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42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29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五章 月滿完舊諾(上)

  月色如晦,夜濃如墨。

  只有中庭小門處掛著的兩盞燈籠,散著微弱的光芒。

  夜風颳了起來,院中的兩株梅樹搖擺,婆娑樹影倒映在韓家內廳的窗稜上,如同鬼影憧憧。但疾風穿過門縫,發出的鬼嘯一般的聲響,卻絲毫沒有影響到房中三人喝酒的興致。

  為了恭賀韓岡今次納妾,王舜臣和趙隆今天一齊到了隴西。

  他們如今都不在鞏州任職,為了來湊個熱鬧,便各自找了個藉口。正好如今熙河局勢平靜,他們也能抽出幾天空來——當然,王舜臣和趙隆來隴西,不僅僅是為了恭喜韓岡的娶妾,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提前來給韓岡餞行。

  兩人都清楚,韓岡這一去京城,不論中與不中,數年之內不可能再回熙河,甚至關中。幾年前結下的貧賤之交,隨著各自的官位增長,並沒有變得生疏,而是日漸深厚起來。韓岡這一去,都有些捨不得,自然要來送一送。

  「可惜李二哥不在,王衙內又跟著去了京中。還記得當年在三哥老家,五人坐下來一起喝酒,等著陳舉的兒子來送死。那樣的日子還真是痛快!」王舜臣回憶著舊日,一杯酒就灌了下去,「那一夜,殺的也是一個痛快。」

  「王衙內跟著學士走了,肯定有個好去處。在籠竿城下七矛殺七將,李二哥那邊,也終於是時來運轉了。」

  「以李二哥的武藝,只要碰到一個機會,當然能轉運!」

  在座兩名將軍,都有資格為李信的運數嘆息。

  王舜臣和趙隆一直跟著王韶和韓岡,河湟開邊的歷次戰事,基本上都輪上了。官位跟著功勞,飛速的往上漲。只有李信,早早被張守約挑了去,就一直留在秦鳳,根本沒有多少立功的機會。他得官還是去年年初的事,跟著韓岡一起上京,那時候,王舜臣都已經是一方鎮將了。

  王舜臣半瞇起的眼睛,好像在看著籠竿城下的那一場大戰:「李二哥這次實在是太出彩了。攔在路上的五千鐵鷂子,被他連殺七將後,竟然在一衝之下便潰散了,援軍就這麼進了籠竿城……唉,仁多零丁肯定是吐了血。」

  「李二哥的擲矛之術,如今已經名滿關西。跟王大的連珠箭術一樣,已經沒人不知道了。」

  「子漸你也不差,不要妄自菲薄。」韓岡親自給王舜臣和趙隆倒上酒,「張鐵簡之後,當時輪到你趙銅簡了。」

  統領著熙河路選鋒的趙隆,他所慣用的兩支熟銅簡,如今同樣名震軍中。雖然在外面的名氣還比不上王舜臣的神射和李信的擲矛,但以他的勇武,遲早能殺出頭來。

  王舜臣又喝了兩杯,韓岡今天拿出來的酒,正對了他的胃口。他又問著:「三哥,聽說療養院的朱中也要走了?」

  「朱中今次功勞不小,也終於得了官。」韓岡對王舜臣和趙隆道,「你們也知道,王相公身邊的章子厚與我素來親厚。」

  「俺知道。」王舜臣立刻道,「當初還幫三哥你送過信呢。」

  他說著又看看趙隆,趙隆點頭,「也送過,還得了一份禮。」

  韓岡微微一笑,當初讓他們做信使,本就是要讓兩人順便跟章惇結個緣。多認識一人,就多一條路。要不是韓岡如此事事為身邊之人著想,王舜臣、趙隆如何會跟他這般親近,凡事都以他馬首是瞻?

  「那你們知不知道,朝廷如今已經開始準備解決荊湖兩路的山蠻?……這領頭就是章子厚。」

  王舜臣奇道:「上次不是聽說是先要收拾西南夷嗎?」

  「夔州【今重慶、貴州一帶】鬼夷之事,那是另外一樁,今年先動的荊湖。」韓岡細細解釋,「論身份,章子厚是察訪使,要比當年來秦州時的王學士還要高上幾級。他愁著荊湖山中瘴癘太重,所以向求我個人。本來是推薦給他的是雷簡,但朝廷前日的詔令已經把雷簡調回太醫局了,說要在京城禁軍之中,設立療養院。現在就只能讓朱中去了。」

  「……那隴西療養院怎麼辦?」王舜臣驚問,這可是攸關帳下兒郎性命的大事,由不得他不關心。

  「如今隴西療養院不缺人替他。看到朱中能得官,各自又更加用心,現在的情況反而好了許多。」韓岡擺了下手,讓王舜臣放心。繼續道:「還有我那表哥。他今次上京其實也不僅僅是詣闕面聖,轉頭就要跟著章子厚去荊湖。還有劉仲武,當年被向寶推薦,與我一起去京城的。他同樣救了章子厚之父,今次就被點上了。」

  劉仲武這個名字,兩人都已經沒有印象了。而李信被章惇調去領軍,倒是讓王、趙二人感到羨慕。

  趙隆舉起酒杯,「李二哥既然去了荊湖,少不了要立功受賞!當為李二哥幹一杯!」

  王舜臣也舉杯相和:「李二哥的時運當真轉了,倒不像熙河這邊,都要歇個幾年了!」

  「機會總是有的!」韓岡與他們幹了一杯,「你們不想想,如今國中百萬大軍,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也就是只剩我們西軍了。河北、京營兩處的禁軍多少年不打仗,早就爛透了底。日後四邊用兵,都是要從關西調兵遣將。不要光想著關西,要放眼天下。日後做事用心勤謹一點,平日裡的功課也不要耽擱。聞雞起舞的故事你們都該聽過,多學著祖士雅【祖逖】、劉越石【劉琨】。」

