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91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59
第29章 百慮救災傷(九)
  
  「薛師正好大的手筆!」

  政事堂中,呂惠卿拍著手,大讚著今天終於讓新黨一派揚眉吐氣的功臣。

  從未時開始,一輛輛滿載著綱糧的馬車沿著汴河,從南面抵達京城。最新的消息,抵京的雪橇車已有一百五十列之多。從已經點算出來的那一部分來推算,預計今天抵京的糧食數量當在兩萬五千石上下。

  這兩萬五千石糧食,就像王安石狠狠甩上來的一耳光,讓朝堂上下,所有摩拳擦掌、準備徹底掀翻王安石以及他追隨者的政敵們,頓時沒了言語。

  作為同判三司,曾布也為此而欣喜萬分。

  曾布如今已經開始展望王安石離任後他自己的定位。據他所知,呂惠卿也在考慮著這個問題。這段時間,呂惠卿與呂嘉問走得很近,有什麼盤算不問可知。市易務歸於三司管轄,但呂嘉問有事不是去找王安石,就是去找呂惠卿,從來不理他曾子宣這位三司總計。

  不過從新黨的共同利益上來說,曾布必然要支持今次的行動。否則倒臺的很可能不會是王安石,而是整個的新黨——究竟如何,還要去看天子的想法,但曾布絕不願意去賭這一把。

  「兩萬五千石!若是水運倒也罷了,誰能想到用馬車也能一日將如此之多的糧食運抵京城。」曾布輕鬆的笑著,多月來,這般輕鬆的心情已是難得一見。

  「稟同判。」剛剛抵京,就被提到中書來稟事的押運官小聲提醒著,「明天開始就不會有這麼多了。」
  
  王安石輕輕敲了敲桌案,就算沒有押運官說明,他也知道真實的情況——六路發運司每天都有報告送抵中書門下,而薛向也都有將內容更為詳盡的私函送到他的手中——如果不是薛向特意安排,抵京的糧食數量絕不會有今天這麼多。

  今天能一下有幾百列雪橇車抵達京師,是因為薛向刻意要引起朝野的轟動,故意調整了運送的時間,使得這些車輛歸併在同一天抵京。如果時間推移下去,每日抵京的雪橇車數量,就會恢復到正常的水平——大約一日八十輛到一百輛左右。

  「以一車額定一百五十石的運載量算過來,也就一萬二到一萬五千石上下。」押運官說著自己所掌握的數字。

  雖然比起今天的幾乎是打了個對折,但一萬兩千到一萬五千這個數字,也已經讓王安石喜出望外。不但是王安石,呂惠卿、曾布,以及聞訊而來的呂嘉問都是欣喜難耐。

  呂嘉問笑著,對著王安石:「自此之後,汴河的冬天不會再冷清了。」

  「自是如此。」王安石笑著點頭,又對押運官道:「再說說薛師正究竟是怎麼安排你們運輸糧綱的。」

  押運官立刻回道:「小人等出來時,都受了學士的嚴令。在路上一刻也不得停,就算其中有一節損壞,就直接將卸下來,留下人看管和修理,而車子繼續上路。到了每一天的落腳點後,也會將各車重新編組,恢復到一列四丈長、載重一百五十石的定額上。」

  聽說薛向的一番舉措,呂惠卿半開玩笑的說道:「薛師正如今的龍圖閣直學士做不久了。」

  王安石連連頷首,薛向的確是沒讓他失望:「當奏稟天子以獎譽之。」接著他又問道,「一路上可有什麼阻礙,道路的情況如何?」

  「回相公,如今汴河水都已經凍透了底,比起最好的官道還要平整,一點麻煩都沒有,跑起來輕快得很。就算冰道上有坑洞,以橇板的長度直接就跨過去了,很少會像車輪一樣陷下去。」

  汴河中的渠水正常的當是在六尺深,作為運河,河中的水源當然來自途經的各條河流。南段是長江來補水,過了洪澤後的中段是靠淮河,而過了宿州後的北段便是黃河。這幾段由於地勢高低不一,中間是靠著斗門注1來調節水深。到了冬天,連著黃河的河口為防冰凌,慣例都是要堵上。只要黃河河口不放水,從宿州到東京的這一段,殘留的底水就只有一尺到兩尺來深。

  今年冬天還特別的冷——冬天的時候,越晴的天往往就越冷——南方傳回來的災情報告說,洞庭湖都上了凍,沒法兒走船,在湖中東西二島上種橘的百姓,甚至因為糧食送不上去已經有人餓死。故而到了汴河這邊,更是早就給凍透了底。
  
  天時害人,有時也能助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老聃的話自有至理在其中。

  王安石聞言放鬆了一些,靠著椅背,笑著問道:「第一次走這條路應該很難吧?」

  「稟相公,今次領頭的都是老把式,雖然從來沒有在冰上走過,也只花了一兩天工夫就習慣了。其實跟路上走也差不多,穩著點就行了。」

  「這一路過來,雪橇車究竟壞了多少?」呂嘉問跟著發問。

  押運官道:「這新打造的雪橇車的確容易壞,壞得還不少。可這玩意兒也容易修,壞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在支腳和雪橇上。就算不是木匠,換根木條也不過就是敲著釘子而已,不算多難,只是將糧食搬上搬下要耗費人工罷了。」

  王安石一下坐直了身子:「那綱糧又有多少損耗?」

  押運官皺眉想了一下,道:「回相公的話,不算多,大概一成左右,跟均輸法實行前綱運的損失差不了多少。」

  王安石與呂惠卿對視一眼,各自都點了點頭,的確比他們預計的要好多了。

  均輸法實施前,運載糧食的綱船經常會在只有六尺深的汴河中莫名『遇浪翻沉』,或是『水侵舟上』,然後船上的糧食就由此飄沒。六百萬石綱糧外,還要加撥六十萬石。後來均輸法實行,加上薛向的鐵腕治理,路上的損失這才下降到百分之二、三。

  現在利用雪橇車運送綱糧的損失,雖然與均輸法實行前相等,但這一個新奇的運輸方式,主要損壞的是車,不是馬,更不是車上的糧食。薛向在六路發運司多年,等到他教訓發運司上下官吏,逐漸適應這一運輸方式,途中糧秣損失比例應該還會下降不少。

  該問的都問了,心中的問題都得到瞭解答,王安石抬手示意押運官離開,「好了!你下去先歇著去吧。今次爾等是辛苦了,改日朝廷必有封賞。」

  宰相的讚許和許諾,讓押運官大喜過望,磕了頭後,連聲謝著告退出去。

  雪橇車的運力,今天到京城的數額不能作為依據。但這個冬天都能保持如今日一半以上的水平。也就是說,大約是綱船運力的一半左右。於此同時,付出的人力、物力和資源,則是水運的三倍以上。只考慮成本,當然不合算,但如果加入政治方面的考量,這份代價就實在是太便宜了。

  王安石安心的長舒了一口氣,不枉他一直相信薛向的才能。

  兒子王雱從白馬縣回來後曾說,韓岡出主意的時候,多次擔心六路發運司無法組織起這樣大規模的運輸活動。但薛向從一個背景淺薄的蔭補官——乃是靠著祖父的恩蔭為官,其父寂寂無名——一路毫無阻絆的走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讓無數進士咬牙切齒卻只能暗自飲恨,他在治事上的才能,朝中首屈一指。所謂『計算無遺策,用心至到』。即便王安石拿自己來比較,也只能甘拜下風。

  王安石當日就知道,若說朝中有人能將此事做好,除了薛師正再無第二個人選。就算調了韓岡過來,他也差了薛向在六路發運司中的威望。他那個女婿是太小瞧人了!……不過說起智術,韓岡卻是絕不輸於薛向——

  「好了。」王安石雙眼一掃他的幾位得力下屬,「下面就按著既定的策略來做!」

  綱糧抵達京師的消息已經在開封府中傳開,百萬軍民昂首企盼。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朝廷已經在城中開始平價發售運抵京城的糧食,可是能買到這些糧食的普通百姓卻寥寥無幾,第一批抵京的綱糧,幾乎都被京城中的官宦人家給全數買走。

  中書為此兩天內連續發文六道,嚴令各處發售點,單人購糧的數額不許超過一鬥。但這個命令卻無濟於事,京城的糧價並沒有因此下降,甚至作為標誌的米價,反而又漲了五文上去。

  每天抵達京城的綱糧不斷,可已經是臘月十九,剩下的時間中,即便發運司上下都不放年假,能在年節前運抵東京的糧食也是十分有限。而天子,是絕不會允許斗米一百三十五文的價格一直維持到年節時。

  這一點,王安石知道、文武百官知道,糧商們也都清楚。雖然百姓們都在持幣觀望著,店中的糧食全都賣不出去,可糧商依然堅持將糧價維持在高位,定要逼迫王安石敞開常平倉!

  糧價居高不下,散放綱糧亦是全無用處,今日的朝會上,便有人跳了出來。一名御史當著天子百官,高聲質問著王安石,為什麼還不敞開常平倉!

  王安石容色平靜,在朝會上直面著文武百官的質疑,眼神如同太行山上的花崗石一般堅硬。

  當真他沒有招數了嗎?!

  中書五房檢正呂惠卿緩步出列,持笏向著趙頊一禮:「關於放糧平抑糧價一事,臣有一言請奏。」

  注1:斗門,就是船閘的古稱。在秦朝開鑿的靈渠上便有使用,而在宋代溝通了三大水系的汴河上,蓄水隔水的斗門已經是保持運河通航必不可少的部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0
第29章 百慮救災傷(十)

  「諸立,你可知現在白馬縣的糧價。」白馬縣衙的花廳中,韓岡問著垂手站在廳中央的衙中押司。

  諸立腰更彎了一點,謙卑的答道:「小人知道。」

  「眼下都已經是臘月十九,糧價卻還是一百三十五文一斗。再這樣下去,縣中百姓的年節可就沒法兒過了。」

  諸立保持著沉默,並不接口,等著韓岡繼續。

  「想必你也聽說了,如今南面的綱糧已經運抵東京城,不但在京中發賣,也會散給京畿諸縣。白馬縣這邊有一天三百石的定額。綱糧從東京運過來,也就接下來一兩天的事情,可以說糧價很快就要跌下去了。」

  「聽說是多虧了正言的發明。」

  「糧價既然要降,就不能讓其再漲上來。本縣有意發文,將白馬縣中的米價定為八十文一斗。為防有人為奸,一人一次只能購買一斗。諸立你是縣中最大的一家米行東主,不知你能不能當先做出個表率?」韓岡頓了一頓,又道,「……本官也不佔你便宜,只要你願意打這個頭,本官可以在你家明年的稅賦加以減免。而且賣出多少,等綱糧抵達後,我就補還給你多少。」

  諸立低下頭去,掩起臉上的冷笑,不讓韓岡和他的三位幕僚看到。

  白馬縣離著東京城有一百多里地,但諸立他與行會聯絡得勤力的很,消息日日傳遞往來。東京城眼下是什麼樣的情況,他心裡都有數。

  韓岡擔心縣中百姓過不好年,幾乎是強逼著自己給糧食降價。但諸立覺得這位年輕的白馬知縣,現在更要操心的應是他的岳父才是。

  發運司辛苦從南邊運來的糧食,大部分都給官戶買走了。幾處市易務賣糧的地方,都是排起了一里長的長隊。排上一天,就只能買上一斗糧,百姓原本的期待都化成了怨氣,可是眼見著就要爆發了。

  不過就是因為王安石現在已經陷入絕境,諸立才不會蠢到跟韓岡硬頂。別看此時韓岡和顏悅色,好言好語。如果自己不點頭,保不準王相公的好女婿就會用上強硬的手段,以維護自家的威信。要是在快成功的時候,被當成殺給猴子看的雞,那未免就太冤了一點。

  低頭彎腰,拱手行禮,諸立畢恭畢敬、老老實實的說道:「正言說什麼,小人就做什麼。正言讓小人將糧價降下來,小人回去後就就將水牌全改了,一陌一斗。」

  一陌是七十八文,比起韓岡的要求還低了兩文。諸立此舉可謂是老實聽話。

  但將店裡的存糧低價賣光又如何?諸立根本就不在意!

