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822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9
第38章 心賊何可敵(下)

  沈括一去契丹,沒有三四個月回不來,而河東那邊,還是繼續在談判。

  趙頊咨詢元老重臣們的意見,可除了一個支持新法的曾公亮有一說一,說著若是開戰之後,如何抵禦契丹入侵;韓琦、富弼、文彥博、張方平等人無不是將天子的咨詢,當成是攻擊新法的機會。
  
  幾個老狐狸沒有一個明說要棄土,但話裡話外都說著契丹兵強馬壯,以如今河北饑荒未息,『若兵連未解,物力殫屈,即金湯不守』。

  而王安石卻還是拼了命的為趙頊壯著膽子。說『契丹四分五裂之國,豈能大舉以為我害?』,只是其『方未欲舉動,故且當保和爾。』

  韓岡從王雱的來信中,聽說他岳父仍然不肯放棄,則只能搖頭歎息。

  天子對契丹的恐懼已經近乎偏執了,王安石要是能說服他,早就說服了,何須等到今日?而能給天子壯膽的那幾位,卻又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拆台的本事更大一點。

  此事想著心煩,韓岡就只專注於他的工作。

  儘管與京城只有一百多里,但韓岡在白馬一年來,進京的次數屈指可數。做知縣時,那是照規矩,州縣官不得妄出所轄之地。可到了做府界提點後,還是沒有時間多入京城。為了流民安置的任務,他在開封府各縣跑來跑去。二十多個縣,韓岡全都走遍了,多達八成的鄉鎮,他也至少去過一次。一個月最多也就在月底時進京面聖一趟,匯報一下工作。
  
  能將幾十萬流民順利的安置下來,並且不讓他們擾亂地方秩序,決不是坐在衙門裡吩咐一下就能輕鬆解決。也許有人有那個本事,但韓岡的辦法就是多走多看。

  在京城中,多少只眼睛在陰暗處盯著,一點小亂子就能給放大個十倍二十倍。他可沒有富弼在青州時那般的威信,言出不移的權威只處在流民營中。傳達到下面去的命令,各縣能遵循一半就很了不得了,許多時候,他都只能親歷親為,盯著看著。

  不過隨著流民逐漸北返,韓岡現在需要放在流民上的精力越來越少。九月下旬,他移文京府諸縣,命他們重新普查在京流民人數。幾天之後,王旁將各縣的回報匯總,送到了他的手邊。

  最多時曾經達到五十六萬的河北流民,如今只剩六萬五千四百一十六人,基本上都是在家鄉已經沒有土地、沒有佃田,不需要急著回鄉播種。

  其中還是白馬縣為多,有三萬兩千餘人;其下分別是韋城、胙城兩縣,舊滑州三縣的流民佔了總數的八成以上。而其餘各縣,流民人數超過千人的,只有六個縣,剩下的都是三百五百,不足以為患。

  九月底的時候,韓岡就帶著這個好消息,再一次進了東京城。

  上殿奏對,當韓岡言及流民漸退,京府流民只剩六萬餘人的時候,趙頊也是大喜,連聲讚著韓岡公忠體國。只是一番奏對,全都圍繞著流民問題,趙頊半句也沒問韓岡對於契丹人。

  韓岡也明白,是他前兩次奏對時,給天子留下了強硬派的印象,所以才沒有被問。不過韓岡也沒心思計較,他就算為此苦口婆心,在天子心中還不見得能落個好,乾脆不提。
  
  出了崇政殿,韓岡便往,只是經過中書門前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叫道:「玉昆!」

  韓岡回頭,竟是久違的章惇。

  「原來是子厚兄,好久不見!」
  
  章惇大踏步的走過來,韓岡連忙行禮,臉上笑容,比起前日見到沈括時要真誠得多。

  章惇在荊湖數載,將後世的湘南、湘西的數州之地盡數改土歸流,設郡置縣,一邊招募漢人屯田,一邊引誘山蠻出山定居。戶口總計增加了近十萬,使得朝廷對荊湖南路的控制了大為增強。

  而韓岡的表兄李信在章惇麾下也大放異彩,李家嫡傳的擲矛之術名震,如今已是鎮守荊湖南路的兵馬都監。因為李信的關係,韓岡與章惇之間的政治同盟越發的緊密,信函往來一直都很密切。

  章惇吩咐了身邊的伴噹一聲,讓他去中書告假,就與韓岡一起出了皇城,到了州橋邊的周家園子找了個僻靜的廂房坐下來說話。

  等著店中的小二奉茶奉酒上菜之後,章惇一邊給韓岡倒酒,一邊就責備著:「上個月愚兄就回了京師,想去拜訪,你又在白馬縣那邊忙著。上個月月底,聽說你回京入覲,愚兄就在樊樓定了酒席,可是左等右等,就不見玉昆你上門來。未免太生分了一點。」
  
  「子厚兄勿怪。」韓岡連連拱手道歉:「小弟是見子厚兄當時正在審著市易務一案,御史天天盯著,不敢上門打擾。」

  「在外面讓人通傳一句,愚兄還能就出來了?難道天子會以為玉昆你來幫曾子宣關說不成?!」

  「總不能留人口實。」韓岡辯解了一句,又笑道:「是小弟的錯,權且自罰三杯,還望子厚兄見諒。」

  在旱災遍及中原,天子朝堂為此殫精竭慮的時候,市易務一案卻並沒有停止。只是案子的重心,逐漸轉到了曾布是否欺君的事上。八月的時候,章惇一從荊湖回來,就被天子任命為市易司違法事的主審,並讓他來根究曾布、呂惠卿何人所言為實。

  章惇與呂惠卿關係不惡,當年將他見到王安石面前的,就有呂惠卿一個。

  章惇年輕時犯了不少事,道德名聲不算好。當有人舉薦章惇時,王安石本不想見他,是呂惠卿幫著說了一句話,讓王安石接見了章惇。見面之後,章惇的才能輕而易舉的就打動了王安石,就此成為新黨的核心成員。而章惇與曾布的交情就不怎麼樣了,表面和氣而已。

  故而在章惇的主審下,曾布被貶去江西饒州。而為了平復士林異論,成了禍亂之源的呂嘉問也被請出了京城,去了常州擔任知州。

  章惇本也是開玩笑,韓岡要自罰,他也就陪著喝了三杯。放下杯子,他正容道:「還要多謝玉昆,今年遣了一批流民往荊湖屯田,幫了愚兄的大忙。」

  韓岡搖了搖頭:「當時願意去荊湖的也就是兩千多人而已,對子厚兄可是杯水車薪,不值一提……」他說到這裡,忽然心中靈光一閃,反過來問道:「子厚兄,你該不會是盯上了剩下的那幾萬流民吧?」

  章惇哈哈大笑:「故所願也,不敢請耳。」
  
  韓岡則歎道:「熙河路也缺人啊!」

  關於剩下的這幾萬流民如何處置,韓岡有自己想法。都是沒有土地束縛的流民,以充實邊疆那是最好。本想再等一等,等到十一月的時候,就可以確定剩下的流民無意返鄉,那時候再行招募,當能順利一點。

  章惇瞇起了眼睛:「聽說洮河秋天的時候暴雨成災,不知有沒有大礙。」

  韓岡道:「子厚兄你月來在中書,怎麼會不知?只是洮河發水,不是渭河,隔著一重分水嶺,受災的多是蕃人,鞏州那邊可是大豐收。」

  洮河在八月的時候發了一次洪水,規模不小,從家中來信,還有朝廷傳出來的消息,都說已經鬧到了要朝廷救災賑濟的地步。以舊古渭寨,也就是現在的隴西城為中心的鞏州,位於渭水之濱。隔著一重高山的洮河洪水,與鞏州毫無關係,棉糧雙豐收。

  另外洮州的漢人其實也沒有怎麼受災,當是舊麥已收、新麥未種,而棉田也收穫了,只是毀了些種了白菜、韭菜的菜田,人都事先躲到了附近的寨堡中。但吐蕃人就損失慘重了。宋人在洮州的屯墾區域,如今還是主要分佈於狄道城周圍,至於其餘河谷地帶,都是吐蕃部族佔據,蓄養牛馬牲畜,洪水一來,人跑得了,多少牲畜來不及跑,被沖走了無數。

  「如今熙河路的漢人戶口已經超過兩萬戶,根基已穩,而荊湖南路諸州縣則是新辟之地,山蠻遠比漢人要多……」

  「趁熱打鐵不是更好,一場洪水,讓熙州空了多少地方。」韓岡笑著反駁道,不肯答應。

  「玉昆,總不能獨吞吧?」章惇有些急了。

  韓岡和章惇都是注重實際的官員,對他們起家之地始終放在心上。六萬多河北流民,至少能拉出來三分之一,少說也有四千戶。不論遷移到那一路,都是能立刻將一個新辟的州郡安定下來。以兩人的性格,當然不可能放過。

  韓岡呵呵的笑了笑,退讓了一步,「其實流民願不願意遷移還是兩說,須得由他們自願,強迫不來,否則御史也不會乾看著。到時候,將選擇交給他們自己。」

  有了韓岡這句,章惇就放下心來,他也清楚,以自己和韓岡的關係,韓岡不會反口。到時候,流民們是去荊湖還是去熙河,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將事情敲定,章惇便與韓岡痛飲起來,只是喝到一半,章惇的一名伴當匆匆趕來,附在章惇耳邊說了兩句,就見他的臉色頓時變了。

  韓岡放下酒杯,沉聲問著,「出了何事?」

  章惇沉著臉:「『敵理屈則忿,卿姑如所欲與之。』」

  「這是在說什麼?」

  章惇怒火陰燃的雙眼看著說了胡話的韓岡,「你說呢?」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0
第39章 苦心難成事(上)

  韓岡一聲長歎。

  除了天子,除了與契丹的爭執,這句話不會有別的解釋。

  『敵理屈則忿,卿姑如所欲與之』——怕契丹人說理不得便惱羞成怒,所以只能為了兩國的和平安定著想,乾脆從了契丹人的要求。

  真是個絕妙的邏輯。

  「韓琦要廢將兵保甲,以釋契丹之疑;富弼要天子含辱忍垢;文彥博倒聰明,沒在奏疏中多說,別人都是長篇累牘,就他四五百字便交上來了,但也說了河北饑荒,難以抵禦遼騎。」章惇的憤怒難以遏制,用力一錘桌子,正放在桌沿的銀質雕花酒盞噹啷啷的掉到了地板上,「自毀長城,示敵以弱,現在又『姑如所欲與之』。妥協退讓,能消得了遼人的貪心嗎?」

  「還說這些做什麼?!」韓岡臉上掛著霜,聲音也彷彿在冰雪裡浸過一樣:「契丹不會南侵,那一干元老哪個看不出來,明著欺君罷了!富弼竟然還說『近聞陛下決為親征之謀』,朝中有哪人說要天子親征了?!張方平說宋遼大小八十一戰,只勝了一次。他是板著指頭數的嗎?!」

  「道聽途說都不至於!」章惇狠狠的說道。

  房間的門吱呀一響,酒樓的小二探頭進來,他在外聽到了房中怒氣沖沖的聲音,又聽到了酒杯落地。但他一露頭,頓時就是四道充滿怒火的視線釘了過來,嚇得他忙把頭縮了回去。

  韓岡滿心的怒火過了半天也沒有消散的跡象,只是怒極反笑,表面上已經看不出一點異狀:「韓琦、富弼,他們回想當年為國奔走於遼宋之間,領軍抵擋元昊叛軍的過往事跡,不知還愧不愧!」

