妹來了?」這數月來,他始終掛念著苗若蘭生死安危,無奈自己迭遇波折,還差點命喪深谷,最後更是落得全身功力盡失的悲慘下場,這時即便能夠獨闖孤山尋找,想來亦是為時已晚,徒費力氣罷了。

  這時的他耳不聞,目不視,腦海中盡是兩人在長白山小小山洞裏獨處的旖旎風光,想到當日彼此間的句句對答,一時間登忘身外事物,對於周遭變化渾無所覺。過得許久,只覺衣角給人拉了一拉,霎時回過神來,即見瑤瑤扯著他的衣襟下擺直幌,說道:「大叔,街上那些人都走光了呀,再沒熱鬧可瞧的了。咱們回去坐了罷?」

  胡斐啊的一聲,看看街上,又瞧了瞧酒樓裏的各桌客人,見一切早已恢復了正常,心中頗感尷尬,連忙牽著兩童走回邊桌坐下,隨即捧起了碗,大口咕嚕咕嚕的灌起酒來。他邊喝邊想,忖道:「世上難道真有如此相像之人麼?還是因為那名年輕女子臉上罩了層薄紗的關係,朦朧中看來,個個瞧來便都與蘭妹相差無幾了?」

  他知苗若蘭煢煢弱質,半點武功也不會,自不可能短短數月間就已練成了絕世高手,甚且還當上了冥月宮的宮主,如此情節,正如「天雨粟,馬生角」般的超脫實現,當下不禁搖頭而笑,直怪自己眼睛不中用了。

  只他心中雖是不信其事,但畢竟剛才那名年輕女子委實十分相像,即使並非苗若蘭本人,心裏總也想要一睹其人面貌風采,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時既是身在此處,焉能不來弄個清楚?

  胡斐待得瑤瑤和雙雙兩名童兒吃得肚子飽脹上來,直呼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這才結帳下樓,順便問了掌櫃星月宮所在方位。出得樓來,見天色尚早,便先帶著兩童慢慢踱回三人所下榻的客店歇息。他心知自己無法像功力尚在時那般飛簷走壁,夜探星月宮神秘面紗,非得當面拜訪不可,交待了兩童後,騎馬直朝東城郊外馳去。

  胡斐快馬馳出東城,按照濟英樓掌櫃所示途徑前馳了五六里,當即見到一座佔地極廣的大莊院。但見垂陽繞宅,白牆烏門,氣派果真不小。馳到近來,柳樹下紛紛躍出人來,長劍出鞘,喝道:「甚麼人,停下馬來。」

  胡斐見狀,當即拉韁勒馬,胯下所騎雖非身高肥膘的良駒,但他騎術精妙,馬匹一受羈勒,立時止步。

  就見他朝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勞駕通報貴宮消遙使湯笙,玉筆莊莊主胡斐求見。」那人年紀甚輕,身材瘦長,神色剽悍,聞言傲然說道:「本宮人等,刻下全不見客,閣下請回。」胡斐道:「在下與湯星宿交情匪淺,還請通報上去。」那人雙眉揚起,說道:「閣下既連消遙使換了人尚自不知,還談甚麼交情匪淺?」

  胡斐啊的一聲,說道:「在下與湯星宿數月未見,是以不知其職位擢升變動,卻不知現下如何稱呼?」那人嘿嘿冷笑兩聲,說道:「你問那麼清楚有何目的?莫非你是魔月宮派來打探消息的探子了?」胡斐訝道:「魔月宮?你們雙方不是暫時休兵止戰了麼?」那人呸的一聲,說道:「天魔這等人物說的話能信了麼?」

  胡斐見眼前十來人滿臉戒備,敵意甚重,想是他們宮主便在莊內之故,不得不來加強防範天魔的襲擊。當下心中釋然,自不來與這些冥月宮守護弟子們多起衝突,拉韁調轉馬頭,慢慢往回馳去。

  馳出數里,但聞東邊山坳後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劃過長空,穿入一頭飛雁頸中。

  胡斐見狀,好奇心起,縱馬奔向山坳,即見前面里許外兩騎馬奔馳正急,鐵蹄濺雪,黑鬣乘風,兩匹馬都是遍身烏黑發亮,發力急奔下,便如兩枝箭矢劃過天際一般迅速。但見羽箭颼颼作響,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邊馳邊射,竟是箭無虛發,當下逕將天空六隻飛雁都給射落了下來。

  胡斐心中叫好,拍馬想要趕上,但那兩匹黑馬速度當真快極,轉眼間便已轉過北邊一道坳口,消失不見。

  他不禁直呼可惜,竟是無緣識得如此箭術之人,當下只得頹然撥轉馬頭,得得小跑,一邊瀏覽晚霞餘暉。

  豈知行得不遠,東首林邊處緩緩馳出六匹黑馬來,乘者清一色皆為女子,臉上均無罩紗遮面,馳到近來,見到騎在中間的一名年輕女子面貌時,直瞧得他獃楞在當場,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胡斐心中直喊:「蘭妹,果真是蘭妹!這回我可不會再來認錯了!」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52
第十九回 疑雲密佈

