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831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9
第42章 皇祚思無疆(下)

  放下喝空了的瓷盅,趙頊接過王中正奉上來的絲巾擦了擦唇角邊的藥液。

  從玉輅下來,他就感覺著身體不適,只是喝過了隨行御醫所開的藥湯之後,發了汗,感覺才好了一些。

  王中正憂心的看著在燭光下,臉色依然顯得蒼白的皇帝,「官家,要不要再詔兩名御醫來看一看?」

  「劉方明已經是隨駕而來的最好的御醫了。回城招人來,又會致亂,還是罷了。」

  王中正小心的說著:「朝臣中應該也是有幾個通醫術的。」

  「沒一個能比得上劉方明。」說道通醫術的臣子,趙頊就立刻想起了韓岡,「韓岡雖然深通醫理,但對望聞問切、施針問藥卻是一竅不通。」

  「可惜了那麼好的仙緣。」王中正深感惋惜。

  「韓岡可從來沒有承認。」趙頊其實也是有些懷疑。只看韓岡的年紀,就知道他在醫理醫道上的見解和手段不可能是自己閉門造車出來的。但如果是得人傳授,到底是從哪裡學到卻是一個謎,路邊破廟的孫姓道士,又精擅醫術,怎麼想都不可能與孫思邈沒有干係。「王中正,你曾與韓岡共事過多次,可有提及此事?」

  王中正陪著笑:「微臣在韓岡嘴裡聽到也是一般。不過臣在關西還聽到了一些說法。說是韓岡的確是遇上了孫真人,但當孫真人問他願意做一人醫還是萬人醫,他選了後一項。從此能設療養院救治萬人,能有產鉗救產難,卻再也學不會半點醫術。」

  「無稽之談。」趙頊雖是這麼說著,卻也覺得有幾分符合了事實。

  「官家。」另一位隨行內侍李舜舉走過來,「該去大次了。」

  趙頊略一頷首,便站起身要舉步離開寢殿。

  「官家,那要不要將懷爐帶著?」王中正跟在後面低聲問道。

  趙頊搖搖頭,王中正是一片忠心,但卻是不可能的。在朝廷大典上,一切都必須依照禮制。隨身的飾品、器物,不可多,不可少,絕不能有半點差池。就算坐在玉輅,都不能在腳邊放著,何談隨身攜帶懷爐。即便天子也行不得快意事。

  大次,就是按設在祭天圜丘前的帳幕,供天子更衣休息所用。而重臣們所使用的帳幕,則成為小次。

  不過趙頊是沒有辦法休息的。他要穿著絳紗袍,戴著通天冠離開行宮,然後在大次中換上祭天的袞冕。半個時辰的時間,往往就在整理衣物和裝束的過程中,飛快過去。

  帳幕外,樂聲伴隨著腳步聲響起,這是陪祭的官員們開始站位。

  趙頊此時已經身著十二章衣,上有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下有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總計十二道圖案,將天地萬物穿戴在身上。頭戴十二旒冕,十二條五色絲線串成的珠串,就垂在眼前。

  趙頊深吸著氣,平復心中紛亂的情緒。已經在壇所練習過多次,之前分別在熙寧元年和四年,也有過兩次正式的郊祀。但他依然有些緊張,一次失誤就是關係到之後的三年,更是會影響到他在國中朝中的威望,一點差錯都不能有。

  聽著熟悉的樂曲,趙頊判斷著最後高潮的開始時間——還有半刻鐘。

  韓岡強忍住要打哈欠的衝動,但他還是有些困。昨夜抵達青城後,他根本就沒有睡,也沒有哪位臣子能安心的睡得下來。祭天大典是從子正之後就開始,那麼一點點休息時間,最多也只能供官員們閉目養神而已。

  他所在的房間,安安靜靜。六位左右正言,都在閉目養神。官員為了拉關係,為日後鋪平道路,三五日不睡,都沒有什麼問題。不過房中的韓岡卻是個最大的問題。

  韓岡一口氣開罪了兩位宰相,做足了孤臣的姿態。天子也許會喜歡,但他的結果很可能就是出外。這樣的情況下,沒人敢跟他走得太近。如果沒有幾天前的事,韓岡在這群人中必然是眾星捧月,但眼下,卻是只有平平常常的幾句寒暄——官場之上就是這麼現實。

  不過房內的寂靜很快就被打破了,幾名太僕寺中的吏員,一間間的開始請人出來。韓岡隨著自己所屬的隊列,站到了預定的位置上。在今天的儀式上,主角是天子,配角、龍套是那些有職司在身的禮官,至於普通的官員,樂班,舞班,周圍的士兵,都只能算是壁花。

  圜丘被內外三重矮墻給,這三道圍墻被稱為壝。每道壝墻間隔二十五步。天子的大次就設在外壝。又有兩排火炬,從大次一直延伸到圜丘前。

  天時已至,百樂齊鳴,樂班齊聲高歌:『在國南方,時維就陽。以祈帝祉,式致民康。豆籩鼎俎,金石絲簧。禮行樂奏,皇祚無疆。』

  隨著歌聲,趙頊手持白玉圭,從大次中走出來。一步,一步,走近上下四層的圜丘。

  走到圜丘祭壇下,樂班高唱的歌曲又一變:『步武舒遲,升壇肅祗。其容允若,於禮攸宜。』此是伴隨天子登壇的《隆安》之歌。

  踩著歌詞和節拍,趙頊舉步走上祭壇。

  從昊天上帝,到眾星星主,總共六百八十七位神祇,祂們的神位在圜丘上,按照層級高低上下排列。最上方的一層,有昊天上帝,有皇地祇,還有陪祀的太祖皇帝。下面則是五方天帝,日月星辰,二十八宿等神主。

  圜丘正南方的這一級級臺階,在此時,只有趙頊的雙腳能踏上去。

  因為他是皇帝。

  書曰:『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

  孔傳曰:『重即羲,黎即和。堯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是謂絕地天通。』——帝堯任命羲、和世代執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間與神明互不干擾,各守其序。自堯之後,天神無有降地,地只不至於天,明不相干,至中唯有人皇。

  前有三皇,後有五帝。當始皇將皇、帝的稱號融二者為一,理論上,其在人間的地位,就是唯一能夠溝通天地的神明,亦是使人間不受天地干擾的至尊。

  韓岡遠遠地望著圜丘祭壇,等待天子祭拜祭壇最上方三座神主。

  儘管因為長達數月的準備,還有為時七日的典禮流程,使得從祭的官員、將校都是有些懈怠,也都從心底裡感到疲憊。但到了天子踏上圜丘臺階的那一刻,懈怠和疲憊從圍繞圜丘的數萬人的臉上、身上頓時不見。

  隨著天子踏上圜丘,彷彿天地神明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此處。在這座祭天之所,多少人寧神靜氣,隨著樂曲,輕輕動著嘴唇,一起默默的哼唱著大典韶樂。

  這就是宗教儀式的感染力,除了極少數人,無人不沉浸在肅穆莊嚴的氣氛中,就連韓岡自己,也差一點沉沒下去。

  儒門道統敬鬼神而遠之,但禮天地、敬祖先,就是華夏一脈的信仰,而將皇帝和上天聯繫起來,更是儒門的重要成分。

  但凡天災人禍,或是祥瑞吉兆,都是上天對天子和朝堂治政的評價。天人感應之說,雖然識者嗤之以鼻,但畢竟已經深入人心千多年。若是逢上大災大疫,即便智者,也免不了會疑惑和動搖起來。

  不擊敗——最少也要動搖——環繞在皇帝身周的光環,韓岡希望看到的一切,就絕不可能實現。

  這是要跟著數千年來積累起來的風俗、慣例和人心來較量,韓岡孓然一身,卻要想改變這一切,可謂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但他還是打算要去做,否則,他來到這個世界又是為了做什麼?!做個優秀的宰相,侍奉天子,然後在青史中留下一個名字就算完事了?

  韓岡可不會這麼認為。
  
  一個穩定的中樞是必要的,可一個被神聖光環籠罩的皇權卻是不需要存在的。

  只有摘下了天子身上的神秘面紗,去除了被加之於天子身上的神性,韓岡才有機會實現他的願望。

  雙眼盯著天子在圜丘頂上的一舉一動。不過,韓岡還無意上火刑架。

  所以到現在為止,他都沒有將望遠鏡和顯微鏡給拿出來——儘管已經有了凸透鏡,有了凹透鏡,但他就是耐著性子等著天子或是其他某個人,在不經意的時候,將兩片不同類型的鏡片交疊在一起。

  韓岡對此很有耐心,無論是放大用的凸透鏡,還是作為近視鏡片的凹透鏡,都已經在官宦人家常見,民間的工匠也有人開始仿製——白水晶的價格雖然長了不少,但照樣有人用得起——兩種鏡片開始普及,望遠鏡的出現是遲早的事。

  到時候,肯定會有人對著天上日月星辰,拿起望遠鏡觀察著。

  接下里就算韓岡什麼都不做,幾百年後,天文學的發展也會將天子從神明一點點的拉到了凡塵中。

  但這實在太慢了,韓岡依然有著在保護自己的同時,將皇權掘土斷根的手段。

  一切都會一步步過來,就像此時天子登上圜丘祭壇,一步步的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10:00
第42章 竹紙知何物(上)

  紛紛擾擾的大典終於結束了。

  當天天子起駕回宮,次日御大慶殿,頒大赦詔。

  天下州縣獄中,除大辟死刑及十惡重罪之外,其餘過犯皆赦之。舊有被貶斥的官員,也在原赦之列。而群臣、軍士都隨之得到恩賞。在官、階、勳、爵上,視品級、差遣來加以封贈。

  韓岡當然也不例外。

  但對於韓岡來說,散官、勳位的晉陞,根本就是噱頭。散官官階升為從六品下的通直郎,勳位擢為正五品的上騎都尉,只不過是將身上官名拉長而已,全然沒有一點實際意義。

  真要說起來,還是分到的胙肉更為實在一點。無論是什麼祭祀,供奉在神主前的豬牛羊三牲,都是將腦袋放上去,剩下的肉就是參與者各自均分,郊天大典自也不例外。文武百官、上萬軍卒人人都有。韓岡分到手的胙肉有十幾斤,就是一頭豬的前腿,可比通直郎、上騎都尉什麼的油水更足。

  郊祀恩賞也就是這樣,除了金帛之物以外,基本上全都是虛的。即便看上去好像有點實際的東西,可只要想想國中所有的官員都能得享恩澤,就該清楚如此封賞還不如直接給錢實惠。唯有一干高官顯宦,能在郊祀之後,得到幾個蔭補子孫的名額,這才是他們參加郊祀的價值所在。

  不過韓岡還有安置流民的赫赫功勞,隔了一天,韓岡又得到了一份制書。

  本官從從七品右正言,特旨轉遷正七品的起居舍人——理所當然的,這一官職僅僅是標定品級、俸祿的寄祿官,並不是說韓岡要跟在趙頊身後,記錄天子的一言一行,這個工作由起居院中的修起居注和同修起居注來負責。

  只是到了朝官之後,本官、品級,都不再重要,僅僅關係到俸祿的多寡。重要的是資序,另外就是館職、貼職這類職名,這代表著朝廷的看重與否,以及在官場中的潛力。韓岡的資序在做過了府界提點之後,就是第一任知州一級。而職名也從集賢校理,晉陞為直龍圖閣,離著腰金帶、跨狨座的侍制,只剩最後的一兩步。一旦跨過去,那就是朝中高官顯宦的一份子了。
  
  聽著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趙頊其實本有意直升韓岡為天章閣侍制,但給王珪給頂回去了。他說韓岡得中進士不過一載,便得任侍制,未免有駭物議,雖有功勛,亦不當開此先例。對於王珪此議,馮京附和,呂惠卿只幫著韓岡不疼不癢的說了兩句,而韓絳則根本沒開口,趙頊最終也只能作罷。