  他早就將手頭上的大多數糧食都存放在鄉下的莊子上,以待明年開春——基本上糧商們都是將糧倉放在城外,要是全囤於城中,別的不說,這租地存糧的地皮錢就要吞吃很大的一部分利潤——老實聽命的賣光了店中的幾百石米面,不信韓岡還能有藉口去他莊子上抄家去!至於補還什麼的,有最好,若是沒有,看看韓岡還有臉再對自己要求什麼。

  而韓岡似乎沒有看出來諸立的小心思,對他的回答很是滿意:「如此最好,還望你盡快施行。」

  諸立恭聲答諾,告辭退了下去。

  看著諸立離開的背影,方興立刻轉過身來:「正言,諸立答應得如此爽快,其中必然有詐!」

  韓岡嘴角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但眼神冷得如同廳外池塘中的寒冰:「這一點我當然知道。」

  陽奉陰違的事誰不會做,就算不違背自己的命令,韓岡也能為諸立想出許多變通的辦法。

  「看正言的樣子已經是胸有成竹,想必對此局面早有所料,也做好了應對了吧?」魏平真微微一笑,問著韓岡,方興和游醇都望了過來。

  韓岡點頭:「是有些措施,日前王元澤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就此商議過。」

  現在京城糧價的問題很麻煩。在糧商們賣力的做著絆腳石的時候,想要趕在年節前將糧價降下去,就必須一口氣放出大量存糧。

  大災還在延續,加上一直以來的徘徊在高位的糧價,哪家哪戶不擔心日後斷糧,都想多買一些存在家裡。雖然一天一萬五千石的數額,用來供給百萬軍民其實勉強也夠了,但架不住人人都想多買一點。
  
  韓岡為此估算過——也讓魏平真算過——想要用賣糧來平抑糧價,少說也要一下散出百萬石儲備糧,甚至兩百萬石,這樣才能將高高在上的糧價一下打垮。如現在這般細水長流式的零賣,根本無濟於事。東京軍民百萬,官戶買一點、富戶買一點,貧戶再買一點,一天一兩萬石轉眼就瓜分干凈了。

  所以有著宗室撐腰的糧商們,能穩如泰山的將糧價保持在高位上,就是在逼著王安石開常平倉。常平倉一旦敞開,他們立刻就會降價。

  不過對於眼前的窘境,王安石、王雱、韓岡,還有新黨一眾,都不是沒有預計過。相應的應對招數,皆有所準備。

  官與商之間的爭鬥延續了幾千年。官員遇上的並不一定都是沒有後臺背景的商人,官商才是最為普遍的情況。怎麼化解有著宗室背景的商人們的攻擊,新黨自然有著未雨綢繆的計劃。韓岡對諸立的一番話,也不過是計劃中的一環罷了。

  對上三對好奇的目光,韓岡笑了一笑,「這時候也不用瞞著你們了。辦法很簡單,就是將所有運抵京城的綱糧都平價賣給糧商,由他們轉售。」

  ……好讓絆腳石不再成為絆腳石。

  ……………………

  「賣給糧商?!」
  
  呂惠卿此言一出,頓時滿堂大嘩。雖然有朝規在上,許多官員都忍不住發出低低的驚訝。

  御史中丞鄧綰霍然起立,從他位於殿門後的小交椅上站起來,惡狠狠地一掃殿中,「君前何敢喧嘩!?當知失儀之罪!」

  也只有繩糾百官的御史可以在朝會上大聲插話,彈壓眾官。

  御史臺長一怒之威,殿上頓時安靜了下來。但人們心中的疑惑卻難以消弭。

  只聽呂惠卿繼續說道:「如今百姓欲購官糧,只有幾處可去,往往要自朝至晚,方能買到一斗。如此糧價如何能降。所以以微臣之見,不如命市易務將新近上運的綱糧以七十文一斗賣與糧商。而將東京內外的米價一律定為八十文一斗。此十文的差別,便是給付糧商的代售之費。」

  這是妥協!這是退讓!

  聽到呂惠卿的一番建議之後,每一位大臣都是如此在想。看到沒辦法將糧價打壓下去,王安石為保權位,便去賣好那些奸商!

  一斗讓利十文,一石就讓利百文,每天的一萬五千石那就是一千五百貫,如果持續兩個月差不多接近十萬貫。王安石授意呂惠卿將十萬貫全送給糧商,拿著朝廷的錢財來買下這一干與宗室勾結的奸商不再發難!

  立刻就有人站出來,「坐視奸商盤剝百姓而不制,反與其同流合污。此乃奸邪之舉!」

  就連馮京一時間也疑惑起來,『王安石這是要跟糧商們媾和?!』

  『此乃與虎謀皮!』吳充暗自搖頭,不意王安石如此不智。十萬貫爭如百萬貫?恐怕糧食落到那些奸商手中,就由不得王安石來做主了。
  
  但他們將視線投往站在最前面的王安石身上,嚴肅沉重的一如既往。原本的判斷卻漸漸動搖,這根本不符合王安石的為人!

  忽然他們心中閃過一絲明悟:『難道……』

  ……………………

  聽韓岡說完,一陣靜默之後,魏平真突然嘆道:「王相公和正言的這一番謀劃,甚有深意啊!」

  游醇和方興都點著頭,完全同意魏平真的說法。幾個月的相處,使得三人已經瞭解韓岡的脾性,知道他絕不會向糧商們低頭服輸。具體會怎麼做,他們其實已經可以猜測得出來了。

  韓岡笑道:「如此作為,也只是為了四個字而已。」

  游醇立刻問道:「可是仁至義盡?」

  「是欲取先與吧?」方興說道。

  魏平真沉聲道:「乃是驕兵之計。」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卻不正面回答誰對誰錯,「很快答案就會揭曉,三位還是拭目以待吧!不管怎麼說,既然那一乾糧商挑起了戰爭,就只有你死我活一個結果。」

  韓岡雖然語帶笑意,但說得內容卻讓魏平真三人彷彿有一陣寒流來襲。

  ——韓岡竟然將糧價之爭定義為戰爭!
  
  韓岡在這次反擊的計劃中,所起的作用絕對不小。他說的話,基本上就可以說是王安石的意思。既然是戰爭,那就如韓岡方纔所言,結果只有你死我活!這代表著王安石,絕不會對糧商們寬縱半分。

  天色將晚,韓岡送了魏平真三人離開,又回到花廳中坐下。他們的回答其實都沾邊,但只是對所用手段的評價,並沒有說到本質。

  寧靜的花廳中,火盆內的木炭燃著幽藍的火光。偶爾有木炭在火中辟啪一聲,除此之外再無雜音,只有韓岡的聲音低低:「其實裹挾民意更恰當一點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1
第29章 百慮救災傷(11)

  退朝之後,只用了一個時辰,呂惠卿在朝中的發言,以及得到天子允許的結果,就已經傳到了糧行會所之中。

  聽到這個消息,大行首金平的臉色全都變了,其他幾個行首也幾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既然朝廷將售糧的權力轉交給自己,又給了每斗十文的差價作為補貼,他們就再沒有高價賣糧的權力。如果還想堅持著一斗一百三十五文的價格,那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罰酒,天子和朝堂絕不會容忍。

  但關鍵的問題還不在這裡,而是潛藏在背後的王安石的真實用心。

  金平手腳冰寒,從沒想過王安石下手竟然這般狠辣,過去一百多年,什麼時候將刀子揮到宗親們的頭上?就算過去王安石強行推行宗室法,也只是砍俸祿,砍親緣,沒說要砍人頭的,所以自家才會有恃無恐。但王安石指使呂惠卿在朝會上出此提議,分明是要他們這群糧商的小命。

  腦中暈眩不已,金平眼前一陣發黑。無窮無盡的悔恨湧上心頭。本來看著還有十天就到年底,成功就在眼前,只想著再拖上兩日,並不會有什麼大礙,拖不起的是王安石才對。卻完全沒有想到這麼一拖,竟然就要將自己的小命給拖沒了。

  金平能推斷出來的,大部分行首都能推斷出來,一個個便如喪考妣,失魂落魄。但還是有人沒有看明白王安石的險噁心意:「將王相公給的米麥賣完便關門就是了,怕個什麼?」
  
  「哪有那般簡單?!」金平噗的一口血竟然真的給吐了出來了,唇齒間鮮紅一片,面色猙獰。顫抖的手指猶然指著那名蠢貨,「你說賣完了就賣完了,到時候擠在門前的百姓誰會相信?鬧出事來,你說王安石敢不敢將所有的罪名栽到我們身上?!到時候,誰還能保著自己的項上人頭?!」

  這一下,每一個人都明白了王安石的心狠手辣——變法的拗相公如何會按著舊時的規矩來?

  「那……那該怎麼辦?」

  「放開所有的倉庫……」金平心頭火燒火燎的直喘氣,勉力的說著,「有多少就賣多少,身家性命要緊!」

  從詔令公佈的當天開始,東京城中的每一家糧店前,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官府運來的糧食被一掃而空,而剛剛買到米的百姓,將之送回家後,轉而又排到了隊列最後。許多人排了一次又一次,眼下的旱災人們都看在眼中,就算家裡只有兩口子,也恨不得囤上七八石夠吃一年的糧食。這一份需求,即便是為官府代售的糧食和店中的庫存都加起來也供給不了。

  很快,大大小小的糧店門前的隊伍就停止了移動,前兩日還傲氣逼人,用眼角瞥人的糧店掌櫃和夥計們卻不敢掛出了售罄的水牌,紛紛出來,陪著笑臉勸告正在排隊的客人:「各位,小店的米面現在都已經賣光了,還請少待片刻,要不過一陣子再來也行。」

  可是有人不買賬,尤其是在隊伍中排到快到自己的時候,竟然被告知已經賣光了的人們更是火冒三丈:「這兩個月,你們也賺夠錢了。現在王相公為了讓你們講點良心,又貼了多少買路錢,你們還想怎麼樣?!囤著糧不賣,當真要俺們身上的錢都刮光嗎?!」

  王安石跟宗室那是死對頭,東京城裡有誰不知?京城百姓說起政治秘聞來,比起外地的官員都要門清。在無法降下東京糧價的情況下,王安石將糧食交給東京糧行來轉售,人們都道這是宰相為了不動用常平倉而向糧商們認輸了。糧價由此而降,但降下來的米面依然難以買到。原本對王安石的怨恨,這下全都轉移到糧商們的身上。

  「只是一時還來不及運,」米店的掌櫃盡力分辨著,「還請各位少待一陣,運糧的車子一會兒就到了。」

  「拖延時間誰不會做?哪個又會信你們?!等你們一次十幾石,一次十幾石的將糧運來,俺們要買到過年的米,都要等到明年上元節了!」

  沒有哪家糧店的存貨能完全滿足百姓們的需求,而百姓的耐心卻在這兩個月的物價騰飛中給消磨得一干二凈。想要將足夠的糧食運到城中,糧商們已經發動手上所有的運力,但對於所有在糧店前排隊的百姓們來說,卻全然是杯水車薪。

  也便如此,同樣的爭吵就出現在每一間糧店前,甚至有幾間糧店還發生了民眾衝入店中打砸的情況。

  不管是糧店裡的存糧是真的賣光,還是假的賣光,只要百姓有所不滿,即便僅僅是在糧店之前喧嘩,落到有心人手中,也足以釘死糧商們的罪名。而百姓們的不滿,卻是怎麼也無法避免的。

  先是災情引得糧價高漲,等到南方糧至,糧價卻還是下不來。先給個期待,然後又是一盆冷水,一次、二次,這怨氣就是越積越重。由於王雱、韓岡的策略,民眾的怨氣已經成功轉嫁到糧商們身上,不像針對朝廷那般讓人會覺得心裡有忌諱。百姓將心中的不滿宣洩出來,這件事豈能避免?