  「三哥放心,我們一定用心!」王舜臣用力點著頭。

  「放心什麼?說得就是給你聽的!」韓岡瞪了王舜臣一眼,「子漸【趙隆字】一向用功,兵書都在讀著,白虎節堂偏廂裡收藏的那十二卷《武經總要》的節選,誰借誰沒借,我一清二楚。子漸都借閱了一遍,你借過幾卷?!」

  自河州大戰之後,這幾個月,韓岡聽說王舜臣時常放下軍務、出外遊獵,著實讓人擔心。他提起朱中、李信要去荊湖的事,也是想刺激一下王舜臣——日後立功的機會多得很,想要把握住,就不能耽於眼前的逸樂。

  「我知道你上過蒙學,跟著種十七讀過幾年書。《武經總要》要看,史書也要多翻一翻。閒暇的時候,不要盡想著遊獵作樂!」

  就算是武臣,讀書也要勤。范仲淹當年守陝西,曾經囑咐過狄青多多讀書。狄青日後出入樞府,為一時名將,也有著聽從范仲淹而多讀書的功勞。並不是說在春秋、漢書,對用兵之道能有什麼啟發。但多讀書的將領,在文臣那裡,往往都能留個好印象。日後陞遷時,也能因此而加分——讀書知禮,能明忠義之道,世人往往都有這樣的想法。

  王舜臣雖然被訓得有些難堪,但他也知道韓岡這是當他是自家人,才如此苦口婆心。從座位上跳起來,重重的向韓岡磕了一個頭,大聲道::「多謝三哥教誨,俺回去後就用心讀書習武,絕不會再荒疏了功課!」

  韓岡連忙將王舜臣扶起坐好,責怪道:「聽了就好,行這等大禮作甚?!」

  「王大,日後就不能再出去玩了!」趙隆湊過去取笑了王舜臣一句,聰明的調轉話題:「不知官人有沒有看到董氈的便宜兒子帶來的那匹西域馬,都有五尺掛零了!今天看到的時候,俺的眼睛都挪不開,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好的馬!」

  說起戰馬,王舜臣的興致又上來了,「俺也是看到了,真真是好馬。董氈對他便宜兒子,也真是大方……就不知道能不能用酒換來,俺手上還有二十斤燒刀子呢!」

  蕃人喜歡漢人的酒,只看位處蕃區之中的各大寨堡,有多少監酒稅的官吏,就知道這門生意做得有多大了。在熙河路,現在名氣最大,就是韓岡所創的烈酒燒刀子。

  士大夫中喜歡烈酒的幾乎沒有,就連高遵裕嘗過之後都搖頭。但一干在外廝殺的武將,卻一個個喜歡得不得了。王舜臣領頭當日去酒坊偷酒,還被韓岡訓過。但轉過頭來,幾個將領還是纏著韓岡要這燒刀子來喝。烈酒的名氣也因此而打了出去,蕃部貴人們嘗過一次後,都立刻出重金搜求。

  韓岡曾經用來嚇唬他們的那番話,各個還都記在心上,也傳了出去,但世上拚死吃河豚的都有,肚中的酒蟲鬧將起來,誰還管什麼陰陽不調的問題了。大不了一口酒後,再喝上一口水就是了。

  而就在王韶還沒離開熙河的時候,用烈酒換馬的想法已經被提上了檯面。但韓岡覺得烈酒消耗的糧食很多,供給藥用壓力壓力很大了。正常情況下,要先保證路中的糧食能自給自足,才能放開手腳釀造。

  但在幾家蕃部提出用烈酒交換馬匹的提議後,在戰馬和糧食安全之間,朝廷和經略司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戰馬。

  再過幾日,等監鹽茶酒稅的官員到隴西來報導,以茶酒換馬便將開始運作。

  王舜臣和趙隆繼續和韓岡聊著,酒喝得多,不到半夜就醉倒了。韓岡今天拿出來款待兩人的酒水,雖然已經是將新釀的燒刀子加淡酒勾兌後的產品,只是如果按度數算,韓岡估計著,差不多也有四十度了。加起來喝了快有五斤,醉了也是正常。

  命府中下人將兩人送到客房安頓下,韓岡往後院走去。

  能早早結交上這樣的兩個猛將為臂助,也是自家的運氣。自己雖然是幫了他們一把,但以兩人的才能武藝,不管放到哪裡,都能脫穎而出。

  自住的小院中,大半的房間都黑著。只有偏廂中,有一盞孤燈幽暗,韓岡停了一下,便向那房間走了過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0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五章 月滿完舊諾(下)

  韓岡進來的時候,輕手輕腳,他的女兒就在內間由乳母帶著,他可不想給鬧醒。

  周南此時正披著一件褙子,湊在燭臺邊。手上拿著針線和布料,專心致志的在縫著什麼。

  「怎麼還沒有睡?不是讓你先睡了嗎?」坐到她身邊,他輕聲問著。

  生產後早過了一個多月,月子也已經過去了。這幾天,韓岡都在素心和周南兩邊輪換著度過。今天輪到周南,但因為趙隆、王舜臣來訪的緣故,就吩咐讓周南先睡。大半夜還做著針線活,對於剛剛坐過月子的產婦來說,還是很傷.精神的。