  就見六匹黑馬馳到近來,那騎乘在馬鞍上的女子們見到胡斐單人孤馬的佇足獃望,映著他身後一片暗紅夕陽餘暉,暮色蒼茫,更顯一人一馬分外蒼涼孤寂,當下不約而同地轉頭朝他看來。

  當先兩匹馬上的女子乘者約莫二十來歲年紀,背後劍穗尚綠,手裏各拿長弓,見胡斐兩眼直瞪瞪的盯著身後那名年輕少女獃獃出神,兩女均都蹙起了黛眉來。右首那名女子臉泛怒色,彎弓搭箭,箭尖指向胡斐胸口,嬌聲叫道:「看箭!」颼颼颼連響,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

  胡斐正看得出神,並未聽她發聲叫來,斗然間見到三枝箭來得如此迅速,瞿然大驚失色,馬鞭疾甩出去,打掉了上路與中路射來的兩箭,但下路那枝羽箭卻是避開不去;危急中一提馬韁,那馬甚有靈性,奮力向上一躍,第三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相差只是數寸,可謂險之又險,足見女子發箭毫不容情。

  胡斐心中有氣,自己與她無怨無仇,怎地下手卻是如此陰辣?當下鐵青著臉,不發一語。

  他前些日子從阿虎身上拿回失落已久的包袱,那部記載「九融真經」的「博伽梵谷略經」也一併尋回,正可銜接他練之已久的「陰陽融合第二重功法」。胡斐每日子夜之交時刻,盤腿練氣,以氣行脈,進境極快,雖時日不長,卻已貫通周身經脈,培氣蓄勁,可謂更加得心應手,內力也因此而有小成,身手便也逐漸敏捷了起來。

  胡斐現下所練雖只到「陰陽融合第三重功法」,但這卻是九融真經中極為重要的一門《練氣》功法,所謂氣轉周天,蓄勁養氣,合天地陰陽元神,融貫經絡百穴,發念心隨,氣運天罡,方能往下續練《行氣》大法。由此往後練去,乃至第九重功法中的《玄融無極》,其心法根基皆是源自這第三重功法而來,算是法門大綱總旨了。

  那女子見他雖是避得極為狼狽,但終究還是在千鈞一髮間驚險躲了開去,不禁喝道:「好本事,再接我六箭試試。」她自忖箭術在各人中當屬第一,而剛才三箭畢竟自己尚未出得全力,否則豈容這名大膽莽漢避了開去?正欲使出她的拿手絕技「驚天六箭」來嚇一嚇他,卻給身旁同行女子擋了下來,說道:「星夜,別亂來!」

  這名星夜女子愀然不樂,說道:「星辰姊,這大膽漢子冒犯宮主,難道不該給他一點教訓麼?」星辰說道:「你剛才射他三箭,已然帶有教訓之意,既是給這人避過了,豈能再來挑釁?快走罷,別惹得宮主生氣了。」

  星夜聽得嘟嘴上來,朝胡斐狠狠斜瞪過去,心中忿忿不平,卻又不敢在宮主面前冒然行事,只得忍住氣的轉過了頭來,眼不見為淨的好。就見六匹馬徐徐小跑,離著胡斐數丈前馳了過去。

  胡斐眼裏只有那名年輕少女的容貌身影,這時瞧得更是清楚,只見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俏臉秀麗絕俗,更無半分人間煙火氣,不是他所常日掛念在心的苗若蘭是誰?當下再顧不得給人當作無禮之徒,忽喇喇的放蹄自後趕了上去,提聲叫道:「蘭妹,你不認得我了麼?我是胡斐啊!」

  那殿後的兩名女子回過頭來,見他催馬追來,嘴裏卻是不斷叫著甚麼蘭妹,想是他認錯了人,左首一女當即揚聲叫道:「你嘴裏亂叫亂嚷甚麼來了?咱們這裏沒人認識你,若再追來,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胡斐那裏理她,不住價的催馬狂奔上來,叫道:「各位識得苗人鳳苗大俠麼?且請歇下馬來!」

  那年輕少女聽到「苗人鳳」三字,左手高舉上來。殿後的兩名女子見到,撮唇發哨,六匹馬驟然緩蹄下來。

  胡斐見狀大喜,當即催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胡斐,無禮驚擾各位,情非得已,還請莫怪。」

  六女回過馬來,那名叫做星辰的女子望了年輕少女一眼,見她頷首示意,當即發話說道:「你剛才說甚麼苗人鳳苗大俠?莫非你倒識得他老人家來了?」胡斐眼望年輕少女,說道:「在下與苗大俠乃是累代世交。這位姑娘難道不是苗大俠的獨生愛女麼?蘭妹,你當真不識得我胡斐了麼?」年輕少女聞言一愕,漠然的搖了搖頭。

