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54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29
第25章 閒來居鄉里(七)

  看到紡紗工坊中的一架架機械,眾掌櫃們都忍不住連連點頭,甚至有幾個動手去轉動紡機,看一看到底是怎麼去運作。都想著回去後,就學著給打造出來。

  「不過諸位家中的紡紗作坊最好留在隴西,熙河路畢竟人少,又是偏僻,而且戒備森嚴,外人不容易混入。放在秦州可就不一定了。若是其中的奧妙給關東的人學去了,我們可是誰也爭不過。」

  「不必馮掌櫃來提醒,我等哪個不明白!」成軒等人異口同聲。為了守護自身利益,誰也不會犯傻。

  馮從義說得沒有錯。工坊如果留在熙河路中,紡機改進的這個消息傳出去就已經很不容易,等傳到南方織造商們的耳朵裡,派人過來打探消息,更是不知要過去多久。如果是放在秦州這個西北重鎮裡,消息散佈的速度,卻是隴西的十倍。說不准哪一天,就全給人一股腦的學去了。

  用了新式紡機之後,棉紗的成本大大降低,賺到手上的錢財誰會嫌多?前面在棉田中多付出的錢鈔,在這裡卻補了回來。

  見著成軒他們眼中的喜色,馮從義知道今次的事算是成功了。韓家紡紗工坊的效率瞞不了人,只要有心打探,遲早都能打探得出來的,又不是多難造的機械,多看幾眼就能學走,還不如早一步拿出來做人情。

  只是多保密一年就是成千上萬貫的收入,有幾人能放得下?韓岡卻是沒當回事的就丟了下來,這份心胸和眼光,讓馮從義敬佩萬分。

  成軒也走過來,向著馮從義一揖,正色道:「韓太常的心胸,世人難以企及,我等實是感佩萬分。」

  韓岡的名聲如此之大,纍纍功績更是驚人,誰也不會把他當成一個不識貨殖的傻瓜。這麼大的利益,說讓就讓,實在讓人敬服。

  而見著紛紛過來要自己代為向表哥轉達敬佩之意的商人們,對於韓家,對於順豐行,對於韓岡本人,對於他們的未來,馮從義更加的信心十足。

  ……………………

  馮從義回來的時候,韓岡正看著張載的來信。

  韓岡從京中回來時,也沒忘了探望二程和張載。雖然他成了王安石的女婿的這樁事,的確有些讓他們不太喜歡。但在他推薦關、洛兩家入經義局共參諸經新義的消息傳開之後,這樁婚事給張載和二程留下的心結,也就煙消雲散。

  對於韓岡通過實驗推導出來的理論,當日回來時經過橫渠鎮,已經跟張載討論過整整三天。現在又是書信往來,不再是韓岡,連張載也有心要將氣學和韓岡的理論完全融合起來。

  見著表弟回來,韓岡收起了信。讓了馮從義坐下,道:「今天可是辛苦了。」

  「倒也算不上辛苦。」馮從義搖搖頭,又道:「與承恩村的合同都已經定下了,都沒有意見。之後協議每年一簽,具體的條款在簽約前,會在行會內事先加以溝通,以防有人抬價收購,亂了行規。」

  「那行會怎辦?」

  「也就在這兩個月,過些天我再去秦州一趟。」

  「再跟他們多說一句,這門生意是要做上幾十年的,賺一時,不如賺一世。不要因為一時的貪心,壞了日後合作的可能。」

  馮從義笑道:「表哥是在白擔心,都是生意人,這個道理相信他們都懂。」

  生意場的本質雖說就是利益,但也是要講人情和信用的,不可能赤裸裸的利益爭奪或是交換。即便是後世,人脈多寡還是衡量一個業務員水平高低的重要標準。交情和關係,往往抵得上幾千幾萬貫的投入,而信譽更是重中之重。

  「白擔心那是最好。」馮從義的話,韓岡不以為忤。想了想,他又道:「下次討論成立行會時,不要忘了把王家給拉上。今次沒有帶上王家,還有些說道。但到了組建行會是還不帶上王家,臉面上可磨不開。」

  「那高家呢?」馮從義問道。

  「……至於高家,等行會準備成立之後,再拉進來不遲。」只要在行會成立前,將兩家拉進來,即便有芥蒂,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今次組織商人去訂立棉花購買合約,韓岡並沒有知會一起掌控熙河路商貿往來的王、高兩家的商行。不是韓岡不帶兩家玩,而是那些商人沒有幾個願意跟樞密副使和太后家一起做買賣。只有現在跟韓岡敲定了合作之後,才有膽量接觸王、高兩家。

  雖說王韶、高遵裕現在都離開了熙河路,但各自都是陞遷。王韶的樞密副使就不用提了,高遵裕則是去了河東路,比起新成立的熙河路的副總管,河東路兵馬副都總管,明顯要高上一兩級。兩人雖然離開,可留下的陰影則更為龐大。

  與他們這樣的龐然巨物合作,誰都害怕自己的一份被吃掉。以怡和號為首的多家商行在秦鳳路是地頭蛇不假,在秦州,他們也不怕王、高兩家商行在商業上的競爭。可棉布這門生意是要做到京城裡去的,在東京城中,秦州的地頭蛇只能算是黃鱔,而強龍依然是強龍。

  要不是韓岡一向不獨食,今次的表現又足夠大方,開出的條件更是讓人無法拒絕,也沒人願意跟宰相家的女婿一起做生意。齊大非偶這個成語,不論是在談婚論嫁上,還是生意場上的合作,都是有幾分道理的。

  韓岡不怕王家,也願意與王家分潤利益,但他卻著實擔心太后家的胃口,不忘再三囑咐著表弟:「不要想著靠你的岳家,那是條鱷魚,能將所有的份全都給吞下去,一根骨頭都不會留給人。」

  馮從義是高家的女婿,但只是遠支而已,真要讓高家獨佔東京城棉布市場,他的岳父岳母也佔不到多少好處。而馮從義也知道他的根基在哪裡,點頭應道:「小弟明白。」

  「如此就好。」

  韓岡不再有什麼擔心,但馮從義卻還有著一份隱憂:「只是今次拉了這麼些人進來,攤子鋪得如此之大,若是不能三五年內有足夠的棉田開闢出來,到時候,行會也很難維持得住。」

  設立行會的目的是賺錢,今次秦鳳、熙河幾家商會要成立行會,共襄盛舉,便是為了棉布的潛在利潤實在太大。若是就一年幾十萬貫讓各家來分,那個願意付出如許大的精力。就是秦州城內的糞行,一年還有十來萬貫的周轉。

  「不用擔心。」韓岡對此都有考量,只是沒有跟馮從義說,「先不說日後的移民,眼下有了廣銳軍為首的漢人弓箭手作為榜樣,就可以引誘蕃兵弓箭手們群起倣傚。只要他們種好了地,日後又是一個棉花的重要來源。」

  「蕃人?」馮從義驚問著。

  「當然是蕃人。不給他們一個種田賺錢的路,日後他們開始多種糧食可就麻煩了。」

  可以參考一下,幾百年之後,西方列強控制下的殖民地,是如何發展和穩定下來的。主要靠的就是單一化的經濟生產,將殖民地納入自己的產業鏈中。所以當殖民地獨立之後,從原有的產業鏈中脫離,國家經濟會有一個暴跌的時期,能否再恢復,就看各國自己的治理水平了。

  韓岡的想法就是要引誘開始農耕的蕃人種植棉花等經濟作物,就像如今朝廷引誘遊牧為主的蕃部大量的養馬用來交換茶葉。

  一旦熙河蕃部都被歸入到大宋的經濟圈中,生產生活全都離不開大宋的商業活動,就算有人唆使他們反叛朝廷,也會被他們給反過來打翻掉。

  這個時代可沒有民族獨立的潮流,而是四方蠻夷都對漢家文明頂禮膜拜,以至於有傳言說,契丹的皇帝要在銀佛背後刻下『願來世生中國』的字樣——雖然韓岡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而『中國』是不是指得大宋。但從吐蕃貴人對漢物的喜好,以及如今對大宋官員的敬畏中,還是能看出一二來。

  「按照朝廷的規定,給予歸順的蕃兵弓箭手的田地是一百畝,小頭目兩百畝,大頭領是三百畝。但蕃人不會種田,漫種薄收,勉強餬口而已。如此下去,當然會難以安定下來。若是能讓他們變成靠著種植棉花來賺錢,必定能吸引其他蕃人陸續投效,下山種田。」

  「那還要靠著姨父來指點他們了。」

  韓岡點頭,這也是給自己父親韓千六一個發光發熱的機會。

  現如今韓千六在移民中名望很高,尤其是本不擅稼穡的廣銳軍,他們若沒有韓千六所在的屯田務的幫助,來隴西的第一年就要絕收。不過在蕃人中的地位,韓千六就遠遠不如自己開創了療養院、為吐蕃貴人們治病療傷的兒子。若是韓千六出手幫助他們學著種田,蕃人弓箭手們的生活富足起來後,也必然念著韓家的好。

  如果父子兩代都能與蕃人結下深情厚誼,後面韓家的幾代人,都能從中得到極大的好處。

  與韓岡就棉紡業的前途說了一通之後,馮從義起身告辭。

  韓岡送了他出去,回來後,躺在躺椅上回想著整樁事情是否有所疏失。

  棉紡上的事情解決,今次回鄉,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再歇息些日子,便要離鄉返京。

  不知這段時間,京中的朝局變成了何等的情況。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0
第25章 閒來居鄉里(八)

    通往崇政殿的走廊上,呂惠卿與判太常禮院的常秩迎面碰上。隨口問了幾句,便各自拱手別過。

    太常禮院的主官地位不高,難得有機會去崇政殿奏事,今天是為了三皇子趙俊的生母宋婕妤的金冊而來。

    四月初一,宋才人為天子誕下皇三子,賜名為俊。近日,宋才人因此而晉為婕妤。名位高了一級,自然要以金冊冊封。

    天子有後,乃是大宋的喜事,群臣皆上賀表。但呂惠卿還記得四月初群臣朝賀的時候,在上的天子笑的開懷。,而在下面的雍王趙顥則笑得極為勉強。

    天子既然已經有了親骨肉,做兄弟的不論之前有什麼心思,現在都可以收一收了。

    不過兩個月前,天子笑得開心,但現在,應該就沒有什麼笑容了。

    呂惠卿腳步沉重,已經六月末了,天氣依然酷熱難耐。走在宮廷中,雖然沒有蟬鳴讓人心浮氣躁,但迎面吹來的穿堂風都是熱哄哄的。

    天上的一點雲翳都不見,毒辣辣的陽光毫無遮擋的直曬到地面上,從殿閣頂上的琉璃瓦反射下了的陽光,眩得兩眼發花。

    前幾天王安石領著眾宰輔去東郊祈雨可以說是白費了功夫。

    今年氣候乾旱。尤其是京東京西還有河北,都接連上報旱情。

    中原一帶,今冬就沒怎麼下雪,幸好春天的幾場透雨讓地裡的莊稼不至於絕收。不過夏收之後,雨水又沒了,兩個月滴雨未見,莫說陂塘湖泊幹得底朝天,就是汴河水都低得只有一尺餘。

    為了此事,上上下下都已經緊張了起來。唯一可以慶幸的,就是夏糧早就收入倉中,至少不會擔心今年中原、河北會有太重的饑荒。

    前日天子接連下詔,『凡河上諸水磑、碾、碓有妨灌溉民田者,以違制論,官司縱容亦如之』,為了灌溉田地,一點水都不能再浪費了,連水力驅動的石磨。碾子和水碓都不給使用。否則就是違制——違逆聖旨,這個罪名可足夠重了——而且官員若是縱容不理,亦是同罪。