  韓岡來自千年之後,不論再怎麼爭權奪利,營營汲汲,對國家民族的榮辱,總是在心中有一個位置。

  來到這個傳說中積貧積弱的時代後,除了早年簽訂的歲幣、歲賜之外,他卻從沒有親眼見過大宋對外卑躬屈膝的場面。而且看著皇帝,推行新法,又整軍備戰,的確有著振作之心。不論是在熙河路開疆拓土,還是針對西夏人的攻擊,雖然一勝一敗,但都能從其中看到皇帝一掃積弊,對改變對外軍力不振的雄心壯志。
  
  這一切,讓韓岡認為後世的傳說有所偏差。只是沒想到他看到的只不過是個偽裝,當今的皇帝,外面裝飾得再漂亮,內裡還是如同真宗、仁宗那般氣短虛怯,契丹人只用了一句恫嚇之言就撕了下來。

  韓岡其實本也有了心理準備,畢竟前幾月開始,就在鬧著了。還與王雱一起商定了藉機行事的戰略。可是當真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心裡的火氣。

  「本以為會拖過郊天大典之後,否則天子有何面目去祭祀天地及太祖太宗?沒想到這麼快就撐不住了。郊祀之中用掉的那些錢鈔銀絹,還不如拿出來犒賞軍民,整修武備,如此才對得起太祖、太宗。」

  今年是郊天之年。冬至日,天子率百官至東京南郊,合祭天地於圜丘。這是三年一次的盛典,是國家祭祀典禮之中,排在第一位的大典。在國事中,是重中之重。賞賜百官及眾軍,並大赦天下,通常的花費都要在三五百萬貫。

  韓岡言辭之間一點也不客氣,甚至直接攻擊朝廷大典,章惇卻深有感觸。他長歎著:「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天子受此奇恥大辱,大臣卻坐食朝廷俸祿,豈有此理,當真是豈有此理!」

  韓岡的心中完全沒有章惇的這一等感慨。此時的士大夫,由於自幼接受的教育,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點忠君之心,但韓岡完全沒有。原本他認為趙頊值得輔佐,幾次相見,由於趙頊,也算是留下了一些好感。可現在就要打上問號了。只是這個時代沒有挑三揀四的權力,讓他十分遺憾。

  「天子亂命,喪權辱國。非臣之罪,而是天子有過。」韓岡冷冰冰的說著。

  「不管怎麼說,愚兄都是要為此上書,而士林中必然也會有所應對。」章惇也不介意韓岡說的話,如今當面罵皇帝的多了:「到時候,清議一起,看看韓縝、呂大防他們有哪個敢於聽了天子之命的。」

  韓岡跟著道:「小弟也會上本諫阻。這一事,太傷國家體面,也會留下後患,對日後不利。」再歎一口氣,「蠻夷畏威而不懷德,且慾壑難填。天子自以為的忍讓,只會被視為退讓,到時候其步步緊逼,又該如何對付?」
  
  過去的士林清議,基本上都是跟著新黨作對的時候多,誰想到此事一出,兩邊卻是要合流了。

  這算不算『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韓岡甚至感覺到事情的發展,當真出人意表,甚至變得有些荒謬。不過這也是好事,當年他與雍王爭奪周南,就是用著士林議論來壓人。如今若能借這個機會,彌合一下兩邊的矛盾,對新黨也是好事。

  只是兩人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中,都是看到一絲無奈。方才說的事,他們當真會去做,但實際上的作用,也只能算是賭氣而已。上奏諫阻若是有用,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了。

  不論是章惇,還是韓岡,他們在此事上的發言權實在太小了,遠遠比不上眾位元老的功勞。除非是對付荊湖山蠻或是吐蕃人、黨項人,否則都是只能坐看事情一步步的變壞下去。

  「屢諫不從,家岳怕是不能安於相位了。」韓岡幽幽說道,「出了這一檔子事,許多人不便彈劾天子,只能來彈劾家岳了。」

  怒火收起,他現在又回歸到現實中來。自當日與王雱商議之後,王安石苦苦支撐了近一個月,始終抱著一絲幻想,以為能說服最終天子。可如今天子主意已定,再不辭相,日後等著背罵名吧!

  章惇聞言臉色一變,立刻點頭,「相公最好早點辭相,否則棄土辱國的罪名,必然會加在相公身上,到時候,洗都洗不掉。」

  王安石作為新黨的領袖人物,一直以來飽受爭議。說他『剛愎』,說他『不曉事』,說他『不恤人言』,說他是不折不扣的拗相公,這些評價,幾乎都為世人公認,但說他是偽君子、真小人的一干詆毀,卻沒有人去相信。

  儘管王安石他強行推行新法,得罪了多少官員士子,惹來了多少攻擊。但無論誰的攻擊和彈劾,都無法在他的人品道德上找到半點可以指摘的地方。

  道德水準,是如今評價一個人賢愚不肖的主要指標。新黨中人,只要有一定的理智和頭腦,都知道要在什麼地方維護王安石這面旗幟。可以攻擊他的施政,但不能讓他的人品受到質疑和詆毀。

  章惇也知道不能讓王安石背上割地失土的罪名,這個污點沾到身上後,不是那麼容易洗脫的。

  「只怕外面的言論現在都會歸咎於家岳了。」韓岡苦笑了一下,「不能諫阻天子,本來就是宰相的過錯。」

  章惇站起身,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急著道:「愚兄這就回中書去。玉昆你今日應該留在京城吧?回去後好好勸一勸相公,要趕緊寫辭章了。」
  
  「小弟當然明白!」韓岡也站起身。

  人嘴兩張皮,以韓、富、文門生故舊之多,要將失土的罪名栽到王安石身上,也不是什麼難事。在失去了天子的支持,王安石在高層是孤立無援,新黨根基不厚的窘境,在對契丹一事上表露無遺。

  這時候,只有先退一步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將反對割地的態度,通過一封辭章表現在世人眼中,讓奸計難以得逞。

  韓岡回京城奏事,都是照規矩住在驛館中,從沒有例外過。他行動做事,在小事上也都注意著,不給人留下口實。不過他今天卻沒有去驛館,在去了開封府向知府孫永匯報了這一個月來的工作情況之後,就直接往相府去了。

  韓岡抵達相府的時候,王安石和王雱都回來了。被領進書房,韓岡發現兩人的臉色也都不好。

  一等韓岡進來,王安石就道:「玉昆可是來勸老夫辭相的?」

  「岳父難道準備附和天子不成?」韓岡反問道。

  王安石,「此事老夫豈會附和,但不能不加以勸諫。」

  韓岡緊跟著就問道:「天子不聽奈何?」
  
  「終究還是會聽的。」

  拗相公就是拗相公。韓岡看得出來王安石是在賭氣。而且是在跟韓琦、富弼他們賭氣。過去天子都是信著自己,可偏偏遇到大事的時候,卻又相信那一干被逐出朝堂的老臣們說的奇談怪論起來,王安石不服氣。

  但旁觀者清,韓岡從這兩年來天子對王安石的態度上,已經看得很明白,趙頊已經不再是熙寧二年的那個王安石說什麼就信什麼,如同學生對師長一般尊重王安石的天子了。

  他看了一眼王雱。王雱先是歎了口氣,「大人,如今還是聽了玉昆的提議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1
第39章 苦心難成事(中)

  王雱請王安石聽韓岡的勸告,王安石卻是皺眉不語。他要是能這麼容易就動搖,就不會被稱作拗相公了。

  韓岡心中嘆了口氣,這個時候,只能直截了當的將些不中聽的話說出來了:「小婿敢問岳父,如今天子對岳父的信重,可比得上熙寧初年?」

  王安石現在面臨的問題,並不是放到臺面上來的天子、宰相對遼態度的分歧,而是他能坐在宰相位置上的信任基礎的正在瓦解。天子對宰相的諫言充耳不聞,其實並不是稀罕事。沒有哪個皇帝會是宰相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可是如今這等事關宋遼兩國國家關係的重要議題上,天子一意孤行,視宰相的意見而不顧。從王安石這邊的角度來看,說的絕對一點,其實已經是在逼著他辭相了。

  要不是看到了這一點苗頭,那一干元老重臣,也不會如此肆無忌憚在奏章中胡說八道了。

  王安石面沉如水,默不作聲。燈花辟辟啵啵的一聲聲的爆著,韓岡和王雱靜聲等待他的回答。最後房中的靜默化作頹然一嘆:「只從得五分時也得也」

  熙寧初年做著宰相的曾公亮,曾被蘇軾責備其『不能救正朝廷』,他當時回道:『上與安石如一人,天也。』

  那個時候,天子對王安石差不多是言聽計從,視王安石如師長。就算熙寧二年對新法的反對聲到了最高潮,趙頊也因韓琦的奏章而猶豫不定的時候,王安石只用了一個告病不起,就立刻讓天子明確了立場。

  可是現在呢,別說五分了,趙頊對王安石的信任,能有過去的兩三成,就不會出現如今的局面。

  王安石過去做過的事,現在卻無法再重複一遍。再想告病不起,以用來要挾天子回心轉意。趙頊縱然會優加撫慰,但他心底裡對王安石的成見,也只會更加深一層。

  看著燈下王安石在疲憊的老態下依然緊抿的雙唇,韓岡知道他的岳父絕對不甘心就此離開東京城。以他的脾氣,那是非得要碰個頭破血流不可。

  可如今在相位上多留一日,日後復相的機會就會少上一分。趁早抽身離開,才有捲土重來的可能。

  「已經不是熙寧初年了。」韓岡平靜淡然的聲音,彷彿有打碎幻想的魔力。比起王雱這個兒子,作為女婿的韓岡說話可以更為直接一點,更加不留餘地。

  此事木已成舟,很難再有挽回的餘地。越是拖延下去,王安石的地位就越危險,說不定就有一天,連呂惠卿、章惇等人都要將他給拋棄。

  新黨作為一個政治集團,幾年間已經逐漸成型。雖然在士林和朝堂高層中還比不上舊黨的勢力,可底層官員對新黨的支持率卻是不低。而且在天子不可能放棄新法的情況下,新黨也不可能被趕下臺。這時候,不再受到天子信重的王安石很有可能會被他的門生們給拋棄——只為了不影響新黨本身的利益。

  王安石的雙手不由得攥緊,腰背不服氣的挺得更加筆直,但他神態中透出來的頹唐卻怎麼掩飾不了。

  離開相府的時候,已是深夜。雖然最終王安石也沒能給個明確的回覆,但韓岡相信他的岳父會好好考慮這件事的。

  再怎麼說,在鄭俠上流民圖的那段時間,若是處理不好,王安石就已經不得不辭相了。如今已經拖了半年的時間,新黨因曾布造成的變亂也已經初步平復下來,這時候離開,沒人能說他是因罪辭任,在新法的施行上,也不會留下後患。

  ……而且還能將在割地失土的罪過在天下人面前分說個明白,眼下的時機不好好掌握,接下來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王雱親自送了韓岡出來。

  相府中的石板小道上,兩名家丁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韓岡和王雱在黯淡的燈火下並肩走著。

  「多謝玉昆了。」王雱開口輕聲的說道。

  韓岡搖搖頭:「其實岳父心中應該已經有數了,小弟也只是挑明了而已。」

  王雱腳步變得重了一點。

  大宋開國以來,沒有一位宰相能一直坐在相位之上,即便是有從龍殊勛的韓王趙普,也是幾上幾下。要說王安石父子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那當然不可能。只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時候,怎能想到天子的信任會這般快的煙消雲散。只要有天子支持,就算有再多的人反對,王安石也能堅持著將新法推行下去。可若是失去了天子的支持,王安石絕對抵擋不了舊黨的攻擊。