  「依仗裙帶之勢,恣意取財,以至於民怨沸騰,如鼎中湯滾,難以遏抑。」在天子面前,王安石厲聲說道:「京師不穩,天下難安。金平等一干在官糧商以一己之利,致使京中民亂。當追奪其人出身以來文字,重治其罪,以儆傚尤!」

  糧商們哪還有什麼可以辯解的?

  物價高漲致使百姓不安那是實打實的,他們高價賣糧也是實打實的,罪名洗都洗不掉。當他們沒有在綱糧抵京後的第一時間將糧價降下來,他們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

  此案一出,連續兩月物價高漲的罪過,便由糧商們全盤承受。王安石身上背負的民怨則散去了不少。

  面對東京糧商這一個堵在路前的絆腳石,王安石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就是用海一般多的糧食淹過去,另一條路就很簡單,直接將絆腳石給挖掉。

  王安石變不出糧食。直接開常平倉賣糧那是不可能的——韓岡也知道,後世曾經發生過的那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勝利的一方是靠著極端充沛的資源才做到的。

  能選擇的當然只有第二條路。這個方案,早在開始準備利用雪橇車從南方運糧進京時就已經決定了下來。由王雱起頭,韓岡則進行修改和完善——王雱,乃至如今朝中所有的官員,都有一個很大的缺點,或者說歷史侷限性,就是不敢發動群眾,而韓岡則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另一方面,由於年齡以及性格的因素,不論韓岡,還是王雱,對於官場上的規則都沒有多少忌諱。都喜歡將敵人一棒子打死,而不是你來我往的糾纏。

  原本的情況,直接處置糧商是不可行的。看著百姓身處物價飛漲的困境,宰相卻不開常平倉平抑糧價,反而逼著糧商低價販賣,道理上怎麼都說不過去!

  自身不正,如何能服眾?此事如何又能做到名正言順?——在過去的百年裡,都是先由朝廷大舉放糧,然後再嚴令糧商降價,哪有硬來的先例——糧商們的後臺都不會心服口服,必然有的鬧騰。而且這等粗暴的做法就算糧商們不能硬頂,也能軟著將之拖延。

  但當南面的糧食入京後就不一樣了。此前所有的人都是用民生、民心為藉口來攻擊王安石,百姓們的怨恨都由不肯開倉放糧的宰相承擔。可綱糧抵京後,糧商還不立刻降價,背離民心的已經變成了他們。所以王安石要做的,就是徹底的將身上的怨恨丟給糧商,將自己給摘出去。

  使怨有所歸,這一次爭得就是大義的名分!

  輕易的說服了天子——趙頊其實也對不斷挖著大宋根基的親戚們厭煩透了,有了能搪塞祖母和母親的藉口,當然只會點頭——朝廷對於糧商們的處理速度便是極快。

  臘月二十三,天子下詔,根究東京糧行囤積居奇、戕害生民的不法之舉。
  
  臘月二十四,東京糧行自大行首金平以下總計三十七家糧商就同時抄家,查抄並沒入官庫的糧食不計其數,有傳言說甚至接近百萬石。

  臘月二十五,開封府、審刑院、御史臺在天子嚴令下,放棄休假,展開三堂會審。

  臘月二十六,在京諸倉敞開賣糧,以七十八文一斗的價格一次投放市場超過百萬石,並且不再限制購糧數量,東京百姓聚集宣德門前山呼萬歲。

  同一時刻,韓岡踏進縣衙前庭:「開封勢力最大的行會完了。」

  昨夜東京城那邊傳過來的消息,糧行行首們被羈押後,他們的縣主夫人曾想到宮中哭訴,卻被曹太皇和高太后拒之門外,據說連她們也在株連之列,一個都別想逃過。

  「不知會怎麼判了,可不能輕了!」游醇對商人們全無好感,對於囤積居奇的糧商們的下獄治罪拍手叫好。

  「大概明年才會有判決,不過領頭的幾個當是絞刑無疑,其他則是流放,是否罪及全家那就要看天子的心情了。」

  韓岡說著,腳步突的一頓,諸立竟然就跪在屏門前。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2
第29章 百慮救災傷(12)

  跪在通往前庭的屏門前的白馬縣押司,在冬日的寒風中凍得臉色鐵青,鬍鬚上綴滿了白霜。又沒有戴帽,花白的頭髮也曝露在風中,一絲一縷的亂髮隨風飄著,看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這已是諸立在縣衙中前下跪的第三天。當天子下詔根究糧商不法之舉的次日,諸立就跑來向韓岡請罪。但韓岡一直沒有理他,任憑他清晨來、夜中去,連著跪了三日。

  三天來,在縣衙中進進出出的人不少,都看到諸立跪地。縣中百姓紛紛在議論,縣尊是不是要拿諸家開刀。開封那邊的事,白馬縣中百姓也都聽說了,諸立本就是跟那些被捉將起來的奸商們混在一起的。王相公的女婿要動手,當然不會放過諸立。

  此前高價賣糧,諸立的確招了不少怨恨。但後來趕在天子詔令之前降價售糧,人們也都看在眼裡。現在看著他五十歲的人在寒風中連跪了三天,老百姓心腸軟的居多,外面的輿論都對他都有了一點同情。

  今天,韓岡並沒有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去,終於停下了腳步。低頭看了他後腦勺半天,開口問道:「你家還有多少存糧?」

  終於等到韓岡開口,諸立心頭一鬆,身子便搖搖欲墜。用著最後一份精力,強自保持著心中的鎮定,不敢有絲毫隱瞞的老實回答道:「有兩萬一千餘石。」

  這個數字讓周圍的衙役和韓岡身後的三名幕僚都忍不住一聲驚呼,縣中的倉儲也不過是這個數字的兩倍而已。深藏兩萬石,諸家的確是在囤積居奇。

  「都拿出來捐個官!」韓岡丟下一句後,就轉身離開。

  穿著一對厚底官靴的腳從眼前移走,諸立渾身的力氣消失得一干二斤,一下癱軟的坐在了地上。一直躲在一邊的兩個弟弟立刻跑上前來,緊張的問道:「大哥,怎麼樣了?」

  諸立只是點頭,興奮和放鬆讓他的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保住了,保住了。」

  捐出兩萬一千石雖然肉痛,但換算成如今的米價其實也不過是兩萬多貫而已,諸家還負擔得起。用這份錢買下全家的安穩,怎麼都是合算的。

  要是韓岡一本奏將上去,說白馬縣吏諸立『賦性奸猾,囤積漁利』,那被捉進大獄的三十七家糧商之後,就要再多添一個白馬諸立,一家老小全都要完蛋。

  而見到諸立點頭,諸霖兩人也都軟了腳。幾天來他們夜夜都做著噩夢,每次都是從身死族滅的結局中驚醒。現在韓岡終於鬆了口,好歹也能睡安穩了一些。

  三名幕僚緊追在韓岡身後,只有游醇皺眉問著:「為什麼要放過這個奸商。」

  韓岡回頭看看三人,方興和魏平真全無訝色。看來這兩人已經知道自己的心意。自家讓諸立跪在這邊三天都不加理會,其實已經可以看出他無意治罪,否則第一天就可以將其下獄。只有游醇年輕,沒有看出來其中的門道。

  韓岡輕笑道:「大魚小魚都已經入網,有沒有蝦其實也無所謂了。」見著游醇要爭辯,他又接下去說道:「再說前面還沒事發的時候,我讓他降價他也聽命降價了。不管諸立當時轉著什麼心思,至少沒在行動上給我弄鬼作祟。且既然早在詔令出臺前,諸立就已經降價售糧,再處置他就有點說不過去,罪名加到他身上也有些勉強。」

  從心底來講,韓岡其實也是想順手將諸立一起給掃進去,當初吩咐他降價售糧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一份算計在內其中。但天子下旨清辦糧商的時間比預計的遲了兩天,這使得遵照韓岡吩咐、平價販售米面的諸立『囤積居奇、至使民變』的罪名就很難成立了。

  如果強要將其弄進獄中,用的藉口就會顯得太勉強。到時候,這反而就會成為對手反擊的一個突破口。被人以一點攻其餘,審理其他糧商的時候,就少不了麻煩了——其實這也是後世許多案子中,將人另案處理的重要原因之一——現在也只能放其一條生路。想想,自己前些日也的確性急了一點。

  韓岡走進大堂中,接著又道:「也是諸立足夠聰明,三天來只是一個人跪著。要是諸家的三兄弟一起來跪,我也只有將他械送大獄了。」

  若是連著兩位趙家的女婿來跪著求饒,其行徑就等同於威脅,韓岡若不拿他們往死裡辦,那才叫有鬼。諸立並沒有這麼做,而是將姿態放到最低。在縣衙中總是以強硬姿態現身的諸押司,腰骨如今軟起來,也是跟麵條一般。

  「不過就此放過他也太便宜了。」游醇依然耿耿於懷。

  「所以正言讓他跪了三天。」魏平真道:「如果不是這一跪,正言放過他也會有些議論。」

  方興跟著道:「何況正言已經將他趕出了縣衙,又挖了他的根,放過他也就跟放過一條死狗一樣,無甚大礙了。」

  游醇先是一愣,然後一下恍然,接著卻又憂心沖衝起來:「就怕他有官身後,就盤剝百姓,將入粟的花銷全都賺回來。」

  魏平真眼睛一翻,笑著反問:「有官身就會有差遣嗎?」

  游醇張口結舌,而方興也呼呼的笑了起來。大宋的官員數目是實闕的數倍之多,有多少官兒一輩子能輪上一個好差遣?

  韓岡讓諸立拿了家中所有糧食出來捐官,絕對是一個懲罰——納粟捐官,得到官位都很小,也沒有晉陞的空間,而且還容易被歧視,得差遣極難,一個肥差則更是難上加難,所以很少有人這麼做。正常情況下,都是花錢娶個宗親回來,從此有官位有靠山——而且當諸立有了官身之後,就不可能再做吏員了。

  諸立雖然幫著兩個弟弟娶了宗女,掙了兩個裙帶官回來,但自己卻一直保持著無官一身輕的狀態,不是他做不了官,而是在衙門裡的利益太大了,捨不得去做官。但現在被韓岡硬逼著買下一個不想要的官身,攢了三十年才在白馬縣積攢下來的影響力,轉頭就會化為泡影。

  影響力,是威望、權位和人脈的綜合。諸立的聲威、地位和人脈關係,都是靠著他在縣衙中做了三十年押司而漸漸聚來。現在職位不存,而且還是因為高價賣糧的緣故,而被知縣處罰,他的威望從此不再,地位無存,人脈當然也不可能再保住。這還不如直接捐出來修橋鋪路來得好,至少那還能攢點陰德、聚些人望,為子孫後代留點餘蔭。

  而諸立一去,縣衙胥吏中就再無人敢陰私作祟。本來被諸立壓著的胡二等人就算上臺來,也都要對韓岡低眉順眼,不敢有所依違。縣中上下如臂使指,應付起明年的大災,韓岡便又多了一份把握。

  ……………………

  「這是在玩火啊!」

  文彥博將邸報一下丟到了幾案上,王安石處理糧商們的手段,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妙的味道。
  
  士大夫們沒一個能看得上那群攀附著天子,吮吸百姓膏血的裙帶官。他們的死活根本不會放在文彥博的心上。只是王安石將他們置於死地的手段,讓文彥博深感不安——他竟然是挑撥民意!

