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28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9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0章 廷對展玉華(上)

  【不好意思,今天白天有事外出,遲了一點。但兩更依然不變】

  沒有來得及讓韓岡一展口才,便被不速之客給打斷。

  天子遣使傳詔,找韓岡入宮覲見,讓樓中的喧鬧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看著這位上樓來的身高體壯,像武夫多過閹人的宦官,沒人再敢說些什麼。

  士人多是看不起閹宦,但對於身負皇命的使節卻不能有半點不敬。

  在場的不會有人認為這是天子要降罪於韓岡,才特地招他入宮覲見,必然是有什麼好處在等著他。一想到天子竟然眼巴巴的派人來找韓岡,更是惹得眾人心頭的嫉妒如同火上澆油一般。

  『終於來了。』

  天子的召見,韓岡對此可是等了很久。將殿試時隔著幾十步的距離的會面排除出去,他這個官做到了從七品,才第一次正式覲見天子,這與他成為朝官的年紀一樣,在如今才朝堂中,可算是獨一無二了。

  在眾人在憤怒中參雜了更多的嫉妒羨慕的眼神中躬身領旨,然後韓岡回身對著這一眾儒生,一拱手:「諸位兄台,且恕韓岡要先行告辭。」

  韓岡如同老友一般告退,眾儒生一個個都愣著,不只是該回禮相送,還是昂起頭不屑一顧。

  不等他們決定過來,韓岡已是掉頭不顧而去。而在離開前,韓岡沒忘了讓隨行的伴當掏錢會鈔,也沒忘記拉一把葉濤,「致遠兄,你前面不是說午後尚有要事?」

  葉濤先是一愣,繼而連著點頭。他當然知道,韓岡一走,他便要成為眾矢之的,哪還有留下來的意思。跟著韓岡下了樓來,在門口向韓岡告辭:「那小弟就先回住處去了,過兩日再來聯絡玉昆兄。」

  送了葉濤離開,清風樓的小二也牽了韓幹的馬來。這時,樓上一陣爆髮式的喧譁猛然響起,傳了下來。惹得們前的人們紛紛抬頭上望,韓岡的嘴角也不免露出了一絲譏諷的微笑。

  傳詔宦官也向上看了一眼,回頭便催促著:「還請韓博士上馬,不要讓天子久候。」

  韓岡點頭一笑:「自然,韓岡怎敢耽擱。」隨即翻身上馬。

  宦官也跳上自己起來的馬匹,比韓岡落後大半個馬身,一起向著位於東京城北的宮城而去。

  傳詔宦官在前行中,與韓岡穩定保持著距離,提韁避讓過路前的行人也是十分輕鬆,顯得騎術很有些水準。一路走著,他奉承的對前面的韓岡說著:「當日韓博士在狄道城運籌帷幄,獨守河州不失,保下了整個熙河路,小的跟著李都知,全都看在眼中。回來後,官家都是詳詳細細的問過。對於博士,官家一直記在心上,更是時常提及博士的名諱,幾年來一直渴求一見。」

  「韓岡久沐天恩,也何嘗不想一睹清光,只是始終不得其便。」

  韓岡說著慣例的場面話,卻想著這宦官的話,在說他曾經跟著李憲到過熙河。

  仔細回想了一下,韓岡也依稀記得這位被天子派來招他入宮的宦官。身材高大如武夫,沒有多少閹人陰柔之氣的宦官,的確不多見。當初李憲奉聖旨至狄道城傳詔,命韓岡自河州退兵,便帶著這人在身後,記得是由他背著退兵的敕令。不過當時韓岡硬頂著聖旨,連話都不便跟李憲多說,與這宦官也只是打過兩三個照面。

  不過韓岡發現這閹人蠻會說話的,『小的跟著李都知,全都看在眼中。回來後,官家都是詳詳細細的問過』,聽起來好像是他幫自己說過好話一般。可實際上的情況,應該是天子問李憲和王中正的才是。

  升起了點興趣,韓岡問道:「記得曾在李都知處見過黃門,不知怎麼稱呼?」

  宦官聽到韓岡相問,一下就興奮起來。韓岡什麼身份?宰相的女婿!馮京、富弼,那都是宰相的女婿。以韓岡如今的功績、品階,更重要的是天子的看重,日後保不準也是一任宰相。

  而且韓岡在陝西,尤其是秦鳳、熙河兩路的事務上,有著很大的發言權。如果能得他說句好話,說不定就能去熙河或是秦鳳作上一任走馬承受也說不定。日後也好模仿著王中正和自己的恩主,還有多少前代大貂璫,出外掌兵。

  連忙在馬上彎下腰,恭聲的回道:「不敢當博士垂問,小的姓童名貫,為祗侯高品,如今在崇政殿中聽候使喚。」

  韓岡的身子有一瞬間的僵硬,臉色也變了一下,不過他騎馬在前面,沒讓後面的人看見。

  「……童……貫!」

  「正是小人。」

  來自千年後的前世,對於歷史不甚了了。使得韓岡對這個世界名人的認識,多是來自於前身殘留下來的記憶,如張、程、邵、李等大賢名儒,哪一個的事蹟不是前身才會知道的?曾經的賀方只聽過一個名字而已。

  不過來自於千年前的回憶裡,宋神宗、王安石、蘇軾、歐陽修、司馬光這等千古名人之外,眼前的這位正衝著他諂媚不已的小黃門的姓名,卻也一樣的如雷貫耳,流傳千年。

  「呵呵……」韓岡失聲而笑,千古名閹啊,在熙河時竟然錯身而過,「童貫,一以貫之,這個名字起得好。」

  他以一句隨口而出的好話,掩蓋住了自己的震驚。

  而童貫只聽到了韓岡的贊,喜笑顏開:「賤名有辱清聽,賤名有辱清聽,當不得韓博士的贊。」

  童貫現在還沒有一個官身,祗侯高品屬￿沒有品級的小黃門,距離內侍官制中從九品的黃門還有一段距離。更別提跟王中正、李憲那等已經轉為武職的大貂璫相提並論。所以韓岡一句贊,便讓他如此興奮。

  不過韓岡知道,童貫日後可是能封王的——如果歷史依然像他記憶中那般發展的話。只是他韓岡既然已經到了這個時代,自是不會讓童貫有成為六賊的機會,未來的靖康之恥也絕不會再出現……只是可惜了水滸傳。

  不移時,已經到了宮城外。留了伴當在門外牽著馬,韓岡和童貫下馬後,驗過腰牌,就從東掖門步行入宮。穿過了兩重宮門,用了一刻鐘的時間,終於走到了崇政殿前。

  韓岡留在殿門外,童貫進殿回覆。

  很快,殿中就傳出話來:「宣韓岡進殿。」

  集英殿中殿試,只是一瞥而已,但已經給趙頊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雖然說不上很英俊,跟馮京那是沒得比,但依然出眾的外形,加之歷經磨練出來的氣質,在四百多名進士中,絕對是出類拔萃的。

  而今天崇政殿中的正式召見,君臣之間的距離,遠遠短於集英殿,更是讓趙頊看到了韓岡出色的地方。

  但凡第一次覲見天子的臣子,多半是誠惶誠恐,而韓岡完全沒有慌亂。行動致禮,都是依著應有的禮節而來,不見一星半點的錯誤。

  趙頊知道韓岡是張載的弟子,而張載本人就是深悉禮法而在朝中聞名。韓岡得其傳授,自不會不知面君覲見之儀。

  可學以致用不是簡單的事,殿上失儀的重臣從來不少。而韓岡非但禮節沒有錯處,他在御前的態度,與王安石那等經常在崇政殿中見面的重臣相比,根本也差不了多少。如果硬要說其區別,也只是略帶拘謹一點而已。

  沉穩的氣質,出眾的外表,正好符合了趙頊這些年來,通過韓岡一系列的發明和功勞,所猜度出來的形象。

  趙頊滿意的點著頭,帶著難得一見的笑容:「自從韓卿入官後,朕就始終都想見上韓卿一面。誰知道陰差陽錯,一直拖到了今天。」

  「臣以駑鈍之才,竟蒙陛下記掛於心。臣感激涕零之餘,也是愧不敢當。」

  「渭源堡,香子城,珂諾堡,數次鎮守後路,力抗賊軍。非韓卿之力,河湟之事幾是難保。」

  「乃是陛下聖德庇佑。」

  開場的都是慣例的套話,就算是說著感激涕零,也是將情緒收斂的只有稍稍的波動,不會痛哭流涕,以此來表現自己看到天子後有多麼激動。

  韓岡很清楚,越是在天子面前,越是要表現出莊重的姿態,否則就是輕佻——這個評語,對於以宰執天下為目標的臣子來說,就是個致命的詞彙。

  見著韓岡,不因自己的喜怒而動搖,趙頊又看重了他幾分——這也是人之常情,看好一個人,看他做什麼都是好的——仔細想一想,其實也只有如此沉穩堅忍的性格,才能在王韶和高遵裕前去追擊木征的時候,穩定住內外交困的熙河路。

  王韶和高遵裕都想拿到收復河湟最後的功勞,都不願放棄追擊木征,所以一起領兵翻越了露骨山。而他們之所以能安心離開,卻是相信韓岡能將作為後方的熙河路,穩定的支撐起來。韓岡並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不但擊退了西夏人,更是頂住了朝堂上的壓力,一直將路中秩序維持到捷報的傳來。

  一年來,趙頊不知多少次慶倖韓岡的抗旨矯詔,也悔恨過自己當初向羅兀城派錯了人,不然,西夏國此時已經是垂死待斃。用人之誤,造成的後果一至於斯。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0章 廷對展玉華(中)

  趙頊對韓岡很是滿意,但韓岡卻是對坐在上面問話的皇帝,卻有着隱藏得很深的反感。不是針對趙頊這個人,而是天子這個位置讓韓岡從骨子裏感到忌憚和反感。

  韓岡現在並沒有逆反之心——以現在的時勢,還是給人打工是正經——不過高坐在御榻上的那人,一喜一怒都會決定自己的命運。喜歡控制局面的韓岡,對於自己的命運要受到別人操控,便有股自心底卻又不能宣之於口的痛恨。

  這種感覺,在王安石和王韶面前,韓岡都從來沒有感受過。但論起才學、才智,遠遠遜色於王安石和王韶的趙頊,卻是在這方面遠遠越了他的宰相和執政。

  此乃地位使然。

  也難怪有人說伴君如伴虎。也難怪有人見了天子後,不是戰戰惶惶,汗出如漿;就是戰戰兢兢,汗不敢出。身處這種讓人無法把握己身安危的狀態,韓岡雖不至於如鍾會、鍾毓見魏文帝一般不堪,但也的確很是讓人不舒服。

  以韓岡的城府之深,不免受到一點心境上的影響。而這種影響,落到趙頊眼中,就是韓岡表露在外的拘謹。

  但這點拘謹其實恰到好處,也讓趙頊從韓岡身上,感覺到了作為臣子應有的誠惶誠恐之心。若於崇政殿中,韓岡還能保持着在王安石、王韶面前一般兒的態度,對天子來說,未免就顯得太不恭敬了一點。

  誤會了韓岡的態度,趙頊更加滿意,「韓卿自任官以來,屢有殊勳。不說河湟,就是羅兀和咸陽,也是靠了韓卿不顧自身安危的結果。」

  韓岡躬身:「臣身受陛下殊恩,敢不鞠躬盡瘁。」

  趙頊點頭微笑。韓岡儘管是王韶、張守約等人所薦,但更是趙頊特旨授予差遣的。沒有趙頊下詔肯,走正常的路線,韓岡根本不可能十八歲就入官得到差遣。趙頊也曾為自己的眼光而沾沾自喜過,不要說韓岡,就是王韶本人,將他從選人直接提拔到朝官,又讓他去關西立功,還不是他趙頊的獨斷?

  韓岡如此說,當然正搔到趙頊的癢處。不過趙頊找韓岡進宮,自不會是拉家常,說些你好我好的場面話,更不是要聽韓岡的奉承。說好聽話的阿諛小人,他身邊也有。吹拍捧起來比韓岡要出色的多,不需要在這方面並不算很合格的韓岡來佔一個位置。

  「聽說韓卿上京趕考之前,曾經在熙河又有所明,以產鉗幫了高遵裕一次?」

  比起朝堂上,趙頊現在關注的事情一點也不遜色於新法的推行。他已經有過兩個兒子,但沒有一個存活下來。沒有兒子,家業將會落於他人之手。對於普通的人家,所謂的家業不過是百貫千貫萬貫而已。但趙頊手上的家業,卻是一個擁有億萬人口、幅員萬里的大帝國。

  事關家國天下,韓岡也能理解為什麼趙頊把此事當作第一個問題來問。他點點頭:「不敢隱瞞陛下,的確是有此事。產鉗一物,乃是去歲高遵裕內眷遭逢產難,求到臣的頭上後,臣讓人打造出來的。」

  「想不到韓卿還有此等才能。」趙頊微微一笑,身子卻是前傾,神情更加專注,「難道韓卿當真見過藥王不成?」

  「藥王孫真人,臣從無緣得見,世間謠傳而已。」對於民間謠言,韓岡當然是否認到底,又很謙虛的道,「真正能在一個時辰中造出產鉗,一個靠着蜀地來的銀匠,另一個靠着三十年接生萬人的老穩婆,臣僅僅提領而已。」

  「提領難道還不夠?銀匠打造了不知多少器物,穩婆也接生了三十年,但他們此前都沒有想到。只有韓卿你的提領,才最終有了產鉗一物。」趙頊對韓岡明產鉗讚賞有加,不是沒有來由,「宮內的宋才人已懷胎九月,大約再過半月的功夫,就要臨盆了。到時候,還得靠韓卿的產鉗來立功勞。」

  聽說了宮中有嬪妃待產,韓岡暗道一聲原來如此。先提前恭喜了一下趙頊,然後他正色道:「產鉗乃是為防一屍兩命,母子雙亡而不得已為之。一旦用上,以人力鉗顱而出,日後恐有癡愚之危。此一事,還請陛下明察。」

  韓岡必須要打預防針,否則出了事他肯定要倒霉。就像醫生到病人家中,多會將病往重裏說,然後出了事,才能脫身。這是未雨綢繆之法。

  而趙頊聽了後,怔了半天,最終歎了口氣,知道產鉗不能用了。作為皇室,不像外面的官宦富戶,能承擔得起子嗣癡愚的危險。如果今次宋才人生下了兒子,但這個兒子卻是因為用了產鉗而變得癡愚,日後大宋的基業可就危險了。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心懷不軌之輩,抬出一個宋「惠帝」來。