  「事已至此,只能徒喚奈何。」將韓岡送到相府門口,王雱最後嘆道。

  韓岡藉著大門前的燈籠,看著大舅子的臉色。即便是在夜幕下,也掩不住王雱臉上的憔悴。在他的嘴角處,還有心急上火憋出來的燎泡。王雱的身體一向不好,一年總要生個幾次病,韓岡有些擔心,說著:「元澤,你最近的氣色好像不太好啊。你也別太操心了。」

  王雱笑了笑,神態忽然間變得灑脫起來:「京中事了,愚兄就陪大人出外。那時候,便可以遊山玩水,忘卻塵俗煩憂。再也不用為朝堂上的事情頭疼了。」

  韓岡笑著搖搖頭。以王雱的性格,怎麼可能安居在外。恐怕休息個兩天,就要豎起耳朵聽著朝堂上的動靜,過個半年就要設法開始攛掇王安石復相了。

  這並不是說王雱的利慾熏心,而是在朝堂上掌控政局的快感,是在京城之外的州郡裡治理百姓遠遠比不上的。王雱從來都不是安於野逸之輩,這一點,韓岡如何能看不出來。

  「對了,」韓岡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件事還是要提一下。不知元澤能不能轉告岳父。」

  「什麼事?」

  「越是醜事,越不願聽人多提起,這是人之常情,還望元澤能多勸一勸岳父。既然木已成舟,在天子面前,還是不要多提棄土之事。否則惱羞成怒,反而會多上許多不應有的後患。」

  「此事愚兄如何不明白。」王雱微微苦笑,他和韓岡都是能經常見到皇帝的近臣,知道所謂絕地天通的天子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若是一個勁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起自己過去犯下的錯事,一開始也許會悔過,但時間長了,次數多了,就絕對不會再有什麼虛心納諫的想法,而是會激起逆反心理,「只是父親能不能做到,那就兩說了。」

  趙頊一直以來都是想著要做個比擬唐太宗李世民的明君,現在他卻在契丹人的壓力下,割讓了河東的土地。不管割讓的土地多寡,這都是仁宗朝都沒有做過的事。以趙頊的性格,等他事後回過味來,必然要悔不當初。這時候若再有人一個勁說他犯下的蠢事,那事情反而會向期待之外的方向偏離。

  既然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就不能不考慮趙頊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沒有換東家的可能,也有著日後重新來過的想法,王安石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再天子面前提及此事,而是告病離去。

  離開了相府,韓岡第二天,就離京返回白馬縣。

  在他的地盤上,韓岡一邊處理著政務,一邊豎起耳朵聽著京中朝局的變化。也不出他的意料,王安石那個拗相公還是在苦勸不已。

  且不僅是王安石,吳充、呂惠卿等一干身居朝堂之上的臣子都沒有一個支持趙頊。理由很簡單,一旦割地失土,毀了名聲的只會是他們這群實際掌握朝政的臣僚,那些元老重臣絕不會受到半點牽連。

  吳充作為樞密使,給趙頊鼓勁:「周世宗擁一旅之眾,猶興兵抗虜。」

  可惜趙頊卻說著:「五代之國,乃盜賊之大者,所以不惜其命。今日興事,須是萬全,豈可不畏?」

  呂惠卿在旁幫腔:「陛下所言誠是。但譬如富者自愛其命,貧者不然。未必小國便不亡,為政須計較利害爾。為天下不可太怯弱!」

  天子則回道:「契丹亦何足畏,但誰辦得用兵?」

  誰也不敢拍著胸脯說一定能將契丹鐵騎阻擋於國門之外,即便有人拍著胸脯,也要趙頊肯信。

  當趙頊對朝堂上的反對之聲全然不顧,又親下手詔給負責談判的韓縝,威脅道:『朝廷已許,而卿猶固執不可,萬一北人生事,卿家族可保否?』王安石終於放棄了勸說,上表請辭相位,遂了許多人的心思。

  辭章初上,趙頊便當即駁了回來。接下來的半個月,辭章開始在相府和崇政殿之間來回往返。但世人都很清楚,王安石此次辭相,已經再無挽回的餘地。

  從熙寧初年,新法逐步實施,到如今的熙寧七年將盡,六七年間,大宋的國力的確在一步步的強盛起來。換作是仁宗、英宗之時,絕無可能在西南、西北以及荊湖同時開戰,並且卓有成效。即便算上熙寧七年的旱災,王安石向趙頊交出的答卷也遠在合格之上。

  但終究會有曲終人散的一天,熙寧七年十月初五的這一日,王安石離開了政事堂,離開了宰相之位。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2
第39章 苦心難成事(下)

  熙寧七年十月初五,王安石卸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並監修國史的身份,出知江寧府。

  而本官從禮部侍郎連晉九級,被擢為禮部尚書,以資政殿大學士的身份成為了前任宰相。

  王安石獨相數載,他如今辭位,宰相之位不能空懸,必然得有人出來接替。

  所有人都望著學士院。不論是開封、洛陽,還是大名、相州,也都是在屏聲靜氣,等著天子的御駕來到內東門小殿。

  依照多少年來的慣例,每當朝堂大拜除之時,不論是宣麻拜相,還是準備冊封太子,天子的御駕都會駕臨內東門小殿,在殿中向翰林學士口述自己的旨意。同時負責草詔的翰林學士所居的學士院都要鎖院,以防消息走漏。

  東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在王安石開始遞上辭章的時候,就開始討論究竟是誰來接手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禮絕百僚、群臣避道的位置。

  「是馮當世馮京?還是王禹玉王珪?又或是吳沖卿吳充?」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當王安石放棄了他的宰相之位,政事堂和崇文館裡的最高位置就此虛懸,朝中的兩位參知政事,還有一名樞密使,皆有資格問鼎此位。

  一人反問:「陳暘叔陳升之曾任宰相,他在樞密院的位置還在吳沖卿之上。怎麼他不能做?」

  「也有可能是洛陽、大名的那幾位。北虜虎視眈眈,國中板蕩,必須要有元老重臣來鎮守朝局。」

  「要是韓、富、文等人回來,新法可就完了。」這是幸災樂禍的聲音。

  「誰支持新法,天子會讓誰上來。誰能讓朝廷財計穩定,天子會用誰。馮、王、吳、陳,還有幾位元老,可有一個支持新法,他們上來之後,又有誰能有辦法彌補朝廷虧空?如果不能,那多餘的支出又要從哪裡削減?廢掉新法的虧空,少說都要一兩千萬貫,當年要有人有這個本事,也不會是王介甫上臺來……當真以為新法能廢不成?!」

  有人在樊樓之中如此說道,聞者紛紛嗤之以鼻,以為狂生。王安石都下臺了,新黨如何還能盤踞在朝堂之中。想想范仲淹,他一離開朝堂去了陜西,呂夷簡就立刻開始反撲,最後將新政一黨一網打盡。

  但結果很快就出來,就在天子準了王安石的辭章之後的第二天夜中,御駕來到了內東門小殿,學士院的大門緊鎖,玉堂周圍被著甲持戈的班直護衛,圍得水洩不通。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在宣德門處張榜而出的白麻紙上寫就的名字,既不在如今的政事堂內,也不在西府樞密院中,更不是遠在西京、北京的一干元老重臣,而是知河陽府韓絳。

  曾為首相,卻因橫山攻略的失敗而失去相位的韓絳韓子華,終於在沉寂了數年之後,從朝堂之外殺了回來。

  此份詔書,大大出乎世人意料,使得東京城中的議論,一時沒有了聲息。

  緊接著執政的班列中,也添了一人。翰林學士呂惠卿升任參知政事,本為從七品右正言的本官官階,也因這項任命,自動遷轉為從四品的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一職,六品七品都能擔任,而一旦升任之後,本官就會立刻陞遷到從四品這一級上。

  連續兩項任命,給了所有正在因王安石的辭相而興奮的舊黨們當頭一棒,天子依然主張變法,依然還是支持新法,依然要讓新黨居於九重之上。

  將自己的心意昭示所有朝臣之後,趙頊重又駕臨內東門小殿,學士院鎖院如昨。那一天,政事堂中再添了一名宰相。這名宰相是從政事堂中升任而來,不過不是王珪,而是馮京。

  趙頊無意讓韓絳獨相,做了天子七八年,異論相攪的手段他越用越是嫻熟。

  始終支持新法的韓絳,對新法表面上態度曖昧、而實際則一直反對的馮京,這兩人相互牽制,天子也就可以穩穩地控制著朝堂。

  「大事上一塌糊塗,也就在小事裡做點文章。做了這麼些年皇帝,想不到就學到了這麼一點東西。」

  白馬縣的提點司衙門,韓岡獨坐在書房中冷笑著。因為對契丹的訛詐,嚇得割地求和,他對趙頊的看法變得很多,越發的瞧不起。還沒有兵臨城下,就嚇得這般模樣,日後還能指望他北收燕雲嗎?難怪會有靖康之恥,趙家的子孫,看來都是一路貨色!

  但對趙頊的鄙視,他只會藏在心底,日後做事說話,他將會做得更加聰明。對天子的為人越是瞭解,韓岡也越能在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十月下旬,已經是天寒地凍,汴河水運停駛,而冰上的運輸因為河冰尚未完全凍結,尚沒有開始。

  冬至將至,祭天大典上,天子依照慣例要大赦天下。韓岡作為府界提點,他的任務則是清查京府各縣的刑獄,審核開封府中大赦的名單。

  十天來,他已經跑了開封府東側的好幾個縣,將獄中一干輕罪囚犯的名單連著判詞都大略的看了一遍,其中有不少冤枉的,只不過因為他們都在大赦之列,韓岡就沒有當場給指出來,只是暗暗記了一份名單,以用來日後清查。

  陳留縣的汴河碼頭便,韓岡半瞇著昨夜熬了半宿、發乾發澀的眼睛,對身邊的王旁嘆道:「讞獄清明四個字說著簡單,做起來還真是難。」

  王旁同樣熬了一夜,眼中同樣都是密佈紅絲,如同兔子一樣。他聽到韓岡的話,回頭笑道:「縣中的那些冤案,玉昆你不都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綻?你的眼光可比得上包孝肅,不讓漢時於定國。」

  「冬月請治讞,飲酒益精明。漢時宰相於曼倩於定國飲酒愈多,斷獄愈明。縱然案情錯綜複雜,判斷起來亦是舉重若輕。於公之姿,仰之彌高,鑽之彌堅,我可是遠有不及。而包孝肅的清正剛直,更不是我能比的。」

  「也差不了多少了。沒看到這些天經過的幾個縣,那些知縣都是戰戰兢兢的?將冤獄的文牘分開來擺,玉昆你儘管一句話都沒說,他們心裡還能不明白?!」

  王旁一邊說,一邊卻伸著脖子向北張望。

  韓岡見及於此,笑著勸慰道:「岳父岳母應該快到了,不用太著急。」

  韓岡他是府界提點,能在開封府內到處跑著。他出來清查各縣刑獄,正好撞上王安石離京前往江寧府,理所當然的要出來送上一程。他回頭看看身後幕簾深垂的馬車,王旖抱著才剛剛滿月的兒子就在車中。

  王旁隨著韓岡,在提點司做得正是得意的時候,並不打算跟著父母一起南下江寧,所以今天是跟著妹妹一起來給王安石送行。

  不過王雱則是要一起南下,雖然辭了侍講一職,但他還在經義局中有一個位置。

  王安石照舊提舉經義局,這也是天子趙頊依然主張變法的明證之一。王安石、王雱,還有王安石特旨請來的熙寧六年的狀元余中,他們將在江寧府繼續編訂三經新義,為朝廷取士給出一部答案明確的教科書來。

  而且天子對於王安石還是有著一份感情,昭命王安石出入如二府之儀,大朝會列入宰相班列。所以從北面遠處,遠遠的看到了一行穿著紅色元隨服飾的旗牌手,韓岡就知道他的岳父來了。