  星辰黛眉深蹙,說道:「你這人瞎說甚麼來了?這位是我冥月宮新任宮主,怎麼會是苗大俠的閨女?你鬼鬼祟祟的跟在我們後頭,究竟有何居心?」胡斐如何肯信,說道:「在下與苗大俠父女相識十餘年,這位姑娘分明就是他的閨女苗若蘭,怎會認錯了?」星夜啐道:「誰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認識苗大俠,亂說一通,誰不會啊?」

  胡斐給她一句話頂住,還真接不上筍頭,只得說道:「各位識得苗人鳳苗大俠麼?」星夜說道:「苗大俠何等人物,咱們自是沒能識得,更別說是他的獨生愛女了。就因如此,於你的話無法分辨真假,還是別說了罷。」

  胡斐心想她這話倒也不錯,自己確實識得苗大俠父女,但要以此證明,終究口說無憑,只得說道:「貴宮宮主難道不是姓苗麼?」那冥月宮年輕少女宮主滿臉冷漠的瞅了他一眼,淡淡說道:「閣下想必認錯了人,這就請回罷。」說完,勒轉馬頭,當先馳了出去。後面五名女子跟隨宮主已久,見狀紛紛放蹄趕上,六匹馬快速遠去。

  胡斐遲疑半晌,正不知是否該追上前去探問清楚時,就見右首林內馳出另一隊冥月宮人馬,凝目望去,帶隊者似乎便是湯笙,兩邊人馬一會合,聲勢更壯,逕向莊院方向馳去。他見湯笙騎到那名年輕少女宮主的身旁,兩人不知說了甚麼,湯笙回過頭來朝他身處望了一眼,只兩人距離隔得遠了,彼此隱約可見身形,面貌卻極模糊。

  胡斐心中茫無頭緒,他與苗若蘭當日雖只相處短暫時光,但對其一顰一笑,早已深印腦海,萬無認錯了人之理。只是人家少女姑娘明明說了不認識自己,總不能厚著臉皮的窮追猛問,尤其對方乃當今武林盟主,論身份地位,兩者相差豈只十萬八千里而已?他獃楞原地良久,心中只想:「難道真的是我認錯了人麼?」

  不多時夜色逐漸籠罩上來,前邊早已看不見冥月宮人馬蹤影,當下掉轉馬頭,緩緩朝著來路馳去。這時的他腦海中盡是憶著苗若蘭嬌羞靦腆的麗顏倩影,再與方才所見冥月宮宮主俏容兩相對照,只覺兩人身形樣貌當真渾無差異,就連她最後開口說話,聲調語音亦極相似,除非二人乃是雙胞胎所生,否則豈有如此相像之理?

  他細細而想,極力找尋兩人的不同之處,想了好半晌,猛地憶起,苗若蘭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那是任誰也無法模仿出來的。但剛才所見的冥月宮宮主,卻是絲毫見不到這層隱在其中的那股味道,倒有幾分神似文洛眉間的那股英氣朔朗,神采飛揚,兩者可謂涇渭分明,更是屬於截然不同的典型,差別應該就是在這裏了。

  想到這點,心中疑竇接踵而至,他知苗人鳳就只苗若蘭獨生一女,絕無雙胞胎可能,因此這名少女若非苗若蘭本人,那麼難道世上還真有如此相貌神似之人的可能麼?但若說她便是自己常日思念在心的苗若蘭,卻又如何不識得自己來了?雖說他現下樣貌已與往昔大不相同,一時間或無法就此認出,但他既已報上了姓名,怎麼她還是一臉漠然之色,便與面對陌生人般無異?他與苗若蘭當日互相風懷戀慕,豈會見了他而不為所動?

  他心念糾結,百思不得其解,一路神思飄飛天外,任由馬兒帶著自己覓路而回。所幸他胯下這匹黃馬雖非甚麼良駒駿馬,靈性倒也不差,縱未經得自己拉韁控馬,竟也穩穩小跑回得城內,直至客店門外,方才停了下來。

  這一晚,胡斐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既不知苗若蘭生死如何,又不知冥月宮宮主怎會生得與蘭妹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若說是她失了記憶,連自己是誰也記不起來,但她一身高強武功又是如何解釋?以他對天下武學的了解,自來便無那一門那一派的武功得以速練而成,更何況是這等驚世駭俗的高深武學了。

  他雖未曾親眼目睹冥月宮宮主的武功高到何等境界,但那日光是聽得「鐵拳花豹子」秦海雄敘述憪巒峰上的那場戰役,雙方高來高去,掌氣朔烈,更可摘花傷人,在在皆是武學巔峰之境,為當日數千人所共同目睹,那是半點取巧不得的真功夫、真武學,還能假得來麼?只是這般高深武功,常人練來已是極難,非有數十年火候功力不可,否則難以功德圓滿。豈知冥月宮宮主不過與苗若蘭相同年紀,竟已練得當世少有人敵,這一點,倒頗令人費心猜疑,更是有違武學常理,難道世上還真有那門高深武功可以速成,十七八歲年紀便已達到武學巔峰?