    同時為了讓汴河保持通航,汴口兩月內開放了八次,湧進來的黃河水不僅讓汴河水位恢復到六尺定深,同時湧進來的泥沙,也順便將河口到東京的這一段河床又抬高了半尺。汴河中行駛的綱船竟比兩岸的屋頂高,這屋上行船的情況越發的變得嚴重。

    汴河還是小事,只要加高堤壩,保持通航,就不會有太大問題。最讓人的頭疼的,就是旱災之後的災情。自來旱蝗並發,夏季大旱,下半年多半會有蝗災。就算不是今年,明年也會有。到時候,饑荒恐怕就難免了,就不知常平倉能不能有所準備。

    呂惠卿越發的覺得從裡到外都是讓人煩躁。

    京東京西好辦,因為靠著京城,常平倉的情況由中書一手掌握,三五日就是遣人去檢查一次。為了能保證京城糧食的穩定供給,沒有人敢疏忽大意。但河北東西二路,就很棘手了,舊黨盤踞的河北,青苗法本來就推行不利,今夏旱情,河北的告急奏疏又是來得最勤快的,王安石都已經在考慮著是不是要派得力之人去兩路進行察訪,以防其中有人借此生事。

    正思忖著,呂惠卿腳步一停,已經到了崇政殿的殿門前,讓閣門官入內稟報了,就在門前等著通傳。

    趙頊此時正看著河北東路轉運判官汪輔之的奏章,聽到呂惠卿受招而來。命其入殿後,便拿著這份奏章對他問道:「呂卿,汪輔之的這份奏章,但言文彥博至大名之後,只知邀客飲宴,公事從無一顧,不知你說該如何處置?」

    在趙頊身邊久了,雖然天子只是拿著奏章來詢問,呂惠卿還是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傾向。明白了趙頊的心意,他就知道該如何回答。拱手回道:「回陛下的話,以臣之愚見。元老重臣,不當以瑣事拘之。若以汪輔之奏疏為是,恐有失陛下優待前朝元老之本意。」

    呂惠卿的回答,趙頊很是滿意。不以政見有別而藉故傾軋,能秉公直論,這才是純臣。

    「正是此理,汪輔之不知朕意,掇拾元老細故,不可留於原任。」親提硃筆,在奏章上幾筆寫下判語:「以司空舊德,故煩臥護北門,細務不必勞心。輔之小臣,敢爾無禮,將別有處置。」

    轉過來,呂惠卿卻又幫著汪輔之說起話來,「不過汪輔之也是忠於國事,雖不明陛下之苦心,也不便責之過甚。」

    「自是如此,著中書將其擇地遷轉便是。」

    優待元老歸優待元老,趙頊知道從道理和法規上,汪輔之做得並沒有錯。要是嚴加懲罰,日後誰還敢監督那些老傢伙?將汪輔之調離而不是貶官,也能讓元老重臣們明白,國事不是由著他們亂來的。天子可以優撫他們,但他們也得自重才是。

    將汪輔之的奏章放下來,趙頊問著呂惠卿:「呂卿,祈雨之事可定下了?」

    趙頊所問,正是呂惠卿近日來此的目的:「前日輔臣祈雨,至今雨水未至。以故制,當遣輔臣於東郊築壇,再行祈雨。」

    「不須朕親自來?」

    今年春時,雨水不定,田間小麥急需灌溉。所以在三月三,趙頊親自至後苑華景亭粉壇祈雨。而從第二天的三月初四傍晚開始,便連著兩天下了一場透雨。趙頊有了此番成功,也對自己信心大增,今次也想大展一番身手。

    可呂惠卿從來不信天人感應一說,不過是董仲舒弄出來騙皇帝的招數。雖然在《尚書》和《春秋》中,也有提及,但正經儒門中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一件用來震懾天子不可胡作非為的工具而已。當然,有需要時,也是用來攻擊佔據高位的政敵的好武器。可有幾個會當真相信的?

    天子如今要親自祈雨,一次撞上大運,不代表兩次三次還能撞上,還是悠著一點為好:「伏旱雖重,幸而不在農時。若是秋來待耕時節還未有雨,那時陛下再禱於上天不遲。」

    呂惠卿如此回覆,趙頊想了想也便做罷。夏天的田里雖然還有些作物,但畢竟不如作為主糧的小麥那般重要。現在去祈雨的確有些不合適,如果到了入秋後還是沒有雨,再去不遲。

    此事放到一邊,先等著下面宰輔們求雨的結果,趙頊順道問起另一樁事:「經義局的情況如何?」

    「已經漸有所成,十月之前,當有回報。」呂惠卿胸有成竹的回道,《詩》《書》《禮》三經新義,其實早在經義局成立前就已經編寫了大半,現在只是在修改而已,但話不能照實回覆,「這也是陛下重視此事的結果。如余中等新科及第的進士,被陛下置入經義局後,都不敢怠慢,為此而竭心盡力。」

    今科進士中以狀元余中為首的前六名,都給趙頊調進了經義局中,想要借用他們的文才,同時也是有著讓其學習的用意在。

    「他們都已經從鄉中回來了?」趙頊驚訝的問著。進士參加過瓊林苑之後,基本上都要衣錦還鄉。家鄉離得越遠,回京越遲。而據趙頊所知,余中等六人中,可是有福建人在內。

    「余中、邵剛、練亨甫都已經到了。」

    「他們倒是勤勉。」趙頊點頭讚了兩句,任憑哪位天子,都會喜歡看到用心於國事的臣僚。「……那韓岡可曾有消息?」

    呂惠卿搖了搖頭,「尚無。」

    趙頊微感失望,但又問道:「韓岡的差遣,不知中書可有什麼想法?」

    韓岡的本官品級跟章惇同列,只比自己稍低,這樣怎麼安排。呂惠卿不想為此頭疼,推說道:「韓岡品階太高,而資望不足,實在難以決定,還是等其入朝後再議不遲。」

    ………………

    韓岡對自己的差事並不關心,也沒有趕著回朝的想法。每天還是讀書習字為主,有時還學著寫些詩詞,不過遠遠比不上家學淵源的王旖,而閒時還帶著父母妻兒,到了城外的莊上修養了半個月。比起隴西城中的賓客盈門,還是在自家的莊子上,過得輕鬆自在。

    這一休息,就一直到了八月初。算起來在家中已經差不多待了有三個月。外面的暑熱漸漸的消散,陽光也不再如之前的兩個月那般熾烈。

    馮從義那邊有了好消息,經過一番友好而坦誠的交流,蕃物行會終於在七月底成立。行首總共有六家,韓、王、高三家的代言人,佔了其中的半壁江山。有了行會,團結起來的力量也便容易在京城打開局面,等八月中下旬棉花開始收穫,整個行會都會繞著此事而開始運作。

    終於到了離鄉的時候,韓岡帶著四名伴當先行返京,等到任職的地方定下來,再將王旖她們接過去不遲。

    辭別了父母,辭別了雙目含淚的妻妾,別過酣睡中的兒女,韓岡翻身上馬,一行五人,離開了隴西。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1
第26章 任官古渡西(一)

  九月的京城,離著孟冬十月不遠,但頭頂上的艷陽依然高照。雖然熱力不比夏日,但乾燥尤甚。韓岡入京已經有半個月了,這段時間裡,他別說沒看到一滴雨落下來,甚至沒看到一個陰天。

  「又旱起來了!」

  在相府的書房中,韓岡與他的岳父和大舅子坐在一起,為這個乾燥的深秋而苦惱著。

  京畿和河北,今年夏天整整乾了兩個月。直到六月下旬之後,方才有所好轉。而在關西,今年夏天的雨水雖說也少,但還不至於到了滴雨未落的地步。但也不能確定說今年秋冬雨雪還會豐沛,關中的濕氣,也多來自於東面。東部若是繼續乾旱下去,關西的情況也不會好。

  『幸好出關後,看起來今年情況不對,就通知了家中多囤糧以防萬一。』韓岡心中想著。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下雨,如果拖到今年冬天,情況就會不妙了。很快就要下種了,再沒降雨,明年不知道會有幾分收成。」韓岡對王安石和王雱說著。

  「中書過兩日又要去祈雨了。六月兩次祈雨,倒是下了一些,六月底的時候,還去了東郊登壇謝雨。」王安石道,「七八兩月雨水的情況都不錯,跟往年比起來,也不差太多。」

  「這事小婿也知道。」韓岡點頭,「但去年河北蝗災很嚴重,今年四月又鬧過一次,七月時,更是從契丹的南京道那裡來了一片飛蝗,這情況不對啊。」

  「……玉昆你知道得怎麼這麼清楚?!」王安石都有些驚訝了,韓岡才分明才到京城沒多久。

  韓岡歎道:「外面都傳遍了,只要在酒樓中一坐下來,不需要多打聽就能知道。」他再歎一口氣,問著王安石,「河北的常平倉還有多少?」

  「三年耕,有一年之積;九年耕,方有三年之儲。連續兩年災荒,河北的情況已經很糟了。」王安石心情也低落起來,同樣歎著氣。不過,很快就振奮起來,「值得慶幸的是,現在還沒見到流民,河北的常平倉,還是支持住了。只要今冬明春雨雪依時,就可以安心了。」

  說是這麼說,精神看起來也很好,但他眼中的憂心忡忡,河北不是新黨的地盤,每一項新法,推行的最為艱難的便是在河北,尤其是便民貸。

  其實這跟民風也有關係。北方的百姓都不喜歡借貸,許多時候,寧可典賣家當,也不會跟人借錢。韓岡的父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只要家中還有產業,寧可賣產業,也不願借下子孫幾輩子都還不下來的高利貸。

  而南方民風奢侈,對商業也不像北方有所歧視,金錢往來也是很平常。所以對於借貸便沒有太多的心結。但這樣的性子,多有還不清欠賬而破產的情況出現。

  河北便民貸的推行情況,在官吏、民風的相互影響下,在全國是倒著數的。

  常平倉不會因為全都出而無力救災。但其實,百姓之所以要借便民貸,本也是為了救荒之用。其實都是一樣的情況。而且遇到大災,朝廷也不會逼迫災民還貸。維持國中穩定是統治者的第一目標,只要向上通報,基本上都能得到減免或展期。不會像地方上的富戶,將債務人的妻兒都可以逼著去賣掉還錢。

  不過朝廷也不會因此而虧本,這也跟保險差不多。如果遇上大災,對於那個地方的保險公司來說,是肯定是賠。但放到全國,總體上還是有賺,便民貸其實也是一般,除非是遇上了全國性的災情,否則從總體上不會虧本。

  韓岡搖搖頭,這事想得偏了。

  「說得偏了。」王雱也轉開話題,「今天找玉昆你,是想商量一下,玉昆你的差遣。」

  「不是軍器監吧?」韓岡反問著。

  韓岡抵京後的第一次入宮,天子話裡話外都想將自己安排去軍器監,盼著他能再拿出一件與霹靂炮相仿的兵器。而且以韓岡在治事上的手段,可以幫著整頓各地軍備生產。

  但內定的判軍器監呂惠卿不幹,「諸司之中,正官為朝官,而副職則為京官或選人。韓岡乃是太常博士,又有貼職在身。若自此為定制,恐為不美。」

  呂惠卿看似是在說讓韓岡來做副手實在是太委屈了,但實際上是在說,判軍器監這個位置他不會讓出去的——雖然一個字也沒有提到,但一切盡在不言中。

  而韓岡那邊,去軍器監,他是願意。但他決不願意為人打下手。他若是在任上有所發明,功勞算是誰的?讓給別人,韓岡可不幹。若是枕戈待旦的時刻,大局觀還算不錯的韓岡不會講究功勞誰屬。但眼下事情又不急,內憂比外患更讓人頭疼的時候,有必要將自己穩抓在手的功勞送人嗎?

