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81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9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2章 共道佳節早(六)

  跟在王雱兄弟之後,明顯的是一個女子。

  帶了帷帽,垂下來的薄紗遮擋了面容。緊緊裹著半新不舊的狐皮斗篷,將身材遮掩的同時,卻把窄窄的肩頭勾勒出來。

  韓岡這下算是給王家的兩兄弟嚇到了,就算他再沒眼力,也能猜得出這一位跟著王雱兄弟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所以他才在心中大罵著,這在開什麼玩笑!

  韓岡倒不是為自己擔心,而是未出閣的閨秀與非是親眷的男子私會,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宰相家女兒的名聲就完蛋了!

  所謂『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窺必藏形。』

  通傳世間的禮法,良家女子不能隨便見與男子相見。以司馬光的說法,女子到了訂婚之後,父親就不能進入她的房間,姐妹出嫁後回娘家時,弟兄不能坐在她旁邊。

  就算是開放的唐朝,李林甫讓女兒自己挑女婿,也是把候選人招到家中去,讓女兒在屏風後面挑。沒有說讓女兒到家門外,當面相夫婿的。就這樣李林甫還被人嘲笑其是寒門素戶,不知禮法。

  而宋代,民風比唐朝更要保守十倍,對未婚少女的約束也更為森嚴。不比唐時,能穿著男裝,帶著個婢女就往外跑的。

  也不是說宋代的女人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該寬鬆的地方還是比較寬鬆的。東京城中,如大相國寺等讓人燒香拜佛的寺院,在佛像之前叩拜行禮的多有女子。

  曾布的夫人魏氏,也常常拋頭露面的參加甚至組織詩社詩會,不是全女性的詩會,而是皆為官員和士子列席的高水準的詩社。魏夫人甚至連閨名小字都跟著詩詞傳到外面來了,但世間的評價還是很高。

  但世間對未嫁女和已嫁女的道德要求卻是完全不同的。小家碧玉倒也罷了,都要幫襯家中做事,只要不是跟著外面的男子打情罵俏,拋頭露面一點不會影響她們的名聲。

  可名門閨秀就不一樣了。平常外出,都是坐著馬車,有家中僕婢在外護持。春來去城外踏青,還要用帳幕給圍起來。若是能大著膽子來私會尚未定親的男性,這種離經叛道的行事,必然要受到世人的指指點點。

  幸好王家兩個兒子不算糊塗,一起跟著上來,當然算不上是私會,但傳揚出去,也不是好事。

  韓岡一怔之後,便疾退了兩步,將王家的三名子女讓進屋來。讓王家的女兒在門外待得越久,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王雱進了門後,便笑呵呵的對韓岡拱手道:「玉昆大名聞之久矣,卻始終緣吝一面。咸陽平叛、河湟開邊,玉昆種種行事,讓王雱渴慕已甚。日日思君不得,豈料今日終得相見。」

  「不敢,元澤兄的大名才是讓韓岡如雷貫耳。朝廷支持河湟開邊,也有元澤兄的先見之明。」

  韓岡先向著王雱回禮,自謙了幾句。然後又親近的跟王旁說了些別來無恙的閒話。

  兩個兄弟各自跟韓岡見過禮,那名女子便來到了韓岡的面前。

  「此是舍妹。」王雱只用了簡短的四個字,向韓岡引薦他們身後之女,不知算不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掩耳盜鈴。

  王安石的二女兒向著韓岡福了一福,道了聲:「公子萬福。」聲音清雅悅耳。

  韓岡則回了一揖,並不多問。

  既然王家兄弟都不想多說什麼,韓岡不會跟他們過不去。跟著一起裝裝樣子也無傷大雅,且更能讓他們安心。就將三人請了坐下。

  他邀人的動作自然無比,王雱讓人來定的位置,現在倒成了韓岡作為主人來宴客。

  韓岡、王雱和王旁三人圍桌而坐,而王家女兒則是坐到了略遠一點的牆壁下的座位上。

  王家兄弟對此視而不見,而韓岡更是識趣的保持沉默——終有圖窮匕見的時候,他倒要看看究竟要玩什麼花樣。

  廂房中一時靜了下來,隔壁的喧嘩聲便重又吵鬧了起來,對朝堂大事指指點點,朝中最近的人事變動,還有新法的推行情況。言辭之中,也少不了士子們特有的狂妄,指點江山起來,比起宰相的氣魄還要大上三分,只有那名余中,還算是穩重。

  「這群狂生……」王雱搖了搖頭,看他的樣子,很是受不了隔壁士子們的胡言亂語,「方纔的一番譭謗之詞,玉昆可都聽到了?」

  韓岡心平氣和的為之一笑:「新進遽得高位,哪有不受嫉恨的?此是尋常之事,韓岡早就學會對此不放在心上。左右也只是圖個嘴上痛快而已,讓他們說說也無妨。」

  「玉昆你太放縱他們了。」王旁不知生者哪門子的氣:「這等愛嚼舌根的小人,就該從重處置。聖人誅少正卯,可沒有說放上一放的。」

  說起少正卯,韓岡倒是要為孔子辯護一番:「先聖誅少正卯,不見於經典之中,乃是荀卿臆造之語,汙謗聖人千年。豈可信以為真?」

  關於孔子有沒有以五惡之罪誅殺少正卯,世說紛紜。比較早的《左傳》、《國語》中都沒有記載,最早出現的時候,是荀子說出來的,之後便流傳開來。連《史記孔子世家》中都錄入了進去,一直被人信之不疑。

  只是如今宋人疑古,對此事便多有評述和翻案,韓岡此言算不上特別。但王雱聽了搖頭:「不論是否確有其事,征誅的手段,該用的時候還是該用的。」

  王安石的學術推崇孟子,並不贊同荀卿的觀點。不過王安石當年的上神宗皇帝萬言書,卻有這麼一段『故古之人欲有所為,未嘗不先之以征誅而後得其意』。

  以王安石早年的這一份奏疏中所表明的他的觀點,凡事要想成功,就必須先將反對者給清除。這一個觀點,卻是從荀子之學而來。

  王安石世間流傳的著作,韓岡基本上都看過。這一份著名於世的萬言書,韓岡當然不會沒有熟讀。

  「只是政事歸政事,尋常聊天都要管著,日後可就是道路以目的結局了。」韓岡放得開,那群貢生罵到自己頭上,最有力的回擊就是考上進士,日後晉陞宰執,壓在他們的頭頂上。

  ……………………

  如同隱形人一般,坐在一邊,王旖靜靜的聽著兩位兄長和韓岡侃侃而談。

  王旖已經到了十九歲,這個年紀也不出嫁,外面的風言風語也便多了起來。漸漸的,原本活潑的少女也變得愈漸沉默寡言,每日裡除了讀書習字,就是陪著母親做做女紅,說些閒話。

  對於韓岡,王旖不能說不好奇,當年還想著見見能一怒拔劍的俠客究竟是什麼模樣。只是如今的好奇心已經漸漸淡了,加上前日的父親托人向韓岡提親,卻被對方找了個藉口敷衍了過去。

  儘管父母對這門親事還抱著希望,但王旖卻能從韓岡的拖延中,看到對方的不情願,以及隱藏於心的抗拒。這是與生而來的直覺,與眼光無關。

  前日王雱來問她對婚事的意見,王旖沒有說別的,只是說想當面見韓岡一次。雖然當時被一口拒絕,但做大哥的,終究還是拗不過妹妹,不得不點頭答應了下來。

  也是他們不覺得韓岡會拒絕了這份親事才會答應,否則怎麼也不可能點頭。

  但王旖有些話想說。

  因為妹妹在此,王雱兩兄弟不便於此久留,又聊了一陣,便拱手相辭。王旖站了起來,卻沒有跟著往門外走。「小妹有話要對韓公子說,還請大哥、二哥在外稍留一步。」

  非禮勿言,單獨與男子交談,更不合禮法。王旖的這句話,王雱兩兄弟事前都沒有從妹妹的嘴裡聽到過。一聽之下,皆是臉色一變。

  王旁連忙要阻止,但王雱想了一想之後,卻點了點頭,「那愚兄就在外面少待。」拉著王旁出去了。

  等著王家兄弟出門,韓岡便轉去對王旖道:「小娘子若有話,請直說。」

  王旖走到韓岡面前:「小女子年近雙十。年歲既長,又是蒲柳之姿,不堪為君奉箕帚。此生惟願侍奉父母,別無他求。」

  韓岡卻沒有生氣,她還沒有把話說完,理由也沒問,要發火也使得先聽完再發火也不遲。

  「可是韓岡有甚鄙薄之處,不堪小娘子青眼?」

  「韓公子之才世人皆知,小女子豈有不滿之處?但大姐誤嫁吳家,讓父母日夜煩憂。但公子處事,難與家君一同。若日後政見不合,不能父母安心,便是小女子的不孝了。」

  王家二女兒一番話可謂是坦率了,讓韓岡為之驚訝。心中顧慮著父母,也算是有孝心。但她是怎麼知道自己會與王安石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心中有些懷疑,但韓岡無意多問,更無意自辯。政治上很少有人能始終如一,分道揚鑣倒是常見。

  「此事卻小娘子錯了。」韓岡正正經經的與王旖說道,「內外有別,政事豈預家事?吳樞密家內外不分,那是他們的錯,若是以為韓岡也是如此,可就不對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0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2章 共道佳節早(七)

  一般來說,新黨中人若被人指稱政治立場會與王安石不同,基本上總是會設法掩飾或是辯解。

  但韓岡沒做絲毫辯解,而是就著王旖的話來回復,完全不介意當著王家女兒的面,承認日後跟王安石分道揚鑣的可能。

  王旖了不以為異。在她的瞭解中,韓岡就是這樣的人。

  前一次來京城,他更是當著王安石的面,說橫山必敗,若是一定要他去,縱有功勞也不要算他的。而最後,韓岡也的確是言出即行,所有的功勞全都推掉了。帶回了羅兀守軍,平息了廣銳叛亂,這樣殊勳,即便是做到宰相,都能作為功勞。事後,她父親回來後還在歎著,這等言出不移的男子,世間已經很少見了。

  能有如此品性的夫婿,當然是足以讓人自豪。但父親舊年的多少好友,如今都跟他成為死敵。難道這些人中,就沒有一個慎嚴自守的君子?以韓岡這等性格,若是真的嫁了他,一旦跟父兄對立起來,她又能如何自處?而更重要的,是那時父母又將多麼自責和傷心?

  只是這麼一想,王旖動搖的心思就又堅定起來。向著韓岡再福了一福:「小女子不知君子之風,還請公子恕罪。但……」

  韓岡立刻毫無風度的打斷了她的話:「我當年給王相公出謀劃策,乃是相信王相公必能掃除百年積弊,外禦敵辱,內安萬民。只要王相公今後能一心為國為民,韓岡又如何會背其而去。難道小娘子對相公沒有信心?……還是說對韓岡沒有信心?」

  王旖的言辭一滯,真要比口才,深居閨門之中的她,怎麼可能是韓岡的對手。一時進退兩難,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

  不成氣候的對手張口結舌,韓岡便是微微一笑。

  原本他考慮到底娶不娶王家的女兒,完全是用著功利的心思在思考。不像對雲娘,是混和了親情和憐愛;不像對素心,因為就在身邊,而漸漸變得親近起來;更不像是周南,因為她堅貞不移的一片癡心真情,而讓韓岡也被感動,進而喜歡上了他。

  但與進入韓家家門被韓岡收入房中之前,就已經與他熟悉起來的三女不同,在正妻不可能於成親前相見的情況下,韓岡也只能用功利的想法去判斷婚姻是否對自己有利,而不是去考慮結婚對像本身如何?

