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99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59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5章 一筆定黜陟(下)

  韓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後。

  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撐開窗戶,潮濕而微寒的風立刻吹入了房內。清新的空氣,讓韓岡精神為之一振。

  梳洗過後,韓岡順著廊道往前廳走去,卻正碰上今日休沐在家的王厚在觀雨。

  雨水從簷上嘩嘩的淌下來,一幕水簾掛在面前,王厚怔怔的看著。

  韓岡走了過去:「終於下雨了。」

  王厚扭過頭來,「這個冬天,京東、河北雨雪都少,朝廷裡面不少人都在擔心呢。」

  韓岡眉頭一皺,回想起來,情況的確正如王厚所言。

  他自上京之後,心神一直都放在考試上,根本都沒注意多少天沒有雨雪了。不,他是注意到了,還為兩個月以來的好天氣慶倖不已,完全忘了農事。

  「幸好下了雨,開春下一場透雨,好歹能緩解一下幾路的旱情。」

  王厚抬頭看著天上的雨雲,似乎漸有散開的跡象:「若能再稍微下多一點就好。」

  「是啊,最好再下多一點。」韓岡道,「今冬河北、京東無雪,春後田里的蟲子恐怕要多起來了。」

  「這也不是我們的能管得了的。」

  王厚自嘲地笑了一笑,一個三班主簿,能管得什麼事?就是他做樞密副使的老子,也不便在中書的管轄範圍上指手畫腳。倒是韓岡,可以在王安石面前提上一句。

  與韓岡一起向前廳走,王厚笑著說道:「看玉昆高枕無憂的樣子,當是高中無疑!」

  韓岡搖搖頭,「那要到發榜後才能知道。」

  韓岡對自己的學問還是有著自信,但他更清楚,並不是所有有才學的士子,都能考中進士,運氣也佔著很大一部分因素。

  韓岡向來不願去賭運氣,將自己的命運放在天數上,根本不合他的性格。在不觸犯規則情況下,儘量讓自己擁有一個更為穩妥的前途,就一直是他重點考慮的關鍵。

  所以他才會在昨天的考試上,故意放棄了三條正確的答案,又一直拖到了最後才交卷,就是不想去依靠運氣來決定自己的命運。儘管如此的確是形如作弊,但韓岡可不在乎這一點小事。

  其實韓岡並不能確定自己其他二十七條一條不錯,但從王雱那裡瞭解了審題規則的他更為清楚,二十七條中格並不是死規定,可以允許例外。既然如此,只要能夠表明自己的身份,這個例外他一樣有機會拿到手。

  只要身份表明,他就有很高的機率將自己的卷子呈到主考面前。而就算能全數答對三十道經義,史論上還有被點檢、考試、覆考三方一齊黜落的可能性。

  兩邊的成功率都不是百分之百,但從幾率上來講,當然還是前者更大一點。

  為了能讓自己卷子一路過關斬將,韓岡耽思竭率,用盡手段,而他的選擇也無可厚非。同樣的,他在史論上也下足了功夫,相信足以通過四名主考的評判。

  當然,機關算盡太聰明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不過……

  「這是個機率問題。」

  陪著王厚走在雨聲不斷的長廊上,韓岡低聲的自言自語。

  ……………………

  其實試卷批改得也快。

  葉祖洽、上官均、陸佃這十幾位點檢試卷,用了三天的時間,去批改總計五千餘份的考卷。他們以批改墨義帖經為主,兼及策論。因為是檢查有著正確答案的墨義,批改起來只耗眼力,卻不用費神思量,基本上一個時辰,就能過去五六十份,平均一人三百多,不到四百多試卷,兩天就批改完畢。多花的一天,是將批改過的試卷互相交換,檢查其他人批改得是否有錯誤。

  僅是通過墨義帖經這一項,就一下刷去四千多人。除了一些策論文章確實好到讓人難以釋手的卷子,沒有達到二十七條中格這道紅線的貢生,便全數被黜落了——雖然之後還有一次覆核,但能起死回生的卷子,幾乎不會有。

  最後送到考試和覆考那裡的卷子,就只剩一千餘份。考試官六人,覆考官四人,這兩道關口,主要是評判史論一部。加上點檢試卷,三方的評分如果相同,便沒有什麼可以說的,若是不同,則呈交主考。這一項評判,就比較耗費精神,前後一共用了六天才宣告結束。

  就在以明法科為主的諸科考試,全部結束,特奏名進士考試開始的時候。覆考官也終於完成了他們的工作,將最後剩下的近五百份卷子送到了曾布、呂惠卿等人的手上。

  其中有兩百餘份沒有爭議,連過三關被確定可以中格的卷子;另外還有兩百多份點檢、考試、覆考三道評判之間不相合的試卷,需要四位知貢舉來敲定。

  四個主考要最後敲定四百名【注1】進士,耗費的時間更甚點檢、考試和覆考。曾布、呂惠卿、鄧綰、鄧潤甫四人各自默不作聲的翻閱著考卷,廳中一時見只能聽到沙沙的紙張翻動聲。也只有看到紕漏過甚的卷子,拿出來當個笑料;或是有什麼出色的詞句,念起來交流一番。

  時已近晚,確定了取中的試卷已經有了大半。就要到吃飯的時候,鄧綰突然呵呵的笑了起來。

  呂惠卿聽見他笑得奇怪,擱下筆,扭頭過去問道:「怎麼,又看到什麼有趣的卷子了?」

  鄧綰拍了拍卷子:「有趣倒說不上,但寫的是不錯。只是這份卷子多質而少文,不是河東舉子,便是解自陝西。」

  鄧潤甫也從閱卷的工作中抬起頭來,反問道:「難道湖廣利夔的文采就好了?」

  「滿篇說了這麼多西事,也只有陝西的貢生才能寫得出……」鄧綰的笑容意味深長,轉手遞給了鄧潤甫。

  鄧潤甫不以為然的接過試卷,看了一陣,笑容突然也變得跟鄧綰一模一樣:「變法撥冗,王業興至百年;因循苟且,帝統止於二世。以兼併六國之法而治六國,何以不亡。此一句別出機杼,道前人所未道,難得,難得!」

  呂惠卿驚訝的看著鄧潤甫。這兩句說著變法的好處,的確讓人滿意,但鄧潤甫的評價未免高過了頭。

  「豈不見《過秦論》中『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易也』?此篇當是化用其義,豈可謂之道前人所未道?『並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取與守不同術也。』天下一統,自當改弦更張。始皇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故而生死國滅,卒為天下所笑。這道理,賈長沙【賈誼】早就寫明白了!」

  「『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謝公可沒覺得賈誼說的有理。」曾布一邊批改著試卷,一邊卻不忘跟呂惠卿唱著對臺戲,「這一句中的見識不算差了,比謝安要強!」

  呂惠卿搖搖頭,正準備反駁,鄧潤甫卻已經將卷子遞了過來。呂惠卿拿過來展開細看,很快,他的唇角抽了一下,似是在冷笑。然後真誠的笑意浮了上來:「這一篇文章別的倒不論,唯獨一個『勢』字說得甚好。漢高順勢而為,約法三章代暴秦之苛刑,遂得關中人心;王莽逆勢而行,遽行古制亂天下之正道,故而身死國滅。皆是變法,順勢而為當是正理。」

  「漢高、王莽,這還真敢寫!」曾布隨手在面前的卷子上點了一點,搖頭道,「若是取中,恐怕貼出去後,西京就會有人問了:如今天下洶洶,皆為變法,按這卷子中的說法,是順勢還是逆勢?」

  「李昉不喜談利害,秉政不改一事,只因其時立國未久,制度初定,不可妄為。可當今天子登基時的時勢,丞相的百年無事紮子已經說得夠多了,大勢需變法,豈是群小所能移?只為西北之事,變法便是必然。兵事無糧餉不行,青苗、市易不皆是為國用而理財乎?河湟功成,亦是變法之力也。中國苦西北二虜苦久矣,富國強兵自是順勢!」

  曾布不跟呂惠卿爭了,低頭看著自己眼前的卷子:「道理說得過去,只不過文字尚待琢磨,不甚佳。」

  鄧潤甫立刻回道:「文字的確是不甚佳,但倒也夠格取中了。」

  鄧綰也附和著:「只憑卷中一番道理已然可取,只是難置高等爾。不當以文字取士,否則何須棄詩賦而用經義?」

  「一二等既不可入,權放在第三等。」呂惠卿手腳麻利,在卷首上用硃筆描了個圈子。

  曾布盯著眼前的試卷,慢悠悠的點了點頭。三名副手既然有著同樣的意見,他也便沒有反對的意思——那幾句聽著並不差——何況他也反對不來。只是當曾布又批了兩張卷子,腦中忽然靈光閃過,啪的一聲重重放下了筆,厲聲問道:「這是誰人的手筆?!」

  呂惠卿慢慢悠悠:「拆了糊名紙就知道了。」

  注1:這兩天去查資料,發現熙寧六年禮部試的錄取人數是四百零八人,而不是前面寫的三百人,從本章開始更正。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0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6章 三載願終了(上)

  已是二月下旬。

  下了兩場雨後,不但京畿一帶的旱情稍見緩解,連同比起往年要高出不少的氣溫,也連帶著回復到正常的水平上。

  在等待南省發榜的這段時間裡,韓岡的生活變得輕鬆了許多。書還是要讀,至少殿試那道關還沒有結束,但已經沒有禮部試之前,那種火燒火燎的急迫感。

  每日裡,韓岡都是讀書、品茗,偶爾還出去逛一逛街,約上慕容武,和同樣結束了考試的種建中,坐在一起喝酒。

  閑來無事,韓岡還跟王韶、王雱討論過殿試時,天子可能會出的題目。看起來根本不去考慮自己會落榜的情況,顯得自信心十足。

  「肯定是策問!」

  韓岡昨日與王雱會面時,王安石的長子是這般說的。在禮部試上,已經出了論,那麼到了殿試上,天子會出的必然是策問無疑,這點事不用多想。

  具體到策問何事,由於通過禮部試的進士們來自於天南海北,肯定是不會針對任何一個地區的具體情況來發問。

  依照王韶的猜測,以及韓岡自己的推斷,多半與三年前的殿試題目相類似。

  三年前的殿試題目,天子問的是如何是如今的朝政臻至三代之治——『生民以來,所謂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時,《詩》《書》稱其跡可見……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朕將親覽焉』——也即是如何變更舊時法度,一掃朝中積弊,讓趙頊可以做一做一個明君。

  今年題目不會偏離這個大方向太多。當然,大方向並不是指變法,而應是針對過去幾年施政上的問題,讓新科進士們暢所直言。考核進士們的治政水平,徵集改進朝廷施政的手段,並向來自四面八方的士子們,詢問各地新法施行的真實情況。

  尤其是最後一條目的,瞭解如今天子性格的王韶和王雱,都給了韓岡一個肯定的回答。幾乎可以確定,天子不會放過這個瞭解地方政事的機會。

  猜題猜得八九不離十,韓岡自然知道該怎麼去做。針對性的去,王韶看了之後,還不忘幫著韓岡改上一改其中的。不得不承認,通過詩賦出來的進士,文學水準就是遠遠高過只明瞭經義的韓岡。即便十幾年來,再沒有考中進士前那般用心苦讀,但王韶的一番修改之後,韓岡模擬的幾篇策問,頓時吟誦起來琅琅上口,而內蘊的含義也因此讓人感覺著一下深刻了許多。

  韓岡只讀了一遍,當即便對王韶拱手一揖:「樞密之才,韓岡自愧不如!」

  「玉昆,你以後還是在經義上多下下功夫,至於詩賦……」王韶搖起了頭。他倒不是在嘲笑韓岡,但沒有天賦就是沒有天賦,韓岡在詩賦上的水平,其實比自家不成氣候的二兒子強不了多少。