  兩邊都不幹,這件事也就黃了。強扭的瓜不甜,想著將韓岡安排去軍器監,那是讓他去做事的,不是讓他去賭氣。

  「不是軍器監。」王安石搖著頭,「一旦河北今冬災情不減,必然會有大批流民渡河南下。需要得力之人將他們給堵住,決不能放流民進入東京城之中!」

  「要小婿去河北?」韓岡面作難色,「以小婿資序,只夠任通判的。上面若是坐著個知州,可是什麼事都做不了。」

  「不是通判……」王雱在旁搖頭,「是知縣!」

  韓岡先是一呆,轉而便笑了起來:「是白馬?還是酸棗?」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王安石和王雱對視一眼,臉上也帶起了一點笑意,韓岡腦筋轉得的確是快。

  此事當然也不難猜。

  若是要自己以通判資序擔任普通的知縣,除非是要翻臉,才會如此安排。別說他韓岡,就是將新黨中任何一個朝官,放到河北的哪個地方任知縣,誰還會管你什麼流民?幫你辦事,為朝廷分憂,還得憋屈著來!世上哪有這等道理?更別說權力越大,能做的事也就越多,明擺著就是貶斥。

  不過屬於通判資序的知縣職位也是有的。就像後世的直轄市,下面的區縣都算是地市級。大宋的四座京城,下面的縣治由於屬於赤縣或畿縣,能擔任知縣的便都是通判資序。

  大宋的縣,也分三六九等。赤、畿、望、緊、上、中、下,按照重要性和戶口多寡依次排下來。其中赤縣只有兩縣,將東京一分為二的祥符和開封。畿縣就多了,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南京應天、北京大名,屬於四座京城的縣治,除祥符、開封外,都是畿縣。

  王安石會安排給自己的,當然不會脫出這些地方。

  而且說起要想安置河北流民,就必須是在渡口邊。黃河上的大渡口,就那麼十幾處。關中的風陵渡不提了。西京洛陽府有白波【孟津】。東京開封府,則是延津與白馬津,大名府有馬陵渡。再往上或是往下,當然還有,只是就跟風陵渡一樣不搭界,就不用一一例舉。

  在這其中,只有大名府的馬陵渡,北面是衛州的延津,以及位於安利軍對岸的白馬津這三處,才會有河北流民。白波渡由於離得遠了,又直面河東,不可能會有。此外大名府由於是文彥博坐鎮,王安石也不會讓自己去跟他頂牛。一旦鬧起來,就會如汪輔之的例子,將他這個小臣調任他處。

  用著最簡單的消去法,韓岡得出結論自然不難。

  「是白馬縣。」王安石跟韓岡攤牌。

  延津屬於酸棗縣,而白馬津就在白馬縣中。酸棗縣一直都屬於東京,白馬縣則原屬滑州。不過在去年,鄭州和滑州都撤州置縣,歸入了開封府管轄,屬於滑州的白馬縣,當然也成了畿縣。

  「也是得了玉昆你的提醒,回去後考慮了一番後的結果。」王雱道,「以玉昆你的治才,守在白馬渡邊,才能讓人放心下來。」

  「愧不敢當。」韓岡溫文爾雅的笑容很是謙遜,心裡卻是在冷笑。

  『根本是在扯淡……』最多三成是王雱說的原因,七成當是怕他在《三經新義》成書前再來搗亂。如今自己正得聖眷,天子時常見招。說不定哪天就封了一個崇政殿說書的經筵官,或是同修起居注什麼的,可以天天進宮面聖。到時候,隨便在天子耳邊吹上幾句風,說不定經義局中又要多生變故。

  王雱看著韓岡的笑容,心知以自己的這個妹婿的才智,當是已經猜到了真正的原因。

  韓玉昆就是不肯跟自家父子一條心,總要想著他的格物之說。回京後的兩次面聖,都沒忘了跟天子提及。要不是這樣,自己的父親也不會點頭將他給派出去。以韓岡的才智,以及他的治政水平,讓人難以捨棄,新黨中能比得上他的又有幾人?不是因為他不肯順服,何必這般浪費人才。

  「其實,玉昆你缺乏的就是資歷。只要在白馬知縣的位置上待上一年兩年,做完這一任,回來後,就可去在京諸司中任正職了。」

  「岳父說得是,小婿明白。」

  韓岡點頭受教。對於這項任命,其實很符合他的心意。早一步經過第二任通判這一道關,將基礎夯實,並不是壞事。擁有了知州資序後,不論是在朝中任諸監司的主官,還是外放任職,選擇的餘地都大了許多,而且頭上也沒有礙手礙腳的婆婆了。

  就是因為是兩全之舉,所以才會給自己這個位置,若是對自己沒有好處,王安石也不會拿出來破壞翁婿之間的感情。

  韓岡起身:「小婿必不負所托。」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2
第26章 任官古渡西(二)

  韓岡的差遣定下,堂除之後,他便是白馬縣的新任知縣。

  趙頊為此很是有些惋惜,不過看在王安石的堅持上,加上韓岡算是在開封府內,也便不堅持了。但轉頭來卻又頒下特旨,將韓岡的本官,自太常博士遷為右正言。

  左、右正言與太常博士、國子監博士在品階上是平級的,都是朝官從下往上數的第三階,從七品。不過在官場上,卻還是有高下之分。國子監博士是無出身官員的官階,太常博士是依例封於有出身官員。至於左、右正言,則必須由天子特旨,屬於受皇帝垂顧的特例,當年的王韶就是右正言。

  韓岡自中進士,就從國子監博士自動轉為太常博士,而現在趙頊又降特旨,將其轉為右正言。雖然平級的遷官,但天子對韓岡的看重,已經從這封敕命中很明白的透露了出來。

  外界本來對韓岡被遣出東京城,去白馬縣擔任知縣這樁任命,都有些看不明白——白馬縣怎麼說都是開封府治下,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說是為了讓韓岡混一任親民官的資歷可以,說是怕他在京中礙事也可以。不過現在,就沒必要再胡亂猜測了,不管王安石是如何看待他這個的女婿,至少天子那邊對韓岡是極為重視的,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

  既然已經開始出任親民官,就必須有一套處理政務的班底,而不像給人做助手的時候,不需要幕僚支持。

  韓岡本來打算去找自己的同學,但王安石、王韶,甚至呂惠卿,程顥,卻都寫薦書推薦人來。

  韓岡知道這是常理,便全都接收下來,卻也不管這些人之間的關係是否和睦。在京城盤亙半月有餘,韓岡在王家兄弟的相送下,帶著一眾幕僚、伴當,往著白馬縣而去。

  ……………………

  韓岡就任白馬縣,在京城中,只能算是微起波瀾,比他品級高、名聲廣、權位重的官員不勝枚舉。不過消息傳到白馬縣,卻頓時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七品朝官來做知縣?有沒有弄錯!」

  「還是王相公的女婿!」

  「官職、身份那還是小事,關鍵來的人是叫韓岡!」

  「的確是麻煩了。聽說得罪他的從沒一個有好下場。還沒做官時就殺人不眨眼,做了官後更是心狠手辣,最近不是剛被他趕走了一個楊學士嗎?那可是翰林學士啊,轉眼就能升執政的!」

  「怎麼辦?他既然是王相公的女婿,來了之後,保甲,免役,便民,農田水利,這些新法肯定是要死死盯著催逼。到時候,大夥兒可都要累死累活了。」

  「這可還真是麻煩了……」

  「怕什麼!正面的確不能頂著他,可到了下面,還不是由我們說了算?小心點不要犯到他手上就是了。」

  「胡老二說的正是,有什麼好怕的?真要不識作,東京城就在邊上,派些人去市井中幫著宣揚一下他韓正言的大名,卻也不什麼難事!」

  「說得好!怕他作甚!」

  「沒錯!沒錯!」

  這番議論,不是在酒樓、茶館或是私人家裡,而是光明正大的出現在白馬縣衙的偏廳中。

  坐在廳中上首處,是個長得很是富態的中年人,看著像一名富家翁,可卻是穿著吏員的皂色衣袍。在他下首處,甚至還有身穿青色官袍的流內品官。但這名富態的吏員,卻依然是穩穩的獨自坐在最上面。

  聽著下面的一片聲的議論,他低頭喝了兩口茶,閒閒的問上一句:「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們想引火燒身不成?」

  議論聲終於停了,廳中的十幾人沒一人敢搭腔。一陣靜默後,被稱為胡老二的瘦削漢子欠身問著:「諸大哥,這事還得你來拿個主意。依你說,該怎麼辦?」

  「對!押司,你說該怎麼辦,我們都聽你的!」另一個看著有些憨相的吏員附和著。

  二十多隻眼睛望過來,諸立很是閒適的又喝了口茶,並不急著回答。

  他在白馬縣中有著很大的發言權,他家的兩個弟弟娶得是縣主,官身照樣有。靠著老二、老三花錢娶了宗室,家裡成了官戶,本身又做著吏職,把持縣中上下政務。來這裡的做知縣的,不論身後的背景有多奢遮,不想有麻煩的都要他給個面子。

  諸立要做官容易得很,之所以把著吏職不放,就是因為此地的油水太過充足,捨不得放手——要是做了官,現在的位置被別人佔了不說,說不定一封調令就會被調到廣南監酒稅去。外地的水土哪有家鄉的安適?

  說實話,這也是天下州縣的通例,哪一家衙門中的胥吏,沒有連續做了幾代人、父子相承幾十年的情況?這樣的吏員,說話的份量往往比掌著衙門大印的官員更重。來上任的官員得罪了他們,別想能施展開手腳。

  過了好一陣子,諸立才慢悠悠的開口:「不要先跳出來。棍子剛將草窠子撥開,你們一群蛇就游出來,這不是找打嗎?先得看看那韓正言是什麼性子?為人如何?才智如何?行事手段又如何?等一切都明瞭了,再做理會不遲。」

  胡老二皺眉道:「入官三年多,就升到了這個位置上,又有如許大的名頭。肯定是才智、手段都為上上之選,不然怎麼能考上進士第九,賭贏了翰林學士,又讓相公招他做女婿。不先想定對策,等他到了縣中發號施令,可不好應對。」

  「若是他真的如傳說中的那般厲害,那反而好了。這樣的人,肯定在白馬縣做不久。」諸立笑道,「也就是一兩年的功夫,就會升上去。更別說天子的寵信也許會疏遠,但翁婿之間還會疏遠嗎?王相公當真的會讓女婿、女兒在這座縣城裡常住不成?肯定是早早的就調回東京陞官發財去了。我等最多也只要忍個一年半載而已。」

  諸立這話說得在理,胡老二閉起嘴不說話了,一眾人則紛紛點頭稱是。

  即將來擔任白馬知縣的韓岡,都已經是右正言兼集賢校理。這個品階,做知州都綽綽有餘了。現在來做知縣,就是因為年紀太輕,資序不足。而要解決這個問題很容易,就是走過場,做一任相當於通判的白馬知縣後,便有資格再上一層樓了。

  為官一任雖說是定規三年,但有背景的官員,都會得到減磨勘的獎勵。減一年是常例,減兩年也不是沒有,甚至有些地方,一年能換三五任知州知縣。這都是混個資歷就走的典型例證。

  「少年得志之人,有幾個會甘心在縣裡耐下性子來做事的?也就三把火的勁頭,隨著他性子,過去了就好。」諸立冷笑著,「說不定幾個月後,就是我等獻上萬民傘,用兩部鼓吹,送韓正言去京師做大官了!」

  一番商議之後,得出的結論就是再議。與會的胥吏們紛紛離開,就只有是坐在諸立下首處,身穿官袍的一人留下來。諸家的老二諸霖,他方才沒開口,現在外人都離開了,他就有些話要說。

  「大哥,那韓岡可不好對付,小心他上來就給人下馬威!」諸霖提醒著兄長,「你也知道我那連襟跟楊學士交好。那楊學士在瓊林苑上賭輸給韓岡之後,回去可是吐了好幾次血,離京的時候,才勉強能走動的。」

  諸立冷哼著,面沉如水。將茶盞在手邊的幾案上重重的一頓,諸霖就是渾身一顫。

  就見著偏廳中,一名小吏訓著諸霖這位官人:「你那個連襟做事沒個分數,楊繪那廝也是輕浮!落到現在的下場,那就是活該!」

  諸霖娶得是宗女。她的妹夫,也就是諸霖的連襟王永年,為求一個監金曜門書庫的好差遣,千方百計地巴結著楊繪,甚至讓自己的渾家出來陪客奉酒。不是用杯盞,而是用手,左右手合在一起,捧著酒餵給楊繪喝。諸霖的小姨子,是個出色的美人,長得體態豐滿,雙手如玉。這雙手一合,就號稱是白玉蓮花杯,楊繪為此甚至還寫了好幾首詩做紀念!