  在文彥博看來,王安石做得實在有些太過頭了。

  雖然大臣們為國事而上書時,都少不了帶上民心、民意,皆作出一副為民請命的架勢。可真要說起將百姓們鼓動起來做事,沒有一個會答應。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個道理有誰不知?民眾的聚集,對於統治者來說就代表著危險。

  禁淫祀,禁邪.教,推行禮法,宣揚綱常,讓治下百姓循規蹈矩,這才是官員們該做的事。

  文彥博當年能做上宰相,乃是靠了剿滅貝州王則煽動起來的彌勒教之亂。被煽動起來的百姓有多麼恐怖,文彥博比誰都清楚。那些被邪.教蠱惑了的教眾,一個個如同瘋子一般不顧生死。要不然王則坐困愁城,只佔據著小小的一座貝州城,竟然讓朝廷的十萬大軍圍攻了數月之久,最後靠著挖掘地道方才破城。

  王安石處置糧商們的手法看似痛快淋漓,可這等煽動的手段如果用錯了地方,帶來的後果必然不堪設想。

  但文彥博知道,王安石已經渡過了這一關。裹挾民意之後,如今的宰相已經重新樹立起自己的形象。同時在三十七名糧商手中抄沒的糧食有一百三十萬石之多,而田地、銀錢還未統計。這一大案,算的是開國以來凈賺最多的一樁案子。對於天子、朝堂來說,多了這些糧食,應對起明年的災情更多了一份把握。

  現在的情況下,甚至連攻擊王安石都難。也只有盼著大旱繼續下去,才能用天人感應的道理,以及源源不斷的流民,將其逐出政事堂——雖然這也算是靠著民心民意,但煽動和利用是兩碼事,文彥博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不過糧商們落得如此下場,京城的豪商們恐怕都要起著兔死狐悲之心。王安石此前已經通過均輸法和市易法徹底與豪商們對立起來,這一次下手又如此狠辣,試問哪一家豪商不擔心日後王安石會食髓知味,找藉口將他們滅門了。

  恐懼心能讓人發瘋,文彥博……深悉這一點。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3
第30章 眾論何曾一(一)

  韓岡一覺醒來,頭還有些酒後的昏沉。

  睜開眼睛,一張熟悉的俏臉就在眼前。淺褐色的雙瞳透著濃濃的情意:「三哥哥,你醒了。」

  緊接著艷冠群芳的面容也出現在視線中。舊日教坊司中的花魁今天為了新年精心裝扮過,薄施脂粉,唇朱眉翠,一見就讓人迷醉。

  昨夜除夕,一家人都在正屋中守歲,但出去看人了鞭炮煙花回來坐下來沒多久,韓岡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天色都已經大亮。

  韓岡坐起身子,看看身上的衣服,都已經被換過了,搖搖頭自嘲的笑道:「糊里糊塗都到了新年了。」

  周南笑著:「官人沉得很,倒讓我們姐妹累了好半天。」

  「南娘姐姐說的沒錯,三哥哥還不給換,費了好多力氣。」雲娘帶著嗔意嬌聲說著,似是抱怨。

  「怎麼平日夜中不嫌我沉?」韓岡調侃著。

  周南、雲娘臉一下變得發燙,韓岡厚著臉皮能說出這等葷話,她們臉皮卻薄得很,根本應付不了。

  笑了一笑,側過臉,就在自己身邊王旖沉沉睡著。韓家的主母現在有了身孕,就在過年的前兩天剛剛被診斷出來的。孕婦不耐熬夜,早早的就睡了,現在也沒有醒。

  王旖懷了孕,雲娘那邊韓岡也是在一直努力著。至於周南和素心兩女,韓岡與她們度夜時都是算著安全期,儘量錯開時間。用著的是最粗陋的避孕法,卻是奇蹟一般的沒有出任何意外。雖然如今當真是多子多福,韓岡也希望能多有幾個兒女、。但連續生子太耗元氣,韓岡覺得她們還是歇個兩年再說。

  蹬蹬的幾聲腳步向,嚴素心親自端著早餐進了屋來:「官人,醒了沒有。」

  周南、雲娘立刻起身幫著放下托盤,韓岡笑道:「早就醒了!」

  說著從榻上下來,王旖也被他的動作給驚醒了,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問著是什麼時候了。

  韓岡回身將被子給她蓋好:「早著呢,多睡一會兒。」

  「官人才要多歇上一歇才是,昨天到了晚上才從城外回來。」王旖的話中有些幽怨,更多的是心疼,韓岡作為知縣,實在是太忙了一點。

  「城外已經安排好了,這幾天還是能好好的歇上一歇的。」

  在京的官員要參加元旦大朝會,韓岡身在地方,就沒有那麼多麻煩事。印也封了,事也沒了。將對於旱情的憂慮放在一邊,照規矩享受著年假。

  話是這麼說,但趕在年節前,還是有了一批流民渡河而來。為了安排他們住下,韓岡也是辛苦了兩天。因為是正好是年節前的兩日,人人盼著回家過年。韓岡知道自己要不以身作則,即便有他的聲威壓著,也必然是人人懈怠,最後這幾百流民中多半會有人凍餓而死。

  韓岡也有想過先任由手下的吏員懈怠,等出了事,自己正好可以趁機再整頓一番。以便到了春來最關鍵的時候,不至於有人敢於疏忽大意。但這也只是想一想而已。韓岡雖然早就是滿手血腥,並不在意人命,但犧牲無辜之人的事他卻是要儘可能地避免,這是原則性的問題,韓岡一向認為做人要有最基本的底限,不會去觸動和突破。

  兩個奶媽這時抱著奎官和金娘過來給韓岡拜年。小孩子長得也快,一年多的時間,一兒一女都開始學說話、學走路了。不過除了叫人,其他話還是沒學會。

  大兒子叫了韓岡一聲,就閉上眼睛繼續睡了。而活潑的金娘則精力充沛得很,喊著爹爹,張著小手要韓岡來抱。

  韓岡探手將女兒抱過來,小臉粉嫩,很開心的笑著。從年頭上算,自己在這個時代已經經歷了六年,而算真實的時間,也有四年多了。欣喜的看著女兒的笑臉,韓岡忽而發覺,自己好像已經徹底地融入了這個時代。

  「給李家叔叔的信也要早點寫好。過兩天,叔叔派來的親隨就要回荊南去了。」王旖提醒著丈夫。
  
  「嗯。」韓岡點了點頭,「回禮也要準備好。」

  就在年節前,李信寫了信來,問候了韓岡這位表弟。李信在荊湖戰場上表現突出,在章惇麾下屢立功績。李家嫡傳的擲矛之術,在荊蠻中的頭目將領中所向披靡。短短時間,李信就已經在荊蠻部族之中立下了赫赫聲威。

  武將陞官的速度從來都是能讓文官悲憤不已,李信在荊南打了一年半的仗,期間得了章惇多次力薦和請功,本官就已經一再躍升為從七品的供備庫副使,雖然是四十階諸司使副中的最末一階,但也已經代表李信成為了大宋為數不多的中層將領中的一員。現在他在荊南做著都巡檢,日後憑著戰功,繼續晉陞也是情理中事。

  對於李信的連續陞遷,韓岡從心底裡為他感到高興。沒有家世上的背景,要營造出家族在地方上的勢力其實很耗時間,現在多了一個善戰的表兄李信,韓家在關西的地位會更快穩固起來。

  在家中輕輕鬆鬆的度過了四天。到了初五,便是立春。

  立春勸農,皇帝籍田,官吏鞭牛,向上天祈求今年的農事平安。此乃是農業社會一年中最為緊要的大事。從宮中到州縣,上至天子,下至小吏,都不能隨意逃席。韓岡作為一縣之長,百里之侯,當然也少不了要上陣。

  立春的這一天清早,一頭用泥塑起,塗了彩繪的春牛便已經擺放在縣衙前,旁邊的還有泥塑的農夫和農具。

  當晨曦的陽光從東面的城墻上剛剛露出頭來的時候,韓岡身穿朝服,帶領著縣中官吏,自正門步出縣衙。當他看到衙門前的幾具泥胎雕像,彷彿一瞬間又回到了四年前。

  熙寧二年的臘月廿一,比年節早了十天到來的立春。當時就要啟程的韓岡,在秦州旁觀著李師中帶領一眾官員舉著五彩棒鞭打春牛。而如今,四年後的今天,他韓岡則親自上陣。

  擺在自己面前的泥塑春牛,其手藝水平,遠不如韓岡當年所見那般活靈活現、惟妙惟肖,顯得生硬無比。能與鄜州田家嫡傳相媲美的高手,當然不是隨隨便便能找得到。

  所謂時過境遷,當年在秦州製作春牛的工匠田計,現在靠著為天子製作沙盤,早就有了一個官身。而曾與自己並肩站著的王雱、王舜臣等人,如今天各一方,卻都已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

  讀了請游醇所作的祭文,在香燭上點火燒了,韓岡接著拿起五色絲纏起的彩棒,繞了春牛一圈,然後在臀後虛虛抽了三下,這就算是禮成。

  下面的縣丞、縣尉、監鎮、監稅等縣中官員則緊接著上來,排著隊繞圈揮鞭。

  在這過程中,一隊樂班吹吹打打,奏著歡快的曲子,不過周圍圍觀的人群中,氣氛則是越來越緊繃,彷彿夏日已經佔了半幅天空的雷雲,下一刻就會有狂風暴雨、雷霆閃電。

  今年鞭牛祭春的圍觀者男女老少數百上千。在外圍,還有商販擠在人群中,販賣著他們貨欄中的泥塑小春牛。但擠在最前面的則各個都是精悍健壯,摩拳擦掌兩眼盯著春牛,灼灼的似乎發著餓狼望羊的綠光。

  韓岡看著便是暗嘆一聲,越是災傷之年,百姓對祭祀也就越是虔誠。為了爭奪一塊來自於春牛的泥土,使得家中田地今年能有個好收成,讓災害不至於延續一年,恐怕他們都會將吃奶的力氣全都使了出來。

  當最後一名官員鞭牛之後,贊禮官高聲宣佈。樂班的伴奏,也在猛地飆起的高音中嘎然而止。

  隨即轟然一聲響,圍著春牛的上百群狼一擁而上,如同長河浪起,頓時掩蓋了五彩斑斕的泥牛。無數支手臂常常探出,將一匹與真牛大小相彷彿的泥塑春牛碎屍萬段,分搶了個干凈。一眨眼的功夫,春牛不見蹤影,而原本用來祭祀的場地,則已經變成了多人亂鬥的角鬥場。

  鞭牛之後的場面,與韓岡四年前見到的也沒有多少去區別,而且更瘋狂。一開始還是爭搶著能致田地豐收的春牛泥塊,但到了後面,有些人火氣上來後,都忘記了一開始的目的,而當真跟對手廝打起來。雖然不在典禮的節目表之內,但也是每年慣例要上演的壓軸好戲。觀者如堵,叫好聲不絕於耳。