  「前面才給大姐兒鬧醒。」周南把手上的布料展開來,正是一件小衣服的模樣,「現在又睡不著了。想著這件衣服還沒做好,就拿了起來。」

  韓岡的一對兒女,到現在都還沒有起名。年紀太幼了,最好起個好養活的小名,比如像王安石的小名獾郎。到了七歲之後,再起大號不遲。韓岡也有個小名,但他不想再聽到。

  韓岡探手過去,拿走周南手上的針線活,「不要縫了,燈下做女紅,容易傷了眼睛。」

  周南輕盈的起身,對韓岡屈膝一福,嬌聲笑道:「是,官人!」

  服侍韓岡在後間的浴房換洗更衣,周南為了方便動作,也脫下了外袍。

  一頭青絲只用一條絲帶繫住,由棉布縫製褻衣,不如絲綢輕薄,卻柔軟而貼身。在月子中又養了一陣,整個人變得珠圓玉潤的同時,身材比例卻漸漸恢復了舊觀。因為濺了水的緣故,褻衣緊緊貼在周南的身上。峰巒起伏的身材,在微光下顯得分外誘人。

  回到臥房,摟著換了身乾爽褻衣的佳人,雙手貪戀著懷中嬌軀的豐腴。探手胸前,膩滑如脂。向上託了一托,卻是沉甸甸的,原本就是一手難以掌握的大小,現在又大了許多。輕輕一握,五指就整個陷了下去。

  只是稍稍一揉.搓,懷中的美人便嬌.喘起來。近十個月的久曠之身,現在一點也受不得刺激。而韓岡的掌心,都變得濕漉漉的。

  韓岡支持由生母餵養,周南也的確是自己哺著女兒。但可能是豐盈遠勝常人的緣故,她一向量多,多餘的地方還幫著嚴素心餵著韓岡的長子。前面剛剛餵過女兒,現在又有了一些。乳汁的味道,甜味中帶著點腥氣,這跟飲食有關。在韓家待了半個月才走的徐老穩婆,在養育兒女的方面,給了很多的指點。

  從豐軟的觸感中抬起頭,韓岡心火大旺。前幾次同房,他都顧慮著周南的身子,不能盡興。現在算算時間,也還得再等一個月左右。不過火氣上來了,真的很難壓下去。

  周南雖然頭腦沉沉,但還有著一分理智,推拒著:「官人,不行!」

  「我知道。」韓岡也沒有昏頭,知道還不到時候。可他的手指卻撫上佳人豐潤的雙唇,輕笑道:「其實還有別的手段。」

  看不到臉上的紅暈,但低垂下去的頭,卻述說著她心中的羞赧。教坊司是以曲樂事人的地方,對於人倫之道上的奉迎之術,明面上是不會刻意教授。但私下裡,還是有著教習。該知道的,周南也都知道。

  雖然周南心中也不反對,但還是羞澀的說道:「等過幾日雲娘妹妹進來,就能讓她好生服侍官人了。」

  韓岡的動作停了下來:「總是苦了你了。」

  周南輕輕嘆起,知道他為何突然這麼說。她回身摸著韓岡的臉,動情的說著:「換作是其他人,誰會顧慮著我們女兒家的心思。能讓官人掛在心上……也足夠了。」

  前面在她們懷孕的時候,照常理就可以收了雲娘入房。但韓岡還是等她們生了孩子之後,心中有了依託,才有了動作。這份心意,周南和素心都能感覺得到。

  小門小戶的夫妻相伴廝守當然好,但既然上天沒有給她這個命數,終身也已經託付給眼前良人,周南也不會再去爭什麼。能得一知心的愛侶,又有個女兒,日後當還能再生幾個兒子,周南已經很滿足了。比起在教坊司中,每每讓她從噩夢中驚醒的『一雙玉臂萬人枕』的未來,眼下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

  韓岡也暗自慶倖,幸好兩女都是和婉的性子,一顆心也都在自己身上,並沒有鬧出不愉快的事。不過他不會就此而放心,許多事要未雨綢繆,在危機出現前就該化解掉。家庭也是一樁事業,需要用心去經營。

  他納了周南和素心時,家裡連個酒席都沒辦,現在收雲娘,消息都已經在外面傳開了。不好生安撫一下受委屈的周南和素心,日後雲娘在家中也是難做人。

  「官人……」

  周南在韓岡耳邊輕聲訴說,打斷了他的思緒。白皙嬌軟的身軀漸漸滑了下去,隨即,一股溫熱如水的感覺包圍了自己。

  燈檯上的蠟燭已經燒到了最後,閃了幾閃之後,便熄滅了。黑暗隨即湧了過來,掩去了床上的春色。

  ……………………

  九月十五,是韓岡納妾的日子。

  隴西城中,現在都知道韓岡新近要納的妾室,本來是韓家的童養媳,幾乎是當女兒在養。她侍奉了韓家父母近十年,最後被韓岡納為妾室。憑著這份苦勞,今次操辦一下也不為過。

  韓岡還沒有娶妻,就納了三個妾室,而且還有了兒女。從禮法上說,當然不合規矩。只是一般的大戶人家的子弟,基本上都是如此。十三四歲時,就跟通房丫頭,十四十五就有了子女也有很多。世風如此,都是當成了尋常之事。沒人向韓岡提出不對,韓岡也不覺得不對。

  若是有人因為此事,而收起了結親的念頭,對韓岡而言,也不是多讓人遺憾的事。

  賀禮堆滿了韓家的堂屋。官家錢明亮,帶著兩個識字會算的下人,將禮物一件件的登記造冊,並對照著禮單,看看有無差錯。

  錢明亮已經寫到了手軟,馮從義在旁饒了一圈回來,慶倖自己不用再像過去,為姨媽家來抄寫禮單。他對韓岡笑道:「今次送來給哥哥的禮,可要比別人家娶妻都要多多了。」

  韓岡一笑。這是在說苗履。苗授的兒子苗履前些日剛剛娶妻,韓岡還送上了份厚禮。但從他眼下收到的禮物來看,的確要比苗履多上許多。

  「只是成、劉、李那幾家有些難過了。他們開始聽到三哥納妾,就眼巴巴的跑過來送禮的。現在連份席面都不能給他們……」

  「平常那些個秦州商人的禮都不收得,今次收下了,已經是給面子了。怎麼還想上席?!」韓阿李不快的反問著,馮從義不敢再多說話了。

  送禮也不是想送就能送的,還得看資格。韓岡置辦家業的本事過人,在熙河路不過三載,就已經是十萬貫的身家。有產業,有田宅,不是那等看到錢就挪不開眼的窮措大。身份不夠,無意結交的,直接就把禮單遞還,在司閽處就給拒了。