  「當年嘉佑二年的進士中,張子厚和程伯淳,都不是以詩賦名世,名次其實排得也很靠後。但他們如今都是天下有名的宗師,玉昆還是學著你的兩位師長,揚長避短為好。」王韶安慰似的說著。

  「其實若有閒空,玉昆可以向王相公學一學作文寫詩的本事。都做了岳父了,總不會敝帚自珍的。」王厚拿著韓岡開玩笑,渾不想他自己的水平,還不如韓岡。

  「學不來的!」王厚的話讓王韶登時搖起了頭,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極嚴肅的向韓岡、王厚說道,「當朝才士,有一個半人的文章,是學不來的。」

  「一個半?哪一個半?」韓岡立刻追問道。

  「半個是蘇子瞻,一個就是王介甫。」

  王厚咦了一下,瞇起眼,眼神漫無焦點的追憶著舊年的記憶:「記得大人以前曾經說過,讓兒子不要去學王相公的文章,說是天下文章皆可學,就他一個不能學。怎麼現在又多了半個?」

  「那是因為蘇子瞻當初還沒有吃過什麼苦頭呢……」王韶笑著瞥了韓岡一眼,讓蘇軾吃了大虧的元兇禍首可就坐在這裡,「蘇子瞻舊年文章,雖是出眾,但也只是十數年、數十年一出而已。但他如今因故通判杭州,傳出來的詩作,已經漸漸有脫出窠臼的樣子。只是還沒有完全得脫舊型,所以他只得算是半個……至於令嶽!」

  王韶對著韓岡一聲長歎:「文章到了他這個地步,已經算是登峰造極了。看似平實古絀,但細細想來,卻是一字難易。王介甫任知制誥和翰林時,兩制才士中,以他的行文最為簡潔,但文字卻是最好的。一字褒貶,近於春秋之法。王珪之輩,即便用滿了好詞,都一樣望塵莫及……又綠江南岸;為有暗香來。這筆力,無人學得來的。」

  韓岡點頭受教,對王韶看人看事的眼光又更加深了一層認識。

  唐宋八大家,宋六家中以王安石和蘇軾後世的名氣最大。雖然有著各種各樣的因素在,但也可以說他們的兩人的文章,要高出儕輩一等。

  而以韓岡的瞭解,蘇軾如今的文名雖高,但還是沒有到後世的水平。幾首千古流傳的名篇,現在也沒有出爐。文章憎命達,在他離開京城去杭州之前,蘇軾一路得到貴人提攜,來往的朋友,也皆是天下間的第一流人物。人生一片坦途,要想能作出觸動人心的作品,當然是很難——直到他被迫離開京城,才有了向更高一層攀登的機緣。

  就不知道還沒東坡之號的蘇東坡,日後會不會謝自己。韓岡想著。

  至於王安石的水平,那是幾十年的積累出來的結果,當然不是眼下的蘇軾可比。厚積而薄發,不經意間寫出的詩作,並沒有太過追求文字的華美,而是將心中感觸隨筆而發。他詩賦文章的水平,來自於心胸、見識和經歷,文采反而只佔到很少的一部分。這樣的文字,的確不好學,也不便學。

  「先不說這個了,都是以後的事。」王韶將方纔說得都丟到一邊,「再過兩天就要發榜,玉昆你倒是養氣到了家,竟然一點也不見你擔心。」

  正如王韶所說,再有兩天就要發榜,能在發榜前還能如此輕鬆談笑的士子,當真並不多見。韓岡就算文學上的才華不到家,但他這份養氣功夫,也當得起他如今的名氣了。怎麼說他才二十出頭,平常人在他這個年紀,心思浮動得厲害,很少有寵辱不驚、安如泰山的沉穩。

  「其實也不需要兩天後,明天夜中應該就能知道消息了,昨天見到王元澤,他便是這麼說來著。」

  殿試上不會黜落考生,僅僅是決定名次高下。只要能登上禮部試的錄取名單,那便是一榜進士。榜下捉婿,有哪個會等到殿試之後才掛出的進士榜來捉?直接看到禮部試的結果就該出手了。

  大宋皇宮,那是四處漏風,宮內的一點消息,轉眼都能傳得滿城風雨。貢舉合格的名單送進宮中,當天夜裡就能給抄出來,而排在前幾位的,更是天子剛剛看過,轉頭外面就得到消息了。

  會守在在黃榜下捉女婿的,那都是些沒有門路的商人而已。若是手眼通天,禮部試合格名單送到宮中的當天夜裡,就能派人去守到心儀人選的落腳地,第二天人一出門,就能給捉將回來。

  如果今科得中,以韓岡的名望,不同於沒有背景的貢生,關注得人絕對不少,基本上明天入夜前後就會有消息傳出來。而韓岡的身份,足以讓他在第一時間瞭解到今次考試的成績,最多也只會比天子遲上一兩個時辰而已。

  王韶也是點頭,「那就等明天了。」

  第二天,又開始下起了雨。

  一個月來,國子監的大門,還是第一次不是在考試時間開放。一名內侍在一隊班直的護衛下,倏進倏出,匆匆離開國子監。

  ……………………

  朝堂上最近並沒有什麼大事,趙頊的耳根子也難得的清淨了一些。

  科舉是三年才得一次的大典,牽動著天下士子的心。在這件事面前,什麼都要放一邊,聰明的人都會選擇換個時間鬧事。

  趙頊正等著,今年的考生有名氣的不多,比不上去年,更別說與群英薈萃的慶曆二年和嘉佑二年相比。王安石、王珪、韓絳,皆是慶曆二年及第。呂惠卿、曾布,都是在嘉佑二年博了個進士出身。

  想來想去,能讓趙頊看高一眼的也只有韓岡一人而已。

  韓岡的才智,趙頊當然相信,若是他能在家苦讀三年,一榜進士不足慮。只是他這三年來,為國事兢兢業業、出生入死。學問都耽擱了,現在來考進士,就不知會有幾分成算。

  要是韓岡能有寫出些像樣的文章,編成幾卷文集,直接賜個進士出身,甚至進士及第也不是不可以。就如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那樣,五十卷的文集一獻,趙頊直接就給了他一個進士出身。

  可惜韓岡現在不論是文名還是著作,都還是欠奉。以他的年紀,當然也不可能會有。唯一可以讓韓岡拿到,就是在插手如今。但科舉是朝廷安穩的基石,趙頊就算再看重韓岡,也不會在禮部試上動手腳。如果不能通過禮部試的考核,趙頊想給韓岡賜進士頭銜,也得再等上幾年。

  『唉,這就要看他的運數了。』

  殿外的閣門使進來稟報,說派去貢院的人已經回來了。

  「來了?」在崇政殿中,終於等到了消息,趙頊精神一振,「快點讓他進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1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6章 三載願終了(下)

  黃懷信很少見到天子如此急切的模樣。

  剛剛將用火漆封緘好的禮部試錄取名單呈遞上去,趙頊就立刻讓身後隨侍的藍元震將之拆開。根本不問黃懷信他方才去貢院,有什麼見聞,考官之中是不是有下情要稟告。接過拆開的名單卷軸,就立刻展開翻看了起來。

  在最前面的十幾人中,趙頊並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名字。趙頊微感失望,一路向左邊看過去。

  看到一半,趙頊移動中的視線定了下來。盯著紙面上那一列的姓名、籍貫、年甲,以及入貢的所在,看了好一陣。便抬起了頭來。

  「黃懷信。」他叫著下面內侍的名字。

  「奴婢在。」黃懷信連忙將臉壓得更低。

  「金明池裡的龍舟是你監修的?」

  黃懷信一愣,「的確是奴婢奉旨監修的。」

  「這事做得好。」

  讚了一句好,示意跪在下面摸不著頭、但仍叩頭謝恩的黃懷信退下。趙頊將卷軸一收,問著身後的藍元震,「聽說王安石昨已招了韓岡為婿?」

  藍元震是同提舉皇城司,京中的傳言消息當然知道得很多,韓岡的婚事也是他前些天向天子稟報過的。聽著天子明知故問,他仍連忙彎下腰:「回官家的話,正是如此,親事是在臘月的時候決定下來的。」

  趙頊點了點頭:「代朕去中書恭喜王相公吧……有了個進士女婿。」

  藍元震方才在趙頊身後,就已經看見了寫在名單上的『韓岡』兩個字。暗驚於天子對韓岡的的重視,竟然不等正式發榜,就要先派人去給跟王安石說。

  他湊趣的向趙頊拜賀:「恭喜官家又得一良臣。」

  趙頊呵呵笑了起來,很是開懷:「本就是朝中大臣了……」

  ……………………

  春雨綿綿。

  比起數日前兩場讓王韶府中後院裡的水塘都漫起來的暴雨,今天這細細的雨絲才像是春天該有樣子。

  雨絲落於剛剛生髮的樹葉之上,都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從屋簷上滑下來的水流,才在牆角處的青石板濺起綿綿不絕的水聲。

  兩株韓岡叫不出名字的小樹,剛剛生髮的枝條,嫩綠中摻著嫩紅,掌心一半大小的新葉,在雨水的沖刷下,清新可愛。

  韓岡發著呆,望著窗外沐浴在春雨中的庭院。寫了一半的文章攤在面前,手上的筆卻已經不知停了多久,筆尖軟毛上的墨蹟都發幹了。

  韓岡的性格和為人,讓他不習慣對他人暴露自己軟弱的一面。只有獨自一人的時候,隱藏在心中的情緒才會泛起。

  今天就要出成績了。究竟是中,還是不中,都將在幾個時辰後有一個准信。

  對於這等事關官場生涯的要事,再深的養氣功夫,也免去不了他心中的緊張。韓岡從來都不是淡泊名利的人,既然有心在這個時代一展,就不能因為一個僅是資格,而被絆了手腳。

  在水聲中發了一陣呆,韓岡渙散的視線又重新凝聚起來。自嘲的笑了一笑,能做的都做了,心慌意亂的是等,心平氣和的也是等。結果都不會因為自己現在的心情而改變,根本沒必要去多想。

  重新給毛筆沾了墨水,韓岡提筆揮毫。

  王韶、王雱還有他自己三人猜測出來的殿試題目,韓岡已經模擬了五六份卷子,從不同的角度來評價新法推行數年來的優點和缺憾。最後到底取用哪一篇,就要看天子所出題目的偏向了。

  不過這些文章基本上還是熙河、秦鳳兩路說得多一點,一方面提醒天子他韓岡的功勞;另一方面,這也是附和天子的意願,讓趙頊瞭解到他所想瞭解的情報。

  如果沒能通過禮部試,現在寫得這些文字自然便是個笑話。只是一旦他被取中,就是他韓岡未雨綢繆的過人識見。

  埋頭於筆墨之上,韓岡振筆疾書。自從去年年中開始鎖廳,這半年多的時間,他連續不斷的揮筆作文,平均下來,基本上就是兩日一篇的速度。時間長了,文筆進步是不用說了,而他寫作的速度則進步得更快上一分。

  不用半個時辰,韓岡已經完成了一份二千餘字的習作。就算在快速的書寫中,紙上的文字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歪曲變形,依然工整無比。舊時的近於三館楷書的筆力,幾年來,也更上一層樓,個人風格重了幾分。

  慢慢的細讀著文章中的詞句。手上的筆在文稿上點點畫畫,乾乾淨淨的一份手稿,很快就被一團團墨蹟的給充滿。

  當屋外水落石面的聲音終於小了起來,韓岡也覺得他這篇文章已經改得差不多了。前後看了兩遍,他重新拿過一張紙,開始動筆謄抄。

  一行行文字出現在紙面上,修改、刪減到只剩一千五六百字的文章,很快抄寫完了大半。

  天色暗了下來,雨也快要停了。門外的走廊上,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沒有敲門,王厚就一下衝進了韓岡的房間,大聲的喊著:「玉昆,恭喜了!」