  韓岡因為政治因素而猶豫不決,更因不想自己的名聲有上一點汙損,而不願意在考試前被王家牽連上。但現在不一樣,王家的二女兒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是個活生生的有自己想法的人,而不是過去存在於韓岡心中的宰相之女這種單純的一個名號。

  王旖不顧有損名節,來解除與自己的婚姻約定,不是考慮自己,更多的是想著父母。韓岡閱人甚多,知道她並沒有在說謊。否則前面自己做了一番澄清之後,就不會太過堅持。

  這樣的性格,韓岡很欣賞。有膽識,但還有著單純的心思。如果娶了這樣的,應該不會鬧得家中。雖然以韓岡的性子,不可能一眼就喜歡上她,但看得順眼,有著幾分好感,在這個時代,就已經很難得了。

  就算幃帽之下長相不堪,也沒什麼關係。娶妻在德不在色,有家中的三位絕色佳麗,韓岡也已經覺得足夠了。既然感覺合得來,還是早點抓住好了,誰知道拖下去還會更好的選擇?

  「關於這麼親事,韓岡並無拒絕的想法。只是不想被人說成是趨炎附勢之徒,才會一拖至今。但現在看看,韓岡的確是太過自私,耽誤了小娘子的青春韶華。即是如此,韓岡責無旁貸,明日便請人上門給個明確的回復好了。」

  王旖終於從張口結舌的狀況下脫離出來,嬌柔的聲音在震驚中一下提高:「公子!這怎麼可以……啊!」

  韓岡沒等她說完,就抬手一下掀開了幃帽。可愛的驚叫聲中,王家次女的真容就展現在他眼前。雖然不能算驚豔,跟家中的周南、素心、雲娘比起來,都有著差距。但這位出自江南水鄉的女兒家,眉如遠山,眼如秋水,輪廓中有一份來自於江南山水間特有的纖秀。

  而因為韓岡的無禮之舉,雙目圓瞪而驚呆了的可愛模樣,讓韓岡看著很心動。他是花叢老手,毫不客氣的一把摟著纖細柔軟的腰肢,動作很快在張開的紅潤小嘴上親了一下。

  放開手,為王旖重新帶好幃帽,湊近了在她耳邊輕聲卻堅決的說道:「韓岡雖不如相公能從一而終,但也是會真心待人,既然承諾下來,就絕不會相負!」

  王旖癡癡呆呆的站著,被親到雙唇熱得發燙,方才被結實的雙臂強硬的摟在懷裡的感覺,還有那股遠遠不同於己的氣息,讓她整個人都陷在極度的混亂之中,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出反應。

  『他怎麼能這麼做!?他怎麼敢這麼做!?』

  韓岡的行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難道把她當成了外面賣笑的歡場女子,就像他收入房中的那個花魁?但要生氣,可最後韓岡說的那兩句,卻又是真情流露,讓王旖難以騰起怒氣。

  就這麼愣愣看著韓岡轉身推門而出。

  這邊的事情算是解決了,摟也摟過了,親也親過了,以這位大家閨秀的性格,以現在世間的風氣,當也不可能再堅拒。對於一生只見過親戚中的男性的名門閨秀來說,遇上一個還算不錯又為家人認同的男子,她們本來就沒有什麼抵抗力的。

  雖然這麼做的確浮浪了一點,也顯得心機過重,但這是韓岡短時間內,所能動用的最好的辦法。不然王旖一力堅辭,王安石那邊恐怕也不得不拒絕了。只看王旖能說服她的兩個兄長同來見自己,就知道她在家中,對她自己的事務有著一定發言權。

  韓岡推門而出,便立刻看到王雱兩兄弟跟隔壁的貢生們面對面的站著。難怪王家小娘子的驚叫時,他們沒有反應,害韓岡還擔了一份心。

  王雱在京城也算是個名人了,認識他的人不少。隔壁的一個在國子監讀書的貢生喝多了酒,準備出門放鬆一下時,正好一眼看到他站在走廊上,接著便是一聲驚叫。

  驚叫之後,貢生們一個個都出來了。一開始還笑著,但是王雱的身份在他們之中傳開,頓時人人都變得臉色灰白。當著宰相之子的面,議論起新法來,基本上可算是最糟的局面上。有好幾個人回想起自己方纔的一番醉話,雙腿都直發顫。但也不得不壯著膽子上來跟王雱兄弟見禮。

  這時韓岡正好推門出來。

  聽到動靜,王雱轉頭過來:「玉昆?說完了?」

  「玉昆!」王雱的稱呼又是惹來一聲驚叫。

  看著王雱帶著笑的眼神,韓岡搖頭歎氣,王家的大衙內這是故意在拉他下水。

  「在下韓岡。」

  原本因為遇上了王雱,七八個貢生都已經變了臉色。現在韓岡一下出現,方才說著澄清天下的兩三人,完完全全的都傻了眼。誰能想得到韓岡和王雱竟然坐在了一起。

  看不看得起韓岡的出身是一回事,畏不畏懼他這個天下最年輕的朝官那是另一回事。就算韓岡這次考不上進士,不代表以後也考不上;也不代表天子不會看在他的功勞之上,賜他一個進士出身。弱冠之齡的朝官,誰能說的準他日後能走到哪一步?萬一這個仇被記下,說不定就是結上一輩子的怨。

  韓岡走到眾人面前,環目一掃,問道:「哪位是諱中的余兄?」

  眾人先是面面相覷,然後一個二十五六的士子站了出來,旁邊一人相貌與他有幾分相似,但又比他大了一點,應該是他的兄長。

  他向著韓岡一揖到地:「學生余中,不知韓博士有何指教?」

  不為方纔的言辭道歉,多半還是存有僥倖之心,韓岡就對著余中拱手一揖:「指教不敢當,同為貢生,余兄就不必如此多禮。」後又微笑道,「方纔多承余兄回護之言,韓岡銘感五內,必深記在心。」

  韓岡這就是壞心眼了。當著貢生們的面,不但坦陳了自己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還直接把余中從眾人中摘出去。這下子,余中反倒要成了眾矢之的。

  ——韓岡的話分明表示今天的事他已經記下了,眾人中就只有余中可以除外。見到余中被韓岡放過,而自己就要提心吊膽,能忍住嫉妒之心的肯定有,但也肯定不會在眼下的這群人中。會反過來恨起韓岡的當然也會有,可是余中畢竟離得近。

  王旁很是奇怪的望著韓岡,感覺韓岡怎麼跟前面說的不一樣,剛剛說過不在意,怎麼又記恨起了這些貢生?但王雱卻是微微冷笑,他算是看明白了,韓岡這一下子,余中肯定要跟這群人生分了。

  而余中本人倒是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韓岡是好意,喜色上面,連聲說著不敢當。

  只這一下子,韓岡、王雱都把他的為人給看透了。

  余中的名字,韓岡依稀聽說過。方才因為王雱、王旖兄妹的來訪,被打了岔,他一時沒想起來。但現在卻想起了王厚曾經跟他提過這個名字。五千多上京的貢生中,有的有名,有的無名,但基本上每一科能擠進前十名的進士,在考前都已經表現出足夠的才華,聲名大噪。

  比如韓岡面前的這位來自常州的貢生余中,就是士子中甚為出名的一個。所以方纔這些貢生才會說他不用考慮主考官是誰,有去爭奪狀元的資格。

  韓岡自上京後,完全沒有去打聽今科貢生中有那些名望甚高的士子,不管怎麼看,他韓岡都肯定是最有名的一個。當然,也是所有知名的貢生中,最不被看好的一個——要是真有才學,早就去考進士了,何必跟著王韶出生入死?基本上,士林間的輿論都是這麼看韓岡的。

  余中雖然才高,但看起來不是個剛直的性格,見著韓岡表示親近和感謝,就把同伴都忘在了腦後,這個人品還真是讓人搖頭。

  撞上了不該撞上的人,說了幾句場面話,貢生們都是急匆匆地離開了,而余中也沒有拖得太久,也跟著兄長一起告辭了。但王雱和韓岡都記下了他,雖然他人品可能不怎麼樣,可有才就夠了。

  那邊的事了,剩下的就是這邊的了。

  王旁心急,問著韓岡,「玉昆,怎麼樣了?」

  韓岡深深一揖:「方纔已經跟令妹談過了,明日韓岡會托人上門提親,還望兩位兄長能在相公面前美言幾句。」

  聽著韓岡的話,王雱兩人都愣住了,怎麼跟韓岡單獨說了兩句話,就讓他完全變了個說法。視線越過韓岡,透進房中。仍站在屋內的俏麗身影,依然帶著幃帽、裹著披風,王雱兄弟一時間,都覺得自己的妹妹變得高深莫測了起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1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2章 共道佳節早(八)

  當天夜裡,王韶、王厚各自從宮中回來。就問起今天韓岡赴約的事。

  當王厚聽到韓岡請他上門回復當初王安石的提親,頓時拍案而起,厲聲問道:「玉昆,是不是王家逼你的?!」

  韓岡坐在座位上,氣定神閑,反問著:「如果是王相公家的兩個衙內真的來逼我,處道你以為我是會被迫答應下來呢?還是一口拒絕掉?」

  王厚訕訕的坐了下來,韓岡的脾氣他怎麼可能不清楚,只是一會之後就改弦更張,韓岡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王韶也同樣有些想不通,遂問道:「玉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只是談了一陣話而已。今日清風樓之約,若是王家以勢壓人,韓岡肯定是不會再理會他們。但好言相商那就沒辦法了,韓岡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耽誤了王家二小娘子近一年,心裡也是過意不去。」

  韓剛並不是故意要隱瞞,可他也不能說是王家的二女兒找上門來,才改變了主意。如果事成,王家的二小娘子就是自己的妻室,韓岡怎麼能看著她的名聲壞了?即便王韶、王厚不是口疏之人,但自家的事,還是留在自家心裡比較好。

  王韶不出意料的誤會了,哈哈大笑,笑得極是歡暢:「想不到王元澤他也有低頭的一天。」他邊笑著,邊對韓岡和王厚道:「在經筵上,王元澤可是口舌便給,絲毫不肯饒人的,比王相公都厲害幾分。吳沖幾次給他逼得下不了臺。」

  一眼瞥到韓岡欲言又止,王韶笑容微收:「玉昆放心,此事不會對外說的,更不會問那王元澤……王家的大衙內,心胸可沒有多廣。」

  「大人明天就去相府?」王厚問著。

  「即是玉昆的囑託,就當儘快了。」王韶點點頭,「想不到我這女方的媒人做過了,男方的媒人還要做上一次。看著眼下的情況,玉昆你的家長,還要我代理一下呢……」

  每一科的進士,有許多就是在黃榜下被拉去做女婿的。也沒有什麼媒妁之言,更沒有父母之命,直接看了嫁妝後,就進了洞房。哪家招女婿的敢拖延時間,放著搶到手的女婿回鄉去稟明父母?