  其實這也是韓岡為人正直,他一直秉持著人情往來的道理,收下禮,就等於欠下人情,總得還回去,所以不想亂收禮。不像有些官員,收禮肆無忌憚,甚至是不送還要去敲詐勒索一番,想讓他辦事,還要再送錢。

  如秦州的商人們,想在韓岡面前混個臉熟都難。除了幾家準備在鞏州種植棉田的秦州豪族的代表,基本上都只能跟馮從義打交道。即便是年節的時候,直接送到韓家門上的禮物,也從來都是不收的。

  現在終於有了個巴結的機會,當然個個趨之若鶩——韓岡雖然要離開熙河,但韓家的根已經紮在了這裡——只是當他們來到隴西城,送上了禮物之後,卻聽說韓家根本沒有大肆操辦的意思。

  原本韓岡也是想著要操辦一下的。想在自己離開之前,通過這場納妾之禮,展示一下自己在鞏州的地位和聲望,鎮住一些蠢蠢欲動的傢伙。

  但韓雲娘本人卻反對了。她不清楚韓岡的私心,但她知道韓岡收周南和素心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情況。輪到自己,舉行儀式已經是很風光了,但若是操辦過甚,總覺得對不起兩個姐姐。

  雲娘的反對,韓岡考慮再三,也放棄了之前的想法,還是以家庭和睦為重。至於要鎮服一些藏在暗地裡的小人,也不是沒有別的手段。所以最後他就是請了幾個親近戚里入席,並沒有開門宴客,有點雷神大雨點小的感覺。

  納妾的儀式沒有婚禮的繁瑣,也沒有正式的規則。韓雲娘向韓父韓母行過禮,由韓岡——而不是子女雙全的婦女——挑開蓋頭,再敬過幾個赴宴的親近戚里的酒,儀式也算是結束了。

  韓阿李看著雲娘在自己身前行禮,笑容中,有了幾許安慰。她一直都等著兒子給雲娘一個歸宿,現在也算是完成了一個心願。孫子、孫女都有了,只要再看到兒子娶了正室,那就真的沒有什麼牽掛了。

  外廳的酒宴繼續著,王舜臣哈哈大笑的聲音,隔著幾重屋都傳了進來。

  雲娘一身桃紅色的婚衣坐在床邊,雙手不安絞著手巾。不知等了多久,終於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身子微微顫抖了起來,她都等了好幾年了,但臨到頭上,卻是有些害怕起來。

  但當更為熟悉的面容出現在眼前,砰砰亂跳的心臟卻漸漸平復,一點點的安心下來,化作了一個絕美的笑容:「三哥哥,你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1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六章 日暮別鄉關(上)

  「官人。」

  從酒宴上離開,韓岡先去了周南和素心那裡,說了兩句話後,便到了這邊來。聽著少女嬌柔的呼喚,他微醺的腦中,有了一絲恍惚。忽然覺得眼前露出純美笑容的少女有些陌生,恍惚過後,才發覺三年前的記憶又重新浮了上來。

  韓岡還記得三年前,一絲劫後餘生的遊魂初次投身到這個陌生世界。剛剛睜開眼時,第一個出現在自己身邊的,就是現在坐在床邊,向自己展顏而笑的少女。

  三年之前,他躺在病床上苟延殘喘,在父母出去為了藥錢而張羅的時候,就是眼前的少女在悉心照料著自己。

  現在韓岡想想,自己當時還真是沒心沒肺,安心坐享父母的辛勞。雖然是因為初來乍到,與父母還有些疏遠的緣故。如今回想起來,心中總是少不了一份愧疚。

  但對於韓岡來說,那段與雲娘耳鬢廝磨的日子,也同樣是值得回味的快樂時光。他當日衝冠一怒,也是為了眼前的少女。

  三年間,他在官場上,歷經了多少驚濤駭浪,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位。在他的面前,是通衢坦途,升到宰執的地位,為天子牧守萬民,也許並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但又有誰能想到,在剛剛開頭的時候,韓岡所想的,其實只是要保全自己手上剛剛得到的小小幸福。

  尚未長成的少女,輕柔的喚著自己『三哥哥』的聲音,就是當年韓岡一番初衷。一時間,他還不想放棄。

  韓岡笑了,對著今年即將成為新婦的少女:「還是照舊時一般,叫三哥哥的好!」

  少女不解睜大眼睛,疑惑的眼神中甚至有了一絲惶急,不知韓岡為何這麼說。

  韓岡坐到床邊,婚床上的大紅被褥填著厚實的棉絮,顯得十分鬆軟。輕輕摟過纖細得彷彿稍稍用力就會折斷的肩膀。代表少女身份的丫髻,已經換成了婦人的髮飾,髮髻上還插著珠花、金釵。

  韓岡湊近了,嗅著從她身上散出的淡薄清雅的女兒香。

  他低聲訴說著:「這世上,能這麼叫我的,可就雲娘你一人。」

  雲娘轉憂為喜,她怎麼會拒絕成為韓岡心中唯一的一個,「……三哥哥,三哥哥……」

  她一遍又一遍的念著。

  在宴席上,都是親近的自家人,就連高遵裕,都是從馮從義那裡,有了親戚的關係。王舜臣和趙隆都沒有勸酒,韓岡喝了幾杯後,也只是微醺。但纖柔嬌弱的絕色少女,輕聲而又親近的喚著自己,韓岡卻不免沉醉了下去。