  「監書庫的確是肥差,每年騰出庫中的故字紙,多少家印書坊重金求著要。」諸立搖著頭,很是不以為然——官府中所用字紙的質量都是第一流的,而且使用時都只用一面,印書房將官庫清除來的舊紙買回去後,可以直接翻過來用背面來印書,書籍的質量要遠在福建、杭州之上——「但也不至於下作到讓自己的渾家出來陪客,而且還是宗女。這事犯出來,就算沒有韓岡,楊繪也在京中待不長久。沒人對付他那也就罷了,要想趕他出京,這就是最好的罪名。做人做事都沒個准數,能混到翰林學士,還真是運氣了!」

  「楊學士的確自身不正,可韓岡也不是好對付的。」

  「韓岡本來是做事的出身,後來才考了進士。像他這樣的人,為官一任,肯定是打算著『造福一方』,總是想著有所成就——說難聽點,就是好大喜功。」諸立眼神深沉:「既然是有所求,就有了我們逢迎希和的機會。一開始就幫著他,助著他,與其為善。這些手段,本就是當做、該做的。奉承好了,日後也是有好處的。」

  「但要是他……」諸霖變得吞吞吐吐。

  諸立嘴角輕扯,露出一個讓人不寒而慄的笑容:「若是韓岡不識趣,為兄也自有方略去應對。」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3
第26章 任官古渡西(三)

  九月末,天候漸寒。可天上的太陽依然明亮,照得行人身上暖洋洋的。

  天朗氣清,乃是趕路的好時候。從白馬津往京城去的官道上,行人車馬便是絡繹不絕。

  韓岡一行離開京師不過一日,第二天出發後不久,就看到了滑州胙城縣的界碑。

  在界碑前,韓岡停了馬,跟在後面的三人也都停了下來。低頭仔細看了一看界碑,韓岡回頭笑道:「滑州還真是近,這麼快就到了。」

  「滑州都被撤了,這界碑卻到現在都不改,開封府中干管此事之人真該打板子。」

  緊跟在韓岡身後的這名三十出頭的南方士子,喚作方興,總是帶著笑,微圓的臉看起來有些滑稽。他乃是江西金溪人氏,是王安石推薦過來的幕僚。不過要說是王安石推薦,其實還不如說是靠了王雱的緣故。

  方興與王雱自幼相識,當初王雱在江南任官,他便在其幕中。前歲王雱進京,方興也跟著來到了京城中。先是被推薦去了國子監中讀書,但今科的科舉,卻連貢生的資格都沒拿到,遂斷了進士之念。這些天在京中待了無聊,卻是跟王雱求了個人情,來到韓岡這裡。

  韓岡第一次與方興見面,先聽了他自我介紹了一通後,又聽他說道:「方興族兄向有令名,與相公有舊,相公亦曾有文一篇贈予族兄。」

  韓岡當時並沒有反應過來,遂擺出了禮賢下士的模樣:「敢問是哪位大賢?」

  「大賢不敢當,大名喚作方仲永。」

  方興爆出答案,在旁的王雱哈哈大笑,韓岡也似是自嘲的搖頭失笑,但心中卻是微感不快。方興拿著自己的族親當玩笑開,覺得有點讓他難以接受。不過一表三千里,論起族親也是遠到不知哪裡去了,拿出來當笑話介紹自己,也算不上什麼罪過。

  「走得快一點,今晚就能進白馬縣。」在界碑旁,韓岡順著道路向北面望去,不過入了滑州地界,離著白馬縣還有幾十里地,「就不知白馬縣中有什麼讓人棘手的大戶豪門?」

  「這倒沒有沒聽說,想來也不會有。」方興為了能在韓岡幕下做事,還是請了王雱幫忙,看了不少白馬縣的資料,「白馬縣雖是畿縣,但戶口卻是最少,兩千四百多戶人家,丁口八千,不過是中縣而已。」

  韓岡算是在考試,之前見面的時候,並沒有多問,那樣不太禮貌。聽了方興的回答,他也是有所感觸,「白馬縣原來並不差,乃是河津要地,三十年前還算得上是緊縣望縣一級。但仁宗年間,連著幾次河決都撞上了,人丁流失大半,到現在都沒有恢復元氣。」

  「所以白馬縣最讓人頭疼的就是律訟多。」說話的魏平真,在四人中年紀最大,已經有五十歲了,乃是王韶所薦。為人老成持重,閱歷見多識廣,「尤其以田宅上的瓜葛官司為甚,而且根本斷不出個是非來——有的是全家戶絕後,外來的騙子冒籍來奪田,有的則是原來的田主來要回自己被佔的田地,完全分不清真假。聽說有打了二三十年都沒見分曉的……都是河決的緣故啊!」

  「現在要是有著河決時的那麼多水就好了。」方興卻是在抬頭看看藍得一絲纖雲都沒有的天空,「有多長時間沒下雨了。」

  最後一名身矮而瘦的儒士,相貌普通,雙目晶亮,操著一口福建腔:「此乃是德政不修的緣故。」

  「節夫此言差矣。」

  游醇游節夫是程顥推薦來的弟子,他還有個弟弟叫做游酢,現在就在程顥門下就學。韓岡還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政務中派上用場。不過就算派不上用處,韓岡也照樣會恭敬有禮的待著他,怎麼說程顥的面子都要顧著的。

  但王韶薦來的鄉里魏平真卻沒有那麼多顧忌:「其實水旱交替,如同陰陽相轉,乃是天道。陰盛陽衰、陽盛陰衰。連接幾年水患,接下來便會停上幾年,跟著就是連著幾年旱災。此是天道循環,與人無關。試問堯舜施政又有何錯處,為何洪災遍於天下,需要大禹來治水?」

  游醇瞪眼要辯,韓岡卻搶先一步問著魏平真:「前些年京畿有水災?」

  魏平真雖然是德江人氏,但他在京城已經住了有二十多年,近五十歲的他,對於京城內外一切消息,都比韓岡這等小輩要明白,「從嘉佑元年開始,再到治平初年,這七八年時間,京師不知淹了多少回了。」

  他扳起手指一一為韓岡數著:「嘉佑元年1056四月,京師大風雨,六塔河決,水注安上門,壞官私廬舍數萬間。嘉佑二年五月至六月,京師雨未停,水冒安上門,門關折,城中系伐渡人。嘉佑三年,京畿河溢,壞民田。嘉佑六年,京師久雨,至冬方止。治平元年1064,京師自夏至秋淫雨不止,壞真宗及穆、獻、懿三後陵臺。治平二年,京師大水,壞官私廬舍無數,軍民死者一千五百餘人……」

  「原來如此!」韓岡點著頭,卻是在阻止魏平真繼續下去。

  儘管是魏平真是平鋪直敘,沒有添加多少感情。但聽著就是怵目驚心、不忍卒聽。韓岡本來是想用來阻止游醇的辯論,可不是要聽京畿有多少苦難的歷史,更不是為了要將游醇氣著。

  韓岡的想法,老於世故的魏平真能看明白,笑了一笑,道了一句:「看著舊年的雨,如今的大旱說不準還有幾年。」

  ……………………

  韓岡並沒有急著往白馬縣趕,照規矩要白馬縣中官吏、鄉紳出來迎接他,所以午後到了胙城縣後,就歇了下來,並派得力之人去白馬縣通知抵達的時間。

  其實也不需要韓岡派人通知,白馬縣也在開封府地界中。韓岡剛出城的時候,就給諸立派人給綴上了。倒不是怕他少年心性,弄出微服私訪的把戲,而是想要提前做好迎客的準備,爭取留下個好印象,

  出開封後的第三天,韓岡終於抵達了白馬縣。

  剛剛進了白馬地界,就見著一群人遠遠的迎了上來,隔著老遠就在喊著:「可是平滅虜寇,威震關西的韓正言。」

  韓岡在馬上抱拳:「正是韓岡!」

  姓名一報,就見著這些人連忙跪下,一片聲的恭維:「我等白馬小民,在此恭候正言多時。正言弱冠之齡已是名震海內,聽說正言來此任官,我等真是三生有幸。」

  韓岡微一皺眉,未免做得太過了一點。連忙下馬將其中年紀最大,鬍子全都白了的幾個老傢伙,全都攙扶了起來:「幾位老丈大禮,韓岡年幼,可是折受不起。」這幾個看起來都有八九十歲了,上了紫宸殿,天子都不好意思讓他們跪拜的。

  一番禮節之後,韓岡重新上馬,一路行到離縣城十里地,又是一撥人在路邊候著,還是紮著綵棚在迎接,滿口的好話奉承,一碗碗迷湯灌過來。

  到了五里地,就是第三波接著。等到進了縣城,前任知縣凌莊帶著白馬縣的一眾官吏在縣衙前候著。

  見到韓岡,凌莊就堆起笑臉來迎接:「久聞韓正言的大名,如今方得一見。在下於白馬三年,無所建樹,如今有正言相代,必能一濟白馬縣父老倒懸之苦。」說著,就要請韓岡入內,交接大印和縣中內外賬籍。

  大印其實是小事,關鍵的是庫中的賬目和庫存不能有差錯。韓岡帶來的是順豐行在京城的掌櫃,同時魏平真也是精於財計。再加上韓岡自己對賬目上能玩花活的幾個關節,也是瞭若指掌,所以根本不擔心有什麼。先由順豐行的掌櫃把第一道關,讓魏平真把第二道關,最後自己再出面審核。三道關卡,不信有誰能過去。

  但韓岡並不急著查驗:「此事並不著急,韓岡早前曾經為王副樞籌劃糧秣轉運一事,知道點驗庫存不是一天就能完事的。且等明日再說。」

  幾句話,就擺明了車馬。魏平真捻著鬍鬚輕輕點頭,而諸立等一幹吏員則是臉色微變。

  韓岡分明是在說他來交接,對於庫中帳籍,絕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走過場。而且明著說自己在熙河曾經給幾十萬大軍管著糧秣補給,更是在警告白馬縣官吏,不要想著可以矇混過關。至於將點驗庫存的事拖到第二天,就是給了白馬縣官吏們一夜的時間,如果此前還抱著幻想,沒有去彌補虧空的話,今天晚上就不要睡覺了,趕快把漏洞給補上。

  不過是幾句場面話,但該說的卻都說了,就跟混了幾十年官場的老狐貍一樣。諸立心思微沉,的確是精明幹練,不好糊弄。

  前任知縣凌莊好像是沒有聽出其中的隱義,笑呵呵的道:「是不用急,是不用急。既然如此,還請正言入內,下官已經讓人辦下了接風酒,正等著正言入席。請!請!」

  說著就拉著韓岡的手,一起往縣衙中走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4
第26章 任官古渡西(四)

  接風宴上,前任知縣凌莊拚死拚活的將上首位強按著韓岡做了。又帶著縣丞、縣尉,慇勤的勸著他的酒。一場宴席下來,對韓岡表現得比親娘老子還恭敬。而韓岡的三名幕僚,也一樣被請到了堂中的席上坐下,好生的接受了一夜的招待。