  趙頊對產鉗的心冷了一點,但對於韓岡的才能還是讚賞不已:「沙盤軍棋,霹靂炮,烈酒,還有產鉗,韓卿的才能不僅是在軍政上,這明創造也是一般出類拔萃。雖然韓卿你說沒有見過孫思邈,但這明之才,也只有天授才能說得通了。」

  「陛下有所不知。」韓岡為自己辯解,「不論是軍棋沙盤,還是霹靂炮,又或是烈酒、產鉗。都是格物致知的道理,運用到實物上後所得到的結果。乃是儒門聖人之傳,並無鬼神之力!」

  雖然韓岡一手創立了療養院制度,而藥王弟子的傳言,更讓他在軍中和民間也是搏出了諾大的名聲來。可韓岡從來沒有打算分管太醫局的想法。衛生管理和醫道差得很遠,韓岡很明白這一點,他不能給趙頊留下一個錯誤的印象。而自己明創造的本事,也決不能跟神神鬼鬼扯上關聯,必須嫁接到儒門大道之上。

  「格物致知?」趙頊皺起了眉頭,他的記憶中,鄭、孔二人給出的解釋,可是不會讓人造出產鉗的。「可是張載有何別出心裁的見解?」

  趙頊猜得也不算差,韓岡便將如今格物致知的新解向他詳詳細細的做了一番闡述,最後又道:「不僅僅是家師,如今在嵩陽書院講學的程伯淳、程正叔,也是在格物致知上多有開創。」

  「這一新解的確是別出心裁……」趙頊慢慢的點着頭,在心中對比着漢儒唐儒和如今儒者的兩份不同解釋。

  他已經準備要設立經義局,準備「一道德」,也就是準備讓王安石的學術自如今的儒學百家中脫穎而出,成為朝廷欽定的官學。不過要是變成了學着漢武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好事,就如格物致知的這一說,他從王安石和王雱那裏都沒有聽說過,可效用卻是顯而易見。

  別出心裁這個評價,韓岡不能擔上。新不如古,就像王安石推行新法,都要從三代上為自己找尋藉口。

  「伏羲見河圖而演八卦,夏禹收洛書而分九州,倉頡見鳥獸蹄爪之跡,遂以構造書契。至於民間,也有公輸般見絲茅而造鋸的傳說。此諸事,皆是格物致知的化用。臣之諸多明,也不過是上承先聖之學而已。」

  東拉西扯,將不着邊際的事拉到一次,這是文人的天賦。韓岡多多少少也有了一點,至少說起來還真想那麼一回事。如果能以此說服天子,格物致知的這個新解推廣起來就容易了許多。而明創造,便能掛靠在聖人之學中,當有人來攻擊韓岡務於雜學,也便有了還擊的武器。

  時間過去得很快,從午後入宮,君臣二人一問一答,韓岡已經在崇政殿中待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這在過去趙頊接見臣子時,是很罕見的情況。除了幾個重臣外,也沒多少大臣能在陛前多留上哪怕一刻鐘。

  隨着交談的深入,趙頊越的對韓岡看重起來。

  現在在殿上的韓岡言之有物,見事明確,將關西的軍政之事剖析得淋漓盡致。就算把過去的功績放在一邊,這樣的臣子也是值得重用的。

  「韓卿的本官現在還是國子監博士吧。」得了韓岡的承認,趙頊自言自語,「有進士後當轉太常博士,右正言就不好辦了。」他又抬眼問,「韓卿可有館閣?」

  韓岡搖搖頭:「尚無。」

  「此乃朕之誤也,以韓卿的官階,就是直秘閣也能當了。」趙頊心中歉然,「就是初任,不能升得太高。這樣吧,先與韓卿集賢校理一職,且過一年半載,再轉直秘閣不遲。」

  身為朝官,尤其是天子重視的朝官,不可能沒有館職或是貼職。雖然名義上這些是為文學高選之士所備,但實際上,到了一定位置上,只要不是戴罪之臣,得到館職是順理成章——沒有一個館職貼職,到外面也不好意思說你是能上朝的文臣。

  有了進士在手,韓岡被授予一個貼職,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館職,他就不去奢望了,崇文院裏的那些工作,不是他能來處理的。更別提在入館閣前,都要進行考試。不比科舉的經義,入閣考試可都是考得詩詞歌賦。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10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0章 廷對展玉華(下)

  王安石是昭文館大學士;王韶是資政殿學士;章惇是直學士院;呂惠卿因為是新近起複,也是擔著集賢校理一職。

  大宋左武右文,受天子看重的朝官,甚至京官,身上都會帶上一個文學職位。韓岡現在得了一個集賢校理,也總算是向外確認了他受到看重的程度。

  不過韓岡自鎖廳後,現在還沒有一個差遣。趙頊並沒有明說集賢校理究竟是虛銜,還是正式的職司,必須要確認一下。他躬身謝道:「陛下所賜,臣感激涕零。惟臣不擅文學,實不敢當……」

  「此是貼職,非是館職。」

  貼職是兼任,而館職則是正任。韓岡自知才學深淺,他需要一個文學職銜的名頭,卻不方便去崇文院整理文章、卷宗,而趙頊也明白這一點,才點明了這是貼職。

  韓岡放心下來,恭聲謝過天子的恩賜。此時天色已晚。趙頊說了一個下午,看起來也有了幾分倦意。韓岡看得明白,就打算先行告退。

  但趙頊卻,「在殿試上的卷子,這兩日朕又看了幾遍。將熙河、秦鳳軍政之事說得鞭辟入裡,也可見韓卿你在西事上用心至深。」

  「陛下求直言,臣不敢有所隱瞞,自是盡所知而言。」

  趙頊悠悠的點點頭:「即是如此,還望韓卿能『盡所知而言』。」

  韓岡略低下頭,知道說了一個下午,終於到戲肉了。將簡單的覲見,變成了廷對,看起來今天自己給天子的印象還不錯:「……敢請陛下垂詢,臣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新法如今已經推行了五六年,成果是有,但反對聲也從未斷過。不知韓卿是如何看待?」

  『果然還是此事。』

  韓岡無意在新法上多言,皇帝不是蠢人,傾向太過明顯,免不了會被懷疑他是在『親親相隱』。日後想要幫王安石說話,在天子的心目中,也站不在公正的立場上。必須要將趙頊關注的焦點,轉移到自己可以說、方便說的議題上。但天子既然問了,就必須給出一個確定的回答。

  稍稍組織了一下語言,韓岡道:「商鞅變法,步過六尺者有罰,棄灰於道者被刑,秦人豈不怨?!」

  他一開口,便說著變法的不是。步過六尺、棄灰於道,此等小事都施以刑罰,都是被歷代儒家批爛掉的苛政。

  但趙頊想的透,韓岡的這一句,不過是上承蘇、張的縱橫術而已。順著話頭下來:「但秦因此而興。」

  「陛下說得正是!」趙頊接得恰到好處,讓韓岡也方便往下去說,「秦人之所以能併吞六國,一統天下,便是靠著商君之法。而商鞅立法嚴苛,無事不至,又豈是會為了讓道路上保持潔淨?那是為了讓秦人自日常時,便慣於依從號令,上陣後對軍令不敢有所依違而設立。」

  他見著趙頊點頭深思,進一步的又道:「其實就在這宮掖之中,也有如商鞅立法之嚴苛者。」

  趙頊聽了一驚,立刻追問:「此人在何處?!」

  韓岡一拱手:「臣曾聽聞近年來,宮中夏日無蟬鳴,不知可有其事?」

  趙頊恍然,放鬆了下來,改容而笑:「此是殿帥宋守約之功。」

  宋守約,他自熙寧二年擔任殿帥後,便對守衛京城和宮室的殿前司諸軍大加整頓,號令森嚴。甚至下令軍中,到了夏天,必須將宮中的知了全都趕出去。若讓他聽到一聲知了叫,就是一頓軍棍大杖伺候。京城之中多有傳言,說宋守約厭惡蟬鳴,所以有此號令。

  「以臣之愚見,宋殿帥豈是惡蟬鳴?直是為了教訓士卒,使諸軍不敢違抗軍令。」韓岡加重了語氣,「宋殿帥行事之道,與商君立法一脈相承。」

  趙頊點頭:「當日朕也問過宋守約,他道『軍中以號令為先。臣承平總兵殿陛,無所信其號令,故寓以捕蟬爾』。」

  「蟬鳴難禁,但宋殿帥能去之。若日後陛下有命,諸軍又何敢不從?!」韓岡高聲斷言。

  「果然是『天下智謀之士,所見略同耳。』宋守約亦是如此說。」趙頊笑道:「他若聽到,當引韓卿為知己。」

  「宋殿帥總領天下禁軍,豈是微臣可比。」韓岡謙虛了一句,前面一段話造勢已成,下面就該說正題了:「商君禁棄灰,殿帥止蟬鳴,此二事豈不嚴苛。可秦因此而興,而今之禁軍,陛下亦能如臂使指,此即是二法之功。故此可知,法無分善惡,須相其時,待其勢而用之。」

  「……可時勢如何能定?」趙頊皺起眉頭,仔細想了一陣,抬頭問道。

  有此一問,韓岡知道天子已經被說服了大半。他的論述其實有些牽強,但援引趙頊身邊的實例為證,說服力因此而大增。

  「商君之術,爭於六國時,為善法。抵定天下後,為惡法。宋殿帥之令,若於戰時,軍心不定之時,必當會引起兵變;而放在如今的太平之時,卻是教訓士卒之良策。法之善惡,是否依循時勢,是要從目的和結果來評價。如新法例,都是權衡利弊,乃可施行。」

  「那以韓卿觀之,如今新定諸法是否依循時勢?」

  韓岡當然不能直截了當地說是或是說否,必須從他最為熟悉的領域著手:「均輸、市易二法,施行於京師、東南,臣無從知曉,不敢妄言。但在秦鳳、熙河,保甲、將兵二法,使軍民堪戰;便民、免役二法,使黔首安居;農田水利在鞏州淤灌良田千頃,此諸事,都是韓岡親眼所見……」

  韓岡將自己在關西的見聞娓娓道來,內容當然要比兩千字不到的殿試策問要豐富得多。這一席談,雖然免不了偏著新法,但說的有理,以可算是持平之論,讓趙頊十分讚賞。至少對新法,在西北地區的推行多了許多信心。

  趙頊很是看重韓岡,能給他帶來如此多收穫的年輕官員,現在也就韓岡一人。三年來,韓岡的種種功績,卻只付出了一個太常博士和集賢校理就打發了。就像家裡招的佃戶,只留其他佃戶一半的收成,卻能提供五倍、十倍的租子,有哪一個佃主會不喜歡?要是國中朝臣都如韓岡一般,使得四夷賓服當非難事。

  不過這樣的回報也的確微薄了點。學成龍虎藝,賣與帝王家,幸好如今天下賢才,也就一家可以賣。若是放在戰國、亂世,這樣的付出可留不下人才。

  做了五六年的皇帝,趙頊早就明白不會有人無緣無故的忠心於自己。要想臣子繼續為國效力,必須給予恰當的回報。這是維護家國穩定必須要遵守的基本規則。而將有才能的臣子放到合適的位置上,也必然可以得到最好的回報。

  只是要給韓岡合適的回報卻很難。

  到了朝官這一級,本官的品級高低已經不是很重要了。就如王安石,現在才是正三品的禮部侍郎,遠不如在外面任州官的文彥博、韓琦等人,可誰能說他不是禮絕百僚的宰相?

  重要的是資序!

  而韓岡的資序實在太淺。做官的時間,滿打滿算才三年。想在朝中用以要職,冠以『權發遣』的頭銜,都還差了一兩級。

  當初王安石設立三司條例司,呂惠卿、曾布、章惇等人遽升高位。可他們被人稱為新進的時候,其實已經做了十來年的官,進士的資格都熬老了。想把才三年資歷的韓岡安排在高位上,在河湟很容易,在其他地區就難了,而在朝中更是難上加難。

  有功不賞,當然是有失公正。可將資序不到者提至高位,日後卻必然會有人援此為例。到時候,功勞什麼的就不會有人提了,只會看到入官三年就可以晉為朝堂中的高官顯宦。

  但這件事沒必要跟韓岡本人說,等瓊林苑結束之後,跟王安石商量一下,再提也不遲。

  「卿家可多多請對,朕也欲常見卿家。」廷對終於還是到了結束的時候,趙頊最後對韓岡囑咐著,頗有依依不捨的樣子,「當初張載在京城的時候,朕曾對他這麼說過,可惜他很快就請辭了。」

  「家師根究天人之道,無意於宦途之上。不過教書傳道,亦是為國作育英才。」韓岡本人站在這裡,當然就是最好的證據。「近聞經義局編修經書,直追經義本源,一改漢唐舊釋。韓岡不才,願以身保家師入經義局,無論刪定修纂,註疏釋義,當不辱於朝廷,不愧於陛下。」

  機緣巧合,趙頊提到了張載。韓岡便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要推舉張載入朝,就算不能為官,也要在最近就要成立的經義局中佔個位置。

  雖然韓岡馬上就要與王安石的女兒成親,而方才說話,也是儘可能地幫著新黨。不過在學術上,他就不可能站在王安石那一邊。一道德雖然好,但要是讓氣學無法登於朝堂之上,韓岡就不能認同。在這一點上,他絕不會妥協!

