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801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19
第33章 道遠難襄理(中)

  王旁騎在馬上,穿梭在東京城洶湧的人流中。

  市面上的情況比往年要差一點,但想及大災之年,而綾羅綢緞依然大賣特賣,還是顯得過於奢靡了。

  由於呂惠卿的手段,魏繼宗已經下了開封府詢問,因而曾布幾次在天子面前說不能與呂惠卿共事。此舉太過於失態,他排斥一同奉旨根究市易司弊病的同僚,而且還是與其在爭奪權位上的唯一對手,如此行事就不免讓天子有所聯想。曾布之前對市易務的指摘,以及對呂嘉問的彈劾,是否可信就值得商榷了。

  至少以王旁看來,他父親這一邊已經暫時穩定了形勢。而韓岡托他傳的話,王旁回來後也跟父兄提過了,很乾脆的要錢要糧,同時也直說以白馬縣的條件,最多也只能安置住十萬流民。

  是擴大韓岡職權範圍,還是將處置流民的工作收歸開封府,將這個選擇交給父兄來處理,王旁隨即離府外出。韓岡另外還託付了他一件事,要他查看一下東京城內外的流民情況。

  京畿本來就受災,當然不會沒有流民。最近一段時間,河北南下的流民被擋在白馬縣中。從每天過河的數量來看,韓岡之前的一番佈置,至少在五月份之前,從河北抵達京師的流民都能安置下來。

  不過河北今年的收成可以說是完蛋了,一過五月,新糧補充不上,河北流離失所的災民數目將會有個爆髮式的增長——這個詞彙是韓岡說出來的,王旁覺得很是形象——魏平真和方興都推測,南下的流民數量將會是現在的三倍到五倍。

  出了城南的西側偏門戴樓門——這是俗稱,門洞頂上的門額刻著的是安上門——大約一里多地,在蔡河邊上,搭起了一座座粥棚。有官府出面設立的,也有一干富戶所建的。長長一列,差不多排出有半里地。

  在粥場外,人頭湧湧的場面很是擁擠。而災民們衣衫襤褸的樣子,看著讓人心中惻然。但粥棚前流民的數量,遠遠小於王旁的預計。他沿著蔡河一路看過來,現今設在城南的幾個粥場周圍,差不多有兩千多人的樣子。如果其他幾面都是這般數目,最多也不過萬人左右。比起白馬縣的流民人數,根本算不了什麼,而日常東京內外的乞丐也差不多有數千人。

  而且開封城外流民如此慘狀,乃是開封、祥符二赤縣的知縣不作為的緣故——開封府直管城中,城外歸於縣治——開封終究還是富庶之地,各縣又都備有倉場,賑濟本地災民還是綽綽有餘。如果他們能有韓岡一半用心,這一干流民早就處置完畢了。

  王旁不屑的撇著嘴,換作是自己來處理這些流民,也不會出現眼下的場面。

  抬頭看看天色,王旁調轉馬身,返身回城。今晚在家中住上一夜,明天就要趕回白馬縣去。雖然很是忙碌,但王旁覺得這樣的生活,比起鬱悶在家中要好得太多了。

  逐漸近了城門,王旁不經意間看見一名身著綠袍的官員站在門洞中的耳室前,對著一名軍漢不知在說些什麼。

  王旁眼睛尖,一眼之間就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到了城門前返身下了馬,走過去拱手問道:「可是介夫兄?」

  那人三十上下,已進入中年,相貌樸實,矮小黑瘦。他抬眼看著王旁,抬手回禮:「原來是仲元啊,鄭俠有禮了。」

  面對宰相之子,鄭俠的態度平平淡淡,毫無熱情,並不像與故舊見面的模樣。

  但王旁和鄭俠的確有舊。王旁本來並不是擅長與人結交的性格,可安上門的監門官鄭俠鄭介夫,是他老相識,見了面理所當然要打個招呼。

  當年王安石在江寧府時,鄭俠隨著監江寧酒稅的父親也就在江寧讀書,便拜在開門授徒的王安石門下,算是王門弟子。只是鄭俠的政治傾向,卻與王安石完全不同。

  兩年前,王安石曾想大用鄭俠,將其從光州司法參軍調入京中,只是一見面,鄭俠就滿口的要王安石盡廢新法,所以就被安排了一個監門官的差事。

  到了去年,王安石要編訂《三經新義》,估摸著鄭俠這名學生經過了一年的時間,想法應該變了,就準備招他進經義局中編纂新義,但鄭俠再一次向王安石提出要廢新法。王安石也只能無可奈何的放棄了。

  可不管怎麼說,王安石對鄭俠這名學生還是挺看重的。監門官的職位雖然不高,終究還是在京城中,可見他還是有著任用鄭俠的想法。

  鄭俠的固執,王安石能夠優容,畢竟不同於與舊黨元老,爭執中參雜了太多的私人利益。對於理念上的堅持,在年輕的官員中尤其多,不比沉浮宦海多年的老吏,人都磨礪得圓滑了。而御史臺中盡用年輕資淺的官員為御史,也就是因為這個道理。

  王旁知道父親的想法,所以見到鄭俠也並不疏離。

  寒暄了幾句,鄭俠神色一凜,突然問著王旁:「仲元從城外來,不知蔡河邊的流民有沒有看到?」

  王旁點點頭:「看到了。」

  「不知以安上門外的流民之眾,仲元可有什麼想法?」鄭俠冷然問道。
  
  「此豈為多?」王旁搖搖頭,「若開封、祥符二縣措置得力,不過數千人而已,早就該安置下來了。若論流民人眾,還是白馬縣那邊多一點。」

  「白馬縣的流民很多?」鄭俠神色一動,立刻追問道。

  「是啊,已經有五六萬了。小弟這一段時間都在白馬縣中……」

  王旁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他本想說說自己在安置流民上的功勞,但這麼若是這麼說就顯得是太過自吹自擂了,做人應該謙虛一點。

  而鄭俠眼神忽而轉利,沉下了臉。

  ……………………

  白馬縣中的流民越來越多,人數之眾,已經遠遠超過縣中弓手、衙役的管理能力。冉覺幾天來已是叫苦不迭,求著韓岡早一點出手。

  對於這樣的情況,此事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籍民為兵。將流民中武藝精強的那一部分給收編下來,花錢給養著。不然一旦流民舉事,作為中堅的力量,全是這等人。不得不說,這是個好主意好辦法,能用錢糧來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總比出了事動起刀兵要強。只是韓岡現在還沒有這份權力。

  知縣與知州同為親民官,除了級別不同以外,最大的區別,就是知州有兵權——如秦州知州會兼著經略安撫使那樣,基本上都會兼著一個武職——而知縣沒有。知州知府可以直接籍民為兵,但知縣就沒有資格。

  所以韓岡現在就想著,究竟是將流民編組成臨時的保甲,將其中精壯組織起聯防隊;還是再等上一兩天,等王旁那邊將話傳到,有詔令為憑,來籍民為兵。

  不過第二天一早,東京城的方向便來了帶著詔書的天使,奉召而來的是天子身邊的侍臣藍元震,讓韓岡不需要再多想。

  「……以右正言兼集賢校理、知白馬縣事韓岡,權發遣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措置畿內流民……開封府界提點司並徙往白馬縣……」

  白馬縣衙之中,藍元震抑揚頓挫的唸著詔令。韓岡聞言卻是一愣,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這是王安石當年曾經擔任過的職位。從職權範圍上來看,相當於外路的轉運使兼提點刑獄使,只是管不到東京城中。但開封府界,除了東京城,其餘諸縣、諸鎮刑獄、盜賊、兵民、倉場、庫務、溝洫、河道等事,皆由府界提點來主持。權限要遠遠大過一個滑州知州。

  韓岡在白馬縣辛苦了數月,一樁樁未雨綢繆的事項做下來,在流民當真開始大舉南下之後,他的這一番佈置,不但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也為他爭取更多的職權鋪平了道路。

  只不過,權力不是這麼容易能到手的。

  主持安撫流民之事,肯定要有一個名目。恢復滑州那是絕不可能,才不過一年的時間,就復歸原狀。朝令夕改,等於是在當初同意這一項行政區劃改變的朝堂諸公臉上拍拍打打,而且也會讓原屬滑州的三縣百姓同聲反對。

  所以韓岡原本以為朝廷最多給一個臨時的差遣,如察訪使、巡撫使、管勾府界災傷賑濟安撫事之類的官職。在此之前,無論是太宗、真宗、仁宗,還是今時,都有類似的任命。有先例,有故事,只要天子和宰相都相信他韓岡的才能,要得到這個位置,並不算困難。

  但韓岡決然沒有想到,天子竟然讓他來做府界提點。只看以他從七品的品階,還要加上權發遣的前綴,便可知這個職位至少相當於上州知州的等級。雖然還夠不上望州或是次府的那一級,但也是實打實的知州資序了。

  開封府中並無通判,知府以下,就是兩判官兩推官,而韓岡監察京城之外諸縣鎮公事,其權位僅次於知府,尤在推官、判官之上。而且天子甚至下旨將治所移到白馬縣,等於就是給了韓岡便宜行事的權力,讓他措置流民時,不至受到開封知府的干擾。

  得到的遠比想像的要多,多到讓韓岡猶豫著該不該接旨的地步。

  看著韓岡挺著腰,久久沒有動作,藍元震心叫糟了,以為韓岡要辭了這份詔令。忙著催促著,「韓正言,如今天下遭逢災異,流民遍道,官家夙夜憂嘆,兩宮亦是不安,但憂生民安撫不及而致亂。正言之才,天下聞名,官家遂以重任付與正言。還請正言勿要推辭,速速接旨,無負天子之望!」

  韓岡回過神來,一聲嘆道:「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今諸路逢災,天子、兩宮寢食不安,韓岡何敢置身於外,而不鞠躬盡瘁以報?此詔韓岡不敢推辭,韓岡遵旨……」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20
第33章 道遠難襄理(下)

  韓岡接旨叩拜之後,站起身來時,就已經不再是白馬知縣,而是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

  據韓岡所知,他現在的這個職位,一般是由正七品的員外郎一級的官員才夠資格擔任,他岳父當年是任過群牧監判官之後,才又轉任此職。而以韓岡自己的預計,他結束了白馬知縣的任期後,應該是先入朝一兩年,再從知軍或是下州知州開始外任一任,接著再入朝任職,繼而再外放,才能得到相當於上州知州的職位。

  如自己入官兩載即為朝官,或是王韶出外五年即升執政,又或是曾布、呂惠卿從京官到翰林,也只用三年的那等機緣,其實是可遇而不可求,很難再複製。任官幾十年的官員,這等超遷的機會,絕大部分人是碰不到的,運氣好的最多也就那麼一兩次而已。韓岡並不知道他這算是第幾次了,但可以肯定,絕大多數的官員對他的經歷都少不了羨慕或是嫉妒。

  陞遷太快其實也是有麻煩的。漢武帝時,方士欒大謊言有不死藥可獻,武帝大喜,不但封其為五利將軍,還將公主嫁給了他,數月之間,就變得炙手可熱。但等到一年之後,謊言拆穿,欒大便登時被腰斬於市。眼下天子一下將自己連提數級,可見他對安置河北流民的心情有多迫切,若是不能讓其滿意,那結果肯定也是不會太妙。

  不過韓岡從不怕附帶著好處的麻煩,現在趙頊既然肯給,那他就敢拿。

  韓岡起身後,藍元震向著他一禮:「還請提點多多用心,無負天子所望。」

  官場稱謂,正常的都是選高的來叫,不會有所差錯。韓岡原本的知縣差遣要遠小於本官右正言,所以基本上對此有所瞭解的人,全都稱呼韓岡為正言。而現在韓岡的府界提點要比正言級別高,他自然就又被改稱為提點——這官場上的稱呼,半點也錯不得,否則就要得罪人。