  近的倒也罷了,那些福建、兩廣進士,隔著千山萬水,還不知拖到什麼時候。基本上都是找個有身份的高官來代理。

  韓岡的情況也是類似,不可能讓自家的父母趕來京城。王安石更不可能讓自己的兒子送了女兒去隴西成親。只會是先在京中辦了婚禮,然後夫妻一起回鄉再見父母。這樣的情況下,少不得要勞煩王韶。

  此事在家中商定,第二天王韶便上了王安石的家門。以樞密副使的身份訪問相府,王韶還是第一次。見到西府的副職一隊人馬過來,王安石家門前求見的官員都紛紛避讓。

  過去王韶來王安石府上拜訪,都是在正門旁的偏門被領進去,而今天他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名字剛剛報進去不久,王安石家釘著數排銅釘的正門便吱呀呀的打開,王雱和王旁兩兄弟聯袂迎了出來。

  王雱兄弟都是笑意盈盈,知道王韶今日所來為何,老早就在等著他。打躬作揖,將王韶從正門迎進家中。

  正廳中,王安石降階相迎。女兒的婚事,王韶居中奔走。王安石也算是欠了他一份大人情,此前的一些齟齬和不快,在這份人情前,都如紙屑,被風吹了個一乾二淨。

  ……………………

  雖然並沒有對外宣揚,但消息還是很快就傳出去了。畢竟王韶上門拜訪王安石的事,怎麼都不能瞞人的。樞密副使和宰相私下裡的交流,必然要引動皇城司的神經。

  就在王安石和王韶將韓岡王旖兩人的婚事敲定的第二天,崇政殿議事後,趙頊就留下了王韶。

  趙頊當然不可能直接詢問昨天的事,而是先問著公務:「王卿,熙河路經略使的位置該定下來了,不知你有何想法?」

  「此事全憑陛下處斷,又或與中書商議。臣乃樞密副使,此事豈可插言?」

  不出意料,王韶不肯直接回話。決定邊地守臣,是中書的權力,而不是樞密院的權力。但趙頊知道,說起對熙河路的關心,王韶是在朝中的任何人之上。

  「不知沈起此人如何?」

  趙頊這回問的是王韶對人的評價,這樣他回話就不需要避忌了,「沈起為秦帥,治兵嚴謹,數有功勳。臣觀其人有班超、馬援之志,非是因循苟且之輩。」

  王韶雖然是在誇獎沈起,但趙頊哪能聽不明白,暗裡分明是在說沈起好大喜功,擔任熙河經略使後,必然會掀起風波。

  「那蔡延慶又任何?」

  「蔡延慶自執掌秦鳳轉運司後,熙州、河州兩戰多得其力。臣能後顧無憂,延慶之功也。」

  『後顧無憂嗎?』趙頊已經明瞭王韶的傾向了,而說的也正合他的心意。

  「關於梅山之事,王卿有何想法?」

  趙頊繼續詢問,王韶向天子說著自己的意見。一通公事問對之後,趙頊歇了口氣,讓人送上茶湯來,一口口的啜著。

  天子故作漫不經意的問著王韶:「聽說昨日卿家去了丞相家中拜訪,不是有何公務要商議?」

  王韶今日被留對,王安石卻沒被留下來,就是知道天子必定要問起昨日拜訪相府之事。前面絮絮的說了一通廢話,最後終於問到了正題上。

  王韶的心中藏著火氣,想著什麼時候找個藉口,將在他家門口窺視的皇城司暗探杖責一頓,省得他們太肆無忌憚。

  不過發狠歸發狠,天子的問話,還要儘快回答:「昨日拜訪王安石,倒不是為了公事,而是一樁喜事。」

  「喜事?」趙頊記憶力不差,還能記得王安石家有個女兒雲英未嫁,「是為卿家的哪個兒子……」

  趙頊說到一半,就停了口,自己都搖起了頭。世間雖說不是沒有老子為兒子登門求親的事,但正常士大夫間的提親,不是請身份合當的媒人,就是親筆寫封信請人送過去。

  何況王韶這樣的身份,也絕不可能跟王安石做親家。樞密使都已經是宰相的親家了,再添個樞密副使跟宰相聯姻。把他的朝堂當成什麼了?

  趙頊很快就想通了:「對了,韓岡就住在卿家家中。」

  前日從皇城司這邊聽說了韓岡已經上京,趙頊還問了王韶,想將他召進宮來問對。只是在王韶口中知道韓岡的心意之後,方才作罷。

  詢問的目光投向王韶。趙頊的樞密副使點頭:「臣正是為了韓岡而去,昨日已經與王安石的二小娘子定下了親事。」

  「韓岡算是難得的年輕才俊,同一輩中少有人能及,卿家怎麼就沒有捷足先登?」

  趙頊對如今進士的行情瞭解得很清楚,而韓岡更是遠遠勝過一個進士了。心中便有了點疑問,王韶怎麼不招韓岡做女婿?

  「臣的女兒年幼,定親又早,不過也曾經將外侄女許配給韓岡。只是臣那外侄女福薄,前歲因一場時疫而病夭了。臣家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便一直都沒有再與韓岡定親。而韓岡前兩次上京,都曾到丞相府上拜訪,深得其看重。前次臣上京,安石就托了臣為他的女兒提親。現在韓岡上京,就正好給了回復。」

  王韶刪繁就簡的說了一通,在天子面前的奏對,沒必要說得太詳細。

  趙頊聽後點了點頭,道了聲原來如此。他擔心的是重臣之間的勾結,將他這個天子架空的危險。像王韶這樣僅僅幫著傳句話,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韓岡屢立功勳,卻始終謙益自守,大有古人之風,世所罕有。而王丞相更是為國勞苦。韓岡與其女大婚之時,朕也當隨一份厚禮才是。」

  趙頊不會放過施恩的機會,而王韶為天子的這份恩德讚頌不已。

  等著王韶告退離開,崇政殿中宰輔們走得一乾二淨。趙頊起身向殿後走,示意修起居注的呂惠卿並不需要再跟過來。

  趙頊沉吟著,行走在通往後宮的廊道中。唐代的皇帝即便是在宮廷中,許多時候都要乘著肩輿。但宋代的天子,只要在宮中,不管去那個地方,都使用著自家的雙腳走的。

  走了很長一段,趙頊突然歎起:「想不到韓岡連宰相女婿都做了。王相公也是心急,怎麼不等到發榜後呢?」

  今日當值,跟著在趙頊的身後的管勾皇城司石得一,弓身回著天子的詢問:「王家的二小娘子也有十九了,臘月一過就是二十。她的婚事拖到了這個歲數,想必王相公心裡比誰都急。現在能找到韓岡這個女婿,哪還肯等到明年發榜之後?」

  「原來是這樣啊……」趙頊的疑問被解釋,但新的問題跟著又出現了,「是不是王安石的女兒有何惡疾,或是別的什麼,怎麼到了快二十還沒有出嫁?」

  趙頊並不是關心王安石的女兒。如若王安石的次女生有惡疾,而韓岡還願意娶過去,那他的人品就值得懷疑了。這可不是對聘妻不離不棄的德行,而是趨炎附勢的卑下。

  「這倒沒聽說。」石得一搖搖頭,雖然關於王家的二女兒許久不嫁,外界的確是有些謠言在傳著,但不論哪一個都不靠譜。這種沒有根據的傳言當然不能跟天子說,因此得罪了宰相,他可就危險了。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逢年過節,也能看到丞相家的吳夫人帶著女兒去大相國寺上香,不見有何病症。」

  「這樣就好。」趙頊點頭,又是一聲,「這樣就好!」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2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2章 共道佳節早(九)

  「想不到韓岡當真成了女婿,世事難料,這件事怎麼都想不到啊……」曾布為自己倒了一杯酒,與坐在對面的酒友感慨著。

  掛在簷角下的一溜燈火在風中閃著,樊樓的五座樓臺都被數百盞各色綵燈裝飾得流光溢彩。樓上樓下,絲竹悠悠,婉轉的歌聲,不時傳進小小的包廂中。

  「其實當年韓玉昆第一次上京時,王相公就很已經很看重他了。要不是陰差陽錯,婚事早就定下,何須拖到今日?……要說想不到,還是說這三年,韓玉昆的際遇和功勞卻是當初怎麼都沒想到的。」

  章惇回想著三年前,韓岡第一次站到,不過是個剛剛被推薦入官的選人,他那一天在王安石家的表現的確是出類拔萃,但要說能從中推斷出韓岡現在的成就,卻根本是不可能的。三年時間,走完了他人一輩子的路,在座的幾人中,又有誰能想像得到?

  「今次平定荊湖山蠻能如此順利,也多虧了韓玉昆推薦的人選。他的表兄李信果然是豪勇無比,當世罕有一見的猛將。不過更有用的,卻是韓玉昆派來的一隊醫兵。沒有他們,荊南山區的瘴氣和疾疫早就把官軍給打垮了。更別提那十幾個部族的投效,有三分之一是靠著給他們族中的貴人醫治而帶來的。」

  荊湖拓土有了階段性的成果,章惇也趕在臘月前回來了。他可不像王韶那般能耐下性子,可以在關西一待四五年。如今朝中風雲變幻,就如福建夏秋時的天候,清晨還是晴空萬里,到了傍晚可能就刮起了颱風。若是他在外面待得久了,很可能他的位置就會被人所取代。以章惇的想法,明年再用上半年的時間,將荊蠻解決個大半,那時就可挾功回京。

  「韓岡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可他心思難測,城府太深。行事作為,老成穩重,可出得計策,卻又急功近利,完全讓人看不明白。招他為婿,恐怕非是相公之福。」

  不管是偏見,還是成見,曾布始終對韓岡難有好感。自從當日一見之後,就始終覺得這個年輕人太過危險。就像一包摻了糖的毒藥,吃下去很是可口,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毒性發作。

  心知曾布對韓岡的看法已經根深蒂固,章惇都懶得勸他了。拿著銀筷,夾起了一塊烤得香酥嫩滑的羊肉,笑道:「不論韓岡他日後如何,現在還不是要仰仗曾學士你的青眼?」

  就如章惇所說。儘管禮部試諸考官的名單要到明年正月才公佈,但曾布主考官的地位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上一科的主考,就是時任翰林學士的王珪這。如今曾布也是翰林學士,加之今科又是王安石主導的科舉改革的第一次上陣,當然不會讓主考官的資格落到他人的手中。

  曾布冷淡的從鼻中哼了一聲。章惇的意思是讓他照顧韓岡,可他跟韓岡可沒有什麼一黨同僚的香火之情,就算他是王安石的未來女婿,也別想讓他曾布去幫他鋪橋修路:「韓岡若真有才學,自會被取中。若其才學不濟,他是宰相女婿也一樣沒有辦法。糊名謄抄之後,又有誰找出哪一張卷子是韓岡的?」

  「從文筆、文風上來找人,想找到他也不是不可能。」章惇說道。

  曾布冷笑一聲,反問道:「那蘇子瞻當年是怎麼變成第二名的?」

  嘉佑二年,蘇軾的文章被禮部試的主考官歐陽修所看重,但歐陽修以為是自己的弟子曾鞏所撰,怕公佈後被人說成是徇私,故意將其降了一位。蘇軾的省元身份,就這麼成了泡影。

  以歐陽文忠的眼力,都不能分辨出自己的弟子和蘇軾的區別。曾布要想分辨出韓岡的卷子的確更加不可能。

  再怎麼說,曾鞏是歐陽修的學生,而蘇軾也早早的跟著父親和弟弟一起被薦到了歐陽修面前。兩人的文章,歐陽修早前都是看過了許多,文風、行筆已經很熟悉。而曾布卻沒看過多少韓岡的文字,怎麼可能從五千份考卷中分辨出來?

  章惇也無話可說。雖然可以詢問曾布他準備出什麼考題,但章惇知道,曾布給出的回答,可能是一記白眼,或是一聲冷哼,絕不會給出有用的回答,他乾脆就不丟臉了。

  曾布明顯的是不想幫忙而已,就算不能先行透露考題,只要事先溝通好,讓韓岡在文章中留個關節,到了閱卷的時候,一眼就能發現的文章是誰寫的。如此的手段世所常見,別說地方上的貢舉,就是禮部試中也是有過。只要不是糊塗到將這個作弊之人列到最前面的幾名中,放到中間或者最後,誰又能找出不是來?

  曾布只是不肯幫忙而已!

  但章惇也不是一定偏要幫著韓岡拿到進士的頭銜。韓岡就算沒有這個身份,以他的才能,要升上去也是很容易,最多進不了政事堂而已。而在章惇對未來的設想中,缺少進士出身資格的韓岡,其實更易於掌控和驅用。

  他舉起酒杯,與曾布對飲而盡,並不為此再說一句。

  當然,今天章惇、曾布坐在一起議論的話題,並不是只圍繞著韓岡。朝堂上的局勢變動才是章惇、曾布更為關心的問題。

  「陳暘叔要回來了。」曾布。曾經先王安石一步升為宰相的陳升之,在地方上任滿一屆後,也到了安排他下一任工作的時候了、。

  「官家能給他什麼位置?」章惇推斷著,「如今是相公是獨相,佔著昭文館大學士。而監修國史和集賢院大學士兩個職位,都是空缺著。曾為宰相的陳升之,他回到宰相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誰知道呢。說不得定會在外再留三年。」曾布也揣測著,「不過他做宰相,總比馮當世上來要好。」

  在政事堂中,始終像是一塊堵路石擋在面前的參知政事馮京,當然不受新黨一眾歡迎。章惇都皺著眉頭,「要宣麻,也是王珪先上一步,馮京在中書中的資歷,遠不如王禹玉深厚。」

  「若真的是王珪做宰相,倒是可以放心了。」曾布哈哈笑道,始終只會說著陛下聖明,臣無異議的王珪,在新黨中人的眼中,是個極無用的角色。

  只是章惇隱隱的卻有某種憂慮,晉陞之速並不遜於任何人的王珪,真的有這麼簡單?