  不過這樣一場毆鬥不會延續,一見其中有人見血,一群縣中聽候使喚的弓手便同樣一擁而上,將仍在爭搶廝打中的壯漢們驅散開,而將場中受傷的漢子抬了出來,沒大礙的訓了兩句讓其回家,而傷筋動骨的則是有著來自於療養院,聽命隨侍在一邊的跌打醫生來治療。

  年年都會發生的事,衙役、弓手們都知道該如何應付。只是今年特別激烈,事後得到消息說有十幾人骨折,倍於往年。

  爭奪春牛,代表著立春儀式的結束。都已經是立春,從曆法上,冬天已經過去。而這個十幾年來應該是最冷的冬天,京畿這邊卻是一場雪也沒下。

  旱災依然還在延續,艱難才剛剛開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4
第30章 眾論何曾一(二)

  以雷霆手段一舉鏟掉了絆腳石,同時將民怨轉嫁給一乾糧商,王安石在京城和朝堂重新確立了地位和聲望。他的相位,一時間不會再動搖。原本想看著他笑話,準備攜起手來將其請出東京城的一干人等,也都偃旗息鼓,一個個都安分了起來——反正河北京畿的旱災還在繼續,今年的肯定是要絕收,到時候再出手也不遲。

  只是被王安石所擊敗的糧商,卻都不是讓人省心的貨色,差不多各個都能與趙頊攀上親。雖然捲著民意一股腦的鼓動天子將他們給捉了起來,但如今事情稍定,麻煩也便來了。

  宗室也分遠近。絕大部分的糧商,他們娶的縣主、宗女,與天子的關係都不算很近,只是在大宗正寺有個名字罷了。可是其中一人的身份,卻讓趙頊聽說之後,都會感到棘手,更別說王安石、呂惠卿他們。

  「糧行行首高揚的兒子娶得竟是臨汝侯的女兒!」

  說話時,呂嘉問面色嚴峻。王雱聽著卻有些納悶。臨汝侯又怎麼樣?郡公的女婿也在大獄中坐著呢。再說京中幾千宗室,公侯遍地,他哪知道臨汝侯是誰?

  呂惠卿也奇怪呂嘉問的一驚一乍,很少見他如此模樣:「一個宗女而已……」

  「是縣主!」呂嘉問立刻更正,神情更加沉重。

  「縣侯的女兒怎麼封縣主……?」王雱臉色一變,急問道:「是哪一房的?!」

  看到王雱終於明白,呂嘉問嘆道:「是濮安懿王的曾孫女!」

  廳中的諸人同時吃了一驚,王安石都免不了臉色一變。王雱驚問道:「怎麼可能,濮陽郡王是什麼身份,怎麼會答應將侄孫女兒嫁給商戶?」

  英宗皇帝趙曙是濮安懿王趙允讓的第十三子,只是自幼被沒有子嗣的仁宗皇帝養在宮中。他登基後的濮議之爭,就是是否要追贈其父為帝,還是只稱皇伯,從而引發的朝堂之爭。雖然英宗沒有成功,趙允讓只是被稱親。

  可不管怎麼說,濮王一繫在如今的宗室中,地位十分特別,就算是天子也要讓他們三分。趙允讓的次子,也就是英宗皇帝二哥,如今襲封的趙宗樸最是要面子,怎會可能會答應這麼一樁婚事?

  呂惠卿嘆道:「高揚之母是魏王家第八房紀國公德存家的山陽縣主,其妻亦是縣主。本來就是皇親國戚,為兒子與濮王家結親,大宗正寺怎麼會管?」

  王雱聽得更為驚訝,母、妻皆為縣主,高揚本人至少也一個地位不低的環衛官。忍不住問道:「高揚此人怎麼自甘下流!?」

  「商人出身,還能怎麼樣?用錢買來的親戚,能洗多干凈?米商又是祖傳的行當,他又如何甘心放棄?」呂嘉問長嘆著:「說實在的,當是臨汝侯那邊貪了那幾萬貫的彩禮,還有四時八節都不會少的禮金。臨汝侯所在的那一房早年去了南京定居,與京城的兄弟們來往得也少,一個庶出的女兒出嫁,哪一個會在意?」

  呂惠卿對此也稍有瞭解:「在南京應天府的那一批宗室,不在天子腳下,他們做出的事是向來出格。」

  呂嘉問搖著頭,嘆氣一聲接著一聲:「高揚也是聰明,被捉起來後根本就沒細說,硬是在獄中坐著,也不讓自己家裡面來鬧。等過了年,開封府開始查玉牒,這才給發現了。現在消息也到了南京,年前事情在風頭上不好鬧,現在風聲稍定,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去求情,說不定還真能脫身。」
  
  「那就詔令與高揚之子和離,將女兒領回去就是了。」王雱很不在意的說著,「反正都是為了錢。」

  曾布搖搖頭:「這不合法度。」

  依律夫妻是可以離婚的。丈夫因故單方面遣出妻子,叫做休妻。而夫妻兩人都同意離婚,則稱作和離。但丈夫犯了法之後,妻子單方面要求離婚,從法律上說,是不會得到允許的,更不合綱常。

  「而且還有兒女在。」曾布接著反問,「骨肉連心,總不能把他們都和離掉吧。」

  「不然還能怎樣?總不能就此放人吧?」王雱狠聲說道,「這可是天子親自下的詔令!」

  「但天子必有悔意,怎麼說都是濮王家的人。」呂惠卿作為天子近臣,很瞭解趙頊的為人。如今的皇帝就是這般,心思和想法都容易波動。當日因糧商們盤剝民財而勃然一怒,將之盡下大獄治罪,誰求情也不理會。可是等到這年節一過,怒氣稍收,想法也會隨之改變。

  宗室們的反撲乃是預料中事,但濮王一脈的身份太過於棘手,天子很難加以重懲。可一旦這一個被放過,所有人便都能籍此脫身。

  呂惠卿和曾布都望向王安石,他們都知道該怎麼做,但這句話還得王安石來說。

  一直沉默著的王安石,不出意外的保持著剛硬,一點也不在乎得罪濮王一脈的後果,「祖宗親盡,亦須祧遷。更別說此輩貪於私利,動搖國本。從饑民身上漁利時,可曾想過會造成多少百姓成為路邊餓殍,可曾想過會因此而造成民變?!即是如此,如何還能寬宥?當依律加以嚴懲!」

  呂惠卿、曾布都知道王安石會這麼說。他們更清楚,這番表態,對於王安石卻不會有好結果。呂、曾二人都是熟知文史,幾乎在同時想起兩個人來——商鞅、晁錯。

  商鞅變法,觸犯了以太子為首的秦國貴族。晁錯則是鼓動景帝削藩,開罪了所有的藩王。兩人最後都沒有能落個全屍。
  
  不過對於新黨和新法,並不用太過擔心。就像商鞅被車裂之後,秦國依然堅持他所訂立的法度,而晁錯被朝服腰斬於市後,漢景帝、漢武帝照樣還是要削藩。

  可是從王家的角度來說,後事堪憂啊!王安石眼下這個態度,當真是為國無暇謀身了。身受天子知遇之殊恩,欲鞠躬盡瘁以報之。雖然讓人敬佩,但家族都不顧了,他們怎麼都學不來。

  糧商一案,是由開封府、御史臺、審刑院三堂會審,不過最終的結果還要秉承天子之意。在趙頊的態度表明之前,王安石暫時還不能插手其中。

  暫且丟下這件煩心事,王安石問道:「方今京中的糧價如何?」

  身為三司使的曾布立刻答道:「前面動用了一百一十萬石常平倉存糧,京畿糧價都恢復到七十文一斗。」

  「不是七十八文?」王安石驚訝的問道,心頭微微生怒。官府賣糧可都是一陌一斗,七十八文的價格是他親手批準,怎麼沒人跟他說,就私自將糧價降到七十文去了。

  「官府散出的米價還是七十八文。」呂嘉問接口道:「給出七十文的是京畿殘存的糧商。金平等大糧商皆被捉了起來,這一干沒被捉起來的中小糧商全都被嚇到了,哪裡還敢再賣高價。」

  王安石略略皺眉,有些擔心的問道:「他們不會虧本吧?」

  「只說米價。糧商們在田間收購稻穀,基本上都是二十文一斗。加上運費、人工,還有碾制的損耗,成本也不過五十文。」呂嘉問掌控市易務一年多,浸淫日久,商務上的事情也便越發的熟悉起來,「金平等大糧商,前段時間以超過正常一倍的價格高價購糧……」

  聽到這裡,王雱冷哼一聲,「此輩心懷叵測,」

  呂嘉問附和的點著頭:「誰說不是,雖說成本貴了二三十文,但真的給他們得逞,明年……不,是今年。今年倉中多一斗,他們就能多賺六七十文甚至一百文。不過中小糧商就沒有這份財力,沒有在這上面花錢。放到現在,就是他們的運氣了。」

  停了一下,呂嘉問問道:「相公,要不要將官中售糧的價格也降下來?」

  王安石搖頭,「不,用不著。常平倉賣糧是為了降糧價,不是賺錢。倉裡的糧食還要用來賑濟災民,能少賣出一斗就是一斗。」

  常平倉的確不是用來的賺錢的,現在倉中的糧食因為價格標得高而賣不出去,可到了流民來了的時候,就都要免費送出去了。

  呂嘉問起身向王安石行禮以示敬意:「相公仁德愛人,嘉問感佩。」

  曾布在一邊冷眼看著呂嘉問奉承著王安石,他這個三司使做得很沒有意思。呂嘉問是他的下屬,卻從來不聽他的話,有事從來都是找到王安石這一邊來,或是去找呂惠卿,而兩人也沒有對此破壞朝規之舉加以指正。就如今日之事,呂嘉問不先通報自己,直接到了王安石這邊才說出來。幾個月下來,曾布的心中已經積攢了一團火。

  唇角保持著溫文爾雅的淺淡笑意,收在袖中的拳頭捏緊又放鬆。

  權力的爭奪要未雨綢繆,只看在宣德門之變上橫插了王安石一刀的蔡確,他現在侍御史知雜事的身份,就知道天子的態度了。如今也只消仔細看著趙頊怎麼處置這一次的案子了,若是天子還是想要保著幾家親戚,那自己該怎麼做,也就可以確定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5
第30章 眾論何曾一(三)

  韓岡並不知道京中他岳父和大舅哥現在的困擾,他現在正在接待他的二舅哥。

  大過年的,。就算要見面,也是韓岡這個女婿去京城拜見岳父岳母。但王旖終於有了身孕的消息,被韓岡命人急報東京城的岳父家,王安石夫婦聽了之後,也不管是不是過年,就立刻讓王旁帶著一堆滋補的藥材來探望。

  韓岡親迎了王旁進衙,問過岳父母安好,又設宴款待。到了晚間,韓岡安排了王旁在偏院中睡下,回到房中,王旖卻還點著蠟燭,坐在桌邊沒有睡。

  「怎麼還不睡?」韓岡進來後就問著,孕婦可是要多休息的。

  王旖轉過身,遞上來一封信。

  韓岡拿著信紙,有些糊塗:「這是……」

  「是娘寫給奴家的私信。」

  「……是說了什麼不能給仲元知道的事?」韓岡一下就明白過來。

  如今託人寄送的信函,有的封口,有的不封。不過托自家人帶的信件,就不可能塗了漿糊或是火漆上去。王雱寫給韓岡的信,王旁也許會看。但吳氏寫給女兒的信,王旁怎麼也不會有心去看的。