  韓岡聽說了之後,卻是一點也沒生氣。走得太快不是好事,在朝堂上一個靠山都沒有,也並不是壞事。

  不親附當朝宰輔,端正居朝。這樣的姿態,落到趙頊眼中,就是最受皇帝歡迎的孤臣。對於以宰執為目標,本身又已經離侍制只差一步的韓岡來說,現在所謂的靠山根本就是個麻煩,狗屎一般,沾到手上,洗都來不及,絕不可能自己往上貼的。馮京、王珪跟自己過不去反而是件好事。

  而為了補償韓岡,趙頊給了他一個開國縣男的封爵。但韓岡直接就給辭掉了,這等虛銜一點意義都沒有。辭了兩回,到最後,又改成了給韓岡二子加官,並給韓岡的兩位亡兄贈官。

  制書拿在手中,韓岡回頭看著尚在吃奶的次子,還有在院子中帶著妹妹來回跑的大兒子。這樣的小孩子,都能給個官身,自己卻要千辛萬苦才能掙來。勤學苦讀十載,都不如投個好胎。

  蔭補子孫是如今通例,韓岡也不會故作清高到加以拒絕,而且前面已經辭了開國縣男的爵位,現在再拒絕蔭補兒子,就未免給人故邀清名的感覺。而且看著王旖、素心她們都為此而開心的樣子,再想想鄉中的父母聽到兩位兄長得以封贈的消息後的心情,韓岡也難以提起拒絕的心思。

  「官人。」王旖提醒著韓岡,「得要給大哥、二哥起個大名了。」

  一般來說,小孩子都是上學之後才起大名,到了成人時,再起表字。不過現在兩個小子有了官身,就必須將正式的姓名送上去。

  韓岡也沒多為此費神,依著這個時代的俗例:「為夫的名字出自玉出崑岡一句。玉乃石屬,算是土行。五行土生金,大哥、二哥名字都從金字旁好了。」

  不費什麼事,長子韓鐘,次子韓鉦,兩個大名就給定了下來。韓岡一邊親筆代寫下三代家狀,一邊笑道:「日後老三、老四,可以叫韓鑼,韓缽……」

  四名妻妾一起急了,「官人!」

  韓岡哈哈大笑:「說笑而已,不要當真。」

  寫下了家狀,過幾日就可以遞上去,等著告身下來。韓岡擱起筆,對著妻妾道:「明天為夫就該去軍器監了。你們也趁著這兩日,將房子給收拾好。」

  周南道:「官人放心,今天明天也就收拾乾淨了。」

  當年韓岡與王旖成親時所租的房子,如今已經給租出去了。不過韓岡畢竟是做過府界提點一職,在開封府衙中人頭熟,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座還不錯的院子。也是官產,歸於開封府所轄。就是租金比起過去的那一座要高得多,當然,這也是因為位置好,面積大的緣故。

  前後三進的院落,位於北城,周圍都是官宦人家的宅子,向東望去,一能看到五丈高的皇城城牆。也符合韓岡的身份,不過租金也貴得可以,掌管家計的王旖正為著租金頭疼。

  韓岡的俸祿不算少,得到的賞賜也多,可他偏偏是個大手大腳。別的不說,三個幕僚得官,他就直接各送了五百貫財物過去做賀禮。而且韓岡看重自己的名聲,從不收受重禮。前些日子,王旖生了兒子,韓岡收下的禮物加起來都不到千貫。家中連著僕婢,人口有三十五六,吃穿用度都靠著他一人。光靠俸祿,根本積攢不下什麼餘財。

  「說起來,家裡的年貨差不多也該送到了,前些日子馮家叔叔不是來信說,要趕在臘月前上京一趟嗎?還說要今次帶著弟妹見岳父母。」王旖對著賬本問韓岡。

  「前兩天聽傳言說關中雪災,不過因為不想幹擾到郊天大典,上報的奏章給政事堂壓下來了。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給耽擱了。」

  在院子裡玩的兩個小孩子,撲得滿身是雪。素心正幫他們給擦著,聽到了韓岡的話,驚訝回頭問道:「怎麼又有災了?」

  韓岡嘆了口氣:「大宋十八路,幅員萬里,哪年會沒有災荒?」

  王旖形狀姣好的雙眉為難的皺著:「這耽擱下來可就不好辦了,年節的時候,禮數都要盡到……家裡的積存已經不多了。」

  「現在才臘月初,還有著二十多天才過年,別急,肯定就快到了。」韓岡對此滿不在意。

  正說著,忽有下人在外稟報:「舍人,馮官人從關西來了。」

  韓岡低低一聲笑:「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提聲道,「還不快點將人請進來。」

  一行車隊進了韓家的院子。十幾名護衛下了馬,隨行而來的八輛馬車停在院中。載人的兩輛,剩下的六輛都是裝著貨物。車斗中的貨物高高的堆了起來,被油布和繩索給緊緊蓋住。

  馮從義大步走了進來,儘管才二十出頭,但幾年來的磨礪,讓他的神情舉止都有幾分豪商的氣度。

  一見韓岡,馮從義就拜了下來:「從義恭喜三表哥加官進爵。」他身後,渾家高氏也向韓岡屈膝道著萬福。
  
  韓岡扶起了表弟,笑道:「你耳目倒是靈通。」

  馮從義也笑道:「表哥如今名氣大了。小弟進了城門,一使人打聽表哥你現在的住處,就什麼都聽到了。」

  「爹娘身體可還安好?」韓岡緊跟著問道。

  馮從義連連點頭:「都好、都好。姨母還讓了俺帶來了她親手做的小衣服,說是給俺侄兒侄女的。」

  馮從義說著,就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來自於家中的書信,還有帶過來的禮物單子,呈給了韓岡。然後又與渾家跟王旖見禮。

  兩邊盡過禮數,王旖帶著高氏進去安置,而外面隨馮從義而來的護衛和車伕也都安置了下來。幸好是租了三進的大院落,否則也安置不下突然多出的二十多人。

  與馮從義落座,等下人奉上茶湯,韓岡便拆開信,細細看了一遍。不過上面儘是問著孫子孫女的話,倒沒見幾句唸著他這個兒子。

  放下信箋,韓岡對著桌上鮮紅的禮單敲了一敲,「有沒有給荊南的信表哥送過去。」

  馮從義笑道:「表哥放心。今年的年禮十月的時候,姨母就催著送去了荊南,就生怕路上給耽擱了。是錢管家親自押送的,護衛的人手都是從莊子上招來的,什麼都不用擔心。」

  「信表哥如今已經是永平縣開國男,坐鎮荊南的一方大將,花錢的地方比我這裡還多。錢物還是要送足了,不能讓他日常受窘。」

  「表哥可是操心太過,姨母那邊早就想到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10:01
第43章 竹紙知何物(中)

  靠著韓岡在蕃人中的威望,順豐行這些年賺的錢不少,馮從義都有了十幾萬貫身家。加上棉布作坊,韓家逐漸積累的財富,也足以支撐得起韓岡和李信兩個在外為官的子弟大手大腳的花銷。

  尤其是李信,他陞官比韓岡還要快,連爵位都有了,正是韓岡推拒的開國縣男一爵。文官要由一般得做到正六品的少卿監一級,而武將則是在從七品的宮苑諸司副使開始,便有了封爵。李信現在正好是宮苑諸司副使中最末一位的供備庫副使,便有了爵位。

  李信在荊南升得如此之快,主要也是靠得軍功。他是章惇手下與劉仲武齊名的頭號得用的大將,每次衝殺在前,立得功勞也是數一數二。一名武將,如果在一場大戰中佔了首功,直接就是七轉三官,一跳數級。其晉陞之速,文官怎麼都比不了。自從九品的小使臣,到從七品宮苑副使,李信就只用了三年。

  韓岡希望李信能在軍中繼續高歌猛進,所以不想他因為在經濟上犯下什麼過錯。另外王舜臣、趙隆他們這些親近友人,韓岡都有資助。

  他會賺錢,也更會花錢。

  「說起信表哥,前些日子舅舅來信說,信表哥在荊南納了兩名小妾,其中一個已經有了身孕,這下舅舅可以放心了。」

  韓岡點點頭,李信也給他寫的信上提到過此事,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到時記得要送禮就是了。他問道,「舅舅的身體可還好?」

  「舅舅身子硬朗得很,老封翁做著。現在鳳翔城中,哪個不敬他?過鳳翔的時候,小弟還特地繞去州城見了一面,將姨父姨母的禮物送了過去。一直在說想著搬去隴西,就是要守著外公的墳墓,不好搬。」

  說起墳墓,韓岡想起了一事:「四姨的墳去看過了吧?墓土有沒有損壞?」

  「沒有,沒有,」馮從義搖著頭,「舅舅一直在盯著,也墳墓和墓碑都重修了一邊。」
  
  「你那三位兄長現在怎麼樣了?」當年離開鳳翔府之後,韓岡就沒再問過被他送進大獄裡的馮家三子,想來不被敲骨伐髓是不會被人從大獄裡放出來的。

  「娘親的遺骸仵作查驗過了,沒有毒斑和外傷。所以前兩年,小弟就買了百來畝地,讓他們守著爹的墳。」馮從義吞吞吐吐的說著,生怕引起韓岡不快。

  「做得對。」韓岡卻點頭,「再怎麼說都是你的兄長。四姨的事既然與他們沒有關係,也不必趕盡殺絕,留條後路也是好事。」

  得了韓岡認同,馮從義放鬆下來,感激的說著:「也多虧了表哥,否則小弟也不會有今天。」

  「你都給趕出家門了,做哥哥難道能坐視?一家人別說兩家話。」

  馮從義重重的點著頭,感嘆了幾聲,放下了過去的心結。轉過話頭,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小弟前天從洛陽出來的時候,正遇上郭相公,不過沒敢上去搭話。看著他急著往東京趕,難不成是要調職了?」

  「是郭逵?」見到馮從義點頭,韓岡說道:「郭逵是要調去太原府的。雖然已經割了地,讓契丹人滿意了。但還是要防著他們謀圖不軌,再起事端。有了郭逵坐鎮太原,開封這邊才能安心下來。不僅如此,種諤也要回鄜延路了,盯著党項人。」

  「難道這一次當真割了七百里地?!」馮從義隨即湊近了一點,低聲的問著。

  「從代州往南七百里,差不多都快到黃河邊上了。你說有沒有七百里?」韓岡笑著反問。

  「果然。」馮從義一拍手,「俺就說不可能吧。還跟林家的四哥打了賭,賭了一壇五十斤的燒刀子。」

  「恐怕你要輸。」韓岡笑著,笑容冰冷:「其實要看這七百里是怎麼算的了。雖然國界只是向南後退了數里,退到了分水嶺上。但宋遼兩國邊界綿長,如果計算土地面積,也的確有七百里了。」

  馮從義點點頭:「如果只是這個七百里,倒還算好,輸了就輸了吧。」

  「還好?!」韓岡臉上怒容頓顯:「國土不可讓人,此事連匈奴人都知道。契丹一句訛詐就得了七百里土地,此乃我等朝臣之辱。」

  馮從義被嚇了一跳,看著韓岡,小心翼翼的問道:「表哥棄了中書,反而去軍器監,是否有這個心思在?」

  韓岡嘆了口氣:「也有此一因。」他笑了笑,「明天就要去軍器監上任,就不知軍器監中的大小官吏給我準備了什麼接風宴。」

  ……………………

  軍器監衙門設在舊城右軍第一廂的興國坊,

  從前朝後周時開始,位於皇城左近的興國坊,就是為禁軍打造軍器的所在。坊區如今分為東西二作坊,下設五十一作。如火藥作、青窯作、猛火油作、金作、火作、大小木作、大小爐作、皮作、麻作、窯子作等等。用後世的話說,就是集團公司下面分成兩個分公司,下面再設五十一個工廠,各自負責不同軍器裝備和零部件的製造。

  「舍人的霹靂砲、雪橇車,主體的架子就是分別出自大小木作,鐵釘出自金作,繩索出自打繩作,上漆有漆作,裝飾有畫作。」軍器監丞白彰,領著韓岡在興國坊的巷道中走過,周圍的一座座院落中,斧鋸刨磨之聲不絕於耳,必須得大著嗓門才能聽見彼此的說話。