  ……………………

  女兒終於嫁了出去,王家上下喜氣洋洋。在公事上,宗祀大典也結束了。外面的鞭炮聲越來越經常的響起,現在就等著熙寧六年的到來。

  因為已經訂了親,韓岡也不可能上門去拜會自己未來的岳家。他依然還是在王韶家,只是中間抽空去了趟種諤府上,與種樸、種建中見了一面。聽說了韓岡要娶王安石家女兒,恭喜之餘,。

  而王雱也抽空與韓岡見了幾面,論起對王安石學術理論的理解,自幼聽其教誨的王雱,當然是浸淫甚深。靠著他的指點,韓岡對於王學的理解又更深了一步。自然,對即將到來的禮部試也更加有了一份底氣。

  王安石的學術觀點,有一部分是盱江先生李覯的學術理論的改進,比起重視天地大道本源的張載關學、二程洛學兩派來,王安石的儒學理論,更追求對現實社會的認識,而少有對格物致知方面關注。

  幾家學派,幾乎是背道而馳,許多地方,跟道佛兩家反而更近一些。

  但他們,卻都算是儒學。

  在宋代,儒學就是一個筐。

  孫複撰寫《春秋尊王發微》,劉敞撰寫《七經小傳》,兩人在書中大改舊時流傳下了經典註釋,而是以自己心意來解釋儒家經典。自此之後,各家學派,各大儒宗,都是別出機杼,將自己學術觀念加到儒學這個筐子中。也就是與漢唐儒者『我注六經』截然相反的『六經注我』。

  流傳後世千載的程朱理學,能有幾分合乎原始的儒學?孔子若是活在現在這個時代,怕是每一家學派,都不會被他成認為是儒家道統的傳承。

  韓岡要把物理學、數學、天文學包裝進儒家理論裡去,當然也是同樣往筐裡裝蘋果。張載這個儒學宗師看到之後,僅是覺得有理,能讓氣學原理在現實中得到印證,便全盤接受了韓岡對格物致知的新解。

  其實這就是掛羊頭、賣狗肉。

  不掛上羊頭,狗肉賣不出去。不但賣不出去,還會有人說這狗肉太賤,完全上不得席面。

  但掛上了羊頭之後,儘管還是有人會說這味道好像不對。可大部分人,卻會被便宜的價格,以及還算出色的口感所吸引。等到日月長久,人們都習慣了狗肉,就會覺得羊肉就該是這個味道,真正的羊肉到了面前,反而會被斥為假貨。

  韓岡便是有這個盤算。只要自己學術能推廣出去,日子久了,就會成為正統,人人加以研習。科學體系以儒學的名義建立之後,又有誰能來推翻?

  而物理學摻進了儒學中又如何?不過是換了個封皮而已。兩者可不是如科學和神學那般不可調和。

  儒學是個很寬泛的概念,可以兼收並蓄,可以海納百川,並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就像張載能夠重新定義何為儒者,重新定義儒學的本質,二程、朱熹做過,韓岡也同樣可以做。

  就讓後世的學生,為張韓道學而頭疼好了!

  韓岡樂於一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3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3章 上元驚聞變(上)

  距離二月的禮部試越來越近,韓岡日夜攻讀詩書,將幾年來逐步掌握的經義典故,一點點的融會貫通,對於儒家經典的掌握,又更加精深了一層。

  於此同時,針對禮部試上可能會出的題目,他也是一日一篇的做著模擬的卷子。鍛煉文章別無他法,靠著手熟而已。一個月下來,韓岡行文的速度,也同樣是更加得心應手,更上了一層樓。

  在這段時間中,朝堂上也是有了一點變化。

  前任宰相陳升之,因為王安石的建議,外放一任任滿回朝後,並沒有回任宰相,但卻去了西府,擔任樞密使一職。其與吳充同掌樞密,靠曾經擔任過宰相的資歷,卻硬是壓了吳充一頭。可以想見,這個新年,吳充應該過得很是鬱悶。

  但另一方面,被中書預定為同判司農寺的呂惠卿,卻給天子改為了檢正中書五房公事。王安石有意讓曾布留任在中書之中,而將司農寺另派他人執掌,但趙頊卻否決了他的提議——『翰林學士位高,不當為宰相屬官』。從這一點改變來看,天子當是在向外界表明他對朝堂人事的控制力——儘管王安石能提議陳升之坐上樞密使的位置,但他決定好的任命,天子只想要改變,那就能改變。

  現在沒人會對此覺得奇怪了。從治平四年的年初開始,天子到如今已經做了六年的皇帝,不可能再像最開始的一兩年對王安石言聽計從。王安石的地位儘管依然牢固,但有心人仍可以看得出,天子越來越明顯的掌控朝堂的傾向。

  找這個情況下去,韓岡估計著,也許再過了一兩年,天上有個異象,地上有點災變,或者是王家的親眷犯點錯,王安石就該出外了。但這對韓岡來說並沒關係,潮漲潮落乃是常理,就算是開國功臣的趙普,也同樣是在政事堂進進出出好幾次,王安石何能例外?

  韓岡娶的王安石家的女兒——通過交換生辰八字和婚書,韓岡已經知道他未婚妻的閨名是王旖——而不是她的父親。韓岡從來都沒有過攀附王安石的想法,未來岳父的權力可以借助,卻決不能依靠,這是最基本的做人原則。

  而在臘月中旬的時候,慕容武聽到到消息,上門來拜訪韓岡。靠著他跟韓岡的關係,有著幾分運氣的進了王韶府邸。

  聊了一陣即將到來的禮部試,慕容武也免不了要提到,最近在外界傳得沸沸揚揚的韓岡與王家女兒的婚事。

  從韓岡這邊的到了確認,慕容武連忙站起來向韓岡賀喜。一番禮節往來之後,慕容武重新落座:「想不到傳言儘是真的,現在外面嫉妒玉昆你的可有不少……」

  「都是看到小弟風光的一面,沒有看到小弟吃苦的時候。西北邊陲,滿目胡塵,小弟有多少次瀕臨絕境?有多少次死裡逃生?如果重新回到三年前,小弟倒是想著換條輕鬆點的路來走。」

  韓岡如今的收穫,是付出來代價後的應有回報,他當然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慕容武歎了口氣:「可外面誰又會去考慮玉昆你的辛苦呢?」

  「他人想法又何必放在心上!難道思文兄你這個鎖廳舉人都沒有人嫉妒嗎?是否要一直掛在心上?」

  鎖廳的貢生一向在貢生中被視為另類,能在科舉前就有了官身,基本上都是靠著父蔭而來。獲得貢生資格又遠遠比普通士子要輕鬆,當然讓人心中嫉恨。而韓岡,雖然他不是靠著父蔭,但一任朝官參加科舉,那更是人人側目。韓岡本人並沒有多好可供攻擊的地方,功勞歷歷在目,所以他灌園子的出身,便成了受到嘲諷的焦點。

  但韓岡不在乎……那等又羨又妒的眼神,還有只能在嘴皮子上圖快活的鬱悶,是讓他最為開心的一件事。

  時間過得飛快。

  鞭炮聲劈劈叭叭的響著,硝煙味瀰漫在東京城內城外的大街小巷之中。除夕夜,王韶領著了家中妻妾子女,在後園中祭祖上香。韓岡遙祝過父母之後,跟著王家上下一起守歲聽著開寶寺塔上熙寧六年的鐘聲敲響。

  元旦之日,韓岡依然放棄了參加正旦大朝會的機會,留在房中讀書。隨著上元夜的臨近,天上的月亮從一彎如鉤,漸漸變得豐滿了起來。

  年節鎖印。除了中書、密院之類的重要機構需要輪班值守,讓王韶難以在家休養,如王厚所在的三班院等衙門,都已經放了長假。

  韓岡埋頭苦讀,準備著最後的衝刺,而王厚就帶著弟弟妹妹們,去東京城繁華熱鬧的街市上四處遊逛。幾乎每一天回來,都要抱怨兩句此時的物價,「比上個月又漲了一些。」

  韓岡不理他,眼睛對著書本,隨口回道:「到了臘月、正月,物價當然要漲,不漲價才奇怪。」

  「外面可都是在傳言是」

  「比去歲時究竟高上了多少?」

  「當然沒有多少,市易務不是吃乾飯的。但多少人又會去回憶舊時的情況?還是相信耳邊的傳言,歸怨於王相公和市易法比較簡單吧?」看到韓岡終於放開書本,投來驚異的眼神,王厚揚了揚下巴,似是有些得意,「我自己想出來的。」

  韓岡抿嘴微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王厚的見識和判斷的確是越來越出色了。他說的一點都沒錯,群眾就是這麼好煽動。物價上漲使得民間怨氣升騰,只要給他們一個目標,怨氣就會朝著目標蜂擁而去。

  這可不是因為教化不足的緣故。就算是千年之後還不是有過因為無稽的傳言,成千上萬人蜂擁去買鹽的笑話——那時可是普及教育已經超過幾十年了。作為個體,人類可以很明智很冷靜,擁有出色的判斷力。可一旦處於群體之中,還能保持著獨立思考能力的就很少了。

  「從一開始,我就沒看好市易法。阻力實在太大了,強行推行,得不償失。」韓岡為王安石和新黨的行事手段而搖頭,「不知處道你聽沒聽過狗急跳牆的這個說法?狗善奔,而不善跳,但被逼到絕境,就算是狗也還是能夠越過七八尺高的院牆。

  其實京城豪商們也是如此,先是均輸法奪走了他們對汴河運力的控制,便民貸奪去了他們放貸取息的收入。但因為他們還有賺錢的門路,靠著盤剝外地行商,把持京中商貿,他們至少還有條活路,當時還不敢起來鬧事。可市易法一出,京城豪商們都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狗急跳牆下,鬧得魚死網破也不是不可能。」

  「是啊,就是這個道理。」王厚有會於心,點了點頭。轉而又笑問道,「玉昆,你怎麼不提醒你的岳父?!」

  「太遲了。市易法公佈已近一年,市易務設立了也有半年的時間。該得罪的都得罪了,幾十萬貫的現錢也已經送到了國庫中。到了這個時候,哪還有反悔的可能?只能咬牙支撐下去。也許日後市易法可以修改,卻不會是現在。」

  韓岡沒有說下去,但想必王厚也明白,新黨決不會在這個時候變更法度,否則其餘法令都會受到連鎖衝擊。就像一條大壩,就算再單薄,在洪水來臨時,也有抵擋之力。但只要有了一道縫隙,就會在洪流的衝擊下一潰千里。

  「你這個做女婿的還真是……」王厚搖著頭,「怎麼看都不跟王相公是一條心。」

  「支持該支持的,反對該反對的。若小弟是個阿諛奉承之輩,王相公會招小弟為婿嗎?君子和而不同,就算親如家人也是一樣。」

  即便是父子之親,也有能說和不能說的,何況他還是只是個剛剛定了親的女婿?除非王安石主動詢問,否則韓岡他何必多費唇舌。再說了,就算狗急跳牆,豪商們和他們的靠山也沒有招數。

  趙頊做了幾年皇帝,位置早就穩了。王安石本人掌控朝局,也不是輕易就能撼動的。難不成他們還敢鬧兵變?京營的士卒要有這個膽子,母豬都能上牆。豪商和他們背後的那群人,恐怕還是要到了開春之後才會鬧騰起來。