  房中點著兩支紅燭,上面討喜的繪著龍鳳祥雲。煙氣不重,還隱隱帶著香味。只有京中大戶人家才用得上的香燭,是馮從義搜羅了過來,今天送上,也是代表了他的一片心意。

  而同放在桌上,一盞銀壺,一對銀盃,是高遵裕的贈禮。精美絕倫的花式,還有細細雕刻出鱗片的四爪蟒紋,是高遵裕今年從他的侄女那裡得到的賜物。

  韓岡摟著少女站起來到了桌邊,拿起銀壺。手腕半轉,一縷清泉從裝飾成龍口的壺嘴中流出,來自京中的名酒醴泉,倒滿了兩支酒杯。

  跟著韓岡一同拿起酒杯,中間有一條三尺長的紅線相連。大概是韓阿李忘了傳授這方面的常識。韓雲娘捏著酒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便仰頭望著韓岡。

  雲娘略凹的眼窩中,淺褐色的雙瞳帶著水光。宛如兩池清潭,似淺實深。一望之下,整個人都要給陷進去。

  韓岡深深的對視著:「這是合巹酒,也叫交杯酒,學著我來。」

  合巹酒,依照禮制,應該用的是名為『巹』的葫蘆瓢。不過到了此時,不是貴家的嫁娶,就已經沒有這麼多規矩,在兩支銀盃下方纏上紅絲線已經足矣。

  韓岡喝了一半,等少女同樣喝下一半後,就跟她交換了手上的酒杯。

  同樣一飲而盡,雲娘不勝酒力,只喝了一杯,嗆咳了幾聲,便是兩團紅暈飛上面頰。韓岡的手撫上去,光滑細膩的觸感中,還有滾燙的熱力。

  少女白天被開了臉,臉頰上細細汗毛都被用線絞了去。到底是有這一點西域的血統,雲娘比素心和周南還要白皙一點的膚色,並不需要擦上太厚的脂粉。淡淡的抹上一層香粉,便已是讓人驚豔。

  同樣是來自京城中的日用品,比起常見的鉛粉要好得太多。因為韓岡的告誡,家中的女眷用的都不是含鉛的香粉。而且韓岡在醫學上的權威性,也讓鉛粉在隴西城中的梳妝匣內幾乎絕跡。親上去,唇間只有淡淡香氣,不用擔心會鉛中毒。

  喝過合巹酒,重新坐回到床邊。

  知道已經到了最後一步,少女一下變得緊張了起來,心頭砰砰的劇烈跳動,身子僵硬的坐得不敢稍動。

  抄起纖細的腰肢,將少女摟近了,韓岡吻了過去。唇舌糾纏,一段纏綿悱惻的長吻之後,四唇分了開來。雲娘雙目迷離,失了神一般,極速喘息著,身子則是癱軟了。

  韓岡一件件的將佳人身上的喜服脫下,如同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的嬌軀逐漸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一段時間中,雲娘都是閉著眼睛,任其施為。纖細柔弱的身材卻是瘦不露骨,細膩的肌膚帶著珠光一般的色澤。躺下來時,胸口只有微微凸起,但握上去,豐軟卻能填滿掌心。與周南、素心同樣的讓人迷醉,卻又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類型。

  韓岡暗自感謝著上天對他的眷顧,分開了少女圓潤的雙股,貼了上去。

  外面的鳥雀吱吱啾啾的叫了起來,陽光照在窗戶上,屋中變得亮堂堂的。

  一夜風雨過去,燭淚斑斑,順著燭臺上流了下來,在承托上聚集成一攤鮮紅。而床上的一幅白綾,也是被染上了斑斑紅淚。

  韓岡已經醒了,坐起了身,經年打熬筋骨鍛煉出來的健碩胸膛和粗壯的手臂都露在外面,而那幅少女初染的白綾,就在他手中。

  雲娘也醒了過來,看著自家三哥哥正捏著那幅羞人的白綾,小臉一下都紅透了。一把從韓岡手上搶過來,藏在了枕頭下。頭埋在鬆軟的枕頭裡,怎麼也不肯抬頭。

  如今的世人多用的雖是木枕、瓷枕,但韓岡卻是睡不慣,讓人用粟米糠為芯做了睡枕。松鬆軟軟的枕頭,睡著舒服。但雲娘如今用來藏著臉,卻成了讓鴕鳥藏頭露尾的沙土。

  「都是夫妻了,還有什麼害羞的。」韓岡輕笑道。

  聽了韓岡的話,雲娘勉強轉過頭來,還是紅著臉。

  「還疼嗎?」

  少女點點頭,但馬上又猛力搖起了頭。

  「到底疼還是不疼?!」

  雲娘羞澀不已,拖起被子蓋著臉,就在被子下點起了頭。她是三女中最為纖弱的一個,初承風雨當然有些嬌弱不勝。

  韓岡掀開被子,嬌嫩纖細的身軀頓時就暴露在陽光下。細膩的肌膚吹彈可破。白玉一般的雪股粉.臀間,還有殘瀝一般的鮮紅。

  「三哥哥!」雲娘驚叫著。

  韓岡起身下床,又回身將被子重新給蓋好,「你先歇一歇,過一陣起來去見爹娘……」他湊到少女耳邊,調笑得輕聲說著:「今晚再繼續。」

  雲娘的臉一下又紅了,再次埋頭躲進了被子下。

  自從收了雲娘之後,韓岡的生活又多了一份快樂。沒過幾日,周南和素心也都各自都從產後恢復了過來,與雲娘一起侍候著韓岡。在讀書之餘,他輪番享受著不同類型的三位佳人的侍奉。偶爾興致起來,一床四好也是有過那麼一兩次。