  胡斐左思右想,始終想不出丁點頭緒,看著瑤瑤和雙雙兩童睡得極為香甜,鼻息綿綿,自己卻是心思起伏不定,徹夜難以安睡,直至城裏更夫敲過三更鑼響之後,方才昏昏沉沉的朦朧睡去。

  翌日一早,他與兩童用過早餐,便要瑤瑤和雙雙留在客店裏等他,自己則是騎上了馬,直往東城馳去。

  這日天候陰霾,天上飄著細雪,出得城來,但見漂積雪之皚皚,妝點的田野間一片銀白肅寒。胡斐緩韁慢馳的欣賞著周遭美景,來到昨日那處山坳邊時,遠遠望見兩個黑點馳入北首林內裏去,心中便想:「大清早的,誰有如此興緻起早賞雪?」好奇心起,當下縱馬上坡,直往北首林子馳去。

  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並無行人,追蹤最是容易不過,即見兩行蹄印一路朝著大片林內穿去,就聽他嘴裏叱的一聲,縱馬快跑,隨後跟了上去。奔出數里,山勢漸陡,雪積得厚厚的,馬蹄一溜一滑,險象環生。胡斐見狀,不敢催馬急馳,當下鬆韁緩行。轉過兩個山坳,樹木叢生,山石嶙峋,林道更是險峻。

  便在這時,忽聽左首一聲馬嘶,胡斐左足在馬鐙上一點,斜身飛出,落在一株大松樹後面,先藏身形,再縱目向前望去。只見山坡邊兩株樹上各繫著一匹黑馬,雪地裏兩行足印,筆直上山。胡斐眉頭一鎖,忖道:「這二人行跡如此可疑,莫非不是冥月宮所屬門人弟子?」眼見足跡向上登去,為免給人發現,當下遠繞覓路上山。

  這座嶺峰並不甚高,登沒多久,距離峰頂已只數丈。他放緩步來,踏雪極輕,身形隱在叢木之間,迂迴到了一塊凸出的大石之後,探頭向前望去,只見遠處草叢裏趴得有人,正聚精會神的朝著下面谷中看去。胡斐視線給隱身的這塊大石擋住,看不到谷中狀況,當下也學草叢裏的人趴在雪地上,匍匐前進,慢慢爬到前邊矮叢之中。

  這處矮叢範圍極大,長滿紫荊藤蔓,周邊長草叢生,正是適合躲藏所在。胡斐剛藏得身形,便聽得左首邊雪地上擦擦聲響傳來,聽聲音便似直朝他躲藏身處而來,不覺楞道:「莫非我給人發現了?」正疑慮間,卻聽得一人輕聲說道:「這裏位置不錯,看得清楚,躲在這裏絕不會給底下山谷的人發覺了。」沙沙作響,鑽了進來。

  胡斐心中愕然不已,這二人那兒不好來躲,偏偏跟他搶在一塊,同樣躲在這處矮叢之中,彼此距離極近,要不是藤蔓密佈,長草掩蔽,只怕雙方早已碰上了頭,當真是險之又險了。他調勻呼吸氣息,以免給這二人發覺,身子更是絲毫不敢亂動。未久,聽得身旁一陣撥草聲音響來,便也乘機以手撥開身前藤蔓,朝著底下谷中看去。

  一瞧之下,才知眼前這處幽谷極為隱密,若在春季,必是花香滿谷,一道瀑布奔洩而下,當真是巖頭匹練兼天淨,唯現下冬寒霜雪,瀑布便似冰鍊般凝固不動,宛如偌大一面鏡子,映得山谷變化不定,更添奇幻異境。谷中怪石嶙峋,尤以當中一塊巨石更是碩大無朋,其下原為深潭,雖已冰凍封雪,卻仍可見碧綠之影,輝映成趣。

  便在這時,谷中岩後轉出兩個人來,距離雖遠,但胡斐卻一眼認出,這二人便是湯笙與那名冥月宮年輕少女宮主,兩人漫步而行,有說有笑,便如佳偶天成般的登對非常,直震的他心中一陣刺痛上來。他雖不知少女真實身分,但其身形樣貌既與苗若蘭殊無二致,此情此景,終究令他震撼不已,當下心若刀剜,彷彿將要淌出血來。

  就見二人登岩越石,來到谷中那塊巨石上,彼此眺望幽谷景色,說笑間自是帶有一股戀慕情趣,那是任誰也不難瞧得出來的了。胡斐兩眼望出,焦距卻是逐漸模糊上來,心中只想:「他二人這般清早散步,可見彼此十分熟悉,若不是熱戀當頭,誰有興致冬雪紛飛中起個大早?」這麼一想,心裏更是難過,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正獨自感懷當中,卻聽得身旁數聲指節拗動時的喀喀響來,一人明顯壓著怒火,憤憤然的低聲說道:「天璇星,你說得一點沒錯,湯笙這小子果真心存不軌。他與宮主這般親近,十八星宿跟著受惠,卻將咱們十大星座踩到腳底下去了,這如何是好?」天璇星嘿嘿冷笑兩聲,沉聲說道:「文璣星,你道湯笙只是要來壓制咱們十大星座在宮裏的地位而已麼?嘿嘿,那你可也將湯笙瞧得太過簡單,怪不得始終鬥他不贏,每回總是落居下風了。」