  聽了白彰的介紹,韓岡覺得這是應該算是分工合作了,一個個車間生產不同的零部件,然後再加以組裝起來。

  「這麼多作坊參與其中,製作的軍器不會有什麼差錯?」

  「就為了能讓天下兵甲犀利精良,所以才有了如今的軍器監,如何會有差錯?」白彰自豪的說著,「過去還沒有設立軍器監,東西二作坊還屬於三司胄案的時候,刀劍鋒芒極脆,弓弩一張便折。但自從呂大參和曾學士開始掌管軍器監,只用了一年,便皆以完備。」

  白彰忽然停步,指了指左手邊的一座大院,叮叮噹噹的捶打聲從裡面不斷的傳出來,門前一圈禁軍守衛,看守森嚴,「這是斬馬刀局,專一製造斬馬大刀。如今關西邊軍,用得大刀正是此中所造。」

  韓岡隨著白彰走進去,看著他從匠人手上剛剛打造好的大刀。沉甸甸的刀身,有著三尺許的刀鋒,一尺長的刀柄,柄下鑲有鐵環。雙手握著輕輕一揮,便呼嘯作聲。白彰將刀拿給韓岡看,「當真能將馬也斬下來。」

  韓岡對章惇說過他要蕭規曹隨,但並不代表他會將監中之事一概置之不理,總要看一看,瞧一瞧,若真的有不對的地方,心中也得有個數。

  不過走了一圈之後,韓岡當真有些佩服起呂惠卿了,能將軍器監上上下下安排得井井有條,難怪能在短時間內就打造出質地優良的軍器來,讓他想挑刺都難。而且看著白彰說起話來,對自己現在的工作充滿自豪的態度,即便自己想對軍器監的制度有所改進,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必然會受到極大的阻力。

  回到衙門中,曾孝寬正慢吞吞的喝著茶。

  他雖然也是判軍器監,但主要工作還是在樞密院。曾孝寬正擔任著樞密院都承旨一職,很快就要升為樞密院直學士了——這也是因為他主管新法中的保甲法一事。不比韓岡是專任軍器監。雖然從排序上他要壓過韓岡,但實際主持監中工作,還是得韓岡來。

  見到韓岡進來,他笑問道:「玉昆,如何?」

  「參政和都承於監中所立種種,讓韓岡無所更易,當可坐享其成了。」

  曾孝寬呵呵笑道:「呂吉甫尚在軍器監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編修《軍器法式》,作為軍器製造的標準。如今已經修訂出一百一十捲,《辨材》一卷、《軍器》七十四卷、《什物》二十一卷、《雜物》四卷、《添修》及《製造弓弩式》十捲。玉昆若有閒暇,可以拿來一觀,只是決不能外傳。」

  「這是自然。」韓岡點點頭,轉身對著羅列在堂下的一眾衙中屬僚道:「監中制度一切如舊,望爾等勤勤謹謹,循之如初。」

  白彰領著下拜。曾孝寬微微而笑,而韓岡也在笑。

  接下來一段時間,韓岡的確什麼都沒有干涉,每天上朝之後,就按時去軍器監上班,到傍晚在按時下班,平平靜靜的行動,讓許多想看好戲的人大感失望。
  
  只是呂惠卿素知韓岡的為人心性,知道他此時的沉寂,必然代表著他準備一鳴驚人。所以軍器監那裡越是沒有動靜,呂惠卿心中就越是沒有底。他現在正想著該如何對付馮京,絕不會希望此時身後起火。

  「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韓玉昆所謀非小。」

  「韓岡如今僅僅是逐日督作,吉甫何必心憂如此。若真有動靜,再做理會不遲。」

  章惇在呂惠卿面前雖是這麼說,但心中卻為著韓岡擔心。韓岡不與呂惠卿過不去,一點也沒有動靜,這對呂惠卿是好事,但韓岡本人就不好辦了,天子正等著他的回報。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10:02
第43章 竹紙知何物(下)

  除夕的鐘聲越來越近,京城中過節的氣氛也越發的熱烈了起來。

  今年好歹度過了災傷,有眼見著入冬後連番降雪,不用擔心來春旱情,京城中的百姓也都恢復了舊時大手大腳的習慣。

  到了臘月下旬,大相國寺每月五次萬姓交易的日子也就剩兩次。這個時候,就是除了年節之時以及四月初八佛誕日,大相國寺一年之中最為喧鬧的時刻——如果是以殿前三門廣場上市集的熱鬧程度比較,就算是年節和佛誕日,都遠遠比不上。

  從大相國寺由太宗皇帝親筆題額的牌樓下走過,大門之後就是販售飛禽貓犬、珍禽奇獸的區域。穿過此處,在二門、三門處,則是日用、軍器和零食,如蒲合、簟席、屏幃、洗漱、鞍轡、弓劍、時果、臘脯之類。

  一邊是要進來燒香的信眾,一邊則是要買年貨、特產的顧客,大相國寺之前正擠得人山人海。踩掉了鞋,擠掉了帽的情況,都不少見。

  作為一路帥臣,郭逵每年至少都要入京詣闕一回,過去也曾常住於此多年,東京城的繁華倒也並不陌生,而大相國寺逢到臘月時的熱鬧,更是一清而楚。但他作為一名武將,一輩子殺人無算,免不了要靠著禮拜神佛來安心,每次進京,都會來大相國寺一趟。

  郭逵今日來大相國寺燒香禮佛,就是避開正門,從後門進來的。雖然後門處也是人聲鼎沸,但都是些賣書畫、珍玩的攤子,還有些攤位則是代售諸路罷任官員,從地方上帶回京來的土產——郭逵一向喜好貨殖之術,他這一次入京就也有些土產帶回來,但這些瑣事自有家人掌管,郭逵只要在家裡看現錢就行了——所以顧客終究還是不如正門處多。

  郭逵帶著兒子郭忠孝在大雄寶殿中上過香,又捐了一批金帛香油作為供物,便閒極無聊的在寺中的殿閣間信步遊逛了起來。
  
  如果給耳朵長得跟兔子一般的御史聽說他明明已經接受王命,卻不趕緊去太原府上任,反而來閒逛大相國寺,肯定要奏上一本,但郭逵可不在乎。犯些小過被人彈劾,反而是好事。

  他去太原府的任命也已經確定,進京不過是走過場而已。見到天子,更沒什麼多餘的話說。不過是講原本因故被剝去的宣徽使一職,又還給他而已。這算什麼酬勞?但郭逵還是做出一副大喜過望的態度來拜領了這份任命。他如今的地位太高,如果不加以收斂,落到狄青、曹利用的下場不足為奇。

  慢慢的一路走到二殿天王堂。天王堂的外廊上,是一幅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的壁畫,乃是仁宗朝翰林院畫待詔的手筆,熾盛光佛身周光芒四耀,威猛無儔,而被起壓制的九鬼,則是神態各異,或膽怯、或猙獰,或狂嚎,姿態個個不一。是大相國寺中,最為有名的幾處佛圖。

  不過在壁畫前,此時擁著一群人。其中有兩個是官員,一個紅袍、一個青袍,而剩下的看其穿著不類中國人氏,郭逵也認不出是哪裡的人,聚一起在看著牆上的壁畫,一邊對著壁畫指指點點的。

  郭逵衝著他們呶呶嘴,一名伴當會意的上前去打聽。片刻後轉回來,道:「是高麗使臣金良鑑。聽說今天是特地來大相國寺拜佛的。」

  郭逵聽說是高麗使臣,轉身就繞路往前殿羅漢堂走。此等外夷使節,做臣子的根本就不能沾邊。除了朝廷專門指定隨行陪伴的館伴使,否則瓜田李下之嫌,文臣武臣沾上都是個大麻煩。

  走到羅漢堂,再往前就是三門處滿是攤點的廣場,郭逵本來就不怎麼喜喧鬧,也不跨出去,轉頭就準備欣賞起殿中的五百尊金羅漢來。

  只是在一瞥眼間,郭逵卻於殿門外不意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青布襴衫,在一家賣綵燈的攤子前站著,手裡還正拿著一盞孔明燈【注1】。

  「韓岡?!」

  ……………………

  外層是極薄的竹紙,而內裡骨架則使用著極細的竹篾給撐起來。裡面是一支手指長的紅色蠟燭,四面繪著精美的花卉圖案。這麼一盞製作精美的孔明燈,現在就在綵燈攤前站著的年輕官人手中。

  能在大相國寺擺攤,攤主本身就得有些能耐,眼睛也早就給磨得利了。

  面前的這位年輕官人,只看裝束,就像是個年輕的秀才。但他身上所著的襴衫所用布料,怎麼看都不像是絲麻所制。再看他後面還跟著幾個孔武有力的伴當,又像富貴人家的子弟,可是神情態度卻一點也不似尋常的衙內,僅僅是隨便一站,便是身居高位的氣派。

  相貌雖然不是此時受姐兒歡迎的秀氣斯文的白面書生,但看著就像是文武雙全的模樣,加之身高體健,自有一番吸引人的氣度。周圍來上香的女眷,十個之中能有一半,往他這邊看過來。

  『說不定能作筆大買賣。』想到這裡,攤主心頭就熱了起來。

  「這燈多少錢?」韓岡看了手中孔明燈一陣,終於抬頭問著價格。

  攤主聽得發問,連忙回話道:「官人,這折枝百花燈一套二十五盞,只整賣,不單賣。」

  「一套二十五盞?」

  韓岡上下翻看著這盞四面繪花的紙燈,上面有一朵合歡,一朵梔子,還有兩朵不認識,但做工精美,而且畫工也是上成,只是想不到竟然是套裝。

  見著韓岡看似有了些興趣,賣燈的攤主更加慇勤起來:「官人有所不知,這一套孔明燈,上繪折枝百花,是京中有名的燈籠張親手糊制,而繪圖的也是名師所作,是陳待詔的親傳弟子。只有小人攤子上有,別家店舖根本就找不到。」

  那賣燈一邊推銷著,一邊指著燈籠一角給韓岡看,的確能看到鮮紅的印記。

  「尋常的孔明燈,就是個紙袋子,裡面用粗粗劈就的竹篾架起來,居中放上一團浸了油的粗布。點著了,只能在天上飄個半刻鐘。而小人的折枝百花燈,用的是上好西河竹的篾絲,還有敬玉堂的竹紙,裡面放的是上品蠟燭,點起來飛上半個時辰都不會落地。這麼一套,才不過三貫錢而已,東京城中哪裡能尋得來?」

  韓岡倒不管貴還是便宜,只要能飛就行。一套二十五盞雖然多了些,但拿回去擺在家裡也不錯。連討價還價也不做,直接示意隨行的伴當付了錢。付了帳,他又問著攤主:「這個燈籠張是什麼人?」

  攤主連忙道:「正是小人家傳的名號,現在是小人之父用著。」

  韓岡笑了笑,將手上的紙燈交還給張姓的燈籠攤主,「二十多盞燈帶著太累贅,收市後一發兒送到常樂坊的韓舍人家。」

  「韓舍人?」攤主聞言張大了嘴,他可聽說過這一位。

  韓岡已經踱著步子走開,攤主的驚異由他的伴當來回答,「如今朝中韓姓的起居舍人,可就我家舍人一個!」

  買過了孔明燈,韓岡就又準備在寺中逛上一逛。他今天主要是來見剛剛升任左街正僧錄,成為國中最高僧官的智緣。親自下場買東西,卻是一時起了興致。

  「可是玉昆兄?」

  一個隱約曾有聽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韓岡回頭一看,先是一怔,然後方才認出是久未謀面的郭逵之子郭忠孝,「怎麼是立之兄?」

  「隨家嚴禮佛還願來的。」郭忠孝笑意盈盈,問道:「玉昆兄也是來燒香的?」

  官員來大相國寺燒香拜佛的多,可逛殿前的集市卻幾乎沒有。尤其是韓岡這等身份的官員,更是少見。都是要自重身份,也怕御史多嘴多舌。即便有,也僅僅是逛一下佛殿前的幾家店舖——趙家的筆,潘家的墨,都是京中最受士人歡迎的文房用具。像兩廊中,各尼庵師姑們來販售的女紅等飾物,絕不會有官員有臉擠在女眷之中去購買。