  就在韓岡一邊讀書習文,一邊安享紅袖添香的快樂的時候,一艘官船正沿著繁忙擁擠的汴河,漸漸駛近的大宋帝國的首都——東京開封。

  「終於又回來了。」

  一名官人立足船頭上,望著迎面而來的一座座如天上飛虹的拱橋,長聲而歎。南方士子才有俊雅的容貌,帶著一點閩地的口音。三十出頭,四十不到的樣子,身上的官袍卻已經是六七品的綠色。就算在京城中,三十多歲就能成為朝官的也不多見。

  視線從衣袍上的深綠色收回,那官人暗歎著。如果沒有耽擱了這三年,得賜緋銀那是應有之理。哪像現在,當年都不需要自己站起來相迎的年輕人,都已經爬到了自己頭上,同樣都是一襲綠袍。自己的袍服還是當年天子的恩賜,而那一位可是名正言順的七品官了。

  不過也只是現在而已。他的資序都已經到點了,只要複任之後進了館閣,轉眼就能升上去,倒不用嫉妒年輕人的運氣。

  眼見著東京城已然在望,隨行的老伴當走了上來,問著:「官人,入京後先去哪裡?」

  那官人考慮了一下,卻見著前面的虹橋上站著一群人,正朝著自己所在的這條官船指指點點。

  他微笑著站直了一點,雙手相持,垂在身前:「不用多想來,來迎接的人已經到了。」

  老伴當正要再問,只見著岸邊跑來一匹快馬,朝著這裡喊了起來:「那邊的,可是福建泉州呂中允的船。」

  官人讓伴當叫船夫靠過去,對著岸邊來人拱起手:「正是呂惠卿!」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2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六章 日暮別鄉關(下)

  【連續兩天寫到三點,白天還要上班,感覺快吃不消了。從明天起,恢復正常的更新時間。但兩更不變,各位不用擔心。】

  呂惠卿回來了。

  這個消息,在剛開始的幾日,沒有在京中引起太大的關注。

  雖說呂惠卿是三年前新黨的第二號人物,但因為回鄉丁憂耽擱了三年時光,現在已經是時過境遷。

  舊黨的幾次反撲,他不在場;橫山、河湟的兩場大戰,他也不在場;諸多法令的制定、修改和推行,他同樣不在場。不但官位停滯不前,連積攢下來的人脈都斷了。

  且在他回鄉守制的這二十七個月裡,曾布已經取代了他的地位,成為了王安石的助手。章惇去了荊南,博取一個開疆闢土的功勞。王韶已經建功立業,成了宰執班中的一員。更別提當日那位曾經在王安石府上侃侃而談的還未入官的士子,現在已經是從七品的國子監博士。呂惠卿反觀自己,竟然還是正八品的太子中允。

  不過天子和王安石給呂惠卿安排的差事,還是讓人明白了他所受到的看重。可這不是呂惠卿想要的,只能說,可以勉強接受。

  王安石執掌著中書,但並不是代表他在政事堂中能一手遮天,馮京、王珪都不是省油的燈。真正讓王安石和新黨控制著朝局的是兩個職位,一個是判司農寺,另一個則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

  判司農寺,統領著司農寺這個新法修訂編纂的機構,各項條令法度自此而出;而中書五房檢正公事,則就是王安石在中書的第一助手,輔助其處理天下政務,權柄甚至直逼馮京、王珪兩個參知政事。

  如果韓岡在這裡,他會說,這個兩個衙門,一個管得是立法,一個管得是執行,剩下就差一個監察機關了。

  而監察機關——禦史台,新黨其實也已經控制住了。禦史中丞鄧綰一直以來都是新黨安插在禦史台中的關鍵人物,三年來,一步步的升到了台長的位置上。

  對於鄧綰,舊黨恨之入骨。而鄧綰本人,也不是德行高致、無可挑剔之輩,王安石並不是很喜歡他,只是不得不用,所以一直進入不了新黨的核心層。

  呂惠卿不會去搶鄧綰手上的權力,他的志向不在於此。但如果判司農寺和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這兩個職位,不能拿到一個在手中,那他在新黨中的地位就不可能穩固得下來。

  可呂惠卿現在得到三個差遣——判國子監、天章閣侍講、同修起居注——離他的目標還有很遠的距離。

  判國子監這個差遣,也許日後會很重要——對新黨的未來很重要!因為昨日呂惠卿在相府中聽到王安石親口所說,他日後有意廢除科舉考試,而以學生在各級學校中的成績來給予功名。如國子監,只要能在其中升入級別最高的上捨,就能得到一個進士出身,掄才大典將會為之大變——不過呂惠卿當下只想考慮現在,無意去顧及未來。只有重新進入新黨核心,他才會有多餘的精力。這個職位有等於無,唯一的用處,就是明年的禮部試他應當能插上一腳了。

  舊日的集賢校理這個貼職,升為天章閣侍講也是理所當然的陞遷。呂惠卿本來就是崇政殿說書,現在自然得升任侍講,以便在經筵上為天子講學。在一般人的眼中,這個能經常見到天子的職位已經是難得的美差了。可在呂惠卿看來,還不足以彌補他這三年遠離朝堂後,造成的與天子的生疏和隔閡。

  只有同修起居注這一差遣,才是讓呂惠卿鬆下一口氣,知道天子和王安石依然有心大用於他。畢竟能終日緊隨官家腳步,再不濟都能混個臉熟。而若是如自己這般才學,那就是能讓自己飛黃騰達的踏足雲鶴了。

  剩下的關鍵當就是曾布了。

  當年王安石手下三大將,他呂吉甫回鄉守制,章惇現今又出外,曾布一肩挑了七八個差遣。當今天子曾問王安石,曾布身上的差遣是不是多了點。王安石回道,能者多勞,曾布不會耽誤公事。