  到了三更天,方才回到驛館。

  進了房中,原本看著有些醉意的韓岡一下變得清醒起來,雙眼清亮有神,與三名幕僚坐下來,喝著下面端上來的茶。

  方興坐下後就搖著摺扇冷笑起來:「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凌知縣今日的一番作態,看起來不像是奉承正言的樣子,多半帳目上有些問題,心裡虛著。」

  游醇冷笑一聲:「但凡作姦犯科之人,哪有不心虛的情況!」

  「就看正言是否要一查到底了?」魏平真問著韓岡。

  如果庫中虧空嚴重,跟帳目對不上號,誰也不會蠢到接手。若是糊里糊塗接下來,到了轉運使司來人查帳的時候,哭都來不及。拖上幾日不交接,若在地方,州中就要派人下來了。白馬縣屬於京城,開封府一旦派人來,事情可就更為麻煩了。

  大宋官吏多有貪腐之輩,官庫也是虧空的居多,但即便如此,世間極少有新任官員不肯接任的情況出現。基本上在交接之前,官員都會將帳目作平掉,相信凌莊下面也有人來處理帳冊。不管是用帳目合庫存,還是用庫存來合帳目,只要兩樣能對得起來,韓岡就沒打算追根究底的打算。

  被三人一起盯著,韓岡啜了兩口沒什麼滋味的茶水,抬頭道:「只要帳目對得上就可以了。」

  方興、魏平真心領神會的微笑點頭,但游醇卻是在遲疑著。

  韓岡看了游醇一眼,便多解釋了一句,「真要窮究到底。保不準庫房就要被放把火。裡面都是民脂民膏,被燒掉後,苦得還是百姓。」

  一宿無話。

  抵達白馬縣的第二天,韓岡婉辭了縣丞縣尉的盛情邀請,與方興、游醇在驛館中聊著天。而精於帳目的魏平真,則帶著韓岡家裡的帳房去庫中對賬。

  魏平真查得很仔細,便民貸的存底都一張張的對著數字,凌莊則派了人過來打下手,領著幾個胥吏端茶遞水。可到了中午,正要吃飯的時候,魏平真卻將帳冊一推,「天色已晚,明天再來看看。」

  說完也不收拾桌子,就和帳房一起直接起身掉頭離開。

  雖然外面的日頭正在正南方的天頂上掛著,但凌莊的幕賓和幾名胥吏都不敢攔著他們。送了魏平真兩人離開,回頭來一看,幾本帳冊攤開來的頁面上,都是做過手腳,卻沒有將尾巴收拾干凈的。雖然很隱晦,但破綻就是破綻。

  凌莊和諸立各自接到通知之後,頓時明白了韓岡的心意——要麼將虧空給補上,要麼就快點將這本帳給做圓了。

  韓岡的態度算是很好了,但凌莊卻是心頭有火。那點錯處,在一般的檢查下只會被忽略過去,沒人會計較的。但一旦叫了真,要彌補起來卻很麻煩,不是在賬本上改個數字就可以的,官庫那邊也要補上差額,少說也要近萬貫。說起來,要不是差得太多,當初直接就將虧空補上了,也不會留下什麼破綻。

  對韓岡的審核嚴苛,他恨得牙癢癢的。一萬貫,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放火燒屋不值當,還不一定能成,但給出去又是肉疼。想著沒辦法,過來陪小心,試探著韓岡的心意,「正言年少有為,少待時日,必可至公卿……」
  
  韓岡笑容淳和:「韓岡能以弱冠之齡,屢見拔擢,這都是天子的恩德。韓岡粉身碎骨亦是難報啊……」

  凌莊沒話可說了,韓岡的這段拒絕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空子,根本就不容他將重要的話說出口。看來是用錢收買不來了。想想也是,才二十多歲的朝官,又得天子看重,絕不會為了點錢財,而壞了自己的名聲。

  東拉西扯的說了陣廢話,起身告辭離開。凌莊陰沉著臉出來,回頭衝著驛館冷笑:「現鐘打不了,不信邊鼓都沒得敲!」

  凌知縣這番發狠的結果,當天晚間韓岡就已經知道了——他竟是遣人悄悄的給韓岡的三名幕僚都送去了一份禮。

  「他們都收下了?」韓岡問著來報信的伴當。

  伴當搖搖頭,「游先生沒有收,但方先生和魏先生都收了。」

  「我知道了!」韓岡沒有生氣。

  都是讀了十幾年、幾十年聖賢書的,不去考進士而來給自家做幕僚,難道是為國為民?笑話!一個是掙錢餬口,另外就是早一步進入官場與人結交,日後好被推薦為官。

  既然要靠著這些幕僚來做事,韓岡能堵著不讓他們收錢嗎?按著如今的規矩,幕僚們只要不越線,都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韓岡也只希望他們明白誰是他們的東主,不要光想著拿錢,卻把最為重要的關鍵給忘了——並不是沒有幕僚為一己之私害了東主的故事。

  不過韓岡更為清楚,只要自己不懈怠,凡事盯緊一點,就不虞一干幕僚壞了自家的名聲。他可不會那等知會寫詩作文的士子,可以任人欺瞞,在衙門中用心做了三年實務,經歷的則更多,有什麼情弊他不知道的。。

  韓岡只可惜自家親戚少,能派得上用場的兩人,一個在荊湖戰場已是威名渲赫的青年名將,另一個則是執掌著一家在關西很有些名氣的商號。若身邊有一兩個得力的親眷,有些事讓他們來做,比起用著外人更為可靠。內外相制才是御下之道,韓岡當然不會蠢到任人唯親,但也不會覺得在有著親親相隱的這一條法律的宋代,外人會比自家人更為自己著想。

  到了吃飯的時候,三名幕僚都過來韓岡這邊。

  一進門,方興就拱著手:「承蒙正言匡助,方興今日可是發了一筆橫財。」

  方仲永的族弟很是灑脫,一點也不遮掩自己收了前任知縣賄賂的事情。

  魏平真也跟著笑道:「兩錠三十兩重金花銀,凌知縣可真是大方。」

  在市面上,金銀並不能當作錢鈔來使用,必須要通過金銀鋪來兌換成錢幣。但用來送禮,卻是比沉重的銅錢更為多見。只是現如今的銀價,一兩能抵一千七八百文,以七百八十文一貫來算,也不過是兩貫半。三個六十兩,加起來連五百貫都不到,相比起萬貫的虧空,凌莊的確是夠『大方』的。

  這點小錢,方興、魏平真不屑歸不屑,但都很乾脆的收下了。既然韓岡沒有將凌莊趕盡殺絕的想法,那他們將賄賂收下,其實也是在安凌莊的心,正符合韓岡的心意。

  不過,這等曲裡拐彎的想法,程顥門下的游醇卻沒有:「怎麼可以這樣?!」

  「節夫,其實不妨事的。」韓岡連忙道,他可不想自己的三位幕僚變成互相拆臺的情況,「凌莊既然送來,就可以逕自收下。我本無意刁難,但不便直說,你們收下才能讓他安心。何況只是普通的人情往來,與公事無關,何須掛懷於心?」

  游醇卻搖著頭,一臉不以為然。只是見韓岡如此說,才不再多言。

  他對韓岡很是敬重,並不是因為韓岡的官位,而是韓岡的為人。在洛陽時,聽說韓岡去歲上京應考,為了求見程頤程顥,竟在程家門前的雪地中站了一個多時辰,這件事,已經在洛陽城中傳遍了。名滿天下的韓玉昆,還能如此尊師重道,實在是讓游醇敬佩不已。

  一起吃飯的時候,方興和魏平真似是毫無芥蒂,但韓岡知道,他們跟游醇肯定是合不來了。

  等到夜中,韓岡招來親信伴當,吩咐著,「天氣冷了,從箱子裡拿四匹棉布、二十兩銀子,給三位先生送去,讓他們換身冬衣。另外再給游先生多送六十兩銀子去,說是我的一番心意。」

  一口氣送了數百貫出去,韓岡卻沒有多少心疼,這是應該做的人情,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幕僚收了賄賂,自己卻不做一點表示。尤其是游醇,雖然不通人情,但這番正直的做法,更是得加以獎勵。

  伴當應聲出去了。韓岡坐在書桌前,考慮著該怎麼安排自己的這幾個幕僚。

  魏平真年紀大了,對錢財看得重,但為人老成,做事穩妥,經驗更是豐富,日後可以多多依仗。

  游醇年紀與自己相當,又少經歷,真要做幕僚,其實排不上用場。不過他的學問還可以,文名更是與他的弟弟游酢一起,在少年時就傳遍鄉中。可以推薦他去做縣裡學官,如今王安石興學校,州裡縣裡都建有學校,可以安排游醇教導白馬縣的士子,想必他也願意。

  至於方興,治政上的能力暫時沒見到,可詩文水準不錯——能與王雱交好,水平自然不會太差。要他做事可能有些麻煩,平常談天說地還是不錯的,就當是身邊養個清客好了。等上任後,有足夠的時間去看他擅長何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5
第26章 任官古渡西(五)

  凌莊失望了。

  他送給韓岡兩位幕僚的贈禮,沒有起到一點作用。那個姓魏的查驗賬簿時,還是一點情面都不講,而姓方的出去找人做冬衣,可以笑瞇瞇的跟自己的人打招呼,卻沒有幫著自己說好話的意思。

  隨著時間一天兩天的過去,凌知縣不敢再拖了。不及時交割官印,開封府中必然會有人下來查問,到時候韓岡豈為自己隱瞞,那可是會有麻煩纏身。

  對身外之物,不能再糾結多久。凌莊咬著牙將虧空補上,重新將帳冊整理好,讓魏平真和韓岡先後驗過,畫押簽字。最後交割了印信,走過了萬民傘、脫靴禮這一干程序之後,帶著一大家子車馬,一路往京城去了。

  離開的時候,凌莊還是得陪著笑臉,韓岡的地位和未來都是他不敢得罪的。更別說他要去京城守闕,免不了要經過中書和審官東院,韓岡這位宰相之婿雖不能幫自己挑個肥差,但要壞事卻很容易,歪歪嘴就可以。

  隨著白馬縣的一眾父老,走過場的送走了前任知縣。看著凌莊垂頭喪氣的離開,諸立冷笑著轉回來。這就是官員和胥吏的區別。

  官員離任都少不了這一番苦頭,後任不可能接下前任的爛攤子,讓自己陷入困境,兩三年的時間,要想將帳冊和庫存做得嚴絲合縫,諸立可沒見過幾任知縣有著能耐。

  而胥吏不同。他們在庫房中作手腳,只要串通好,比起官員來要容易許多,而且更為穩妥。有著幾十年的經驗,諸立所造出來賬本、庫存,都能一一對上,不會有半點差池。而且許多時候,在白馬縣這樣的津梁要衝,諸立在外面收受的好處,並不比入帳的正稅要少,沒必要去貪庫中的錢。

  在自家中聚起了縣衙內的諸多吏員,諸立提聲道:「這一位的性格,想必各位都明白了吧?」

  胡老二也是赫赫冷笑著:「韓正言眼裡還真是揉不得沙子啊……那點小錯處,州裡來人,哪次不都是一眼帶過?竟然一點情面都不講。要不是看著臉不像,還以為包侍制來白馬做知縣了。」

  「賬本上的那幾個錯處,如果有人有心去根究,還是能查得出來。到時候,他免不了會因此而受罰。」

  「所以說他應該是很在乎名聲,一點會給人抓把柄的地方都不留。」

  「這樣不是最好?韓正言的名聲,我們也可以幫他在乎著。」

  諸立搖頭:「別說渾話了,看看他接下來做什麼。是等著磨勘過去,還是想要有所動作。確定了之後,我們就好做出應對了。」

  白馬縣的胥吏聚在一處說話,韓岡不可能知情。可他也不會在乎那些胥吏在討論什麼,更沒興趣知道。

  他可不再是舊年要服衙前役的窮措大了,如果是想討論著如何對付自己,那就是老鼠給貓戴鈴鐺。不過想來白馬縣的胥吏們也不會那般不智,就算換作是陳舉,面對著身為朝官和宰相之婿的知縣,必然是低聲下氣的好生服侍著,除非到了萬不得已,否則絕不會呲一呲牙。