  「還是二哥和二嫂的事。」王旖話聲中帶著憂鬱。

  韓岡瞥了一眼手上的信,吳氏寫得倒是一筆好字,一手的快雪時晴讓只擅楷書的韓岡自愧不如。只是信中的內容,韓岡沒有去看,直接放到了桌上。想來除了要王旖安心養胎的話,就是家裡的事,且多半是在說王旁。

  王旁與妻子龐氏不合,因為兒子長得不像自己,日夜吵鬧不休。這一事,韓岡在與王旖成親之前就已經知道,現在快一年了,王旁夫妻的關係還是沒有改善,看起來反而更惡化了。

  韓岡明白,王旖將岳母寫給她的私信交給自己看,是想自己能幫著解決這個問題,可他在這方面卻一點經驗也沒有。

  「仲元夫妻倆的事,我這個做妹夫怎麼開口?」韓岡搖搖頭,沒有興趣摻和。

  自己的那一個才兩歲的內侄,的確不像王旁,但也不像王雱,或者說並不像王家的人。可龐氏本就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且又不是早產的惹人疑竇,還能有什麼猜疑?相貌不似父母的世上多有,怎麼也不能作為證據。可王旁卻認定了那不是自己的兒子,誰來說都沒用。

  「二哥只是認死理,官人你跟二哥一向合得來,能不能開解一下。」王旖拉著韓岡的衣袖,像個小女孩兒一樣輕輕搖著,輕聲問著:「好不好?」

  認死理就是偏執。而偏執是一種病,韓岡知道這一點,但要說救治,他可沒轍。精神病醫生或者說心理醫師不是光靠說話就能解決問題,許多時候還要用藥。而且以自己的行事作風,從來都是簡單明快,做事都是快刀斬亂麻一般。糾結的家務事真的不是他所擅長的,而且摻和親友的家中事,他也沒有這個習慣。

  韓岡有心拒絕,但看見王旖抬著頭,波光盈盈的眼中儘是祈求,泫然欲泣的樣兒,心中也不由得一軟:「開解不好說。這方面的事,你越提他就會越火,我這邊就陪著仲元多散散心好了。」

  王旖破涕為笑,瞬間綻放的笑容如春花一般燦爛。

  韓岡摟著她過來,「照我說,要真的不行,還是讓岳父安排個差遣,讓仲元出去做點事。天天見著,當然容易看著生厭。隔著遠了,日子一久說不定就會掛唸起來。」

  王旖聽著轉過臉來:「官人是不是天天看著奴家也生厭?」

  「胡說什麼吶!」韓岡反手彈了下王旖的額頭,「我可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王旖捂著頭:「騙人。」

  「是真的!」

  韓岡賭咒發誓,嬉鬧了一陣,王旖才又理著披散下來的頭髮,將話題說回去:「二哥要到明年才滿二十五。爹爹怎麼會為他請官家特旨?」
  
  韓岡拍了拍額頭,竟然忘了這一茬。進士等有出身官員不到二十歲,蔭補官不到二十五歲,都不可任實職,只有天子特旨可以例外。韓岡是個例外,但他不覺得王旁有資格例外。

  「要不,讓仲元出去尋師訪友也可以……」韓岡說到這裡,突然愣了楞,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王旖乖乖的縮在韓岡懷中,「大哥也是怕爹爹日夜煩心,所以跟娘說了,讓二哥到家裡來住上一段時間。」

  「我這邊就不煩心了?你大哥還真是會使喚人!」韓岡知道自己又有的頭疼了,「要拖住可不容易,我也沒有多少時間陪他。我看還是找點事請你家二哥幫忙吧。」

  怎麼都是自家事,能幫一把就幫一把。而且自己的夫人有是冰雪聰明,自家要是隨便敷衍的話,她一下就能看破。因為王旁的事,弄得自家吵起來,可就是太蠢了。

  當然也是因為王旖是自己的枕邊人,無意用心機待她。換作是外人,他多年磨練出來的臉皮和口才,能很好的發揮作用。

  ……………………

  第二天,韓岡就拉著王旁去城外。此時還沒有到上元節,縣中雖然年假已過,可過年的氣氛還很濃。衙門裡也沒什麼事要處理,韓岡上午就可以出城去。

  由於糧價降了下來,物價也都跟著降了,白馬這邊的百姓,至少在過年時,還是有著輕鬆的笑容。只是到了城外,漸漸靠近了流民營地,就能看到一片緊張的勞動場面。

  在此時,救災最常用的策略就是以工代賑,讓流民中的精壯能填飽肚子,卻又累得沒有造反的力氣。流民身無餘財,有沒有儲備,一家老小都靠著衙門裡安排的活計來掙傭錢。一天一個壯勞力能掙上百十文,買米買炭,再買些日用品,一天的工錢將將夠用。

  至於韓岡,他付給流民的只有一小部分是錢,而大部分是庫中的稻穀和小麥——平常糧店裡賣的米面,都是十成的穀子,出七成的粉或是米。但流民自己來磨,甚至能出到九成。連麥麩和米糠都不放過——現在在白馬城外,已經安頓下來的七八百流民,都有著事情來做。

  「他們在做什麼?」王旁就指著圍著個軲轆的一群人,不時的還能從那群人中聽到咚的一聲悶響。

  「是在打井!為了抗旱,現在縣中四處打井,而且要深過二十丈的深井才保證出水。」韓岡說著,將他提拔井十六開鑿自流井的事也說了一通。

  王旁聽了有了點興趣:「愚兄素來只見過泉眼,但開鑿出來能自動吐水的深井,還真沒有聽說過。開成了沒有?」

  「沒有!」韓岡搖頭,「井十六的深井倒是鑿成了,但卻不是自流井,井水的水面的確上湧,但到了兩丈深的地方就不再上升了。不過這個深度足以使用手壓式唧筒,用浸了油的絲麻作為活塞填縫,以竹筒為本體,上下提動搖把,就能將井水給提出來。」

  「又是唧筒取水。」王旁笑著,他對韓岡的發明沒有多少一探究竟的興趣,道:「玉昆你真是什麼都能變得出來。」

  「這也是沒辦法,要是有自流井,小弟還要費那等氣力作甚?」韓岡無奈的說著,「其實自流井,在蜀中多一點,關西那裡也有。這次沒能一次頭給打出來,多半還是運氣不夠的緣故,沒有找準水脈。不能算是井十六水平不夠,我這邊也是犯了點迷糊,只打一眼就正好撞上自流井,也不可能能有這等好運。」

  說著韓岡又嘆一口氣,望著這一片黃河大堤下的平原。從近到遠,都是一色的只見泥土的土黃色,完全沒有半點正常年景的冬日,積雪覆蓋原野的景色。「這件事其實就跟之前岳父要開汴口、鑿河冰的情況一樣,我這邊也算是急得沒辦法了。從去歲來此上任,三個月來一滴雨一片雪都未見。地裡出苗只有一半。明年開春若是沒有水,想補種都沒辦法。要是真有一口自動冒水的深井,不知能澆灌出多少田地。」

  從這口深井中提出來井水清澈甘甜,沒有普通井水的澀味。可沒能打出自流井,井十六還是失望不已。與近在咫尺的官身錯失,使得這位井師一下變得頹喪起來。韓岡倒是安慰了幾句,又賞了不少銀絹作為獎勵。無論如何,旱澇保收的一口好井,就算不能自流,也是人人爭搶的寶貝。

  韓岡還是想要能自流的井水,自然的辦法不行,那用機械的辦法也可以。他打算將其改造成自動提水的裝置,「小弟的懸賞已經貼出去了,用風車驅動或是畜力驅動都可以,只要能汲出水來。就看哪一個聰明人能拿到五十貫的賞錢了。」

  「希望能早一點有人揭榜。」王旁看過乾裂後的土地,心中也為之黯然,今年的災荒只會更重:「如果真有人能發明此等機械,那可是善莫大焉。不知會有多少百姓為此而感恩戴德。」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6
第30章 眾論何曾一(四)

  接下來的兩天,韓岡以遊玩的名義帶著王旁出城。不過如今乃是數九寒冬,而且還是大旱之下的冬天,連冬日最值得欣賞的雪景也沒有。所謂的遊玩,自然而然的也就變成了探視民情。

  王旁隨著韓岡去了城外的流民營,還看到了指揮流民開鑿深井的井十六。又去了黃河邊,見識過了冬日的黃河,以及護衛河邊的千里長堤。

  淺淺的只剩河床中心一段的黃河,讓王旁對如今旱情有著最直觀的認識。而黃河灘塗上,數之不盡的蝗蟲卵更是讓他感到心悸。反倒是再次回到流民營,營中的流民們各個看著氣色都不算很差,並不似他在腦中描繪出來的骨瘦如柴的流民形象。

  流民們知道他們現在的安定究竟是誰的功勞,在道邊對著韓岡恭敬行禮。

  視線從跪拜下來的流民們身上掃過,王旁扭頭對韓岡笑道:「玉昆你的功勞不小啊!」

  「拯危濟困,義之所在,也是小弟的分內之事。」韓岡正色道:「如果救治不當,可都是我這個親民官的責任。一縣不治,縣官有責。一州不治,州官有責。一國不治,那可就是岳父的責任了。」

  王旁聽了臉色微變,「玉昆,這是天災啊!你該不會也要說什麼天人感應吧!?」

  「天變不足畏。我也是從來不信這一套。但災後的應對卻是政府推脫不了的責任。」韓岡抬手推了推剛剛夯築起來的簡易窩棚,的確還算結實,讚了負責夯築的流民兩句。回頭繼續對王旁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

  豐收之年,浪費口糧圈養牲畜而不知囤積,大災之時,路有餓殍而不去發倉救治。等人死後,卻說:「不是我的責任,是年景不好。」這何異於以刀劍殺人後,推卸責任道:「人不是我殺的,是刀劍殺的。」

  孟軻見梁惠王時說得這番話,王旁自然不會不記得。

  以孟軻的觀點,救治百姓本來就是官府的責任,救治不了便是官吏的過錯,責任無可推卸。怪罪到年景上,就跟殺人者怪罪兇器一般,這當然是大錯特錯,無論去哪裡都說不過去。作為思孟學派的傳承,不論是關學還是王學,都是有著同樣的看法。

  他點著頭道:「不意玉昆你對先賢之言,已是在身體力行了。」

  「小弟可當不起仲元兄的贊。」韓岡半開玩笑的說著,「真的遇到災情的時候,該推卸責任還是會推卸的,就算是小弟也不會願意將天災造成的損失全都架在自己身上。」

  「玉昆說笑了。」韓岡為了安頓好流民,救治災傷,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王旁這兩天都看在了眼裡。要是韓岡是隨意推卸責任的人,根本不需要做這麼多。其中有許多其實應當由開封府來主持,而不是韓岡這位知縣。

  「拯危濟困,視民如傷,眼前的百姓都是得玉昆你之力方得安定下來。實是功德無量啊……」

  韓岡搖搖頭:「只是小弟不過是安排著一千多流民就已經忙碌如此。等到開春後,河冰化盡,成千上萬的流民渡河南來。到時候,光靠一縣之力怎麼也忙不過來了。」

  「開封府……」王旁只說了一句就自己給否定了,這當然不可能。開封知府治理京城內還來不及,哪有多餘精力像韓岡一般奔忙。如果只是簡簡單單的救災,流民們絕不可能有著現在如自己所看到的這般平穩生活。「不知玉昆你可有什麼手段?」
  