  趙頊則是沉吟著,一時竟無法決斷。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11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1章 論學瓊林上(上)

  從宮中出來,便已是酉時。而等韓岡回到王韶府上,二更的更鼓都在大街小巷中給敲響。跟着王韶、王厚說了幾句今天覲見天子的事,韓岡便自去睡了。

  雖然他一向精力充沛,但在朝堂上,與天子對話時一邊要斟詞酌句,以防錯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但另一方面,也必須保證穩定的語,及時回答天子的徵詢。要完成這兩項要求,自是很傷精神。韓岡睡到床上的時候,希望日後能早日習慣這樣的對話。

  而到了第二天,王雱遣人送貼來請韓岡赴宴。午後,韓岡應邀前往清風樓,結束了崇政殿說書的工作的王雱此時正在樓上等着。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這般清淨?」

  韓岡上來時就有些覺得不對勁,坐下來後才現,原本喜歡聚集在清風樓上的不第士子們,今天都不見了蹤影。

  王雱笑了一下:「還不是玉昆你昨天的功勞。」

  「都知道了?」韓岡問道,「聽葉致遠說的?」

  「外面早就傳遍了。說是昨日在清風樓上,你被駁得差點要辭了進士出身,最後靠了天子遣使方才解圍。」

  顛倒黑白的一番話傳到耳中,韓岡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是嗎?他們是這麼說的……」卻沒有半分動怒的樣子。

  「玉昆你好像一點也不生氣。」王雱在葉濤那裏得知了真相,所以對韓岡的反應很是驚訝。

  「何必生氣!」韓岡搖了搖頭,對那等人生氣純屬是浪費時間,「難怪今天清風樓上他們都不見人影。」

  王雱一聲冷笑:「他們哪敢當面與玉昆你對質!」

  「當然是不敢的!」

  韓岡也同樣冷笑着搖頭。現在這群儒生,有幾人還有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膽魄?別說千萬人,就是面對他韓岡一個,也根本不會有幾人願意第一個跳出來。都是太過於聰明,只會在背後嚼舌根。臨到關頭,就會讓別人上,而自己在後面等着撿便宜。

  王雱和韓岡都有些憤世嫉俗,但也是看透了人心。戰亂時代,好勇鬥狠那是常事,為了一個目標,多少人前赴後繼,那也是不鮮見的。但如今的太平年景持續百年,人心早就軟弱了,也只剩陝西等一些戰亂不斷的邊地,民風依然驍勇。

  「不提此等事,反正他們什麼都做不來。」韓岡問着王雱,「怎麼不見仲元?這兩次都沒有看到他。」

  聽到韓岡提起弟弟,王雱的臉色頓時被一抹陰雲籠罩。雖然很快就恢復正常,但也沒有瞞過韓岡的眼神。

  看了一眼韓岡,王雱歎了口氣,「……此事也不瞞玉昆你……」家中不睦的事,時間長了終究還是瞞不過韓岡這個妹夫,還不如攤開來說,「這段時間,二哥夫婦兩人越的不睦,日夜吵鬧,鬧得家宅不寧。現在也沒心思出來了。」

  「天天吵鬧……究竟是為何?總的有個緣由吧。」韓岡不是八卦,王旁好歹是親戚,更是朋友,問上一句是應該的。

  「這是我那侄兒出生後的事,二哥覺得侄兒長得不像自己,所以起了疑心,這樣才鬧起來的。」

  韓岡看了王雱的臉色,就知道其中的情況必然比他說的更為複雜一點。王雱和王旁兩兄弟之間的關係,變得如此緊張,不會是因為王旁覺得兒子不像自己,就會鬧到這般田地。王家的兩兄弟長相皆遺傳了父母,王旁才一歲兒子,就算跟王雱相像,也是不該讓他起疑心的。

  先前問起來的時候,韓岡沒想到會是這等事,讓他原本想勸一勸的心思,一起都淡了。女婿是外人,岳家的家務事能聽不能說,尤其是這等事關名節的閨房事上,更是不好插嘴。

  王雱也不想提着方面的話題,喝了兩口酒,便問着韓岡:「玉昆今日覲見有半日之久,不知廷對之中說了些什麼?」

  天子與臣子的私人談話,按道理說,是不能對外傳播的。若是被確認,追究起來就是個罪名,也就是所謂『臣不密,失其身』。但自家人,就沒什麼好掩飾的。何況韓岡與天子的對話,在宮廷那個四面透風的大漏勺裏,根本也是隱藏不住。

  韓岡很乾脆的將與天子的對話,主要是關於新法哪方面的,一五一十的轉述給王雱。韓岡的一席話,王雱邊聽邊點頭,自己的妹夫是在不着痕跡為新法說話呢。雖然不是直接讚美,但彎彎繞的說話,反而會更有效果。

  要是韓岡一面倒的說着新法的好話,等於是自毀前程。沒有任何他處任官的經驗,便說着天下州縣皆是樂於新法,天子要會相信才會有鬼。韓岡也只有以這等表面上的持平之論,再用事實為佐證,才會讓皇帝信之不疑。

  王雱對韓岡對新法的表態,一百分的滿意,竊喜自己的父親沒有挑錯人。這等人才站到新法一邊,日後必然可以派得上大用。只是他的欣喜只保持了片刻。當聽到韓岡向天子推薦了張載進經義局,頓時就變了顏色:「玉昆,你怎麼如此做?」

  王雱怒氣騰起,而韓岡冷然自若:「小弟也只是薦了家師一人而已。既然朝廷設立經義局,要重新注疏經典,以家師的才學、聲望,難道不夠資格側身其間?」

  「玉昆,你不會不知道經義局是為何而立吧?」王雱的眼神變得陰沉沉的,他和呂惠卿可是已經確定要進經義局了,哪還會希望有人來跟他打擂台。

  「小弟自然知道。」韓岡目光平靜如水,毫不退讓的與王雱對視着,「但閉門造車是不成的。石渠閣論經,白虎觀議禮,孔祭酒撰五經,這都是聚天下賢才之議論,方才得到最後的成果。小弟所學種種皆源自橫渠門下,當然不能見其被摒棄於朝堂之外。」

  有些事可以妥協、可以退讓,但有些事是不能退讓、不能妥協的。請張載入經義局,是韓岡乘機向天子提出,儘管他心知成功率並不會太高,但畢竟尚有可能,而不去努力爭取一下,可就半分機會都沒有了。

  不要以為儒家就是溫良恭儉讓,要真是這般面目,各有一套傳承的諸子百家,也不會最後由儒門一統天下。別說百家之間的爭鬥是刀光劍影,就是儒門內部,也從來都不是和氣一團。

  正如韓岡提到的孔穎達,他少年成名,在洛陽儒門之會上,舌辯眾儒,一舉奪魁。但被他壓制的宿儒恥居其下,甚至派遣刺客要殺他。若非楊玄感將之保護起來,可就沒有流傳後世的《五經正義》了。

  更別提馬援、鄭玄這對師徒,同為漢家大儒的兩人,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謂是錯綜複雜。傳言中,甚至有馬援在鄭玄出師後,怕他日後聲名壓過自己,欲遣莊客將之追殺的說法。

  爭名奪利,互不相讓,大儒都是難免。而一個學派對另一個學派,更是有着天然的排斥。

  王安石作為推行新政的宰相,需要一個穩定的後備人才來源,而不是讓國子監盡出一些唱反調的對頭。所以有了經義局,重新詮釋儒門經典,作為國子監欽定教材,同時成為科舉考試的標準答案。

  韓岡對此可以理解,但這不代表他能認同。沒有海納百川的氣魄,而用行政手段排除異己,作為被排除之列的韓岡當然看不順眼。

  他並不是要跟王家決裂,遲早要鬧出來的事情,早一步揭開來,日後才不會產生過大的傷害。同時也要讓王安石父子知道,他還是過去的寧折不彎的韓玉昆。

  當初在王安石、韓絳兩名宰相的重壓之下,依然咬定橫山難取,最後甚至放棄了已經到手的煌煌之功。如今他也不會因為成立王家的女婿而放棄氣學,更不會放棄將後世的科學理論裝進儒家這個籮筐裏的想法。

  在清風樓上不歡而散。第二天,便是朝謝之日。依照故事,狀元余中領着四百零八名進士去宮中閣門外,向天子的恩賜而拜謝。

  在唐代,進士被取中後,要去中書謁見宰相,一併向主考官謝恩,確立座主和門生的關係。而到了宋代,太祖趙匡胤不喜臣子將朝廷的選拔攬為己功。在設立殿試後,進士們就成了天子門生。要拜謝,當然要向天子拜謝。而且照着舊年的慣例,還要進謝恩銀百兩,都是由進士們各自出錢湊起來,不過今科被趙頊下詔給免去了。

  殿試唱名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眾進士齊集。韓岡作為四百人中唯一的朝官,前日又被天子單獨召對,當然是人人為之側目,但終究還是沒有人敢於第一個跳出來與韓岡過不去。

  朝謝之後,進士們各自星散。數日又是一晃而過,這幾天中,王家兄弟都沒有再來找韓岡,而韓岡卻也沒有去王家登門拜訪,王安石究竟會不會同意讓張載進京,而天子的意向又是如何,這都是韓岡想要知道的,不過此事也急不來。真正臨到眼前的,還是讓新科進士們跨馬遊街,一齊趕赴東京西城外,三年才有一次的瓊林宴。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1章 論學瓊林上(中)

  所謂瓊林宴,就是在瓊林苑這座皇家園林裡,為新科進士舉行的賀宴,是唐時曲江宴在宋時的翻版。

  瓊林宴由天子親賜,作為賓客參加的只有新科進士才夠資格,而陪席的,是以翰林學士、龍圖閣直學士為首的學士和館閣官。能參加瓊林宴,對於天下數以百萬、意圖一躍龍門的士子來說,是無上的榮耀,也是他們寒窗苦讀的動力。

  更別提在赴宴之前,進士們還要戴著御賜的金花,騎著馬從天街上招搖而過,沐浴在東京城近百萬軍民羨慕讚嘆的目光中,一直抵達最後的光榮之地。

  排在三百八十四位的慕容武,韓岡從今天甫一見面,就見著他一直在笑。多少次他想擺出莊重的樣子,竭力掩飾自己的興奮,但無論怎麼努力,慕容武也抿不住翹起的嘴角。

  不僅僅是慕容武,只要韓岡雙目所及,在東華門外的天街之上,幾乎每一個新科進士都是興奮難耐的表情。韓岡卻是無法融入進去,只是當作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而已。抱著這份心情,韓岡就像混入白羊群中的一頭黑羊,自己都覺得扎眼。

  儘管投生於此已有三載,想要融入這個時代的民風人情,依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對於韓岡來說,考中進士,不過是多了個有用的頭銜,一份證書,讓他日後加官進爵不會再有阻礙。興奮——當然有,但只在殿試之後,並沒有持續到現在。

  而在這個時代的士人眼中,考中進士卻是一生的榮耀,幾十年後都可以拿出來當話題,還可以放進族譜中,讓千百年後的子孫,知道有個考中進士的老祖宗。

  如慕容武和其他四百零六位進士這樣的興奮,韓岡能瞭解,能理解,卻不能感同身受。

  『畢竟還是外來戶。』

  韓岡想著,與所有進士們一起,在東華門下,為了天子恩賜的衣靴笏而拜禮。

  天子向進士們賜了綠袍、官靴和笏板,這也就是所謂的釋褐。褐是平民的衣服,脫去平民的衣服後,代表進士已經擁有了官身。自此之後,從民而官。家中的戶等也被單獨制冊,列入官籍之中,不再屬￿民籍。

  眾進士一起換上官袍之後,一開始就穿著公服的韓岡就不再顯得那麼的顯眼。

  九品以上是青袍,也就是藍色的官服;七品以上是綠袍。四品五品為朱色,三品以上,那就是紫色。不過賜五品服,賜三品服的很多見,畢竟官品難升,宰執或是地方的守臣中常常有品級不高的,所以為了朝廷體面,都是特賜的朱紫袍服。

  而新科進士,儘管封官依然是從九品,但都能穿上七品服,這是朝廷對他們的獎譽,也是要讓進士的尊貴由此而體現出來。

  韓岡辛辛苦苦三年多,立了多少功勛,才得了一件綠袍。而普通的士子,只需用三場考試,就在服色上追平了他。進士之貴重,便由此可見。

  一齊發下來的,不僅僅是衣靴笏,還有用金絲、紅綠二色彩絹紮成的金花一支,用來插在帽子上。

  這朵金花是宮廷名匠所製,做工的確精緻無比,金絲纏成的花蕊清晰可辨,輕輕垂上一口氣,就在風中顫動。韓岡看了一陣,便滿不在意的往鬢角處插了上去。不像當年的司馬光,還要為此糾結一番。

  一部宮廷鼓吹從右掖門中出來,而一群馬伕也牽著馬一起來到東華門前的廣場上。

  鼓樂齊鳴,四百進士一齊上馬,向南從宣德門離開皇城。拉出來的馬匹都是從禁軍中特別挑出來,本就是溫順無比,加上前面有馬伕牽著。就算是從來沒有騎過馬的南方進士,也不用擔心在遊街的過程中有何意外發生。

  皇城之外,此時已經是人山人海。東京城今日萬人空巷,男女老少離家而出,都是為了來看一看新科進士,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氣。

  上四軍派出的禁軍作為先導和護衛,一隊儀仗跟進,一班鼓吹緊隨其後。再後面,便是以狀元、榜眼打頭的四百零八位進士。進士之後,還有數百名騎兵跟隨。

  為了讓新科進士享受一下這一榮耀的時刻,上千人的隊列一路走得很慢。道路兩邊都擁擠人群,當進士們的隊列經過的地方,那一段道路上就響起一陣喝彩聲。而無數仕女,更是揮著手絹,希望進士能望去一眼。

  騎在馬上,被陌生的人群歡呼叫好。韓岡只覺得他們狂熱的程度,堪比後世的追星族。身旁是第八名的留光宇興奮的臉色漲紅,仰著頭,在馬背上將腰挺得筆直。而緊跟在後面的葉濤,韓岡回頭望過去時,也是一般無二的神情。看來真的只有他一人,無法融入這樣的氣氛。

  從宣德門往瓊林苑去,先是沿著禦街南下,然後在州橋之前,轉向西行。一路經過內城的鄭門,外城的新鄭門,然後抵達城外的金明池,而瓊林苑就在金明池畔。

  總計七八里路,走了近一個時辰,速度之慢,可想而知。

  在瓊林苑門前下馬,護衛的,穿過敞開的瓊林苑大門,走進了這座皇家園林,有別於宮中殿閣給人感覺的端正厚重,而是多了許多秀氣。

  亭臺樓閣,錯落而置,環繞在樹木、花卉之中,湖水在其近側。假山、花木等位置的安排,顯得匠心獨運。每一座建築頂上,所鋪設的墨綠色琉璃瓦,給園林更增添了一股古拙文雅的味道。遠遠望過去,比起韓岡前世見識過的江南園林規模上要遠遠超出,而尊貴之氣,更是私家園林無法相比。