  韓岡的筆一頓,,但立刻又繼續的寫了下去。

  『……愚憧倉促,言不及究,敢具所聞以獻,伏惟聖心加察。幸甚。』

  橫平豎直,一絲不苟,就算聽到了這個期待已久的喜訊,韓岡依然沒有一點動搖的將一篇文章的最後幾行字抄了出來。

  寫畢,放下手中筆,收起身前紙,才起身對王厚拱手謝道:

  「多謝處道通報。」

  王厚見著韓岡舒緩自如的舉動,先是為之一楞,繼而搖頭笑歎:「玉昆,你這是要做謝安嗎?」

  韓岡微微一笑,「小弟可沒穿木屐,不會跌著絆著。」

  兩人對視一眼,頓時又爆發一陣大笑。

  東晉謝安聽聞淝水之戰謝玄大獲全勝,九十七萬前秦軍全師潰散,也不過平平淡淡說了句『小兒輩勝了』,照樣下他的棋。但當他起身外走的時候,卻在門檻處絆掉了腳上的木屐。

  看似平靜,其實已經激動不已。

  韓岡縱聲大小。

  三年了,盼著這個資格由三年了。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辛苦如許,終於是一個進士了。

  拿到了進士資格,擋在他走向宰執道路上的的制度阻礙,已經不復存在。

  王厚仍有些惋惜:「只可惜名次不甚佳,在百名開外。」

  「能得中已是萬幸,就算是最末一名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極端點來說,省試的最後一名跟第一名的地位是同等的。要分出高下,還是在殿試上決定出來。說是這般說,不過韓岡也無意去爭一個好名次,有一個進士他已經心滿意足。

  「說的也是。」王厚又道,「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玉昆,四喜之中,這下可是有三喜了。」

  ……………………

  韓岡已經是進士了。

  王安石帶著這個消息回到家中,對此最開心的不是王旖,而是她的母親吳氏。

  三月初殿試,接著是瓊林苑賜宴。賜宴之後,已經二十歲的二女兒就終於可以嫁出去了。

  韓岡考試後,吳氏阿彌陀佛不知念了多久,深怕性子倔強的韓岡,脾氣上來硬是要考中進士再娶女兒。

  現在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也不用整日念佛了。

  吳氏喜不自勝的,拉著王旖的手,一個勁的說著,「過兩日就去大相國寺還願,當初娘為了二姐你的婚事,不知許了多少香火,今次終於要去還上去了。」

  王旖卻是沉默著。

  韓岡通過了禮部試。她有幾分欣喜,也有幾分煩憂,甚至有些心慌意亂。

  那一位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她還是覺得他真的是難以琢磨,心思、個性都是。

  韓岡的人當然不差。

  二哥對他讚不絕口就不提了,心高氣傲的大哥見過他幾次後,也點頭讚許了幾句。王旖也知道能讓大哥認同的同輩中人,究竟有多難得。王旖更清楚,一向疼愛自己的父母,也不會隨隨便便為她選一個不成體統的夫婿。

  而王旖當日去見韓岡,也覺得他,並不比她族中那些文采飛揚的叔伯兄弟稍差。甚至在英武之氣上猶有過之。

  可她去見韓岡是為了拒婚的,卻不知怎麼就變成了議婚。

  只因一番話,韓岡就改變了心意,不但大哥、二哥都驚訝莫名,父親母親也是一樣。

  但王旖真的不知道是自己怎麼說服他的。

  每每回想起當初與韓岡的對話,王旖不由得蒼白了臉。

  難道是可憐自己嗎?

  真的是認為耽誤了自己的婚期,而為了補償才娶自己的嗎?

  王旖捏著手上繡的一幅鴛鴦荷花圖,指節都發白了。比起她過去的作品,這幅刺繡已經進步了很多,都是這些日子來,母親和大嫂催著她日夜練習出來的。

  可韓岡是真心誠意願意與自己白頭偕老的嗎?

  也許這個想法是太奢求了一點,但王旖真的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因為同情或是可憐的心思來娶自己。

  婚期在即,王旖仍是心亂如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2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7章 觀婿黃榜下(上)

  三月初。

  正好是春來簪花的時候。

  彷彿是一夜之間,大街小巷中的行人,頭上無不多了一朵或豔紅、或粉白,或花開爭豔,或含苞欲放的鮮花。在髮髻上、在帽子上,隨著步子顫顫巍巍。

  東京人喜歡簪花,到了仲春之日,不論男女都會在髮鬢或帽子上,插上一朵應時的花卉。現在是山茶,再過半月,則是牡丹花在頭上綻放的時節。也有絹花,以金絲纏繞,飾以碎珠,比起真花來多了兩分貴氣,只是火焰一般紅豔的絹花插在一個滿臉皺紋白髮蒼蒼的老傢伙的帽子上,不免讓韓岡看得毛骨悚然。

  先是慶倖著秦州沒有這樣誇張的風俗,又想到自己到也少不了要頭戴絹花,在禦街上招搖而過,韓岡多少就有點不寒而慄的感覺。越發的體會到王安石和司馬光的心情來。這兩個死對頭都是不喜歡簪花,王安石從來不戴花。而司馬光中了進士後,也不想簪花,只是被人勸說是天子所賜,所以不便推辭,勉強戴上。

  從一朵朵插在頭上的鮮花上收回視線。身邊的同伴正僵硬騎在馬上,掙扎、期待、彷徨,各色表情交替在臉上浮現,讓人目不暇給。

  慕容武患得患失的表現,讓韓岡暗自搖頭。

  他閑來無事,陪著慕容武來看榜,這事先也是約過的。

  說起來,曾經考中過明經的慕容武,他的才學水準並不算很高,如果是考得是詩賦,必然中不了,所以當年才選的明經。今次進士科改考經義策論,方才來碰一碰運氣。

  但中獎的可能性只有一兩成,歡迎下次再來的幾率則佔了百分之八九十。已經確定了自己成績的韓岡,陪著慕容武來看一看結果,只能算是盡盡人事而已。既然是師兄弟,當然要多加親近。至於嫉妒什麼的,韓岡卻不會在意。

  韓岡和慕容武向著南薰門內的國子監行去,越靠近國子監,街上的行人就越多。到了國子監外的禮部試放榜處時,那裡早已是人山人海。韓岡聽說過,歷年禮部試放榜,有三更天開始,就跑過來坐守的士子。人數還不少,都想第一個看到自己的名字。五千名士子引頸而望,加上更多的準備來捉女婿的官員商人和富戶,國子監門前的二十多步寬的大街,被車馬行人堵得水洩不通。

  「這下怎麼進去?!」慕容武有些發楞,就算是上元燈會,似乎也沒有這般擁擠的人群。比起前日應考時,堵在門前的人數猶要多上一兩倍。

  「官人,這裡讓小人來!」

  跟在韓岡和慕容武身後,兩名膀大腰圓的壯漢站了出來。

  這是王韶知道韓岡要去陪人看榜後,特意下令讓他們跟著韓岡一起去。皆是從熙河軍中被王韶招攬下來,都有把子氣力,從人群中擠過,就像戰車碾過草原,風行草偃,擋在前面的,無論是士子還是其他人等,全都被硬生生的擠開。

  有人被擠到一邊後,轉身就要怒斥,但一看到兩名壯漢身上穿的紅色號衣,便立刻住了嘴——宰執家的僕人,尤其是拿著一份官家俸祿的元隨,都是有規定制服的。在宰執們上朝事,被這些身穿紅衣的元隨護衛著,國之重鼎的氣派便出來了。

  下了馬,一路順利的來到黃榜下。五大張黃色的榜單貼在牆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貫,佔據了大部分的紙面空間。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禮部試頭名——也就是省元的名諱——邵剛。

  韓岡對這個名字印象不深。不過去年臘月見過面的餘中排在第三。

  至於韓岡本人,早就知道了結果,排在了第一百五十七位,在禮部試取中的四百零八人中,排在中前部的位置上。在榜單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名字之後,心神祇是微動,就幫著慕容武找起了他的名字。

  至於慕容武,他早已經從頭開始,在四百零八人中,尋找著自己名字。只是他越看臉色越白,一個個姓名過去,都是不見慕容二字。

  心慌意亂之中,突然衣袖一重,韓岡一扯他,「中了。」

  「我知道玉昆你中了!」慕容武不快的沖了一句,沒理會韓岡。韓岡得中的消息,慕容武來找韓岡時就聽說了,方才也看到了韓岡的名字,可現在是要找自己名字!

  「我說思文兄你中了!」韓岡提聲說著。

  「玉昆,別戲弄愚兄了,根本就沒看到啊。」慕容武的視線黏在了榜單上,卻還是沒找到自己的姓名。

  韓岡無奈的一指前方,提點著:「從後面開始看。」

  最後一頁榜單,倒數第一的姓孫,不過不叫孫山,而是叫做孫中。至於倒數第二個,就是慕容武。

  簡簡單單但三個字,慕容武看了一遍,兩遍,揉了揉眼睛之後,又看了第三遍。

  沒錯,就是『慕容武』三個字。

  「啊!」他一聲大叫,「當真中了!」

  這一聲喝,頓時驚動了四周十丈之內的閒雜人等。如同一塊鮮肉,拋進了狼群,幾十人一下一擁而上。

  韓岡見勢不妙,疾退數步,任由成了眾矢之的的慕容武被淹沒在人海中。

  慕容武不過三十出頭,有著北方人的高大身材,加上為官多年,看起來氣度也不差。這樣的進士在四百人中也不多見。幾十雙飢渴的眼神盯著慕容武,彷彿久曠之身的寡婦看著赤裸著身子的精壯漢子。

  一個僕役搶先喊了起來:「小人主人家的二小娘子,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溫柔賢淑,德才兼備,正要招個可人意的郎君!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周圍一起投以鄙視的目光,這時候說這些廢話作甚。一個富商模樣的胖子將手一張,五根粗短的手指晾在慕容武面前:「我家女兒有嫁妝五千貫!」

  同樣鄙視的目光改向那名富商投去。捉女婿,進士是先決條件。在這之後,就要看年歲和長相了。兩樣都不行,陪嫁那就是千貫的最低價。再往上,五千貫則是平均數,提供給普通水準的進士。至於慕容武這樣一看就是年輕有為的官人,可是五千貫就能拿得下?!