  他要想解決縣中的某個胥吏,就算那名胥吏的地位跟當年的陳舉差不多,也不會花費他太大的氣力。只要將自己的心意透露出去,連藉口都不用,多少人會搶上來要來幫忙。

  當然,新官初上任,不熟悉情況,隨便放火可是會燒著自己。韓岡也不會隨隨便便找個看不順眼的來殺雞給猴兒看。
  
  先要熟悉白馬縣。從風土人情,到地理歷史,都得心中有數。而且還有田土、人口、稅收等重要數據需要去瞭解。新法的推行情況,那也是不能少。而且最為重要的,還是為了明年可能的災情做準備。

  到了白馬已經有七天,頭頂上依然是無雲的大晴天。

  白馬縣靠著黃河邊上,韓岡在衙門中坐了兩日,今天上午處理完一些瑣事,就帶著三名幕僚,隨從,以及一隊弓手,出城往著黃河而去。

  遠遠的就聽到了水聲,高達數丈的黃河大堤如同一條長龍,從西橫貫,一直往東而去。立於大堤之下,仰頭上望,高聳的堤壩讓人驚嘆不已。不過如今秋冬水枯,又是旱了幾個月,站在幾丈高的黃河大堤上,離著黃河河水,竟然還有上百步的距離,而黃河對岸的大壩,更在幾里外。

  韓岡看了一陣風景,就從大堤走下去一點,眾人連忙跟上。只看著韓岡突然向後招來一名隨從,吩咐了一句,那個隨從就掏出匕首,就在河灘上掘起土來。

  一團泥土托在韓岡隨從的手上,而混在土中,有好幾個長條狀的東西。

  「這是什麼?」游醇不解的問著。

  方興難得的收起笑容,板著臉:「蝗蟲。」

  「蝗蟲?!」游醇驚道。

  魏平真一指腳下的這一片河灘,乾涸開裂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小洞,「這裡全都是蝗蟲卵。」

  游醇的臉色轉瞬就白了下去,他不似方興和魏平真見多識廣,過去都是鑽在詩賦經籍中,根本不知道蝗蟲卵是個什麼模樣。在福建,也難以見到遮天蔽日的蝗蟲。今日只是看見著河灘上數都數不清的小洞,一個洞就是一枚卵,「這該有多少蝗蟲?!」

  魏平真陰沉著臉:「這裡算是少的,河北只會更多。今年河北可是連續三次蝗災,不可能沒留下種來。」

  韓岡拿手撥了撥土,將一條蟲卵捏在手中,「這一個卵鞘中能孵出幾十隻蝗蟲,單是我們周圍的這一小片河灘,明年開春數以百萬計了。而白馬縣這一段河灘,怕是有億萬了。」

  「一個能孵出幾十隻來?!」這下子,不僅是游醇,連魏、方二人,臉色都發白了。他們可沒機會看過《昆蟲記》,當然也不會瞭解蝗蟲的一生。

  韓岡將蟲卵丟開,回頭望著左右:「蝗蟲畏水喜干,如果此處淹水,那就都孵不出來。」

  方興抬頭望著無所阻攔的太陽,咬著牙:「這鬼天,哪來的水?!」

  「也只能盼著今年冬天多下雨雪,否則明天開春後,河北、京畿都要出大亂子了。」韓岡聲音沉沉,夾雜在滾滾的黃河水中,彷彿是喪鐘聲中傳出來的悼詞。

  就在韓岡等人在黃河灘上,為明年而憂心忡忡的時候,白馬縣的胥吏們則是在陰暗之處,有著一番盤算。

  韓岡接任的這三天來,除了今日午後出門去黃河邊,其他幾天,都是再看舊檔。讓人打開架閣庫,搬了不少檔案回去。五等丁產簿、田籍等簿冊,都先後察看了一遍。從他的這番行動中,白馬縣的胥吏們,也終於知道這位從七品的右正言兼集賢校理,並不是來此熬資歷的,而是想要有所作為。

  如此勤勉的知縣,胥吏們並不是沒有碰上過。該怎麼應對,心中都有數。不過諸立卻是有另外一份心思在,韓岡怎麼說都是宰相的女婿,這條大腿到了面前怎麼能不抱?

  不過大腿也不是隨便能抱的,總的有一番方略。「先得放出風去,如今知縣事的韓正言,是天子、宰相都看重的少年才俊,連翰林學士都比不了,蕃人看著他都要低三下四。能明斷是非,清正廉潔,日後少不得也是個閻羅包老。讓人把爭產的案子都拿過來,請韓青天仔細的去審!」

  諸立一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既然看透了韓岡的為人,那麼就要順勢而為,以便讓自己從中漁利。白馬縣是緊鄰開封的要地,他能在安安穩穩的立足生根,靠得就是進退自如、能軟能硬的手段,絕不是好勇鬥狠。

  「爭產的案子,從來都是最麻煩的官司。傳喚人證、打聽消息,翻檢舊檔,都有使喚到我們的地方。」諸立教訓著兩個弟弟,「好好侍候著他,幫韓正言斷上幾個大案出來,他有了光彩,我們這番辛苦當然也會有回報!」

  「原來如此,我們知道,我們知道。」諸霖和他同樣是趙家女婿的三弟連連點頭,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

  「當然嘍,我們也得先讓韓正言明白,沒有我們,他什麼事都做不好。」諸立臉上的微笑,在諸家老二和老三的眼中顯得高深莫測,「這樣才能體現我們的能耐……你們說是不是?!」

  諸立的弟弟們,也只有點頭的份,滿口的誇讚:「大哥真是好算計!」

  韓岡一行人,從黃河邊回來,已經是傍晚。但卻有一份訴狀在縣衙中等著他。

  這是一樁爭祖墳的案子。原告、被告都姓何,但不是同族。他們從三十年前就開始爭奪一座墳塋,都說是他們的先祖。每一任知縣到任,他們必定要來的爭上一爭。

  「爭祖墳。」韓岡看了兩眼,就問著值守的胥吏胡老二,「祭田有多少?」

  沒提防韓岡一下問道關鍵的地方,胡老二老老實實的回道:「……兩頃又十五畝。」

  為了兩百一十五畝地,竟是打了三十年的老官司。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6
第26章 任官古渡西(六)

  一般來說,能作為祭田,用來奉養祖先墳塋和宗祠的田地,都不可能太差,而且京畿一帶的地價絕不便宜。韓岡年初時欲在京城買房,順道問過開封周邊的田價。普普通通的旱地都是十貫往上——這還是出產不豐、位置偏僻的下田。如若是靠近村莊、道路的上等良田,那價格更是要翻番了。當時韓岡打聽過了開封府的田價和房價後,便收起了在京城置房置產的心思,老老實實的租了一間靠河的院子。

  白馬縣這邊,雖說離著京城稍遠,但還是屬於津梁重鎮,現在又成為了畿縣,地價不會比開封府周邊低到哪裡去。兩百一十五畝田,韓岡估計著至少也有兩千貫。

  「這祭田分作幾片?」韓岡追問道。

  胡二越發的驚訝,韓岡的每一句都問到關鍵上,很少有官員會對田宅買賣的如此瞭解。低頭答話:「都在一處。就在清水溝邊,是一整片水澆地……」

  那就更貴了!

  宋朝不抑兼併,田宅買賣頻繁,有『千年田換八百主』的說法。土地易手頻率如此之高,許多時候,經常能看到將一片田七零八落的分賣出去。一頃的整片土地,幾次轉手之後就會變得支離破碎,屬於幾十戶不同的人家。

  大戶人家的田產也都是東一塊、西一塊,甚至分散到不同的州縣中。這樣的情況下,越是完整的田地,賣的價格就會越高。而有些田主,為了能讓自己家中的田地合併在一處,都是大費周折,陷人死地的情況也不是沒有。當初李癩子要強買韓家的三畝菜園,便是因為那三畝地,正好可以讓李家的河灘田連成一片。

  如今次這樣兩頃多的一整片地,而且還是灌溉設施良好的上等田,那三千貫那是沒得跑了。

  韓岡搖了搖頭,一片價值三千貫的田地,難怪能打上三十年的官司。

  「舊時的田籍,還有當年能作證的老人,難道都沒有了?」韓岡繼續問著。

  「回正言的話。當年黃河決口,從東京一直淹到滑州。白馬縣的人不是死在洪水裡,就是閤家一起逃難。等到水退歸鄉,回來的也不剩多少。加之第二年縣中的田籍簿冊因為縣衙走了水,全都燒了個干凈……」

  聽到這裡,站在一邊旁聽的方興就一聲嗤笑,「這買賣做得漂亮!」

  韓岡也是眼神變得冷了起來。這一干胥吏做得也太絕了,一下就讓他想起了當年的陳舉。一把火燒掉了所有的存檔,幾乎就是死無對證了。

  此時的契約分為白契和紅契兩種。過戶時在官府中登記繳稅並蓋了印後的田契稱為紅契。不經過官府,只是買賣雙方私下裡過戶的田契,則稱為白契——因為沒有朱色官印的緣故。按照律條規定,田宅成交後,不及時去官府申報繳稅,被查實後是要受到處罰的。但罰不責眾,真正照著律條處罰的情況,其實極少見。

  另外打官司時,兩種田契都是合法的,都可以用來作為證據。而且當紅契與白契相沖的時候,照律條來說,是該以紅契為準,但官員們斷案,往往都是以時間靠後的為準,並不注意是否經過官府。

  所以燒掉了田契和丁產簿後,因為水患的緣故而沒有了戶主的田地,只要隨便拿出一張白契,就能將合理合法的吞下。除非有人叫真,去開封三司裡的戶部司,將縣中上繳的田籍和丁產簿給翻出來,否則這份田就佔定了。如果再交上一份稅金,將大印蓋上,基本上這個案子就翻不回來了。

  「何家本來就不是大族,只有三房而已,一次洪水之後,幾乎都不在了,只有何允文過了兩年才回來。雖然手上沒有地契,因為墓碑還有界碑上都留有田主姓名,加之何允文手上有系譜,又找了兩個證人,便把這片田判給了他。後來又蓋了印,將這份田契在田籍簿中給登記上了。」

  「此中必然有情弊!」方興低低評了一句。

  「那是自然。」韓岡冷笑一聲。證人好找,衙門難纏,這等不靠譜的證據,不知何允文花了多少錢才讓田產給認定下來。

  示意胡二繼續說下去:「又過了三年,原告的何闐遷回本縣。他回來後,就遞了狀子聲稱墓中的何雙垣是他的祖父,要奪回這份田產。」

  「他有什麼證據?」韓岡問道。

  「沒有!沒有田契,只有族中譜系。」胡二搖頭,「兩人身上雖說都沒有地契,只有族中譜系,但何允文有證人啊!所以第一次判案就已經斷了何闐輸。」

  「那這個案子怎麼幾經反覆,整整拖了三十年?!」

  「麻煩就麻煩在這裡。證人雖然幫著何允文,但何允文家富裕,而何闐貧寒。誰都知道,這證人是怎麼回事。」胡二嘆道,「不過何闐是讀書人,平時也作一些詩文,跟著一幫士子交好,幫他說話的有很多。所以重新遞了狀子到了州中,便發下來重判,這下子,結果就反了過來。只是但何闐畢竟沒有證據,所以等到原任知州離任後,何允文重新遞了狀子,這墳和田又斷回給他。」

  方興聽著連連搖頭,久訟不決乃雖是常見,但這個案子,能來回多少次,也的確是個奇葩了。

  「剛種了一年地,輸的一方再來打官司,結果又是反過來。為了這片田地,十幾年中來回反覆了三四次,縣裡鬧過,州裡也鬧過,最後甚至鬧到轉運司和提點刑獄司。但兩個衙門判出來的結果還不一樣,之間又變成一番筆墨官司。現如今,當年作證的幾個證人在十年前就已經死光了,從那時開始,這個案子就再也沒判過,就是一任任的給拖下來,田也是給荒著。」

  「原來如此。」
  
  前面看過了狀紙,現在又聽著胡二的一番敘述,韓岡對於這個案子大體就有數了。

  的確不好判!