  王安石帶著老妻吳氏,還有王雱一家——王旁的妻子龐氏則是已經到了白馬縣——以及幾十個僕役婢女,這就是宰相南下的全部人數。外面的一群護送他南下的隊伍,到了江寧府,以他的性子差不多就要慢慢解散了。

  見到韓岡帶著女兒、外孫來相送,王安石夫妻喜出望外。

  王安石見著韓岡,半句不談朝堂政事,只是開開心心的逗著外孫。吳氏則是抹著淚水,與二女兒在一邊說著話。

  只有王雱拉著韓岡和弟弟在一邊說話:「天子要富國強兵,此意不會輕更。玉昆、二哥還是用心做事,不必擔憂後事。」

  韓岡點著頭,這是應有之理。

  王雱回望京師,長嘆道:「只望天子能知恥而後勇,日後不再有今日之事。」

  韓岡同樣嘆道:「就怕物極而反,日後變得一意進取而不知守中之道,而執政則推波助瀾。」

  說是一個時代結束了未免誇張了點,但說如今的朝局將會從明確走向未知,則是可以確定。

  王安石名垂朝野,德隆望重,有他在,新黨不論遇到多少風浪,終究還是能保持著基本的穩定,能壓制著。而如今的韓絳,他雖是宰相之尊,但他在新黨中的發言權卻不如呂惠卿。

  而以呂惠卿——不,應該說以所有繼承人的心思——都不會將前任的政策全盤接受下來,蕭規曹隨的度量,韓岡不覺得呂惠卿會有,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想法,應該正在呂惠卿腦中轉著。

  「終究不會大的更改,如今諸法,絕大多數呂吉甫當年都有參與審定,並不全然是曾布的功勞。」王安石微笑著,終於為此說了一句。

  送別千里,終有盡時。韓岡夫妻一路送了王安石二十多里,終於停了下來。

  駐足於汴河之濱,目送著前任宰相一行車馬,向著南方轆轆遠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3
第40章 帝鄉塵雲迷(上)

  王安石已經離去,而韓絳尚未抵京。

  東府中書門下,便以新就任的次相集賢院大學士馮京為首。

  朝會之後,宰輔們回到政事堂中,共議今日要處置幾項重要的政事。

  「『交趾蠢蠢欲動,似有所圖』。桂州沈起的這份奏章,兩位都看過了吧?」馮京高坐於中廳正位,將從廣南西路首府桂州今桂林的知州發來的奏章,當先拿在了手中,「這沈起,妄圖開邊釁、謀私利、邀功圖賞,此輩敗壞國事,使天子難以安寢。不知兩位參政有何看法?」

  王珪先啜了一口藥湯,漫不經意的道:「將他調離便是。」

  這些天來,王珪看著神色沒有什麼異樣,但話語不多,明顯的心情不好。他是老資格的翰林學士,升了參政也有四年了,本以為拜韓絳為相之後,天子會過上一段時間再任命第二名宰相。可沒想到天子的動作那麼快,還沒等自己發力,就已經為馮京鎖院宣麻了。他進入政事堂只比馮京遲了三個月,沒想到區區三個月的時差,竟然讓天子都不加考慮自己的資格。

  馮京也知道王珪是怎麼回事,瞟了他一眼,就轉到呂惠卿的身上:「吉甫,如今朝廷正憂於北事,無暇南顧。禹玉也說了,沈起還是調離為上,不知你意下如何?」

  「相公所言甚是。不過交趾那邊不能不防。不如換一個穩重有韜略的去替他。也防著萬一有事,廣西措手不及。」

  呂惠卿沒反對,只是多提了一句自己的意見。沈起不是他的人,也與新黨瓜葛不深,沒必要護著他。

  更何況呂惠卿現在也不想多事。他晉陞過速,熙寧五年回來時才一個品階最低的正八品朝官,僅僅兩年時間就進了政事堂。雖然呂惠卿一直都很確信,憑著自己的才幹,遲早能問鼎相位。不過這兩年的際遇,也的確出乎他的意料。

  也多虧了曾布,要不是他忽然之間鬧出了那一場,在背後捅了王安石一刀,現在進入政事堂的本來應該是他才對。只可惜曾布其人膽略和能力都不缺,就是缺乏看人的眼光,和分析時機局面的判斷力,如今落到江南西路一知州,也是他自找的。

  呂惠卿明白他現在要做的是紮好根基,將新黨牢牢控制在手中,培植出自己的勢力,如此才會有鈞衡朝堂的可能。

  至於馮京,呂惠卿根本不放在眼裡。他的存在,只是天子要在政事堂中留下一個不同的聲音罷了。王安石是熙寧三年年底方才正式成為宰相,可之前做參知政事時,就已經把持了朝政。熙寧初年的政事堂中兩相三參,曾公亮老邁、富弼稱病、唐介暴卒、趙抃叫苦,只有王安石生氣勃勃,這生老病死苦的笑話至今也有流傳。就算沒有韓絳,等自己用上一兩個月時間,將新黨重新整合起來。國家大事,馮京也就只有說說話的機會。

  可馮京眼神冷冽,呂惠卿明著是在附和自己,但他的提議,其實等於是承認了沈起奏疏的真實性:「如今南平郡王不過七八歲,去年才剛剛登基。主少國疑,安定國中尚且不及,豈有北犯之理?」

  交趾國一直以來都向大宋稱臣,上百年來,國主從丁姓變為黎姓,又從黎姓變成李姓,但作為大宋臣屬的從來沒有改變過。交趾國王登基後,都要遣使東京,上表稱臣。而朝廷給他們封爵則都是南平郡王、靜海軍節度使。去年交趾國王李日尊病死,朝廷追封他為南平王,李日尊的兒子李乾德不過六歲而已,如今是交趾王太后在垂簾聽政。

  他再冷冷的看了一眼呂惠卿一眼:「沈起在桂州一番興作,擅令疆吏入溪洞,點集土丁為保伍,授以陣圖,使歲時肄習。繼命指使因督餫鹽之海濱,集舟師寓教水戰。廣西走馬報上來的這一些,樞密院、政事堂何時下過命令?現在忽然上表,明著是在欺瞞朝廷,以逞私慾,哪有半分實話?吉甫你太多慮了。要找人替他,也要找個能安心理民的,將沈起所興諸事一概廢棄,以釋交人之疑。否則交趾人哭到大慶殿上,豈不是要讓契丹、西夏看笑話?!」

  呂惠卿反駁道:「遼之承天,不也曾領軍南犯?還有西夏,女主當政之時,寇邊的次數也不減少。」

  逼著真宗皇帝簽下澶淵之盟的遼國皇太后蕭燕燕,當年就是親自領軍。而熙寧初年,不斷南犯的西夏,控制朝政的也是太后。

  馮京則哈哈笑了兩聲:「交趾蕞爾小國,如何比得上西北二虜?吉甫你想的也太多了。」

  呂惠卿皺起眉,正要再反駁回去,王珪則插言道:「劉彝此人如何。他在虔州贛州做的不錯,正好也已經任滿。」

  馮京依稀聽過這一個名字,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他是管理大宋億萬兆民的宰相,普通的州官很難在心中留下什麼印象。疑問的視線投向王珪,王珪則很配合的說道:「劉彝曾為制置三司條例司官屬,後因言稱新法不便而被罷去。不過他精擅水利,曾任都水丞,後又在虔州興溝渠,制水患,惠民甚多。有他去桂州,當可無慮。」

  聽到王珪之言,馮京嘴角向後拉出了微不可察的弧度。得到提醒,他也記起了劉彝這個人物。比他心中的人選還要好。轉頭又瞧著呂惠卿:「吉甫,你意下如何?」

  呂惠卿並沒有不同的意見。並不是他畏懼馮京、王珪兩人合力,而是他樂見劉彝去桂州。

  制置三司條例司是最早設立的新法制定機構,不論是青苗法、還是均輸法,都是來自於其中。如今雖已經被撤銷,但司農寺已經全盤接手條例司的工作。當時側身其間的官員,有成為新黨中堅的呂惠卿、曾布、章惇,也有後來轉頭舊黨的蘇轍、程顥、劉彝,而他呂惠卿,當初跟劉彝可沒少爭執過。

  桂州在哪裡?

  嶺南!

  桂州的位置的確重要,是南方重鎮,馮京和王珪都希望有個新黨的反對者坐上去。但呂惠卿不在乎,反正他手上沒人能爭這個位子,而詆毀新法的都去了嶺南,他才高興呢……為什麼要反對?

  從嶺南任官一趟回來,依例會加上一官,或是多減幾年磨勘,這是太宗時就制定的規矩,至今未變。王珪可能看上了這一點,不過就此病死嶺南的也不是沒有,否則太宗何必定下這項獎勵。

  「就依相公、參政之言,讓劉彝去桂州替沈起回來。」

  確定廣南西路的主帥人選,畢竟是小事。馮京第一個將其抽出來,只是因為這一樁公案,沒有多少爭執的餘地。以此事開頭,成功的壓制呂惠卿,便可順勢而下,將接下來的幾樁公事一氣呵成的按照自己的心意處置下來。

  馮京也是心急,天子的心意,全東京城都明白,他馮京當然也同樣清楚。不趁韓絳抵京前的這段時間,穩固了在相位上的發言權,等首相抵京之後,哪裡還有自己說話的地方。

  好不容易升任了宰相,馮京怎肯甘願做壁上觀?

  他是當朝宰相,不是給人做陪襯的飾物!天子需要政事堂中有一個反對的聲音,但他馮當世絕不會甘心只做著一個反對者。

  ……………………

  河陽孟州今鞏縣,離著京城並不遙遠,馬遞只有兩日的行程。

  不過孟州在黃河北岸——山南為陽,山北為陰。水南為陰,水北為陽——所以河陰在黃河南岸,而河陽則在北岸。

  此時正是黃河上凍的時節,河面上的冰層已經能擠碎渡船的船底、船幫,只是還不到讓車馬在冰面上通行的厚度。

  來送詔書的使臣前兩天拼了命的過了河,來到孟州州衙時,臉色都是白的。但韓絳不能拚命,更不願拚命,只能在黃河北岸,等著什麼時候天氣突寒,將大河凍上,那時才能順利渡河。

  不過即便韓絳還沒有回到京城,但他已經是宰相了,而且是首相。

  韓岡過去曾經坐過一任首相。不過那是王安石讓給他的,而且也是為了能名正言順的指揮攻略橫山的大軍,統率河東、陜西二路兵馬。

  但那一次,他在相位上只坐了短短幾個月,就因為輕棄羅兀城,而不得不黯然告退。

  此事非戰之罪,而是天子意志不堅,加上慶州兵變的緣故。但韓絳也明白,其實他也有機會的,將天子的詔令頂住,將西夏人給拖垮。這幾年來一直都在後悔,如果當初他堅持下來,也許西夏現在就亡了。

  不過世事無常,繞了個圈子,現在又繞了回來。時隔三載,他現在又是宰相了。

  從天子公佈他和馮京的任命時間上,韓絳清楚,皇城中的那一位仍然還在維護新法。

  一直以來,他韓子華都是新法的支持者,從來沒有變過。自己能接手王安石留下來的職位,天子肯定是考慮到了這一點。

  在房中一聲輕嘆,韓絳閉上眼睛假寐起來,現在就等著黃河上凍,好回到闊別已久的東京城。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4
第40章 帝鄉塵雲迷(中)