  只是韓岡想得簡單了點。

  正月十四,乃是上元前夜,正是一年一度最為熱鬧的時節。韓岡為了讀書,沒去湊那個熱鬧。但王家上下幾乎都出去了。京城的燈會之絢麗,為天下之最。各個衙門都會聘請名匠打造燈山,互比高下。天子也會在今夜出宮觀燈,與民同樂。王韶作為朝中宰輔,當然得隨駕而行。

  王家府邸所在的崇仁坊陡然安靜了下來,遠離鬧市的官員府第聚集之所,現在成了東京城中,最為安寧的地方。韓岡坐在燈下,靜心靜氣的讀書。可到了後半夜,一條驚人的傳聞就在東京城內外傳遞,也隨著回到家中的王厚,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當今宰相王安石,在宣德門處,竟被守門兵士給掀下了馬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4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3章 上元驚聞變(下)

  聽到這個消息,向王厚再三確認,韓岡就沒辦法再安坐著讀書了。

  五十多歲的老人,一下從馬上摔下來,傷筋動骨是免不了的。再怎麼說都是未來的岳父,韓岡有著及時去探望的義務。

  雖然其中還有些讓人鬧不明白的地方,但只要深思下去,韓岡更是覺得他有必要去王安石府上走一趟。

  從王家借了馬,韓岡一路趕到了相府。

  根本不用再多話,韓岡只一亮相,相府的司閽就忙不迭的將姑爺迎進了府中。

  章惇在元旦之後,就已經回返荊湖。曾孝寬出外巡視河北。新黨核心層中,剩下的呂惠卿、曾布、呂嘉問也都到了相府之中。

  當韓岡走進偏廳,王安石父子,加上呂、曾、呂三人,總共六個人就都在這裡。

  王安石本人並沒有受傷,但黝黑的一張臉,現在黑沉得更加厲害。只是見到韓岡趕來了,他的臉色方才和緩一點:「玉昆你來了。」

  「韓岡來遲了,不知相公可有大礙?」

  韓岡一進門,便趕上去噓寒問暖。關心的模樣,讓王安石心頭怒氣消褪了不少,連聲說著:「沒事,沒事!」

  韓岡問了幾句,見王安石當真無事,才直起腰,問著:「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這麼一問,王安石的臉一下又沉了下來,「還能是什麼?有人想將老夫趕走!」

  王旁過來拉著韓岡,低聲的對他說了今日之事的來龍去脈。

  今夜天子照例出宮觀燈,在禦街上饒了一圈後,又照常規回宮主持家宴。正月十四的夜宴,參加的都是宗室。但觀燈時隨行伴駕的重臣們,也要照規矩將天子送回宮中後,再參拜恭賀一番,才能各自回家。

  趙頊的大駕從宣德門正門進宮,而宰執官照常例便是到了宣德門內再下馬。但今天王安石從宣德門西偏門進門時,卻被門卒給攔下,讓他在宣德門外下馬。

  為王安石牽馬的從人上前分說了兩句,卻被當頭一棍打破了腦袋。混亂中,王安石的坐騎也不知被誰抽冷打了一棍,更把王安石也顛下了馬來。只是他身邊的元從多,沒有讓王安石出事。

  從王旁嘴裡聽到了事情的經過,韓岡的眉頭就緊鎖了起來。

  整件事聽起來像是個鬧劇,可他絕不會把今天的事看成是鬧劇。在場的每一位都不可能這麼看。

  沒有人指使,誰敢在宣德門攔住宰相?

  日日上朝,所有的宰執官都是在宣德門內下馬,怎麼輪到就上元節時,就必須在宣德門外下馬?

  「這是分明要激怒相公。只要相公因此君前忿怒,便可攻擊相公不遜,無人臣禮。」

  呂惠卿最近剛剛頂了曾布的職位,成為中書五房都檢正,本官又從太子中允一躍遷為右正言。而且看勢頭,過幾日,恐怕還有更進一步的陞遷。如今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

  呂惠卿發話,曾布便默然不語。兩人之間,關係明顯的很是微妙。

  「即是如此,又該怎麼應對?」呂嘉問問道。呂惠卿說的話誰都明白,關鍵的是應對。

  「當然是鎮之以靜,看看他們還有什麼招數?」韓岡開口道。他既然站到了這裡,肯定要出出主意。

  就像方才呂惠卿說得,這分明有人故意要激怒王安石。以王安石的脾氣,肯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這樣可就要上當了。不如什麼都不做,。

  「玉昆!」王雱一下怒道:「大人可是宰相之尊。禮絕百僚、群臣避道。卻受辱於小卒,莫說大人的體面,就是朝廷的臉面,可是一樣也要丟盡。」

  呂惠卿在旁接話:「但此事實在難以根究下去,不如按玉昆的想法,鎮之以靜,讓天子知道相公的委屈。想來他們也是沒有別的招數了,才會如此魯莽滅裂。」

  能驅使得動宣德門守衛的,數來數去也就那麼幾個人。而其中手段會如此粗劣的,更是呼之欲出。

  這一個指使者,查不出來都能猜出來,猜出來後就知道絕對不能查出來。

  怎麼得給天子留點面子!

  「就算不能追究出主使之人,但傳話的、下令的都能追究出來,他們肯定會自己認下,倒是也可以將他們遠竄四荒。」

  「但主使之人,連天子都要相讓。追究到底,天子也會難做。」

  「可總有不能相讓的時候!」王雱憤然之言,更進一步堅定了王安石的決意。

  『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啊。』韓岡暗歎了口氣,這事的確有些麻煩,王安石父子兩人都寧折不彎的脾氣。不像呂惠卿和他自己,為了獲得更多的利益,可以選擇妥協或是退讓。

  就算是定了親的女婿,但韓岡的發言權依然不如呂惠卿,可呂惠卿也沒能說服王安石父子,韓岡也只能幹瞪眼。

  寧從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韓岡過去倒是經常這麼做,但他敢於下狠手,都是順著形勢而來,可從來沒有背時而行。

  這件事的關鍵,就在天子趙頊身上。王安石也許還把趙頊當成是當年對他如同學生一般言聽計從的新立之帝,但韓岡對如今的趙官家,可完全沒有半點信心——近來凡事種種,都能看得出天子的信賴已經不足以依仗了……

  除了王安石這個身在局中之人,還有心高氣傲的王雱,不論是呂惠卿、曾布,還是韓岡、呂嘉問,其實都已經看了出來,王安石的聖眷已大不如以往。

  上元夜一會之後,韓岡繼續回到王韶家讀書。

  王安石那邊也沒有第二天便急著上書,而是先保持了幾天的靜默。王安石畢竟是浮沉宦海多年,並不是愚蠢和盲目的認為天子一如既往的支持自己。他先去查證了過去的記錄,看一看,上元夜宰執入宮是否要下馬。只要當夜,守門士卒喊出來的這條規則不存在,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請天子下令,根究此事的來龍去脈,追查背後的黑手。

  只是王安石失算了,天子沒有以他的奏章為準,而是問起了其他執政和皇城巡檢,他們過去在上元夜,有沒有進入宣德門後才下馬。

  得到的回答很可笑,也讓王安石心冷。

  馮京說他忘了,依稀記得是有在門外下馬的時候。吳充則是信誓旦旦,他過去上元節都是在宣德門外下馬。陳執中裝了病。王珪更是一問三不知。至於當事皇城巡檢指揮使畢潛等人,則是異口同聲,說從來都是當在宣德門外下馬。

  儘管多少年來的上元節,幾千幾萬人都看著宰執們從宣德門西偏門進宮後才下馬,但王安石的同僚們,就沒有一個來為他來作證。

  而呂惠卿等人卻無法幫著王安石做證明。不僅僅因為他們不夠資格,而且要是他們多言一句,結黨的罪名立刻就能扣到他們的身上。這也是背後推波助瀾的黑手所想要看到的。

  世人都知道新黨,天子其實也知道,可只要新黨諸臣在他們的權限範圍內做好自己的事,誰也不能說他們有黨。但若是一齊上書,為王安石在此事上爭個高下,那就沒法兒推脫了。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安石一人上陣。

  這種情況下,王安石勢單力薄的現狀便暴露無遺,而有心人就看到了自己的機會。

  雖然不支持根究此事,天子為了安撫王安石,還是下令十名當值的門卒一起解送到了開封府受審,開封府判官梁彥明、推官陳忱知情識趣,將他們一頓杖責了事。

  可就算這樣,依然有人跳出來指責王安石無人臣禮,並彈劾梁彥明、陳忱,曲意迎奉大臣之家,妄自將天子宿衛決杖,宜當重貶之。

  這一個膽大的禦史,並不是舊黨中人,與吳充、馮京同樣也沒有瓜葛。當知道究竟是誰上書的時候,幾乎每一個朝臣都嚇了一跳,不是別人,而是新黨中的蔡確!

  『這是第一個嗎?』

  韓岡聽聞之後,又長歎了一口氣。看來了蔡確這只政治老鼠,知道所在的船隻快不行了之後,已經開始準備換船了。

  蔡確的確是個見風使舵的主,但他政治嗅覺的敏銳卻是無庸置疑的。

  他當初將對韓岡的承諾拋諸腦後,轉頭就攀上了王安石——章惇韓岡的大腿,自然比不上王安石——自此走上了飛黃騰達的道路。

  現在他又看清了天子的心意,用一份奏章迎合了天子,更洗脫了自家新黨的身份——論起大腿,自然是天子更粗上一點。

  蔡確雖然只算是新黨的外圍成員,但他的臨風轉向,卻已經將新黨內部的不安定給暴露了出來。如果王安石不能讓天子將之貶官,將新黨內部重新凝聚起來,因為共同的利益而形成的這一派別,其崩裂將會難以挽回。

  就在朝堂上還為上元夜的宣德門之變而爭吵不休的時候,韓岡終於迎來了久等了的進士科禮部試。

  元月廿三,天子以翰林學士曾布權知貢舉,知制誥呂惠卿、天章閣待制鄧綰、直舍人院鄧潤甫並權同知貢舉。連同點檢試卷、監貢院門、諸科出義、考試、覆考,等一干官員三十餘人,一齊同赴臨時充作貢院的國子監。

  從這一天起,所有的考官都被鎖於貢院之中,直到二月初十禮部試開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5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十四章 貢院明月皎(上)

  鎖院十餘日,終於等到了引試的這一天。

  來自貢院東南面的譙樓上的鐘鼓聲,傳進了簡陋的房間中。呂惠卿有些艱難的睜開眼睛,頭腦依然是昏沉沉的。短短兩個時辰的睡眠,完全不足以抵消他這些日子以來所消耗的精力。

  這十幾天,呂惠卿為了今科的考題,與曾布、鄧綰和鄧潤甫三人爭論了許久,直到昨日才將進士科的題目給定下來。三年才得一次的掄才大典,天下都在盯著,誰也不敢輕忽視之。題目的設定,更是關係到方方面面,不但是新黨挑選合用人才的關鍵手段,更是向天下人宣告新黨依然穩如泰山的聲明。

  理由很簡單,呂惠卿在被定為同知貢舉之前,天子已經向他透露,準備同意此前王安石申請,設立經義局。

  原本是因故暫時被擱置的申請,天子現在主動提了出來。雖說可能是為了安撫王安石,但經義局一出,改易舊時註疏,以王學取而代之,從此以後天下的士子皆要以王學為宗。這將會更加牢固的紮穩新黨的根基,不至於落到人亡政息的地步。

  純以經義論,呂惠卿的水平要在曾布之上,只要王安石不出頭,他呂吉甫兼領經義局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最多加上王雱。控制著經義局,就是用朝廷的力量來推行自己的學術理論。

  天子對王安石的恩信遠不如以往,卻並不代表他對新黨和新法已經感到了厭倦。在呂惠卿看來,情況可能恰恰相反,就是因為趙頊要繼續推進新法,才需要排除王安石對新黨的影響力。要不然,也不會準備設立經義局——要安撫王安石的手段有很多,沒必要用上這一項。