  韓岡則回禮道:「請供奉回稟天子,韓岡得陛下重恩,必竭心盡力,善撫流民,使之日後能安然返鄉,不至為陛下、兩宮之憂。」

  藍元震笑道:「既得提點此言,元震便可安心回宮繳旨了。」

  說是這麼說,但韓岡接下來肯定要挑時間進京一趟,直接面見天子,陳述自己的應對方案。而且要儘早——

  ——府界提點的衙門馬上就要移到了白馬縣,雖然這代表著讓韓岡全權處理河北流民之事。但也因此,韓岡他也得耗費一段時間來搭建位於白馬縣的府界提點新衙門。

  與此同時,韓岡還要處理好與同僚之間的人際關係——府界提點照規矩都是由兩人同時擔任——所以他要及早去京城,衙門遷移的事情不能全都交代給另一位提點處理,許多資料、檔案、籍簿都是工作上少不了要借助的,而措辦公事的人手,也要從東京城的舊衙門中拉出來一批。
  
  事情不少,要操心的地方也多了很多,不過韓岡仍是精神抖擻,他很喜歡這樣的挑戰。

  後院這時送來一大一小兩個包裹,韓岡示意下人遞給藍元震身後隨行的小黃門。

  依照世間慣例,朝臣受詔之後,只要不是貶斥,都要封一封禮金,或是銀錢,或是綢絹,來謝過傳詔的使節,並不能算是賄賂。韓岡本是要吩咐下人去後院取財物,但自己的這位夫人,的確是賢內助,不待韓岡說出口,就做得妥當。

  「多謝提點。」藍元震收了禮之後,拱手又謝了一聲。
  
  韓岡則道:「想必供奉此來,還有相度流民的差事吧?」

  藍元震怔了一下,不意韓岡竟然直接說了出來。有些尷尬的點著頭,「……當然。官家也想瞭解一下提點安撫流民的手段。」

  作為天子近臣,藍元震來白馬縣,他身上所負擔的使命,不僅僅是宣讀詔書,理所當然的還有更深入的察訪韓岡安置流民的情況。

  這應該算是秘密使命,韓岡哪能不知,但他還是很乾脆的點出,他為流民做的一切,無不可對人言,無不可讓人查探。坦誠一點,就更能顯出自己的信心。

  他抬手抱拳:「此事供奉還請自便,縣中各處供奉可任意查看。韓岡有急務在身,不克作陪。」

  「不敢,不敢。」
  
  藍元震連聲謙讓。他宣詔之後,就是一個內東頭供奉官而已,身上帶著管勾皇城司的差遣。韓岡什麼身份,藍元震哪敢讓他作陪?

  向曾經有過數面之緣的王家二衙內行過禮,藍元震帶著一同來的小黃門,還有一隊侍衛告辭離去,根本都不要韓岡安排人手引路。

  天使告辭離開,韓岡出門相送。他的兩個幕僚則在後面竊竊私語——游醇還在縣學中——討論著這一任命。

  「想不到提點晉陞如此之快,當真是命數。」魏平真搖頭感嘆著。隨著年紀見長,他對虛無縹緲的命運就越是信之不移,自己給人做了一輩子幕僚,都沒能混到一官半職,而韓岡卻似乎是毫不費力,時時刻刻都能撞到機緣。

  「命數也是提點自己掙來的,換做是你我,都是在路上就嚥了氣。」相處久了,方興看的出魏平真在想什麼,笑著安撫了一句。又道:「若能提點能將流民一事妥善措置,等旱情消退後,甚至可以再進一步!」

  魏平真則是乾笑了兩聲,道:「詔書中並沒有說白馬縣由誰來接手,看來得讓侯縣丞來代管政事。」

  方興冷笑著:「府界提點的新治所就在白馬縣中,想必侯叩知道該怎麼做。」

  官員職位的交接,有兩種不同的情況。如果即將離任的官員事先已經定下差遣,正常的手續就是將手中的政務交割給副手代管。若是沒有定下差遣,還要到京中守闕,那就得等到新官上任之後再親自交割。韓岡現在既然已經接下了新的任命,那麼白馬縣中的事務,就得交割給縣丞侯叩來處置。而以侯叩的識趣,不會做出蠢事來的。

  「提點既然已經接旨,這兩天肯定要去京城走一遭。」魏平真說道,「入宮請對自不必說,王相公和孫知府那邊,提點也都要去見一面。」

  「孫永……」方興沉吟道,「他是潛邸中人,可年過五旬方得為開封知府。而提點才二十出頭,不知他會怎麼看提點。」

  「孫曼叔為人中平寬和,行事頗正,勿須擔心。」魏平真對現任開封知府有所瞭解,同時也不喜歡方興這麼說人,他舉例道,「之前提點動用常平倉存糧,他也沒有從中阻撓。」

  韓岡和王旁這時正好回來,聞言就笑道:「孫曼叔那邊的確不用擔心,見一面而已,我又不與其爭權,為國盡力,想必仁人君子都不會在這時候扯我後腿。」

  韓岡在東京城時曾見過一次孫永。他任白馬知縣,沒有有不去拜見長官的道理。去年見的一面,雖然只是泛泛的盡了一番禮節,寒暄了一陣便告辭了,並無深交,但現任開封知府還是給韓岡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這半年來,韓岡在白馬縣的一番舉措,雖然有天子和王安石做後臺,但孫永怎麼說也是頂頭上司,有資格和充分的理由插手,但他並沒有拖後腿,讓韓岡一切佈置得十分順利。只是這一件事,韓岡就要承他的人情。

  但韓岡的話,卻也提醒了兩名幕僚另一樁事。方興皺起眉頭,擔心道:「既然是提點府界,總不能只管著白馬一縣。可那些知縣不知道會怎麼想,說不定其中會有人不樂提點見功。」

  魏平真這一回則點頭表示同意:「世間君子少而小人多,開封赤畿二十餘縣,其中妒賢嫉能之輩必不會少。」

  王旁一聽心驚,連忙對韓岡道:「玉昆,此事不可不慮!」

  韓岡則不以為意,「做人做事最忌的就是亂伸手,我也沒空將手插進縣中事務裡去。將天子關心的事情做好就夠了。」

  韓岡沒餘暇與開封府中的二十多個知縣打擂臺,燒火也好,爭權也好,並不是眼下的急務。只要將流民營仿照白馬縣的制度在開封府中建起來,不讓大股的流民進抵開封城下,就算完成了趙頊交代的任務。屆時就算自己沒有因功陞遷,坐穩位置也是肯定的。到時候,地方上的知縣們,搓扁捏圓全都憑自家的心情了。

  「在京庫場要抓在手上。」韓岡知道何為重點,「不論糧庫還是草場,皆不涉縣中事務,要掌控住也容易,而有了糧食,指揮流民就方便了。先顧著府中庫場,日後再論其餘。」

  「恐怕還會有人不知好歹。」魏平真搖搖頭。他已是五十歲的人,世間的人和事,他見過的和看過的,不知有多少。韓岡的際遇實在太招人嫉恨,若有機會,想讓他跌個灰頭土臉的絕對不在少數。那等心懷詭譎之輩,也不會放過眼下的時機。

  「這沒關係。」韓岡則是咧嘴一笑,笑得溫雅醇和,如同此時的春風:「那時候,會讓此輩知道我韓玉昆的手段!」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21
第34章 雨澤何日及(一)

  清晨的時候,韓岡已經活動過筋骨,渾身熱氣蒸騰,身上穿的一件短褂都被熱汗濕透。緊貼身體的衣裳,將他稜角分明的身軀勾勒出來,越發的顯得身強體壯。

  這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淡金色的晨輝灑遍白馬縣衙的後院。接過雲娘遞上來的汗巾,韓岡擦著汗,往院中特別辟出來的浴室去。不經意間,眼角的餘光忽然發現院中的兩株已經長出了葉子的臘梅上,有著星星點點的細小反光。他的腳步一停,轉身走過去,定睛一看,就發現在兩株臘梅花的枝葉上,有著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

  在葉面上發現如同寶石一般的露珠,讓韓岡大喜過往。天氣乾燥了八九個月,終於有點濕氣了,前些天可都沒有發現。再想想,這兩天天上的確是多雲偏陰。看起來旱情已經開始扭轉,說不定過個幾天就快要下雨了。

  韓岡今天要去京中,看到了下雨的希望,出發前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沖洗過身子,回到房中。昨晚雲娘和周南就幫他整理好了行裝,還有換洗的衣服,現在周南又將包裹打開,坐在床沿上,看看有沒有什麼缺漏。

  素心領著兩個小丫鬟端著今天的早餐進房來,一邊張羅著,一邊笑道:「可能快要下雨了。院中臘梅的葉子上今天可都是露水。」

  周南低著頭,拿著件內袍猶豫著該不該放進去,隨口答道:「前些日子沒在意,都忘了照顧院子裡的花木。昨天才想起來,就讓墨文去澆的水,多半是得了水後掛出來的。」

  嚴素心哦了一聲,韓岡也微微皺起了眉頭,心中不免失望,可能是因為澆了水才有露的。
  
  不過再想想,天氣有變化倒是真的,雖然今天還是晴天,但天上還是有雲層在,下雨的日子應該離著不算很遠了。一旦下了雨,所有的指責就都可以丟到腦後去。
  
  王旖也早早的起來了,後面的兩個乳母抱著韓岡的一對兒女,一起走進來。一家人聚集一堂。

  孕期進入第四月,王旖害喜的情況終於在某一天之後突然就停了下來,豐滿起來的腰身上,能看出來有孕的跡象,行動也變得有點吃力起來。

  「官人,現在已經已經轉了任,是不是要從這裡搬出去?」王旖坐下來,問著韓岡。

  「不用,」韓岡搖頭笑笑,捏了一下正在酣睡中兒子的小臉,「安心的住著就好了。過兩天將外面的牌匾改了,這裡就是府界提點的衙門。」

  現在的白馬縣衙原來是滑州州衙,而舊日的白馬縣衙被封存著,原本有著改為寺廟或是道觀的計劃,韓岡也曾有將之改為文廟,將縣學安置於內的想法。只是都沒有來得及實施,現在正好可以讓新任的白馬知縣搬回去。總不能讓他這個府界提點住小房子,而知縣住大院。

  另外,衙門的搬遷千頭萬緒,另一位府界提點,確切點說,應該是叫做同提點——因為是武職的緣故,所以要加一個同字,以示要比文職低上半籌——暫時應該也不會搬到白馬縣來。而且武職出身的同僚,沒有與自己相爭的資格。只要他韓岡還在白馬縣中,這個院子完全可以安心的住下去。
  
  陪著家人吃過飯,安頓下白馬縣中事務,韓岡便乘上驛馬,與七八名隨從直奔京城而去。

  ……………………

  韓岡藉著驛馬一路飛奔,區區一百多里地,一個白天就走完。一行人抵達京城時,正好趕在城門關閉前。

  入了城,韓岡並沒有去相府拜見王安石,而是先去了宣德門登了記,等待入對,接著則是去城南驛館安頓下來——進京等待入覲的官員,不方便訪親探友。如果是奉旨出外察訪的使臣,回京後更是連家都不能回,必須等繳了旨之後才能回去。

  不過韓岡不能去王安石府上,並不代表王安石那邊不能派人來見他。遣了一名隨從去相府通報,順便在驛館附近的一間清靜酒樓定了一個包間。到了初更的時候,換了一身便服的王雱就走了進來。

  久不相見,王雱很是熱情。一進門,就上前拱手行禮,笑道:「恭喜玉昆了。」

  韓岡搖頭失笑:「若是清要之職,還當得起恭喜二字。如今的這個府界提點,卻是吃苦受累的活計,小弟可不知喜從何來。」

  王雱深深的看了韓岡兩眼,不知他是真心話,還是在說笑。試探的說道:「現在開封府中,除了孫府尹,可就是輪到玉昆你了。他人都是先吃苦受累,才能步步高陞,而玉昆你卻是反過來了。」

  「當初天子有意讓司馬君實提舉二股河工役,不知呂公著是怎麼說的?」

  王雱笑容終於收斂了起來。

  黃河自仁宗慶歷四年後,多次決口,下游一段分出東流、北流分別入海,故而被稱為二股河。到了熙寧元年,黃河再次決堤,天子趙頊有意將北流填塞,導水東流。司馬光此前受命視察二股河情,回來後也發了不少議論,所以天子讓其擔任『都大提舉修二股工役』,自然是順理成章。