  「沒有。這要朝堂上下一心,可不是小弟一個人能解決的。」韓岡望著南面東京城的方向,冷笑著,現在朝中君臣怕是還沒有將注意力放在救災上呢。

  ……………………

  為了到底如何處置這群與自己有親戚關係的奸商,趙頊這幾天幾乎都快忘了如今還在延續的旱災。

  三十七名深陷詔獄的奸商,個個罪無可恕。視如今的災情為賺錢的時機,動搖國本以逞私慾。大宋是他趙頊的,趙頊當然不可能坐視這等。王安石的霹靂手段,趙頊心中也是覺得痛快不已。

  但是人抓起來後,麻煩也隨之而來。將三十七人全都殺了當然痛快,但這一乾糧商們與自家實在勾連得太緊密,牽一髮而動全身。將他們下獄,是以造成民亂為藉口,當時無人敢插言。如今京中安定下來,來求情的便越來越多。甚至嗣濮王,也就他的親伯父都來為其中一名糧商求情,這個面子他怎麼也不好不給。

  只是放了其中一個,剩下的必然不可能再重責,否則人心難服。但就此放過更不可能,明著下詔肯定會被打回來,宰相、執政都不可簽署。而暗中命令開封府和御史臺在會審時鬆一下手,就不知道會有幾個士大夫點頭。許多時候,士大夫們對自己的原則,比天子的命令更為看重。

  一直到文彥博的奏章送到眼前,趙頊才驚醒過來,比起已經抄家下獄的糧商一案,如今的災情,才更要他加以關注。

  判大名府的文彥博,在奏章中說著大名府外已有近十萬流民聚集,而北京的常平倉經過了幾個月來的散發,已經難以支撐,亟待京中調糧補充。而且文彥博的口氣很大,一下就要了六十萬石。

  前任宰相和樞密使的奏章,直接就能呈到趙頊的案頭上。而趙頊也說過,若是有關河北災情的奏章,不得耽擱,要直接呈遞給他。當這份奏章送來的時候,趙頊正在經筵上。王雱和呂惠卿兩位侍講正為天子說著『官不私親,法不遺愛』的道理。

  兩人都是舌燦如花,引經據典的將法家的理論,用儒家的道理來包裝,說得趙頊連連點頭。只是到了河北急報進來,王雱和呂惠卿便不得不停了口。

  趙頊接過奏章看了之後,眉頭就緊緊的皺了起來:「黃河上雪橇車可不好走,水路不通啊!」

  雪橇車在凍透底的汴河上好走,可黃河冰層下的水流卻從來沒有停過。趙頊豈會在這等事上冒險?萬一運糧的車子陷到河底去,到時後哭都不哭出來。但雪橇車有個好處,就是冬天汴河的綱運自此不會再停運了。

  從送進宮中來的一輛樣車上,趙頊也明白了這一無輪車的優勢在哪裡,即便冰雪厚積,雪橇車也能如履平地。不論在民生上,還是在軍事上,都是一件難得的利器。可嘆要不是今次的大災,說不定就埋沒在關西的崇山峻嶺以及政事堂的故紙堆裡了。

  「呂卿、王卿,要將六十萬石糧食盡快運到大名,可有什麼辦法?」問著,趙頊就將文彥博的奏章中的要求一起告知了王、呂二人。

  王雱聽了之後,立刻說到:「開封、大名,兩京相隔五百里。從京城運糧到大名去,只有陸路可行。可五百里轉運,路上損耗不計其數,恐怕也難以救急。依微臣之見,不如將送到黃河邊的舊滑州三縣,讓流民南下就食。可以節省下運糧北京時在路上損耗的大半。」

  趙頊搖搖頭:「一路南下,恐怕在路上會有許多流民難以支撐。」

  「如果是被迫南下,流民、官府無所準備,當然會如此。不過如果有沿途州縣提前做好準備,那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河內兇,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兇亦然』,梁惠王能做,以陛下之仁德如何做不得?」
  
  在王雱看來,今冬的災情是沒救了。到了正月還一場雪未下,田地裡的麥子已經難以挽回。就算補種春麥,能守到秋時的也不會有太多。而且文彥博還是判大名府,有他在,就算送糧過去,河北流民也肯定要南下。

  即然河北流民南下開封的未來無法改變,那最好的處置辦法就是將流民們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以防有人乘機為奸。流民多也好,少也好,不讓他們亂起來,那就沒有任何問題。

  由於此前的成功,王雱對於控制民意的好處已經食髓知味。而且來到開封等賑濟的流民即便有個十萬八萬,只要老老實實的待著等大災過去,天子也不會太擔憂——不將其慘狀之間看在眼裡,對於身居九重的皇帝來說,就僅是個數字而已。

  趙頊沒有想得如王雱那般深,但他也覺得能將流民提前控制住是一件好事,不過他仍是搖頭,「還是不妥。」

  呂惠卿一言未發,只看著王雱的表演。在他看來,王雱的盤算太不現實——說是滑州的三縣,其實應當就是韓岡所在地白馬縣——離著東京城實在太近了一點。

  想想寇準,當年他費了多少力氣才將真宗皇帝弄過河去?如果滑州還在,流民瀦留在白馬縣,天子不會太擔心。但現在滑州已經併入開封府,流民過了黃河就是進入了東京地界,天子怎麼可能會答應?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7
第30章 眾論何曾一(五)

  大宋的太皇太后自從十九歲入宮,基本上就再也沒有出去過。深居這小小的一方天地,幾十年來,她的腳走過的地方也不過宮城之內,還有京中的幾處園林而已,但她每天都要活動一下腿腳。只是今天,曹氏只是繞著宮室走了一圈,越發的感覺到自己的腿腳變得不靈便了,「真的老了。」

  剛剛坐下來,就聽著外面有人通傳:「太皇,濮陽郡王家命婦求見。」

  曹氏聽了,就有些不高興。她對於濮王一繫好感不多。她是仁宗的皇后,英宗只是過繼來的養子而已。可英宗即位後,先是缺席仁宗皇帝的喪禮——好吧,這是病!所以她開始了垂簾聽政——但之後趙曙病癒親政,又開始鬧著要追贈生父趙允讓為帝。最後鬧出一攤爛事,害得自己都在宰相面前哭訴過。要不是趙曙有著個孝順守禮的好兒子,曹氏當真是想過將他給廢了。

  這段時間求到她這邊的有不少,不過地位最重的濮王家的人都只敢捎帶上一句,真正去的地方還是高太后所居的保慈宮。畢竟太皇太后對濮議的心結誰都知道,硬是上前來觸楣頭肯定沒有好結果。

  但此事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不好再放在心上。既然來了人,也不便不見:「讓她們進來吧。」

  趙頊這段時間真的頭疼欲裂,這新的一年也就剛開始的兩三天輕鬆一點。

  剛剛在經筵中否決了王雱的建議,但文彥博的奏章還掛在心上,要怎麼解決大名府六十萬石的糧食缺口又是一個麻煩。而每天傳到自己的求情聲,也讓趙頊無法得到清凈。

  趙頊是個孝順的皇帝。對祖母和母親的晨昏定省,從來不會忘記。從崇政殿出來,他就先往慈壽宮過來。儘管保慈宮近上一點,但如果現在去向母親問安,去肯定能看到一群哭訴的婦人。相對而言還是太皇太后這邊清凈一點。

  不過慈壽宮中還是有著兩人在,趙頊認識她們,是他二伯家的人。只是她們見著皇帝過來,卻在行了大禮之後,連忙告辭出去。求著太皇太后就夠了,直接求到天子面前,反而沒了轉圜的餘地。萬一皇帝一口否決,金口玉言就會像釘子一樣,將要救的人釘死在牢中。

  趙頊向祖母行過禮,就聽曹氏說道:「也只有官家來了,這邊才算安靜一點。」

  趙頊憤然道:「都是為了那一干奸人,也不想想敗壞了國政,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官家打算從重處置?」

  趙頊搖搖頭,沉默的嘆了口氣。

  「官家,老身出身武家,讀書不多,但舊年卻是一直在看著仁宗皇帝如何行事。」曹氏的話讓趙頊側耳靜聽,「仁宗皇帝慣守法度,事無大小,悉數交由外廷議定。」

  「這個未免有些……」趙頊欲言又止,要是真的這麼容易,他何必頭疼。

  曹氏看著孫兒,溫聲說道:「官家仔細想想仁宗皇帝的廟號因何而來。」

  趙頊明白了,惡人讓朝臣做,自己來加以寬恕。只要將其稍加寬縱,就能換來仁恕的名聲。

  不過這也只是和稀泥的做法,終究上不得大臺面。自己此前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只是不願意就此放過那一干毀了天家名聲的奸商。但現在看一看,也罷,還是糊弄過去好了。世上本就沒有萬全之策,能糊弄過去的辦法許多時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趙頊低頭向曹氏謝道:「多謝太皇教誨,孫兒知道該如何去做了。」

  ……………………

  身為宰相,王安石卻並沒有傳染上皇帝的苦惱。

  對於那一群藉著年節入宮謁見天子和兩宮的時機,為大獄中的奸商們求情的宗室,王安石現在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民心所向,他不信奸商們還能翻盤。

  王安石過去可是沒少拿宗室開刀,先是說著『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將天子的遠親全都從宗正寺中除名,只給太祖、魏王等幾房留下一脈來承宗祧。後來的均輸法、市易法,無不是砍在宗室們的經濟基礎上。

  由於太宗得登大寶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宋室天子對於宗室的提防一代代都沒有鬆懈過。不論是將宗室們摒棄於朝政之外,還是刻意將宰相的排位置於親王之上,無不是借用著士大夫的力量來壓制宗室。

  多少年下來,如今的宗室都是攀附在皇權之上,有影響力但沒實力,才會在得到天子支持的宰相面前根本做不到正面抗衡。他們能做的也只是設法去動搖天子的決心,而不是能夠像文臣一般強硬起來能逼得皇帝改弦更張。

  要求情的儘管去求情好了,但如果天子想要將他們輕輕放過,王安石絕對不會允許!

  抄沒來的百萬石糧食難道還能還回去?!向著天下億萬兆民承認朝廷這一次做錯了,奸商們日後儘管可以囤積居奇好了,朝廷不會因此降罪的!

  這完全是個笑話,年前因為糧價高漲而引發的市面蕭條,其所帶來的民怨尚未消散。若是將三十七名奸商輕輕放過,京城百姓們的怨氣就會聚集到天家身上。更別說囤積居奇的行為如果不受的懲治,將會給日後帶來多少惡劣影響!