  宮廷宴席的儀式有其定規,不能有絲毫錯誤。在瓊林苑的主殿中,擺下了五六百席,皆是單人的席位。由知貢舉的曾布壓宴,一眾學士、館閣,在上首陪席。

  狀元余中領著一眾新科進士,按照事先通知過的禮節,行禮、入席、奉酒、謝恩,一步步,都是按著壓宴的曾布指派。直到奉酒三巡之後,方才算是結束了這一整套儀式,各自放鬆了下來,也允許了在席間走動。

  小桌上的菜餚,韓岡只動了動筷子,宮廷置辦的宴席也並不算出色,而且這樣的大宴會,古往今來都是一樣,並不是用來吃飯,而是以互相交流為主。

  很快,餘中先來找韓岡。

  這些日子,狀元郎忙得腳不沾地。在新科進士要舉行的一系列儀式中,狀元位份最尊,凡事都要有餘中和兩名榜眼領頭。而具體到一系列的活動,前三名更是要作為主事者,一力承擔。

  來到韓岡身邊,先與韓岡互敬了一杯酒。然後道:「過兩日期集,須去國子監拜黃甲、敘同年。還要請韓兄一併做一下《同年小錄》,以為日後親近之用。」

  韓岡笑著一拱手,彎了彎腰:「韓岡謹受命」

  韓岡很好說話,半開玩笑的回覆,讓餘中也哈哈笑了兩聲。

  禮部試之前在清風樓上的初次碰面,韓岡很是給餘中面子。使得餘中反過來,也變得願意親近韓岡。韓岡的前途光明,且正得聖眷,聰明人都不會與他為敵。何況餘中這個好名好利,本身就熱衷於仕途的。

  前段時間,餘中還因為自己中狀元而兄長被黜落,而向天子上書,要用自己的狀元換兄長一個進士出身。這種做法就是典型的沽名釣譽。

  在官場上,的確是有用自己的官階、功績,來為自己的親友贖罪或請官的,但並不多見,而且大部分還不能成功。至於用自己的狀元換親友登科的,卻是古往今來第一遭。以余中的心性和才智,應當知道他的這個要求絕不可能實現。真的要換,在禮部試後,就可以上書的。不過余中的名聲因此大噪,連天子都覺得他在孝悌做得甚好,賜了余中兄長一個沒品級的助教職位。

  餘中很會做人,又跟韓岡說了幾句,便轉去找其他幾個同在一甲的幾個進士。《同年小錄》,也就是今科進士的個人資料檔案,就跟同學錄一般,不過比同學錄更繁複。

  考生個人的姓名字號、排行生日、籍貫家世,三代名諱,母親、妻子的姓氏鄉貫,乃至考了幾次科舉,等詳詳細細的資料都要錄入進來。另外還要加上天子頒發的舉行科舉的詔書,省試、殿試的考官姓名,兩次考試的題目,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最後還要請官中的印書局來雕版造冊,新科進士人手一份,並呈遞天子、中書、還有諸多考官。這當然不可能靠三五個人就完成,需要每一個進士都動手。

  余中離開了,韓岡便又變成了獨自一人。慕容武在後面被人絆住,葉濤人在對面。而其他進士都與韓岡不熟,不是沒有想結交他的,卻一時不敢過來。

  韓岡喝了一杯酒,正準備站起來,主動過去。同年可都是日後的人脈,沒必要崖岸自高。

  這時卻走過來一名身著紅袍的貴官,遠遠的叫著他,「可是韓岡?」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12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1章 論學瓊林上(下)

  【淩晨兩點寫完後,縱橫網絡出了問題,只能現在發了】

  韓岡腳步一頓,眉頭也不由自主的一皺。想不到在宮宴之上,竟然被人連名帶姓的叫著。

  這可不是千年之後,呼名道姓正常無比,親近的更直接喚名,而略去姓。在這個時代,平輩之間直接叫名諱,那就是在罵人——為什麼『名』之後要加個『諱』字,就是忌諱的意!長輩能喚小輩名字,但也不是常有的事,基本上是責罵時才用。地位高者亦同此理。

  王安石、王韶從來都是稱呼韓岡的字,就是天子也道一聲韓卿。『韓岡』二字,說實話,還是他自稱的時候比較多。來人直接叫著韓岡的名諱,的確在禮法允許的範圍內,但從稱呼中就可以知道他並沒有帶著善意。

  來人四十出頭的年紀,方面大耳,留著三縷長鬚,甚有威嚴。腰纏金絲纏成的禦仙花帶,卻沒有配魚袋——不論金魚袋還是銀魚袋都沒有。韓岡知道,這不是他的職位低,而是官階高到學士一級之後,出行就不配魚袋了,只配金腰帶。直到升做兩府,才禦仙花帶和金魚袋一起佩戴,稱為『重金』。

  在韓岡身後奉酒的小吏,低聲在就他身後提醒——這也是他們的工作之一——「此是楊翰林,諱繪的便是。」

  其實不用提醒,韓岡在殿試上已經見過一次,跟著王安石之後,為二甲、三甲唱名的正是翰林學士楊繪。

  楊繪曾任寶文閣侍制,後升上來做了翰林學士。以文名著稱於朝,不合於新黨。除此以外,韓岡對他就沒有多少瞭解了。但楊繪的口氣如此之沖,想來也簡單。不敢再王安石面前犯沖,在韓岡面前展示一下風骨,也算是劃清立場了。

  『這就是做王相公女婿的結果。』韓岡避開席面,上前半步相迎。楊繪無禮,他卻不能無禮:「韓岡拜見學士。」

  彎腰起來,只見楊繪拱了一下手作為回禮,韓岡神情不動,但眼神又冷了三分:「不知學士又何指教?」

  「也無他事。」楊繪這時倒換了一副和顏悅色上來:「酒宴過後,就要頒贈天子的禦制詩,不知韓玉昆你可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

  依故事,瓊林宴上,天子都會以禦制詩一首賜予眾進士,而為了感謝天子所賜,進士們都得和詩一首,呈與天子。

  楊繪來見韓岡,周圍的進士都被驚動了起來。而一聽到楊繪的詢問,更是各個嘴角抿著笑意,豎起了耳朵。

  同為朝官,一直呼名喚姓未免太過分,楊繪也不便這麼做。但他直接問著韓岡接下來能不能作詩,這就是當眾打臉了。韓岡不通詩賦可是有名的。如果一般情況下,韓岡不是笑著嚥下這口氣,就是設法將話題轉到對自己有利的地方再反擊回去——誰叫他不可能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信筆揮灑出一篇能讓人看得過去的作品。

  不過瓊林宴上要做詩,是從唐朝曲江宴上傳下來的規矩,韓岡自是有所預料。為此,他已經看過了歷年來的瓊林詩作,臣子和詩中所常用的辭藻都背了一肚子,只要不是一些險韻,都有辦法應付過去。

  韓岡不善詩詞,只是相對而言。自知缺點在何處,有三年的時間卻不去想辦法彌補,他也沒那麼蠢。這三年來,他寫了多少公文?筆力早就練出來了!要知道公文也是講究著文筆。韓岡的缺乏文采,是跟那些能高中進士的儒生相比,並不是說他一點詩都不會做——之所以一直對外宣稱自己不擅詩賦,是給自己一條退路,但事情逼到頭上,反咬或是跳牆的本事,他都有。

  韓岡一開始的底氣也是如此,但還是有人為他擔心。前日王韶帶回來的一句話,讓韓岡事先知道考題。今天頒下的禦制詩,當然不可能是今天早上趙頊才匆匆寫下的,都是提前了幾日準備好,且不是軍情機密,很容易就打探得出來——誰也不會想到,這件事還會有人作弊。

  所以昨天韓岡都是用著這個韻腳,苦思了一天,做了幾首詩。修改了一番後讓王韶評鑑,也點頭道勉強能說得過去——瓊林詩作,本來就是那麼回事,非是王、蘇這一級的大才,任誰也難寫出好的來。

  故而韓岡回答楊繪時,便是底氣十足,仍帶著謙遜的微笑,回答卻沒有半點遲疑:「韓岡雖不通詩賦,但故事如此,自當敷衍一篇出來搪塞一下。」

  「敷衍,搪塞?!」楊繪語氣變得激動起來,厲聲質問:「韓岡,你受天子重恩,難道天子的禦制詩,你就不能用心去和上一篇?!」

  「這……的確是韓岡失言了。」

  韓岡自承不是,雙眉去又皺上幾分。他自知這算是失言,但楊繪抓著這一點來攻擊,已經近於文字獄,未免太過分了一點。官場上雖不講究著一團和氣,這麼旗幟鮮明的為難自己,究竟是要做給誰看的?

  見到韓岡皺眉不語,楊繪笑得更加得意,稱呼也越發親近:「如此倒也罷了,相信是玉昆你無心之過。只是近日聽聞,玉昆你前日在清風樓上,被一眾士子搶白得要辭了進士,這可就有失朝廷體面了。」

  依照這兩日傳開來的謠言,韓岡在清風樓上被人逼的要辭去進士及第。這等無稽之談,不少人都是搖頭不信,怎麼可能有人會丟下進士頭銜不要。但他們嗤之以鼻的同時,依然還是將這流言傳播出去,當成了可以嚼舌根的好談資。事不關己,當然是樂於傳一傳韓岡的笑話。

  所以楊繪把這事當眾揭出來時,周圍諸人都想看看韓岡是怎麼為自己辯解的。

  「謠言止於智者。」韓岡不急不怒,氣定神閒的回覆著,不再多說第二句。

  周圍聽見的都將視線轉回到楊繪臉上,看著翰林學士的臉色立刻就難看起來。沒有加上『相信以學士的才智,當不會相信此等謠言。』這樣類似的話語,以用來緩和那一句咄咄逼人的口吻,韓岡這明明白白的就是在罵人。

  「事關朝廷體面,不得不多問一句。」楊繪的聲音冷著。

  「若敗壞朝廷名聲,自有有司追問。如此等謠言,只是壞了韓岡一人名聲而已。韓岡都不在意,學士又何必記掛在心上。」韓岡微笑道,明擺著在說『關你屁事』。且更進一步反駁楊繪:「謠言無稽,當棄而不顧才是。即相問,便已是一失。韓岡斗膽,還望學士深思!」

  他說著,拱手行禮。不知到楊繪是怎麼想的,心裡有什麼盤算。從自己的這邊來考量,還是直接翻臉比較容易解決問題。反正眼下楊繪狗嘴吐不出象牙來,都不會有好話。

  「玉昆說的有理,楊繪當會深思。」楊繪笑得溫和,「玉昆口才深得橫渠張子厚的教誨啊。尚記得張子厚在洛陽坐虎皮論易,一番講學,無人能比啊!」

  這下輪到韓岡臉色變了,眼神中也終於多了一分怒色。說起這個時代真正能讓韓岡敬佩的,人數其實極少,也不過三五人而已,但張載絕對是其中之一。如果楊繪只是跟自己過不去,鬥幾句嘴倒也罷了,比嘴皮子他絕不會吃虧。現在竟然攻擊到張載身上,韓岡就不能容忍了。

  「家師窮究性命天理,日漸日新。其學上承先聖道統,直探天人大道;下授弟子經義、治事之術。韓岡不得家師教誨,哪會有效命於天子的才能?!」

  韓岡為張載而憤怒。可張載的名聲,畢竟只侷限於關中,在東京無高官名臣為其宣揚,韓岡一番話說出來後,多有人不以為然。

  「天人大道?」楊繪呵呵一笑,「晉人確有言『名教出於自然』,不過卻逐漸淪於玄想,日後敗壞名教,儒門沉淪百年,便是這等人的功勞,只盼張子厚不會重蹈覆轍!」

  韓岡針鋒相對:「格物之道講究著以實證之,可與玄想全然不同。學士妄加評判,卻是淪於臆測了。」

  「臆測?!」

  楊繪放聲大笑。韓岡在天子面前要把張載塞進經義局,這件事,已經在重臣中傳開來。楊繪本意是要看王安石的笑話,女婿造反的事並不常見。但現在,他倒不介意幫王安石一個忙。

  笑聲中,韓岡已是平靜如初。半瞇起的眼皮,遮住了雙瞳中開始算計著人心的神采。他向來自控,方纔的怒氣只是短短一瞬,現在已經可以定下心想一想該怎麼順勢而為了。

  格物之說現在還侷限在洛陽和橫渠,並沒有廣泛的流傳開來。趁此機會,韓岡倒也有心將之退而廣之,進而幫張載鋪平道路。而物理學最關鍵的就是以實證之,而尋常人卻是對世界有著各種各樣的錯誤認識,韓岡並不缺乏對付楊繪的手段。

  只要把楊繪吊上鉤,就足以讓格物之說傳於天下。

  韓岡冷眼看著笑得放縱的楊繪,嘴角凝出一絲譏諷的笑意。就讓他的名聲……成為科學進步的第一個犧牲品好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13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2章 明道華觜崖(上)

  韓岡暗暗下了決定,而楊繪笑罷之後,則道:「就當我是臆測好了。就不知韓玉昆你在張子厚的教導下,究竟從實物中格出了什麼理來?」

  「名教出於自然,這句話其實不算錯,只是晉人在這之後走上了錯路。天生萬物,天理便在萬物之中。為什麼冰會浮在水面上?為什麼虹作七色?為什麼將輕重二物同時從高處落下,卻能同時落地?尋常都能見到的事物,道理便在其中。只要拿著身邊之物一樁樁去格,個中道理集合起來,便能一步步近於大道!」

  韓岡絮絮說了一通,楊繪卻一下揪住了其中的一句話,問著:「輕重二物同時從高處丟下,能同時落地?」

  「自然。」

  韓岡回答的乾脆,

  「難道說將鴻毛與石塊同時丟下,會同時落地?」楊繪彷彿卡著仇人脖子似的,揪著韓岡話語中的錯處,「怎麼韓玉昆你所看到的尋常,怎麼與我等看到的尋常完全不同?」

  一陣輕聲竊笑在人群中傳開,楊繪說的正合他們的想法。

  韓岡立刻回道:「羽毛受風,所有會慢下來,這跟輕重無關。同一張紙,平著落地和團起來落地,快慢是不同的,這就是受風的緣故。如果是同不受風,一顆十斤重的鐵球和一顆一斤重的鐵球同時從開寶寺鐵塔上丟下,卻肯定是一起落地的。」