  但御史中丞呂公著卻說,『朝廷遣光相視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職、待遇儒臣也。』——讓司馬光去主持工役,這不是對待近職儒臣的道理。以呂公著的說法,儒臣有說話的權力,沒有做實事的義務。

  韓岡似乎是在抱怨,只是王雱口中絕不輸人:「玉昆若是能為近職儒臣,即可遠離此等繁事俗務。如今晉陞府界提點,豈不是離著司馬十二當年的職位更近了一步?」

  韓岡哈哈一笑,「玩笑而已,元澤不必當真。」
  
  「能者多勞。」王雱說著好聽話,「現在也只有玉昆你能安撫下河北流民。」

  「謬讚了,小弟可不敢當。」韓岡拱手一禮,並不當真。

  王雱則定了定神,問韓岡道,「玉昆,不知現今白馬縣中的流民人數究竟有多少?」

  「流民人數我這邊不是天天上報嗎?其中可沒摻一點假。」韓岡說道,「到昨日,是六萬四千四百餘口。現在估計快要到六萬八了。流民超過十萬之前,小弟之前的準備尚能支撐。但若是過了十萬,以白馬一縣之力,就無能為力了。」他神色轉而變得嚴肅起來:「時間不多,所以小弟準備在七八天之內,將府界提點一職接手過來。」
  
  ………………
  
  第二天清早,韓岡換了朝服,進宮參加朝會。不過他參加的並非每隔五日的百官大起居,只是由普通朝官日赴的常朝而已,天子並不露面,僅由宰相押班。對著空無一人的御榻行過禮,各自散去。

  但韓岡沒有離開,他已經得到通知,今天可以越次上殿。與其他同樣等候入覲的朝官一起,守在閣門內,等著內殿重臣議事結束。

  但等許久,不見宮中有傳。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時候,才有人來找他,不過並不是天子遣來的班直,而是王雱。

  「出了什麼事?」韓岡看著王雱的臉色不對,從閣門中出來後就立刻問著。

  王雱雙眉緊鎖:「有人昨夜上書彈劾,今天天子就拿著那份彈章來質問家嚴。說方今大旱,民情憂惶,十九懼死,逃移南北。並說外敵輕肆,敢侮君國,皆由中外之臣,輔佐陛下不以道……」

  這等口水彈章過去從來不少,韓岡驚訝於王雱的緊張,「上書是為誰人。韓稚圭?富彥國?還是文寬夫?」

  王雱發狠道:「是監安上門的鄭俠!他在奏章中還說白馬縣流民幾近十萬,為玉昆你承宰相之命而阻之,不得抵京以沐皇恩。」

  韓岡聽著倒沒生氣。御史們道聽途說的事多了,文臣只憑謠傳就寫奏章的事也多,一個監門官說白馬縣流民如何如何,根本不算什麼特別。但有一件事卻讓人很奇怪:「區區一介監門官,選人而已,他怎麼將奏章直接遞到天子案頭上的?」

  除了天子的特別要求,否則就算是朝官的奏章,也都是得由中書或是樞密院中轉,更別說是選人這等偏鄙小官。若非有此定規,崇政殿早就給雪片般飛來的奏章給埋起來了。所以韓岡有點納悶,鄭俠的奏章是怎麼給趙頊看到的,還是有黑手在後面。
  
  「是馬遞!」韓岡聞聲看過去,呂惠卿竟然也沉著臉走過來。

  大宋皇宮在消息方面就是如同一座四面開洞的破房子,王安石還在殿上受著天子質問,而呂惠卿就已經打探到了消息:「鄭俠日前上書中書無果,他便將奏章偽作邊地急報,通過馬遞,從通進銀臺司直接發進了宮中。」

  「就算如此,也不至於讓天子深責,一個小小的監門官,他說的話又怎麼讓天子相信。」韓岡沉吟了一下,「安上門是南門,仲元上次回來還說,蔡河邊的流民不過兩千,現在應該已經在安置了吧?」

  呂惠卿嘆了一口氣,「不僅僅是奏章,還有一幅流民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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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雨澤何日及(二)

  「難怪!」

  鄭俠別出心裁的一手,讓韓岡也為之驚嘆。

  只是『難怪』二字一出口,王雱和呂惠卿的臉色就都難看了幾分。

  「玉昆,這不是佩服人的時候!」王雱陰著臉說道。

  韓岡卻笑道:「不妨事的。」

  呂惠卿為人深沉,眨眨眼的功夫就恢復了正常。韓岡的自信讓他可以安心,但他不忘提醒:「鄭俠獻上的那可是圖!」

  韓岡收起了笑容,正正經經的重複道,「不妨事的。」

  韓岡當然明白流民圖的作用有多大,栩栩如生的圖畫遠比白紙黑字的奏章更有說服力。當實實在在的圖像和空虛的文字擺在一起的時候,哪邊更為可信,想必絕大多數人都不會猶豫。

  所以呂惠卿和王雱都一下失了方寸並不奇怪,此圖一上,原本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的形勢完全又都給扭轉了回去。

  對於這場從熙寧六年延續到熙寧七年,時間長、範圍廣、受災民眾為數眾多的旱災,最佳的應對,就是當地的知州、知縣施政得力,將災民安撫在治內——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招數,就是不能讓大股的流民抵達京師,否則京城中略有動盪,反映到朝堂上時,就是一場大地震。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如果沒有韓岡,王安石就很難有辦法應對。因為他手邊,除了曾、呂等寥寥數人,在治政的能力和經驗上,卻也找不到一個合適且可以信賴的人選,總不能讓曾布或者呂惠卿出外吧?

  同時從品階上,也只有韓岡最合適。要知道,韓岡的本官品階,一年前還在呂惠卿和章惇兩人之上,只是呂惠卿升翰林學士,而章惇在荊南立功,才又反超了過去。如果將韓岡算進來,新黨中的重要成員中,他的官階排得很靠前,僅次於呂、章,以及背叛出去的曾布。王雱、曾孝寬、呂嘉問等人其實都不如他。

  從關係上,韓岡還是王安石的親女婿,雖然因為薦張載入經義局,兩人有了紛爭。但韓岡在政治理念上,還是站在新黨這一邊。而且王安石和韓岡因為經義局之事而有了矛盾,還是一個優勢。韓岡出任白馬知縣,在外界看來,是王安石嫌女婿礙事,所以將他踢出去——儘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事實,當時的確也無人能確定旱災一定會延續到此時——想看翁婿倆笑話的人很多,故而為韓岡的準備工作爭取了不少時間。

  韓岡的成功讓人喜出望外,不過若是他沒有成功的阻擋流民,王安石他們的就得再退而求其次了,於京師城外安穩住流民。而那時候,就要設法鉗塞住天子的耳目,不能讓他知道流民的慘狀。儘管這樣做要費些周折,幸而天子不可能出宮視察,兩邊都是空口白牙的說話,到時候就要拼一下天子到底會相信誰了——失敗的例子雖多,但成功的案例也不少。

  可誰能想到鄭俠會獻上一幅流民圖?

  韓岡沒有看到圖,不過他能想像得到圖上畫的是什麼。

  世人都是相信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趙頊作為天子,沒有隨意進出宮城的權力。他能做的,僅僅是坐在一成不變的宮室中,從冷冰冰的文字裡,瞭解他的國家現在的情況。
  
  他有耳目,他有密探,皇城司可以清查京城內外之事。可趙頊得到的報告,依然是冷冰冰、毫無感情、且經過修飾的文字。

  『民情憂惶,十九懼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這些乾巴巴的文字如何能觸動人心?百姓衣衫襤褸,啃食草木,易子相食的慘狀,區區文字能描繪得出?即便有著王安石、蘇軾一般的筆力,也不可能讓從沒有忍饑挨餓、受困受凍的趙頊,體會到無法獲得賑濟的流民們的困苦。

  而一幅繪畫水平不要太高的流民圖,卻肯定讓從沒有見識過的皇帝感到怵目驚心。

  如今流民們的整體情況,其實要比所有彈劾王安石的奏章中所描述的情形要強出不少。可文字和繪畫都是藝術的一部分,藝術上的誇張絕不會缺。不論是奏疏還是流民圖,想必鄭俠在其中誇張的程度不會太輕,否則不至於讓趙頊留了王安石到現在。

  這個時候,王安石只有兩點還算運氣。

  一是鄭俠拿著白馬縣作為他的論據,第二,他韓岡就在這裡。

  韓岡因此而胸有成竹。但王雱卻不放心。怎麼說韓岡也是空口白話,他說白馬縣安置流民穩妥,能不能讓看了流民圖的趙頊相信?天子不可能離開宮中,親自去白馬縣看個究竟。而當皇帝起疑心時,就算身邊的親近內侍,也不會全盤信任。
  
  所以他再一次提醒妹夫:「那可是圖!」

  「不妨事的。」韓岡第三次重複著。

  ……………………

  一封用著非法的手段發出去的奏章,惹了朝堂政局的大變。可始作俑者鄭俠,卻猶在安上門處盯著他的手下兵卒,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人聲,車馬聲,時時從窗外傳進來,鄭俠安居在城門邊的簡陋廳室中,暗自默誦著奏章上的文字。

  「如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於十日不雨,乞斬臣於宣德門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少有所濟,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
  
  他擅發馬遞,這罪名是逃不掉的。但如果能讓聖聰不再被矇蔽,使得天子能瞭解到外界流民的慘狀,如他所言,盡廢新法,那麼十天後還不下雨,就算被處以重刑,他也甘願接受。

  鄭俠相信他的奏章和畫卷,能對天子有所觸動。前日親自用筆書畫的時候,他的心情激盪得都難以自持,手抖著,壞了好幾副草稿。流民們的慘狀歷歷在目,想必聖君閱卷之後,也會明瞭當朝宰輔阻塞言路、不使下情上聞的罪行,以及新法殘民之處。

  原本城南的流民不過數千,救治雖然不利,可也沒怎麼餓死人。鄭俠本有心上書,但他知道這點流民人數,根本引起不了天子的注意。幸好讓他聽說了白馬縣竟有數萬流民!

  數萬啊……這兩天過來,說不定就有十萬了!竟然將這麼多流離失所的河北百姓堵在黃河邊上,不讓他們到京城來接受賑濟,此輩奸佞當真可恨!

  鄭俠咬著牙,他幾乎都能聽到無數流民們哭號聲壓倒了滔滔黃河水。自家身受朝廷俸祿,哪能不為百姓申冤?!

  「可恨什麼?」

  聽著聲音,鄭俠抬頭。一見來人,就收起了臉上的痛恨之色,迎客的聲音說不上熱情:「原來是東美兄。」

  來人黎珣黎東美,扁鼻子,一對小眼,下頜突出,碩大的肚腩,卻看不見脖子,臉上還疙疙瘩瘩,乍看起來像只蛤蟆。其綽號也是如此,只是黎珣聽人如此稱呼,卻從不生氣,是個好脾氣的人。所以才能受得了鄭俠的硬脾氣,被王安石三番四次的遣來說話。

  看到黎珣來訪,鄭俠開始擔心,他的奏章到底有沒有讓天子看見。

  鄭俠知道自己被王安石看重,要不然前日也不會遣了王雱邀自家入經義局做檢討,又讓黎珣三天兩頭的來尋自己說話,但正因為如此,他就決不能坐視王安石敗壞了國政。如今內外皆憂,難道不是宰相之過?!