  「我家女兒有八千貫陪嫁!」一名瘦削的鄉紳喊著價碼。

  另一名腰纏金玉、最為貴重的菱花龜背竹紋蜀錦都穿在身上的商人,也摻了進來,「八千貫,在東明縣還有五十畝水澆地的脂粉田!」

  「一萬貫,在陳留有個莊子,十五頃地!」

  喊出最高價的士紳看起來更加有氣派。穿著看似普通,但腰間的黑帶其實是豬婆龍皮,身上的青袍更是貢絹。只要稍有見識,就知道這是一戶跟皇親脫不了干係的人家。

  在喊價的過程中,慕容武被拉拉扯扯,頭上的帽子也掉了。見著勢頭不妙,連忙扯著嗓子連聲叫道,「家有糟糠!家有糟糠!」

  此話一出口,人群剎那間就靜了下來。接著便是卷堂大散,剛才還爭得熱火朝天的人們,這時各自搖頭四散開去。

  方纔喊出一萬貫的士紳正好經過韓岡身邊,方才也是看著他跟慕容武站在一起,不免多問了一句,「不知官人可考中了進士?」

  韓岡反問:「你看我像中進士的樣子嗎?」

  士紳從頭到腳打量了韓岡一番,相貌和年紀都不差,只是甯寧定定的表情,的確不似考中進士後應有的樣子。搖了搖頭,便棄了韓岡而去。

  「玉昆,何苦戲弄人。」對於方才韓岡站幹岸的行為有忿於心,慕容武質問著他,只想著讓韓岡也來嘗一嘗差點被人擠死的感覺。

  「小弟說謊了嗎?」韓岡反問,「誰讓他不會看人。」

  「噫,中了!中了!」

  一聲尖叫打斷了韓岡和慕容武的對話。一個花白鬍子、差不多有五十歲的老貢生拍著手,大叫了兩聲,然後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這副場景,東京人已是見怪不怪。熬了幾十年,終於熬出一個進士,瘋了的貢生都是有的。

  嘩的一聲,一下湧上來一群人。潑水的潑水,打扇的打扇,還有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聽了身前主人的吩咐,往掌心吐了兩口唾沫,搓了一搓,就對著老貢生的人中死命一掐。

  對陣下藥,老貢生隨即悠悠醒來。

  壯漢的主人走上前,是個四十多歲的商人。他在老貢生身邊蹲下:「官人,可是中了?」

  「三百零四位的范庸就是學生。」名次排行,老貢生是至死不忘,就算是剛從昏迷中醒來,照樣一口報出。

  「是否婚配?」那商人又立刻追問了一句。此話一出,周圍頓時鼓噪起來。有些人想擁上前。但卻被跟著商人的幾個壯得像頭牛的伴當,死死的攔住。

  「沒有。」范庸搖頭哀歎,老淚縱橫,「求學四十年,無所成就。父母不收,昆弟棄我,哪還有人願與我結親。」

  「沒有就好!」商人更不多話,一招手,幾個壯漢立刻回頭來,橫拖豎拽的將范庸架進了馬車中,轉眼就衝出了人群。來去如風,這綁架的手段顯然是行家裡手。

  「不愧是榜下捉婿。」見著馬車載著范庸轉瞬去遠,韓岡嘖嘖稱歎。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3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7章 觀婿黃榜下(下)

  這就是進士!

  能引得天下人為之瘋狂的資格。

  天下文官之中,只有十分之一是進士。一個進士出身,便是日後高官顯官的基礎。為了家族著想,稍微富裕一點的大戶人家,都會想著一個進士女婿來支撐門面。而有了進士女婿,日後家中子侄被帶契著,一族裡的稅賦勞役都能打個折扣。

  而且百多年來,大宋上下都一直在宣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成年累月的洗腦,一榜進士所受到的尊敬,更是遠遠超過他們真實的能力。

  無論是現實利益,還是宣傳的功勞,都讓進士成了官宦富戶嘴裡爭搶不休的肉骨頭。而來自真宗皇帝親筆的詩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便成了真實不虛的現實。

  看著五十多的老頭子,竟然一樣被搶婚,慕容武不由長吟:「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韓岡一聲笑,笑這世情,都是功利使然。當年唐太宗完善科舉制度,曾有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這裡的彀,就是作陷阱解。不過那時候,進士人數稀少,在官場上還要與門閥世族相爭。而到了宋代,科舉制度則是登峰造極,天子大肆提倡文事,天下才士有了晉身之階,皆去苦讀六經,當然沒有心思去想著造反之事。

  再比如省試取中後,殿試便不再黜落考生,使得恩歸上而怨不歸上;就算中不了進士,還有特奏名、免解,等一系列將士人招入體制內的手法;災異之後,又籍災民中之精壯為兵。在維持國內統治的手段上,大宋已經超越了此前所有的朝代。

  而為此而付出的代價,就是現在趙頊、王安石耽思竭慮、不顧一切的推行新法的緣由。

  韓岡沒有再多想。世風崇文,對國家來說是有利有弊,如今弊端越來越明顯。但一直以來,武夫對文人顧忌,給他幫助甚大,自己能安然無恙撐過最早的困境,就是靠了士子這個身份。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的事,韓岡不會做。

  「恭喜思文兄高中,不如找個地方去慶賀一番。」

  終於通過了禮部試,進士頭銜已經九成九的落到手中,慕容武心情大好,開懷大笑著:「當然要去狀元樓!」

  「也好,就去狀元樓。」韓岡點頭同意,也算是討個好口彩。

  從國子監往狀元樓去的道路有不少條。而其中最近的一條,是不從來路回去,而是繼續向東,繞過大相國寺,再有一段便是狀元樓了。

  時近正午,榜前的人群依然擁擠不堪。榜單之下,時不時的都能聽到一聲『我中了』的大叫,然後那名得中的貢生,就像臭肉一般,被一群蒼蠅圍上。一如方才慕容武的遭遇。

  推開混亂中的人群,韓岡、慕容武翻身上馬。向西行不到百步,就到了路口。前面就是大相國寺,正要過街,就看到一輛馬車打橫裡過來,馬車周圍十幾個家丁騎著馬護衛著,都是穿著王韶借來的兩名元隨同樣的紅色袍服,好不威風。

  「不知是哪家的宰執?」慕容武問著韓岡。

  韓岡搖搖頭,他也不清楚是哪一家。不過,他知道該怎麼做。打了個招呼,與慕容武一起勒停了馬,等著這輛馬車過去。

  宰相家、執政家的女眷,都有封號在身,乃是外命婦。不是郡夫人,就是國夫人。人數稀少,論起品級還在韓岡之上,自然要保持禮數,讓上一讓。

  而低一等的縣君、郡君,則就很常見了。郡君,雜學士、團練使以上的官員,他們的妻、母可以蔭封。縣君在東京城中則更是爛大街,相當於從六品郎中一級的文武官員的母親、妻室就可蔭封。

  比如韓岡,他已經是從七品的國子監博士,中進士後,平級轉遷為有出身官員才能擔任的太常博士。之後再升三階,過了正七品這道關口,就夠資格上書為妻子請封了。至於他家的老娘韓阿李,則是因韓岡之功特旨恩授,早已是縣太君了。

  「哎呦,這不是姑爺嗎!?」

  橫過路口是,那輛馬車隊伍中忽然有人叫了一聲,車馬齊齊停步,靠到了路邊上。從車廂裡面鑽出來一個小丫鬟,衝著韓岡這邊招著手。

  好了,這下韓岡和慕容武都知道了是誰家的人了,也知道是誰人坐在裡面:能得十幾名元隨環伺,韓岡的未婚妻當然不夠資格,只可能是韓岡的泰水、岳母、丈母娘——受封吳國夫人的吳氏。

  韓岡跳下馬,走到馬車近前,對車廂裡面拱手行禮:「小婿拜見岳母。」

  雖然還沒有正式成親,但該走的程序都走過了,只差最後一項了。對方『姑爺』都喊了,韓岡稱呼一聲岳母也是理所當然。

  「賢婿可是看榜歸來?」吳氏的聲音從車廂裡傳了出來。

  「正是。」韓岡側了側身子,示意身後的慕容武上來:「這位慕容思文兄,是小婿在子厚先生門下的同窗學友,原是鳳翔府天興縣主簿,今科與小婿一同參加了鎖廳試和禮部試,今日約好了一起來看榜。亦是高中。」

  「恭喜慕容主簿得中。」

  「不敢,僥倖而已。」慕容武連忙上前,恭恭敬敬的向車中行禮,心中亦是暗喜,跟在韓岡身邊,果然好處多多。「在下慕容武,拜見吳國夫人。」

  「賢婿和這位慕容主簿,可是要去酒樓慶賀?」

  吳氏一手處理王家內外事,看事情當然也准,猜得是一點沒錯。韓岡點頭道:「正是要去狀元樓慶賀一番。」

  「狀元樓……這意頭的確是好。去狀元樓要經過大相國寺,老身今天正好也要去大相國寺上香還願,賢婿若不嫌老婆子絮叨,不如陪著老身走一段。」

  自來丈母娘最為麻煩,韓岡當然不願意陪著走。只是岳母的命令,他也不便推脫,總不能說自己嫌麻煩。而且韓岡從被風捲起一角的車簾中,隱隱約約的看到車廂內,除了吳氏和方才跳出車廂來的丫鬟以外,還有一人靜靜地坐著。

  「長輩有命,豈能相違,小婿自是隨行一程。」

  說著,他便回身上馬,跟在馬車邊上。慕容武知情識趣,稍稍拖後半步。

  當年韓岡兩次上京,吳氏都沒有與他打過照面。而去年臘月時,韓岡與女兒定親的時候,上門的是作為男方的王韶,韓岡本人不可能到場。但從丈夫和兒子嘴裡聽到的韓岡,已經讓她點頭了。現在很快又是進士了,當然沒有什麼不滿意?只是能親眼看一看人物模樣,再說幾句話,則是會更加安心。

  路邊的這番巧遇,就是讓吳氏放下心來。相貌上足以配得上自家女兒,說話、行事看著也順眼。本來因為韓岡推脫過婚事,吳氏還擔心他有些由於是貧寒門第出身,因自卑而來的傲氣,現在看來卻完全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

  至於韓岡未婚先有子,女兒剛嫁過去就要給人當娘,那是如今常有的事,吳氏雖然有些抱怨,但想想世間的風氣,也沒有什麼好放在心上的。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吳氏看韓岡看順了眼,一路說了幾句,就越發覺得韓岡的確比大女婿吳安持要強出了許多。且不說日後的前途,就是說起話來,不卑不亢卻又能保持一份恭謹及謙和的韓岡,也比吳安持討人喜歡。

  至於日後會不會因為政治上的爭鬥,也跟自家生分了,那就要看運氣。但在吳氏想來,韓岡別無背景,可不是有著樞密使父親的大女婿,不依靠做宰相的岳父,還能依靠誰?王韶?……那可是外人!

  走了一路,到了大相國寺的正門牌坊前。韓岡並沒有繼續送吳氏進去,而是直接告辭——車子進不了大相國寺中,車中人當然要下來,而在婚前,韓岡不便與王旖見面——吳氏知道女兒在車廂裡的事,被韓岡知道了。

  如果是討人嫌的,吳氏當是要罵一句賊眼尖利,偷窺車中。但看對了眼的韓岡如此做來,吳氏就對女兒讚著:「韓岡知禮守節,行事又正,不阿諛奉承,當真難得。二姐,這樣的夫婿,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娘……」幃帽之下,王旖一下羞紅了臉。

  被母親強拉著出來上香還願,竟然很巧合的碰上了自家的未婚夫婿。這樣的巧合,其實每個女孩子都會喜歡。未婚夫婿被父母誇讚,更是讓人高興。

  只是王旖她卻又希望韓岡能在告辭時多一點猶豫和戀戀不捨,既然知道自己就在車中,為何能離開的如此輕鬆?

  隔著幃帽上垂下來的薄紗,望著騎著馬遠去的背影,王旖的心中就不免平添了幾分怨懟。

  『為何不能再回頭看上一眼?』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4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8章 諸士孰為佳(上)

  熙寧六年三月初六,乃是禮部試舉人參加殿試的日子。

  位於宮城東南的集英殿,這時早已經打掃乾淨。四百零八張桌案在大殿的東西兩端排得整整齊齊,只留下殿中央空著,以供考生們進來之後叩拜天子之用。

  在每一張桌案的左上角,與禮部試一樣,都貼了著有姓名籍貫的紙條,以防考生混作一團,失了朝廷體面。

  按照多少年來的慣例,殿試貢生們的座位排列順序,都是照著他們在禮部試上的名次來的。離著天子越近,這名次就越高,離得越遠,自然名次就越低。

  李舜舉拿著名單,一個個對照著桌上的姓名籍貫。從東頭最近陛前的禮部試頭名邵剛,一直查驗到位於大殿東南、西南兩個角落裡的慕容武和孫中。

  雖然昨日已經有小黃門對照過兩遍,李舜舉自己都照過了一遍,但李舜舉一向知道宮廷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既然剛生下來的健健康康的皇子,第二天就能暴斃,從仁宗皇帝開始,宮中多少年來只見公主,生下來的皇子卻一個都養不活;那麼昨天佈置好的一切,今天起來全變了個樣子,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不再一次親眼對上一邊,他怎麼可能放心得下來?

