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千山萬水
神農幫乃關外遼東一個不甚起眼的小幫,原是山裏人家採藥製藥的一大家族,並未涉及到販藥的生意。但後來發現利潤都給各省來的藥販子賺去,轉手便相差十倍價錢之多,於是便開始派出家族裏的人,前往各省大藥商處洽談日後直接供貨的可能。這麼一談下來,生意果然應接不暇,光靠家族成員的力量立顯不足,便開始網羅大批人馬,使得採藥、製藥、販藥三者合一。數年下來,成員已達三四百人之眾,久而久之,江湖上便以神農幫稱呼這羣採藥製藥的藥販子,然事實上神農幫從未對外開幫立櫃,卻是何來的幫會之說?
然而話說回來,只要是牽扯到利益的事兒,江湖上便難保不了有著各種糾紛衝突存在,最直接的便是那些原本從事藥販維生的藥販子,生路當場便給神農幫硬生生截斷了,豈有不來鬧事之理?所幸神農幫家族自古習武成風,雖稱不上是江湖裏的一流高手,但要應付尋常的三流人物尚稱有餘;況且在武林中討生活的各路好漢,誰又能當真擔保自己不傷不病,用不著這些治傷救命的珍貴藥材,是以縱有些許糾紛,經得調解也就小事化無了。
雖說神農幫從未對外開幫立櫃,但江湖上朋友們既然這麼稱呼,又為了日後穿梭各省載運藥草鋪貨的方便,於是也就默認了『神農幫』三字的稱號,跟著再於每輛輜車上豎起旗幟做為道上記認,以免大隊輜車走在各省道路上,徒然招惹上了無謂腥騷,卻讓無知盜夥認做是那家鏢局的車隊來了。然這般大隊輜車上道畢竟極為顯眼,為了途中不出差錯,還是得派出大批人馬護送,武功差的自是不能相隨,因此能給差遣上的都是一時之選。
但見九輛輜車前後連貫,旗幟迎風喇響,車隊前後各有數十人開道或後衛,山道中行來,頗為壯觀。
胡斐一路上服了那名長者開的藥後便昏睡渡日,只知輜車人馬趕路甚急,累了便在野地林間露宿,即使進了城鎮卸貨亦不住店,飲食自理,從不打尖叫飯歇息,如此趕法,行來自是極快。胡斐這時身無內力相護,全仗各類藥物抵禦陰陽二氣的盛毒,因此所使藥材劑量自是要比尋常處方來得重的多,而他之所以長期昏睡,便是所使藥物須得同時前擋陰寒,後拒陽炙,兩者藥物不同,又怕彼此衝突,藥方中自是綜合多種令人發昏欲睡的藥物。
在途不止一日,越往南行,天氣漸暖,已是春末初夏之際。這一日輜車人馬過了石門,已入湖南省境,胡斐有時透過帷幔下緣朝輪外看去,只見沿路都是紅土,較之關外風物,大異其趣。他十數年來未履中土,沒想到再度踏上這塊熟悉的土地時,自己卻是這般要死不活的躺在輜車上給載運過來的。
數日後到了常德,一路經益陽而到得省城長沙,卸了半天貨,見天色尚早,大批輜車便又急著趕路而去。
次日胡斐在車內聽得道旁人聲喧嘩,心中頗感奇怪,便掀起了輜車帷幔來,問了一名騎馬跟在輜車旁的神農幫年輕幫眾,這才知道是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灣,那喧嘩聲音便是來自於碼頭上的水手工人。
胡斐勉力撐起帷幔一角,見湘江中停泊著無數大小船隻,碼頭上人影穿梭,不禁百感交集,心中思緒起伏不定,便想到了當日袁紫衣在此搦戰九龍派掌門人易吉的兇險過程。如今昔日湘江風情依舊熱鬧喧囂,但佳人芳影卻早已不見蹤跡可尋,諸般種種過往,這時腦海中想來,便恍如隔世一般,當真令人思之欲淚,大傷感懷。