  「不知介夫在恨著什麼?」黎珣坐下來笑著問道。

  鄭俠沉著臉:「只是聽說河北流民阻於白馬,不得安置。」

  「介夫,你這可說錯了。」黎珣很驚訝的搖起頭,「韓玉昆在白馬縣,鑿水井,開溝渠,設營地,將數萬流民都安置的妥妥貼貼。要不是他在此事上建有功勞,天子怎麼會將他遷為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

  「一縣之地安撫住數萬流民?」鄭俠回想起前幾天見到王旁時,說到白馬縣流民多達數萬後就突然收口的樣子,頓時嗤之以鼻,「笑話,真當世人都是瞎子嗎?!白馬縣可只有兩千戶人家!」

  「介夫,眼見為實啊!」黎珣勸道,「韓岡在關西屢有殊勛,亦多發明,去歲從南方運糧而來的雪橇車不正是他所創,還有水晶陽燧、霹靂炮等物就更不用說了,焉知其人不能安撫流民。」

  「關西?」鄭俠冷哼一聲,「正是此輩貪功邀利,妄開邊釁,生民膏血耗於無用之事,才讓北狄蠢蠢欲動。素日只見南征北伐,邊地諸將皆以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繪圖而來,卻無一人將天下百姓質妻賣女、父子不保、遷移遠走、困頓襤褸、拆屋伐桑、爭貨於市、輸官糴米,遑遑不給之狀報知於上。」

  鄭俠一連串的短句如同礌石一般砸了出來,身在王安石門下奔走,黎珣這位熙寧三年的進士卻自有其才能。他相貌鄙陋,但口才不差,指了指門外,「不知介夫你說的這些,如今在哪裡?」

  鄭俠聞言便怒上心頭,雙眉一軒,厲聲反問:「難道沒有嗎?!」

  「……難道很多嗎?」黎珣悠悠然的同樣反問著,「如果這一等苦,生民無人不受,天下早就處處烽煙,你我現下如何還能安坐此處?」

  鄭俠沉聲道:「東美,須知防微杜漸之理。災患未至時風平浪息,恍若無事,來時便如疾風暴雨,不可復御。流血藉屍,方知喪敗,此愚夫之見。貴於聖神者,為其能防患於未然,而轉禍為福也!」

  他霍然起身,同樣一指窗外:「如今之事,正是山雨欲來,藏之未發。不罷弊政,逐奸佞,救補於世,悔之晚矣!」

  「罷弊政,逐奸佞?」

  「所謂弊政,青苗、免役、保甲、保馬是也。所謂奸佞,曾布、呂惠卿、呂嘉問是也……」鄭俠恨聲道,「如韓岡這等矇蔽聖聰,誑言欺君之輩,更是決不可留!」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23
第34章 雨澤何日及(三)

  與王雱和呂惠卿又說了兩句,韓岡返身回到閣門中。

  無視同在閣門中等待入對的同伴們探索的目光,韓岡坐下裡沉思起來。從王雱那邊,他稍稍瞭解到鄭俠這個人,想不到竟然是王安石的弟子。由於不可支持新法,而被貶在安上門做監門官。

  這就是王安石的錯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既然不肯合作,遠遠地請出去就好了。即便不死心的想起用,也該安排一個清閒自在的差事,怎麼讓他坐了一個監門官?以為他是侯贏嗎?最後好端端的師徒情分變成了仇家,韓岡也只能搖頭。

  鄭俠不為權勢所動,甘居陋巷而不移,從人品上,無可指摘。但這等人也是最麻煩的,固執、堅定、認為自己堅持的都是對的,自己反對的都是錯的。同時因為他們的品德高尚,也讓外人覺得他們主張的觀念也同樣有理。舊黨的聲勢,現在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他們所張揚起來的。

  舊黨之中,有因為利益而對新法恨之入骨的,也有鄭俠……甚至程顥、程頤這等為理念而反對的。後者清正廉潔的名聲,反過來就給前者鍍上一層金,好像文彥博、馮京之輩,也跟鄭俠他們一樣幹干凈凈、清廉潔白。其實呢……根本不是一回事。

  想到要跟正人君子一較高下,韓岡也覺得很頭疼,這等事太麻煩了,反而是打文彥博的老臉還輕鬆一點。

  正暗自嘆氣的時候,一名班直走了進來。他在門內站定,高聲道:「右正言兼集賢校理、權發遣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韓岡何在?」

  韓岡立刻站起身:「韓岡在。」

  「陛下有詔,著韓岡越次入對!」

  「臣遵旨。」

  從入覲的順序上看,韓岡絕不會是閣中的第一位。但天子讓他越次,當然無人敢有異議。

  出了閣門,韓岡隨著來通傳的班直往延和殿去。他並不擔心鄭俠的流民圖能起什麼作用。流民圖又怎麼樣,那都是他玩剩下的手段。

  當年渭河荒田一頃和萬頃之爭是怎麼解決的?沙盤又是誰獻的?鄭俠獻流民圖,與他獻沙盤明古渭地理,都是為了更直白的向天子證明自己的正確。

  要說應對,他有的是底氣。

  ……………………

  延和殿。

  王安石此事還留在殿中,正為自己而辯護,「水旱常數,堯、湯所不免。陛下即位以來,累年豐稔,今旱暵雖逢,但當益修人事,以應天災。」

  『禹水九年,湯旱七年,而民無饑色,道無乞人!』

  賈誼的一番話,就在趙頊嘴邊沒說出口,他不想與自己的宰相發生爭執。但王安石現在所說的一切,在趙頊耳中,都成了強辯。王安石說了一通還不夠,還讓自己招韓岡來相問,但想想鄭俠的話,『十日不雨,乞斬於宣德門外。』這命都賭上了,趙頊如何還能不信?!

  趙頊想不到他辛辛苦苦這麼些年,本以為百姓豐足,國家強盛,而在西北邊境上的成功,也的確證明了這一點。但沒想到市易法一出,就是遍地怨聲。等到旱災持續了半年,更是將大宋的老底都露了出來。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流民圖,又想被燙到了一般,立刻將視線挪開。他的國家,他的臣民,生活得竟然如此淒慘,趙頊心中如何能好受?

  聽到外面的通傳,韓岡終於到了。

  趙頊瞇起眼睛,就見他一直十分欣賞的年輕臣子,從殿外進了殿中,目不斜視的在大殿中心行禮如儀。

  「韓岡。」趙頊第一次不是稱呼他為韓卿,「這份奏章和圖軸,你自己看一看吧。」

  從李舜舉手上接過鄭俠的奏章和流民圖,韓岡匆匆看了一遍,便行禮回道:「陛下無須憂慮。臣即為府界提點,自當盡力而為,不至使萬千流民如圖上所繪之狀。」

  「朕不是說日後的事,朕是問你白馬縣中如今的情況!」趙頊見到韓岡彎彎繞繞的避而不答,心中怒火噌噌而起,「鄭俠指你阻流民於白馬,使其不得至京城受賑,此事可否有之?!」

  天子震怒,如同雷霆,但韓岡凝神定氣:「鄭俠說臣阻十萬流民於白馬,此事誠有之。」

  趙頊聞言一驚,面上頓時泛起了青氣。而王安石持著笏板的雙手也一下抽緊,而韓岡平平靜靜的繼續說著,「只是尚不及十萬。至前日,有六萬四千四百餘口,延至今日,當已過七萬。」

  「七萬流民……」趙頊其實知道白馬縣的流民人數,韓岡本來就是一日一上報,但現在這個場合聽到耳中,這個數字就變得太過於沉重,讓他無法承受。顫抖的手指著韓岡,「韓岡,你竟然當真將數萬百姓阻於白馬。」

  「陛下不以臣資歷淺薄,而用臣為府界提點,不正是為了阻流民亂京城嗎?」韓岡反問著。他知道自己必須以快打快,根本不等趙頊說話,接著道,「臣斗膽敢問陛下,流民如今背井離鄉,究竟是何原因?」

  「那要問問你們了!」趙頊被韓岡弄得十分惱火,竟然跟王安石一樣,都在強辯,還以為他好矇蔽嗎?

  韓岡冷靜如常,自問自答:「是因為乏食之故。若坐於家中即可飽食,任誰也不至於棄祖先、離鄉土。所以河北流民南下,乃是為了就食而來。」

  「這又如何?」趙頊冷然道,怒火似乎一下不見,只是眼神冰冷。

  韓岡不在乎天子的語氣,只要皇帝不再被流民圖矇蔽了雙眼,而開始思考,他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他現在所要做的,就讓天子能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餓死是死,落草後被官軍擒殺亦是死,後者好歹還能多活幾日。若當真逼到絕境,就是陳勝吳廣在大澤鄉之事。所以臣斗膽再問陛下,六萬、七萬,數日後將至十萬之數的流民,如果當真在白馬縣吃不飽飯,典妻賣兒,難道就不會往京城來求一個活路?他們若是要走,可是區區兩千戶的白馬縣所能阻?!」

  韓岡質問得理直氣壯,鄭俠的攻擊,只要揪住一點就夠了。

  趙頊一時沒有詞了。若是仔細一想,韓岡說得也是的確有理。他是被流民圖給沖糊塗了,要流民當真忍饑挨餓,早就有人揭竿而起了。韓岡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阻止得了數萬饑民。

  韓岡見到天子終於沉吟起來,朗聲道:「安居足食,這就是臣將數萬河北流民,阻於白馬縣中的手段。鄭俠以此來指臣有罪,臣甘當其罪!」

  趙頊不知不覺的搖搖頭,「是朕誤會卿家了。」

  趙頊這麼一說,連帶著立於一旁的王安石都放下了心來。

  只聽韓岡道:「鄭俠遠在京中,不知白馬縣中之事,只憑道聽途說而言。陛下英睿之性,希世少倫,受其矇蔽,乃是圖繪之故。而臣至京師,請對入覲,亦有一圖要呈於陛下御覽。乃是白馬縣中各流民營,佈置、陳設之規劃,逐日將施之於京畿各縣。現被留於殿外,陛下可命人取來一覽。」

  趙頊一聽連忙道,「快去取來。」

  一名小黃門立刻小跑著出去,而韓岡低頭斂去笑意。

  如果他一上來就指責鄭俠一個守門官,根本不可能知道白馬縣中事,那順序就錯了。要先讓天子開始自己思考,然後才能攻擊對手,否則很容易惹起逆反心理,反而更生懷疑。

  趙頊現在則是有些尷尬,因為一幅圖,而發了這麼大的一場無明火,還讓韓岡受了委屈。

  藍元震在白馬縣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上報。趙頊這段時間,一直在關注著白馬縣的流民安置情況,要不是被流民圖一下弄昏了頭,也不至於會懷疑韓岡的作為。

  乾咳了兩聲,趙頊道:「如今河北南下流民已近十萬,到了五六月間,人數還會更多。不知韓卿可有把握,使其不至為亂?」

  『成了!』韓岡終於心中大定,趙頊對他的話已經信了八九分,否則不至於有此問。他微一欠身:「以黃河之洶洶,不破堤,不為患。流民雖眾,若安撫得宜,亦不至為亂。必不致使陛下煩憂。」

  「旱情不過七八個月,怎麼就至於如此。」趙頊很是疲累扶著額頭,不管怎麼說這場旱災的確造成了大批的流民,而趙頊也不免懷疑其來是不是德政不施的緣故,所以鄭俠的流民圖才能惹起他這麼大的一場火氣,那僅僅是一根引線而已,火藥早就在趙頊心中積存了起來:「禹水九年,湯旱七年,而民無饑色,道無乞人。朕怎麼連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韓岡瞥了一眼王安石,開口道:「乃是天災過甚,新法行之日短之故。」

  對於韓岡,趙頊不需顧及太多:「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九年耕有三年之儲。自便民、免役諸法施行於世,至今已有五載……」

  「三代之時,以井田授土,人皆有土地,出產自有預留。」韓岡回道,「如今之世,富貴之門,擁田不啻千頃;而貧者無立錐之地,日夜辛勞,方得一飽。故而富者坐安於室,不事稼檣,收租取息,一年即有三年之積。而貧者日常所得僅能果腹,何談積蓄防災?如今流民,率為貧戶,豈有擁百頃之田而亡命於道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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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雨澤何日及(四)

  鄭俠上流民圖,惹得天子震怒,韓岡入對,而王安石留殿不出。

  山雨欲來,狂風將作。此等很有可能改變政局的重要消息,不用半個時辰就在皇城內傳開了。現在多少雙眼睛在望著延和殿,等著天子最新的判決。

  早一步知會了韓岡的王雱和呂惠卿已經回轉政事堂,守在中書檢正的公廳裡等消息,呂嘉問、曾孝寬等新黨核心都得到了通報,如同火燎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往政事堂這邊急急忙忙的趕過來。

  幾人一會面,呂嘉問和曾孝寬在王雱口中證實了傳言,原本還帶著一絲萬一的希冀,現在都化了惶惶。

  韓岡在白馬縣中的一番用心事實俱在,而京城流民現在也得到了安置,鄭俠的攻擊其實並無依據,也就是流民圖麻煩。但許多時候,政爭的勝負與否並不是看事實的,而是看需要——天子的需要,朝廷的需要,天下萬民的需要。

  如今大旱遍及天下諸路,持續時間說七個月可以,說連著旱了兩年也沒問題。如今民情洶洶,需要一個出氣口,很難說天子不會趁這個機會,將王安石踢出來當替罪羊。

  罪名就是現成的,權奸當國,矇蔽聖君,鉗塞悠悠眾口,使下情不得達上,只是綱紀紊亂,天下大災。幸而有小臣鄭俠拼了性命,繪下了流民圖,將流民們的慘狀呈到御案上。否則,還不知天子會被權奸欺瞞多久……

  多好的藉口!多好的理由!