  作為宰相,有著三十年官場經驗的王安石,地方上的情況他比天子瞭解得還要深入,從地方官員奏章看到的東西,也要比連東京城都沒出過幾次的天子多上許多。

  京師乃天下之中,東京城的物價波動,理所當然的會影響到地方上的物價。當京城中物價一倍兩倍向上翻到時候,京東京西、乃至兩淮等地,物價也都是跟著向上急漲,而當奸商們鋃鐺入獄,中原各路的物價卻又同樣的在短時間內應聲而落。

  現如今,地方上的商人們都盯著這一樁案子。如果不能給予足夠的處罰,他們必然又會興風作浪。尤其是如今的災情一步步的加重,商人們的得意必定會讓百姓受盡盤剝。這一點,是王安石絕對無法容忍的。

  心中有了定見,今日不當值的王安石就很平靜的坐在書房中,一切就要看皇帝如何決斷,然後才能決定自己要該怎麼去做。

  京城物價的危局剛剛結束,而流民尚未大批南下,上元節之前的這些天,對他可說是難得的休息時間。趁著閒暇,王安石將這兩個月耽擱下來的《三經新義》拿起來開始審訂。

  《三經新義》是王學一脈對《詩經》、《尚書》和《周禮》也稱周官的重新詮釋。其中《周官新義》由王安石本人負責,差不多要成書了,厚厚一摞手稿就放在桌面上。王安石字如其人,急性子的脾氣到了紙面上,便是如同斜風細雨,一筆行草透著峻急。

  不過王安石今日正在考訂的並不是自己的手稿,而是由王雱所編寫的《尚書新義》,另外一部《詩經新義》則是由呂惠卿領頭撰寫。

  「武王勝殷,殺受,立武庚,以箕子歸。作《洪範》。」王安石批改的正是《尚書》中的《洪範》一篇。

  洪範九疇,傳說是傳為箕子向周武王陳述的『天地之大.法』,乃是以《洛書》為本源。在《漢書》中,就有『禹治洪水,賜《洛書》,法而陳之,《洪範》是也』的這麼一段話。

  但經義局對於《洪範》一篇的重新註釋,著眼點卻主要放在利義之辯。

  《洪範》九疇,就是九條治理國家的基本原則。其中第三條的八政,說的是治國的政務手段。而八政之中,食排第一,貨排第二。食貨之事,自然與利有關。既然三代之時,將食貨放在八政的前兩位。那麼利之一字,當然就是朝政之根本。

  其實這也是盱江先生李覯的見解。王安石的學說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李覯。作為南方大儒的代表,李覯一改舊時儒門重義輕利的理論,而將利放在與義平齊的地位上。

  不過李覯所說的利是公利,而非私利,要『循公而滅私』,並非是楊朱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的自私自利。

  王安石的觀點亦是如此,秉承他教誨的王雱也是如此在書中如此寫到:『以利和義,而非以利抑義。利者義之和,義固所為利也。』

  王安石看著正入神,王雱卻回來了。抬頭見著兒子臉色鬱鬱,王安石便問道:「出了何事?」

  王雱坐下來將方纔經筵上的經過說了一通,又道:「要是天子肯答應此時,流民將不足為患。」

  「天子不可能主動讓流民進入開封府地界的。」王安石搖頭,他比經驗不足的兒子看得要清楚,「京師外和京師內是兩回事。就像京城內和京城外一樣。讓玉昆去白馬縣,不就是為了不讓流民進京城嗎?」

  王雱無奈:「當初就不該將滑州併入開封府。」

  「那樣由誰來掌滑州呢?治事能如韓玉昆的可不多。」王安石笑了笑,「有文寬夫在大名府,流民還是要南下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8
第30章 眾論何曾一(六)

  過了年之後,時間一轉眼就快到了上元節。

  這些日子,白馬縣中並無大事。也就是京城的一些消息,讓白馬縣的百姓們豎起了耳朵來打聽。

  到了正月十二的時候,一座座燈山已經在縣衙門前紮起,論規模和華麗的程度,肯定是比不上京城那一座座過了冬至就開始準備的綵燈鰲山,但節日的氣氛也算是出來了。

  這些綵燈,都是縣城中各家行會出手。其中最為賣力的,卻是白馬縣中的糧行。這在往年,是不可想像的——糧商們一向低調。但當諸家一口氣捐出了家中所有的存糧來換一個官身之後,只要長了耳朵都知道這是韓岡的手段。

  聽說了京城糧商們的下場,看到了諸立開罪知縣的後果,如今哪個敢來觸宰相女婿的霉頭?不讓白馬縣熱熱鬧鬧的過個上元節,弄得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的樣子,試問韓縣尊如何會放過?

  既然商人們捨得出血,市面上自是看著就熱鬧多了。商舖、民家張燈結綵自不用說,連著縣衙中隔絕前後的屏門前,也掛上了兩串綵燈。

  城中熱熱鬧鬧,城外的節日氣氛也不算差,這一個新年,過得其實都不錯。

  市面上的物價降低,鄉民們花錢的慾望也隨之大增。手中的余財除了留一部分用來購買糧食之外,也拿出了許多來置辦年貨。

  流民中的精壯在韓岡的安排下,於縣中幾處被井十六點出水脈的地方打井,他們的賣力,也換來了還算豐厚的報酬,除去了日常開銷,給家人換身新衣也許還不足,但花上三五文錢,弄兩盞小燈意思一下,絕大多數流民還是捨得花這份錢。

  至於韓岡本人,年後的這十幾天來,也是收到了不少好消息,主要就是水井的開鑿。

  自從第一口深井出水之後,日前韓岡一口氣就鋪開了三處。現在其中有一處已經見水,儘管依然不是自流井,但在大旱之年,能見到水就是一樁喜事。故此聽到深井出水的消息後,有不少鄉紳跑去喝了井水,繼而轉頭就聯名向韓岡情願,要在村中也開鑿幾眼深井。

  一口好井對於農民的意義無需贅言,跟田地一般都是能留給子孫的財富。旱年兩村爭水鬧出人命來的案子,韓岡能在縣衙架閣庫中找出一摞子出來——這還是在許多人命案沒有報官的情況下留下來的。

  就在黃河邊上的白馬縣,對於苦於旱澇二事的百姓們來說,一口據說能常年出水、且不受災異影響的水井,怎麼可能不受重視?更別說深井的井水甘甜清澈,在冬天舀起來時還帶著地氣的餘溫,不是那些只有一丈兩丈,最多也就三五丈的淺水井可比。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一口好井讓人看到了希望,現在許多村子都要開鑿深井。韓岡也就趁機將一干流民分派過去指點他們。由井十六點下位置,然後由幾名流民帶著一干村中的健壯動手開鑿。

  流民們指點如何鑿井,當然不會免費,負責食宿的同時,理所當然的也要給些工錢。這一下子,就給縣中省了不少開銷。韓岡現在都在盼著深井開鑿的名氣,能早一點傳播到外縣去。如此一來,肯定有飽受大旱之苦的外縣的鄉紳或者是官員來引進這份技術。到時候將學到技術的流民們都派出去,自己這邊也可以輕鬆一點——有了正經的工作之後,流民當然也就不再是流民了。

  而此前韓岡為了能不用人力而提取深井井水,以用來灌溉田地,在縣衙外的八字墻上掛出了五十貫的懸賞。利用畜力的提水機械,張榜之後就立刻得到解決,根本沒有耗費時間,竟然有七八個人來爭搶這份酬勞。韓岡讓他們各自去做出個樣品之後,就將他們打發了。等到樣品驗證有效後,再讓成功之人均分。

  而利用風力,前兩天,也有人過來揭榜,聲稱知道如何打造風車來汲水。

  只是當韓岡細細詢問過之後,來揭榜的那一位卻被戳破了謊言。他僅僅是曾經見過用來磨面風的風磨,只能畫出外面的樣子,並不知道風車的具體結構。來揭榜卻不過是打著矇混過關的想法,想著趁機撈上一筆。

  但只要知道在這個時代,已然出現以風為動力的機器,對於韓岡來說就已經足夠了。他可是深受天子看重的朝官,同時還有著一個做著宰相的岳父。所以對於帶來消息的這一位騙子,韓岡判了他十五臀杖作為欺騙的懲罰,另外給了五貫作為消息的獎勵。

  在明確了這個時代有著風車實物之後,韓岡就打算傳信東京,看看京中的大匠們有沒有打造風車的手段。以他見識過的工匠們的能力,只要給出原理和要求,多半就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答覆。

  王旁已經在白馬這邊住了快十天,每天給韓岡拉著在白馬縣中四處跑,雖然累著,但心情卻還不錯,都有些樂不思蜀的樣子。只是父母就在京城等著,他總不能在外面過上元節。

  昨日王旁向韓岡辭行,今天韓岡就帶著幾名幕僚出城來送他回京。沒有臨別的詩句,只有幾杯水酒,還有韓岡請他帶回去的禮物。不過更重要的事情,是韓岡將在京城中尋找會打造風車的匠師這一事,拜託給了王旁。

  「若能用風車汲水,田地灌溉就不需再等待天時,如今的旱災也就不再。白馬縣上下企盼,可都要靠仲元兄及早傳回佳音。」韓岡與王旁肩並肩,一邊走著一邊說道。

  王旁差不多是拍著胸脯來回答:「玉昆放心,愚兄必然不所托。」

  「一切都拜託了!」韓岡深深一揖,與王旁道別。

  一同來送王旁,等著宰相家的二衙內走遠,游醇低聲問著兩名同僚,很是不解:「風車取水之事,正言為何不直接向朝廷上書,何必轉託私人?」

  魏平真笑道:「請王二衙內幫忙,可以靠著王相公。上書朝廷,最後也是要落在王相公手上。與其冒著不知被誰丟到角落裡的風險,還不如直接一點更為方便。」

  方興也道:「現在可不會有多少人敢將正言的奏章丟到一邊,但耽擱時間可是免不了的。中書之內,一封並非軍情的奏章不走三五日,怎麼可能能遞到宰輔們的案頭上?哪比得上王二衙內的一句話。」

  魏平真和方興其實心明眼亮,韓岡這麼做,等於無端的分功給王旁。等到王旁將人找到,韓岡很有可能就會將這份事交給他來做。要不然這些天來,韓岡一直將王旁帶在身邊又是為了何事?不過話說回來,自家現在也在忙得團團轉,恨不得有人能幫把手,一點功勞分給他人,他們也不憤恨自己手上的餅少了一塊。

  何況王旁還是宰相的兒子,能多多結交絕不會是壞事——兩人雖然一個是王雱所薦,一個是靠了王韶,但要說他們跟薦主有多親近,那就是開玩笑了。若真的是心腹,根本就不會轉薦出來。

  跟在韓岡身邊幾個月下來,這位以七品朝官的身份來做知縣的右正言到底要做什麼,兩人都已經看得很明白。在白馬縣城外的幾處流民營,只觀其規模,就知道這根本不是一縣之地該分管的事。足足能容納數萬人之多的營地,怎麼看都只要要州府來治理。白馬縣只有兩千多戶口,若無背後的支援,絕不可能負擔起比縣中戶口還要多上幾倍的流民。

  至少現在,魏平真和方興都可以確定,韓岡來擔任白馬知縣,絕非在外界大肆流傳的緣故。只從韓岡身上,就可以發現王安石對於今年的災情,早已有所準備。

  韓岡聽著身後幕僚們的竊竊私語,他不知道魏平真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想來多半是在說剛剛離開的王旁。

  事情其實還是很簡單的,主要還是因為有夫人在吹枕頭風。韓岡其實是可以直接上書,但通過王旁去問王安石,其實也是一般。既然沒有區別,能順便解決一下家中的問題,自是公私兩便的好事。

  王旁跟渾家龐氏吵鬧不休,在韓岡看來還是太清閒的緣故。就算沒有多少才幹,但王旁終究是讀過書的士子,不可能沒有做一番事業的志氣。而現在他卻是留在家中陪著父母,看著父兄、親戚,以及來往的賓客,商討著國家大事,當然心中有份發洩不出來的怨氣。憤恨、自卑,諸如此類的負面情緒,都不會缺少。如此一來,疑心病也隨之而生。如果讓他有些事可以做,就不至於會將精力都放在疑神疑鬼上。

  就不知道王旁究竟要多長時間才能夠回來,這邊的災情可不等人。

  一路回到縣中,經過看不出正在受到旱災侵襲的市面,還有行走在街巷中人們臉上的笑容,韓岡的心中充滿了成就感,這是他精心治理的結果。他現在只盼望到了一兩個月之後,白馬縣百姓們的臉上還能有著如今的這份笑容。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7

LV:8 領主

追蹤
  • 450

    主題

  • 19387

    回文

  • 4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