  用了小半個時辰,提著燈籠,將每一個桌案都對照過,李舜舉最後站在大殿門口,鬆了口氣,點了點頭。一切就緒,全都已經準備好,就等著天子和考生們來了。

  ………………

  這時候,才不過是卯時初。

  天色還是黑沉沉的,尚能看見天上的成千上萬的繁星。但就是這個時間,韓岡與所有的士子都已經來到了皇城外的左掖門處。

  今天是最後一道關口,只有順利通過了,才能夠得到進士的資格。但左掖門前的氣氛,卻是比當日國子監前要輕鬆許多。每個人都知道,今天只要不犯蠢事,進士已經穩拿穩了。

  貢生們小聲談笑著,等著宮門打開。但也有人凝神靜氣,不與他人多言語。

  「這些人多半是爭狀元的。」慕容武低聲對韓岡說著。

  韓岡點了點頭。禮部試中高高在上的余中、邵剛,都在這些神情嚴肅的士子之中。

  不過韓岡認識的另外一個準備爭奪狀元的貢生,卻沒有學著邵剛和餘中,而是擠了過來,「玉昆兄,原來你已經到了!」

  韓岡臉上浮起了應酬式的微笑:「不意致遠兄也到了!」

  韓岡認識葉濤。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國子監門前,就是放聲大笑的那群人中一個,看起來各個自信非凡。可當時葉濤身邊聚集的那些個士子足足有十五六個,今天卻是只有葉濤他單獨一人到場。

  第二次見到葉濤,則是在兩天前,應邀赴王雱邀請,在狀元樓上,由王雱親自向韓岡介紹的,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讓親戚之間互相見個面。

  這才是最讓人驚訝的。

  韓岡跟葉濤現在算是姻親——儘管中間隔了一層——韓岡與王安石的女兒結了親,而葉濤則是韓岡岳父的親兄弟,也就是王安國前兩天剛剛招來的女婿。

  葉濤的文章寫得很好,但韓岡並不喜歡他。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葉濤的說話,一直帶著居高臨下的味道,為自己的文采而驕傲。傲王侯,慢公卿,這是真正的士人所為。但傲慢到自己頭上,韓岡的氣量雖不差,不至於因此而動怒,但要讓他貼上臉去迎合,卻也是休想。只是在表面上,他的應酬還是到家的。

  王雱並不是鈍感的人,前日宴會後,便問著韓岡對葉濤的看法。

  韓岡搖搖頭,回了一句:「無他,只是今日乃有子遲之問。」

  子遲,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賢人中的樊須。在論語中他曾向孔子問何為『知』,而孔子的回答是『敬鬼神而遠之』。

  自家親戚,打臉不好,我乾脆離你遠一點好了。

  王雱先是撲哧一笑,而後便是搖頭一歎,「其實葉致遠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性格使然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不帶他來見玉昆了。」

  韓岡不欲於葉濤打交道,到了的時候見到他在前面,卻留在後面不上去打招呼。但葉濤眼尖,不知怎麼看到了韓岡,就擠了過來,打過招呼,便道:「小弟在前面隔得甚遠,現在才看見玉昆兄,還望勿怪!」

  韓岡臉上浮起了真摯的笑容,「不敢。韓岡也是眼拙,沒有看到致遠兄。」

  兩人哈哈哈的互道著沒關係,然後交換著天氣之類的寒暄話語。

  韓岡壓著心頭的不耐,沉下心來應付著葉濤,這時候,幾聲鐘響從宮中傳出,宮門終於開了。

  當值的閣門使走了出來。

  不用他多話,考生們按著名次先後,立刻排起隊來。前日太常禮院的禮官,已經向這四百零八位貢生們教導了進宮面聖時改有的禮節,沒有哪人敢於錯上半點。

  葉濤連忙擠回去,他禮部試的名次很靠前,比起一百五十七名的韓岡要強得多。韓岡冷淡的看著他的背影一眼,在自己的位置站定,不再去想這只煩人的蒼蠅。而慕容武,此時早就回到了最後面。

  從左掖門進了宮中,考生們被閣門使領著直趨集英殿。周圍有上四軍的士兵護衛監視。旁邊還有監察禦史盯著,沒有人敢於做出任何失禮的行為,也不敢抬頭張望。各自看著腳下的路,盯著前面人的腳後跟,向前疾步走著。

  一路了殿上,宮廷韶樂從集英殿中迴響。天子還未到,但今科的考官已經都在殿中等候。

  韓岡作為四百零八人中唯一的朝官,卻還是第一次來到宮殿之中。雖然低垂著眼,裝出一副謹守禮儀的模樣,卻也不忘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周圍的佈置。

  尋常而已。

  殿中陳設的器物,裝飾的布幔,樑柱的油漆和彩繪,都已是老舊。根本比不上有著無數善男信女捐獻的大相國寺、開寶寺等大叢林的主殿。

  也只有規模,算是勉強讓人不會小覷了皇家的體面。儘管集英殿只是諸殿之中,規模排在後面的殿閣,但二十多丈的寬度,十餘丈的進深,還是讓每一個貢生心中震撼不已。也就是韓岡眼界高,見得多,沒放在心上。

  兩排有數人合抱粗細的樑柱,在大殿內,隔出了東西兩廂。兩廂之中,排滿了桌案。桌案都是舊的,跟國子監差不多。而且桌案都不高,只有一尺多,不到兩尺的樣子。給考生們準備的是蒲團,而不是馬紮或是杌子。

  『這是要跪坐啊!』韓岡先是暗罵了一句,又慶倖自己幸好已經習慣了,不然可是要出醜。

  在考官們的監督,四百零八名貢生們在集英殿中央排好了方陣,打頭的三人是在禮部試排名最前的三個。

  幾聲淨鞭響過,樂聲止歇。在禮官的叱令下,所有的考官和考生,無一例外的都跪拜了下去,靜靜的等著天子的到來。

  寂靜的大殿中,韓岡低著頭,研究著大殿地面上作為鋪墊的磚石。雖然是燒製出來的磚石,卻是泛著幽暗的金屬光澤,也難怪外界傳言說,宮中使用金磚鋪地。

  如果是漢代,殿上都是鋪著地板,進殿要拖鞋。但到了南北朝之後,周時的禮節就已經開始變了。到了現在,已經可以穿著靴子走在大殿上。

  連串的腳步聲終於從前方傳來。

  並不吵鬧,很整齊,靜悄悄的響起,又靜悄悄的結束。

  然後禮官的又吊著嗓子半吟半唱的發號施令。

  三跪九叩。

  向著當今的大宋天子,統禦億萬兆民的皇帝,叩拜下去。

  一拜一起之間,都能看著殿上的人物。但隔著有些遠了,光線又很昏暗,看不請坐在禦榻上的趙頊是個什麼模樣,只是站在陛前,一開始並沒有出現的一個高大聲影讓韓岡很熟悉。

  是他的岳父王安石。

  看起來王安石是跟著天子在殿後等待,然後與天子一起出來。不僅僅是王安石,還有兩人也在列。不出意外,應該是參知政事的王珪和馮京。

  一連串事先已經被禮官傳授的禮儀之後,考生們終於可以落座。在內侍們的引導下,一盞茶的功夫,就已經各自就位。

  然後今次的考題題目便出來了。

  『古之明王,求賢而聽之,擇善而使之。法不足以有行也,改之而已;人不足與有明也,作之而已……以守位則安,以理財則富,以禁過則聽,以討罪則服,以交鬼神則饗,以來蠻夷則格,以上治則日月星辰得其序,以下治則鳥獸草木得其性……朕夙興夜寐,心庶幾焉,而未知所以為此之方。子大夫其各以所聞,為朕言之……朕即位於茲七年,行義政事之失,加於天下多矣。往者或不可救,來者尚可圖也。以所見言之毋隱。』

  果不其然,別看今次皇帝親自出的考題洋洋灑灑數百字,本質上就是一句話:地方上的行政闕失,可以放膽直言。

  這就是策問。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5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8章 諸士孰為佳(中)

  策問。

  考驗是進士的眼界、見識、才學,以及文筆。另外在文字上,對於建言輕重程度的把握,也很關鍵。換個簡單明瞭的說法,就是要會揣摩聖意,文章需要深刻透徹,但不能說出過重的話,否則就會變成一個悲劇——現在站在陛前的王安石,就是現成的反面教材:

  王安石慶曆二年參加科舉,就是在殿試的考卷上,寫下了『「孺子其朋』這四個字。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竟然把周公教訓周成王的語句寫進試卷中,來教訓已經做了二十年天子的仁宗皇帝。自然不會有好結果。仁宗皇帝親筆一劃,到手的狀元飛了去,只得到了第四名。

  有了前車之鑒,後來的士子都已學著不再去犯這等蠢事。天子讓你暢所直言,卻也不能當真直言無忌。想噴皇帝一臉口水,博個直名,等拿到進士頭銜再說不遲。

  韓岡自然也不會去犯。看到今次的考題,他已經完全放下心來。

  此前對殿試考題的揣測,在大方向並沒有錯,把握得很準。而天子的心意,通過王韶、王雱這兩位重臣和近臣,韓岡已經有了深入的瞭解。對此作出的應對,是顯而易見的充分而完備。

  在禮部試結束之後,為了準備殿試,韓岡已經作了八篇的模擬作文,針對預計到的可能情況,作了不同方面的論述。其中有一篇正好跟今次的題目相吻合,而其他幾篇,也都有可以用來參考和借用的詞句。韓岡要做的,就是將之默寫下來,稍加修改而已。

  韓岡胸有成竹的振筆疾書,草稿紙上,轉眼就出現了一行行墨蹟淋漓的小字。

  下筆暢快如此,實是平日作文時難得一見的情況。乃是準備已久的文章,自家修改多次,又經過王韶的修訂,書寫起來自然不會有半分滯礙。可即便如此順利,韓岡也沒有去爭奪前幾名的想法。

  天下聰明人數不勝數,能從百萬士子中殺出來的集英殿上這四百餘人,眼光長遠的也所在多有。韓岡很清楚,不僅僅是自己能猜測得出今次的考題。四百零八人中,至少有十分之一能事先推斷得出同樣的答案。至少葉濤,王安國或者是王雱,都不會忘了跟他提上一句。

  但韓岡很安心,只要注意不要將大宋歷代天子的名諱帶出來,就不會有失敗的危險。進士已經到了手中,區區名次而已,何須他孜孜以求。

  趙頊在殿中慢慢走著,只有王安石和李舜舉跟在身後。

  見到天子過來,考試中的貢生要起來行禮的時候,便會被趙頊所阻止。他是來看考生應考的,不是來打擾考試的。

  趙頊的視線在一份份卷子上掠過,只要上面有讓他眼前一亮的詞句,趙頊就會稍稍停步,記下這一個考生的姓名。

  從前到後,又從後走到前,在考桌前後的空隙中,天子、宰相悄無聲息的踱著步子。

  趙頊又一次停下了腳步,前面正在奮筆疾書的貢生很是年輕,但他寫好的那部分文章,卻是能讓天子為他駐足。趙頊在他身後看了良久,別的故且不論,單是滿篇華彩的文字就很讓他很是喜歡。

  留意了一下籍貫和姓名。

  龍泉葉濤。

  趙頊默默念了兩遍,這個名字,他將之記了下了。

  重新起步。趙頊又向後走了兩排,只是這幾十名考生中,再沒有像葉濤一樣讓他眼前一亮的,但他還是停步了。並不是為了方才經過的那些個考生。

  就在趙頊的左手邊,有一名貢生,在蒲團上跪坐得筆直。眼神專注於紙筆之上,肩張背挺,身形氣質看著就不同於其他的士子。

  趙頊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宰相,王安石明白他的意思,點頭回應,輕聲道,「就是韓岡。」

  這個就是韓岡!