  楊繪皺起眉來,想了一想,卻與周圍人眾一起搖頭,「……胡說八道!十斤和一斤怎麼可能會一樣。」

  「不去看過,便妄下判斷,所以說學士是臆測。」韓岡笑容如春風一般和煦:「要是學士不相信,不如擇日去開寶寺鐵塔上一試便知。」

  楊繪見韓岡胸有成竹,眉頭皺得更深,眉心的皺紋變成了一個川字。有心想否定,卻是怕最後錯了,自己丟臉。但是他怎麼想,都絕不這根本不可能。心念急轉之中,忽然想到韓岡不僅是張載的弟子,聽說他更是孫思邈孫真人的私淑弟子,會不會……

  韓岡卻見楊繪退縮下來,不敢回答,更加得意的笑著:「學士既然不敢去開寶寺鐵塔一作驗證,那也就罷了,韓岡也不敢強求。」

  聽了韓岡話,原本還在猶豫間的楊繪,卻一下冷笑起來:「既然韓玉昆你一作驗證,我確想見識一下。賭上一把如何?」

  「賭?」韓岡自信的點頭道,「有何不敢!」

  「出了何事?」在旁冷眼看了許久的曾布,終於走了過來。

  曾布是壓宴官,儘管現在宴會上的規矩已經解放了開來,可以盡情歡慶。但維持宴會上的歡快氣氛,也是必須的。若是鬧出不愉快的事來,給禦史盯上,各自都不好過。

  前面看著楊繪過去找韓岡,明顯的沒帶好意,曾布沒有動,哪邊吃虧對他都一樣。楊繪地位高,口才好,而韓岡的口才絕不輸於他,心性、才智更是賈詡一流的人物。只要不鬧開來,看看他們兩人演出的戲碼也不錯。

  不僅僅是曾布,呂惠卿等幾個考官,以及其他學士都在外面看樂子。不過現在鬧到要開賭,就必須上來看一看了。

  「不是什麼大事。」對曾布的詢問,韓岡拱手回道,「只是一盡酒興的小賭而已。」

  「要賭什麼?」曾布明知故問。

  「韓岡與學士要賭一賭,將一顆十斤重鐵球和一顆一斤重的鐵球一起從開寶寺鐵塔上丟下來,是先後落地,還是同時落地。」

  「元素【楊繪字】,是這樣嗎?」曾布反過來問楊繪。

  「不!」楊繪卻搖頭否定,雙眼盯著神色疑惑起來的韓岡,冷笑著:「既然韓玉昆你說這是理,那只要是高處,在哪邊都一樣吧?不一定要在開寶寺鐵塔上。鐵塔可以,繁塔可以,甚至這邊的華觜岡……」楊繪回手指了指東南面,越過殿門,能看見半里之外,在瓊林苑東南角,建有一座高臺的山岡,下臨一汪清池,「應該也可以吧?!更不需要鐵球了,那物件不好找。石鎖啊,秤砣都一樣,只要一個十斤、一個一斤就行……韓玉昆,你說是也不是?!」

  『可惜了比薩斜塔的實驗。不能向伽利略來致敬了。』雖然魚兒上了鉤,韓岡還是感到一絲遺憾,也沒有及時回答。

  韓岡似乎是在猶豫的遲鈍,落在楊繪眼中,便讓他眉眼一挑。眼神一下銳利起來,露出了看破了一切的笑容:「怎麼?除了開寶寺鐵塔,其他地方就不行嗎?還是說只能用鐵球?」

  「……當然不是,都可以。」

  韓岡的回答似乎有些勉強,連笑容都收了起來。周圍眾人都覺得他心虛膽怯,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好!」楊繪哈哈大笑,「即使如此,本官就跟韓玉昆你賭了!……擇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瓊林苑中決個對錯來。」楊繪也不敢拖時間,要速戰速決才是。萬一韓岡有什麼術法,弄什麼狡獪,到時候可就要乾瞪眼了。瓊林宴上,不拘俗禮,借用一下瓊林苑中的樓臺,不會有什麼問題。舊年也常常有進士登華觜岡臨風賦詩,「還望玉昆你不要臨場退縮才是!」

  韓岡還沒有回答,呂惠卿就湊了上來,笑道:「既然是賭,總得有個綵頭吧?」

  楊繪看了眼呂惠卿,又瞅瞅韓岡,暗自忖道,韓岡要薦張載入經義局,果然把內定中提舉經義局的呂惠卿給得罪了。

  「不如就罰酒三杯好了。」楊繪提議道。

  酒席上的賭鬥,沒人會在乎綵頭的,關鍵是面子。誰被罰喝了酒,可就是當眾丟人現眼。

  「最好還得即席賦詩一首,以記今日之事。」

  呂惠卿又追加上來的提議,更是坐實了楊繪心中的想法。韓岡看了呂惠卿一眼,臉色木然,不知在想什麼。

  周圍眾人中,知道韓岡舉薦張載的,也是瞭然於心,皆道呂惠卿夠狠,這一下,韓岡別想再留在東京城,說不定連王安石的女兒都沒臉娶了。

  至於絕大部分的新科進士,見著新黨中堅明著拆王安石女婿的台,卻是變得狐疑起來。

  呂惠卿神色夷然不變,他過來幫腔,卻不在乎別人是怎麼想。

  韓岡在經義局中橫插一槓,呂惠卿當日聽了後便是冷笑不已。誰都知道經義局是做什麼的,真正有心爭奪儒門道統的學派,哪一個願意將這個位置相讓?要不是王安石現在佔著宰相的位置,舊黨的一封封奏章,足以將設立經義局的主張送到故紙堆裡去。

  但從呂惠卿的角度看來,韓岡這一次做得十分聰明。通過舉薦張載入經義局,在不傷新法的前提下,向天子表明了自己的獨立性,而且還讓天子覺得他顧念舊情、不忘根本,為人正直。這一感觀,足以鋪平韓岡之後的仕途道路。

  而在王安石那邊,韓岡一心支持關學這點的確讓人惱火,只不過韓岡再怎麼樣也是王家的女婿,也不可能當真翻臉。更別說他至少是站在新法一邊說話。其實這樣也就夠了——畏於權勢而盡棄其學的女婿,王安石也不可能看得上眼。

  「你買誰贏?」曾布低聲問著呂惠卿。

  「就跟子宣你一樣。」呂惠卿笑了一聲,看著人群中楊繪哈哈笑著,與笑容淺淡的韓岡,一團和氣的將賭注定了下來。

  曾布也在瞅著楊繪臉上自信的笑容,搖了搖頭:「楊元素糊塗了,白活了四十多年。也不仔細想想韓岡一段話是怎麼說的,見了鉤子就往上咬,團魚都沒他咬得快!」

  「楊元素是聰明人。但聰明人往往就會自作聰明,把事情往複雜裡去想。」呂惠卿側過臉,對曾佈道,「何況他也不可能如你我一般,深悉韓岡的為人心術,吃虧上當也是免不了的。」

  聰明人對自己都是有著絕對的信心。看到韓岡勝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樣子,楊繪絕不會去懷疑自己想法的正確性,而只會將韓岡的信心來源往陰謀詭計方面去考慮。既然是這樣,韓岡只要多提兩句開寶寺鐵塔,他就必然會想歪掉。

  呂惠卿方才似是站在楊繪一邊,其實是在幫韓岡著陰楊繪。韓岡瞥過來的一眼中帶著笑意,分明也是看透了呂惠卿的用心。

  楊繪不合於新黨,但至少現在還沒有對新法攻擊的太厲害,所以還能做著翰林學士,否則早就給趕出朝堂去了。不過呂惠卿知道,兩年前,天子曾有意讓楊繪任禦史中丞,不過給人給擋了。外面傳說是王安石,但實際上卻是文彥博。這是楊繪攻擊新黨不利的緣故。不知楊繪本人知不知道。

  但現在楊繪身上的壓力很大。翰林學士再進一步不是執政,就是禦史中丞。所以楊繪一直都不肯明確的出來攻擊新黨。而舊黨那一邊,作為楊繪的政治後臺,卻不會讓他的態度繼續曖昧下去。

  今天楊繪來找韓岡麻煩,呂惠卿只要聯繫起他現在的處境,就能想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敢動獅子,卻想來打蝨子。小心蝨子不是蝨子,而是獅子!』呂惠卿冷笑著,心中轉著繞口令。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14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22章 明道華觜崖(中)

  定下賭約,楊繪雖然心急,卻也不便立刻前往華觜岡。

  宮宴還沒有正式結束,至少要等進士們和上天子的禦制詩後,才能前去。不過韓岡人就坐在這裡,楊繪也不怕他能變出什麼花樣來。

  瓊林苑的管勾官這時聽了召喚過來,楊繪吩咐著:「去準備一個十斤以上的石鎖,還有一個一斤上下秤砣。」

  管勾林深河已經四五十歲,官場上摔打了幾十年,心眼活絡,更會做官。方才就從手下的吏員那裡聽說了楊繪和韓岡的賭賽,當然不會就傻傻的等著命令。

  林深河沒出身、沒後臺、沒才學,只是靠了家族中唯一做了州官的伯父的臨終遺表,才被蔭補了一個沒品級的流外小官。熬了幾十年,靠磨勘磨到了從九品,卻沒能攀上一個像樣的貴人。雖然他活動的能力是有,但也只不過弄來了一個管勾瓊林苑的差事,還是升不上去。而且頭上還壓了兩個宗室出身的瓊林苑提舉、同提舉,平日裡事都是他做,卻還要受閒氣,幾年來都是憋悶不已。

  但現在終於有了個機會,自知正是他表現的時候到了。韓岡自不量力,已成了眾矢之的,林深河當然不會站到那艘破船上。肯定是要幫著楊學士,為他好生出一口氣。只要這一次拍好楊學士的馬屁,做了身前的親近,做了他門下的走馬狗,日後說不定還有轉官的一天。

  林深河垂著手,半彎著腰,聲音謙卑無比:「下官前面已經讓下面的人去準備了,學士儘管放心。」

  楊繪點了點頭,道了句好。不過想了一想之後,又招了招手,示意瓊林苑管勾走近一點。

  林深河忙湊上前來,壓著心頭的興奮,陪著笑臉:「敢問學士有什麼吩咐?」

  楊繪側過臉,低聲問道:「苑內可有黑狗?」

  「黑狗沒有,但有公雞,為數不少。」林深河心領神會的神秘的說著,「公雞.雞冠血也能破邪術,下官已讓人先行準備去了。

  楊繪驚訝的回頭看著這位知心可意的瓊林苑管勾,就見林深河繼續低聲道:「下官想著,韓進士是孫真人的弟子,保不準會變什麼術法,這麼做也是有備無患。如果當真是如韓進士所說的自然大道,那一點公雞血也不會有影響。」他往往左右,更湊近了一點,「下官這裡還讓人去準備了婦人天葵,到時與公雞血一起抹上去,包管什麼樣的邪術都用不了。」

  楊繪深深看了這位近五十歲的卑官一眼,口氣不無讚賞:「辦事倒是得力。」

  「下官最恨賭中出術之人,只為了賭賽公平而已。」林深河說得義正辭嚴,一臉正氣。

  楊繪一笑,說到底,能幫翰林學士出力,哪有不屁顛顛的湊上來的,倒也不算什麼了。「你叫林深河吧?我記下了!」

  對於在瓊林宴上鬧出這一樁賭賽,殿中的每一個進士都是興致盎然,各自低聲討論著,韓岡和楊繪之間究竟誰贏誰輸。基本上都是站在楊繪的一邊。用腳趾頭想都能知道,越重的東西越沉,越沉的東西當然落得越快,怎麼可能一同落地。不過還是有人覺得韓岡有那麼一兩份勝算,但其中並不包括慕容武。

  慕容武作為張載的弟子,還有韓岡的好友,在眾同年的討論中,當然是第一個要受到諮詢的。他完全不能認同韓岡的說法,這也因為他比韓岡早一個月上京,並沒有在韓岡去橫渠鎮時,在旁聆聽韓岡對於力學三律的一番解說。

  所以當韓岡和楊繪打起賭來的時候,他想阻止,卻沒能來得及。現在眾同年過來相問,他明明心中直在搖頭,還偏偏得站在韓岡這一邊。回答的時候就免不了很是勉強,讓眾人都看在了眼底。儘管他的回答,全是幫著韓岡,但每一個看到他表情的進士,都搖著頭。

  「已經沒得賭了。」邵剛對餘中攤開了手,搖頭嘆道。

  餘中也嘆了口氣,好好的瓊林宴變成了賭場,身為狀元的他,當然不會樂於看見。而韓岡所面臨的境地,餘中都是要敬而遠之。他望了一眼,獨坐原位、無人敢近的韓岡。這一科名聲最響的一人,今天可就要折戟沉沙了。

  「可惜了。」餘中的低聲呢喃,說不出喜悲。

  呂惠卿看了一圈殿內的情況,轉身對曾佈道:「看來就我倆在賭韓玉昆贏了。」

  「那不是正好,可以通殺啊!」曾布笑著,瞥著正與管勾瓊林苑的小官竊竊私語的楊繪,眼神中儘是鄙視。

  曾布應該殿中最相信韓岡的一人。雖然在新黨中,最為反感韓岡行事作風的就是他。但韓岡的才智,曾布卻是最能認同。能在第一次上京時,就出了一個撬動天下大局策略的謀士,絕不可能在這件事上犯渾。而且在跟楊繪爭辯時,話題都是由韓岡領著,怎麼可能會出現自己造陷阱,然後自己跳進去的情況?!