  從床上起來,被派來服侍他的老兵送來了梳洗的水盆手巾和青鹽。水盆裡的水終於是熱的了,但還是那般的渾濁,手巾也沒有清洗乾淨。而用手指沾著青鹽刷起牙來,呂惠卿就分外懷念起在家中,用著的牙刷、牙粉。

  如果是主考官倒也罷了。為曾布做著副手,被鎖在臨時貢院中超過半個月,做什麼都不方便的生活,呂惠卿已經很是膩煩。雖然今天就是進士科引試之日,但要等到解脫,卻還有同樣長度的一段時間。

  進士科禮部試最早,三天後是明法科等諸科考試,再過兩天,則是最後的特奏名考試。雖然進士才重頭戲,但後面的兩場也算是正經出身,呂惠卿監考的任務要持續到六天後。而閱卷的工作,更是要持續到二月下旬。

  「還是早點了事……」

  ……………………

  韓岡抵達考場的時候,才四更天剛過,天色尚是黑沉,空氣更是清寒。不過宋代的禮部試都是一天內結束,所以開場也就會很早,不似明清那般要連著考上三天。

  這一方面是考試科目的不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東京城中尚沒有建造正規的貢院。這百年來的多少次考試,不是借用武成王廟,就是佔了國子監的地盤。韓岡前世在南京夫子廟參觀過的一排排比鴿子籠還要小上一圈的號房,在東京城中是見不到的。

  在狗捨豬圈一般的小房間裡考試,的確是個悲劇。而且一考三日,吃喝拉撒皆在其中,更是悲劇中的悲劇。韓岡在臨時貢院的大門前暗自慶倖。

  隔著百來名士兵,望著從國子監的院牆中探出來的一支紅杏。被繞著院牆一周的燈火映照著,半開半放的杏花,分外惹人眼。自然而然的,兩句七言便脫口而出,「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支紅杏出牆來。」

  慕容武就在韓岡身邊,聽到韓岡低吟詩句,笑了起來:「國子監中可沒有那滿園春色,肅殺之氣卻是重得很。」轉又問著:「玉昆,這是你做的詩?」

  『難道這首詩現在還沒出現?』韓岡心中一驚,弄不清楚的情況下也不敢冒認,反問道:「思文兄你倒是很安心,一點也不見要考試的樣子。」

  慕容武抬頭遠望長空,一副看開了的表情:「成也罷,敗也罷。到了這個時候,再想著也是無用。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也是強求不來。」

  韓岡搖頭,看起來慕容武大概是已經放棄了。而周圍的考生,偶爾也有幾個是跟他一樣的想法,看開了一切。但大多數都是緊張萬分,神色繃得很緊。

  當然,充滿了自信或是自負的考生,也同樣是有的。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這時從旁邊擦身而過,瞥了韓岡一眼就向前走去。舉步徐緩,氣定神閑的模樣給了韓岡很深的印象。

  前面一群人看起來正等著他,隔著老遠便揚起手叫了一聲:「致遠賢弟,你可來遲了。」

  年輕人拱了拱手,笑著致歉:「葉濤來遲,諸位兄長勿怪!」

  看眾人圍上來的模樣,雖然他年紀最幼,卻是這幾人中的核心。

  跟幾位朋友見禮過後,葉濤回頭望著自己方才走過來的方向,「那一位就是韓岡?」

  「就是那個灌園子!」幾人一齊點著頭。

  雖然韓岡並沒有像另幾個鎖廳的官員一樣,穿著一身的官服。但認得他還是有著不少,當他來到國子監門前之後,認識他的人暗暗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他的身份便立刻傳了開去。

  「果然是貴人氣派,一點也不見擔心呢……」葉濤看了韓岡兩眼,便收回視線,哈哈笑著,「小弟這兩夜可都是沒有睡好覺,若能有韓玉昆一半的氣度,那就能安枕了。」

  「宰相之婿,當然不會睡不好。」一人冷笑著,眼中滿是嫉恨,「看看主考的那幾位,哪一個跟王相公沒有關係?!」

  另一人憤憤不平的附和著:「誰說不是!呂惠卿、曾布、鄧綰、鄧潤甫都在王安石門下奔走,現在韓岡來應考,當然少不了他的一個進士!」

  「何必如此。」葉濤吊著眼斜睨著韓岡。「若是曾、呂之輩真敢徇私,登聞鼓院就在不遠處。擊鼓叩闕,徐士廉能做的,到時候我們一樣也能做!」

  大宋朝的文人膽子不大,上陣時,嚇得腿軟腳軟絕不鮮見。但要是爭名奪利,卻沒有一個肯輸人。葉濤說得狂妄,他周圍的人仍紛紛點頭應是。

  叩闕又如何?

  歐陽修舊年主持嘉佑二年科舉,排斥當時所流行的險怪奇澀的太學體,以平實暢達取士。以他的文名和權威,照樣被落第的士子圍著責罵。

  何況葉濤所說的徐士廉,他可就是靠著敲著那登聞鼓,硬掙來了一個進士的身份。

  太祖皇帝之時,進士科舉試並沒有殿試,禮部試便是最後一道關卡。到了開寶六年,李昉知貢舉,所選進士不孚眾望,而徐士廉擊登聞鼓,控訴其『用情取捨』。最後宋太祖趙匡胤下令由他自己來考核舉人,從此以後便有了殿試。

  「韓岡本無才學,能遽得進用不過是因緣際會而已,聽說他連詩都不會做,看著今科改詩賦為經義,才趕過來應考。」

  「也不能這麼說,方才小弟正好聽到了他吟了兩句。」葉濤說著,就將方纔路過韓岡身邊時,聽到兩句詩給念了出來。

  眾人各自默念了兩遍,皆盡搖頭,「只有兩句而已,不見全篇,也看不出好壞。」

  其中一人又道:「念著倒是平平,畫出來就有些味道了。」

  葉濤笑道:「公長既然這麼說,那就沒錯了。若以丹青取士,這五千人中,公長你當能拿個頭名。」

  「難比上一科的李公麟。」公長自謙一句,又仰頭笑了起來,「不過若以澆菜種地為科目,狀元不用考就能定下了。」

  幾人登時哈哈大笑,惹得周圍考生皆盡側目,連韓岡、慕容武都望了過去,暗暗搖頭。

  隨著幾聲鑼響,國子監大門終於被打開。兩名監門官——虞部郎中胡淮,職方員外郎穆珣威嚴肅重的帶著一群兵丁走了出來。擁擠的人群漸漸的安靜了下來,葉濤諸人也都收斂了狂態,聽著胡淮和穆珣的指揮,斂容正色的排起了隊。

  幾千人在國子監門前慢慢的向前挪動,漸漸匯入考場之中。

  太陽終於出來了,藍紫色的天幕被漫天的紅光所取代,依然是個大晴天。

  自從韓岡上京,這段時間以來還都是好天氣,今天也沒有例外。天氣好,應考的心情也便好了起來。

  門後的照壁上,貼著佈告,註明不同地域、不同來路的貢生,在什麼地方考試,又安排著吏人來引導。考生人數雖眾,卻一點也不見混亂。同鄉的貢生之間要互相作保,考試的地方也在一起。而韓岡這樣的鎖廳舉人,則是與他其他參加考試的官員一起,被分在一間偏殿。

  不過進門後,貢生們並不是立刻分流去各自的考試地點,而是被引到文廟大殿之前的廣場上。

  知貢舉曾布,同知貢舉呂惠卿、鄧綰、鄧潤甫,領著其下一眾考官,立於大殿之前。祭拜大殿中所供奉的至聖先師,是開考之前,必須走過的流程。

  聽著贊禮官的口令,與數千人一起拜倒,屏聲靜息的向著『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的孔聖人叩拜。

  一拜,再拜。

  緊張、期待,各種各樣的雜亂思緒,在一拜一起之間,為之一掃而空。

  當韓岡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已是心如止水,再沒有一絲雜念。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6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4章 貢院明月皎(中)

  參拜過至聖先師,文廟大殿前的廣場上排得整整齊齊的五千貢生,頓時土崩瓦解一般的四散而去。在胥吏的引導下,前往自己所在的考場。

  一張半新不舊的几案,一張掉光了漆的圓凳,這就是韓岡的位置。不知平日裡,國子監的學生用了多少年,現在被擺了出來。整間偏殿中,六十多名鎖廳貢生,分配到的座位都是一水兒的破舊。

  在几案一角的貼了一張紙,上面有著韓岡的姓名,同時還書有籍貫、年甲。就算是同名同姓,只要籍貫不同、歲數不同,就不會坐錯了位置。几案邊還有個小桶,裡面的清水是為了磨墨而準備的。

  這等周密的準備,是百多年來的一步步積累下來的經驗。不僅僅是座位的安排,從進門之前,韓岡就已經感受到了在掄才大典上,宋人所表現出來的組織水準。

  不過他現在並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讚歎與後世已經相差不大的考試籌備工作。今科禮部試的考題,已經在文廟之前張榜而出。而其抄本,更被考官帶到了殿中,高高掛起在眾考生的眼前。

  韓岡掃了一眼貼經墨義的題目,果然比起鎖廳試來,難度要遠遠的超了出去。他事先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要從五千一百人中挑選出三百人,如此高的淘汰率,試題的難度必然大大加強,以便拉開名次距離,也讓考官易於評判高下。

  從小桶中舀起一點清水磨好了墨,韓岡張開剛剛發下來的草擬文字所用的紙張,開始向草稿紙上抄寫今次的考題。

  筆墨紙硯等文房四寶,是可以由考生自己帶進來的,但文集、等書籍就不允許帶進考場。不過韓岡在進考場時,並沒有被嚴格的檢查。並不是因為他是官員而被放鬆,韓岡看了其他貢生,也一樣檢查得很鬆。

  進士科的考試長達一整天,大部分考生很少會快速交卷,基本上都是從淩晨一直考到點燈,這麼長的時間,中途當然可以吃飯。幾乎每一個考生都是帶著籃子,裝了筆墨紙硯和乾糧進來。但搜檢考生的士兵,也並沒有掰著炊餅,看看裡面藏沒藏著小紙條。

  大概是因為過去以詩賦取士,靠夾帶做不了弊。今科是第一次改變,經義註疏這個考試範圍,遠比詩賦要小上許多。韓岡估計到了以後的考試時,防止夾帶的搜檢工作就會加倍的嚴厲起來。

  韓岡運筆如飛,筆跡工整的將題目全部抄寫了下來。雖然三十條經義出得雖然冷門,但對於精研甚深,又經常利用書信,聆聽兩名當世大儒教誨的韓岡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問題。而唯一的一道策論看過之後,也讓他放心了不少。

  策論其實是兩種文體,策是策問,對某件政事給出一個可行的策略。而論,就是議論,對某事某人或某件史實加以評述。今次的考題並不是策,而是論。題目雖然讀著拗口,本質內容則很簡單——關於秦和商君。

  商君就是商鞅。說起商鞅變法,以及秦興秦亡、六國生滅。從漢時起,就沒少被人提起。《過秦論》就不提了。《六國論》,老蘇做過,大蘇做過,小蘇也做過。商鞅變法的成敗得失,謝安石說過,王安石也說過。

  韓岡還記得王安石曾經寫過的一首論商鞅的詩——自古驅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王安石推崇商君衛鞅,如今的變法也彷彿商鞅當年。在場的考生只要不是糊塗蛋,恐怕都會拿來做論題。

  但這個看似簡單的題目,卻很難寫得出彩。

  韓岡將這份題目放到一邊,開始俯首寫著貼經墨義的答案。對於關鍵的策論,他已是胸有成竹。

  ……………………

  巡視考場內外的兵將來回走動,考官們則各自坐在正殿兩側的廂房,等著考生們完成他們的考試。

  曾布、呂惠卿等幾個主考官,現在能在殿後休息。而葉祖洽,上官均等小官,則是必須在殿門便的小角房中候著。

  總共十幾個官員,都是身穿最低一等的青色官袍。葉祖洽他們的差事是點檢試卷,其實就是考校舉人試卷,批定分數,擬定等第。也就是說,他們是批改考卷的第一道關口。

  葉祖洽,是上一科的狀元,上官均、陸佃是上一科的榜眼。這些監考考官,除了一兩個例外,基本上都是上一科或是再前兩科,排在前十名的進士。

  二月初的天氣,有些背離正常的年景。清晨時還好,但到了近午時分,就熱得彷彿是三月末的暮春時節。陸佃坐在窗戶邊上,正能曬到太陽,官袍內的皮襖根本穿不住身,脫了之後,方才能按坐下來。