胡斐經過這段日子來的藥物療養,身子已是大有起色,雖仍虛弱乏勁,但精神比之過去要好了許多,每日食量亦逐漸增加,雖仍不能下來走動,但手腳活動均已不成問題,說話對談時更已如常人一般。
這日午後過得易家灣,離南嶽衡山已不在遠,一路上古松夾道,白雲繞山,令人胸襟為之一爽。
胡斐由車上帷幔一角望了出去,心中不禁想到:「我這般傷重而不死,實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如今忽忽數月過去,孤山之行早已成空,而蘭妹生死未卜,苗大俠前行堪虞,我雖活著,但傷重如此,竟是一點用處也使不上力,又與死去有何分別?現下我功力盡失,便如常人一般,半年後即便再得不死,然活下來當真是幸運了麼?」
他這段日子來均處在半昏睡狀態,少有真正清醒時刻,直到近日神農幫給煎的藥量逐漸遞減,昏睡之感便即逐日袪除,只體內總有一股煩噁作祟,當是陰陽過盛之象,卻也不是光憑藥物就能自體內徹底根除的了。他此來何止千里迢迢可言,自遼東到得湖南,輜車縱是沿路急趕,也耗去了兩月有餘的時光,日子便在他昏睡中悄無聲息的消失過去,若說他有甚麼感覺,便是嘴裏嚐過的各種苦澀藥湯,連聞著味兒也想嘔了出來,滋味當真難受。
翌日輜車大隊到了衡陽,這是湘南重鎮,所賸貨物都在此地卸了下來,耗去時間不少。神農幫人眾卻未得歇息片刻,卸了貨便自衡陽北門馳出,改道上北,不再南下,卻是直奔邵陽。傍晚時分,暮氣沉沉,輜車大隊來到邵陽郊外十六里地的沙霸崗停了下來,大夥兒埋鍋造飯,好不忙碌,看來今晚便要在此崗過夜了。
胡斐躺在輜車上,耳裏聽得眾人喧鬧譁嚷,言語中均透著一股難掩的興奮味兒,心中不禁大奇。他這段期間雖與這夥人接觸不多,但日子畢竟不短,打從上路以來,大隊便風塵僕僕的趕著道,一刻也不得閒,平常野地露宿歇息,大夥兒雖也嘻鬧玩笑,卻不曾在言語中顯露出這般興奮之情,便彷彿期待著甚麼事到來的熱切。
待得夜幕降臨不久,西南邊上隱隱傳來馬匹蹄響與輪軸滾動之聲,似乎便有另一隊輜車大隊到來,當下便聽得外頭好一陣騷動,眾聲紛起,有人叫道:『來啦,來啦。』『嘿,還是咱們東路來的早,沒誤了日子。』『我說小泥鰍啊,你那相好的轉眼就要到了,瞧你這小子樂得跟個甚麼似的,不怕魂給飛了麼?哈哈。』
胡斐聽他們七言八語的說來,人人興高采烈,便也猜出了七八成,心中忖道:「看來神農幫乃是分成了兩路各自送貨,然後便約定在這裏會合,怪不得這一隊人馬均見不到半個女子隨同,卻是都到另一路去了。」他這一猜當真只猜到了八成,賸下的兩成便是少了水路的一隊人馬,但卻也怪不得他想像不到了。
原來神農幫供貨遍及各省主要城鎮,單一路車隊實不能應付過去,因此內陸上便分成了東西二路,另一隊則是改走水路,自天津出海,一路順著山東、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等沿海城市送貨,再由水路而返。陸上東西二路最南便只送到湖南與貴州,再於邵陽郊外的沙霸崗會合後一起北返,這時兩隊輜車均已卸完了貨,任務大功告成,是以人人臉上神色輕鬆,那繃緊了好久的肌肉線條,也才終於得以暫時紓解開來。