  要不是擔心著這一點,方才在閣門處見韓岡的時候,王雱和呂惠卿何必急得要吐血。

  遠的不論,慶歷新政是怎麼敗的?

  不是范仲淹、富弼改革官制,被士論大肆攻擊,而是他們最大的支持者宰相杜衍,他的女婿蘇舜欽出了問題。蘇舜欽在崇文館中為官,賣了館中的廢舊字紙,而後拿著錢招妓宴客,飲酒作詩。雖然賣官中舊紙是慣例,但從未成文。這一下就給范仲淹的政敵呂夷簡抓到了把柄,與會的青年才子全都被逐出了朝堂,連帶著杜衍亦得罪,使得范仲淹主持的新政一下被斷了根基,也不得不出外。一樁不算很大的小事,讓聲勢浩大的慶歷新政轉眼間灰飛煙滅,『一網打盡』的成語也由此而來。

  但凡政爭,幾乎都是從小事開始,或是由一個小臣出面,先挑起戰火,然後一波接著一波的彈劾、抨擊,最後將對手連根拔掉。而眼下的情況,就很明顯是這一條路數。市易務是開頭,又利用了現在旱災,經過幾個月的醞釀,儘管中間新黨的反擊解決了一批出頭的糧商,但眼下久旱不雨的局面讓王安石再也壓不住陣腳,很可能就因為一個監門官的彈劾,讓天子徹底拋棄新黨。

  呂嘉問此時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他為了投效王安石,可是叛出了家門。當年曾拿著叔祖呂公弼的奏章草稿來給王安石看,被罵作家賊。本想著藉此飛黃騰達,可如今怕是要落到遠州安置的結果。王安石若倒臺,他這個市易務提舉必然首當其衝,根本不可能逃過去。

  讓京城行商聞風喪膽的市易司提舉,這時在廳內廳外的前後轉著。前前後後不知轉了多少圈,再一次踏出廳門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紫色,一個修長筆直的身影站定在身前。他抬起頭來,竟然是參知政事馮京!

  馮京沉著臉,狠狠盯了呂嘉問一眼。呂嘉問腦中還是糊塗,先是下意識的退到一邊,然後才反應過來要向馮京行禮。

  而馮京則踏前一步,向著廳中瞥了一眼,一句話都沒說,怒哼了一聲就從門前穿過去,逕直走了。

  只是廳內廳外的幾個人都知道,馮京現在恐怕肚子裡笑開了花。好端端的參政,不再他自個兒的廳中坐著,跑到中書檢正的公廳來過路做什麼?他是特意來看風色的!

  盯著馮京的背影,呂嘉問恨得牙癢癢。王雱、曾孝寬也是冷著臉。

  眾人之中,只有呂惠卿心氣最為平和,自始至終沒有表現出半點惶急不安來,「望之,不要心急。有相公和韓玉昆在,必不致有大變。」

  呂嘉問搖著頭,就是韓岡在才讓人急啊!

  從關係上說,除了王雱、王旁兩兄弟以外,韓岡是最親近王安石的一人。可韓岡在新黨中,卻又是對新法最為疏離的一位,將他算作新黨,其實都很勉強。不論從出身來歷,還是從背景學派,他都跟王安石沒有直接關係。

  對於新黨,韓岡的態度一直若即若離,有時幫忙,有時搗亂,雖然他的能力、地位、才智,都為人所認同,但就算是天子,也不會將其視為王安石一脈。

  說句難聽話,今日之事,韓岡他也根本不需要站在王安石這一邊一起死,他只要將身上的冤屈洗脫就夠了。以天子對韓岡的看重,罪名壓不到他頭上。

  呂嘉問怎會相信韓岡會站在新黨這一邊?
  
  ……………………

  延和殿上,旁聽了韓岡的奏對,王安石驚訝不已。

  不論是辯稱流民眾多是新法行之未久的緣故,還是向天子解釋為何五年新政,百姓仍多流離,都可以看得出來,韓岡是徹底站到了新黨這一邊,全力支持起新法來。

  而趙頊將韓岡的一番話仔細想過,嘆道:「然世間有貧富,三代之法已難行於世,難道就只能看著一場災異之後,百姓流離失所?……不知韓卿可有甚良策?」

  韓岡當然沒有。後世都沒辦法解決的事,他哪有招數。總不能說什麼均貧富,王小波說的話,韓岡哪能在趙頊面前提,劫富濟貧更不能當做手段。但天子的問題不能不回答:「扶危濟困,常平是也。」

  趙頊搖了搖頭:「常平倉只能救急,不能常保百姓安居樂業。」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韓岡拖了老子來做幫手,「朝廷之稅賦,縱不能多取之於富民,而用之於貧者,也當均之如一。」

  「方田均稅?」

  儘管因為市易法在京城鬧得沸反盈天,使得來自於開封城外針對新法的反對聲顯得相形見絀,但同在熙寧五年開始推行的方田均稅法,同樣受到極大的阻力。

  鄉中隱田,以富戶為多,要清查田地,士大夫們當然一力反對。同時重新劃定田地等級,使之稅賦均平的工作,則是富戶擔任的保甲之長來主導,使得富民可以從中取奸,也因此給了反對者們足夠的藉口。

  而韓岡現在卻支持方田均稅法,他點頭:「不僅如此。免役法,便民貸,無不是秉持此意——施政以公,使百姓安穩。」

  韓岡已經擺明車馬的站在新黨這一方。既然他已經接受了府界提點一職,就不可避免的就會成為舊黨們的攻擊目標。對此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韓岡,當然不能再做個逍遙派。

  但站隊也要講個時機,去年娶王安石女兒時他不站隊,因為那是新黨勢力大興的時候,去了也只會被目為趨炎附勢,而眼下正是新黨危局之時,現在旗幟鮮明的站出來,可比前兩年好處更多——錦上添花,哪及得上雪中送炭。

  得到韓岡的回答,趙頊不再發問,再問就是慣常聽到的空話了,「京畿流民之事可就要靠韓卿了。」

  韓岡躬身一禮:「此乃陛下所以用臣之緣由。」

  「多勞卿家。」趙頊點了點頭,忽而又嘆道:「現在就盼著天降甘霖了。」

  雖然說了這麼多,但終究還是僅僅是對流民的應對,並沒有觸及到核心的問題。

  如今的旱災如何解決?

  想著幾個月來滴雨未下的河北和京畿,趙頊還是難以釋懷。這場天災是不是因人禍而起?要不然鄭俠為什麼敢拿性命做賭注?

  王安石欲言又止,瞥了女婿一眼,沒有開口。而韓岡猶豫了一下,眼神重新堅定。

  政壇這趟渾水,既然踏進來了,就別想著身子還能幹干凈凈。漩渦捲過,可不管你是正人君子,還是卑劣小人。既然鄭俠已經確定是敵人,還對自己下了手,韓岡就不會因為對方的道德品質而留手半分。

  「說起雨水,陛下誠心動天,這幾日京中層雲漸多,或許不日將有雨至。」韓岡說著。可惜這個時代沒有濕度計,否則可以藉此來推斷一下降雨的概率。但最近兩天空氣變得濕潤起來的情況還是很明顯的,今天早晨他出門前,更是特別留意了一番,「昨日晨起,臣於院中樹上有見露水凝集。而今晨臣在驛館之中,亦有見之……」

  鄭俠的一番賭咒發誓,說十日不雨乞斬於宣德門外,韓岡則是輕輕巧巧的擺出了事實,他不會將話說絕,也沒有說謊,更沒有出言攻擊鄭俠,但足以引導趙頊去往他希望的方向去想。

  趙頊就順著韓岡的話頭想過去。所謂『山雲蒸,柱礎潤』,看到樹上、石上都有了露水,怎麼想都是快要下雨的徵兆。而韓岡能看到露水,想必守在城門處的鄭俠應該也能看到。既然他敢在奏章中說十日不雨願受刑於宣德門外,必然有所依仗,多半也是因為看到與韓岡一樣的地方。

  已現之兆,不稟明君上,反而用來在君前一博,趙頊對鄭俠的感覺頓時大壞。可一想到說不定很快就要下雨,比什麼祥瑞都要讓他高興,連著點頭:「韓卿說得有理,明日朕也要留意一下。」

  殿門忽而打開,方才出去的小黃門捧著一個捲軸進來,趙頊笑道:「好了,就讓朕看看韓卿你的一番心血。」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25
第34章 雨澤何日及(五)

  一幅畫卷鋪開在御桌上,不過不是潑墨山水,也不是工筆美人,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幅由不同顏色的線條和圖標組成的輿圖。

  在圖紙上,實線代表的道路縱橫交錯,營中各坊的界線用虛線表示,紅色的線條是溝渠,藍色的則是引水道。一座座簡易房舍是小小的方框,水井的標誌卻是○中加個井字。風車、茅廁、各色地標都有獨特的圖案來表示。卻不似過往的輿圖,是山就真的畫座山,是水就真畫條河,亭臺樓閣、房子、屋子都照著原樣繪在圖上。

  而趙頊已經習慣了韓岡的這種圖紙風格,當初從關西送來的地圖,就是漸漸的都轉換成了用圖標符號來標誌山水城寨。看起來雖然不如舊時直觀,但更為清晰明白。

  對著圖紙,圖軸一側密密麻麻的註解,再加上韓岡在一邊則不厭其煩的回答著心中的疑問,趙頊很輕鬆的就將韓岡在流民營中的一番佈置在腦海中形象的繪製出來。

  從提供給流民們的簡易屋舍,到飲水道的設置,再到臨時保甲的設置,防火防疫的應對,只剩老弱婦孺的家庭的安排,甚至還有糞便的處理,細緻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個細節都儘量考慮到,從中也可知道韓岡究竟費了多少苦心。

  看著比上次覲見時,似乎瘦了一些的韓岡,趙頊有著深深的感慨。在他看來,治政的才能上,朝中能與韓岡相比的官員還是有不少人的,但能如韓岡一般用心的,卻是極少數。

  『畢竟還是寒素出身,所以才會對流民感同身受。』趙頊暗自想著。

  從輿圖上抬起頭,趙頊點頭而笑:「韓卿果然用心,這一下朕也可以放心了。」

  韓岡退後半步,躬身道:「臣愧不敢當。」

  一直以來,韓岡與王安石若即若離的態度,才是趙頊相信韓岡說辭的關鍵。

  呂惠卿、王雱、呂嘉問這一干人,在天子面前為新法辯上千句,也比不上韓岡輕輕巧巧的三五句話。

  娶了女兒是一回事,但在政治上,韓岡沒少拆王安石的臺,尤其是經義局一事,鬧得翁婿離心,趙頊也是清楚的。

  在趙頊的印象中,韓岡對於新法,有的認同,有的反對,對於不瞭解的法度絕不會盲目說好,這次才是為人正直的表現。

  所以趙頊想聽一聽韓岡對鄭俠的看法:「韓卿,鄭俠妄言白馬之事,以不實之罪彈劾卿家,不知卿家覺得該如何處置?」

  韓岡沒有猶豫:「鄭俠妄言臣過,臣心中亦是不忿。然朝廷治政,不當以言辭罪人。臣願陛下斥其謬言,容其改過。」

  趙頊瞥了王安石一眼,這又是韓岡跟他岳父不一樣的地方。王安石很多時候,都是要將反對者踢出去京城,反而趙頊要設法保著朝堂上有不同的聲音存在。

  只聽韓岡繼續道:「鄭俠於疏中言之鑿鑿,道所繪流民乃其親眼所見,治罪於他,料其難服。臣懇請陛下將鄭俠轉調府界提點衙門,或是白馬縣中為官,讓其親眼一見微臣如何安置流民。」