  離著冬至越來越近,開封府的上上下下都為郊天大典而忙碌起來。

  韓岡雖然在外,依然也要聽著東京城中的命令,為大典準備錢物、人力。而且還傳令京府各縣,加派弓手、巡檢,並牢牢盯緊一干曾經有過舊案的不法之徒,如果有什麼可疑之舉,可以先行扣押,等到大赦令下達之後,再將他們給放出來。

  不論是政事堂、還是開封府,都是三令五申,在這一次國家大典的時候,絕對不能出任何亂子。

  韓岡簽發命令的時候,都忍不住有些覺得好笑。千年前後的官僚政治,差不多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做的事情都是一般。人雖變,可世情不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祭天的地點,位於開封南薰門外,被稱為青城的地方。離著城池雖不算遠,但也屬於郊外,所以那裡修起來的宮室,就是正兒八經的行宮。

  祭天用的圜丘,並不要韓岡來多手。那一座用黃土壘積而成的八十一尺高的土臺,已經用了幾十年,就算有些損壞,也自有大工匠來處理。但為了整修青城行宮,韓岡還是被命令調來一批流民,聽候府中的指派。

  東京城分為開封、祥符兩縣,就跟唐時的長安城分為萬年、長安兩縣一樣。不過東京城五十里城墻括起來的這一片地,是由開封府直接管著。只有廓外鄉鎮,才是由兩縣管轄。從地位上,開封、祥符並稱為赤縣,比起白馬、陳留這樣的畿縣要高上一級。

  在名義上,韓岡可以管得到開封縣和祥符縣。但歷任府界提點,從來沒有去管過兩赤縣的事,都是讓開封知府去處置。韓岡上任半年多了,巡視諸縣也從來沒有去過赤縣的轄區,有故事慣例在沒有必要自找麻煩。

  從開封府最南端的扶溝縣回來,經過青城行宮的時候,韓岡也僅僅是向裡面瞥了一眼,就打馬而過。多站一會兒,說不定祥符縣的知縣就要上面報告他韓岡侵犯職權了。

  快到南薰門的時候,正好午後,平日這段時間豬走得比人多。韓岡繞了個圈子,從新鄭門進了東京城,城門官不再是『直言敢諫』的鄭俠鄭介夫,換上來的一個監門官,有五十多歲,見到韓岡來,就立刻小心翼翼的親自將他迎進城來。

  離開東京城不過十數日,城中已經是物是人非。

  崇仁坊的王相公府此時已回歸開封府管轄,門前街巷變得冷冷清清,不復往日的喧鬧。門可羅雀這個成語並不是形容詞,韓岡騎馬經過,當真就在門前驚起了一群在地上啄食的麻雀。

  王安石的舊邸原本就是官宅,由天子所賜,歸於宰相居住——基本上兩府宰執,在東京城中都沒有私宅,住著的宅邸統統都是官產,由天子賜予或是收回。想及京城的地價,韓岡對這個現象也不足以以為怪。

  即便是一任宰相,想在京中買個符合身份的宅子,不靠貪污受賄,除非能在相位上盤踞二三十年。而且當真有哪位宰相買下來一片豪宅,御史們的眼睛都會如同遇上磁鐵的縫衣針,一起被吸過來。

  現在熱鬧起來的,是隔鄰景明坊的馮相公府。馮京還未有賜第,所謂的馮相公府就是過去的馮參政府。韓岡沒有從馮府門前的街巷經過,只是從路口向裡面看了一眼,便發現那條路,已經是人山人海,車馬輻輳。

  韓岡搖搖頭,一起一落,本是世間常理,用不著太多感嘆。

  他此次回京,公事上是要去開封府見孫永。天子離城出行,不論是奉天子靈柩歸葬山陵,還是出城郊祀,開封知府都照例要擔任橋道頓遞使,負責道路安全。韓岡是開封府下屬,必然少不了要參與進來。

  另外在私事上,還要見一下呂惠卿和章惇。王安石剛走,呂惠卿和章惇都來了信,請他上京時順道一敘。

  呂惠卿自不必說,自升任參知政事後,已經是新黨在朝堂中的核心人物。韓絳雖然是宰相,可他的作用僅僅是扶持而已。就如同慶歷新政時的宰相杜衍,王安石初變法時的宰相曾公亮,都僅僅是來保駕護航的,並不會是真正的核心。

  而章惇回朝後,憑藉著在荊湖的功績,已經升任知制誥、直學士院,現在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升了翰林學士——如今因為曾布出外、呂惠卿晉陞,正好學士院又多了兩個空缺——才半個月的時間,就已經穩坐了新黨第二號人物的位置。

  至於朝堂上,新黨的第三號究竟是誰,就有些爭議了。

  論理應該是判軍器監兼中書五房檢正公事的前任宰相曾公亮之子——曾孝寬。但京城中人有很多都認為,王安石的女婿,如今名聲響徹朝堂內外的韓岡韓玉昆,只要他卸下府界提點的職位,進入朝堂任職,壓倒曾孝寬不會有任何問題。

  但韓岡一直以來,對新法雖是支持,在關鍵的時候又幫了新黨渡過了多次難關。無論是雪橇車運糧也好,還是流民圖一案也好,新黨上上下下,都要承他的人情。

  但韓岡究竟對新黨的支持能到哪一步,現在也沒人心中有底。因為從本質上,韓岡的學術和理念,與以王學為治國圭臬的新黨,並不一致,甚至有許多地方截然相反。

  過去有著王安石來壓著他,不讓韓岡始終堅持的氣學和格物之說在京中傳播,並在經義局中嚴防死守,不讓韓岡有涉足其間的機會。

  但現在王安石離開了,經義局的主要成員都隨王安石去了江寧,只有呂惠卿升任經義局同提舉,留在京城。遠隔千里,又有長江浩浩,還能不能壓制得住韓岡,不讓天子收起蠱惑,這就是個能讓新黨頭疼,而讓外界頗為期待的問題。

  儒門重師傳,學術上難以茍合的紛爭,到了朝堂上就是不可磨滅的矛盾。韓岡會不會趁機興風作浪,如同他在瓊林宴上所作的一樣,也是新黨在王安石離開後,能否緊密團結的起來的一個極重要的關鍵——無論如何,韓岡從他的身份地位,還有多年來表現出來的才幹才智,再加上在天子面前的話語權,都讓他成為如今的政局中一個無法忽視的人物。

  韓岡並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由此來評判新黨是否能如天子所願,團結起來將朝政給穩定下來。

  但韓岡明白王安石的卸任去職,雖然說這把遮天大傘不再覆蓋在新黨身上,自此之後,從呂惠卿開始,都要獨立承受京中的風風雨雨。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王安石之前所背負的那些矛盾,也隨著他一起去了江寧,在某種程度上,新黨也可謂是輕裝上陣。

  朝局已經是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或者用後世常用的說法——後王安石的時代。

  謁見孫永,並沒有耽擱韓岡太多的時間。關於天子出城後的橋道頓遞一事,韓岡和孫永已經坐下來商討了好幾次,今天也不過是將過去說過的事再重複一遍,當然也不是完全的重複,因為一些突發的新情況,也要將過去準備執行的方案稍加修訂。

  從開封府出來,韓岡便望著呂惠卿府上過去。就在開封府門前,呂惠卿派來的兩名家丁,就已經混在韓岡的隨從之中,等著他從衙門中出來。

  不能叫求賢若渴,也不能叫做迫不及待,而應該說擔驚受怕。

  韓岡只要不清清楚楚的表明態度,呂惠卿都不會安心下來。即便章惇肯定會在新任的參知政事面前為韓岡拍著胸脯,打著包票,呂惠卿都不會全然相信。

  王安石辭相,就像是在水池中,一下丟進了一塊巨石。水勢翻騰洶湧,使得朝局尚未穩定下來。呂惠卿和章惇都不希望這個時間段,有人會在後面捅上新黨一刀,在曾布離開之後,有這個實力的,曾孝寬還差了那麼一點——只有韓岡。

  在呂參政府上的僕人的帶領下,韓岡一路往西。就跟馮京一樣,呂惠卿也沒有得到他的賜第。韓岡估計,應該要等到韓絳出現,到那時候,天子才會從高到低,一個個賞賜過來。

  向著城西的呂惠卿府上行去,從呂家僕役略顯焦躁的神色上,韓岡能想得到呂惠卿正在家中焦急不安的等著自己的到來,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呂惠卿第一次進入政事堂的緣故。

  寵辱不驚的涵養,不是這麼容易養成的。韓岡也不認為呂惠卿在一兩年間便飛昇參知政事,能做到幾十年身居高位的重臣才能表現出來的氣度。

  不知這等心態會不會帶來不好的影響,天子需要一個能穩定朝局的政事堂,新黨需要一個能安定黨內的領袖,呂惠卿若是不能該換心態,新黨的未來會怎麼樣,就有些難說了。

  輕輕搖頭,韓岡將這個想法壓到了心底,自己的猜測並不一定是真實,究竟如何,還要親眼看了再說。

  拉起韁繩,勒馬止步,呂惠卿的府邸已經就在眼前。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5
第40章 帝鄉塵雲迷(下)

  進門,行禮,落座。

  呂府門外,等候召見的官員數不勝數。但韓岡一至,便立刻被請了進去。與呂惠卿在呂家並不寬廣的內廳中,分了賓主坐下來說話。

  呂惠卿和韓岡不是第一次見面,不過基本上都是在王安石的府上,單獨會面的情況幾乎沒有過。

  望著坐鎮下首處年輕得幾乎要讓人嫉妒的韓岡,呂惠卿半開玩笑的責怪著:「玉昆可是讓我久候了。這些天來,我一直都讓人灑掃庭院,等著玉昆上京來。沒想到一等就是半個月!」

  韓岡在座位上坐得四平八穩,絲毫沒有普通小官見到上官,只敢斜著身子,在座位上沾半個屁股的情況。

  不過他的態度還是很有分寸,呂惠卿在言辭中刻意表現著親近,他還是拱手告罪:「韓岡也欲早日拜見大參,只是身負王命未了,恐大參見責,才一直拖到現在。」

  「玉昆欺我,你哪有這般膽小?!」呂惠卿搖頭失笑:「想及當年初見,玉昆你便在介甫相公面前侃侃而談,當時說的話,我現在還記著呢。」

  回想舊時,兩人心中的確也免不了要心生感慨。

  五年前,兩人在王安石府上第一次見面,王安石、曾布、章惇也都在場。

  當時的呂惠卿雖然已經是新黨的核心之一,卻還沒有多高的地位,且由於舊黨重臣群起而攻,新法只在風雨飄搖之間,雖是都有鼎覆之災。而韓岡那時更是不過一個剛剛做了官的小選人,在大宋官場上,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時間易轉,呂惠卿已經側身政事堂,與當年的王安石平齊。韓岡也是靠著歷歷功績不斷攀升,在年輕一輩中,獨佔鰲頭,將一干狀元、榜眼遠遠的拋在身後。

  現在的兩人,一個是舉足輕重的執政,另一個在朝堂中也算是有著不小的份量,對天子的影響力更是不能小覷。即便僅僅坐在一起說話,只要消息一傳出去,也能引動朝中眾臣的議論。

  「當年年輕氣盛,妄言朝政,沒被亂棒打出去,那是韓岡的運氣。」

  「哪有岳父打女婿的?玉昆你數條對策一出口,就已經被介甫相公放在心上了。」呂惠卿笑道:「就連曾子宣,當時也是說玉昆你是賈詡。」

  韓岡哈哈一笑,這個評價,章惇向他提過。但章惇當時說是呂惠卿,現在呂惠卿則說是曾布。真搞不清究竟是誰說的。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值得深究的大事,搖搖頭:「賈詡一句話,就讓漢室再無挽回的餘地。想不到曾子宣那麼看得起韓岡。但一言喪邦的本事,韓岡哪裡能有?!」