  「來見故友,順便準備買艘船回家。」韓岡說著讓人不明不白的話,雙眼則一掃郭忠孝過來的方向,登時就發現了負手站在羅漢堂中的郭逵。

  聽著韓岡的話,郭忠孝一時愣住,「船?」

  韓岡沒多解釋,向羅漢堂走過去與郭逵見禮,「韓岡拜見宣徽。」

  郭逵拱手還禮:「玉昆,久違了。」

  郭逵比起當年要見老,但神采依舊,依然是大宋軍中首屈一指的將帥。見著周圍閒人都向他們看過來,郭逵眉頭一皺,「且陪老夫走一走。」

  韓岡跟在郭逵,差了半步的距離。聽著郭逵在前面說道:「今守太原,本來是想拜一拜我佛,求一個安心。想不到竟然見到玉昆。」

  韓岡笑道:「北虜張狂,不得宣徽坐鎮北門,天子豈能安寢?」

  注1:北宋時有關孔明燈的記載一時沒有找到,但南宋范成大的《上元紀吳中節物俳諧體三十二韻》中有『擲燭騰空穩』一句,從這句來看,孔明燈在宋時還是存在的,可能叫做擲燭燈。不過為了行文方便,文中還是以孔明燈為名。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10:03
第44章 豈懼足履霜(上)

  韓岡的話,郭逵僅僅是報之一笑。這等信口的恭維,他聽得太多了:「玉昆的話也說得不能算錯,老夫去了太原是為了讓天子心安,但也只是讓天子心安而已。」

  郭逵如此坦率,到讓韓岡深感意外。嘆道:「能讓天子心安已是足矣。如果年中時,朝中文武能讓天子心安,又豈會有代州割土之事?」

  「木已成舟,此事就不便多說了。」

  郭逵其實這兩年坐鎮關中,漸漸的也熄了功名之心。若是當年換了現在的心境去秦州,多半就不會起意與王韶爭奪開拓熙河的控制權了。就算爭來了機會又如何?得了功勞,朝廷的封賞他又如何敢要?

  現在的官場上,郭逵作為武將,幾乎已經走到了可以到達的最高點。雖然上面還有一個樞密使,但他若是當真做了這個職位,當即就是狄青的下場。別說真的坐到了西府中的主位上,即便起了一點心思,又或是天子露出一點意頭,文官們都絕不會饒他。

  郭逵在大相國寺的內廊中慢慢走著,「玉昆你如今判軍器監,老夫倒是盼著玉昆你能在軍器監有所成就。療養院、霹靂炮、雪橇車,還有軍棋沙盤,都是發前人所未發,任何一項都不輸於神臂弓。若是,使得甲堅槍利,軍中所用無不精良,只要稍作校閱,中國軍力必當能震懾四夷。」

  「韓岡的確打算在軍器監做出一番功業,也有了預想。只是如今尚未見功,不敢呈於宣徽。」
  
  郭逵回頭瞥了韓岡一眼,眼神中的鋒銳絲毫不減當年:「素知玉昆你言不虛發,有你這句話老夫就放心了。」

  就在大相國寺內,郭逵使人定了一桌上等的素齋,邀了韓岡坐下來一起吃飯,韓岡很爽快的就答應了下來。

  原本智緣準備請韓岡一起吃飯的,但宮裡來人將他傳了宮進去——曹太皇最近身體不好,御醫的手段不見成效,需要向外延醫問藥,另外又要讓京中的僧人為其唸經祈福。智緣這位身著紫衣、在河湟蕃部中為大宋招攬人心數載的名僧,不但醫術名滿京中,又是左街正僧錄,自然是第一個被點上。

  一餐賓主盡歡,吃完之後,閒聊片刻,韓岡便起身告辭,郭逵也沒有多留他。

  韓岡與郭逵不可能走得太近,他也沒必要與郭逵走得近。

  郭逵只要不犯文官忌諱,誰也動不了他。他外面有著個貪於財貨的名頭,其中有幾分為真,又有幾分是以秦將王翦為榜樣,外人都無從得知。但韓岡與郭逵太過接近,卻會引起士林的議論——士大夫難以容忍一個投效武夫的士人——這對他的名聲不利。盡了人情就行了,君子之交本就疏淡如水。

  辭了郭逵、郭忠孝父子,韓岡離開依然熙熙攘攘的大相國寺,帶著一眾伴當上馬返家。

  回到位於舊城右軍第一廂的常樂坊的家中,卻見章惇正坐在偏廳裡,馮從義下首陪客,另外一名客人則是很久不見的路明。

  見到韓岡走進來,章惇也不管著廳中還有馮、路二人在場,劈頭就道:「玉昆,你好悠閒!」

  韓岡依然悠悠閒閒,跟路明打過招呼,坐下來問道:「不知出了何事?」
  
  「何事?」章惇都為韓岡發急,「就是你太悠閒出的事!」

  論起知情識趣,察言觀色,商人不會比官員差上半點。見著章惇的口氣不對,馮從義和路明立刻找了個由頭,便一起走了出去。

  章惇對於朋友,算是掏心窩子的性格。蘇軾經常因為亂說話而得罪人,章惇就時常寫信去告誡。他與韓岡的交情雖然參雜了許多政治利益上的成分,真說交情還沒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但韓岡的為人行事,章惇很是欣賞。過去兩人互相幫了不少的忙,政治利益緊緊相連,現在眼看著韓岡的態度被呂惠卿所疑忌,便不能不為他擔心。當然,也是怕著讓人漁翁得利。

  章惇知道韓岡自有盤算,乃是按照預定的步調在走,但別人可不會按照他步調來行事:「玉昆。若是別人判軍器監,天子絕不會有多餘的期盼,只要能看到軍器精良就夠了。但你可是在天子面前親口許諾,要在軍器監一展長才,現在半個月不見動靜,連封文書都不發,天子難道會沒有想法?!」

  韓岡早是胸有成竹,章惇的焦急一點也沒傳染到他身上,只是在風清雲淡的笑著:「韓岡一早也說過會蕭規曹隨吧……」

  韓岡輕描淡寫的態度,弄得章惇彷彿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心頭怒意上湧:「玉昆,我不會問你到底打算做什麼?只是想你早一點有所動作,至少讓天子能看到一點東西。否則以天子的心性,不免會認為是有人在暗中阻撓你行事,呂吉甫也免不了會以為你現在的安靜是在針對他。還是說,你當真有此心意?」

  韓岡一笑,知道呂惠卿多半是有些受害妄想症,對自己猜忌過甚,也許轉了年過來,他就要找個由頭來整治自己了,以便將禍患提前給排出,故而才惹得章惇如此火急火燎。不過也有可能是呂惠卿故意擺出要針對自己的姿態,好引得章惇過來探底,至於章惇,或許也有順水推舟的成分在。

  可不管是什麼情況,韓岡的計劃無可不對人言,本來就是陽謀,無人能擋得了,並不需要多猜測對方的心思。隨即站起身:「請直院隨韓岡來。」

  章惇半帶著疑惑,隨著韓岡一路走到書房中。

  分了賓主落座,章惇打量著房內。韓岡書房的佈置十分樸素,並沒有多少擺設,僅僅用石灰粉了牆壁。房中的藏書也並不算多,剛剛擺滿了一邊牆壁的書架而已。靠著窗戶的書桌,則是擺著文房四寶和幾冊書卷,整理得十分整齊。且又有淡淡的幽香漂浮在房中的空氣中,這不是薰香的味道,而是女子所用的香粉味道,看起來韓岡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生活,過得很是愜意。

  只是在房中的圓桌上,卻放著一個木盆,大小像是用來洗腳的。出現在書房中,讓人感覺很是彆扭。而盆中還盛著水,水面上飄著一塊木頭,還有一艘雕工十分粗糙的小木船。

  「這是?」

  看見盆中的木舟,章惇就想起了韓岡對他說過的話,那個『船』字是不是就應在這裡。

  韓岡拱了拱手:「韓岡想請教直院,不知直院可知為何木舟能浮於水上?」

  章惇知道韓岡不會白白發問,左思右想卻想不透韓岡問話的用意,以及陷阱何在,猶猶豫豫的說道:「因為木頭比水輕……」

  「說的沒錯。不過確切的一點說,應該是同樣體積的木頭要比水要輕。不能說這張桌子,比盆裡的水要重。……固定體積的重量,我稱之為密度。比如說一升水,一升銀,一升鐵,一升木頭的重量都不一樣,也就是說它們密度都不盡相同。」

  對於各種單位的定義是物理學的重點。重量、質量的差別暫時還不便提出來,但密度、速度等單位,就必須加以明確定義。

  章惇聽著點點頭,雖然沒有完全明白,但大體意思還是瞭解了,「也就是說密度比水輕的會浮在水上,而比水重的,會沉在水底?」

  「正是這個道理!石頭密度大於水,所以沉於水底,而油密度小於水,故而浮在水面。」韓岡很欣慰的說著,他這兩天給妻妾灌輸密度的定義,可是費了一番功夫。不比章惇,說了就明白了——自然,其中也是因為有了經驗的緣故。

  韓岡拿起桌上的一個小銀碗,丟進盆中。只見著銀碗浮在水面上飄飄搖搖,「現在問題來了。銀的密度遠比水要大,也就是同樣大小的銀要比水重得多,那為何銀碗能浮於水上?」
  
  「銀碗中空,壓平了就沉水了。」章惇沉吟了一下,方才給出了回答。抬眼反問韓岡,「此一答當是人盡皆知。」

  「的確,銀碗能浮於水上,就是因為中空之故。所以將銀碗改成銅碗,也當同樣能浮於水上。」

  「自是當然。」章惇的回答越來越乾脆。

  韓岡點了點頭,又問道:「如果換成鐵呢?」

  「鐵?鐵碗……不對,是鐵船!」章惇終於反應過來,猛然間蹦起,目瞪口呆的指著韓岡,「玉昆!你這是要打造鐵船?!」

  「只要算準了船隻的自重和尺寸,行駛在水上的鐵船也的確能造得出來。不過這僅僅是一部分而已,辨明了其中的道理,能造的東西多了,可不僅僅是鐵船。」韓岡看著章惇的目光寧寧定定,「直院可知其中道理何在?」

  章惇坐了下來,沉聲道:「玉昆,你就別賣關子了,直說好了。」

  章惇對韓岡一心倡導格物致知之說的堅持,其實也算是挺佩服的。當初韓岡在御前親手驗證了輕物重物同時落地,將格物之學搬上檯面。章惇在荊南聽說之後,對此也生了興趣。但當他回去對著院後的一叢竹子看了一個晚上,怎麼也格不出個眉目。竹子隨風而擺,吟詩作詞不難,可換成是格物,卻到底要格個什麼?章惇想不出來,腦筋也始終轉不過來。

  韓岡倡導的學術,看似平平常常,平日裡都隨處可見,可只有說破了才讓人恍然大悟。章惇已經放棄了在這上面花費時間和精神,他要做的事太多,可沒有韓岡分心多用的本事。

  韓岡微微一笑,將擺在桌上的一疊絹紙裝訂而成的冊子遞了過去,封皮上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浮力追源》。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10:04
第44章 豈懼足履霜(中)

  政事堂位於皇城西南角,與西面的樞密院相對而置。故而一為東府,一為西府。

  論起建築並無多少出奇的地方,既不如宮中諸殿的宏偉,也不如禁中樓閣的秀美,甚至都遠不遠比不上皇城之外,飛橋如虹、五樓勾連的樊樓。

  但這座有二十餘座樓閣組成的建築群,就是大宋不可或缺的中樞。天子不過一人而已,勤政縱如祖龍,一天下來也不過批閱數擔尺牘。而每天呈送到中書門下的公文,又何啻千萬?!沒有群臣襄助,天子根本治理不了幅員萬里的國家。