  趙頊差點失聲要笑起來,韓岡看似穩重,但還是年輕氣盛,硬是要將鄭俠折服。從這番話中,可見他的自信,但趙頊不會拿救治災民之事冒險。

  他現在對鄭俠的看法很差,哪裡會讓這等奸人就任關鍵的職位,搖搖頭,「這一事,朕就不能允你。朕雖不欲以言辭罪人,然朝廷自有法度在,鄭俠區區一監門官,擅發馬遞已是一樁罪過,而妄言無據之事,更是難赦!卿家不必多言了……」

  ……………………

  吳充今天不知第幾次擱下了手中的筆。桌上堆著的公文足有尺許,等待他批覆的軍情文案一封接著一封的從承旨司送來,但他面前的公文只見增高,不見削減。

  但承旨司那邊並沒有來催促,吳充樞密使的身份不提,另外,承旨司的前任長官,前樞密院都承旨李評也就在吳充這裡。

  李評是娶了太宗女兒萬壽公主的李遵勖的孫子,算是外戚出身。極受天子寵信,常常留他下來聊天。但李評極端敵視新法,沒少在趙頊面前攻擊免役法等事,王安石几次三番要將其治罪,都給趙頊保了下來。不過在兩年前,李評私改樞使文牘被王安石抓到,將之逐出了京城,外放保州為官。

  李評在外任官兩年不到,便被吳充找了個由頭召回了京城。新黨這一段時間,都忙於應付市易法和旱災帶來一系列攻擊,根本無心理會這等小事,使得李評順順利利的就重新回到了開封府。

  李評被外放的保州今保定位於河北,吳充設法將其召回,自然有一番用心在。只是吳充卻沒想到,竟然有人先行下手,看情形他的親家應該熬不過去了——而這人,竟然還是一名城門小吏。

  「真沒想到城門還有一個侯贏般的人物。同在大梁城中,相隔千年,足可相輝呼應。」李評雖是外戚,任著武職,但口才和才學都不差,要不然也不會在與趙頊聊天時,『上色未嘗不歡也』。
  
  吳充身為樞密使的矜持讓他不便放聲大笑,但仍是忍不住抿著嘴:「王介甫如今眾叛親離,曾布是一樁,鄭俠也是一樁。」

  「樹倒猢猻散,正是這個道理。」李評笑道:「下官方才聽宮內傳來的消息說,昨夜官家拿著流民圖一夜都沒闔眼,長吁短嘆,幾至淚下。官家為百姓憂心如此,我輩如何能妄食俸祿,而不想方設法為天子解憂?!」

  「自當如此。」吳充點了點頭。

  方才院中的吏人來報,對面的東府之中,王介甫身邊的一眾走卒,群居一堂,惶惶不可終日,多半也是知道末日將臨。只是等到現在還沒有消息,讓吳充心中焦躁不已。

  門外的廊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吳充和李評一起望過去,只見一名小吏來到門外。通了姓名,卻是方才吳充派出去的親信。
  
  親信進了廳中,看了一眼李評,走到吳充身邊低聲說了好一陣,方才直起身來。

  吳充神色不動,只是沉默的揮了揮手,示意來人出去。在李評詢問的目光中,過了半天他才一拍桌案:「好個韓岡!」

  ……………………

  韓岡隨著王安石從延和殿中告退出來。

  雖然王安石神色依然沒有太大的變化,連步伐也依然保持著宰輔重臣的沉穩,但跟隨在身後的韓岡,還是聽到王安石極輕聲的舒了口氣,這一道險關總算是跨過去了。

  翁婿二人一前一後,沉默的穿過宮廷,在許多人的注目中,一路回到了政事堂前。

  韓岡沒有隨著王安石往東府裡去的意思,他是開封府的僚屬,不是宰相的,眾目睽睽之下不便跟著王安石回政事堂:「岳父,小婿這就要去見孫府尹,不知岳父可有什麼吩咐?」

  王安石定住腳,回頭看了韓岡一眼,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麼,但又化作了一聲長嘆,將感謝的話收起,正色道:「玉昆,你可知從今日以後,再難有安穩的一天?」

  王安石想說什麼,韓岡當然清楚,「小婿已經有所準備,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從普通朝官往宰執位置上走,身上怎麼可能不背上幾十上百本彈章?王安石做了這麼幾年宰相,彈劾他的奏章疊起來等身高,而呂惠卿、曾布等人,同樣都沒有少受彈劾。

  爭權奪利,哪有不下狠手的道理。官場越往上,位置越少。你上去了,別人就要下來。韓岡現在已經是府界提點,再往上走,每走一步,就不知要踩下去多少人。而別人要上位,同樣也要踩著韓岡的頭上。

  過去韓岡雖說陞遷之速,建國以來屈指可數,但也不過是一個年資淺薄的普通朝官。又跟王安石因經義局鬧翻了臉,所以舊黨沒有將他當成攻擊的目標,而想著看翁婿倆的笑話。就算去年年底的綱糧搶運,外界所知的韓岡的功勞也只是發明雪橇車而已。

  但這段時間他在白馬縣的一番作為,已經引起了所有有心人的注意。加上他升任府界提點,只要順利的將流民安置好,就是幫著新黨穩定了大局。相比有許多人不會願意看到韓岡成功,接下來,必然就是暴風驟雨一般的攻擊。

  即將成為眾矢之的,韓岡早有了心理準備,遲早都要經歷的,早一點也不是壞事。只要天子信任,自己這邊不出大錯,任何彈劾都會無功而返。但關鍵的問題是,他必須得到政事堂的全力支持,而不僅僅是開封府。

  韓岡道:「小婿即為府界提點,進入京畿的流民若有不妥,便是小婿的罪過。外人的彈劾小婿不擔心,只擔心有人壞事。」

  王安石對此知之甚深,「今日得了玉昆你襄助,總能再撐上一兩個月。安置流民之事儘管安心去做,老夫不會讓人動你分毫!」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26
第34章 雨澤何日及(六)

  王安石已經回到了中書門下自己的公廳中。

  坐在熟悉的座位上,王安石輕聲一嘆,如果不是韓岡在殿上的一番陳詞,扭轉了天子的想法,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回家寫奏疏,自請出外。

  對著站在身前的兒子和助手們等待結果的眼神,王安石微微笑道:「勿須多慮,多虧了韓玉昆。」

  前面已經有了一點模糊地消息,現在終於從王安石口中得到確認,呂嘉問頓時如釋重負,方纔他在心中不知念了多少聲阿彌陀佛,眼下這一道鬼門關總算渡過去,不由自主的,一聲佛號就脫口而出。

  對上一起投過來的視線,呂嘉問有點尷尬的笑道,「關心過甚,見笑了。」

  「誰能笑望之你,」曾孝寬搖頭苦笑:「我等方才都失了分寸,也就是吉甫沉穩。」

  王雱瞥了一眼曾孝寬,道:「也多虧了吉甫,要不是他打聽到了鄭俠獻了流民圖,猝不及防下,韓玉昆怕也難應對如常。」
  
  呂惠卿回以溫和的笑意。他一開始的焦急倒也不是裝出來的。王雱為王安石和新法憂心不已,呂惠卿當然也是同樣的關心,只是順序要反過來,新法在前,王安石在後。但後來稍稍冷靜下來,就已經全然安心。

  他對王安石道:「惠卿素知韓玉昆之才,當年初上京時就侃侃而談,如今新法推行得力,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勞。試問他怎麼可能的不用心辯駁?」

  『可惜啊……』

  心思與言辭截然不同,但呂惠卿的笑容沒有什麼異樣。

  本來他是想等韓岡在天子面前將白馬縣之事辨明,自己入宮再請對。呂惠卿有足夠的把握將天子的心意徹底扭轉回來。只是沒想到韓岡一個人就將事情辦成了,甚至比自己準備做的要更上一層,倒讓自家的一番心思化作了泡影。

  這一下子,只能收起心思再等上一段時間。

  呂惠卿現在是滿心的不甘。

  從本官來說,他和韓岡都是從七品的右正言。只是到了朝官一級之後,本官高低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差遣、資序和館職貼職。翰林學士可比要集賢校理要高得多;中書檢正、判司農寺、集英殿侍講,更不是區區一個白馬知縣可比,上朝時排定班次,自己能排在前面的二三十位,而韓岡差不多得在殿門邊上。

  但韓岡轉眼就是府界提點,或許過上幾日,就能又追過自己。就算追不上來,可見著年紀只有自己一半的韓岡能與自己擁有著同樣的官階,呂惠卿怎麼可能心中沒有疙瘩?

  不過如果給了自己力挽狂瀾的機會,就能立刻跨上一大步,將韓岡遠遠的拋在身後,讓曾布嫉恨不已。

  王安石要為大旱負責,避免不了的要辭去相位,但要保住新黨,呂惠卿本有著足夠的自信。

  廢新法?那是舊黨之流只能在夢裡實現的幻想。

  說句難聽話,如果天子現在盡廢新法,轉眼就要坐吃山空。到時候朝廷養著的文官武將胥吏士卒,連帶著他們的家人親友,數百萬張嘴張大了要吃飯,看看天子又能怎麼辦?
  
  大手大腳的花慣了錢,怎麼可能再節省得起來。已經給胥吏發了幾年俸祿,突然說不發了,看看下面鬧不鬧?更別說這兩年給官員的加俸,給軍中的加俸,難道還能再削減?

  別看如今舊黨見到大災連年,叫得春天的貓狗一般歡快,真換了他們上臺來廢掉新法,比熙寧初年更為嚴重的虧空,誰能解決?是坐擁千頃土地的韓、富、文,還是只知道要天子節衣縮食的司馬光?

  只要仗著這一點,天子就根本不敢動新法一下。就算一時廢掉,也要重新恢復。

  可惜了這個機會。
  
  呂惠卿暗自惋惜,又與王雱、呂嘉問一同,開懷的笑起。

  王雱笑過,又想起了今天的功臣:「不知道玉昆在開封府那裡能不能說服孫永,今次河北流民可就全得靠他來安置了。」

  「不用擔心。」呂惠卿道,「孫曼叔現在巴不得有人能幫忙處理好流民。」

  換作任何一位開封知府,若是聽說有人能解決湧來開封的數以萬計的流民,肯定是大喜過望,恨不得立刻將手上的這一攤子事交出去,而且會全心全意的支持,不會拖任何後腿。不管怎麼說,流民都是在開封府的治下,出了點事,不但韓岡要遭災,連開封知府也少不了要受牽累。

  正如呂惠卿所言,接下來的數日,有天子、有宰相,再加上開封知府做後盾,韓岡順順利利的將府界提點衙門接手,在他的指揮下,天下匯聚於開封一府的龐大資源,開始源源不斷的流向舊滑州三縣。
  