  官司打了三十年,水患還要在往前上溯五年。當初能出來作證的老人,早就死得一干二凈。現在能拖出來作證的,當年也不過十幾歲二十歲的樣子,說出來的話,根本無法讓人信服。原告何闐和被告何允文還活著,也都六十七十了,不可能給他們用刑來求個實證。

  也難怪歷任的白馬知縣都拖著,沒有人證物證,要想讓人心服口服,讓原告和被告都不再上訴,難度可想而知。

  這個時代可沒有終審定案的說法,只要不肯認下判案的結果,就可以繼續上訴。縣裡不行去州裡,州裡不行去路中,路中不行,還有東京城裡的登聞鼓。而且官員流動得又快,前一任判下的案子,下一任也許會顧及前任臉面,不去改判,但也有可能會重新審理一番。韓岡可不想丟臉,讓後來人恥笑。

  方興緊鎖著眉頭,他在旁邊聽了也頭疼,根本斷不清的案子。他上前半步,正想提醒韓岡不要貿然接下,就聽著韓岡吩咐胡二道:「明天開審此案。你去通知何闐和何允文二人,本官要先看看人,將事情問個明白再說!」

  胡二聞言便是一愣,明明都跟這位年輕的知縣說了,這個案子沒法兒斷,怎麼還不知道好歹。但他立刻低頭應諾,一點也不拖延。心裡則是在想著,吃點苦頭也好,這樣才會信重自己。

  胡二離開,韓岡回到後廳。連同聽到消息的魏平真和游醇也趕了過來,韓岡挑了陳年舊案作為他到白馬縣的第一個案子,作為幕僚都不可能坐得住。

  就見方興急著滿頭汗:「正言,怎麼能這麼快就開審?!」

  韓岡慢悠悠的不在意,吩咐著下面的侍從端茶上來,「這個案子很難嗎?」

  「所有的田籍都是這些年新造的,追溯到最早也就三十三年。證人也幾乎都死光了。什麼憑證都沒有,誰能斷得了?而且當年又不是沒斷過,還不是給翻案了?日後再給翻案,可是要受罰的!」方興提醒著韓岡。

  韓岡滿不在意的笑道:「不過是依律罰銅而已。又不是失人入死。家產析斷的訴訟,錯了也只是贖銅七斤。」

  「還有展磨勘啊!」

  就跟記過一樣,贖銅罰俸不僅僅是罰錢的問題,隨之而來的還有展磨勘的處罰。原本定例的三年磨勘,要拖到四年、五年才能遷官。對於減一年磨勘,『殺人亦可為之』的官僚們,這等於是要了他們的命。

  「不用擔心。」魏平真攔著還要說話的方興,他雖然還不清楚此案的內情,但看著韓岡的模樣就知道可以安心了,「正言可是胸有成竹了。」

  韓岡衝著驚訝的望過來的方興和游醇微微一笑,「不用擔心,這案子我還是能斷的……」頓了一頓,韓岡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九月開犁。麥子種下去了有近一個月了,但缺水灌溉,出苗的情況並不好。而且還要防著明年的災情,不能多費時間糾結在這等爭產的案子上,要速戰速決!」

  韓岡上任的時間不巧,正好是秋播後最忙的時候。作為知縣,他不能安坐在縣衙中,必須去鄉中查探災情。什麼事都不干的官員,官場上也是有的,但他們很快就會被上司、御史或是走馬承受給彈劾,除非有文彥博那等資望,才能讓天子反過來將彈劾者調離。

  知縣、知州之所以被稱為親民官,就是他們要直接面對百姓,一州、一縣的生產生活都在他們的控制之下,與千萬百姓息息相關。比起那些幕職官、監司官來,身上肩負的責任要重得多。

  韓岡自知身上重任,所以現在要做的,就是立威。通過一樁樁公明方正的斷案,在白馬縣,立下說一不二的聲威!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7
第26章 任官古渡西(七)

  胡二在堂上的一番話,很快就傳到了諸立兄弟耳朵裡。
  
  「胡老二倒是好心啊,跟韓正言說了這麼多。」諸家老三冷笑著,胡二看似老實,但他們兄弟三人都不親近,總有些不順服的心思在。

  「他哪是好心,不過是想做韓家門下的走馬狗罷了。只可惜人家年少氣盛,不肯聽勸。」

  諸立低著頭,一手把著茶瓶,一手拿著茶筅,小心的將滾水傾進杯中,雙眼專注於茶盞之上,嘴角卻是帶著一絲笑容。

  一切盡如他所料,而且發展得比他期盼的還要好。

  何家祭田案比起其他爭產案更為麻煩,沒有證人、沒有證物,全憑兩家在爭吵。爭了整整三十年,比起韓岡的年紀都大,他怎麼審這陳年舊案?

  三十年來,多少精於刑名的積年老吏都在此案折戟沉沙,最後退避三舍。韓岡再有能耐,也只是軍事上、醫事上有著偌大的名氣。刑名與治政、用兵可是兩碼事,書寫判詞跟做文章關係也不大。在判詞中,用錯了一個典故沒什麼,若是錯了一條律令,整個案子就會打回來重審。

  諸霖很是想看看明天的樂子,巴不得天早一點黑下去:「偏生這個案子名氣極大,從縣裡打到州裡,從州裡打到監司,三十年的積案,怕是連審刑院都聽說過。新來的韓知縣要審此案,這消息一傳出去,怕是整個白馬縣都要給驚動了。」

  滾水細如一線,注入瑩潤的青瓷茶盞中,茶杓順著水流輕攪著盞中的茶膏。熱騰騰的白色茶湯上,一層浮沫粘著盞壁,一點也不散去,「竟然咬盞了!」

  欣喜的將難得成功的佳績亮給兩個弟弟看著,諸立漫不經意:「我們也幫幫忙吧,幫韓正言好好的宣揚一下。明天是他到任後第一次審案,總得講個排場。」

  ……………………

  太陽剛剛升起,橘紅色陽光沖淡了初冬凌晨的寒意。

  由於何雙垣祭田案的名氣,還有諸立兄弟的宣傳,加上白馬縣民對於韓岡這位新任知縣的好奇。第二天一大清早,在縣衙門前,聚集起大批的士紳百姓爺也就不足為奇。

  兩名五十出頭的老頭子,鬍子都是花白了,並立在縣衙的門前,中間卻隔了老遠,互相之間看都不看一眼。

  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到了。

  「打了一輩子的官司。還真是不嫌膩煩。」人群中一陣冷嘲。

  「兩百多畝地啊,要是就是一個墳包,外人誰會去爭?」

  「不知今次能不能斷出個眉目來。從十年前開始,可是連著六任知縣沒敢接這個案子了。」

  「也不看看衙門裡的那一位是誰?那可是今科進士第九,二十歲的進士。立得功勞不知多少,一句話就說降了叛軍,張張口就幫著平了吐蕃。這麼大的功績,連著宰相都搶著做女婿,過去的知縣哪一任能比?」

  「就不知會斷誰贏?」

  「同是寒門素戶出身,苦讀之士,肯定不會偏向那富戶。」

  「說的也是,聽說韓正言當年求學張橫渠門下,下雪天站在書院門外,直到沒了膝蓋,才被收為弟子,真的是苦讀啊!」

  「真的假的,怎麼聽著那麼像慧可祖師求學達摩祖師的段子。」

  「千真萬確!正是因為在雪地裡站久了,韓知縣落下了病根,所以回鄉時倒在廟裡,正好被孫真人救了。想想這天下倒在路邊廟中的有多少人,可曾有一個能得到孫真人的救治?若不是同是天上舊相識,孫真人修道幾百年,早就看破了生死,又怎麼出手救人?」

  「原來如此,受教了,受教了!」

  大門緊閉著,無數或真或假有根無據的傳言在人群中散佈著,引得來此圍觀審案的白馬百姓期盼之心更為旺盛。

  從人心上來講,人們都是喜歡看個熱鬧。韓岡的身份、經歷,很有些傳奇的味道,被人津津樂道。現在他來白馬任知縣,第一案就落在就難斷的案子上,白馬縣百姓當然都想看一看傳說中的韓正言,他的名氣是否是貨真價實,能否明察秋毫。

  隨著升堂鼓從衙門中響起,衙門外的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

  縣衙正門吱呀呀的打開,緊接著向內幾十步,大堂的正門——儀門也隨之打開。連開二正門,體現了新來的知縣開堂公審的心意。

  二十名衙役一身皂服,結束整齊,都帶著方帽,手持上紅下黑的水火棍,挺胸疊肚的分立在大堂東西兩側。而同樣數目的弓手,亦是分作兩隊,跨著刀,從大堂一直拖到正門。
  
  水火棍咚咚敲著鋪在大堂地面上的青石板,在威武聲中,韓岡身著綠色公服,頭戴長腳帕頭,從後方側門走上堂來。

  衙門的觀眾,堂內的胥吏,齊刷刷的跪了下去。

  在主桌上放著驚堂木,只有巴掌大,黑沉沉的,上面刻著龍紋,韓岡估摸著應該是棗木。他做管勾、做通判、做機宜,這玩意兒可都沒上過手。現在拿在手上,才有了一點百里侯的感覺。而七品知縣,在整個大宋,怕是也只有寥寥數人。

  在主桌旁邊,只有做記錄的文書,雖然是陳年積案,但從分類上並不是大案,依照律條,縣丞和縣尉都不需要到場。若審的是殺人要案,那就不一樣了。不但縣中官員都得上堂,甚至要知會鄰縣,派官來監審。

  韓岡坐定下來,而堂內堂外,也都拜後起身。

  拿著驚堂木,在棗木方桌上用力一拍,韓岡提聲道:「宣何闐、何允文上堂。」

  韓岡的命令一路穿了出去,原告和被告都低著頭,腳步匆匆的上了堂來。

  韓岡雙眼一掃兩人,長相都不是作姦犯科的模樣,穿著儒士服的何闐,相貌清懼,的確是讀過書的。而被告何允文,雖然有些富態,但身上的裝束也是素凈,沒有多少飾物,顯然是不肯露財,惹得別人有成見。

  「本縣士紳,可容二十人至大堂外旁聽。」韓岡先放了二十名有份量的聽眾進來。

  等到觀眾到位,他一拍驚堂木:「本官受天子命,來白馬任職,正欲一清縣中政事,以報陛下恩德。近有本縣何闐訴同鄉何允文一案,但言葬於清水溝畔之何雙垣,乃是其祖,欲求何允文歸還先祖墳塋以及祭田兩頃又一十五畝。此案拖延日久,本官無意留給後進。你二人且將各自憑證一一道來,本官自會依律做個評判。」

  得到韓岡到命令,何闐、何允文各自上前,將自己的理由一一敘述,一切都與胡二昨日所說的一模一樣,都沒有證據,只憑一張嘴而已。

  何雙垣死得早,在他的墓碑上並沒有刻上孫輩的名字。若是壽終正寢,孫子、曾孫的名字一起上了碑面,也就沒有那麼多事了。就是因為他只活到三十七歲,連長孫都沒看到,所以才有了這一樁糾纏了三十年的爭產案。

  兩人的一番敘述,韓岡在中間夾雜著疑問,耗用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

  「小人雖是鄙薄,卻也不會亂認祖宗。有證人,有系譜,怎麼就斷不明白!」何允文說道動情處,幾乎就要哭出來。

  「系譜可以偽造,證人可以收買。學生無錢收買證人,但祖宗不得血食,學生豈能無動於衷。還請縣尊明斷黑白,一正是非!」何闐理直氣壯,外面的一群士子在外面鼓噪起來,紛紛為何闐助威,