  雖然是跪坐著,但他的身形氣度,在周圍的一圈士子中依然是如鶴立雞群一般。從側後方看去,只能看到寬闊的肩膀,還有挺直的鼻樑,另外就是展在桌案上的試卷。

  雄壯的身材,端正的書法,坐在集英殿上的韓岡,在趙頊眼中,的確是個文武雙全的模樣。

  對於韓岡的形象,趙頊滿意的點了點頭。看著他一直渴求一見的臣子,正心無旁騖的筆走龍蛇。

  韓岡在貢院中一直拖到最後才交卷的事,趙頊也聽說了。明白韓岡並非是七步成詩、落筆如江河的捷才,而是喜歡深思熟慮、揣摩再三的士子。現在寫起來如此順暢,當是靈感來了。趙頊也經歷過這等文思如泉湧的時候,此時若是被打擾到,斷掉的思路多半就接不下去了。

  趙頊不想打擾到韓岡的行文,只準備看上兩眼,就打算離開。但視線落到試卷上,兩腳便邁不開了。一直站了好一陣子,從頭到尾的將已經完成的部分看了兩遍,才慢慢的又點了點頭,回頭對王安石低聲說著:「果然不錯。」

  王安石在後面也看到了韓岡的文章,卻是在搖頭:「文字尚有待琢磨。」

  殿試的交卷速度,要比禮部試快上一點,不管怎麼說,也沒人敢讓天子等到三更之後。

  今次殿試,開始的早,結束的也早。

  到了午後時分,天子已經轉回到後殿休息,而最後一名考生,也終於交上來自己的試卷。

  接下來,就是批改的工作了。

  以曾布、呂惠卿為首的知貢舉的那批考官,並沒有出現在殿試上,而是由趙頊另外任命一批官員,擔任考官——詳定官、編排官、彌封官。

  殿試審核之制,與禮部試差不多一樣,僅僅稍有區別。

  應考舉人交卷之後,先交付編排官,去掉卷首姓名籍貫,改以字號數字來排列。然後給彌封官,指揮三館書吏謄抄、比較。接下來,交付考官定等,再次彌封後,交送覆考官再定等。前後定等完畢,最後交送詳定官啟封對照考官和覆考評判的異同。詳定官最後確定下名次,將試卷謄本重新繳還給編排官,揭開籍貫姓名,與本卷中的字號對應,將確定下來的名次,呈遞給天子。

  ——到了這一步,基本上就是禮部試的翻版,大同小異。但接下來就不同了,因為評判出來的結果要交給天子審核。這一事,就會改變進士們最後的排名。

  到了快入夜的時候,趙頊給殿中等候結果的考生們賜了酒食。聽著前殿的謝恩之聲,今科進士名次的榜單,連同考生們的試卷正本,一起呈到了趙頊的面前。

  余中、朱服、邵剛。

  這三人是考官們定下的前三名。

  趙頊將三人的試卷找了出來,文字和內容都算是出類拔萃,這個排序並沒有問題。

  接下來,趙頊看著後面的名單,一直看到了二三十位,也沒有看到他方才關注的兩個舉人的名字。著意找了下葉濤,竟然被放在了第五十六名,歸屬第三等。再看看韓岡,則更慘一點,卻是第三百八十四名,排在第五等,幾乎是最末了。

  看著自己看中的貢生,竟然被放到了如此之後,趙頊只覺得自己的眼光被侮辱了,心頭便多了幾分不快。

  讓李舜舉在一摞四百張的卷子中,找出兩人的考卷,趙頊便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葉濤的文章很好。趙頊方才就是因此而停步良久。只是現在看起來,內涵的確是顯得空洞了一點,沒有說到多少實在的東西。所以被置於第三等,這不算考官的錯。可趙頊又讀了兩遍試卷上的的文章,感覺仍是很喜歡,直接用硃筆抹去了試卷一角上的『五十六』,改寫了個『九』上去,將之提到了前十名中。

  相對於葉濤,韓岡的情況就正好相反。文采只能算是中平——不過比起前日趙頊特地要來的韓岡在禮部試上所寫的史論,還是要強上一些——但每一個段落,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緊緊扣著題目。

  新法推行幾年來的施政利弊,尤其是在陝西一地推行情況的論述和評價,可以說是一針見血。與對黨項和吐蕃的戰事緊密相連。沒有哪一位陝西來的貢生,能有韓岡這等深刻的手筆。也沒有一個來自於其他地區的考生,能對他們所瞭解的當地情弊,說得如韓岡一般通透。

  趙頊明白,韓岡畢竟不同於其他考生。參加過橫山攻略,參加過咸陽平叛,並且是從頭到尾的經歷了河湟開邊的一切艱難困苦,更是樞密副使王韶,在熙河路上最為重要的助手。經歷之豐,在他這個年紀,當世已是無人能及。

  站立的角度不同,看事的眼光不同,行事的經歷也不同。趙頊看著韓岡的這份卷子,感覺著完全不同於其他士子的文字,哪裡是考卷,分明就是一份來自於陝西邊地重臣的奏疏。

  平實、直觀,讓天子看到施政上的弊病,同時給出的意見又能讓朝堂很容易的作出相應的解決方案。

  這樣的奏疏,也只有精於政事的名臣才能寫得出來。

  趙頊平日裡也喜歡翻看舊時名臣的奏章,韓岡今次的策問,比起那些名臣,也只是在文字上有所欠缺而已。

  所以韓岡的名次才被評得這麼低。類似於奏疏的風格太過於特別,當然不會受考官們所喜。但趙頊不同,他所處的位置,讓他與考官們看人看事的角度就不會相同。

  他們不喜歡韓岡的這篇策問,但趙頊就十分喜歡。

  所以,韓岡的這個三百八十四名,就只有讓排在前面一位的慕容武降下來填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6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8章 諸士孰為佳(下)

  只是該給韓岡什麼名次比較好?

  狀元是不可能的!

  依故事,有官身者不得為狀元。

  趙頊側頭看了一下王安石。他的這位宰相當年所在的慶曆二年壬午科這一榜上,一開始被排在第四位的楊寘,之所以能當狀元。第一,是因為頭名的王安石犯了仁宗的忌諱;第二,就是排在第二位和第三位的王珪和韓絳,當時都有官身。所以楊寘一路上攀,佔了狀元郎的位置。

  榜眼……

  趙頊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韓岡在詩賦上的欠缺,一直關注他的趙頊哪能不清楚。若是當真把他提到第二第三名的位置上,必然成為眾矢之的。那時候,不但有失趙頊獎譽韓岡的初衷,讓韓岡蒙受不必要的攻擊和嘲諷;更重要的,也會讓世人小覷了天子提拔人的眼光。

  集英殿中,靜如子夜,貢生們無人敢於竊竊私語,而考官們更在耐心的等著天子的評判。思量再三,趙頊終於提起硃筆,在韓岡的卷子上寫了下去。先是一橫,然後是一豎。

  十。

  第十名。

  趙頊給了韓岡這個名次,不會惹得太多嫉妒,也足以體現了他對韓岡的重視。原本被排在第五等的卷子,現在被提到了第二等中來,想必韓岡本人也不至於會得寸進尺,心生怨懟。

  而且發榜之後,一甲中的二十人的卷子都會被公開,示以評判的公正。以韓岡卷子的水平,給他一個言之有物的評價,放在第十名上,世人也無話可說,絕對當得起。

  可他看了看葉濤的文章,又對比了一下韓岡的文章,再一次猶豫了起來。

  一個文字好,一個內容佳,但都是因為瘸了一條腿,所以比不上前面的八人。不過在各自的強項上卻皆是出類拔萃,第九第十也絕對當得起。就是兩篇文章之間,孰優孰劣,則讓人還要計較一番。

  前前後後比較了一遍,葉濤的文章畢竟只是文字好而已,而韓岡更加切題。更何況選的是能治國理民的進士,又不是在挑選詞臣。最後一刻,趙頊堅定想法,提起硃筆,勾去了葉濤的九,改成了十。又勾去韓岡的十,改成了九。

  最後一次看了看交換了名次的兩張卷子,韓岡並沒有問題,就是對葉濤未免就有點虧欠了。

  『記著他好了。』趙頊想著,過去虧欠韓岡的更多。

  將韓岡、葉濤兩人提了上來,趙頊就沒有心思再看其他人的卷子。已經入夜了,下面還要唱名,耽擱到三更天也不好。

  不用再去徵求考官們的意見,也不覺得有必要現在讓人再重新謄抄一遍,趙頊直接將修改後的名單讓李舜舉遞給下面的王安石。

  為一甲中人唱名的工作,依例要由宰相來完成。

  頭三名,為第一等。

  第四名到第二十名,為第二等。

  以上二等同屬一甲,為進士及第。

  第三等為二甲,進士出身。

  至於第四、第五等,則是三甲,同進士出身。

  王安石接過名單,只一瞥,就看到了被硃筆修改的地方,手不由自主的就是一顫。

  第九,韓岡;第十,葉濤。

  韓岡和葉濤,一個是他未來的女婿,一個是給他未來的侄女婿。

  這個名次一旦公佈,可就要掀起軒然大波來了。

  對於這兩人,王安石自問瞭解得很清楚。

  一個是軍政兩面皆有長才,性命道理也有自己的一番認識,卻是不擅文辭,與詩賦無緣;另一個則是文多質少,詩詞文章可算得上是出色,可對朝政尚未有太多的瞭解。

  優點顯而易見,可缺點則更為明顯,他們兩人怎麼能排到這麼高的名次上去?

  王安石皺著眉頭,狐疑的抬頭望向趙頊。

  趙頊知道王安石為什麼猶豫,但他並不在意。

  這樣的修改並不算什麼。既然是殿試,最高的評審官就是天子一人。別說第九、第十,就是狀元、榜眼,也是趙頊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說誰是狀元,誰就是狀元!

  上一科,也就是熙寧三年的殿試,狀元葉祖洽便是由趙頊欽定。葉祖洽的卷子初考在第三等,覆考在第五等,但到了趙頊面前,直接讓宰相陳升之當庭宣讀,就這麼給提拔成了狀元郎。

  『祖宗多因循苟簡之政,陛下即革而新之』,葉祖洽在卷子上寫下的這一句,在考試官、副考官眼裡,根本是讓人噁心的阿諛奉承,可趙頊就是喜歡。皇帝要讓人知道他對新法的支持有多深,便刻意將說的好話最為中聽的葉祖洽提拔了上來。

  天子是這樣的性子,王安石很明白,韓岡、葉濤沒有被提到前三名已經是趙頊慎重考慮過了的結果。

  但他還是不得不說話,上前半步,「陛下……」

  趙頊抬手攔住了王安石的諫言,「為國掄才,與他事無關。又是朕自己挑選的,相公就不必多說了!」

  天子拒絕得乾脆無比,不僅讓王安石明明白白的聽清楚了其中不容違抗的味道,也傳到了屏聲靜氣的等著王安石唱名的每一個人耳朵裡。

  是名單上出了什麼事?每一個人都在猜測著。不知道為什麼,遠遠見著王安石猶豫的轉身回頭,韓岡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王安石已經開始唱名。

  等了不知多久,終於等到了名次公佈的時候,葉濤精神一振。回想起自己的文章,那是做得花團錦簇,狀元難說,但在第一等列名當不在話下。

  只是第一名狀元,從王安石嘴裡報出了餘中的名字。

  看著驚喜難耐的宜興貢生,上前叩拜謝恩,葉濤安慰著自己,

  『還有第二、第三名。』

  第二名、朱服;

  第三名、邵剛。

  王安石先後念出了成為榜眼的兩人的姓名籍貫,葉濤的眼神已經變得失落不已。

  而韓岡卻是在想著榜眼這個名次與後世的差別。

  後世科舉,榜眼是第二名,但如今的榜眼,卻是第二、第三名。

  不得不說,第二第三名為榜眼,才是合乎情理的說法。

  天榜之中,狀元郎高居正中最上,是為魁首。其下二三名,左右並列,就像是位於兩隻眼睛的位置上,所以叫做榜眼——正常人怎麼可能只長一隻眼睛?