  呂惠卿笑容微斂,感慨道:「不過若是盡數聽了玉昆你當初的意見,新法的施行也不會有那麼多反覆。」

  韓岡搖搖頭,「事實難料,若是真的按照韓岡所言施行,更有可能會因諸法過於峻急,反而壞了大事。」

  呂惠卿深深的看了韓岡一眼,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一時判斷不清這兩句話是否有深意,道:「天子為韓富文之輩所蠱惑,畏虜如虎,使得相公不得不辭官。如今朝堂之上,群小猖狂。馮京今日又上本,說修葺黃河內外雙堤,耗費錢糧無法計數,國計實在難以支撐。且束水攻沙的方略未有實證,貿然取用,未免太過冒險。乞天子只修外堤,內堤延至日後,待驗證之後,再行處置。」

  呂惠卿毫不客氣的將馮京歸為群小的範圍,言辭中一點也不客氣。

  韓岡本是在等著呂惠卿的開價,卻沒想到呂大參當先做的卻是討價還價。但呂惠卿拿起這個話題,卻是看錯了人,也用錯了地方。

  韓岡先是搖搖頭,繼而輕笑道:「當朝之人所謀不及長遠,乃是國之不幸。幸而政事堂中有大參在,韓岡也不用擔心。即便大堤一時修不好,有大參坐鎮京中,黃河當不至於為患。」

  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的確是自己的提議,但天子就算不採用,韓岡也不會太過放在心上。開封一段的黃河堤壩已經修過了,但洛陽、大名的還沒有完工,而黃河北岸的大堤甚至沒有動工。外堤還沒有修好,內堤就更是沒影的事。

  韓岡本來就做過預計,整修黃河中段,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人力物力,。韓岡不信黃河日後會不氾濫、不破堤,等到出了事,他的方略還是要提上臺面來,根本不必急於一事。想拿這個當做交換條件,未免太過欺人了。

  呂惠卿心中一嘆,果然韓岡不是這麼簡單就能收服的。「玉昆任府界提點,所行諸事,安民無數,後人當效之。如今河北流民皆安然北返,在京者已寥寥無幾。讓天子、兩宮安居無憂,此是玉昆之力。」

  韓岡謙虛著:「大參之贊,韓岡愧不敢當。上有天子朝廷還有開封府指揮,韓岡也只是跑跑腿而已。」

  「玉昆卻是太自謙了。」呂惠卿笑道:「玉昆之材,世所罕有,非是一州一縣所能容。」

  韓岡身處新黨之中,與呂惠卿和章惇是沒有競爭關係的。年齡相隔太遠,呂惠卿能因為升任參知政事,從右正言一躍成為右諫議大夫,韓岡就不可能。他只能按部就班的一步步走,三十多歲成為執政有先例,可未到而立就入政事堂,未免太駭人聽聞了。

  既然沒有競爭,呂惠卿當然樂於拉攏扶持韓岡,來穩定自己的根基。

  只是韓岡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地位不是因為希合上意、附和新法,靠著天子、王安石賞賜而來,而是自己一拳一腳拚殺出來的。舊黨重臣能說當著趙頊的面說呂惠卿等人是新進小臣,但他們的彈章中有幾個敢說韓岡是幸進之輩?不怕天子直接批回去?!

  韓岡的一樁樁功業,許多身居高位的大臣都沒能做到,他晉陞之速,立國以來難有匹敵,是仗著功勞成就,而不是哪人的看顧。韓岡這段時間來,已經受過不少彈劾,但其中的最為激烈的言辭,也只是集中在行事的手段和他的人品道德,而不是能力和功績上。

  這就是韓岡的底氣,讓他可以抬眼直面呂惠卿投來的鋒銳視線:「韓岡淺薄之材,為一府界提點尚且不足,惹來眾多議論。到了天子面前,還得先行請罪,哪敢有非分之想。」

  他在京府立此大功,擢升入朝本是應有之理,哪有什麼必要承呂惠卿的人情?要想來拉攏人,得先拿出點實在的東西來。他也不是只有投靠呂惠卿一條路可走,畢竟他呂吉甫還不是宰相。

  韓岡說得足夠坦白,話中之意,呂惠卿不可能聽不明白。

  將猛然騰起的不快之意壓在心底,呂惠卿微笑起來,端起茶盅:「玉昆還是這般謙虛。」

  一番長談之後,韓岡告辭離開。呂惠卿降階相送,給足了韓岡臉面。

  等他送了韓岡回來,一人從屏風後轉出,是呂惠卿的二弟呂和卿,「大哥,韓岡此子似有異心啊……」

  呂惠卿沉著臉坐了下來。

  雖然經過時間不短的談話,但這番談話中,韓岡的態度依然不明確。

  唯一能肯定的,是韓岡支持新法——這個時候,他不可能在背離新黨。但韓岡會不會以自己馬首是瞻,呂惠卿卻沒有把握,甚至已經不抱希望。

  呂升卿在後面聽到了全部對話,對韓岡的態度很不快,「韓岡桀驁不馴,寧可與其反目,也不能把腹心之患留在朝堂中。」

  呂惠卿搖了搖頭,「此事不妥。」

  不能容人者無親,呂惠卿雖然權欲旺盛,可還不至於無法容忍韓岡今天表現出來的獨立性。

  在王安石的面前,韓岡就一直是這個態度,始終都沒有變過。要是今天突然變成了滿口諛詞,呂惠卿反而要警惕起來。

  而且即便呂惠卿覺得韓岡在朝中是個禍害,要將他趕出朝堂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要讓韓岡出外,談何容易!」呂惠卿長嘆道,「不光天子那一關不好過,也要考慮王介甫那邊的想法。他一去位,我就將韓岡逐出京城,王介甫會怎麼想?天子又會怎麼想?還有朝中,也免不了議論。為一個韓岡,卻壞了自己的名聲,未免不值。」

  呂升卿恍然:「……難怪韓岡有恃無恐。」

  呂惠卿搖搖頭:「還是先想想自己吧。我已經準備薦二哥你擔任崇政殿說書,若能才學,我是不擔心二哥你。就是你素乏捷才,侍從天子時,恐難以應付。」

  王安石主持編訂三經新義,新黨之中才學上佳的成員都參與了其間。呂升卿雖然不及其兄,但在福建鄉里也頗有些文名,負責了《詩序》一篇的註解。他將詩經三百篇的總綱一句句的註釋出來後,連王安石都沒有怎麼改動,而在書中全盤加以收錄。

  只是呂升卿反應慢,許多事要反覆考慮過才能想明白。呂惠卿知道這一點,「我會安排沈季長跟你一起做。」

  「沈道元季長字?他也做崇政殿說書?!」呂升卿聞言立刻問道。

  呂惠卿點了點頭:「既然我安排了王介甫的妹夫做了天子近臣,那即便對付起他的女婿,王介甫當也無法說什麼了。韓岡的脾氣,他應該明白。」

  「大哥已經決定要對付韓岡了?」

  呂惠卿面色陰沉:「那還要看他本人會怎麼做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6
第40章 帝鄉塵雲迷(四)

  一陣寒流從北而至,透骨的北風颳了兩天之後,陰雲密佈的天空終於放晴。分喊,而在河陽南門外流淌過的黃河之水,終於凍透了底。

  韓絳一早就安排了人手去河上探查冰情,回來報告時便說,黃河上現在已經有行人往來。冰層已厚有一尺,足以讓車馬能在其上通行。

  韓絳等得就是這個消息,連忙點起了州中廂軍,依照歷年來的慣例,在冰面上用木板、草蓆鋪設過河的道路。

  當天午後,新任宰相韓絳便帶著浩浩蕩蕩的家人和護衛,車輛數十,騎手上百,越過凍結的黃河,望著東京城急急而去。

  韓絳可是急著回東京城就任宰相一職。

  再過幾日就是冬至的郊祀大典,若是誤了時候,就只能讓次相馮京代勞了。
  
  他可不願意這份功勞,落在了馮當世的手中。

  郊祀是國家首屈一指的大典,侍奉天子、參與其中的官員都能得到豐厚的賞賜。而所謂的賞賜,決不僅僅是金銀財帛那等俗物。官爵晉陞,蔭補子孫,都是應有之義。而主持整套典禮流程的宰相,更是能得到其中最大的一份。而且若能讓大典安然結束,在天子面前,韓絳也足以證明自己是一個合格的宰相了。

  不過韓絳現在考慮的,並不是怎麼從馮京那裡接手郊天大典的主控權,而是在與幕賓秦洳,商議著該如何順利接收王安石留下的政治遺產。

  一行車隊中,韓絳所在的馬車是最大也是最安適的一輛,是孟州驛館中最好的馬車。

  車廂壁上辟出來隔間內點著個香爐,三條腿卡在凹槽中,車子晃得再厲害,也不動分毫。濃濃的檀香味從爐中飄散出來的同時,也將融融暖意在車廂中散佈開來。

  韓絳盤膝坐著,已經年過六旬的他現在不復當年在陜西,指揮著千軍萬馬時的精神。鬚髮皆已花白,臉上的皺紋也一天多過一天,只是腰背依然挺直,即便是在顛簸的車廂中,他也沒有靠著身後的軟墊。世家子弟的自幼練出來的儀態,任何時候都不會鬆懈下來。

  坐在他對面的幕僚秦洳秦深秀,相貌清懼,身穿青布襴衫,做著儒士打扮。是一個也在往著暮年走去的老者,五十歲上下,頜下留著三縷長鬚,眼尾上挑的一對鳳眼,幽深難測。

  秦洳的聲音平和澹然,將韓絳面臨的形勢娓娓到來:「相公離朝已有多年,朝中故舊不是出外,便是已經生疏。可馮京自今上登基後,便沒有離開京城過。熙寧三年開始擔任執政,如今在政事堂中已有四載,根基早已厚植。而王珪境遇也與其相類,都是在政事堂中時日久長。至於呂惠卿,他雖然年資淺薄,但他一直輔佐王介甫,在曾布叛離之後,他就是新黨第二號人物,如今王介甫出外,新黨中人當是就要以他馬首是瞻。」

  秦洳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韓絳,直言道:「真要論起來,政事堂中的兩相兩參,勢力卻相公你這位首相最是單薄。」

  這個道理韓絳當然明白,要不然他何必在搖晃的馬車中還找來秦洳商量,依然保持著沉默,聽著幕僚的後續。

  秦洳繼續說了下去:「相公是為首相,舉薦之權在相公手上,審官東院也脫不出相公的掌握。不過相公若是剛剛上任,便引用私人,必然會惹起議論,天子那裡,怕也會失望。」

  「所以要任用誰,提拔誰,都要有個準數,不能妄為。」這點官場上的常識,韓絳何須他人提醒,只是等著秦洳將答案給他,才耐下性子,順著話題說話。

  「相公所言甚是。」秦洳點著頭。

  秦洳他作為韓絳的耳目,這些年來多在京城中居住,常年寫信通報。不過他是今日一早才過了凍結的黃河,見到了韓絳。對於京城中的大事小事,秦洳給韓絳寫信說了不少,但有些話必須要當面說才能讓人放心。

  「朝中職位成百上千,可其中只有中書中的職位,雖然品階不高,卻最為關鍵。尤其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這一職,決不能讓馮京搶過去!」

  「那是自然。」韓絳點了點頭。

  只看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這一個職位設立以來都是誰人擔任,就知道這個位置的重要性了——呂惠卿、曾布、章惇,哪一個不是王安石的心腹,哪一個不是新黨中的核心?