  從參知政事的公廳望出去,窗外的梧桐光禿禿的,不見一片綠葉。梧桐之後,就是一堵院牆,多年未有整修。牆面上的石灰早掉光了,透出了內裡磚石的斑駁。與其說有著古意,還不如說是殘破。

  這座院子的景緻,甚至不及中書都檢正所在的公廳,那座院落中尚有幾支臘梅,此時當是已經臨風綻放。

  但高處的風景就是不一樣。

  呂惠卿尚記得在鄉里時,他往往喜歡登上鄉中的後山。對人說性喜山水,但呂惠卿真正喜歡的,還是站在高處向下俯視的暢快。立於山巖之上,村落人居,城池河流,盡收眼底。

  如今他已經站在參政之位上,俯視天下群臣、億萬生民。張起清涼傘,這樣的暢快即便金榜題名也是難以比擬。就不知坐在宰相之位上,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收回視線,來此干謁的官員猶在絮絮叨叨,可說了一大通廢話,卻半點也不見說到正題上。問著他任官當地的風土民情,又是張口結舌,驢頭不對馬嘴。

  呂惠卿心中大感不耐,此輩何堪使喚?說了句點湯,便下了逐客令。

  點湯送客,呂惠卿起身將其送到廳門前——過往宰相迎客送客,都只是從交椅上站起來就足夠了,而執政也只須多送兩步。但到了富弼為相之時,卻都是慇勤的送到門前。富弼此舉,在士林中大受好評,之後便沿襲下來,如今已經成了定例。

  今天按照定數需要接見的官員,這是最後一位
  
  呂惠卿坐回來,看著衙中小吏上來將杯盞給撤去,看看時間,已經是黃昏,暮鼓很快就要敲響。今日並非他值日,呂惠卿準備收拾一下就回家去。今晚在家裡,還有些官員、士子要見。在家中接見的客人,可不像方纔的那一位,是依照制度被安排上來幹謁宰執的官員,而是呂惠卿真正有心招攬驅用的。

  正親自收拾著要帶回去的文案,就見自己的弟弟呂升卿走了進來。

  今天是呂升卿侍奉天子經筵的日子,呂惠卿一見到他,便當頭問道:「今天經筵上,天子可說了什麼?」

  「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呂升卿試圖將問題糊弄過去。

  呂惠卿瞭然一笑,必然是又被天子給問住,沒有及時回答,靠了沈季長幫忙。見著弟弟臉上的尷尬,呂惠卿暗嘆了一口氣。缺乏捷才那還真是沒有辦法,並不是答不出,而是一時想不及。

  呂升卿乾笑了兩聲,轉頭看著外面,「方纔出去的那矮個兒的京官可是來幹謁的?怎麼見他罵著出了院去。」

  「是嗎?」呂惠卿隨即提起筆,在桌上名單的最後斜斜一劃,將一人的姓名給勾去。怨望,不論是天子還是宰執,他們都不希望看到與這兩個字沾邊的官員。

  見到了呂惠卿筆桿的動作,呂升卿猶豫著,「不須如此吧……」

  「此輩庸碌短淺,何堪驅使?空食俸祿,尚不及鄉里一俗吏。」呂惠卿絲毫瞧不起這一干庸人。

  呂升卿也不會為此與兄長爭辯,坐了下來:「外面現在正熱鬧著,方才就見著后妃去大相國寺祈福回來。太皇太后的病情,看來當真有些不妙。」

  「幾天前天子招了智緣入宮,開了幾劑湯藥,到現在也不見有什麼效用。不過太皇太后自有神佛庇佑,倒不必太過擔心。」呂惠卿心口如一,他自己當真是一點也不擔心。若沒了太皇太后,宮中便是又少一掣肘,反而是樁喜事。

  「不過太皇太后已然年近花甲,身子骨的確是一日弱過一日。說不得過幾年,內宮之主要換成保慈宮了。」

  「此事勿要多言,自隨它去。」

  即便換成脾氣倔強的高太后主持後宮,呂惠卿也無所畏懼。如今的這位皇帝為人純孝,不過在祖母和生母之間,卻是與太皇太后更為親近。太皇太后加皇太后都沒有動搖到天子堅持變法的心意,若只剩高太后一人,如何還能做到?除非天子壽數不及其母,接位的新帝又是年幼,否則完全可以高枕無憂。

  見呂惠卿不想提及太皇太后的事,呂升卿便道:「對了,方才在講筵上,天子還提到了韓岡的《浮力追源》,問著我有沒有聽過。不過是剛剛出爐的新論,這幾日竟然一下子就傳播開,連天子都聽說了。」

  「韓岡在京中已經頗有些名氣,他的新論傳揚快一點很正常。」呂惠卿問著弟弟,「你是怎麼答的?」

  呂升卿咳嗽了一聲,道:「似有幾分道理在。沈季長則說,韓岡與經義大道無涉,只是在說著尋常事。」

  「天子的反應呢?」

  「什麼都沒再說了,應該不是很放在心上,」呂升卿道,「若天子當真對此事很在意,何不將韓岡招進宮去詢問?」

  呂惠卿搖了搖頭,「是韓岡並沒有申請入宮奏對,而不是天子無意。天子的確打算招韓岡入宮詳詢,但今日被馮京搶先攛掇了兩句,反而讓天子打消了主意。」

  「怎麼?!馮當世竟然沒有說韓岡的不是?!」呂升卿驚訝的說道。
  
  「他敢再說韓岡什麼?不見楊繪的前車之鑑?」呂惠卿冷哼著,「現如今提起楊繪,京城裡面都是把他當笑話,這輩子都不一定有臉再入朝為官。何況韓玉昆說得的確有幾分道理在,不涉經義,卻是合著自然之道。沈季長說的話,天子肯定沒聽進去。」

  呂升卿的疑惑還沒有得到解釋,「但馮京為什麼攛掇天子招韓岡入宮詢問?」

  「鐵船哪有那麼好造的?雖說韓岡將道理公諸於眾,自有一番成算,但他的成算,卻不一定能壓得住悠悠眾口。要造出鐵船,不是那麼容易。可有哪家的工匠有此經驗?又有哪家的工匠能打造出如同船板大小的鐵板?鐵船下水後,生銹了怎麼辦?太沉重了無法行駛又該怎麼辦?而且一艘鐵船又要花多少錢?比之木舟又如何?」

  一句句質疑說出口,呂惠卿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喉嚨,「《浮力追源》中也只說了金鐵之物浮於水上的道理,可沒說能讓鐵不生銹,也沒說過鐵船可以在水上飛速而行,更沒說過鐵船價廉。如果僅僅是能浮水的榔槺笨重之物,單是無用二字,韓岡一番辛苦都將白費。」

  呂升卿皺著眉,他的兄長說了這麼多,可他還是沒想透這跟天子不召見韓岡有什麼關係,馮京又是有著什麼圖謀。

  呂惠卿看了弟弟滿臉的疑惑不解,嘆氣之後繼續解釋,「現在韓岡只是拿出了浮力之論,沒有明說能造出鐵船,也就是一切未定。即便他失了手,也不過是多個笑話而已。但如果在君前開了口,說了鐵船之事。一旦不能成功,那又會是什麼罪名?」說著,他冷然一笑,「天子不納馮京之言,當已是看透了他的為人了……明示忠樸,暗懷詭詐!」

  「那大哥你究竟打算怎麼做?」

  「當然全力支持,若鐵船當真有用,水戰上倒能用得著。」

  做過判軍器監的呂惠卿最為清楚,打造鐵船這等大事,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成功的,他並不認為韓岡在冶鐵和打造,能勝過浸淫幾十年的工匠。即便自己全力支持,不讓軍器監中設置障礙,沒個一年半載,很難見到成果。

  可話說回來,若是當真看到鐵船在汴河上跑,肯定會轟動整個開封城。

  家裡的瓷碗浮在水上,沒人會注意。銅盆、鐵鍋都能在水上漂著,也沒人仔細想過到底。韓岡的設想別出心裁,造出的鐵船即便沒有多少實際的用途,也能證明他對格物致知四個字的創見乃是符合大道,推廣起氣學來,當能事半功倍。

  只是……以韓岡為人才智,當真有這麼簡單嗎?

  尊師重道四個字,韓岡早已是坐實了。雪地裡站著程家門口一個多時辰。為了推重張載,而跟做宰相的岳父翻臉。如今又放棄了在中書中的優差,而硬是搶下了軍器監,就是為了推廣橫渠氣學。說起韓岡在尊師這方面的品行,人人都要豎起大拇指。

  可呂惠卿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看著章惇這些日子並沒有多提及此事,想必他的心中也有所疑惑。

  如果將期望全然放在鐵船之上,實在太不符合韓岡行事周密面面俱到的一貫作風。但要說韓岡別有計劃,卻又想不出來。

  他究竟是打的什麼盤算?呂惠卿百思難解。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10:05
第44章 豈懼足履霜(下)

  臘月底的時候,白天多了鞭炮聲,夜空中則漸漸多了煙火的五彩斑斕。無論白天和黑夜,人們臉上的笑容和空氣中的硫磺味則是一起增加了。

  昨日送過了灶神,家中已經給裝飾得喜氣洋洋。

  各個衙門此時都開始放假了,軍器監也不例外。從上到下,除了監庫的軍卒和官吏,都一起放了年假。不過工匠們都住在興國坊中,家人也一起受著嚴密的監視,即便放了假後,也不能隨意出外走動。

  韓岡卻是成了大忙人,但凡有些交情的,這些天都過來上門拜訪,連王韶都遣了人過來打聽,問著鐵船之事。韓岡則只承認理論上可行性,卻沒有說一定能造的出來。

  儘管如此,新上任的判軍器監準備打造鐵船的消息,依然在京城中甚囂塵上。他不承認,那是謹慎,但如今忽然流傳開來的手抄本上,可是白紙黑字的寫明了鐵船浮水的原理。即便是說給些鄉愚聽,最多費點口水就讓他們明白了,很淺顯的道理,證據也隨處可見,只要將瓷碗丟進水裡就能瞭解,過去卻沒有人去為之深思,並加以推演。

  這就是格物致知的運用,大道至簡,卻在百姓素日所見之處。

  這個年節,東京城上上下下,都在期待著鐵船的出現。

  「三哥哥,當真要造鐵船?」韓雲娘給韓岡磨墨的時候,突然就問道。

  上下一色的鵝黃色襦裙,外面套了一件夾了棉的半臂,纖細的腰身則給巴掌寬的腰帶襯託了出來。

  韓岡放下筆,抬手親暱的刮了她一下鼻子,笑道:「怎麼家裡面也在傳了?」

  韓雲娘秀目含嗔的橫了韓岡一眼,才說道:「外面都在打聽,隔壁陳員外家的李娘子今天也來打聽。」

  雲娘所說的員外,不是外面爛大街的、店舖招呼客人時所稱呼的員外,而是貨真價實的虞部員外郎,品階是與韓岡平級的正七品,管著在京庫務的陳燊。

  陳燊與韓岡做了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見面時互相都會打個招呼,只是並不親近。不過兩家的女眷走動得倒是頻繁,且還是陳燊的夫人主動貼上來的。這等夫人外交的手段,也讓心明眼亮的韓岡在妻妾面前,為之笑嘆過幾次。

  「那你們怎麼說的。」韓岡問道。

  「姐姐吩咐了下去,對外面都說不知道。」雲娘直接稱呼為姐姐的就是王旖。至於對周南和素心,則是喊著南娘姐姐和素心姐姐。「姐姐今天回李娘子,也說婦道人家只知家中事,外事不問。」

  「這事做得好。」韓岡聽著就說好。王旖的吩咐的確也不算差了,家中之事都能幫韓岡考慮著,省得他處理外事的同時,還要煩心家中給他捅婁子。

  「其實姐姐回頭也跟我們說了,家裡的人都忠心得很,都沒人會向外說家裡面的事,她也只是多提上一句。」

  韓岡現在家中所用的僕婢,雖然還算不上家生子,但基本上都出自於關西,是從投奔到韓家名下的莊客家中帶出來的。想要收買他們,可沒那麼容易。僅有兩名老僕是從開封僱傭,不是讓他們幹活,而是教著韓家的僕人們符合京中官場習俗的禮節。另外還有一個老宮人,仁宗時曾在宮中做了二十年,韓岡雇了她作為教導韓家使女們的教習。