過得不久,西路輜車人馬先後到來,片刻間便聽得馬鳴雜吵,兩邊車隊人馬加起來不少於兩百之數,當真是熱鬧非凡,寒暄問候,你說我笑,其間更夾雜著嘹刺人耳的女子吱喳悅語,說多亂,那就有多亂。胡斐掀開帷幔朝外看去,但見場上升起了好大一座營火,火光直衝向天,照得崗上一片明亮,視線裏所及之處盡是人影幌動,馬匹輜車東落西停,數十堆火架上烤著各種乳豬、山雞、野兔等獸類食物,汁香四溢,好個豐慶營火晚會。
胡斐瞧得甚是有趣,也感染到了這一大羣人的歡樂氣氛,只因他打從小來便與平阿四流落四方,孤苦無依,從不曾在團體裏生活過,即便是在商家堡暫住的那幾年裏,那也只是寄人籬下的雜工苦活,殊無樂趣可言。他長大後闖盪江湖,單身匹馬,除了那段日子中有著義妹程靈素相伴之外,幾曾與這般一大羣人生活在一起,因而雖他天性好玩愛鬧,卻總是孤單單的寥以渡日,難有年齡相近之人作伴為樂,這也是他生平最大憾事了。
但聽得四下歡笑盈盈,酒香與肉香佈滿了整片山崗,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自圍一圈唱歌跳舞,有的青年男女小手相攜走到外圍自談情話,種種歡樂景象,盡皆瞧在胡斐眼裏,只恨自己傷重不能下去參與,甚感可惜。正兀自瞧得極有興味之間,聽得車後帷幔掀起之聲,跟著綠影一閃,一個活潑俏麗的身影鑽了進來,胡斐轉頭看去,見是數月前在斗室中見過的那位妙齡小姑娘,心頭一喜,便道:「你也來啦?」
那綠衫姑娘嫣然一笑,璀璨生光,甜著嘴兒笑道:「你還沒死麼?」胡斐笑道:「好像還沒有,不過我看再活也沒多久了。」綠衫姑娘咯咯笑著走了過來,手裏端著一盤烤肉,朝他面前一送,快聲快語的說道:「現下沒死那就得了,那以後的事誰能做得準?我瞧你就不像是個短命的人,你瞧你人中極長,額頭飽滿,那便是命長之相,真要死去可也沒那麼容易,不過就是各種苦頭都得吃上一遍就是了。」說著往他臉上瞧了一瞧,噗哧一聲笑的好不開懷,雙手撐著肚子哈笑道:「你鬍子可長不起來了吧?哈哈,那藥可還真靈,回去也給爺爺試試。」
胡斐聽得一驚,這些日子來倒沒注意過自己臉上有何變化,聽她這麼一說,伸手便往臉頰上摸去,果然感覺不到半絲鬍刺,顫著嘴說道:「你........你剛剛說甚麼藥?」那綠衫姑娘笑得彎下腰來,指著他臉道:「還能有甚麼藥?就是不給鬍子長出來的藥囉........嗯,聽我文姨說,那藥叫做『抑生去鬚霜』,不知是也不是?哈哈。」
胡斐大怒,喝道:「你這小姑娘的.......怎麼.........怎麼便如此的來加害於我?」綠衫姑娘抬起了頭,滿臉訝異神色顯來,奇道:「我怎地害了你來啦?」胡斐瞪眼道:「你剃光了我鬍子,又讓我臉上長不出新的鬍子來,這不就是在害我來了麼?」綠衫姑娘笑道:「我是為你好啊,怎麼你卻狗咬呂洞賓來了?」
胡斐聞言一楞,納悶著道:「剃我鬍子怎能說是為我好了?」那綠衫姑娘煞有介事的盯著他臉瞧了好半晌,直瞧得他渾身不自在,這才說道:「原來你是真的不知道,我還以為你年紀不小了,總該懂得我這番苦心的。」