  韓絳做了多少年的官,早知道要想在政事堂中,中書五房檢正公事的職位上必須坐著自己人。

  而秦洳此時話鋒一變:「但即如前面所說,任用私人決然不妥,而相公舉薦上來的人選也很難爭得過馮京、王珪和呂惠卿。」

  「哦……那深秀你覺得該用誰人?」韓絳饒有深意的問著。

  「聽聞相公是王介甫薦上來的,天子任用相公,當也有穩保新法的用意。所以相公薦上去的人必須是……」秦洳說到這裡話聲一頓。

  韓絳立刻急問道:「新黨?」

  「不,必須是王相公的戚裡,這樣才能讓呂惠卿不便反對,而不得不支持相公。同為一相一參,作為首相的相公,當能壓倒馮京、王珪。而且京中也有傳言,王介甫去任不以罪,天子甚有愧疚。」

  秦洳終於說到了韓絳想聽到的地方。

  「可是王平甫王安國?」韓絳先說了一句,卻又立刻搖頭否定:「王平甫喜聲色,為人輕佻,此人不合用。王和甫王安禮卻是不錯,他在河東的幾年,做的事讓人無可挑剔。」

  「不是王安國,也不是王安禮。」秦洳搖著頭。
  
  「那是誰?」韓絳眼中透著訝異,還能有誰?王安石的另一個弟弟王安上任職的地方離著京城太遠了,一時之間可調不回來。

  「是韓岡!」

  「韓岡?!」韓絳聞言一驚。

  秦洳沉沉的點頭:「正是韓岡韓玉昆!」

  韓絳沉思不語,手輕輕拍著膝蓋。

  其實他對韓岡的評價不低,畢竟韓岡在羅兀、在咸陽所作的一切,韓絳都看在眼裡,讓他對王安石的這個女婿報著不小的好感。

  經過了這麼多事,尤其是安置數十萬河北流民,使得韓岡已經被公認為是朝中為數不多的能臣之一。有富弼舊年在青州的表現,韓岡宰相之才的四字評語便無人能否定。不過世間多是誇讚韓岡的才幹,也有稱讚他說服叛軍、扭轉天子心意的縱橫之術,但韓絳對韓岡的評價,當先一條卻是為人正直。

  韓岡曾經當著他的面,反對橫山攻略,說其必不能成事。而後來傳出的消息,韓岡更早一點的時候,更是對著王安石說,即便橫山成事,他也不願領那份功勞。

  如果是尋常大臣說了這句話,即便不會暗地裡使壞,也會消極怠工,不讓自己日後成為笑柄。但韓岡卻完全例外。他在羅兀城,皆心盡力,但凡當日一起被圍在城中的將校,無人不讚其功。甚至可以說,沒有韓岡,羅兀的戰局在西夏大軍圍城的時候,就已經無可挽回了。就是靠了韓岡的謀劃,才一直撐到天子詔令逼迫撤軍的那一天,且也不見頹勢,甚至猶有餘力,打了一個伏擊。

  雖然反對某件事,卻能不以私心壞國事,而盡心盡力的去完成。韓絳自問自己也難以做到,他所見朝臣之中,幾乎無人能有這個氣度。只是有個問題,讓韓絳不便去考慮韓岡。

  「韓岡的確可以大用。」考慮良久,韓絳抬起頭來,對著秦洳說道,「但他未免太過年輕了一點。」

  「年輕又如何?府界提點都當了,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難道他當不了?!」秦洳反問道。他看得出來,韓絳其實是在推脫。

  韓絳看了秦洳半晌,嘆了口氣,終於說了實話。他將心中顧慮告訴了幕僚:「以韓岡的身份地位,想必呂惠卿多半已經提了他的名字。以如今新黨的現狀,新黨之中並無其他更為合適的人選。」

  「那不是正好!」秦洳忽然笑了起來,「相公既然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不如同薦韓岡。相公以示公心的同時,也讓新黨安心,這樣一來,新黨中人難道還會都被呂惠卿給拉過去。相公可是宰相啊!」

  「而且相公還可以多給韓岡一些職位,呂惠卿、曾布當年能做到的,難道韓岡會比他們差?!比如判軍器監,現在是曾孝寬在做,他與呂惠卿關係不差。但韓岡若是進去了,曾孝寬絕對比不過他。有霹靂炮、雪橇車、沙盤軍器在那裡擺著呢!再比如判司農寺,韓岡是右正言,又是知州資序,難道還做不了?呂惠卿、曾布當年坐上這個位置的時候,不過是太子中允而已。只要韓岡得任要職,新黨必然要分裂。呂惠卿絕容不下第二個曾子宣。屆時,韓岡也只能投靠相公。」

  聽著秦洳之言,韓絳點著頭,頻率一點點的在加快。

  眼見於此,秦洳知道自己成功了,便追加一步,「而且素聞相公支持新法,卻對王介甫的新學有所保留。而韓岡的態度也是如此,將張載請進京中,韓岡、呂惠卿必然心生罅隙,這豈不是大妙!」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7
第40章 帝鄉塵雲迷(五)

  寒冬終於到了。

  連著兩場寒流,京畿河北普降瑞雪,整整下了兩天一夜,白馬縣的街道上積雪多達三尺之厚。

  路上不見了尋常的車馬,不過卻跑起了雪橇車。站在路邊,能看到車子一輛接著一輛,長長的木條壓著積雪一滑而過。才一年的時間,韓岡當初的發明,竟然已經在京畿普及開來。雖然拉著雪橇的牛馬走得也吃力,但有車子能載貨,比起往年冬天,一到雪後,商業交通便完全中斷的情況要好上許多。

  府界提點司衙門的後院的池塘,此時也凍透了底。韓岡讓工匠打鑿了一具小小的冰橇,丟給了府中的小孩子們去玩著。正好是今天是個大晴天,後院中不但曬滿了被褥,家裡的女眷和侍女都出來看著小孩子玩在一起。

  周南、素心給他生的一對兒女算虛歲已經三歲了,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加上還有王旁的兒子。三個小傢伙,就在後院中堆雪人,打雪仗,然後坐著冰橇在池塘上亂跑。

  踏著那滿園的亂瓊碎玉,三張小臉凍得紅撲撲的,一邊跑著跳著,一邊又笑又叫。

  小孩子的尖叫和歡笑聲透過書房支起的窗戶傳了進來,吵得房中說話都聽不清楚。正在跟韓岡說著事的王旁不由得皺起了眉頭,話也停了。

  韓岡站起來抬手將支著窗戶的木撐撥開,向下開的窗戶啪嗒一聲合了起來,回頭對著王旁笑了笑:「的確是吵得慌。」

  王旁搖搖頭:「玉昆你也太寵他們,該管一管了。」

  韓岡倒是無所謂,小孩子就該活潑一點,鬧騰就鬧騰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就讓他們鬧著吧。我家和你家的三個加起來還不到十歲,再大點自然就好了。」

  「你也是閒的。」王旁對妹夫倒沒有客氣,「雪橇、冰橇,用的是地方,都是軍國之器,你卻拿來給小孩子玩。」

  韓岡呵呵笑了笑,最近他真的比較清閒,刑獄都審核了一邊,大赦的名單也呈遞上去了。剩下的那些流民們,韓岡的上書也已經得到天子的回覆,同意他的提議,在流民中招募人手去熙河路實邊,或是去荊湖南路屯田。韓岡派了人下去詢問,但真正要行動,還要等到明年過了年節之後。

  「難道不見小孩騎著竹馬、拿著木刀嗎?玩具和用具本就一類,小時候玩過,長大了也不會生疏。」韓岡對著窗外指了指,「你家的大哥兒,可比我家的兒子有精神多了。」

  王旁搖搖頭,對韓岡的話沒有太大反應。不過這個態度已經讓韓岡很滿意了。

  小別勝新婚這句話還是挺有道理。分別了幾個月之後,王旁夫妻之間關係也算緩和了許多。至少王旁現在在表面上看不出來有什麼異樣了,心中的芥蒂雖然不清楚到底消除了沒有,但他對妻兒的態度比過去好了不少。

  在韓岡這邊,沒再有過去岳母吳氏寫信來時,抱怨著家中雞犬不寧的事情發生,雖然不能用和睦幸福來形容,可至少能做到字面意義上的相敬如賓了。

  王旁之前懷疑兒子不是親生,只是疑心病而已,誰也不能說兒子一定要像老子。且龐氏是大戶人家出身,就算叫韓岡來看,她也的確是個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當初又是在相府之中,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怎麼可能有機會會鬧出什麼醜事來?王旁的疑心是沒來由的,王旖私下裡都跟韓岡說過好幾次,為她的二嫂打抱不平。

  不過若不是王旖的緣故,韓岡也不會摻和進他人的家事中。至少在千年之後,就算是親戚朋友,也是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相類似於王旁的事情,很難插手其中。

  只是因為王旖,韓岡才插手此事。雖然有違他做人行事的習慣,可如今得到了一個還算不錯的結果,也就無所謂了。

  窗戶關上之後,房間中就登時安靜了不少。

  衙門裡的公事沒幾句話就說完了,話題就轉到了朝堂大事上。王旁接著之前的話題:「韓絳已經到了京城,不知道政事堂中他到底能不能給控制住大局。」

  「這要看他的本事了。」

  韓岡不怎麼看好韓絳。韓絳在橫山的表現,在韓岡眼中,可是不合格。而從口氣中,不免將心意的帶了出來。

  王旁也聽了出來,道:「看來多半還是由呂惠卿來掌控新法,韓絳只是居中把著大纛。」

  「那也說不準,韓絳和呂惠卿恐怕不會如杜正獻杜衍和範文正范仲淹那般和睦。」韓岡不信韓絳能甘心在政事堂中做一個擺設。

  韓岡在京中與呂惠卿的交談內容,回來後並沒有對任何人說。不過他的態度,卻已經讓他的幾個幕僚,甚至王旁都看出了來:「那樣的情況也不算壞,玉昆你說呢?」

  「究竟最後會如何,現在還不能確定。說這些還為時過早,等著看吧……很快就能見分曉。」韓岡說了幾句沒有內容的空話,就意欲敷衍過去。

  王旁笑了笑:「愚兄倒是覺得玉昆你最好還是能擔任中書檢正一職,以你之材,當能不讓呂惠卿、曾布、章惇之輩專美於前。」

  韓岡知道為什麼王旁會這麼說。有呂惠卿、曾布在前作為例證,中書檢正很明顯就是一個飛速晉陞的臺階,如果當真坐了上去,只要事情辦得好,躥升起來也就轉眼間事。

  就像御史中丞、翰林學士以及三司使那般,是晉陞政事堂和樞密院的捷徑,坐在這幾個位置上,有不少人是直接晉身宰執的。

  但韓岡則不在意的笑道:「中書檢正倒也不一定要爭,我坐上去也不可能如曾、呂二人那般直升翰林、三司。說起朝中職位,我倒想著能去管著軍器監,當能得心應手。」

  過去的佈局,現在差不多到了該收線的時候。種下去的樹,也改去撿果子了。眼下正是去擔任軍器監的好時機。

  正好趙頊自己將臉送給契丹人打,地也割了,臉也丟了。現在轉回來,肯定是咬指噬心,不是後悔,就是憤恨,肯定想要在軍事將臉面找回來——關於這一點,真宗皇帝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簽訂澶淵之盟後,真宗皇帝就因為簽訂了城下之盟,自感在天下臣民面前丟了臉,千方百計想要挽回。日後的偽造天書,封禪泰山,大修上清感應宮,種種讓後人啼笑皆非的鬧劇,全是因為因澶淵之盟的心病而來。最後鬧得連他的皇后章獻劉後都看不過去,將偽造的天書丟進了他的棺材裡一起埋了起來,省得讓後人笑話。

  趙頊從性格上,與真宗皇帝很有相似,他既然丟了臉,肯定要找回場子。而天書、封禪等事,真宗都已經做過了,那麼趙頊也不可能再來倣傚一遍,那樣更是丟臉。所以只有軍事!用煌煌武功,將臉面挽回。

  軍器監這個位置現在可是一個寶地,絕不比中書檢正差到哪裡。

  王旁沒有韓岡想得這麼深,但他也知道,韓岡的確適合擔任這個位置:「玉昆舊年就造出了霹靂炮,軍棋沙盤也是玉昆你的發明,你去了軍器監,打造良弓勁弩,鐵甲精兵,當能壓倒呂吉甫一頭去。」

  韓岡搖搖頭,他對此自有主張。

  韓岡去軍器監可不是要改進武器——或者說不會立刻動手——誰說管著軍器製造,就一定要學著呂惠卿的樣子,去打造兵器的?