  呂惠卿也笑了一笑,他看了看食慾絲毫沒有收到影響的韓岡,卻又皺起眉來。雖然他賭著韓岡贏,但呂惠卿的心中,卻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韓岡敢說十斤重的鐵球會比一斤重的鐵球落地還要快。

  「當真會是兩個鐵球或是秤砣、石鎖的同時落地?還是韓玉昆會變什麼術法?」他問著曾布。

  曾布搖著頭:「不知道,還是眼見為實吧。」

  「眼見的可不一定為實。」呂惠卿道,「子淵攫灰而食,子見而疑之。先聖都犯錯的事,我等凡夫俗子,如何能做到?」

  子淵就是顏回。孔子率弟子周遊列國,在陳、蔡之地被困,糧食已盡。顏回出外找到一些米回來,烹煮時房樑上有灰塵落盡鍋中,顏回將沾了灰的一點米撈出來吃了,卻被孔子看見,便被誤認為是先師長而偷吃,非禮也。一直到顏回解釋清楚後,孔子為此而嘆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原以為眼見為實,誰知實際上眼見的未必可信。

  曾布則唸著孔子緊隨在後的一句話,「『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這一句正合今日之事。韓玉昆說楊繪,就是說他是憑心臆測,到頭來也不一定可靠。」

  「『知人固不易矣。』」呂惠卿背著孔子那段話的最後一句,冷笑道:「先聖不知子淵。恐怕王相公也沒想到他這個女婿會有這一手吧?」

  「但韓玉昆應該都算計好了。」曾布聲音突然透著陰冷,「……想一想,今天這個魚鉤如果不是楊元素咬上來,你說韓玉昆是準備釣誰呢?」

  呂惠卿聞言一怔,但深思起來,臉色也變了。以韓岡步步算計的性格,既然在天子面前推薦張載,必然有所依仗。只看他今天說話作態,就知道必然早有準備。楊繪只是運氣不佳,想在韓岡身上表現,卻反過來被韓岡利用上了。但楊繪只是個送上門來的意外,以韓岡的為人,必然在之前就找好了犧牲品。

  「真是要多謝謝楊元素了。」呂惠卿幽幽說著。

  「嗯。」曾布說得更為直白,「楊元素的確是幫你擋了災。至於王元澤,韓岡這個妹夫是不會跟他過不去的。」

  三巡酒後,眾進士為天子的禦制詩寫了和詩。四百多篇七律,並沒有什麼出彩的,而韓岡的一首也還能湊活。但以楊繪的眼光,肯定是看不上,如果沒賭賽的事,他當是要擺出文壇前輩的姿態,好好落一下韓岡的面子,這樣也算跟北面的兩位有個交代。不過現在,就不需要為此多費唇舌。

  楊繪起身,說了幾句場面話,就一馬當先,雄赳赳、氣昂昂的往華觜岡走過去,韓岡緊隨其後。已經等著這個節目等了許久的幾百號人,也都一湧而出,一起跟著往瓊林苑東南角的高丘而去。

  華觜岡高約十多丈,是瓊林苑中挖了金明池後,用土石壘起來的幾座高坡中的一座。在華觜岡陡峭的北側懸崖下,有著一汪清池。湖面不大,比左近的金明池要小上許多。但正好就在華觜岡上,那座高樓延伸出來的外廊的正下方。站在外廊上,韓岡手扶欄杆向下望去。波光粼粼的池水,離著他估計有著五十米的距離。

  上得高臺的並不多,大部分進士都在池邊等著。二樓、底樓也用著一群人。而能站上三樓外廊的,基本上都是參加宴會的朝官,還有今科的狀元和榜眼——官場上等級森嚴,任何時候都體現得很明白。

  除了幾名小吏,樓臺上唯一的一名卑官,就是瓊林苑管勾林深河。他為這場賭賽準備好了實驗物品:「……石鎖倒沒有。這一塊,是抵門石,約莫有三十斤重。而這塊秤砣,則是正好一斤,乃是廚中所用。」

  「玉昆,可以嗎?」楊繪問著韓岡,瞇起的雙眼、翹起的嘴角,上面寫滿了得意。

  韓岡看了看放在地上的兩件試驗品,用腳推了一下,感受了一下重量,覺得沒有問題,便點了點頭。只是心中有些奇怪,為什麼他踢兩件東西的時候,瓊林苑管勾會有一下提心吊膽的神色掠過。

  不過這些都是末節了。在林深河的指派下,兩名小吏一個抱起抵門石,一個拿起秤砣。樓上樓下一下變得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們的手上。但就在這時,一聲高喝遠遠的傳來。

  「且等一等!」

  一匹奔馬,從瓊林苑大門處直奔華觜岡而來,看騎手服色,竟然是個宦官。到了樓臺下,那內侍下馬,沿著樓梯跑上來。氣喘吁吁。韓岡看過去,竟然是童貫。

  童貫喘了兩口氣,對著驚訝不已的官員們高聲道:「御駕轉眼就到,還請稍停片刻。」

  聞言便是一片喧譁,竟然天子要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15
第22章 明道華觜崖(下)

  「這下鬧得大了。」曾布領旨之後,不禁嘆起。他知道,瓊林苑上的發生的事,肯定會傳進天子的耳目中。但絕沒想到會如此之快,而皇帝的反應也是讓人出乎意料。

  「不僅僅天子要來,你看對面。」呂惠卿板著臉指著北方,「消息好像已經傳出去了。」

  華觜岡北面,隔著小湖,就是從新鄭門出來的通衢大道。本來這片小湖就是阻隔,所以外面並沒有圍牆遮攔。從道路上,就可以看到瓊林苑的內部。現在在對面的湖岸上,不知擠了多少百姓,粗粗一看,竟然數以千計。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曾布驚問著。

  「因為瓊林宴啊!」

  東京百萬軍民都在關注的瓊林宴,一篇好詩出來,都能驚動全城,何況這一次的賭賽?轉眼就被傳出去了,現在幾千上萬的人都在湖對面,等著看華觜崖上丟石頭。

  「不論結果如何,輸的人這輩子都要成笑柄了。」曾布眼神深沉,盯著韓岡的側臉。

  高挺的鼻樑下,略薄的雙唇緊抿著,顯得堅毅無比。韓岡大概也是明白,他這是以自己的一生為賭注。

  『……就看他能不能賭贏了。』曾布想著。

  ……………………

  在等著天子的時候,樓下、湖邊的進士們早就開賭了。

  眾進士中自然是以押楊繪的為多,只有寥寥數人押著韓岡這個冷門。前十名中,有幾個自重的沒參賭,但參賭的都是押著楊繪,唯有第八名的留光宇與眾不同。

  留光宇的友人勸著他:「元章,你看看慕容武,他是韓岡同窗兼知交,你看他臉色,有半分勝券在握的樣子嗎?同時張橫渠的學生,韓岡知道的,他怎麼會不知道?」

  留光宇卻是堅持己見,「小弟倒是覺得韓玉昆說的有理,這冷門押著也不錯。」

  心中卻是冷笑,這裡都是些蠢人,還看人臉色做什麼?有這個時間,自己拿著輕一點、重一點的東西試一試就知道了。

  屬￿官中的筷子和碗不便亂丟,有宴上失儀之憂——就像韓岡和楊繪爭辯,自始至終也都是笑瞇瞇的,誰也沒有爭得臉紅脖子粗。更別說捶桌子砸碗,以增氣勢。

  但留光宇用著腰帶帶鉤和銅錢試過了,試了幾次,都是同時落地。

  關於這一點,他可沒有與人分享的意思,說不得自己一人獨贏,這臉面就漲起來了。到時候,看看那些賭楊繪的還有什麼好說的?

  練亨甫,今科的第六名。他瞥了洋洋自得的留光宇一眼,也是在冷笑,『這胖子,難道以為就他一人做了驗證?』

  下落的高度只有一人高,輕重也差不了太遠的情況下,就算同時落下,也不能證明什麼,何況練亨甫幾次試過之後,還是覺得有一點微妙的區別。

  這種情況,觀人是最不會有問題的。韓岡的說法本於張載的理論,但慕容武卻半點不知,既然如此,怎麼可能讓人能相信韓岡?

  「等著丟臉吧……」練亨甫不知是對誰在說。

  ……………………

  天子的車駕很快就到了,幾百名班直、內侍隨行。只聽著一片山呼萬歲之聲,從新鄭門傳了過來。

  曾布、呂惠卿、楊繪還有韓岡等上百名瓊林宴中人,都一股腦的去了瓊林苑大門處相迎。

  趙頊的車駕一直駛到華觜岡下。

  等韓岡等人受詔到了樓臺的最高層,趙頊從外廊處回過頭來:

  「朕只是想看上一看這賭賽的結果如何,不必耽擱時間了,先試了再說。」

  韓岡和楊繪在瓊林苑上鬧出的這一通,趙頊聽了之後先是有些惱怒。瓊林宴上的賭賽,從來都是賭酒、賭詩、射覆、投壺,現在竟然比起了丟石頭。

  但聽了來龍去脈之後,他立時就明白,今日一事雖是楊繪先行挑起,但卻中韓岡下懷,他是借勢要將張載推入經義局中。

  但趙頊怎麼想,都覺得一斤的鐵球怎麼會跟十斤的同時落地,怎麼想都不可能。只是他將硯臺和筆一丟,好像是差不多同時落地。

  從道理上想不通,從實驗上卻是能證明,究竟結果如何,趙頊起了幾分興趣,乾脆就來瓊林苑走上一遭。

  趙頊的命令乾脆無比。在天子的注視下,兩名小吏戰戰兢兢的一個捧起石頭,一個拿起秤砣,然後將秤砣放在堵門石上。

  「這是為何?」趙頊奇怪的問道,難道不是兩個分開來一起放手嗎?

  「這是為了防止放手的時機前後有差別,最後影響到結果。」韓岡向天子解釋著,「就算是一個人來丟,時機上還是會有些微差別。只有現在這般,才能免除。」

  「這樣不會有何影響?」

  「不會。」韓岡搖頭,「秤砣並沒有和堵門石綁起來,是分來開的。如果秤砣比堵門石落下要慢,當然在後面會拉開距離,一前一後入水——就像一馬一人前後靠在一起站著,可一旦跑起來,距離就會漸漸拉開。如果一樣快,更不會有問題,可以看到石頭和秤砣始終貼在一起。除非是一斤重的秤砣,墜速比三十斤的堵門石要快,在後面推著石塊,這樣才會有影響。」

  趙頊搖搖頭,這當然不可能。

  這就是韓岡對實驗的設計,要不然出問題的可能性就太大了。五十米左右的高度,差不多四秒。上面鬆手的時間有了零點幾秒的延誤,到落水時就是七八米的差距。那可就是自己給自己打臉,韓岡如何會去做?!

  而且這個方法另外還有一個優點,就是將秤砣受到的風阻給擋住了,受力小的秤砣會一直黏在石塊上,不會出半點意外。

  韓岡如此提議實驗的步驟,解釋了兩句後,連楊繪都沒法再反對。

  若是反過來,秤砣在下,堵門石在上,楊繪肯定要反對到底。但現在秤砣放在堵門石之上,既沒有綁著,也沒有粘著,楊繪若是反對,反而會讓他顯得心虛,也難以說出個道理來。

  總不能當著天子和這麼多同僚,以及新科進士面前,說什麼孫思邈嫡傳的法術。那他可就要成為朝中的笑柄了。何況也不用怕什麼,方才上樓來的時候,林深河可是對他低聲說了句一切放心。

  所有人都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托著石頭和秤砣的小吏身上。只見他將手顫顫巍巍的探出欄杆,雙手一放,石頭和秤砣嗖的就直落而下。

  趙頊立刻伏在欄杆上向下望去。

  咚的一聲響,就見著水花掀起了老高。

  先是下面一片喧譁,嘈嘈的聽不清楚。然後留在下面的童貫跑了上來,對著天子和眾官道:「同時!同時!的確是同時落下來!」

  結果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楊繪。

  不得不說,楊繪有著國之重臣的表現,都已經輸了,但臉色只是略白而已。

  而韓岡也知道,這個實驗真要較真起來,卻還有些說道,總有人嘴硬著。

  只聽楊繪道:「此必是韓岡以術法矇蔽聖聰,不然為何方才一定要將秤砣放在石塊上?還請陛下下旨,將兩物分開來重新再試一次。」

  韓岡冷笑,他就知道有人輸不起。轉頭對兩名小吏道:「請兩位將手攤開。」

  楊繪和林深河臉色大變,但在天子面前,他們也只能看著兩名小吏攤開手,上面還沾著血跡。

  趙頊瞳孔一縮,沉聲問道:「這是什麼?!」

  林深河臉色蒼白,兩個瓊林苑提舉也過來厲聲追問,「這是什麼!?」

  「不知是黑狗血還是公雞血?都抹了血,還有什麼術法?!」韓岡哈哈笑了,他不理楊繪,轉身對趙頊道:「其實這個實驗,臣從來沒有做過,也根本不需要做,只需從道理上想一下就夠了!」

  「此話怎講?!」趙頊驚訝的問道,一眾官員也是騷然。

  既然如此,何必多費手段?!

  楊繪絕然不信,但韓岡胸有成竹,微笑中充滿了自信。

  既然前面說是這是理,自然有通過邏輯方法進行證明的手段。初中物理中的內容,韓岡又怎麼可能會忘記?

  現在楊繪反應過來,要換一種實驗方法,韓岡是絕不可能答應。不管用什麼實驗,都會有誤差。理想化的實驗,也只會出在理想中。真的將堵門石和秤砣分開來丟下去,各種因素造成的誤差肯定少不了,幾乎不可能同時落地。

  必須用理論來給楊繪最後一擊!

  「有一輛快車,一天能從東京駛到洛陽。還有一輛慢車,要三天才能從東京走到洛陽。」韓岡雙眼一掃,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的聽著,「試問如果將快車和慢車用繩子綁在一起的話,情況如何?!」

  「當然是快車拉著慢車走!」趙頊立刻道。

  「陛下聖明!」韓岡讚了一句,道:「不管怎麼說,肯定都是比快車要慢,比慢車要快!」

  趙頊點頭:「自是這個道理!」

  天子點頭首肯,楊繪想了一陣,也是點頭。周圍人眾都沒有反對聲,這個道理哪還有錯的?