  文璣星聞言楞了楞,說道:「湯笙現下已由「消遙使」擢升至「掌星使」,位高權重,更與「托月使」鄒霖軒合稱「掌托二使」,得與跟隨宮主左右,比起咱們十大星座來,自是更加耀眼了。」天璇星道:「話是不錯,但湯笙自來計謀深算,江湖人面又廣,昔日身為本宮消遙使,隱然已是十八星宿之首。這回他出使回宮,竟是帶著創宮者北雲天新收愛徒一起回來,大佔其利,怪不得輕易就獲得宮主擢升,卻那裏是憑著真實本事來了?」

  文璣星道:「天璇星,聽你言下之意,莫非這裏面還隱藏著甚麼內情來了?」天璇星冷笑兩聲,說道:「咱們這位新任宮主如此年輕,雖說武功已達出神入化之境,但江湖見識畢竟淺了,難道真能率領冥月宮抵禦天魔所屬的魔月宮挑戰麼?憪巒峰一役,這位年輕宮主雖是險勝而贏,但這數月來,你可瞧見她親自下過命令了麼?」

 
Bigwai 發表於 2008-11-9 15:53
第二十回 天山魔影

  文璣星想了想,道:「或許是她還沒熟悉咱們宮裏事務罷?」天璇星道:「熟悉與否,那倒還在其次,本宮自來設有「輔佐使」,便是為了協助宮主管理宮內諸事而來,然現下卻何以廢了?這可好,湯笙竟以「掌星使」代替宮內常設的「輔佐使」,名正言順的做起副宮主,當頭發號施令,組織重整,嘿,他十八星宿可威風了。」

  文璣星聞言,沉默半晌,說道:「歷任宮主以來,十大星座各居要位,統領一方,現下你我卻都落得清閒,分任「佈陣使」與「列棋使」,離著統御核心可是越來越遠了。早知如此........唉,還是別說了罷。」

  天璇星冷冷說道:「這口氣,你我都嚥不下去,怎能不說?你別以為湯笙這傢伙當上了掌星使便已滿足,你瞧他花在咱們新任宮主身上的精神力氣,嘿嘿,我看啊,來日說不定咱們還得稱呼他一聲宮老爺來了呢。」文璣星聽得大是愕然,獃楞道:「宮老爺?」天璇星兩眼圓瞪,說道:「宮主的夫婿,不叫做宮老爺,又叫甚麼?」

  胡斐聽得心中一陣幌動,他早瞧出湯笙對待這名年輕宮主的神色舉止有異,只是心裏極不欲朝著男女情事去猜測,這時無意中聽得旁人說來,斗然敲醒自己潛意識裏的那層脆弱心防,瞬間便如給人剝去罩在外頭的堅強偽裝外殼一般,赤裸裸的呈現出自己最為害怕,也是心中最不願去想的那一層現實關鍵所在。

  要知湯笙雖已中年歲數,然其形相清癯,氣度閒雅,實非自己粗獷樣貌可比。先不論這名年輕宮主是否便是苗若蘭所化身而來,然則一旦兩相比較之下,自己登落下風,可說毫無贏面,因此之前便不願將他二人的諸般親密神態,逕朝男歡女愛情事想去。雖說胡斐不知這名年輕宮主真實身分,但其身形面貌既與苗若蘭殊無兩樣,心裏便已當她是自己掛念在心的蘭妹,或者說,他寧願相信這名年輕宮主乃是失了記憶的苗若蘭,否則如何解釋兩人如同一個模子給刻出來的樣貌身段?因得如此,他的心也才會這般的痛,這般的茫然不知所措。

  胡斐這時心神始終處在九界飄渺之中,於周身事物,竟是全不縈懷,當真是聽而不聞,視之無睹,腦海裏盡是他與苗若蘭當日遇見時的點點滴滴,對於也躲在矮叢中的冥月宮天璇星與文璣星二人又說了甚麼,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裏去。這般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感覺藤蔓一陣幌動,猛地回過神來,底下幽谷中卻已空無一人。

  就聽得藤蔓外數丈處傳來那名天璇星的聲音,說道:「天璇星邵登棟偕同文璣星廖瑋凱,拜見天山魔影。」

  胡斐聞言大驚,怎麼自己卻是不曾聽聞絲毫異聲,藤蔓外已然有人到來?跟著一想,「天山魔影」名字似曾在那裏聽過,知道是天魔麾下的魔頭之一,但這人是誰?他知自己身處險境,半分大意不得,當下小心縮起雙腿上來,身體悄無聲息的就地圈轉,變成頭朝矮叢藤蔓外圍,接著輕輕撥開數叢長草,果然見到數丈外站著三人。