  現在呂惠卿回來了,便是一門心思,要從曾布手上搶下幾個差遣來,回復他舊時的地位。只是他現在缺乏人脈,要跟曾布鬥,實乃力所不及,且王安石也不會偏向任何一邊。

  自從回京後,呂惠卿已經想了好幾日,新黨中的成員這幾天也見了不少,還當真給他找出了一個人來——新近出頭的呂嘉問,因為對新法忠心耿耿,而備受王安石看重。且呂嘉問跟曾布不算和睦,應該是個能派得上用場的人選。

  剛剛結束了隨侍天子的工作,呂惠卿坐在崇文院的史館廳中,依照定規,書寫著天子今日的起居錄。崇文院近著中書,甚至有一條近道聯通兩個公廨——畢竟宰相都要在崇文院中兼職,王安石本人就是昭文館大學士。故而崇文院的小吏,往往是消息靈通程度,僅次於兩府屬吏的一幫人。

  呂惠卿正在端端正正的寫著起居錄,本就是書法大家,一筆三館楷書同樣寫得出類拔萃。只是快要收尾的時候,卻聽到外面突然變得有些亂,一幫小吏不知是在絮絮叨叨的傳著什麼小道消息。

  放下筆,呂惠卿回頭對隨侍的胥吏道:「去問問出了何事?!」

  小吏出去片刻,便回來了:「稟侍講,是華州的急報!六天前的丙寅日,陝西地震,少華山崩,生民死傷無數,急求朝廷下令賑濟救援!」

  「……是嗎?」呂惠卿不動聲色,抓起筆重新面對桌上的卷冊,頭也不抬的說著:「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小吏依言出去了。

  呂惠卿就手將筆一丟,一靠椅背,仰頭看著比三年前又破敗了一點的廳堂屋頂。他臉上的神色似喜非喜,似憂非憂,讓人難以揣測他的心情。

  只是聽他喃喃念著:「這下可是有得麻煩了。」

  ……………………

  華州位於潼關道上,境內的少華山、太華山,峰巒險秀,很有些名氣。可今次的地震,讓少華山上的一座山峰崩塌了下來。

  在天災都會算成人禍的這個時代,天子和宰相對於地震和山崩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個認識,在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而在士大夫中,有見識的儒者多有不信這套董仲舒編出來的天人合一之說的。但其中一些人因為所處的立場,卻讓他們拿起了這套趁手的工具,敲打著他們在朝堂上的敵人。

  自從前日,少華山山崩的消息傳到隴西,韓千六回來就念叨了幾次,還問韓岡是不是王相公有什麼不行德政的地方,然後讓韓岡去了京城後要小心行事。

  換作是馬相公上來,也是一般……天地何預人事?!

  但這話韓岡不能說出來。大部分的儒者其實心裡也是透亮,但外面還是要裝著去相信天人感應,否則就沒有了能約束天子的有效工具。

  現在用祖宗之法已經壓不住皇帝了,若是有人跳出來說天地異變跟天子沒關係,肯定會被群起而攻。如果事不關己,新黨一側其實也是會想著能有個鉗制天子的工具。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其實是韓琦栽給王安石的罪名。後兩條王安石很乾脆的認了,也為此而辯解了一番。只有第一條,王安石不敢直接否定,而是曲言帶過。

  要想壓制住天子,不靠天地,還能靠什麼才能名正言順?

  但現在就有些麻煩了。韓岡最近也有聽說市易法在京中推行困難,自河州大捷,王安石得賜玉帶之後。新黨的勢力已經走過一個高峰,避免不了的要進入下行道走上一陣。今次的地震山崩,很有可能會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不過這也不幹他的事。短時間內,王安石的地位依然不可動搖。大宋地域廣大,地震山崩乃是常事,隔個十年八年就有一次。更別提剛剛收復的洮州,前幾天也是一場地震。如果不是有心人要攪混水,一般的災異都不會影響到王安石這等根基深厚的宰相的地位。

  天氣一日日的轉寒,也到了該上京的時候。冬月出發,在臘月初趕到京城,可以安穩的準備參加明年二月的禮部試。

  當十月上旬,第一場雪在隴西落下的時候,周南、素心和雲娘開始為韓岡收拾行裝。衣服、藥品、銀錢,一樣樣的都是精挑細選的出來。在韓岡面前,三女都是笑著,盡力服侍著韓岡,但轉過身,她們都會背著人抹著眼睛。

  一夜繾綣之後。嚴素心只穿著小衣下床,修長筆直的雙腿裸露在外。韓岡從身後看著,挪不開眼神。

  素心從箱子拿了一套冬衣過來,厚實的棉布布料是新成立的織造工坊的傑作,裡面則是填著絲棉。這件冬衣針腳細密得讓人難以相信是出於人工。韓岡捏了捏她的小手,拉到了眼前。指尖上上面還有個針刺出來的紅點,而中指處,還能看到長時間戴過頂針的痕跡。

  「這些日子都是在縫著這套衣服?」韓岡這兩天白天時都看到嚴素心打著哈欠,本以為是家裡的大哥兒太吵,現在終於知道是為什麼了。

  素心將手抽回,催著韓岡:「官人先試試吧!」

  佳人的一番心意如何能辜負,韓岡起身將這身衣袍給穿了起來,卻是不寬不窄,不長不短,正正合身。也不僅僅是嚴素心,周南、雲娘都給韓岡縫了一堆衣服。如果都要帶上,那就要多帶兩匹馬才夠裝。

  看著韓岡的一身俐落的裝束,嚴素心先是滿意點頭,但眼眶漸漸的就紅了起來。

  這畢竟是行裝啊!