  韓岡笑了:「同樣的道理。依照楊學士的說法,越重的下落速度越快,越輕的則越慢。那麼,如果將輕物重物綁起來,就是將堵門石和秤砣用繩子綁起來丟下去,那落速就應該是比堵門石要慢,比秤砣要快。是不是這個道理?」

  韓岡問著楊繪,呂惠卿則在一邊輕輕一擊掌,恍然自語:「原來如此。」

  而楊繪則遲遲不敢答,他知道韓岡的話中必有陷阱,但他左想右想卻想不出陷阱在哪裡。等不及的趙頊幫他回答了:「正是如此……但這又如何?」

  韓岡一下提高了聲調,厲聲質問:「所以臣只是想問一下。既然楊學士說重物要比輕物落得快,那麼堵門石和秤砣綁起來後有三十一斤重,為什麼會比三十斤的堵門石還要慢?……應該是快呀!」

  寂靜無聲。

  的確,應該是快啊……

  看著楊繪的臉色慘白了下去,韓岡冷笑不已。

  先以實據為驗,再以推理證之。試問,誰能駁得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16
第22章 明道華觜崖(四)

  伽利略設計出來的邏輯鏈,簡單的只有三個環節,但卻牢固得如同鋼鐵打造的一般。

  沒有人能提出異議,即便是楊繪,一時間也組織不起反駁的詞句——想要胡攪蠻纏,弄混了水,也得先把前前後後想得通透。

  而趙頊沒有給他時間,想了一陣,覺得真是這番推論當真挑不出錯來,「果然是這個道理。」點了點頭,對韓岡笑道,「這格物之說,果然有些意思。」

  天子出言,不但確認了韓岡的勝利,更將格物擺上了檯面。

  韓岡低頭謝過天子的讚許。可雖然勝了,他倒也沒有得意洋洋起來。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並不代表自己的高度。對於那等在無盡的迷霧中,只靠著自己的雙手而開闢出一條光輝道路的偉人,韓岡只有抬起頭,高山仰止的資格。

  而韓岡這種平靜,卻讓天子更提高了對他的評價——寵辱不驚,從來都是一個難得的優點。

  不過話說回來,贏了就是贏了。眼下的勝利,為韓岡接下來的要做的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可謂是鳩佔鵲巢的第一步終於走了出來,將科學包裝上儒學的外皮,終於有了點成果。

  雖然孔子若是能看到格物致知是如此解釋,肯定要大搖其頭。但二程開創的理學,張載開創的關學,也與孔子的原始儒學根本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是一偏,偏向科學一邊,韓岡覺得對華夏的未來更有好處。

  趙頊拍著欄杆,迎著大道對面金明池上吹來的風,慢慢的點頭讚著:「張載說虛空即氣,想不到他已經將氣和風精研到這般地步。氣動成風,物落受風,最後不受風而輕重落速皆同,這麼些事,他竟然都通過格物給格出來了。」

  韓岡搖頭,雖然有些冒犯,但他必須更正趙頊的錯誤觀點:「啟稟陛下,並非如此。」

  「……那是什麼?」

  「虛空之氣,乃是元始之氣,萬物之本源,無形無質,萬物由其凝成。而氣動成風的氣,卻是萬物之一。雖說看不見摸不著,但呼吸皆氣也,風一吹,很容易就能感觸得到。」

  其實氣學最大的麻煩就在這裡。張載說的虛空即氣,指的是萬物本源。但這個氣,卻又與空氣重複了。同樣一個字,卻分別有兩種不同的定義,解釋起來很是麻煩。

  趙頊聽著也覺得麻煩,半懂不懂的,只能點頭而已。

  「臣有一事,要請教韓岡。」楊繪這時忽然開口。

  在一旁得空,楊繪終於想出了一點破綻。雖然他打不斷那條牢如精鋼的邏輯鏈條,卻能指出前面實驗中不對勁的地方。他可不願自認失敗,就算死到臨頭,也要掙扎一下。

  趙頊看看楊繪,想了一想,點頭示意韓岡上前。雖然楊繪今天丟了大臉,連帶著翰林學士都沒了光彩,但皇帝不會不給自己的侍臣面子。

  韓岡便道:「還請學士指教。」

  楊繪走上前來,盯著韓岡:「前面你曾說過,鴻毛所以落得慢,乃是迎面受風的緣故。想那堵門石下落時也受風,所以慢了下來。而秤砣有石塊在前面擋著風,卻會落得快了,就壓著堵門石上。」

  「學士的意思是說,迎面受風被阻的堵門石,比起不受風的秤砣落得要慢?」韓岡問道。

  「正是!」好不容易捉到的破綻,楊繪乃是一口咬住。

  「這風可真大!三十斤的石頭就能吹飛起來。」韓岡笑了,楊繪已經是黔驢技窮,下面可就是要窮追猛打,「學士可是想岔了。須知迎風面越大,受的力就越大。」

  他視線移轉,對人群之後,手上攏著一把摺扇的余中道,「狀元郎,可否借一下扇子一用。」

  餘中先是一愣,然後立刻上前來,先對天子一禮,又將扇子遞給韓岡,「當然可以。」

  韓岡眼下大佔上風,當然是結好的時候。

  韓岡接過扇子,手便是一沉。餘中的扇子,扇面是純白重絹,正面一幅潑墨山水,山水神秀凝於方寸之間,一看就是名家所作。背後題了一首小詞,龍飛鳳舞,亦是佳作。扇墜是指節大小的羊脂玉,而扇骨則是烏檀木。余中竟然用上這樣精美的摺扇,韓岡需要再確定一下:「有些太貴重了。」

  余中知道韓岡要用扇子來做個驗證,很灑脫的道:「但用無妨。」

  「多謝!」

  餘中退後,就見著韓岡將扇子平展開來,一鬆手,就輕飄飄的落下去。又將其撿起來豎著一放手,啪嗒一聲落地。兩次下落,扇子都是展開的,但姿態一變,下落速度登時就變了。

  這個小實驗一做,旁聽的都明白了韓岡的意思。同樣一柄摺扇,都是張開的,但迎風面不同,下落的速度也不一樣。

  只聽韓岡道:「堵門石比起秤砣要大得多,受得風阻也大得多。當真兩物分開來後,只要能同時放下。敢問學士,這結果會怎樣?」

  楊繪瞠目結舌,按韓岡的說法,甚至可能秤砣比石塊落得還快!

  趙頊也吃驚起來,原本從直覺上,他覺得越重的東西下落越快,後來從韓岡這來知道應是一樣快,這還勉強能接受。可現在好了,反而是輕的下落得更快!

  韓岡這是明著欺負楊繪。他說的其實是刻意忽略石頭和秤砣本身的質量差距,而將問題不知不覺的轉移到單純的迎風面積和阻力的問題上。

  如果楊繪能想透其中的破綻,韓岡可以趁機將質量和力之間關係的定義舉出來,加上前面的實驗和理論,牛頓力學第二定律就可正式在公開場合亮相。可惜楊繪卻沒有,沉湎於詩詞歌賦和經義文章,在科學方面的思考能力還是不夠水準,很容易就被弄糊塗了。

  韓岡也沒有失望。一次灌輸的太多,反而會出問題。簡簡單單的一個實驗,加上一條完美的思辨論述,已經足以將楊繪等反對者打得潰不成軍。事理皆在眼前,容不得他嘴硬。

  至於之後的事,可以慢慢來。總有聰明人能想透,到時再反駁,便可以將格物物理上的爭論一波波的炒熱!

  這才是正道,比起去橫渠書院單純扯著勉強糅合起來的理論,而被呂大臨問得近乎張口結舌的情況,接受了教訓的韓岡,終於找到正確的路子。

  現在韓岡要趁熱打鐵,將風阻的存在和影響,用事實再次確認:「正如人騎馬,騎的越快,迎面而來的風就越大。這是就要低頭彎腰,縮小迎風面,以減小阻力。」

  「林管勾,還請再找兩個一樣的秤砣來。」

  林深河前面押錯了寶,現在哪敢再違抗韓岡,不移時,便讓人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秤砣來。

  韓岡沒動手,只是讓人拿出一塊絲巾,將四個角用細繩紮在其中一個秤砣頂部的孔洞上,綁成了降落傘的形狀。

  在天子的目光中,韓岡將兩個秤砣同時丟下去。其中一個撲通一聲落水。另一個則是靠綢巾兜著風,慢悠悠的落下去了。

  等著天子的視線從降落傘上轉回來,韓岡道:「綁了綢巾的秤砣比起另一個秤砣還要重一點,但就是落得慢。同樣的實驗,千萬人都可以做,就是學士亦可以私下裡做,都能得到同樣的結論:落物的速度與輕重無關,只與阻力大小有關。」

  他說話間不忘帶一下楊繪,提醒人們,翰林學士楊元素的賭帳尚沒有還。

  「不知此有何用。」楊繪冷然問著,他本來打定主意不開口了,防著繼續丟臉,但韓岡挑釁似的帶上他一句。他卻不能繼續做啞巴了:「就算知道是落物速度與輕重無關,只與阻力多少有關。敢問此一條又有何用?」

  在沒有亞里士多德的兩千年權威壓制,這個實驗的意義,當然不如伽利略如同驚雷一般劈開中世紀的迷霧那般振聾發聵。但只要引起天子的興趣,就已經夠了。一旦趙頊對此有了興趣,而要把格物致知的理論塞進經義局的新編教材中,便容易了許多。

  ——畢竟韓岡還有三稜鏡分光實驗,帕斯卡的木桶實驗,甚至用來表現大氣壓力的虹吸管等一系列實驗沒有出手呢。初中物理上,看似簡單的一系列實驗,卻是多少大智慧者才智的結晶,韓岡若是拿出來,嘴硬如楊繪的會問一句有什麼用,但更多人卻會去思考其中的原理。

  不過現在楊繪就在眼前,還是要應付他一下。

  韓岡的回答並不是語言,而是動作。似是無奈的搖了搖頭,看楊繪的眼光也是居高臨下,如同大人看著賭氣不肯服輸的小孩子。嘆了一口氣:「既然學士如此說,那也就罷了,權當無此賭注好了。」

  「你!」

  楊繪一下氣得臉皮發紫,眼睛都紅了。韓岡若跟他爭辯,總有破綻出來。但韓岡竟然不肯辯論!

  韓岡才不會跟楊繪鬥嘴。姿態越高,楊繪就越丟臉。文人之間的爭辯,尤其是這等已經是一方賭上一口氣的意氣之爭,就像是後世論壇上爭吵,根本不可能說服對方。只要設法能逼著對方失態,那就是贏了。

  楊繪耍了賴皮,這對韓岡更是好事,真的在天子面前鬥起氣來,還會被咬上一個尊卑不分的罪名。而現在,丟盡臉的只有楊繪一個。

  趙頊對楊繪的態度也有些不滿,好歹也是翰林學士,怎麼能這般無賴?可也因為楊繪是翰林學士,朝廷重臣的臉面要給他留著。

  「今日之事已了,朕先行回宮。今次的瓊林宴,也別拖得太久!」說著便自顧自的下去了。

  恭送過天子聖駕,韓岡看看楊繪,又看看曾布。天子既然讓瓊林宴不要拖得太久,當然也就得聽著,應該算是告一段落了。天子提前結束瓊林宴,可見是不想讓楊繪繼續受氣。但他離開時並不拉著楊繪,更可知並沒有太過照顧楊繪的想法。

  看著臉色一陣發青,一幅快要吐血模樣的楊元素。韓岡知道,他今天的勝利乃是實實在在。想來張載,離著經義局已經不遠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17
第23章 內外終身事(上)

  呂惠卿、呂嘉問,並坐在王安石府的偏廳中。

  呂嘉問前日外出視察京東的市易務,今日剛剛從南京應天府【今商丘】回來。他一近東京城,就立刻聽說了瓊林宴上的那一出。對於楊繪與韓岡一番交鋒後結果,呂嘉問也是乍舌不已:「想不到楊繪他竟然自請出外了。」

  呂惠卿冷笑著:「楊元素是倒了大黴,瓊林宴上聲名盡喪,輸了場面,更丟了人,在東京城中成為笑柄。再不出外,留在京師繼續受人笑嗎?!」

  「楊元素找韓玉昆不快,那真是自找苦吃。」呂嘉問雖然沒有見過幾次韓岡,但他對王安石二女婿其人其事,也是著力打聽過一番,「向寶的中風還沒好,竇舜卿已然致仕,蘇子瞻現在還在杭州,雍王老老實實的住在宮外,但凡跟韓岡過不去的,真的沒有一個有好結果。」

  「文彥博當初也曾幾次三番的要拿著韓岡敲打王韶和相公,最後出了什麼事,你知道的。」呂惠卿笑說著。

  「也差點中風那次?」呂嘉問呵呵笑道,「凶名卓著,真乃是天上歲星!」

  「當真惹不得啊……」呂惠卿也是長歎著,「那個韓玉昆!」

  「在玉昆說什麼?」王安石換了身家常的寬袍出來,正好聽到了後半句。

  「正說韓玉昆在瓊林宴上的事呢。」呂惠卿口改得很快,總不能當著岳父的面,說女婿是個掃把星一樣的人物,「當著天子的面,拿著石頭往水裡丟,這事有些過了頭。但他後來的那段推演,卻是很又幾分道理,說起來還有些唯識宗的味道在,不知是不是因為橫渠靠著長安的大慈恩寺的緣故。」

  唯識宗,又稱為法相唯識宗、法相宗,是玄奘法師傳下來的嫡脈,其祖庭就在有著大雁塔的大慈恩寺。只是唯識宗自晚唐後就已然式微,幸好王安石和呂惠卿對此都有研究。

  經過隋唐的佛道大興,其實宋儒各派經義中,無不融合兩教的理論。當世大儒幾乎沒有不去研究佛理道法的,就算是一向排斥釋老,獨尊儒術的洛學、關學二家,也是一樣。如張載,他就是在研究了佛法和道法之後,才重新回到儒學的殿堂。更別說王安石這等貫通三教,能為《老子》註疏,能以偈語名世的全才。

  「是因明學嗎?」王安石隨口問著,坐了下來。

  唯識宗是浮屠諸宗中,研究因明學【近於後世的邏輯學】最為精深的一派。呂惠卿這麼說,就是覺得韓岡借用伽利略的那一段邏輯推理,有點像是佛教中因明學的論辯術。

  「正是!」呂惠卿點頭。而呂嘉問卻是一頭霧水,只能呆坐著。畢竟能與王安石一起討論各家法門的,新黨中,也只有呂惠卿、王雱等寥寥數人。

  王安石想了一陣,搖頭道:「是有幾分相像,不過與《成唯識論》中所言因明之法,還是有些不太一樣的地方。玉昆於此事說得太少,不過幾句話,一樁事,不便就此下定論的。」

  「這些都是枝節了,日後可以再問。」呂惠卿帶著一點刺探,道:「倒是韓玉昆與相公家二小娘子的婚事也快到了,到時候,都得備上一份禮啊!」

  聽著呂惠卿提起二女兒的婚事,王安石苦笑起來。又是一個跟自己不是一條心的女婿。要不是韓岡人品還算過得去,是為了師門而赴湯蹈火,王安石悔婚的心都有了:「盡給經義局添亂。」