  胡斐朝前看去,就見一名身披黑色斗篷,頭戴寬邊斗笠,笠緣罩著大塊薄如蟬翼的黑色透明綢巾,斗篷內亦是一身素黑勁束裝扮,當真是從頭黑到腳,卻也使得露在衣外的肌膚更顯白皙亮滑,似乎吹彈可破,更令人對她面貌感到好奇。黑衣女子身前站著兩名身著冥月宮服色男子,年紀都在四十開外,一人留著鬍鬚,另一人則無。

  他見三人走到一株樹下低聲交談,隔得遠了,便聽不見他們對話,心中暗道:「這二人既是身屬冥月宮十大星座一員,怎麼卻在這裏私自會見天魔麾下的一大魔頭來了?」他先前心神飛出天外,對兩人後來的諸多言語便未聽聞,只能從先前聽到的話語內容來加以揣測,知他二人對湯笙的擢升頗感不滿,但即使如此,終不至於勾結敵手才是,否則覆巢之下無完卵,這二人豈有不知之理?心念一閃,隨即又想到聖毒門的藥王和蠶王,莫非天魔也給這兩人塑造出一塊大餅,待日後奪得武林盟主之位,天魔麾下從屬自是一併雞犬升天,誰沒好處可得?

  這麼一想,倒也不覺眼前二人私下會見魔月宮人物感到有何奇怪,只可惜無法聽見三人談話內容,否則也就不必自己妄加揣測了。過不多久,三人似乎對話已了,那黑衣女子身子一拔,沖天而起。胡斐仰頭看去,見到這名黑衣女子的輕功身法,猛然醒悟:「原來這人便是我在鷹嘴頂上見過的那名黑衣女子了。」

  這時就見黑衣女子斗篷飄飛,離地數丈高時,其人雖有綢巾罩面,但由下往上望去,卻可清楚見到其人一張瓜子臉,雙眉修長,姿形秀麗,容光照人。胡斐就只這麼一瞥之間,當下渾身大震,不由自主的脫口驚咦出聲。

  他這麼斗然間出得聲來,立時給外頭三人發覺,心知要糟,便已見到冥月宮兩名男子飛身而來,四掌齊出,直往他躲藏身處擊來;那名黑衣女子則是半空中一個折身撲落,宛如一隻黑色大鵬巨鳥,身形尚遠,卻已忽的一掌發出,勢勁奇強,要給擊中了,非得當場身骨俱碎不可。

  這當兒裏實不容他稍有猶豫,迅速自懷裏掏出那把隨身攜帶的家傳短刀,刷的一聲刀刃出鞘,隨即揮向身後藤蔓枝節處。但見碧綠光芒大作,刷刷連響,隨即伸手抓住數條藤蔓,自矮叢中鑽身穿出,就往懸崖跳了下去。

  便在這時,砰的大響,方圓數十來尺大片雪泥激濺飛起,其間夾雜無數斷藤長草,足見這一掌驚人之勢。

  這座峰嶺雖不甚高,但也高逾數十丈,藤蔓雖長,卻還不到峰崖一半。所幸胡斐乃自行跳下,雙足在崖壁上一點一蹬,單手抓牢藤蔓,直往左首盪了過去。那兩名冥月宮門人居高下望,見狀甚是驚怒,渾不知這人如何躲藏在這處峰崖之上,或是有何圖謀,要是已將三人密議之事聽去,傳回宮裏,他二人那裏還有命在?當下恚怒非常,狂吼連連,身形幌動,直往左首峰頂處追去。

  胡斐幾個登躍上得峰來,不及衡量周遭情勢,眼見二人身形迫近,手握刀柄,食中兩指扣住刀耳,不退反進的欺搶前去,「上步搶刀」、「夜叉探海」兩招倏發,刀刃雖短,但他身隨刀至,宛若人刀一體,兼之胡家刀法確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獨特刀法,勢如流星,方位奇詭,霎時逼得冥月宮兩名絕頂高手倉皇疾避。

  胡斐知道以自己現下功力而言,實不足與這等高手相鬥,只能斗發奇招,先逼退兩人再說。但這二人同屬冥月宮十大星座,向來自與十八星宿同享齊名,於武林中早已躋身一流高手境界,又豈是數招間就能打發的了?

  就見這二人雖是趨避倉皇,然卻臨危不亂,分向左右閃過胡斐數招連環攻勢,見他不過三十上下年紀,刀法竟是凝穩如山,已臻爐火純青妙境,想他內力自是水火同濟,相輔而成,當下焉敢小覷了他?那留著鬍鬚的男子斜步搶進,雙掌似綿帶柔,宛如蝴蝶飄飛,左一拍,右一拍,看似快速無倫,但每一招卻又井然有序,毫不含糊帶過,嘴裏喝道:「閣下何人,是那一派的高手?」他行事向來謹慎,雖欲出手殺人,也要先問清楚對方來歷。