  韓岡一拍驚堂木:「堂上斷案,堂下豈有喧嘩之理。」喝止了儒士,他又道:「系譜其實可以偽造,證人也可以收買,更別說田契什麼,何闐說的的確是有幾分道理。」

  韓岡說到這裡,聲音停了一停。就看見何允文了臉色一下變得發青,而何闐臉上泛起了紅暈。

  「不過。」韓岡話聲一轉,「終究還有一項是偽造不了的。清水溝邊的兩頃一十五畝田地,那都是祭田,跟著墓中人而來,只有何雙垣的親孫能夠繼承。」

  驚堂木一震堂中,「何闐!何允文!」

  韓岡提氣叫著兩名當事人的名字。

  「小人(學生)在。」兩人一起躬身等著韓岡的發話。

  「你們都自稱墓裡的何雙垣是自己的祖父,可是如此?」

  兩人又是異口同聲:「正是小人(學生)祖父!」

  「那就好!」韓岡滿意的點著頭,「既然如此,也不需要多費唇舌,更不需要去找證人、證據了,只要確定一下何雙垣究竟是誰的祖父就可以!」

  不論原告被告,堂上堂下,一下都愣住了。人都死了五十年了,又沒個證人,怎麼查驗?難道要牒送城隍,傳死人來上堂不成?早就轉世投胎了吧。

  韓岡卻沒有解釋,卻只見他再一拍驚堂木,「三日後,本官將親至清水溝畔何雙垣墓前再審此案!今日就到此為止,退堂!」

  將大堂之外的嘩然議論拋在腦後,韓岡逕自回到內廳,吩咐著服侍自己的僕役:「本官接下來要齋戒三日,下面這三天,讓廚中只送蔬飯即可。」

  僕役摸不著頭腦的受命離開,而魏平真追過來,問著韓岡:「正言,你這可有把握?」

  他的東主三天後要做什麼,魏平真自問已經可以猜到了。可就怕韓岡太過自信,反而會出岔子。方興和游醇也盯著韓岡,生怕他自信過度三日後出錯。

  韓岡給了他們一個沉穩而讓人安心的笑容:「『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韓岡承襲聖人之教,若是做不到,就不會說出來!今天問案只是走過場而已,關鍵還是在三天後。還請拭目以待!」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8
第27章 片言斷積案(上)
  
  韓岡直截了當的退堂,將疑問和混亂留在了大堂外。

  新來的韓知縣,將在三天後,在何雙垣墓前重審此案的消息,很快就從旁聽的圍觀者那裡,傳遍了白馬縣中。同時也從諸立口中,傳到了他的兩個弟弟的耳朵裡。

  「到墓前審案?」諸霖腦筋轉得飛快,「……這是要挖墳吶!」

  「挖墳就有用了?」諸家老三嘲笑著韓岡的一廂情願,「要挖墳開棺找證據,這麼些年都幾次了?都沒一個新招數!哪次何闐、何允文他們肯答應下來?不是親孫的怕棺材裡有證據,是親孫的也怕會被指著脊樑骨說不孝。」

  「的確是老套了。」諸霖冷笑著,「記得一開始的李知縣,後來是王知縣,再後來的那個叫什麼……長得一對鼓眼泡的那個提刑,他下來後也是要開棺,哪一次都沒成!」

  「說不定韓正言死人能讓說話呢……」諸立沉吟著,突然冒出來一句。

  「讓死人說話?」諸家的老二老三以為諸立說了個好笑話,一起哈哈大笑起來,但笑了幾聲,看著諸立的表情不像是在諷刺,諸霖收起了笑容,試探的問著:「大哥是怕他有什麼手段?」

  諸立搖頭不語,微沉著臉,皺眉在想著些什麼。諸家老二老三對視一眼,心中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這時,留在縣衙中打探後續的親信這時回來報信。

  「有消息了,韓正言回去後就吩咐了,接下來要齋戒三日。」

  「齋戒三日?!」諸霖一聽之下,心頭大驚。先命親信離開,回頭便急問著諸立:「大哥,他該不會在孫真人那裡學到什麼法術吧?」

  「誰知道呢?」諸立搖了搖頭,鬼神之說,他一向是半信不信。可韓岡的一系列傳說從心中劃過,就算孫思邈沒有傳他法術,但他也曾用什麼格物之說壓服了翰林學士,說不定,韓岡真的有那等鬼神莫測的手段,「能下令三日後於墓前審案,若是斷不下來,臉皮都要丟盡。能這麼做,多半是有些把握的。」

  「那……那我們怎麼辦?」

  「不能讓他挖墳!」

  諸立絕不想讓韓岡成功。要是三十年的陳案真給他斷了個明白,立下聲威的韓正言在白馬縣可就是說一不二,他們諸家兄弟除了奉承聽命,什麼都做不了,那樣的生活過上一兩年,想想也是夠憋屈。

  「必須讓那兩人一起反對!」諸立吩咐著他的兩個兄弟,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小心點,不要讓人看破了。」

  ……………………

  「難道是要開棺驗屍?」
  
  與此同時,韓岡的三名幕僚也在猜度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諸立兄弟能想到的,他們當然不會想不到,而且想得更深。

  「怎麼個驗法?」魏平真抬起眼,饒有興致的問著方興,「韓正言從來都不肯承認他是藥王弟子。不論用什麼方法來驗證,如果沒有藥王孫真人在後面撐腰,什麼結果都是不能讓人信服的。可一旦拖出了孫真人,那正言此前所有的否認可都是謊話了。不論是在天子陛前,還是在相府,又或是洛陽、橫渠等處說過的話,都要被他自己否定掉。以正言之智,至於為一樁爭產的舊案這麼做嗎?」

  方興則道:「也不一定要真的開棺,只是要看一看兩人的反應而已。真的肯定願意,只是答應的會勉強些。而假的則絕對是不肯幹的。」

  「此等不孝之行,就算是真孫子,怕是也不會願意。」游醇搖頭表示反對。

  驚動先人靈柩,使祖宗在地下不得安寢,那是大不孝。許多時候,就算尊長被人謀害,為了遵從孝道,都不會允許官府驗屍,以驗明兇手之罪。而是私下裡去去找仇人報仇。

  魏平真也笑道:「想來過去那幾位打算開棺驗屍的知縣、提刑,也是這般想的。」

  方興立刻反駁:「正言豈是那等庸官可比?身份不一樣,傳說中的藥王弟子,足以讓人相信正言的手段。過去何闐、何允文二人不肯開棺,那是開棺也沒用。墓碑上都沒有證據,棺材裡當然也不會有。可現在不同了,至少在外面看來,正言肯定是能將此案斷出來的的。」

  見著游醇不以為然,方興質問道,「要不然節夫你來說,正言今次是有何用意?」

  「可能真的能有什麼辦法吧……格物致知的道理,正言最為精深,也許才此事,也有所創建。自是小弟才智淺薄,學問不精,卻是想不到。」

  游醇很坦然的自承不知,並沒有因方興的態度而生怒。只不過,他也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韓岡的葫蘆裡究竟是在賣什麼藥。齋戒三日,那是行大禮、舉大事之前的儀式。韓岡信心十足,又為此而特地齋沐三日。從韓岡到這一套行動中,不論游醇怎麼去思考,都會往藥王弟子的身份上偏去。

  「要斷成鐵案,必須要讓原告被告都心服口服,或是全縣的百姓都認為斷得有理,否則必有反覆。日後牽扯不清,肯定會有人籍此來攻擊正言。」魏平真說著,攤開了手,搖著頭很是無奈,「正言肯定是有辦法,我們也只能看著了。」

  韓岡不肯說究竟要怎麼做。他們也只能在這裡胡亂猜測,到時候,說不定就會有個驚喜或者驚嚇等著他們。

  外界對三日後的斷案同樣眾說紛紜,尤其是當韓岡要齋戒三日的消息傳出去後,各種各樣的猜測一下都氾濫起來。當然,都不會少了藥王弟子這個身份。

  至於韓岡本人,則是一切如常,齋戒的確是在齋戒,毫不在意的吃著粗茶淡飯,白菜燴蘿蔔的吃了整三天。這三天裡,韓岡也沒有耽擱下公事,前前後後跑了好幾個鄉,視察當地的災情。而在鄉中被父老請著吃飯時,都是再三吩咐只上最簡單的蔬飯,一點酒肉都不要。每天回衙後,還都要吩咐人燒水,沐浴一番方才睡覺。

  韓岡三天來的一番舉動,則是助長了另外一樁傳言在縣中快速的散佈開來。

  「肯定是滴血認親。不然為什麼要到墳墓前審案?這下要開棺驗屍了。」

  「何雙垣死了都幾十年了,骨頭翻出來都能用來敲鼓,哪兒來的血?認什麼親?」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縣尊可是藥王孫真人的弟子,什麼手段沒有?聽說以孫真人的醫術,別說沒有血,就是骨頭和肉都沒了,只需要一根頭髮,就照樣能驗出是不是親生的。雖然韓縣尊不是孫真人,但好歹學了一點。」

  「這事我也聽說了,據說只取出一根骨頭磨碎了,然後讓子孫的血滴上去,能融進去的就是真貨,融不進去那就是假貨!」

  「胡扯,上次我家的狗搶骨頭,被咬出的血照樣染到骨頭上去了。狗是豬孫子嗎?」

  「肯定還有法術在。要不然縣尊為何要齋戒三日?不就是為了要施法嗎?」

  「損毀先人骨殖,也虧那兩老夯貨願意。」

  「有什麼不願意的。為了兩頃地,怎麼都要答應下來。親祖父如何?戳脊樑骨又如何?哪有田地實在?!」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傳言的最後,一干老措大搖頭嘆氣。對比著眼下的現實,只能遙想著千百年前那個重禮守孝的神話時代。

  ……………………

  預定開審的日子終於到了。

  比起前一次開審,有了三天時間的醞釀,關注此案的人數翻了好幾番。可以說,全縣男女老幼,連同經過白馬的路人,都聽說了這樁鬧了三十年舊案。加上一番神神怪怪的傳言,使得湧來要一看究竟的,成千上萬。大半都是先去了清水溝,去搶一個好位置,小半則是在縣衙前候著,準備跟韓岡一起出發。兩邊的人數粗粗一數,加起來,差不多白馬縣的百姓都到齊了。

  但就在韓岡要領眾前往審案地,此案的原告和被告卻一齊拜在韓岡的腳邊,「縣尊,這個官司小人不打了。」

  「縣尊,學生要撤訴。」

  韓岡腳步一停:「不打?這是為何?」

  何允文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如果要毀損先祖遺骸,這場官司小人只能不打了。」

  「小人不孝,不能守先人廬田,致使為奸人所玷。」跪在地上的何闐痛心疾首。「一爭三十年,也只是想爭回來奉與香火血食。可要是毀傷遺蛻才能驗證,小人今日也只能撤訴了。」

  「開棺驗屍?不知爾等從何聽來?本官有說過什麼嗎?!」韓岡眼神一下凌厲起來。雖是年輕,可歷經風雨而磨礪起來的氣勢,高居雲端的地位,雙眉只微微一皺,如刀似劍的眉眼凝起的威嚴,就壓得兩人張口結舌。

  何允文從壓迫感中勉強掙扎出來,戰戰兢兢的問著:「當真不會傷到家祖遺骸?」

  韓岡冷哼一聲,根本不理會何允文的問題,提氣高聲,讓聲音傳遍周圍群眾:「經過這三日,本官已知此案真相。今日到何雙垣墓前審案,也只是讓白馬父老做個見證!是非黑白,轉眼即知,你們究竟怕個什麼?!」

  說罷一甩袖袍,不再理會何闐與何允文兩人,他俐落的翻身上馬,馬鞭遙遙一指城北,「去清水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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