  而後世作為第三名的探花,此時卻是跟名次無關。探花郎的淵源來自於唐時。進士高中後,在曲江宴上,一榜進士中最為年輕的一人便會受命去園中摘花,回來後,分給所有進士插上,所以名為探花。理論上,狀元都有可能成為探花郎。

  韓岡很是閒適的神飛九霄,他有足夠的自知之明,一張卷子就算有著王韶的修改,也不會有太高的名次——王韶此前曾說過,當初嘉佑二年科舉,韓岡的兩個老師排名都靠後。但王韶本人,他當年中進士的的時候,排位也是一樣不高!

  『當是到後面才會叫到自己。』

  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由王安石念了出來。被叫到姓名的貢生,便上來叩謝皇恩。

  念完鼎甲三人的姓名後。王安石稍稍停了一下,

  再往下,就是一個個讓貢生們聽著都有些耳熟的名字報了出來。基本上,能考進前十名的進士,他的文名多半早就已經在東京城中傳開,韓岡也是聽過他們的名諱。

  第八名,留光宇,一個三十上下,胖乎乎的彷彿商人的士子,上前拜見天子。

  第九名,韓岡。

  韓岡一愣,是重名嗎?但籍貫隨之而出,那就不可能有問題了。

  穩步上前,在殿中的數百道羨慕、嫉妒還有驚訝的目光中,韓岡走到大殿中央。

  趙頊很滿意的看著這名給他帶來太多驚喜的

  而下面的葉濤,則是用著難以置信的眼神,在望著韓岡於殿中央叩拜行禮。

  連一首詩都做不好的人,他怎麼可能能超過自己?

  直到韓岡返回遠處,葉濤這兩個字被王安石念到,葉濤他本人都沒有恢復正常。只是當王安石提聲又叫著他時,才恍然大悟連走幾步,到了殿中拜倒。

  從大殿中央謝恩回來,葉濤的驚喜之情已變得很淡。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排在第十,而韓岡排在的第九。更是因為他們這兩個王安石的晚輩,同時躋身前十,在外界的士子中已經成了眾矢之的。

  現在韓岡也方才明白,為什麼前面王安石要回頭問著天子,就是因為這個名次上的問題。

  回憶天子方纔的兩句話,韓岡終於知道是誰將他提到了第九位。可他沒有半點欣喜,他本也不需要多高的名次,只求一個出身。現在糊里糊塗的被提到了第九位,反而麻煩就要多起來了。

  罷了!

  韓岡一掃周圍投過來的眼神,變得冷靜下來。

  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些閒言碎語而已,根本就沒必要放在心上。既然天子要賣人情,自己就承他的情好了……

  不過如此!

  報完一甲的十人,王安石將名單交回給李舜舉。接下來的二甲、三甲,就不能勞動宰相的大駕,改由同時監考的翰林學士楊繪繼續念著下面的名單。

  四百零八名進士,自酉時開始,一個接一個出來叩首謝恩,一直拖到了戌時之後。

  等到冗長的進士唱名儀式結束,新科進士們都謝恩離開宮廷,有著他們姓名的金榜也掛了出去。回到寢殿,趙頊提起了筆,在禦桌旁的素色屏風上寫下了四個字:

  文章葉濤。

  這個文章做得很好的進士,趙頊打算將他記住。至於韓岡,已經不需要屏風來提醒,這個名字自三年前起,就一直簡在帝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7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9章 波瀾因風起(上)

  三月中的時候,洛陽春光正好。

  牡丹花開正豔。

  這一富貴雍容的花卉,開遍了洛陽城的城裡城外。

  尋常的黃花魁、潑墨紫、首案紅,處處可見。稀少的一點姚黃、魏紫也能在幾大知名園林看到。甚至還有金帶圍,本是揚州芍葯特有的品種,但今年,洛陽牡丹花會上,卻又一家花農端出了一本,重瓣色做紅紫,而花.芯一圈黃蕊,正如衣著朱紫,腰圍金帶的宰輔重臣。一時間轟動全城。

  揚州的金帶圍,傳言簪花者可為宰相——韓絳守揚州時,金帶圍花開四朵,王珪、王安石其時正在城中,皆受邀請,唯缺一人。韓絳其時道:今日若有客來訪,便邀之共賞。傍晚時,一人來訪,卻是陳升之,便一同受邀觀花。到現在為止,在場的四人已有三名做了宰相,就不知道現任參知政事的王珪,有沒有那個運氣。

  也不知道洛陽的這本金帶圍牡丹,有沒有昭示宰相的能力。

  而此時也正是出城踏青的時節。

  洛水岸邊,一片青布圍起的帳次中,絲竹之聲徐徐而出。引得來往的遊人為之駐足,但隔著春風也吹不開的布簾,還有虎視眈眈的一圈家丁,也只能在外面過一過耳癮。

  閒居在洛陽城中的前任宰相富弼就在帳次之中。

  富弼幾任宰相,自是富貴無比。家裡養的樂班,在洛陽城中,也是極有名氣。伴著煦日春風,看著舞姿娉婷,斜倚在軟塌上的宰相悠然自得,已經是超脫於滾滾紅塵之外,帶著幾分逸氣。

  「大人。」帳簾一動,富弼的兒子富紹庭走了進來。

  「什麼事?」富弼一邊問著,一邊一揮手,示意樂班退到外面去。

  「今科的金榜已經出來了。」

  富弼沒吭聲,這點小事不至於忙著來通知他。必有他事,就等著兒子自己說出來。

  「狀元喚作余中,宜興人。榜眼是朱服、邵剛。這三人倒沒什麼,也的確夠資格。只是排在第九、第十的,一個是王安石的女婿,一個是王安石的侄婿。兩人竟然同時及第,這件事一傳出來,聽說東京城中的士子一時群情激憤。」

  富家前日被前任河南知府李中師欺負慘了,收免行錢竟然收到了宰相家的頭上,富紹庭恨不得咬下王安石的一塊肉來。現在聽說王安石要倒黴,免不了興奮莫名。

  富弼呵呵笑道:「還以為是狀元、榜眼,王介甫的眼界未免小了點。」只是說著便有些覺得不對勁,沉吟了起來,「王介甫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性子了?」

  「韓岡、葉濤此二人才學不足,想必王安石也不敢讓他們一問鼎甲……」

  「韓岡,葉濤?」富弼一下打斷了兒子的話,「王家招了他們做女婿?!」

  在士林中薄有文名的葉濤倒也罷了。但韓岡乃是在富弼這等重臣中都有著不小的名氣。突然聽到王家找了他做了女婿,富弼心中不免為之一驚。

  「是啊!韓岡是王安石的女婿,葉濤則是王平甫的女婿。他們兩個竟然能同時躋身前十,要說王安石沒有做手腳,誰能相信?!」

  「平甫跟王介甫可不是一條心。」富弼沒空去聽兒子說廢話,一攤手:「卷子呢,現在應該已經送了吧?」

  富紹庭連忙從袖子裡掏出兩片紙來,雙手遞了過去。

  富弼接過來,凝神細看。兩篇文章都不長,但他足足看了有兩刻鐘的功夫。最後,舒手遞回給兒子。「這個葉濤,也就第三等的水平。言之無物,寫得好看而已。」

  果然其中確有情弊,富紹庭猛點頭,又問道:「那韓岡呢?」

  富弼半瞇起眼睛,回憶著方才看到的文字,咀嚼良久。最後,方緩緩道:「他還不錯,當得起第九名的位置。」

  「大人為何如此說……韓岡的這份卷子比葉濤要差得多啊!」富紹庭驚訝的問著。

  富弼瞟了眼不成器的兒子,暗自歎息。

  但凡有點眼光的官員,都不會說韓岡的文章不如葉濤。韓岡在文中表現出來的見識和才幹,足以讓他這等老於事功的宰輔感到驚豔。也就是那些個讀書讀到傻的措大,才會以為韓岡的文章當不起前十名的資格。而自己的兒子還附和著這種說法,當真糊塗!

  收拾心情,富弼搖了搖頭:「這份卷子寫得好得很,文字稍強一些,就夠資格爭狀元了。」

  「……這篇文章真的有這麼好?」

  富紹庭還是不敢相信,小聲問著。他才學再不濟,但作為宰相的兒子,文名蓋京華的名士也見多了,眼光總是有的。在他看來,韓岡的文字當真是不怎麼樣。

  「司馬十二最近在獨樂園裡挖了個地窖,躲在裡面寫書。多半還不知道今科的事。你將這文章掩了姓名,去問他,看看他怎麼說!」富弼哼了一聲,「文筆從來都是末節,平易無錯處也就夠了,韓岡的這篇策寫得恰到好處,根本就不是貢生能寫出來的文字!」

  富紹庭頓時眼前一亮:「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為韓岡捉刀?!」

  「捉刀?」富弼抬頭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韓岡是尋常的貢生嗎?看看他在陝西,在熙河做得多少事。卷子中說的那些事,都是他素日裡看的、聽的、做的、判的,早就明會於心,又何須他人捉刀?!」

  富弼訓著兒子,憂怒於心。

  他這個兒子,連怎麼挑人錯處都不會。對著刀鋒一口咬上去,崩掉牙不說,反手可就會挨上一刀!連個禦史都沒法兒做,日後真是不知該怎麼辦了。自己死後,又有誰來保富家家門?!

  甜中帶糯的江米酒,富弼喝到嘴卻是滿口發苦。

  想想自己的妻弟小山【晏幾道】,自從岳父【晏殊】死後,除了喝酒寫詩,就做不了一件正經事,好端端的家業轉眼就敗了,新近作出來到詩詞,滿眼都是衰亡蕭瑟的味道,哪還有半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的富貴氣象?

  而自家的兒子不會做官,連詩詞都做不好,也就喝酒的本事能比一比,日後可怎麼得了?難道真的要靠著現在正做著參知政事,卻跟自己不是一條心的女婿【馮京】嗎?