  胡斐見他所使掌法正與湯笙一路,柔中帶猛,後勁綿綿,實不能以單薄內力硬拚,當下沉肘短打,左手使得是守勢為主的「春蠶掌法」,右手短刃則是盡將胡家刀法中纏、滑、絞、擦、抽、截等諸般使刀法門,發揮得淋漓盡致,讓這二人即使聯攻上來,一時間倒也不容易搶得上風。他知自己無意中聽聞二人秘事,正是犯了武林中大忌,眼前二人必定欲將自己除之而後快,下手自不會留情,因此上他出手亦是狠辣非常,以保住性命為要務。

  胡斐聽音辨人,知道這名留著鬍鬚的男子即是天璇星邵登棟,見他張嘴說話,手裏雙掌仍是穿梭飛舞,足見其人內力深厚;另一名文璣星廖瑋凱則是全走剛猛掌法一路,掌氣朔烈,招招劈風裂石,更是硬接不得。他勉強與二人交手十來招,已是迭遇險境,如非對戰二人頗為忌憚他手裏那把寶刀鋒利,早已搶上將他擊斃當場了。

  要知胡斐原可冒險順著不甚陡峭的懸崖溜滑而下,以他現下修習九融真經中的第三重功法而言,雖只短短十來日,卻是出乎意料的進展奇快,原先失去的功力倒已回復了二成左右,連帶的也使家傳「飛天神行」輕功得以藉氣而御,雖仍無法像昔日般踏雪無痕,掠飛如風,但較之功力全失時的模樣,卻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處峰崖並非筆直如刃,雖也數十丈高,但崖壁上可供借力處甚多,以他家傳飛天神行輕功使來,自可毫髮無傷的沿著崖壁一路滑落幽谷,敵人縱使依法泡製追了下來,至少沒這麼容易就能將他給擋住去路才是。但胡斐避開黑衣女子的驚天一擊後,卻是甘願冒著性命之險,反盪而上,造成短兵相接局面,委實極險,這是為何?

  原來胡斐之所以要來如此行險,關鍵全都在於那名黑衣女子身上,要不是他剛才見到了綢巾面紗下那副記憶深刻的嬌艷俏容,使得他竟是控制不住的驚咦出聲,如何會引得三人注意到自己的藏身所在?胡斐當時心中大是震撼,那日在鷹嘴頂上曾見這名黑衣女子面紗掀起一角,已覺其人臉龐似曾相識,但終究無法猜測到她的真實身分。不料今日湊巧遇上,黑衣女子又是高躍掠飛向上,也才讓胡斐自下望見她的完整容貌,自是大聲驚呼上來。

  這黑衣女子究竟是誰?那日在藥蠶莊上,胡斐無意中聽到玄機龍魔敘說鷹嘴頂一戰經過,這才知道打他兩掌的乃是「天影紅魔」,至於後來自己身分竟是給魔月宮知曉,關鍵之處,便是在於這名黑衣女子「天山魔影」識得自己之故。當時他便想:「原來出掌打我的人是『天影紅魔』,並非是『天魔北星』本人。但她徒兒『天山魔影』卻又怎會認得我是雪山飛狐來了?當日『天山魔影』面罩掀起一角,深覺此人似曾見過,身材動作更是眼熟的很,想來以前自己必曾會過才是,怎地腦中卻偏又想不起來這人是誰?」今日見到其人俏容,真相呼之欲出。

  胡斐心中打橫了開去,若不求得真相,即便今日順利逃脫出去,日後必定寢食難安,人生還有甚麼樂趣?就因如此,他才甘冒大險,寧願以性命拚戰高出他功力甚多的冥月宮十大星座當中二人,也不願就此逃之夭夭,落得抱撼終身的下場。這時他雖戰得險象環生,但「春蠶掌法」與「胡家刀法」結合起來,一者擅守,一者擅攻,倒也使得天璇星與玄璣星二人硬是與他對拆了數十來招,仍不能得其所願的將他殺之減口。

  那玄璣星焦躁上來,直怪自己出門不帶劍來,否則何懼他手中一把短刀?他雖見胡斐這把刀的刃身泛出碧綠淡青色的光芒來,但自己那柄長劍卻也來頭不小,是烏金所打造而成,削鐵如泥,的是凡品,要是帶了來,倒要與他這把刃身陰寒的寶刀一較高下,好能證明誰的刀劍才是一流兵器。他心神這麼一錯,掌勁稍偏,便給胡斐乘隙搶攻上來,一招「穿手藏刀」使出,如泥鰍般溜滑的自脅下斗然滑出,刃身直削他左掌指節而來。

  玄璣星左掌正使一招「擔山貫月」擊他左肩,猛地見到綠光閃來,五指指尖只感冰寒襲來,心呼不好,身形倏地向後急收,但還是差了數寸,一陣寒氣掠過顏面,只覺左眉冰涼上來,當下伸手一摸,才知竟給削去了半邊眉毛,直氣得他張嘴哇哇大叫,嘴裏罣怒罵道:「小兔崽子,嫌死得不夠快是麼?」忽的右掌猛擊過來。