  從話語和神色中,呂惠卿看出了王安石的苦惱。寬慰道:「韓玉昆的確接連被天子召見,但不代表他當真能說動天子,要不然,徵召張載入朝的詔書就應該下了。」

  「就是說動天子下詔又如何?」王安石半沉下臉,冷然說道。

  呂惠卿聽著一喜:「……相公的意思是?」

  「不行就是不行!外面不是說我拗相公嗎?」王安石神色堅定,語氣也毫不動搖:「不管韓玉昆在算計著什麼,經義局絕不能讓人!」

  ……………………

  就在王安石發狠的時候,韓岡正在崇政殿中。

  從李舜舉手上接過一塊白水晶。側面為三角形的柱體晶瑩剔透,在掌心反射著照進殿中的夕陽,閃閃發亮。

  韓岡不過是在前天向趙頊提了一次,才兩日功夫,竟然就給磨製了出來。而且用的是通透無比、一點氣孔都不見的白水晶,磨製得也是光亮透徹,幾乎看不到上面的磨痕。這等手藝,不是普通的大匠能做到。

  畢竟是皇帝啊,言出法隨。隨便一句,就能讓人沒日沒夜的趕工。水晶貴重,但對皇帝來說,可算不得什麼。

  韓岡仔細看著手上的三稜鏡,一點也不比後世看到用精密機械製造的水晶製品稍差。如果能借用這名大匠,說不定過些日子,就能將透鏡給磨出來了。

  「這個就是三稜鏡吧?」趙頊說著,「方纔朕用來對著一線陽光,的確是散出了七彩,正如虹光。與韓卿你說的一模一樣。」

  韓岡前日受詔廷對,趁熱打鐵的說起了三稜鏡。趙頊對此很感興趣,立刻命名匠打造。

  「彩虹多出雨後,而且必須是天上放晴,太陽出來的時候。乃是殘留於空中的水汽,折射了陽光的緣故。其本質,與三稜鏡分出的七色光乃是同理。」

  這些前日趙頊也聽韓岡提過了,瞭解陽光的組成,便能明瞭了萬物的顏色從何而來。當時只是聽著而已。不過當三稜鏡磨製出來後,才有了直觀的認識。

  趙頊笑著接回了三稜鏡,在手中把玩著,「格物致知之說,越格越是有理,的確是讓人欲罷不能。張載在儒門至道上,的確是別出一番新意。」

  「不僅僅是家師,洛陽二程亦曾言格物。」韓岡瞅準了機會:「如今儒門各家,都有其合理的一面。若能集天下名儒,共議諸經新義,由陛下親自裁定。石渠閣和白虎觀的盛事,亦可重現於今世。否則閉門造車,難免貽笑大方。」

  石渠閣會議和白虎觀會議,是西漢宣帝和東漢章帝時,聚合天下名儒,共同討論儒家經典的盛會,由天子親自主持和裁定,自此留名於後世。

  「…………」趙頊一陣沉默,連拿在手上的三稜鏡都放下了。

  趙頊當然不想讓外界或後人來嘲笑他。但他更知道這事不好辦。各家學派之間的紛爭雖不能說是你死我活,但也可以算是相悖如參商,若是強湊到一起來,幾乎就是的爆竹,點著就爆的。

  而且就算是石渠閣和白虎觀,在會議上得出的結論,沒多久就被全盤拋棄了。要不然流傳至今的漢儒註疏,就不會是東漢末年的鄭玄私人所著。

  趙頊的猶豫,韓岡看在眼裡,心頭閃過一陣遺憾。

  他知道天子為什麼會猶豫。現在王安石已經在撰寫《周官新義》,而王雱和呂惠卿則是在註釋《詩經》《尚書》。張載多說《易》,但對於《周禮》也是同樣熟悉。韓岡也清楚,如果張載進京,要說的絕不會僅僅局限於格物上。要是諸家大儒都進京,更別提討論的場面會有多火爆。

  看起來自己還是太過心急了一點。趙頊雖然對格物感興趣,但也只是興趣而已。經義局的目的是『一道德』,韓岡能看得出天子也是這麼盼望的。而韓岡的提議,卻不能帶給趙頊統一的經典釋義。幾家學派之間裂痕比起新舊黨之間的鴻溝還要深,根本不可能像白虎觀和石渠閣兩個會議那般,能得出一個讓各方面都能稍微認同的結果。

  『果然啊……』韓岡暗自歎了口氣,即便讓趙頊對格物之說有了興趣,通過落物實驗造出這麼大的聲勢,可在權力面前,還是不堪一擊。眼下天子只是對格物致知有了一點興趣,但這點興趣卻難以抵得過他對穩定朝局、控制思想的慾望。

  看來走上層門路終究還是不行,還得靠自己。等自己的地位再高一點,如王安石那般地位才差不多。

  既然如此,那還是退而求其次的好。用事為十,得之二三。虧是虧了,不過能讓格物學的名聲在京城中傳播開來,也算是不錯了。

  韓岡的目標很明確。

  他對後世科學的記憶只剩初中的水平,對經史子集的瞭解,也只限進士科舉的考試範圍。至於哲學,的確是重要,但眾家紛紜,韓岡沒力氣在上面花費太多的精力。所以他一直將關學的衣冠披在身上,日後自有人去總結歸納。韓岡所要做的,就是推廣這個時代對自然科學的認識,改進生產力。如果工業能夠興起,新興的利益集團就會去要求更多的權力。

  所以眼下一開始計算的道路走不通,那就換一條好了。只要能最終走到目的地,走的是哪條路,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想通了之後,韓岡便沒有再出言推薦,而是放開來,就著三稜鏡,跟趙頊討論起光學上折射和反射來。

  等日後將基礎築牢,再捲土重來不遲!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18
第23章 內外終身事(中)

  「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韓千六捶著腰,在一地禮物中,坐了下來。

  韓岡得中進士的消息前些天就已經傳到了隴西城中。

  沸騰起來的不僅僅是韓家,還有鞏州上下。進士第九,弱冠之齡的朝官,再加上宰相的女婿。這三條幾乎決定了韓岡日後的未來必然是一片光明。

  多少官員忙不迭的上來奉承以下韓千六。就算是新近上任的熙河經略使蔡延慶,也讓人送上了一份厚禮。

  韓雲娘正此時正在堂屋中收拾禮物。她的形容有些憔悴,有時候會不知不覺的停下手腳,雙眼也是毫無焦點的四處亂瞄,似是飽受了相思之苦。

  「素心和南娘都有孩兒,心裡有個寄託,所以她們還好一點。就是雲娘多了點問題。」

  「如果去了東京……」韓千六還在為不能去京師的參加兒子的婚禮而感到不快,「參加三哥的婚禮,雲娘應該就會好了。」

  韓岡的信,早在去年除夕前就收到了。他不便借用朝廷的驛傳系統,派人回來送信,走得算是快了,也用了二十天的時間。信上主要說了一件事,就是請父母上京。

  一般的進士榜下被招婿,基本上就直接送進洞房。但韓岡早在去年臘月就跟王安石家的女兒講親事定下,所以還是有寫信讓父母來京城。王韶再是親近,也不能替代父母,有時間當然要讓自家父母主持。

  可是韓千六做著官,三四月份正是棉田下種,麥田也到了收割前的重要時節。韓千六官位雖卑,但事務極重,須臾離不了人。而且韓阿李也覺得進士不稟父母而自行成親,這是常見的事。但作為男方的父母,兒子成婚時卻跑到女方家去見禮,世上就沒有這個規矩。她寧可不去東京跟宰相打擂臺,等到回來後,再來看看宰相家女兒教養如何?

  現在的韓阿李心氣極高,篤篤定定的認為兒子日後肯定能做宰相,也沒有多少畏懼王安石的念頭。堂堂宰相,求上門來提親,還不是因為兒子有本事嗎?

  韓阿李道:「等成了親,三哥肯定要回來一趟。那時正好讓她們一起去上任。家裡有義哥兒在,也不要他們在面前盡孝心。」

  韓千六思忖著:「也不知三哥會被安排在哪裡。」

  韓阿李冷笑一聲:「你操哪門子心?!自有親家公記掛著。」

  ……………………

  韓岡這邊的確是快到成親的時候了,離預定的四月初六還有五天的時間。

  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送了禮來,堆滿了他在汴河邊剛剛租下的一間小院。送禮的人,不僅僅局限於東京城,甚至還有張載和二程的賀禮。

  韓岡過去曾經在信中跟張載說過他與王韶內侄女結親的事,後來就沒有提過此事了。自己跟王旖定親後,又寫信向張載這位老師解釋,同時也沒忘記跟洛陽的二程提一下。不管怎麼說,他都不會願意因為婚姻的問題,而跟自己的老師而翻臉。

  ——因為他的媒人是王韶,這一點就可以讓韓岡的婚姻有著很好的解釋。不是韓岡阿附王安石,而是因為要顧及王韶的面子。

  另外,韓岡舉薦張載,並在政事堂上推薦諸多名儒入京,共參經義局事。儘管此事看起來是沒指望了,但已經從宮中傳了出去,並被人當成王安石找錯女婿的笑話來傳播。可只要這消息傳到洛陽和橫渠,至少能讓兩位老師知道他並沒有忘本。

  而王安石這一邊,雖然有那麼幾天,王雱沒有來找韓岡。但重新坐到一起後,韓岡和王雱跟沒事人一樣,照樣喝酒聊天。韓岡沒有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而向王雱賠不是,而王雱也沒向韓岡問罪的意思。

  王旁吃驚的看著兄長和韓岡,「這是怎麼回事?」

  「吾與元澤,乃是爭於國事,非是私事。公私豈可不分?如小弟對新法的支持,是為理也,非因親也。」

  韓岡說得義正辭嚴,王旁倒是沒話說了。

  「玉昆說得好,」王雱給韓岡倒了酒來,再給自己和弟弟滿上,端起酒杯,「不過市易法的好,可從來沒見玉昆你提過。」

  韓岡曾與王雱多次談論新法,均輸法、農田水利法、便民貸、將兵法、保甲法,都得到了韓岡的讚許。可這些法令之中,只有市易法,韓岡從來都不提,一句話都沒有。他的態度,只要稍稍留意,就能知道端的。

  「市易法不是不好,但推行此法得不償失。」韓岡的回答,正符合他一向以來的傾向。

  王雱和王旁兩兄弟都不說話了。

  市易法的造成的後果,眼下都見到,這條法令所引起的反撲,現在已經變得十分激烈。就在韓岡因科舉前後之事而忙碌的時候,京城中的物價飛一般的漲上去,只要是市易務在賣的商品,都是在漲價。正如有人上書彈劾市易務,說如今京城中,是市易務『賣梳樸,則梳樸貴;賣芝麻,則芝麻貴。』

  這並不是市易務為了賺錢而胡亂抬價的結果,從政治利益上講,直接負責此事的呂嘉問也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賺了再多的錢,也抵不了物價飛漲對他政治前途的危害。

  究竟是誰在背後做手腳,不問可知。

  韓岡是知道後世共和國開國後,上海的投機商是如何來對抗新的統治者的。不過那些商人們的反抗,在組織力無可匹敵的國家機器面前,就如螳臂當車一般可笑,很快就耗盡了家財,。

  但王安石此時的新黨,卻不可能擁有後世那個黨派的組織力和控制力,再度上反覆。更別提豪商們和宗室、和外戚,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從他們虎口奪食——正如韓岡所說,此法得不償失。

  得到的財稅利潤,遠遠抵不過被消耗掉的政治資源。而且本已漸次穩定的朝堂局勢,就是因為市易法而再起波瀾。要說王雱不後悔,那是假的。再多的國庫收入,也比不過新黨的根基再一次被動搖。

  新黨內部,已經有人說要廢除市易法。但王安石和王雱卻是一步也不肯退讓。一旦退讓,就是大堤決口的時候到了。到時候,就是新法被盡廢的結果。但也有人提議道,明面上不廢除市易務,但慢慢的鬆弛禁令,讓市易法不廢而廢。

  兩個方案都是要廢除市易務,不過一個急進,一個緩進罷了。

  「不知玉昆有什麼辦法?」王雱問著。

  雖然說是對韓岡此前的意圖插足經義局的行為沒有芥蒂,但王雱的心中還是給他對二妹婿記上了一筆。他要看看韓岡對市易法能出什麼意見?同時也盼望他能提個意見,改變現在不利的狀況。

  「堅持到底!」韓岡的回答出乎王雱意料之外,「六路發運司加速運貨,放開來發售,將京城的物價打下去,看看那些人有多少錢來收購。」

  市易務並不是由官府完全掌控,除了賬本,估價和販售的環節,其實都是讓商人們來參與。而市易務的收入,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利潤,是酬獎給這些與市易務合作的商人們的。如果能在短時間內,培養出新的一批豪商,取代如今的豪商階層,便是一切可以放心。

  「堅持到底可不是那麼容易。」王旁搖著頭,他可是對此深有體會。

  「其實也簡單。現在的正在鬧騰的那些豪商,其實都已經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完全在耗家底了,只要能撐過去,他們不是負荊出降,就是坐以待斃。」韓岡冷笑了一下,「而且張、田、王、李能娶宗室,難道市易務中的那些就不能娶嗎?一個縣主不過是一萬貫而已,宗女更是只有兩千三千。何況娶了宗室的豪商中,總有不跟他們一條路數的。」

  王雱歎道:「其實這些都有想過,只是緩不濟急,需要別尋良策。」

  王雱兄弟期待的眼神看著韓岡,韓岡攤開手,搖搖頭:「到了戰場上,若是沒了糧草,諸葛武侯都要掉頭往回走。」沒有物質,也只能靠精神了,「小弟也變不出東西來。除了咬牙堅持,我也沒辦法了。」

  韓岡的確是沒有辦法,但凡遇到有人哄抬物價,最靠譜的辦法就是殺雞儆猴,但鬧得大的基本上就是曹、高、趙家的親戚,而且是近親,王安石也不能那他們開刀。另一個辦法都是用洪水一般貨物,耗光對手的錢財,將他們的氣焰給打下去的,這就要靠掌控汴河水運的六路發運司的本事了。。

  「對了,始終沒有說過市易法之事的,記得還應該有一人吧?」韓岡看了一眼王旁,這還是王家的二衙內上次來見面時,不經意間說出來的。

  肯定是曾布。

  曾布從一開始就對市易法持有一些看法,前面呂惠卿回來執掌中書五房檢正公事,大力推行市易法後,曾布對此法的態度就變得更加曖昧。

  內部不靖,就是新黨現在要面臨的最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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