  「但韓岡不過弱冠之齡,只是個幸進……」富紹庭還想爭辯,但在富弼嚴厲的眼神中,聲音越來越低,漸漸不敢再說。

  富弼冷哼一聲。

  當初說新黨儘是新進、幸進,那是說給諸多熬著磨勘一步步向上爬的官員們聽的,要引起他們的同仇敵愾之心。但若是當真以為年紀輕輕,能力就會不足,那就是太蠢了——換做是他富弼,還有韓琦、文彥博,哪一個不是步步超遷,磨勘三年並一年,最後一步登天的?有些話說歸說,但心裡要明白,不能自己都給弄得糊塗起來。

  「除非能挑出其中的錯,否則就不能說他差!」富弼教訓著兒子,「詩賦做得再好,若無治事之才,也不過是進翰林院做待詔的命。而如韓岡這般於軍事政事上皆有長才的,日後才有資格入學士院,少說一個邊地重臣,甚至宣麻拜相也說不定【注1】。」

  父親給韓岡的評價這麼高,讓富紹庭重又看了看他的文章。只是看了一陣,還是不覺得有多好,抬頭又問著,「以大人看來,這文章中可有何錯處?」

  「韓岡生長在秦州,在熙河為官三載,所曆種種,太平官兒一生也難逢上一次,河湟之事盡在其心中。為父若在政事堂中,那還好說,但現今數年不涉政事,想挑刺都挑不出來。」富弼抬眼瞥著富紹庭,「你若能找出其中錯處來,就可以不用跟著為父一直留在洛陽了。」

  富紹庭聞之顏色一變,乾笑了兩聲,道:「兒子不成材,還是在家中侍奉大人的好。」

  費了半天口水,富弼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讓富紹庭離開。

  自家的三個兒子中,就沒有一個能讓他放心的。王安石倒是運氣,找了個好女婿……

  不過韓岡越是出色,就越是危險,能看出他潛力的不只是王安石和自己。現在要找他錯處的人,怕是不會太少了,並不需自己多事。

  拿起如意,敲了敲壓著蓆子四角的虎鎮,退到外面的樂班家伎便近前來,將方纔停下來的歌舞繼續下去。

  自己都致了仕,只要不被欺上門來,也沒什麼好多想的,元老重臣的體面天子總是要給上一點,李中師之所以被調任,也就是天子給他富弼面子的緣故。

  至於朝堂上勾心鬥角的煩心事,讓還在做著官的文彥博去頭疼好了,

  「戀棧不去,活該你頭痛!」

  春風中,洛水畔,富弼白髮銀簪,道袍隨風,望之有道骨仙風。輕輕擊掌,為曲樂伴奏,重又開始欣賞起家妓的妙麗歌舞來。

  注1:在宋時,翰林學士院和翰林院是兩回事。翰林學士居於學士院中,身為兩制官,為『天子私人』,有草擬詔令之權,是朝廷重臣躍上宰執之位的重要臺階。而翰林院,則是以琴棋書畫和詩詞歌賦來侍奉天子,官名為待詔,也就是天子豢養的清客而已。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08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9章 波瀾因風起(下)

  金榜貼出已經過去了三日,而再過五天就是新科進士帶花遊街的日子。

  但東京士林中,對韓岡、葉濤兩人的質疑卻是一天比一天更為激烈。士林中的輿論,直接針對韓岡和葉濤的身份,來抨擊王安石在掄才大典上徇私舞弊。

  就算葉濤文章寫得再好,只要想找茬,照樣還是能找到不少拿來當靶子的地方。文人心思壞起來,本就是沒有底的,幾千人圍觀一篇文章,輕而易舉就能戳得漏洞處處。何況文章好壞,主觀上的評價佔了很大的份量。若是帶了成見來看葉濤的文章,也不可能給出太高的評價。

  這些天來,心高氣傲的葉濤又急又氣,每一次被人挑釁,都會被氣得七竅生煙。

  「致遠兄你又何須如此?你我的名次都是天子親筆提上來的,即便是禦史,也不敢亂彈劾!」

  清風樓樓上,韓岡幫著自己和葉濤倒著酒,順便出言安撫著。

  「可是……」

  葉濤本來還是因為韓岡比他還高上一位,心中多有不快。但現在外界的壓力越來越大,對韓岡便有了同病相憐的親近感。今天便來找韓岡訴苦。

  『可是什麼……不就是沒人圍在你周圍,原本的同伴全站到了對立的一面去了嗎?』

  只是韓岡沒有半點同伴意識,他心情安穩的很,即便不停的有瘋狗在耳邊亂吠,也不可能要咬上來。偏偏有人在耳邊長籲短歎,讓他不勝其煩。難道不知道兩個倒黴蛋坐在一起,只會讓自己感覺更悲慘嗎?

  原本跟著葉濤走在一起的朋友,全都在在禮部試上被黜落。如果葉濤沒有收到攻擊,他們應該會很有風度的祝福葉濤,並把葉濤當作日後的靠山和助力,而更加恭敬的結交。

  但現在。他們早就忘了葉濤是在禮部試後才與王安國的女兒定下親事,一齊跟著士林輿論攻擊起葉濤來。嫉妒之心,就是讓人變得失去了理智,原本交情不錯的朋友,這下徹底翻了臉。

  葉濤來自福建龍泉,跟他親近的也基本色都是福建士子。說起來,對於他們十幾人,除葉濤外都沒有通過禮部試,這一點韓岡都是很驚訝的。

  要知道,今科籍貫福建的進士有四十一人,佔到了進士總數的十分之一,僅僅少於有國子監在的開封府。而福建路的貢生,則只有兩百餘人,差不多是貢生總數的二十分之一。福建貢生中進士的比率,比全國平均錄取率高出一倍,這樣還近乎全軍覆沒。既缺乏人品,又沒有能力,葉濤挑選朋友的眼光,的確讓人歎息。

  「玉昆你倒是安心。」

  葉濤灌了口悶酒,睜著佈滿血絲的雙眼,很不高興的發現韓岡還是那等風清雲淡的安定。

  「謗人者甚忙,受謗者甚閑。流言蜚語只要不去在意,便會感覺很輕鬆。」

  金榜題名,進士及第。

  前一事韓岡夢寐以求,後一事他卻從來沒有幻想過。能做個同進士已經很難能可貴了,想登堂入室,來個及第,談何容易。

  出乎意料的成績如同天降餡餅,儘管免不了要帶來一身麻煩,可韓岡想了一想之後,就完全看開了。現在他根本就不在意,既然已經有了進士資格,加上他還是朝官,日後官途已經沒有制度上的阻礙。

  這樣難道還不夠嗎?

  葉濤就是既要名聲好,又要名次好,太貪的結果當然就是睡不好覺,吃不好飯。韓岡所求甚少,所謂無慾則剛,閒雜人等的看法何必在意。

  儘管眼下鬧得厲害,但風頭一陣就過去了。更別說,韓岡和葉濤的名次還是天子欽定,難道要趙頊自己承認選錯了人?說韓岡、葉濤這兩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年輕才薄,不堪為進士?

  韓岡、葉濤並不是今科進士中歲數最小的,不過也是年輕到足以惹起他人嫉妒的年紀。

  今年的探花郎,剛剛十九歲。而二十二歲的韓岡,論年紀,從小裡排還是能進前十。就算是王安石,王韶這一干人傑,中進士的時候,都是二十歲以後了,沒有說是十幾歲就能跨馬遊街——司馬光早一點,是正好二十歲。

  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些科舉場上流傳的俗話,凝聚了無數四五十歲才得中進士的儒生們斑斑血淚,不是胡亂說出來的。所以有人對此嫉妒無比,讓韓岡和葉濤,連杯水酒都喝不清淨。

  韓岡和葉濤坐在清風樓上風光最好的一桌,這也是韓岡定下的。若是坐在陰暗的角落中,就算能避開他人的耳目,也顯得自己太過弱勢了。

  而座位風光好,也代表了被人看到的幾率要高得多。先是樓梯蹬蹬一陣響,然後一群士人上了樓來。一見韓岡,立刻有人提起現在傳得沸沸揚揚做的事來:

  領頭的士子也上來了,對著韓岡道:「原來九進士和十進士,今日二位進士來清風樓上,是為了借酒澆愁嗎?」

  「比起賢輩的餞行酒,當是稍勝一籌。」葉濤忒著眼,連站都沒有站起來,口舌絲毫不饒人。

  「不知賢輩有何指教?」韓岡卻站起來,欠了欠身子。看似有節有禮,但高大的身材可以讓他居高臨下的向下瞥著人。而且還引用了葉濤對他們的稱呼,諷刺意味自然都聽得明白。

  這些都是不著邊際的甲乙丙丁,看起來就知道不會是多出色的人物。想來打落水狗,也得先看看自己手中有沒有趁手的打狗棍。

  已經中了進士的在這個時候都不會冒出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寶貝到手了,別人手中的也不過亮上一點,本質都是一樣的東西,哪個會為此去鬧?

  而官員們更是都知道韓岡和葉濤的排位在呈與天子前,分別是第五等和第三等,是天子親自拔擢起來的。指責王安石徇私,授意考官,然後拉倒天子面前做評判?打天子的臉很好玩嗎?被天子打臉更不好玩啊!

  所以就讓落榜的窮酸們來鬧好了,自己站幹岸看著。同在清風樓上,有好幾張桌子坐了新科進士和南省出來的官員,都在一邊看熱鬧,沒有過來解圍的意思。

  「韓官人的大作我等都拜讀了,當真是讓人歎為觀止。」打頭的一人出來說道。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誇獎,但實際上還是諷刺。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不以為忤:「韓岡的確是短於文字,一榜進士已是喜出望外,側身一甲之列,卻是從來也沒想過。禮部試和殿試之上,也是靠著見多識廣而已,並不是說文采有多出眾。」

  韓岡的姿態足夠低,卻是一塊滾刀肉。批評他的文學水平不夠,他根本就不在乎,一口承認下來。

  「韓岡在殿試多言關西河湟之事,也只是因為對那裡內外諸事最為熟悉而已。既然天子要我等『以所見言之毋隱』,韓岡也自當以所見所聞報於聖上。不知賢輩於此事上有何指教?!」

  要是批評韓岡在策問中說的那一條條一款款,說句難聽話,就是班門弄斧,沒人有這個自信。如果鬧到了天子面前,皇帝是相信韓岡這個出自陝西、參與收服了河湟的專家呢,還是相信與陝西、熙河八桿子打不著的外人?

  他的策問,文采雖是不彰,但字句之中卻是滴水不漏,想找漏洞都難。在殿試上寫就的文章是事先預備好的,是他和王韶共同點心血。兩人都是官場中人,怎麼正確而圓滑的撰寫奏章和公文,不讓政敵找出錯來,他們都是經常練習,不敢懈怠。這一篇經過仔細推敲過的文字,說得又是只有自家最為瞭解的事情,一點破綻都沒有。就像一顆塗滿油的珍珠,局外人想找茬,手沾上去就能滑開。

  而且韓岡後兩句更是說得十分清楚,他的排名是天子的決定。質疑天子的決定,到沒有什麼關係,說不定還能博一個直名。但韓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天子提拔他,並不是喜怒愛憎而定。要想反對,自己掂量一下後果吧。

  「天子青眼,不過是看在韓岡能直言而已,並不是韓岡文采高人一等。聽說狀元郎最近上書,說要將自己的功名讓給其落第的兄長。韓岡雖不才,可此事上不敢後人,若有賢者能有鴻篇巨著,一述西北邊事的來龍去脈,韓岡讓了這位置也是心甘情願。」

  韓岡笑意吟吟,話裡話外卻是明明白白的反擊,既然不服,那你就也寫一本出來好了。

  這個姿態強硬至極,讓每一個士子都出離了憤怒。

  韓岡其實是最讓人嫉妒的。

  今科的進士已經授官。除了本有官身的進士以外,其他的絕大部分都是授予了選人中的最低一級——從九品的判司簿尉。只有前六名,狀元余中為大理評事,榜眼朱服為淮南節度判官,第三名榜眼邵剛為集慶軍節度判官,第四名葉唐懿為處州軍事推官,第五名葉杕為秀州司戶參軍,第六名練亨甫為睦州司法參軍。

  狀元余中是直接升為大理評事,進入京官序列,這是應有之理。而其下朱服、邵剛等人雖然比其他進士多走上了兩三個臺階,但依然還是選人,必須於選海中浮沉數載。

  可韓岡已經從無出身朝官的國子監博士,轉成了有出身的太常博士。

  他的晉陞速度。一輩子爬不出選海,或是越不過京官朝官那條分界線的官員,是根本不能與之相比的。而拿現在朝中的侍制以上的重臣來比較,韓岡從入官開始,到走到從七品太常博士這一階級,也至少快了十年到十五年的時間。

  眾人正待要開口圍攻韓岡,樓梯又是一陣響,一人上了樓來。看服色、外貌,是宮中的宦官。他上了樓來,立刻尖著嗓子叫道:「韓岡何在?」

  韓岡甩開一群儒生,上前兩步:「韓岡在此。」

  「韓博士可是讓小人好找。」那宦官抱怨了一句,立刻又道:「官家有旨,招韓岡即刻進宮,勿得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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