  胡斐矮身避過,左足一登,繞到天璇星右側,短刀一推一橫,正是「閉門鐵扇」實招使出。

  天璇星見此招刀法似乎隱伏厲害後著,他為人向來把細小心,自是不願冒然硬推蠻架,當下身子半迴,橫拳一封,改採守勢,要等看清他刀路後再欲搶上進擊。胡斐這招「閉門鐵扇」乃是「懷中抱月」下招,只他卻是反向使出,跟著再使上一招「懷中抱月」。這招可虛可實,刀刃斜翻向上,令得敵人猜疑不定,勢必再緩下手來。

  就見胡斐中宮直進,刀刃翻至一半,倏地手腕抖轉,「上步摘星刀」、「沙僧拜佛」、「觀音坐蓮」三招連進,使來如雲流水,劃出一道碧綠光影,逼得天璇星收掌急退,嘴裏叫道:「玄璣星,快攻他背部。」

  胡斐三招中的「沙僧拜佛」乃一刀二攻,倏忽間既攻天璇星下盤,又出奇不意的攻向左側玄璣星胸口部位,當場硬是將他給逼退回去,正是此招精髓所在。要知胡家刀法中的「沙僧拜佛」要訣在於「拜佛」二字上,既是叩拜佛像,自是有上有下,看似一個動作,其實卻是兩種不同的方向,用在刀法上,一招之中,實存二招妙處。

  那玄璣星聽得天璇星叫聲,身子繞旋過來,雙掌起處,正是位在胡斐身後,當下嘿的一聲,氣貫雙掌,猛然朝前推了出去。胡斐這時正好使到「觀音坐蓮」,身子瞬間坐落下去,玄璣星兩掌擊空,收勢不及,正好與對面攻來的天璇星四掌相交,砰蓬兩響,兩人身子各都向後飛了出去,落下地來,不禁面如槁灰,氣息俱亂。

  他二人功力相稱,這一下發勁而攻,用的是十成力,雖是比個平手,卻也使得二人氣息岔了開來。

  天璇星暗自調息順脈方畢,正要再與玄璣星合力攻上,卻見「天山魔影」悄沒聲息的飛掠過來,當下心中暗道:「我二人合力拚鬥一個無名小卒,豈知數十來招過去,非但拾拿不下這小子,竟還給他一把短刀逼得當眾出糗。如此膿包沒用,卻是有何臉面投效魔月宮而去,不給人家笑掉大牙才怪。」

  他所不知的是,胡斐目前內力比起他二人來,實是相差甚遠,全是仗著精妙刀法與守勢拳法與之相抗,若是知道他內力不濟,一上來便使上乘武功中的掌勁心法,逼得他不得不來出掌硬碰硬擊,那麼胡斐恐怕接不上十來招,便要給兩人渾厚內力傷了去。只是胡斐十分清楚絕不能與他二人比拚掌力,採取的是「以客犯主」策略,正所謂「嫩勝於老,遲勝於急」,亦即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這才能交手數十來招而不敗。

  要知胡斐早已躋身一流武學高手之境,只要稍有內力可借,便可發揮常人十倍之武功,因此即使自己內力不如敵手,以他過去所學與理解到的諸多高深武學來說,亦足可與高他內力甚多的敵人相拚,只不過就是冒險了點而已,更要具備超越常人的膽識與臨危不亂的鎮定功夫,如此方能險中求勝,敗中求活。

  那天璇星與玄璣星見到「天山魔影」飛掠過來,心想總不能要她出手相助,否則二人那裏還有臉在她面前吹噓自己本事了得,日後更能擔負起天魔所交待下來的各種任務?就見他二人同時暴吼一聲,身形躍出,直往胡斐所站身處撲去。豈知兩人身形才剛撲起,眼前忽的閃來,只覺一道黑影宛如星火般掠過他二人中間空隙。

  天璇星與玄璣星尚未體悟到究竟發生何事,喉嚨已然穿孔噴出血來,身子撲飛中,四隻眼睛獃瞪向前,那是瀕臨死亡前的驚懼,更是不可置信的莫名訝異,兩人喉嚨喀喀作響,卻是發不出半點聲來,身子猛地朝前撲落。

  胡斐親眼目睹慘狀,瞧得極是清楚,但心中卻一點也不覺訝異奇怪,因為「天山魔影」終於出手了。

  他在鷹嘴頂上早已見過「天山魔影」和「天影紅魔」兩人高妙絕倫的武學身手,這時可謂只是牛刀小試,只不過這回她身法奇快,快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更別提要在這微秒瞬間反應上來,而能還以一招半式的了。

  胡斐獃獃的瞧著她豎立雪中的背影,心中激動莫名,她既出手殺了二人,莫不是有意要與自己相認?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天山魔影」始終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動,難道她此刻心中也是這般激動麼?

  胡斐黯然魂銷,真不知如何開口才好,猶豫半晌,才勉強撐出一句話來:「真........真的是你麼?」

  就見「天山魔影」全身一震,好久不能自己,跟著輕輕唸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唸畢,面向西方,雙手合十。

  胡斐兩行熱淚流下,哽咽道:「袁........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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