  韓岡對河北流民的決戰之地,也就打算放在舊日的滑州。

  ……………………

  身在安上門,聽到了御史臺來人帶來的『送御史臺根堪奏聞』的通告,鄭俠沒有絲毫動搖,上書數日來毫無音訊傳回,他已經猜到了今天的結果。

  平平靜靜的將公事向下屬交代清楚,鄭俠回頭對著領頭來捉人的吏員道:「好了,可以走了。」

  在官員中聞之色變的御史臺內,鄭俠昂首闊步,沒有絲毫畏縮,挺直的腰背,嚴肅的神情讓他帶著一分悲壯。

  被押解進御史臺的三堂,鄭俠在堂中站定。一名御史高高坐在上首,一拍驚堂木,高聲喝問:「鄭俠,你可知罪?!」

  鄭俠昂起頭,堅定地雙眼盯著堂上的御史:「若說擅發馬遞,鄭俠甘當其罪!若說將下情稟明天子,使權臣不能矇蔽聖聰,鄭俠則不知何罪之有?!」

  聽到鄭俠的回話,蔡確嘆了口氣,他實在不想神這一樁麻煩的案子,但御史中丞鄧綰報請天子後,將差事交到自己手上,他也不願因為拒絕而開罪天子。

  蔡確明白自己能在兩三年間,就做到御史臺的第二號人物,靠著的就是揣摩聖意。

  罪輕罪重,端看天子的想法。如果天子接受了,那就什麼罪名都不算數。

  開封民婦妄敲登聞鼓尋豬算不算有罪?但太宗皇帝收了這樁案子,那就不是罪過,官府還要賠一頭豬錢出去。

  蜀中老秀才題下反詩『把斷劍門燒棧閣,成都別是一乾坤』算不算有罪?可仁宗認為這只是窮措大急著要官,就不算罪過,還給了他一個司戶參軍做安撫。

  鄭俠的上書,雖然是擅發馬遞,只要天子接受了他的奏疏。蔡確就會批一句情非得已,將罪愆給掩過去,發遣到開封府,讓孫永給鄭俠一個申誡了事,最多將其踢出東京城,讓他到外地做官。

  但現在趙頊既然不接受,而是正經八百的發到御史臺來定罪,蔡確也不會違逆天子的心意。

  當然,說鄭俠妄言白馬縣中事,搆陷朝臣的罪名,蔡確不會認同,那是要直接駁回去的。要不然,一貫風聞奏事的御史們全都得要下獄。同時,蔡確也要表現一下自己的氣節——反正鄭俠擅發馬遞,那就是鐵打的罪名,沒有必要在其他事上糾纏。

  只是鄭俠的態度讓蔡確很不舒服。烏臺何等地,連御史們吃飯的時候都是禁絕言笑,犯了就是要罰俸。哪一個來到御史臺中的官員不是戰戰兢兢?就算有人膽壯得如虎如龍,三五天之內也要乖乖的變成一隻貓、一條蟲。

  能在臺諫之地抬頭挺胸的只有御史!蔡確就是要將監門官現在表現出來的這股傲氣打掉:「鄭俠。你可知前日天子問起韓岡如何處置於你,他是怎麼回答的?」
  
  鄭俠一聲冷笑:「奸佞之輩自不會有好話!」

  「韓岡說,『朝廷治政,不當以言辭罪人,願陛下斥其謬言,容其改過』。」

  「惺惺作態,沽取直名!」鄭俠的回答毫不客氣。

  「韓岡還奏請陛下,調你入府界提點衙門或是白馬縣,他說要讓你心服口服。」

  鄭俠頭仰得更高:「鄭俠若要為高官顯宦,早就可以做了,何須韓岡來?君子正人,豈會五斗米折腰?」

  『還真是嘴硬。』

  蔡確笑了笑:「韓岡前日在延和殿中又說,他清晨曾見石上有水,樹上有露,乃是降雨的徵兆。想來鄭俠你在安上門處也看到了吧?」

  鄭俠終於變了顏色,一張嚴肅傲然的臉,轉瞬就漲得通紅,憤怒的說著:「此乃污衊!」

  「污衊?」蔡確哈哈一笑:「這兩日,天上陰雲漸多,今日更是不見艷陽,寒風陣陣,說不定當真就要下雨了。」

  當韓岡在延和殿上奏對的一番對話傳出來後,蔡確知道自己的親家是不能如願了。招了個好女婿,王安石一時還下了不了臺。

  而且韓岡手段高明,鄭俠拿來賭命的一手,竟然輕而易舉的被他化解了過去,順便還將罪名栽了回去。聽說了韓岡的手段,蔡確都有些後悔,過去他做的事太得罪人了,是不是找個機會,再與韓岡拉一拉關係。

  低頭望著終於不能再高傲的仰起頭的鄭俠,蔡確志得意滿的冷笑一聲。如此也就夠了,這個案子其實沒得審,鄭俠又不是不認罪,而眼下形勢尚未見分明,蔡確也沒有將之重懲的打算,最多一個遠州編管而已。

  呼啦啦的一陣帶著水意的風捲進堂中,將蔡確正要說出口的話擋了回去。然後就聽見外面一片騷然,不知多少人在亂喊亂叫,轟轟的如同雷聲,就連一向被威嚴沉重的氣氛所包圍的御史臺,都一下沸騰起來。

  蔡確疑惑的望著堂外,不知出了何事。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一道雨幕落了下來,落在了乾涸已久的大地上。

  聽著外面的萬眾歡呼,和淅淅瀝瀝的雨聲,蔡確輕輕拍了拍手,對著似喜似憂的鄭俠:「十日不雨,乞斬於宣德門外。鄭俠,你說得還真準……與韓岡一樣準!」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27
第35章 甘霖潤萬事(上)

  甘霖終降,開封全城都振動起來。

  上至天子,下至小民,無不為此而欣喜欲狂。

  淅淅瀝瀝的雨水澆灌著幹涸的大地,無數人衝進雨中歡呼雀躍。

  時隔近八個月,開封城終於開始有了雨水,這怎麼能叫渴盼已久的百萬軍民按耐得住心中的喜悅。

  高陽正店二樓雅座中,剛剛卸下了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一職的屯田員外郎吳審禮,望著驟雨如瀑,還有在雨水中手舞足蹈的民眾,輕聲嘆道:「明日可就是同天節了。今日幸降甘霖,賀天壽,慰黎民,王相公也隨之得脫大難啊。」

  「尋常女婿都是靠著岳父幫忙,那韓岡倒好,卻是讓他的岳父靠著他。」坐在對面的大理寺丞張景溫笑道:「王相公今次逃過一劫,這相位至少還能再坐個一年半載。」

  「誰說不是呢?」吳審禮悠悠然的微笑著。

  明日就是四月初十的同天節,也就是天子趙頊的誕辰之日,趕在生日前一天下雨,等於是老天爺幫著趙頊一個大忙,證明他是確確實實的真命天子。而民怨因這一場雨暫時散去,趙頊也就不需要趕在現下讓王安石出來為大旱負責。

  張景溫舉杯相邀:「此一杯還要恭喜仲由兄得受監司,用事於河北,當可一展長才。」

  「不過一個河北西路轉運副使而已,吃苦受累的活。」除了權發遣河北西路轉運副使,算是升了一級。吳審禮當然高興,只是故作矜持:「只是在開封任親民官,整日價提心吊膽。生怕不小心衝撞了那家貴戚,就算下面的小吏都是手眼通天,做起事來也是束手束腳。」

  「但仲由兄還不是將開封府界中事,安排得無可挑剔,連天子也是讚許有加。遷調河北,也是因為仲由兄的名諱早在天子心中留著了。」

  「太誇讚了,愚兄可不敢當。」

  吳審禮抱怨歸抱怨,但他也算是難得的能吏。不論是在京府諸縣推廣保甲法,還是撤除只會浪費朝廷公帑、豢養閒人的京畿馬監,都是卓有成效。

  話說回來,能在開封府任職的官員,施政能力絕大多數都不會差。不論是知府、還是提點,又或是下面的判官、推官和知縣們,沒有點水平,都不會被安排到京畿之地來任官。京畿一帶,遍地勳貴豪門,皇親國戚。要在其中輾轉騰挪,同時將政事處理妥當,都少不得要有足夠的手腕。

  「河北如今大災,盜賊宵小為數不少,真要清剿起來,並非易事。」吳審禮嘆道。

  張景溫笑道:「總比在開封府界中捕人要容易。」

  「說得極是,京畿的這一攤子事就丟給韓玉昆操心好了,能者多勞嘛!我等才德淺薄,還是挑著清閒的差事做!」吳審禮也隨之哈哈大笑,舉起就酒杯,與好友一齊痛飲起來。

  ……………………

  雨點不斷敲打著園中小亭頂上的琉璃瓦,久違的嘩嘩雨聲,聽在亭中的韓岡和王韶耳中,就是一曲動聽的歌謠。

  從亭中向外望去,如同瀑布般的一道水簾掛於簷前,模糊了視線。看著雨勢,彷彿要將七八個月來,積存起來的雨雪在一天之內全都還回來。

  滿園的竹林,原本在吹了一個春天的風沙中沾滿了灰黃色的塵土,此時在雨水沖刷下,終於變得青翠欲滴起來。
  
  從林中收回視線,王韶舉起酒杯:「玉昆,這場雨下得可喜可賀啊!」

  「何來之喜?」韓岡舉杯相和,卻嘆了口氣,「雨下遲了一個月,河北的田地已經來不及補種,流民還是少不了啊……」

  這是韓岡此次進京後第二次拜訪王韶,前一次只是匆匆一會,沒有來得及多說。不過現在韓岡接手府界提點一職的大體事了,明日拜賀天子生辰之後,就要離京返回治所,今天就趁著餘暇再來拜訪。

  「不是說這個。」王韶搖搖頭,「久旱逢甘霖,這場旱災總算是過去了。怎麼能說『何來之喜』?」

  韓岡一笑:「是韓岡失言了,能見到雨水,的確是可喜可賀。」

  兩人對飲而盡。

  放下酒杯,王韶又道:「上書的那名監門官,怕是難逃重責。擅發和妄言二罪不論,單是誑言欺君就能讓他編管遠惡軍州。」說著,王韶微微瞇起了眼睛,「十日不雨,乞斬於宣德門外……好大的賭注!」

  韓岡在延和殿上的奏對,此時已經在高層中傳開,王韶當然也聽到了一些。鄭俠以性命相賭的言辭被韓岡輕巧的破去,乍聽到時,基本上人人都認為是韓岡縱橫之術了得,王韶也是一樣這般想著。可現在雨水一下,情形一下反了過來。就連王韶也認為鄭俠是事先算到會下雨,才敢如此說來。而天子則更是早就認定鄭俠欺隱,現在甘霖一至,他就再無翻身的機會。

  「如此一來,令岳也算是渡過了這一關了。」王韶將酒杯放過來,讓韓岡為他斟酒。

  這幾個月來,朝堂上雖然波濤洶湧,兩黨相爭激烈。但王韶不趟渾水,他安然的做著他的樞密副使,只盯著軍事方面的事。說起王安石來,口氣如同一個看客。

  韓岡知道王韶一直以來不怎麼支持新法,對他現在的態度並不以為怪,笑道:「家岳身為宰相,要操心的事太多。原本還以為能清閒起來,現在看來還是要繼續煩心下去。」

  王韶搖頭笑道:「旱災緩解;與北虜相度邊界一事,又派了韓縝去了;市易務眼看著曾布要敗;流民又有玉昆你來照管,令岳現在哪還有要煩心的事?」

  「還有蝗災。」韓岡補充道。

  「今年地裡又沒有吃的,蝗蟲再多也不用擔心。」

  韓岡搖著頭:「其他州縣不知道,不過白馬縣,最近補種了春麥,已經出苗了,經不起蝗蟲。」
  
  「玉昆。」王韶忽然神色變得鄭重起來,「說實在的,如今你已經是府界提點,就算白馬縣的春麥都被蝗蟲啃光了,也不會影響到你。你的心思最好要盡數放在流民身上,千萬不要分心。」

  韓岡明白王韶這是為自己著想,低頭謝道:「韓岡明白。」

  「以玉昆你之才智,當知道如何取捨,我也只是多話罷了。」王韶笑了笑,又問道:「不知玉昆你準備怎麼處置流民,數目以十萬計,恐怕不會容易。」

  「推廣深井開鑿,還有風車取水,同時興建溝渠。」韓岡扳著手指,一樁樁數過來:「正是這等時候,推廣才最是容易。還有堤防、水道,甚至修葺開封城墻,都需要人力。以工代賑,勞力也絕不會缺。至於無勞力的老弱之家,而則是讓各保保正上報人頭,逐日派給口糧。有水源,有溝渠,日後遇上旱澇,京畿百姓也能好過上幾分。」