  其實如果不是韓岡在熙河路的地位,要想招攬一兩百戶莊客,根本不是幾年之間就能完成的。往往都要一兩代人,或是二三十年時間來積累。也只有韓岡,在大戰中立下了赫赫功名,而後直接接受了一批殘疾的軍漢,連帶著他們的家人都投奔到韓家名下。還有當初護衛他的一干親衛,也有四分之一從軍中退了出來。同時這也是靠了熙河路是新闢之地,韓家能大起莊園,同時將莊子周圍的土地都納入名下,換作是國中腹地,想買個百十畝連成一片的土地都難。

  「多說一句就對了。」韓岡則是對王旖的做法大為讚許,「綱紀都是一步步敗壞的,耳提面命才能讓人時刻小心。如果太過於放心,遲早會出亂子。」

  「來,磨墨!」他向雲娘一招手,「今天得將名帖都寫完,過年還要送人呢。」

  到了午間的時候,外出了兩日的馮從義回來了。

  進門後,韓岡就問道:「都讓人準備好了?」

  馮從義點著頭:「表哥放心,都已經準備妥當。城外西面的那間庫房,安排人住下一點也沒問題。如今年節,附近的幾乎都空著,不怕走漏風聲。最多一個月,飛船肯定能造出來。」

  韓岡將熱氣球起名做飛船,就是要確定騰飛的原理來自於大氣給予的浮力,是飛在天上的船,道理如一,只是外在不同——理一而分殊。

  「這件事關鍵是保密。」韓岡叮囑著,停了一下,更進一步的明確說道:「在試飛前一定要保密!」

  「表哥放心。」馮從義拍著胸脯道:「選的不都是自家的莊客,嘴巴哪敢不嚴?決不會對外洩露半點!而且小弟也會去盯著,絕不至於有差錯。」

  韓岡一貫的厚賞重罰,僕婢的家人在莊子上都有一分優待,但相對的,如果犯了錯,懲處也絕不會輕。不是肉刑,那樣太粗率,也違反律法,而是單純的株連。如有重過,絕不僅僅是個人受到責罵或是罰沒月例,直接就會連累家人。

  韓岡還算是好的,真正讓人害怕的還是那些以軍法治家中的士大夫,比如王韶,他對僕婢的管束就以號令森嚴著稱。而呂惠卿,也是有名的治家嚴謹。無論有沒有過軍旅經驗,文臣們都喜歡用著軍中的做法,動私刑,杖殺僕婢的事時有耳聞。

  而順豐行在京城的店舖中,也有幾人來自於關西,被安插在緊要的位置上,監督著京城的僱員。加上護衛著,都是得用的幹才。可以守著秘密,又能幫韓岡將事情做好。

  「對了,表哥。」馮從義湊近前來,很有些緊張,「如果當真造出飛船的時候,他們會不會給關押起來,就像軍器監的那些工匠一般?」

  韓岡微微一笑,淺淡的笑容卻能安撫人心,「原理都出來了,還有誰學不會的?飛上天的東西誰都能造,沒看到外面的掛著的一排燈籠嗎?」

  對韓岡將孔明燈當成普通的綵燈,一排掛在欄杆上的行為,馮從義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別人家的燈籠是向下吊著的,而韓家的燈籠卻是向上吊著。不過看著倒挺漂亮。就不知道來拜訪韓家的誰有這個見識,能從這裡看出些端倪來。

  韓岡又問著表弟:「義哥兒,若此次飛船當真成功,要不要為兄將你的功勞報上去,也可以一併受賞。」

  「多謝表哥,不過還是行商更適合小弟。」

  馮從義有著足夠的自知之明,靠著高家的關係和韓岡的支持,他已經有了一個官身。即便因功受賞,也不會有什麼區別。而受賞過後,說不定就要一輩子管著製造飛船的事,馮從義怎麼可能會願意?

  「只是飛船當真有那麼大的用處?」馮從義不懷疑飛船能不能成功,韓岡將一番道理說得簡單明瞭,再透徹不過,而且還有孔明燈在外面飄著。若當真飛起來,肯定轟動天下。但韓岡想靠飛船得到的,馮從義卻沒有把握。

  韓岡笑了,點了點頭,道:「你還是到時候看吧。」

  對韓岡來說,鐵船和熱氣球兩個都有那就最好,可以從多方面證明浮力原理的正確性。

  不過鐵船要見功,難度很大,銲接的問題就不說了,變通的辦法總是有的。可要想造船,耗用的人力、物力都不是小數目,至少在軍器監內他要做到如臂使指才行。可惜韓岡做不到。誰讓呂惠卿現在是參知政事,縣官不如現管這句話,在如今的軍器監內可行不通。判軍器監怎麼跟執政比。而且還有一個曾孝寬在,他若反對韓岡的命令,韓岡也別無他法,只能將官司打到御前去——這樣他韓玉昆就是個笑話了。

  製造熱氣球的難度,則要比鐵船小得多。再怎麼說,都是在拿破崙時代之前就出現的東西。製造起來不會要求大量的人力物力,成本絕對要比鐵船要低。從技術角度來講,這個時代也完全可以勝任——並不要後世經過改進的熱氣球,能環球航行的那種。只要能載著人浮上天空,飄上一兩刻鐘就足夠了。

  舟船古已有之,即便不是木頭而是該由鋼鐵打造,給人的震撼僅僅是一時的。在沒有出現蒸汽機的時代,鐵船即不如木船靈活,又不如木船物美低廉,肯定會有人說,造此無用之物,是在浪費公帑。

  但飛天之夢,又有誰實現過?!

  比起鐵船,熱氣球的出現給人的震撼可是要大上千百倍!

  而且熱氣球一出,空氣的物質性便可以由此得證。

  虛空即氣——不,確切的說『氣』更應該寫作『氣』——這個概念,將會深入人心,張載進京的道路也由此鋪平。

  至於韓岡本人,在士林中有《浮力追源》張本,而在民間,他身上的光環則更會添上光彩奪目的一圈。

  一舉多得……

  ……一本萬利!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10:06
第45章 成事百千擾(上)

  過了年,就是熙寧八年。

  辟裡啪啦的鞭炮聲,一陣接著一陣,即便以司馬光的心性之沉穩,也難以安心的繼續將書讀下去。

  『起昭陽作噩,盡閼逢閹茂』,南北朝時的一卷,讀到宇文泰鴆殺廢帝一節,他終於難以忍耐耳邊的嘈雜。

  離開東京,算算也快有六年了。距他修起獨樂園,也已有數載,而掘了地窖寫書讀書,差不多亦有兩年了。小園雖雲獨樂,但牆垣卑小,佔地不廣,外界的喜樂照樣隨著鞭炮聲傳進了獨樂園中的讀書堂來。

  讀書堂的書桌上堆了一大摞名帖。如今的習俗,就是過年時送名帖門狀。過去講究著過年時上門拜賀,但在官場上,來往的人情甚多,哪有一一拜訪的精力和時間?逐漸的就變成了新年派僕人上門送名帖,只將心意送到。司馬光不能免俗,元日送了十幾張出去,卻得到了幾百張回來。

  司馬光放下資治通鑑的手稿,帶著嫌惡的眼神撇著桌上高高堆起的名帖一眼,覺得還是去地窖裡讀書比較好。

  讀書堂的這間書房他平素都不使用,而是在地窖裡著書,偶爾用一次卻吵著這般厲害。站起身,就要帶著書下地窖。
  
  「君實。」司馬光的貼身老僕敲了門後,走了進來,指著書桌上的名帖,問道:「是不是都收拾了?」

  司馬光回頭看了摞在桌上的名帖。世風日下,人情如紙,一張門狀就算是登門拜訪了,司馬光還是有些看不慣,「都收拾了。」

  老僕麻利的收拾起書桌,司馬光又要下地窖,兒子司馬康卻也進了書房來。手上拿了一封信:「大人,刑和叔【刑恕】又寫信來了。」

  「刑和叔?」司馬光接過信,嚴肅的一張臉上多了點歡喜。

  刑恕是程顥的弟子,也曾投奔於他和呂公著的門下,考上進士也早,不過因論新法不便而被王安石出知於外。這些年來,信也來得甚勤,司馬光倒是挺想著他的這位門人。

  看到刑恕的信,司馬光突然想起一事:「前日劉貢父【劉攽】的信還沒有回,今天得先寫好。」他對司馬康道,「前日劉貢父寫信來,說蔡確是倒懸蛤蜊。想著回信提醒他勿要再諧謔侮人,不意卻給忘了。」

  聽到了劉攽如此拿蔡確的名字開心,司馬康想笑,又不敢在父親面前隨便笑,緊抿著嘴,臉也給憋紅了。

  蛤蜊又名殼菜,反過來就是蔡確【注1】。而蔡確身為御史台中人,就像是蛤蜊一樣。風聞奏事如同張開的蛤蜊嘴,大得沒有邊。而一旦合起來,也跟蛤蜊閉殼一般,咬誰都是一嘴血。對於在御史台中為虎作倀的蔡確,這個綽號再確切不過。想必只要流傳出去,轉眼就能從京城、洛陽,散佈到天下各處。

  「劉貢父平生多為口舌所累,至今不改。」司馬光又嘆了口氣。

  他與劉攽交情匪淺,編修資治通鑑並非司馬光一人之力,而是由司馬光提舉整個修書局的功勞,劉攽便是其中的主要成員。其人乃是當今的史學名家,尤其精於漢史,如今通行於世的《漢官儀》和《漢書刊誤》便是其所著。被司馬光推薦負責資治通鑑中的以漢史為主的部分篇章。

  「劉貢父若是能改,何至於做了員外郎,才得館閣校勘一職?」

  劉攽最愛拿人名諱開玩笑。曾有名叫馬默的御史彈劾他玩侮無度。有人私下裡告訴劉攽,他立刻就道:「既稱馬默,何用驢鳴?」又寫下一篇《馬默驢鳴賦》作為報復。

  王汾的名字與『墳』同音。而劉攽的『攽』與『班』同音。一次,王汾拿劉攽的名字說笑,道「紫宸殿下頻呼汝。」——上朝時,喚班吏都會拖長聲調叫著『班班』。劉攽則回道:「寒食原頭屢見君。」——寒食節都是要上墳的。

  據說,去年曾布和呂嘉問之爭,王安石袒護呂嘉問【字望之】,使得曾布出外。當時在官場中流傳,出自於論語,豈意『曾子避席,望之儼然』的玩笑,就是劉攽所說。

  甚至他還拿如今聲名正盛的韓岡來取樂過。『扶搖萬里倒飛回』,這就是拿韓岡的表字在開玩笑。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司馬康可不覺得劉攽能改了他這個多嘴多舌、愛拿人姓名開玩笑的毛病。

  正說著劉攽,方纔那位老僕此時又走進來,向著司馬光父子行了一禮,遞上一封拜帖,「君實,程家兩位官人在外求見。」

  在洛陽說到二程,自然是程顥、程頤到了。

  司馬光低頭看了一下身上所穿的家居常服,對兒子道:「你且出去陪伯淳、正叔敘話,待為父更衣。」

  等過了半晌,司馬光換了一身見客的衣服出來,就聽著程顥、程頤,在與兒子說著話。

  程顥道:「正心誠意。誠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物則在於窮究物理。」

  「凡眼前無不是物,物物皆有理也。火之所以熱,水之所以寒,以至君臣父子之間,窮其理方能致知。」這是程頤的話。

  司馬光聽了,淡然一笑。他素聞二程對格物致知有著別出心裁的釋義,只是如今被人搶了先去。而司馬光本人,卻是對二程或張載的新解不以為然,雖然不至於仍遵循鄭玄、孔穎達的註疏,但自有一番見解。

  與來訪的客人見過禮,坐下來後,司馬光問道:「不知方才在說著什麼?」

  司馬康連忙道:「正在說韓岡的浮力追源之論。」

  洛陽離得開封甚近,韓岡在京城中傳播來開的新論,沒有兩天也便傳到了洛陽來。二程也好,司馬光父子也好,耳目都不閉塞,在年節之前,便已瞭解到了大概。

  「韓岡嗎?」司馬光又是一笑,笑容中透著深沉,讓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不知伯淳、正叔如何看?」

  程顥點點頭:「只覺得甚有道理。能將船浮水上的道理,說得透了,也只有韓玉昆。」
  
  司馬康立刻道:「只是韓岡一番論調,多是說著自然之道,不見涉及半分綱常,未免偏駁——橫渠張子厚的砭愚【即西銘】一文可沒他這麼偏。」

  程頤道:「韓玉昆的確少言綱常,有失輕重。不過以他的年紀,能窮自然之理,已是難得。」

  程顥也道:「記得韓岡曾說過,欲以旁藝近大道,的確是有點跛腳了。不過綱常一事,重在施行,韓岡在白馬縣斷何家爭墳案,可是依著綱常來判的。」

  程顥程頤一力回護著韓岡。其中緣由,司馬光怎會不知?