  畢竟呂惠卿才剛剛卸任,而曾孝寬也只是同提舉而已。如果他一上來就改動呂惠卿已見成效的法度,反倒落了下乘,在外人眼裡,他就是一個意欲貶低前任功績、彰顯自己才能的小人了。蕭規曹隨,被世人讚許千年,有曹參先例在前,韓岡不會甘做小人。

  就連製造火器,都要暫時放一放。先得將理論拿出來,然後再以實證之。這個順序,不能錯!

  格物致知四個字,因為韓岡的緣故,現在被關學所搶注。他既然已為世人打開了一扇窗戶,如果其他學派要駁斥他的理論,就必須給世間萬物的運動變化一個合理的解釋。而韓岡有著後世的記憶,雖然粗淺,但靠著那些經過千萬人千錘百煉的理論,總比讓他與人辯論儒學要容易得多。

  既然已經將科學與關學拉上了關係,下面韓岡便可以沒有太多顧忌的將科學理論拿出來。至於兩者的聯繫,讓關學的成員來想法設法的解釋,來為他辯駁,並不再需要他親歷親為了。

  韓岡大略的將想法說給了王旁聽,沒有細說,只是說要在格物致知上多下功夫,在軍器監中用於實處。王旁也只能苦笑,想不到韓岡在他的父兄南下之後,毫不耽擱的又要講關學推上臺面。

  「那愚兄就拭目以待了。」王旁嘆了口氣,他可不是王安石和王雱,對此也沒辦法。頓了一頓,又道,「難怪玉昆你不肯跟呂惠卿有瓜葛,原來是因為這件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8
第40章 帝鄉塵雲迷(六)

  「的確是有這個原因在。」韓岡點了點頭。

  不過更重要的是韓岡無意在門下給人做走馬狗。先晾一下呂惠卿,日後說話才能硬氣。

  王安石在的時候,他都沒有在王安石面前伏低做小,現在政事堂中的幾位哪個夠資格讓他低頭奔走於門下?從韓岡他一開始任官,就連推舉他的王韶,都只會把他當做同路的盟友,從沒有將他當成門客來看待。

  蔭庇門客和舉薦賢才差別可是太大了。

  王韶舉薦韓岡,那是為國舉賢,甚至是有求於韓岡的才能。說得偏激一點,得了官後,韓岡都不用去道謝。但他的幾個門客,如魏平真和方興,韓岡舉薦了他們為官,日後見到了他正在外面瘋著的兒子,都是要行禮的。除非他們日後能考上進士,成了天子門生。否則這個主僕關係一輩子都脫不了注1。

  這就是差別!

  雖然現在韓岡已經是官員,不可能再有什麼主僕之分。可如果他輕易投效政事堂中的任何一位,不論是韓絳、還是呂惠卿,只要他靠著兩人升了官,日後如果翻臉,那世間輿論不會關心是非,只會抨擊他背叛。

  而且韓岡更清楚,趙頊對自己的信任,是因為他從來都是與新黨若即若離。要不然,他如何能說服因為流民圖而震怒的天子?因為趙頊覺得他可信!

  現鍾不打去打鑄鐘,韓岡還沒那麼蠢!

  不過這番想法韓岡雖然沒有說出來,但王旁與他已經很熟悉了,哪能看不出來。猶有疑慮:「若是玉昆你誰人都不親附,在朝中恐怕會成為眾矢之的。」

  「放心。」韓岡滿不在意的笑著,「政事堂中的二相兩參,內鬥還來不及,哪有餘暇來對付我?」

  只要他韓岡沒有正式插足進那汪渾水中,無論政事堂中哪一位都不可能做得太絕。即便四人同心,要將韓岡提出朝堂,還要過天子那一關。而就算過了天子那一關,也不過是外放一任州郡罷了,還能將他貶斥不成?!

  而他韓岡再熬過一任資歷,就能去次府一級的州府擔任知府知州了。

  秦州、渭州這等要兼任一路經略安撫使的大州,也許還要差一點,可絕對夠資格擔任帶著鈐轄、都監這等武職的要郡邊臣。而再過幾年,到了自家三十歲的時候,即便是擔任路中監司主官的資序都算熬滿了,那時誰還能壓住他韓玉昆,不讓他入朝?!

  ………………

  「就算能壓著提點三年五年,難道還能壓著提點三十年五十年?」方興坐在窗邊,望了一眼酒樓下滑行而過的雪橇車,嘆了一聲。回過頭來向坐在對面的,「真的要跟提點結下死仇,最好先給子孫在找條退路。」

  魏平真深有感觸的點了點頭,方興說出了他心中所想的——韓岡年紀上的優勢實在太大了,以至於到了現在,已經大到沒人敢於無緣無故的與他結下死仇的地步了。

  就算在洛陽、大名和相州幾位重臣,也不見他們專門針對過韓岡說話——雖然這可以解釋成他們並不將韓岡放在眼中,但韓岡這一年來在開封府安置數十萬的流民,可以說是一手穩定了新黨的根基。要不是他的一番努力,王安石根本拖不到秋後,就要離任出外。這樣的情況下,韓、富、文這幾位還沒有挑了韓岡出來,將他給整下臺去,完全不見當年揪著呂惠卿、曾布、章惇大罵出口的樣子。

  如今當真的敢與韓岡過不去的,也就剩些茅坑裡的石頭,還有在御史臺中將挑刺當成是為國為民的言官們。可那些奏章也只敢有事說事,並不見他們將話題推演開來,即便指責韓岡的人品道德上的問題,言辭中也有所保留,從沒有將韓岡往死裡得罪。就像當年呂誨彈劾王安石,不管有理沒理,先列下十條大罪再說的情況,韓岡收到過的彈劾中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這就是年齡帶來的優勢。

  「還有提點的才幹功績。二十多歲的朝官朝中也不是沒有,可誰也不可能去擔心得罪他們的後果。」

  韓岡日後進入政事堂的可能,比起現在學士院的幾位翰林學士都要大,甚至大得多。

  如果不能將韓岡一幫子給打死,現在跟他過不去,就等於給子孫留一個身居高位的死敵,保不準就破家絕嗣了。除非有著準備作著名垂青史的諍臣,將自己和兒孫都置之腦後的,他們才有可能跟韓岡過不去。

  他們兩人,還要加上仍在縣學中督促著學生功課的游醇,昨日京中消息傳來,他們三人已經確定可以任官。雖然都僅僅是從九品的判司簿尉,但官身就是官身。

  為著一個流內官,兩人努力了多少年,就算跟著宰相和樞密副使,都沒能拿到手,爭搶的人實在太多了。可跟著韓岡,卻輕輕鬆鬆——不,回想起一年來的辛苦,他們的工作決不能叫做輕鬆,可付出的代價能有所回報,對於方興和魏平真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端起酒杯,兩人對飲而盡,相視一笑,平生夙願得償,哪裡能不為之欣喜欲狂?

  ……………………

  崇政殿的大門緩緩合上,從殿外刮進來的寒風被擋在了殿門外。

  搖晃的火光安定了下來,但趙頊揉著額頭的手卻沒有定下來。

  幾位宰輔剛剛離去,說了一通,基本上都是關於人事上的安排,讓他很是頭疼。

  為了一個中書戶房檢正的位置,四人爭得有些激烈。尤其是呂惠卿和馮京,互相攻擊對方提名的人選,也就韓絳昨日剛上任,話少一點。

  趙頊最終還是選擇了支持呂惠卿。他要保持新法和朝政的穩定,所以他基本上都會支持呂惠卿。馮京、王珪如果不能理解到這一點,趙頊也不介意換一個更為合適的反對者。

  不過趙頊相信他們能將調整過來,畢竟與王安石在朝堂上共事了五六年,應該已經習慣了。

  「藍元震。」趙頊叫著今日輪值隨侍的內臣,「現如今京中流民情況如何?」

  藍元震正管著皇城司,不僅僅是京城之中,皇城司的探子,已經將耳目伸到了京府各縣,只是不敢踏出開封府的地界。

  藍元震知道趙頊想聽什麼,立刻回道:「回官家的話,白馬縣雖然還要靠著朝廷的賑濟,但縣中的情況卻是很好,百姓安足,人心穩定,縣中的幾個流民營也都平靜無事。」

  「白馬縣的事情就不用說了,韓岡非是百里之才,做得好不奇怪。」

  韓岡雖然已經不是白馬知縣,他還是管著白馬縣中之事。這半年多來,趙頊擔心會干擾到韓岡安置流民,甚至沒有派一個知縣過去,硬是讓一個京畿大縣的邑宰之位空懸。雖然這也是為了安置流民,但他趙頊為此事破例,也是頂著議論的,他待韓岡可謂是不薄。

  藍元震很少聽到天子如此明白的稱讚一名官員,不過放到韓岡身上,也不至於讓他感到驚訝:「除了白馬縣外,開封其餘諸縣鎮,流民總數也不過五六千人,皆已得到安置,不至於為亂。」

  趙頊點了點頭,神色也放鬆了一點,他可不想在郊祀大典前鬧出事來。「前日朕下旨,招募在京流民去熙河、荊湖屯田,現在有多少人報名了?」

  「仍逗留在京的流民報名者為數眾多,不論是去熙河路的,還是去荊湖的。三日之中,都已經超過一千戶了。」藍元震知道他說的這些,天子肯定已經都從開封府界提點司的奏章中知道了,緊接著下去說道,「這兩千戶河北流民,皆是自願,並無一人被逼迫。」

  趙頊抬眼問道:「背井離鄉,他們就這麼放心?」

  「流民們都說詔書上有著官家的鮮紅大印,而且小韓提點也不會騙他們。」

  趙頊微微一笑。他做了多少年的皇帝了,近臣們說的話,他一定程度上還是能分辨出其中真偽。藍元震的前一句,是說著讓他開心罷了,後一句才是實話,且也有怕他對韓岡心生不滿的想法在。

  但趙頊可不是會嫉妒臣下得人心的天子,韓岡文臣,豈足為患:「朕亦曾聽聞,包拯任開封府,聞其上任,開封百姓人人喜樂,皆稱包侍制即至,一城百姓可以安居無憂。看來韓岡並不差他多少了。」
  
  「那是陛下慧眼識人。」藍元震說話,不改內侍阿諛奉承的聲口。

  但這也是趙頊喜歡聽到的,點了點頭:「韓岡這一年來的確是辛苦了,換作是別人,朕恐怕沒有那麼多好覺能睡!」

  他從御桌上拿起一本奏章,隨手翻了一下,嘆了一口氣:「馮京、呂惠卿還有王珪,都在開封城中坐著,想不到還不如在黃河北面的韓絳會看人。」

  注1:主僕關係,一旦定下,在古代社會真的是一輩子都洗脫不掉。比如後來的岳飛,他早年曾經在相州韓家做過莊客,也就是佃戶,到了他成為統軍主帥之後,見到韓家的人,也都是恭恭敬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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