  王韶聽著韓岡說著,點了點頭。摸著酒杯,又道:「玉昆,有沒有想過招募流民實邊?」

  韓岡不知道王韶是不是在開玩笑,但他說的並不可行,「京畿離著熙河幾千里地,募流民過去不容易。倒是陜西今年也旱,熙河路正好可以就近收人。」

  王韶也是隨口一提,笑了一聲,「蔡延慶也是這般上奏的。」

  「是嗎?……王舜臣前日寄信來說,蔡仲遠蔡延慶字在熙河路做的不錯,今年在河州又開闢了六百多頃田,以茶易馬的生意做得也越來越大,」韓岡回憶了一下,「聽說今年怕是能有三萬。」

  「所以說今年熙河全路如果沒有災情,錢糧二事,就能夠自給自足了。」王韶很自得的說著,熙河路由他所創,如今不過兩年,就已經可以在不開戰的情況下自給自足,這是他最為自豪的地方。

  「此皆是樞密之力。」

  「也多虧了玉昆你輔佐之功啊。」

  互相吹捧的喝了一杯,王韶像是想起了什麼,神色又沉了下來:「玉昆,你可知道,畿內監馬場一年有多少出息?」

  「京畿的監馬場不是已經撤了?還是前任府界提點吳審禮下的手。」韓岡奇怪的反問道,京畿一代的牧馬監就是因為沒有出產,朝廷不斷要往裡面貼錢才會被撤的,王韶怎麼這麼問?但立刻就反應過來,驚問著:「朝廷要在熙河路置監馬場?!」

  見韓岡反應過來,王韶用力一拍亭中石桌:「玉昆你說說,群牧司什麼時候辦好過一件事的?!」

  熙河路茶馬互易,不僅僅是換到合用的戰馬,同時也是將吐蕃諸族捆上大宋戰車的必要手段。如果在熙河路設立馬監,以群牧司的水平,一年能出個三五百匹戰馬就已經謝天謝地——熙寧二年到熙寧五年,河北河南十二監,平均一歲出馬一千六百四十匹,可給騎者兩百六十四匹,就這水平,一年還要吞掉朝廷近百萬貫的投入。

  韓岡也絕不會相信群牧監的那群只知吃糞的廢物能在熙河路做出什麼好事來,當即說道:「此事韓岡肯定要跟家岳分說個明白,熙河路絕對不能設置監馬場!」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28
第35章 甘霖潤萬事(中)

  韓岡就算遠在京城,但他依然關心著熙河之事,畢竟他的根基在那裡。

  如今在熙河路實行的方略,基本上就是王韶和他一手制定,從大體規劃到施行細則,無處沒有韓岡的一番心血浸透其中。

  韓岡也知道,任何一名願意去熙河路任職的官員,都是有著一番雄心壯志,決不會甘心被遮掩在前任的陰影下。肯定會千方百計的要做出一番事業,以彰顯自己的才幹,博取不世之功,不讓王韶專美於前,此事韓岡能夠理解。但若是有人恣意妄為,為求功績,破壞了如今熙河路的安定局勢,他則絕對不會放過。

  只是王韶、韓岡在京中,高遵裕最近又調往涇原路任兵馬總管,當年的熙河路的幾位主官,只有苗授升任了正六品的橫行官——西上閣門使後,做著河州知州一職。

  虎豹離山,新搬來的猴子有些想法不足為奇。

  經略使蔡延慶為人沉穩,老於宦事,他能收得住手,耐得下性子從小處著手,若是換作當年的秦州知州沈起,必然大刀闊斧,設法挑起事端。去年年中,沈起自請調往廣西桂州。這段時間,連韓岡都聽說了他在桂州教訓士卒,整備戰船,磨刀霍霍的不知要拿誰開刀——多半是交趾——沒有任何戰略上的考量,為求一己之功而妄開邊釁,韓岡也只能慶幸他去禍害交趾人了。

  不過在熙河路,蔡延慶之下還有一干人不甘寂寞,希望能弄出些事來讓他們立功。王韶今天擔心的就是這些人。
  
  樞密院有王韶坐鎮,要處置有關熙河路的軍情事務,吳充都繞不過他去。故而王韶拜託韓岡做的,就是不要讓中書門下這邊出漏子。尤其是改變已經卓有成效的制度,更是要從根子上直接給斷掉。

  「樞密放心,韓岡回去後,便向家岳陳述利害,不讓人壞了熙河路的大好局面。」韓岡向著王韶做著保證。

  王韶點了點頭,喜道:「只要中書能持之如一,熙河路中也翻不起浪來。」

  王舜臣、趙隆現在是熙河路的中堅將領,各自分鎮一方,王厚月前從狄道知縣任上直接轉了熙州兵馬都監,坐鎮熙河路的中樞,隨時可以支援岷州或是河州。軍中的下層將校,當年亦無不是在王韶麾下聽命,而各州縣的吏員和底層官員,也同樣是與當年熙河路的幾位主官都能拉上關係。

  只要這些根基還掌握在手上,京城兩府又支持路中穩定,熙河路的主官不論換了誰來做,王韶和韓岡都能穩得住陣腳。

  一番酒後,看著雨勢漸小,韓岡就借了王韶府上的馬車,逕直往王安石府上過去。而王韶也有事要做。今天既然下了那麼大的雨,化解了幾分旱情,他升為執政中的一員,肯定要入宮拜賀,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坐著搖搖晃晃的馬車上,一路上儘是百姓的歡呼聲,冒著雨,就在大街上拍手叫著。

  聽著外面的聲音,韓岡心中也被感染上了一分欣喜。只是冷靜下來後,又開始想著要如何說服自己的岳父。

  以王安石的性格,他在治政上,不會顧念什麼翁婿之情。但在延和殿廷對之後,他欠了自己一個大人情不說,連自己在新黨中的發言權也是水漲船高。一旦說起熙河之事,相信王安石不會也不能忽略自己的意見。不論是誰想要在熙河路設牧馬監,韓岡都能讓他收了歪心思去。
  
  抵達相府時,天色已晚,而雨勢則已稍歇。韓岡逕自進了府中,就只有王雱在。韓岡一問,才知道他的岳父果然也跟王韶一樣去了宮中,先賀今日之雨,而後再奏請天子明日照舊例,至大慶殿賀生辰。

  這個生日,趙頊原本是不準備過的。大旱當頭,還耗費民脂民膏的為己慶壽,不但不能彰顯朝廷聲威,反而會讓入賀的萬邦使節看輕了,也少不得朝臣和民眾的議論。可偏巧趕在生日的前一天下了雨,上天有了吉兆,王安石當然要領頭上表,明日依舊例在大慶殿為天子賀壽。

  進宮上表要耽擱些時間,韓岡坐下來等著王安石回來。

  聽了韓岡的來意,王雱便道:「既然玉昆你說熙河牧監不當行,那就是不當行,難道大人還能不相信你?」

  王雱的回答不出意料,韓岡笑道:「怎麼也要向岳父陳述一番。」

  「玉昆你就是想得太多……對了。」王雱像是想起了什麼,「有一件事要問問玉昆你。」

  「何事?」

  「不知玉昆你覺得浚川杷是否堪用?」王雱問著。

  「浚川杷?」韓岡模模糊糊的似乎在哪裡聽說過,只是一下想不起來。

  王雱見到韓岡對此不甚了了,忙找出了一份公文來,上面還附著很粗糙的草圖。

  韓岡看著看著,就皺起眉頭來。

  所謂的浚川杷,就是一個巨大的鐵耙子。因為黃河淤積泥沙之故,有人向王安石獻策,打造巨大的鐵耙,掛在船後在河底扒泥,將河底淤積起來的泥沙扒鬆了,然後讓水沖走。這樣河床就不會一年年的抬高。

  王雱盯著韓岡的神色變化,問著:「玉昆,你看此物如何?」

  通過雪橇車一物,加上霹靂砲,放大鏡等發明,韓岡在機關巧器方面已經是權威。王雱要問一問他的意見,而韓岡的回答是搖頭:「此事斷不可為!」

  「為何?」王雱詫異的問道,「此事已經有了成例。」

  成例?!

  韓岡終於想起自己什麼時候聽說過此事了,就是去年方興當笑話說起的,提舉大名府界金堤范子淵——也就是治河的大臣——在黃河分流的二股河上,征發了幾十艘船,在河上來回拖著一個大耙子,說是要松土浚河。

  這根本是笑話,希合上意的人太多了,王安石既然喜歡浚川杷,下面自然敢不顧事實的來附和。

  其實沒有實際見到疏浚河流的場面,說此事不可行,不是正確的做法。但韓岡可以確定,沒有流傳到後世的治河手段,多半就是不可行的。

  韓岡組織了一下言辭,反問著王雱:「敢問元澤,關中亦有黃河,為何不見長安要年年增高堤壩?」

  「當是水勢緩急不同,泥沙不沉之故。」這個道理王雱很清楚,「浚川杷的用處就是扒松河底泥沙,讓水流將之帶入海中。」

  「此乃緣木求魚。黃河之水,一碗水半碗泥,到了秋時,更是八分沙兩分水。今天將泥土掘鬆,明天就能再淤積上。難道要日日施行不成?這要耗費多少人工?!」

  「那玉昆你有何良策?!」

  黃河治水的故事韓岡聽得太多了,後世行之有效的方案他也能粗淺得說個大概,現在終於有機會在他人面前提起,「很簡單。順勢而為之。既然黃河之水能將泥沙帶來,也能將泥沙帶走——也就是束水攻沙!」

  「束水攻沙?」

  「大堤之內再築一堤,強行讓黃河水流加速,是泥沙不得淤積。而河水被內堤拘束,自然要深切河槽。河槽日深,也就相當於大堤日高,常此以往,河堤自然穩固。縱有洪水來襲,也是在內堤之中流淌,而且還會沖刷去更多的泥沙。就算洪水過大,以至於漫過河槽,外側還有外堤括起的寬灘來分洪。到時候,泥沙在寬灘上淤積,也就相當於增加了內堤的高度。」

  韓岡此言別出一格,又隨手拿過筆墨紙張畫著剖面圖,讓王雱為之深思。

  見著王雱皺眉思索,韓岡更進一步說道:「設內外雙堤,堤防可固。堤防既固,則水不氾濫而自然歸於河槽。河水既歸於河槽,則不能上溢必然下刷。沙之所以滌,渠之所以深,河之所以導而入海,皆相因而至。」

  一直以來,治理黃河水患所用的方案都是分水勢,通過將洪水分流而減緩水勢,使得黃河不至於破堤。

  「但分水愈眾,水勢愈緩。水勢愈緩,泥沙則沉積愈多。泥沙沉積愈多,則河槽愈高。一年年反覆累積,到了如今就已經變成屋上行舟。如此治水,只會越來越難,而黃河破堤也會越來越頻繁。」

  王雱想了一陣,覺得韓岡說得極是有理,但又不敢就此點頭,卻道:「這還要讓愚兄多想一想,也得跟父親商量一下。」

  韓岡笑道:「其實這僅是治標之術,泥沙大半入海之後,日積月累,也有滄海桑田之虞,到時候,說不定河水還會因海潮而倒灌回來。」

  「治本呢?」

  聲音從身後傳來。

  韓岡和王雱驚得一下起身。方才一個說、一個聽,都聚精會神,竟沒有注意到王安石什麼時候回來了。

  王安石做了下來:「玉昆,你繼續說,治本的方法是什麼?」

  「只要讓黃河不再攜帶泥沙就可以了。黃河水一清,河槽就不會年年上漲,而是不斷的沖刷下陷,自是不會再氾濫。而黃河水中泥沙,皆來自於關中、關西。再往上,則終年清澈如泉。究其故,還是關中關西的不毛土山太多,一有雨水,便泥水同下,匯入河中。若是山上有草木覆蓋,山間流水便會清澈許多。」

  水土流失的道理,其實不要韓岡說,這個時代的對水利稍有關心的士人,都能有個朦朦朧朧的意識在。韓岡只是這麼一說,王安石父子便都點起頭來。

  「關西、關中兩地皆是黃土堆積成山,欲使山上有草木覆蓋,非積百年之功不可為。而近日小婿曾聽聞,朝中有人提議,從熙河路伐木以治宮室。此事萬萬不可。如今熙河路草木豐茂,河水泥沙量少。若是山中樹木採伐一空,河中泥沙便會加倍增多,屆時黃河必然更加難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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