  王安石的那個女婿素來在二程面前執弟子禮,兩年前過洛陽,又曾經在雪地裡佔了一個多時辰。尊師重道之舉,世間罕有人能及。二程因此而看重韓岡,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司馬光對韓岡,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哪裡。

  韓岡娶了王安石的女兒,卻並不能說他是鐵桿新黨。韓岡對新黨若即若離的態度很是明顯。他的確幫了王安石的大忙,但也曾與王安石為了舉薦張載和二程入經義局而相爭。如今更是不理政事堂中的變局,棄了要職,只求管著軍器監。

  「韓玉昆所倡導的束水攻沙之策,是否可行姑且不論。但他在開封主持修堤,造福萬民亦深受流民所禮,則是明明白白。」

  「黃河金堤如何能不修?一旦要修,都少不了要驅動民力。而為政之上善者,就在於不擾民——韓岡可是做到了。去歲從洛陽逃回去的流民,都是求著要韓玉昆在主持。是洛陽此地的主持之人有過,若有韓玉昆主持,當能皆大歡喜。」

  司馬光點著頭,二程的話說得的確沒錯。

  黃河從洛陽境內穿過,雖然有北邙山擋著,不懼黃河水患。但修堤畢竟是事關百萬生民的大事,司馬光當然時刻掛心。當河北流民逃離洛陽工役,而跑回開封求著韓岡來主持,其所作的一切,換作是誰來評述,評價再低也得給一個『能吏』二字的評語,想找茬都不容易。

  前年去年的連綿大災,其中的糧商一案和鄭俠一案,都跟韓岡脫不了關係。
  
  但司馬光和二程都不可能回護囤集居奇的糧商,輪到他們來主持,此輩奸商必然也是要嚴加懲處。而安置流民數十萬,不使其致亂,放在誰人眼裡,都是天大的功勞。

  熙寧六年七年的天災,那是王安石的錯,與韓岡無涉。至於仗義執言的鄭俠會因為韓岡而被貶恩州,也是鄭俠他本人有錯在先。誰讓他攻擊韓岡,如果不涉白馬縣事,只論京師之事,韓岡又怎麼可能有理由上殿駁斥?

  從這一件件事看來,韓岡絕不是攀附新黨而求高位的奸佞,甚至可以算是有為的能臣。但他坐視新法殘民就是有過,司馬光怎麼都做不到對他沒有看法。

  而且韓岡造鐵船,無論如何想都是無用於國、浪費民脂民膏的行為,是為了宣揚浮力之說,而特意造出來作為證明的。

  「私心重了點!」看著猶在辯說的二程,司馬光得出了結論。卻不只是在說韓岡。

  注1:古音殼、確同音,參見平水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10:07
第45章 成事百千擾(中)

  過了年,假期也結束了,不過人心還是散著——畢竟上元節還在前頭。

  韓岡回到軍器監的時候,衙門中的氣氛也是懶懶散散。而新年當頭的第一件事,就是軍器監丞白彰站出來說,今年監裡的燈山在過年的時候不知怎麼壞了,要趕緊修好,不然趕不上上元燈會,可是會在天子面前丟臉的。

  『哦,這可真是不得了!』韓岡將諷刺的話埋在肚子裡,如今的風俗如此,他也無意頂著來。

  元旦的熱鬧只在家中,上元節時的熱鬧卻在街巷上。地方上的州縣都是放燈三日,而京城則是放燈五日,從正月十四一直持續到正月十八。府院監司、皇親貴胄,甚至各家行會,幾乎都要紮綵燈、造燈山。

  這些綵燈、燈山,從冬至之後就開始打造。到了臘月十五,便有許多家綵燈放到景龍門『預賞』。不過府、院、監、司各衙門的燈山,則是上元節時方才亮相。

  誰家的燈山在亮相時博得喝彩最多,誰家的面子上就有光彩,若能得到天子垂顧,那就更是不得了,一年之中都是個榮耀。真正要等到節日的氣氛過去,那是要到正月十八之後。

  曾孝寬今天人在樞密院,並沒有來監中,韓岡也無意等待他的意見,直接問道:「燈山之事,監中由誰人主持?」

  白彰恭聲道:「正是下官。」

  想想也是,若不是白彰主持,他也不會主動站出來稟報。韓岡道:「即是如此,那就由你全權負責。監中人事,你比我要熟悉,人手由你來點選。必要時可以日夜趕工,多出的花銷則從公使錢賬上走。」

  「……」白彰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立刻應承。

  「難道修補燈山要用到多少人手不成?」

  白彰道:「燈山下官已經去看過,整個都垮了下來。新造反而比起修補還要容易一些。」

  韓岡心頭微感不耐:「那就新造!方才也說了,由你全權負責,我和曾都承只要在正月十四見到監中的燈山擺在御街上。」

  白彰拱手接了命。

  把燈山的事做了決定,將這個不著調的任務推回給了下屬,擺在韓岡手上的還有監中一個年假積攢下來的諸多公務亟待處理。

  軍器監中的屬吏並沒有給韓岡玩什麼花樣,遞上來的卷宗和文案,都是分好了類別,並將建議貼在了文案上,以供他參考。

  許多衙中胥吏,為了給新任的上官一個下馬威。往往都會將大量的公務部分門類的一起堆上來,讓上官批不勝批,最後知難而退。韓岡本也有了心理準備,但軍器監的屬吏卻是老老實實的找著規矩來——不知道這是不是呂惠卿和曾孝寬釋放的善意。

  不過事情畢竟不少,等到韓岡將手上的公務都處理完,已經是下午了。幸好並不是天天如此,要不然呂惠卿和曾孝寬也不可能將三四個、五六個,多的時候甚至有十幾個兼差都給背到身上。

  喝了杯熱茶,歇了一陣,韓岡將門外聽候使喚的小吏叫了進來:「去把金作和爐作的作頭都找來。」

  聽了韓岡的吩咐,小吏忙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大小金作、大小爐作,軍器監中負責鍛鋼冶鐵、打造鐵質零件的四個作坊的作頭都被找了過來。

  這些作頭都算是官員,身上帶著的是武職,穿著一身青色官袍。不過有的已經入流,從九品、正九品都有,有的則是尚無品級的流外官——他們是被特許穿了青袍。基本上都是熬年資熬上來的,各個都有四五十歲,從外表上看,也都是工匠模樣,與身上的官服一點不配。

  等他們行了禮,各自坐下,韓岡開門見山的道:「想必諸位都聽說了本官打算做什麼了吧?」

  一眾點頭回應,齊刷刷的回答:「下官明白。請舍人儘管吩咐。舍人說什麼,下官們就做什麼。」

  韓岡打算打造鐵船的消息已經在京中傳播開,但軍器監中的官吏都知道,至少在過年前,這位新上任的判軍器監並沒有動靜,想來到了年後,肯定就要調集人馬開工了。

  「要造鐵船,第一個就是要有上等好鐵,必須要堅韌,易於彎折打造,能受風浪衝擊。這是擺在頭裡的第一件事,所以本官想要問一下,爐作和金作能不能提供合適的鐵件。」

  坐在這裡的四位都是真正專家,韓岡要想打造鐵船,第一步就要聽取他們的意見。

  說句實在話,官員中不學無術的有之,只知道吟詩作對的有之,但的的確確也有許多出類拔萃的人才,而更多的官員,尤其是參與實務的底層官僚,對於手上的工作熟悉和精通程度都遠遠超乎後人的想像。道理也很簡單,若儘是些無用之輩,如何治理一個偌大的國家?

  大爐作的作頭臧樟,就是這樣的專家。他已經有六十歲了,在軍器監五十一作中,名望不低,在四人中也最敢說話:「若說好鐵,那就不能用石炭煉的北鐵了。北方冶鐵用石炭,南方用木炭,而蜀中用竹炭。石炭煉出的鐵性多脆,南方和蜀中的鐵便堅實許多。現在監中用鐵,多從徐州來,斬馬刀若是換作河北鐵,斬不了幾人就會壞了。也就鐵鞭、馬鐙可用北鐵。如果要造鐵船,肯定要用徐州鐵。」

  軍器監多用徐州鐵的事,韓岡知道。鐵礦石一般在礦場直接冶煉,礦石鍛鍊成鐵後,再將生鐵錠送入京中。徐州的利國監,有三十六冶,從事冶煉的工匠總數多達四五千人,而礦戶更是有數萬之多,乃是北方鐵業的重鎮。但徐州此時並沒有發現煤礦,所以只能靠著木炭來冶煉。

  不過用煤炭就煉不出好鐵,韓岡就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了。

  好罷,其實韓岡對於鋼鐵工業的認識,僅僅侷限於高爐煉鐵,平爐煉鋼,爐渣可以廢物利用,這些教科書中出現過的常識。僅此而已,對個中技術完全是一竅不通。高爐、平爐的模樣都記不太清了。

  對了,煉鐵的原料是鐵礦石和石灰石還有焦炭,這也是教科書中插圖的功勞。另外他還知道,焦炭是煤炭干餾後的產品,副產品則是煤焦油和煤氣。至於其他,真的是一頭霧水了。只能靠著這個時代已經出現的技術和專家。

  「是不是石炭的產地不合適?」韓岡問道。

  「並不是北方水土不合。論鐵性,契丹鑌鐵為最上。下官記得不知慶歷還是皇佑年間,也就是仁宗皇帝還在位的時候,北使賀正旦的禮物中就有鑌鐵。」小爐作的作頭譚運答道:「只是五行金木水火土,要鍛鐵鍊鐵,五行都不能缺。可石炭煉出的生鐵,卻是五行缺木,故而少了韌性。」

  韓岡暗暗的搖了搖頭。這個理由肯定有問題。他當年述說醫治骨折傷時,就拿著五行之說作為論據,如今都已經被寫入了太醫局的醫書。想不到眼下,煉鐵的事上也跟五行摻合上了。

  小金作作頭緊跟著:「若說石炭,如今北方人家家中,絕不下於柴薪的使用。下官記得關中用得也很多,就如延州延安,尋常人家幾乎都不用柴草了。」

  韓岡對延州記憶猶新,當年他可是被王安石和韓絳逼著去了那裡。對延州堪比後世的空氣質量更是記憶深刻:「沙堆套裡三條路,石炭煙中兩座城。延州人的確都是用著石炭。」

  「開封也是一樣。」譚運接口道:「開封用得起木炭的盡為富貴之門,宮裡更是多用不生煙的貢炭。不過尋常人家用的就都是懷州今河南沁陽、焦作九鼎渡運來的石炭了,就是因為便宜啊!」