  十來個前科進士,百無聊賴的坐在一起,除了閒談也沒有他事可做。

  「不知今科狀元會花落誰家?」葉祖洽很悠閒的問著,也只有他這個的狀元公,才能用這等前輩的口氣說話。

  「殿試還早得很,還是猜猜誰是禮部試第一吧。」舒亶是治平二年禮部試第一,也就是省元。針鋒相對的說話,其實也是在半開著玩笑。

  「應該餘中吧……他在國子監中名氣不小。」龔原是國子監直講,對於國子監內的情況很是瞭解

  「湖州朱服名氣也不小。」另一人說著。

  葉祖洽立刻將之否定:「他的文風只合作第二,做不得狀元。」

  朱服是蘇軾的弟子,葉祖洽能看得慣就奇怪了。

  「葉濤的文章不差。」

  「他的確有些可能。」

  「還有邵剛。」

  「文采識見都有過於常人之處。」

  天下聚於京城的五千多貢生中,能在東京城中傳揚開姓名的,多半都不是簡單人物,大部分都有衝擊狀元的實力。余中、朱服、葉濤、邵剛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韓岡呢?」忽然有人冷不丁的提到了這個名字

  論起名氣,韓岡在今科貢生之中,是當之無愧的聲名最盛。

  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葉祖洽在殿試的策問試卷上寫了一堆關於新法的好話,差點就被蘇軾給黜落。上一科取中的排名前列的進士,無一例外都是偏向於新黨一邊。但他們沒有一個看好韓岡。

  陸佃搖頭:「韓岡恐怕不成。就是他真有才學,閱卷時能排在前列,拆卷後也會被強拉下來。瓜田李下的嫌疑,曾、呂二位,有哪個願意沾的?」

  「何況他從無文名,亦不見有何詩作流傳。」葉祖洽也說道。

  「說到詩作……」上官均了起來,「還記得西太一宮中的那首枯籐老樹嗎?」

  「不可能,韓岡的年紀經歷寫不出來!」龔原一口否定,「世間不是流傳說是一個久試不中的老舉人嗎?」

  「傳言沒有錯,這一篇當然不是韓岡的手筆,至少不全是。」上官均神神秘秘的說著,「韓岡只是加了四個字而已!」

  「……夕陽西下!」陸佃腦筋轉得快,一下驚道,「可是這四個字?!」

  「正是!」上官均點頭,「各位去西太一宮看那一首枯籐老樹的時候,沒覺得那四個字是後添上去的嗎?」

  「……的確。」龔原回想起來,的確是有這個感覺。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哪裡不對,「但這首詩,他為何沒有題名?!」

  「因為只是添了一句,所以韓岡沒有居功……但因為是韓岡妙筆增輝,所以那位老貢生也沒有宣揚是自己所作。」

  「真的假的?」葉祖洽還是有些懷疑,「莫不是在誑我們吧?」

  上官均微怒:「當初小弟和蔡元長都在場,親眼看著他們離開。墨蹟都是新的,哪還會有別人來寫?!」

  但陸佃心頭依然有著疑惑,「前次小弟去觀題壁,怎麼覺得『夕陽西下』四個字與全篇的字體都是一樣!」

  「還是略有區別。大概是韓岡為了能配合得上前面的字體,而刻意貼近了來寫。」

  陸佃點點頭,「如果這是真的,韓玉昆的才學當是毋庸置疑,畫龍點睛不外如是。」

  沒有那四個字,整首詩作為王安石兩首題壁詩的和應之作,連中平的評價都不夠資格,只是怨氣深重而已。寫出這樣的作品,考不上進士也是當然。可『夕陽西下』四字一出,便是畫龍點睛,甚至力壓王安石一頭。

  「那位老貢生最後怎麼了?」龔原追問起了原詩作者的情況。

  「一首枯籐老樹都寫出來了,還會有什麼想法?」上官均回想起西太一宮中的那首詩,就算少了韓岡添加的四個字,也能感覺到充滿在字裡行間的悲涼和滄桑,這一篇詩作的作者怎麼可能還有心留意仕途,「此人姓路諱明。當年屢考不中,在西太一宮中留詩時,被韓岡四個字如當頭棒喝般點醒,最後棄儒從商了,現在已是廣有身家。」

  「這……實是有辱斯文。拿著這首詩獻於天子,怎麼都能得個官職回來!」

  「窮官可比不上富商。」上官均冷笑一聲。又道:「要不是臘月時,蔡元長任滿回京候闕,正好在章子厚家中遇上,也沒人能知道其中的關節。」

  「蔡元長上次還見過他,怎麼沒聽他提起?」葉祖洽很奇怪的問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7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4章 貢院明月皎(下)

  「他當面沒能想起來,聽了章惇對路明的一通介紹後,也只是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直到回去之後,才醒悟過來,前兩天剛剛寫信給小弟。」上官均說道,「當日韓岡、路明,一同上京,還有最近配屬在章子厚麾下,在屢立功勳的劉仲武,當日也是同行,正好在陝西道上救了章子厚之父的性命。」

  這一段近乎傳奇的故事,眾人都聽說過。雖然有許多人嫉妒韓岡,甚至下意識的貶低他的才能和功績,但有關韓岡威震關西的傳說,卻流傳得更廣。

  軍庫滅賊、道上驅狼,蕃部斬西使,京城奪花魁,加上他在熙河歷次領軍破敵,韓岡智勇雙全的形象,卻是早就在官場上樹立了起來。以至於有人除了貶低韓岡一切只靠運氣之外,就僅剩下攻擊他出身這一條發洩嫉心的窗口了。

  至於在民間,韓岡的名聲卻是跟著孫思邈聯繫在一起,與士林、官場上的形象,有著很大的差距。儘管士林中,多多少少都會相信一點鬼神之說,韓岡傳習了孫思邈的醫術也有不少人信,但卻沒有人會將韓岡當成可以保佑不生病災的活神仙,僅是當作閒聊一個話題而已。就算韓岡救治了數以萬計的軍中傷病又如何,比得上一首名震天下的詩賦嗎?開疆拓土的不世之功又如何,還不是要來考進士!

  也就是因為韓岡表現得近乎一名懂得一點政事的武將,才讓士子們這般嫉恨。若是其人廣有文名,情況反而會好上不少。

  「韓岡、路明上京後,一路到了八角鎮,順道就去了西太一宮。正好被蔡元長給撞上,小弟就差了一步,只見到了背影。」

  上官均說得合情合理,眾人都信了五六分。在座的都是上一科進士中的佼佼者,前面說起韓岡,皆在心中抱著幾分看不起他的意思——文學高選,向來都是眼睛長在頭頂上,韓岡不以文才名世,而靠著戰場廝殺而博來一個朝官,在他們的心目中,便是非我族類。

  但聽說西太一宮中的那首枯籐老樹,有著韓岡的一份功勞。畫龍點睛的四個字,多少還是能證明他本身還是有才學的。再提起韓岡,至少不會再覺得他是個異類了,感覺上也便順眼了一點。不過真的要確信無疑,還得等到真正見過韓岡本人。

  就在也葉祖洽、上官均等人閒聊的時候,太陽已經移到了正南方,終於有了一位考生交了卷。

  聽了胥吏來報,葉祖洽就笑了起來,「比起上一科,還是慢了些。記得強淵明當日只用了兩個時辰便繳了卷。」

  上官均道:「今科變更法度,才思敏捷之士多是在州中便折戟沉沙。貢生中還是以老成穩重的居多。」

  「說得也是。」另外幾個考官一齊點頭。

  陸佃不願在此事多說,說不準就會讓人以為他們在抨擊新法:「且不論今科捷才如何,已經有了第一個交卷的,下面三位封彌官可就要忙起來了。」

  「呵呵,張戶判、盛禦史還有梁校勘的確是要忙了。」

  正午過後,張諷、盛陶還有梁燾的確開始忙碌起來了。所有交上來的試卷,不是送給考官們,而是先送到他們手上處理之後,再送去文廟中。

  三人是封彌官,主管試卷的糊名謄抄。不但要監督下面的胥吏糊起考卷上考生的個人資料,讓人去謄抄。裝訂時還要打亂試卷謄本的裝訂次序,以防止負責閱卷的點檢、考試、覆考三道關口的官員,能從考卷的順序中,確認考生的身份。

  一份份試卷送來,糊名的胥吏開始動手,用事先裁好的厚紙將考生姓名、籍貫給貼起來。遮嚴實了,再在紙上寫上編號。糊完的考卷被送到另一個房間去謄抄。而謄抄完畢,書上同樣的編號後,還有專門的人員來對照正本和抄本,看看謄抄後的文字是否有錯訛,以防考生因胥吏的錯誤而被黜落。當一切審查完畢,才會五十份一摞的裝訂起來,然後送去給考官們們批改。

  身邊交卷的考生越來越多,座椅移動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連坐在左邊的慕容武也起身繳了卷子,出門時還回頭望了韓岡一眼。但韓岡一點也不心急,帖經墨義這一部分,他自覺答得很好。而最重要的一篇論,也已經在草稿上推敲了好幾遍,又將詞句一遍遍的修改。

  韓岡文才向來平平,從來沒有一揮而就的本事,要想寫出一篇合格的文章,就必須一遍又一遍的反覆修訂。儘管其中大半內容,都是此前猜題作文時覺得有用而記下來的,現在正好借用過來。但要將之串聯起,還是頗費一番思量。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日影西移,越來越的貢生走出國子監的大門。他們神色,或是放鬆,或是失落,有悔恨,也有企盼,不管怎說,攸關命運的考試已經結束了。

  考場中,除了韓岡以外的考生們,已經走了一乾二淨。監考的胥吏,已經把蠟燭給韓岡點上。他們不敢催促韓岡,在三更之前交卷,都還是合格的。這是依著唐時的故事——唐朝的時候,考生們對著定體限韻的詩題咬文嚼字,進士考試經常拖到半夜。

  一篇史論其實已經寫好了,比初稿時,修改得面目全非。韓岡甯寧定定的將草稿上的文字謄抄進試卷中,一個字一個字端端正正的出現在紙面上。墨磨得很濃,深黑的字跡直透紙背。但韓岡卻不敢將筆蘸得很飽,而是每寫兩三個字便把筆放到硯臺中蘸上一下,生怕落了幾點墨蹟,汙了卷子。這麼一來,速度更是不可避免的慢了下來。

  「還有多少人沒有交卷?」

  曾布這時已經吃過了晚飯,喝著消食的茶湯,問著鄧綰。

  「大約還有百來人吧。」鄧綰方才去外面的考場上繞了一圈,看了看情況,「不過鎖廳貢生那邊,就只有韓岡尚未交卷了。」

  「素聞韓岡此人有急智,為人敏銳,怎麼拖到了現在?」鄧潤甫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很是奇怪的問著。

  鄧綰道:「才思不同於才智。韓岡機變過人,但文章當非其所長。」

  呂惠卿點頭道:「舊日曾經看過韓岡寫的療養院暫行條例,以及一些公文,他的文字縝密得近於繁複,想必他寫文章也是如此。寫得時間長一點,也是情理中事。」

  月亮也升起來了,初十的上弦月攀上了院牆,掛在樹梢上,銀色的輝光照進了偏殿中。燭臺上儘是燭淚,燒到盡頭的蠟燭閃了起來。胥吏連忙走過來,給換上了一根新的。想了想,他將燭臺放在韓岡前面的一張桌上,以便照得考卷亮一點。

  但韓岡這時卻放下了筆,揉起了酸澀的雙眼。

  「韓官人,可是寫好了?」兩名胥吏連忙上來問道。

  「請稍待。」韓岡不慌不忙的說著。他的確是寫好了,但還沒有檢查,這如何使得?