胡斐聽她這麼說來,倒似其中還有他所不知的原由,怕真是冤枉了她,忙道:「我不過多吃了幾年酸飯,能懂的事畢竟有限,還要多所請教姑娘才是。」綠衫姑娘一副小大人的了然模樣,點了點頭,跟著輕輕嗯了一聲,便似長輩對著晚輩說話一般,緩緩說道:「這說的也是,常言說的好:『年紀不能當飯吃,經驗不能靠嘴說。』你沒想的那麼遠,自也怪你不得了。我跟你說了唄,你身上中了『玄冥寒掌』與『火陽雲掌』,那是陰陽相剋的天險,縱不死也得癱瘓在床而動彈不得。但經我爹替你以針灸隔開了十二經常脈與奇經八脈之後,你體內的陰陽二氣除了以藥物分別抑制之外,重要的是要能與外在的陰陽之氣相通,這叫互通生氣,否則便會閉脈而死。」
胡斐聽得既愕且驚,問道:「替我針灸的那位長者便是你爹麼?我曾問他老人家名諱,卻未得相告,這番醫治之情,當真無以為報。不知姑娘高姓?」那綠衫姑娘笑道:「你這人倒愛佔人便宜,自己不說你是誰,卻來問人家姑娘姓啥名啥,當真以為自己長著幾歲,有著厚顏功護體是麼?真不害臊。」胡斐啊的一聲,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竟忘了未曾向姑娘報上名號。在下胡斐,目前暫居烏蘭峰的玉筆莊,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那少女掩嘴笑道:「我爹既不肯向你告示名諱,你便繞個彎兒來問我是麼?不過我可得先跟你說,我不跟爹姓,因此可別拿我的姓來稱呼我爹爹。我媽姓沈,這姓不錯,所以我便跟她的姓來用。我爹媽他們大夥兒都叫我燕兒,你也可以這般稱呼我啊,只不過你年紀看來也沒多少,叫你大叔我可不願,還是叫你胡大哥罷?」
胡斐見她心直的可愛,人如其名,說起話來便跟燕子般的同樣聒噪,當下笑道:「你便叫我大叔,我也不敢接受啊,還是大哥親切些。對了,你先前的話還沒說完呢,難道為了互通生氣,便要將我的鬍子給剃去麼?」
燕兒聽他又問了起來,咳的一聲笑道:「怎麼不是?我跟你說呀,咱們人身上的毛孔功用可多了,它們會自己呼吸來排出體內過盛的餘氣,然後再把天地間的新鮮陰陽二氣給納入體內。你臉上長滿了虬髯硬鬚,皮膚上的毛孔便給塞住了一般,於你大是有害。若不剃除,盛氣將無所釋出,不出多久,全身便要閉脈,不死才怪呢。」
胡斐聽她說完,如何不懂她話裏的調侃之意,當下淡然說道:「原來你是把我當成植物來了?」
燕兒咦的一聲,滿臉『你怎麼知道』的驚訝嘻鬧神色現來,隨即呼哈哈的大笑不已,邊笑邊道:「你那時渾身動也不能動,不是就跟植物一樣了麼?我告訴你喔,你可別瞧不起植物啊,我們家族裏的人經年累月都跟植物在一起,光是各種草藥便有上千種之多,散發出來的味道也都不同,我雖還沒練到鼻頭一聞便知那是甚麼藥草的境界,但認識的植物也已不少了。像甚麼蒲公英、山茱萸、蒼朮、板藍根、升麻、澤瀉、細辛、當歸、黃耆、蒼耳子、柏子仁、辛夷等等,每樣植物都有不同的樣貌跟功用,單獨使來或是互相搭配,那藥效可厲害的了。」
她少女嗓門本就嘹亮清脆,這時連珠價的笑著說來,更是悅耳動聽,可就話多聒噪了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