  九鼎渡是開封附近最大的一個煤炭交易和轉運場所,河東山西的煤炭開採出來之後,穿過太行陘運抵懷州,再從九鼎渡由汴河水運進京城。

  「如今河東、河北的多少富戶都靠著石炭營生……」臧樟轉頭對著一直沒有做聲的大金作作頭李泉,「李小乙,現在管著河南第九石炭場的,就是你的內弟吧?」

  李泉點了點頭,簡短的回了一個字:「是。」

  這兩位說的河南,不是黃河之南的河南,而是汴河之南的河南。在開封城外,沿著汴河和五丈河,有河南第一到第十石炭場,河北第一至第十石炭場,還有京西、豐濟等石炭場。

  這些石炭場中,煤炭堆成了山,每天京城百萬軍民消耗的煤炭多達數十萬斤,全都是從石炭場運進京城。住在城西的韓岡只要出門離了坊門,如今天天都能見到運煤進京的雪橇車,在汴水河道長長的拖出了一串。

  不過今天討論的可是鐵,而不是石炭。話已經說偏了,韓岡將話題拉了回來,「」

  「如果換成鑄造如何?」「明道年間,寶相禪院鑄鐵佛,千手千眼。那可是一次鑄成,手、眼無一缺失。就是李小乙他老子親自監造的。」

  「不行。」韓岡立刻搖頭,「那樣的鐵船隻能在水上漂的玩具。真正的船隻,都從龍骨、船肋再到外殼,都是分部組合而成。不過龍骨和船肋,可以試試鑄造,最好能用上鋼而不是鐵。」

  「這可就難了。」臧樟皺著斑白的雙眉,「如今的鋼多出於磁州——團鋼,也叫灌鋼。用來打造斬馬刀的就是磁州鋼。可即便是斬馬刀也不能都用鋼來打造,千百鋼刀倒也罷了,可一年就是二十萬柄,完全用不起!只能在夾在刃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10:08
第45章 成事百千擾(下)

  「想不到韓岡連龍骨、船肋都知道,他還真是關西人嗎?」呂惠卿回頭對弟弟呂升卿笑了一聲,回頭再問趁著夜色,來府中報信的軍器監丞:「用鋼鑄龍骨僅僅是貴嗎?」

  「不僅是貴,而且也沒那麼多好鋼,磁州一年也不過那點份量。大爐作也沒有這個能耐。龍骨、船肋耗用的鋼料實在太多了。」白彰的口氣很確定:「下官雖然沒見識過如何造船,但總算見識過修船。幾年前朝廷重修,就用了軍器監的人。」

  「修御舟?是黃懷信主持的吧?」呂升卿對此還有些印象,「當時是將御舟拖到金明池邊叫大澳的池子裡,把船用木樁架離了水,在架子上修船。後周顯德年間的辟金明池時就造的觀水軍交戰的御舟,一百多年了,這還是第一次修,換了多少朽爛的船板下來。」呂升卿嘖嘖著嘴,「除了裡面的架子,幾乎都換了,跟打造新的一樣費時費工。」

  「說書說得是。修船的鐵釘全都是小金作打造的,當時還沒軍器監呢,下官也還在三司胄案衙門裡聽候差遣。」

  軍器監成立之前,下面的作坊主要都屬於三司胄案,不過現在胄案已經給撤銷,統管軍器製造的就只有軍器監一家。這其實就是呂惠卿一手推動的。

  白彰繼續向呂家兩兄弟介紹道:「龍骨、船肋就像房子的大梁、椽子,用得材料決不能節省,好歹要幾千斤鋼料。一柄斬馬刀也只要二兩鋼,一艘鐵船的龍骨和船肋如果都用上鋼料,幾乎是斬馬刀局半年的花銷!」

  白彰聽說了韓岡要用鋼料鑄龍骨就哈哈大笑了一場,現在在參政府中提及此事時,依然忍不住要笑,「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韓舍人實在太心急了,三五艘鐵船就用掉天下武備一年的鋼料,桑家瓦子變戲法的張寶兒能無中生有、望空採花。韓舍人如果當真要用鋼料來造船,下官就只能去求張寶兒了。」

  「韓岡說用鐵直接鑄船不行,當真是不行嗎?」

  「如果想要一次鑄成,注定造不了大船,幾千斤的鐵佛鐵鐘鐵鼎好鑄,十幾萬斤的船那可誰都沒辦法。下官也打聽了,鳳翔斜谷船場,一艘六百料、七百料的綱船,所用的木料就要上萬斤。換成鐵,三五萬斤少不了的,再大一點的船,那就要十萬斤往上了……天下沒人有這本事!」

  「蒲津渡位於今山西永濟上的鐵牛一頭也有十幾萬斤,怎麼不能鑄?」

  呂升卿走過黃河蒲津渡上的浮橋,拴著蒲津浮橋的八頭鐵牛,連著下面的底座,平均一座十幾萬斤也都是有的。如今的鑄造工藝不會比唐時遜色多少,怎麼就鑄不成?

  「說書,鐵牛那可是實心的,而船是空心。說道空心,鼎也空心,但鼎身多厚?船身最多可也就只能有一寸厚,否則肯定會沉。韓舍人也是這般說的,還說了如何換算。說是鐵船要想浮在水上,其自重必須要輕於排開的水。」

  「說得有理,做起事來卻不成。」呂升卿哈哈笑道:「一向以為韓玉昆是做事的人,治才了得,沒想到換到了軍器監,卻是連出笑話。」

  呂惠卿沒跟著弟弟一起嘲笑韓岡,他猶記得當年在王安石府,剛剛得到官身的韓岡在王安石面前侃侃而談的場面。小瞧對手,從來都不會有好結果。

  「你前面不是說韓岡準備打造鐵板嗎?」他問著白彰。

  「若是打算學著木船那般,想把鐵打成船板也難。」白彰搖著頭,「掄鎚子可不知捶到熙寧幾年去。下官聽說關西岷州的滔山監。在鑄錢的同時,也打造軍器。他們在鍛造甲頁和刀劍時,用的就是江西景德鎮破碎瓷石的水碓。比人力要省,只是冬天沒水的時候就不行了。韓舍人也說了水碓的事,但東京城裡的河水,幾乎都是開闢出來的溝渠,水流極緩,根本用不了水碓。所以已經懸賞百貫,徵求用畜力或人力的鍛鎚。」

  呂升卿還是忍不住要笑:「臨時抱佛腳,就不知有幾分用了。」

  「未必沒有成效。在白馬縣幫他開井的那一個井師,不是已經授了官了嗎?錢是小事,但如果有人唸著一個官身,肯定會為此盡心盡力。」呂惠卿板著臉說道,「還有幫著天子打造沙盤的田計,他可是捏泥人的出身,照樣被韓岡薦了做了官,如今掛名在樞密院中。」

  「此輩亦能為官……」呂升卿的口氣有著說不出的諷刺。

  「有功於國,雞鳴狗盜之輩亦可用!」

  這些年來,呂惠卿被那些只有嘴皮子的政敵噁心透了,越發的認同起魏武帝的用人策略。

  而從神臂弓開始,但凡能獻上軍國之器的,朝廷都不會吝於一份俸祿。田計得官理所應當,而來自於蜀地的鑿井法,一年來也在韓岡著力推廣下,在京畿傳開了。旱澇保收四個字,引得多少村子湊錢鑿取深井,打造提水的風車。那井師也是幫著救了幾十萬流民的!呂惠卿並不會可惜賞賜給他的官身。

  「即便能有人獻上鍛鎚,也不知何時能將鐵板打造好,而且龍骨、船肋的事沒有解決。」白彰在興國坊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很清楚一項新技術推廣起來有多難,「造船並不容易,就算是木船也要從幾大船場調匠師入京。想讓他們習慣用鋼鐵來打造船隻,並不是短時間就能見成效的。」

  韓岡打算造出的鐵船,需要調集大量的工匠,需要耗費巨量的人力、物力。最關鍵的,還得要有足夠的時間——這個結論就是呂惠卿想聽到的。只要韓岡不給他惹事,呂惠卿樂得他在軍器監造他的船,花個十年八年都沒關係。

  「韓玉昆既然要造鐵船,就讓他造好了,我這邊也會全力支持他的。在造船之事上,監中上下都依他號令,不得懈怠或拖延。」呂惠卿慢速低沉的語調,使他的命令讓人不敢違抗。
  
  白彰連忙抱拳:「下官遵命,請大參放心。」

  ……………………

  另一個夜晚,另一個府邸。

  馮京對著垂手弓腰站在面前的青衣官員笑著,「呂吉甫倒是好心啊,竟然在造船上全力支持韓岡。」

  「呂參政只不過是想讓韓舍……韓岡無暇顧及他事而已,並非真的好心。」

  「所以說他是太好心了,民脂民膏是這樣用的嗎?」馮京的眼神冰寒。

  青衣官員點頭哈腰:「相公說的是。」

  「聽說韓岡懸賞了百貫來徵求什麼鍛鎚?」馮京問起了另一件事。

  青衣官員失聲笑道:「其實就是一個舂米的鎚子改的,韓岡還照樣賞了他五十貫。」

  「這是千金市馬骨!」馮京冷笑了一聲,韓岡的伎倆並不出奇。喝了兩口熱茶,他慢慢的問出了關鍵的一句:「軍器監的花燈準備得怎麼樣了?」

  「相公放心,肯定能趕在上元節前做好!」

  ……………………

  已經是正月十二,離著上元節只有兩天。

  韓岡這兩日心情很不錯。

  他在軍器監的數千工匠中,為新式鍛鎚而懸賞。只用了五天,就有了回報。

  最簡單的一種鍛鎚,是用腳踩的,就是農家用來舂米的那種,只是將石臼改成鐵砧罷了。用著簡單的槓桿原理,長長槓桿,短的一段是落腳的踏板,而長的一端拴了個五六十斤的鎚頭。人站在踏板上,上下踩動,就能將鍛鎚驅動起來。儘管看起來的確很可笑,但還是比掄大鎚要方便得多!尤其是落點不會偏離,十分的穩定,即便是新手也能使用。

  另外還有幾具鍛鎚,則更像是真正的機械。也有用腳踏的鍛鎚,不過一人就可以操作和使用,竟然用了連桿,彷彿是紡機的變形。另外還有兩具利用畜力的,都是利用繩索或是皮帶傳動,帶起兩百多斤的鎚頭在一人高的地方落下。

  那等舂米型鍛鎚的結構簡單到可笑,而其他幾具鍛鎚結構也同樣並不複雜,但效果顯著。腳踏鎚力道較輕,卻可以用來打造精細的部件。而畜力的鍛鎚,將一塊五六斤的熟鐵錠,捶打成甲頁一般薄的鐵板,則只用了吃頓飯的功夫而已。

  這也是沒有水力鍛鎚的替代方法,如果利用水力,一眨眼的功夫就是一鎚落下。韓岡掛在書房中的佩刀,就是出自於滔山監的鐵匠營中,真正經過百次反覆折打的百煉鋼刀——水力鍛鎚有兩種,一種力道重而慢,一種輕而塊。兩種鍛鎚各有各的用處。景德鎮瓷器的原料供應,也全靠重鎚破碎瓷石,小鎚細鎚成粉。

  只要魚餌足夠大,魚就能游得足夠快。在韓岡看來,呂惠卿、曾孝寬實在太過於浪費軍器監這個寶庫了。這幾千天下最出類拔萃的工匠,他們只需要一個方向性的指引和一塊足夠大的肥肉,就能爆發出讓人驚嘆不已的力量。

  技術早就到位,只要換個思路。

  韓岡的心情很好,今天就隨著曾孝寬一起,來看著準備用在上元節燈會上的緊急趕製而成的綵燈燈山。
  
  軍器監綵燈的造型是一艘單桅帆船,真船一般大小。用著薄木片趕製而成。沿著船幫掛了一圈小燈,高高挑起的桅杆上,也吊了十幾個大燈籠。而船帆,上面掛了數百個小燈籠。外面塗成了紅褐色,如同鐵銹一般。看著就是個世人心中鐵船的模型。

  白彰挺著胸脯,帶著實際負責此事的官員,站在鐵船綵燈前。向著兩位判軍器監,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可看到今年軍器監的綵燈造型,曾孝寬臉色突變,卻是又驚又怒的望著白彰。而韓岡,則是很親熱的拍了拍白彰的肩膀,笑得如同船上的燈火一般絢爛:「做得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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