  韓岡從頭到尾又看了兩遍,貼經墨義的答案,還有剛剛完成的史論,一個字一個字的扣著。確定其中沒有錯字、漏字,同時也沒有犯著雜諱。過了好半天,新換上的蠟燭又燒到一半,外面已經敲起了二更的鼓,這才將卷子交給了等在身前的小吏,並報以一個歉然的微笑:「勞兩位久等!」

  「不敢。不敢。」小吏上來將韓岡的試卷給小心的收起來,其中一人忙不迭的將卷子送了出去。他們多等了近三個時辰,才等到韓岡的交卷。

  從考場中走出來,已是月上中天。天上的繁星被月光所遮掩,黯淡了許多。

  可能是最後幾個交卷的考生,韓岡出來的時候,周圍已是安安靜靜。一盞盞燈籠掛在屋簷下,照得國子監內外燈火通明。踏著路面上的燈光,韓岡慢慢的走在貢院中,讓過前面一隊巡邏的士卒,對他們投過來的驚奇目光視而不見。他心思,卻還在留在方纔的考場中。

  今天的考試,他準備了整整三年。雖然三年中,他經歷頗多,放在書本上的時間只有一小部分,但他灌注其中的心力,自信決不比任何人要少。

  在試卷上,每一題的答案,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都是仔細考慮再三,方才寫了下來。

  不會有問題的。

  雖然沒有章惇那樣支撐起自信的文學才華,但韓岡已經把自己的能力都發揮了出來,相信最後的結果必然會給他帶來驚喜。

  韓岡一步步走出國子監的大門,門前守著一隊來自於上四軍的士兵,聽到門後的動靜,紛紛回頭看了過來。而同時迎過來的,竟然還有王厚和慕容武。

  跟著老遠,王厚就喊著:「玉昆,你可叫我們好等!」

  韓岡心中湧起一股暖意,向著他們一拱手:「處道兄、思文兄,真是折煞韓岡了。」

  一等走過來,王厚、慕容武就異口同聲地問道:「考得怎麼樣?」

  韓岡回頭看了一看:「只等發榜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8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5章 一筆定黜陟(上)

  大約五更天時,葉祖洽已經一覺醒來。

  一番梳洗過後,來到書判廳中,正看到一名書吏在三名軍士的看護下,將一卷文軸送了過來。

  葉祖洽來的並不算早,這時候,上官均、陸佃等都已經到了廳中。書辦將那卷文軸雙手呈給眾點檢官中,官位最高的司農寺丞丁執禮,「各位官人,這是最後一份了。」

  丁執禮低頭查驗著文軸外皮上的印章,見印文嚴絲合縫,點了點頭,在書辦帶了的回執上簽了名畫了押。

  彌封官解送試卷謄本的流程,基本上就是將各個考場送來的考卷謄抄好後,便混置裝訂,而後立刻送到點檢試卷官的手中。

  這些裝訂起來的卷子,在傳送的過程中,都是捲成一卷,外面裹了封皮。封皮上面還要蓋上彌封官的印章。至於原本,則是封存起來,由知貢舉、彌封官、監門官三家各自貼上封條。

  上百份試卷已經在點檢試卷處堆積了起來,昨日就拆看過的卷子放在一邊,另一邊沒有拆封的就等眾點檢官今日來拆看。剛剛送來的最後一卷,放在了最上面,只有二十多份,捲成的文軸,明顯的要比其他試卷文軸小上了一圈。

  葉祖洽看了眼堆在箱子中的卷卷文軸,既然是最後一卷,那麼昨夜最後交卷的韓岡必然就在其中。

  韓岡是今次五千貢生中,最受關注的一個。他交卷屬￿交得最晚的一批,這件事每一個考官都知道了。理所當然的,他的卷子只會出現在剛剛送來的文軸中。

  葉祖洽正想拿來見識一下,但跟他同樣心思的也有幾人。上官均卻是搶先一步,先將那卷試卷拿到手中。沖了幾個意欲出手的同僚笑了一笑,他當即拆了封皮,將捲得緊緊的試卷展了開來。

  一般來說,會在進士科考試中拖到最後的,基本上都是才疏學淺卻又不甘放棄之輩,有本事的不會拖到更鼓敲響,而自知之明的,也會在隨便寫了一通後,就繳捲出門。

  上官均只看最前面的墨義帖經的答案,連連搖頭,都是不成樣子。雖然不比昨天看到的幾張卷子敷衍塞責,但一句簡簡單單的『習習穀風,以陰以雨。』竟然寫了上千字的答案,不僅是這一條,其他二十九條經文,給出的回答都是長篇大論,卻又不知所云。

  『怎麼不去學學『曰若稽古』去?』上官均冷笑不已。都是沒有熟讀《十三經註疏》,到了考場上只能隨口胡謅,寫得長了,自然要多花上許多時間。

  上官均一連看了十來份,差不多都是如此情況。翻看了一陣,卷子被翻得嘩嘩作響,終於看到能過得去的一份。每一條回答都是嚴格按照《註疏》而來,讓上官均也不由自主的點起了頭來。

  「這一份不錯,竟然有二十八條中格。」

  所謂的中格,就是關鍵字一個字都不能差,省的、多的,都只能是『之乎者也』之類的語助詞。在三十條問題內,能中上二十八條,在上官均昨日看過的試卷中,也可以算得上是十里挑一了。

  其他點檢官也不做自己的事,都看著上官均的動作,見到他連著搖頭,看得又快,知道那些試卷想必都是不堪入目。等到上官均終於點起頭來,便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那是不是韓岡的卷子。

  接下來,上官均像是轉了運,翻過兩份之後,竟然又發現了一份試卷有多條中格。

  只是他的頭沒點多久,卻又一下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這條不合註疏啊!」

  不同於前面的一份讓他滿意的試卷,錯誤的兩條,只是漏字缺字。而這一份不中格的回答,完全是自出己見,與《十三經註疏》全然有別。

  『易與天地准』,是《易經》中極關鍵的一句話,也是正常考生都能回答的出來的題目。前面被上官均搖頭否決的試卷中,正確回答的也有大半。但偏偏這一張卷子給出的答案,卻離經叛道。

  不過,這答案也不是前面看到的卷子那般,全然是胡亂寫來,儘是贅言廢語。

  「氣聚則離明得施而有形,氣不聚則離明不得施而無形。」念著回答中的兩句,已經可以看到在其背後,有著一個完整的體系。上官均一抖試卷,亮給眾官:「這是誰家的說法?!」

  「這是張橫渠的釋義。氣為萬物之本原,不是他還會是誰?!」葉祖洽不愧是狀元之才,立刻就給出了答案。又盯著試卷看了兩眼,當即發現了另外一處與註疏不同的回答,「至於『八則』之治都鄙,『八統』之馭萬民,『九兩』之系邦國者……」他有些猶疑,「好像在哪裡聽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這是介甫相公解周禮的一段,在相公的《淮南雜說》中有此一節。」陸佃這時開口。

  『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漢末鄭玄加上唐初孔穎達的注和疏,已經通行了幾百年,但王安石對此卻又不同的解釋。陸佃是王安石的弟子,當然知至甚深。

  得到了葉祖洽和陸佃的回答,上官均將試卷一抖,不用再看了。

  靜默也隨之降臨於廳中,視線在空中交錯,眾官沉默的交換起了眼神。

  不同於鄭玄的注,也不同於孔穎達的疏,這幾題的答案,與如今國子監作為標準教材的《十三經註疏》全然不同,而是來自於張載和王安石。若只是採用其中一家之言,考生身份的可能性還會有很多,但同時出現在一張卷子上,那就不可能會是他人。

  不過都沒有說破。若是說破了,不論取中,還是捨棄,都會引來外界一場風暴。一旦傳揚出去,不是得罪士林清議,就是得罪韓岡,以及他背後那一座座巍峨如五嶽的靠山。

  他們憑著自己進士高選的身份,可以小覷韓岡,鄙薄韓岡。但又幾個願意毫無緣故的去招惹韓岡這樣功績卓著,同時背景深厚的人物?

  來自於南京國子監的教授莫京,此時卻皺了皺眉:「真宗景德二年,李迪、賈邊有名於京中。舉進士,迪以賦落韻,邊以〈當仁不讓於師論〉以『師'為『眾',與註疏有別,皆被黜落。時王文正【王旦,真宗朝名相】為參政,道:『迪雖犯不考,然出於不意,其過可略。邊特立異說,將令後生務為穿鑿,漸不可長。『故而收李迪,而將賈邊黜落。考於故事,還是將此卷黜落為宜。」

  莫京以過去的先例為證據,提議將韓岡的卷子給黜落掉。可是沒人理睬他,

  ——時代已經變了!

  王旦那是真宗初年,經過唐末五代之變,儒學尚未復興,當然要以漢唐註疏為宗。但如今各家學派並起,通行已久的《十三經註疏》早就給批成了篩子。而且朝中還有傳言,說很快就要設立經義局,重新確立官方性質的經典註疏。

  莫京咬起了牙,堅持自己的意見:「無論如何,這份卷子的答案既然不合註疏,就不能判對。若是這一份能放過,其他黜落的卷子又該怎麼辦?難道也一樣放過嗎?!既然事前已經規定好按著《註疏》來,就不能隨意改變。就算到天子面前,我也是這個說法!」

  莫京發狠,眾官面面相覷。在這一幫點檢官中,只有莫京是個異類,其他人無不是偏近於新黨,誰也不想得罪王安石的乘龍快婿。但他已經說要鬧到天子面前,就證明他肯定會將此事對外曝光。就算現在能將他的意見壓下去,外面士林間的輿論又有誰能壓得下?!

  看著莫京怒髮衝冠的樣子……葉祖洽等人都頭疼了起來。

  葉祖洽從來不願與人爭短長,更不願隨意的罪人,他提議著,「不如暫且擱置,傳到考試和覆考那裡問一問他們的意見。」

  點檢、考試、覆考,是試卷三道關口。三判皆下等,便是黜落無疑,不會送到主考官面前。但若是三份評判爭執不下,判卷便會呈給曾布、呂惠卿等四個主考,讓他們確定結果。葉祖洽相信考試官和覆考官中,肯定有一方會給出一個與莫京不同的判斷。那時就可以將卷子送到主考手中,與自己再無瓜葛。

  「那要我輩何用?!」莫京冷笑著,讓葉祖洽下不了臺來。

  一時間,都沒了轍。而莫京,則仰起了頭,再也看不起這一干人:『此輩皆庸淺,為己秉正道而不移。』

  上官均卻在低頭看著卷子,仔細的審核每一題的答案。三十題審過,又發現了一處釋義有別的地方,但他已經沒有心思去根究答案來自於王學還是關學,一股寒意傳遍心中。

  將卷子展給眾人,上官均沉著臉道:「按照今次的法度。墨義帖經一部,三十題若有二十七中,便算合格。而這份卷子……正是二十七題中格,只有三題尚待商榷!」

  正沉浸在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感中的莫京,一下目瞪口呆,而葉祖洽、陸佃等人也是心中寒意大起。

  『這就是韓岡的計算嗎?!』

  韓岡既然能把其他二十七題全數照著註疏做對,另外三題又怎麼可能用到了王學和關學的釋義。這分明是故意在表露自己的身份。但他竟然敢於行險,故意寫上錯誤的答案,只要錯上一點,就是黜落的結果。可見其人膽量之大,心思之深,而且更是對自己才學的自信——自信其他二十七題,沒有一條會錯。

  廳中重新陷入了沉寂,韓岡的膽魄手段心術讓人畏懼,這樣的情況下誰敢在這裡將他的卷子給黜落?誰還能黜落?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7

LV:8 領主

追蹤
  • 450

    主題

  • 19387

    回文

  • 4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