  韓岡歎了一口氣,將她擁在懷中,雙臂之中的嬌軀輕輕顫著,抽泣聲低低的,卻清晰可聞。

  「不要哭了。考完之後,也許還能回來一趟。就算不成,也會儘早將你們都接過去。」

  出發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初八,是宜出行的好日子,只是天色微陰,看起來像是暮色提前降臨。

  韓岡帶著兩名伴當,在家人、朋友的送別下,離開了他戰鬥、生活和學習過的地方。

  韓岡騎著馬,已經遠遠的離開了餞行的十里亭,但他回過頭去,卻還能遠遠的看到仍留在原地的那群親友。

  重新正視前方,韓岡放下了心中五味雜成的感情,用力揮了一鞭。胯下的坐騎陡然加速,帶著他向著更加起伏的前路,奔馳而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3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七章 儒統淵源遠(上)

  十一月的洛陽已是草木凋零。前日的薄雪已經化了,但氣溫便因此而又冷了三分。

  清晨的時候,程府門外,行人往來之聲不絕於耳。程家非富戶,安身在普通人家混居的廂坊中,不比城北富弼等重臣所在的廂坊清淨。

  程顥此時早已起來,向父母問安之後,就在院中慢慢踱著步子,作為日常養身的功課。他的兒女,也一個個過來,先向父親行禮,而後,又進了裡屋,跟祖父母請安——程家是大儒之家,禮法上的規矩一向恪守,子弟們也是不敢有任何疏忽。

  去年程顥尚為鎮甯軍判官。但今年年初,父親程珦從四川任官回鄉,自請致仕。老父年歲已高,又常年在外任官。弟弟程頤放棄進學,一直隨著老父四處遷移。現在父親回來了,他這個做長子的,也該盡一盡孝道。請了一個近鄉的差遣,以便歸鄉奉養父母,究研天地道理,教書育人,官職高低倒也不放在心上了。

  只是擔任了西京監竹木務這個差事,就讓愛吃竹筍的女兒受了委屈:「阿爹監竹木務,什麼都好,就是家裡沒筍子吃了。」

  女兒嬌憨的說話,讓程顥呵呵笑著,「等明日讓阿娘賣給你。」

  程鄂娘搖搖頭:「不要了……等阿爹卸了任,再買來好了。」

  「說的對……行事自當如此。總不能像那些貪官污吏,一分歸了公府,兩分入了家門!」

  程頤從裡屋裡出來。他就算在家中,也是衣裝儼然,氣貌嚴重。跟程顥有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就是因為他這種始終嚴肅的表情,而不會讓人錯認是永遠帶著溫和笑容的程顥。

  程鄂娘見到叔父出來,也立刻上前請安問好。

  程頤對這個侄女很疼愛。十三歲的女孩子,相貌無可挑剔,禮數比那些士子還要出色。小小年紀就甚有見識,性格也溫婉。在家中見親戚,不論貧富,都能一體待之。在他看來,在女子的德行上已是無可挑剔。但程頤點頭作為回禮時,仍是不假言笑。

  程家的女兒一向受祖父祖母疼愛,行了禮後進了正屋。

  程顥則是照著習慣在院子中走著圈子,走了兩圈之後,忽然問著弟弟道:「對了,前日橫渠表叔的信函可曾看了?」

  「看了。」程頤點了點頭,筆直的雙眉卻是皺了起來。

  程顥微微而笑:「表叔一向說著太虛無形、氣之本體,想不到今日也說起了格物致知的道理……」

  程頤心頭納悶的就是這一點,格物致知可是他一向提倡的觀點,什麼時候張載也轉向了,而且轉得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表叔的《訂頑》一篇做得是極好的。明理一而分殊,發前聖之所未發。可與孟子性善養氣之論同功,孟子千載以下,未曾見也。可格物致知之說,為何《釘頑》《砭愚》兩篇中未曾多言?這一變,雖然其理可究,其源可尋,但總是覺得有些突兀。難道真的是如表叔所說,受到學生的啟發不成?」

  「『未濟,男之窮也』,這一條釋義又是從何而來?」程顥反問著。

  程頤為之啞然。

  兩年前,他隨父親程珦轉任至成都。街邊偶逢一正讀著易經的桶匠,不知怎麼就聊了起來。別的倒也罷了,唯獨『未濟,男之窮也』這一條,桶匠卻解說得發人深省,一句『三陽皆失位』讓程頤茅塞頓開。後來他給親友寫信,每每提及此事,皆歎世間隱士多有,只是不得人知。後來他撰寫《易傳》,關於這一條的註釋,就是桶匠的原話。

  程顥看著辯倒了弟弟,也沒有得意的心思。他慢慢的在院中踱著步子:「道理說到難通處,往往會歸於虛玄。魏晉耽於清玄,唐人崇於釋老,莫不如此。但清玄釋老之說,最畏的就是以實證之。若真能如表叔信中所言,格盡萬物之理,釋老之說,當潰不成軍……二哥,這難道不是你我的本意嗎?」

  韓岡與張載書信往來,在信上所說的,只是韓岡想要闡述的觀點的冰山一角而已,但張載已經由此闡發而開。程顥、程頤再一看張載的書信,就已經能推究出這套理論的作用。他們都是當世大儒,這樣的理論如果能達到圓融通達的完美境界,將對儒學起到什麼樣的作用,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同說天理,兩家學派各有不同,在親戚的交流中,不免互相吸取對方的見解。『但吾學雖有受,但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程顥對自家的學說有著充分的自信,對正確觀點旁引博證,倒也沒有門戶之見,反而更贊起了韓岡,

  「這兩年,玉昆因著邊功,已是名動關中。想不到他在學問上,卻也一點也沒耽擱。」

  當年韓岡上京時,程顥就在韓岡那裡聽到了幾句以數達理的說辭,只是當年韓岡自己都沒有成型的理論,程顥想了幾日後,也只能將之當成年輕人別處一格的見解。但現在看來,韓岡已經在他自創的道路上行走了。

  韓岡名氣的確是越來越大,洛陽這邊,都經常能聽到他的一些事蹟。可韓岡身為儒門弟子,卻跟早死了幾百年的孫思邈扯不清關係,以鬼神之說愚弄世人,豈是正人所為?還有他曾在程顥面前明言支持新法,又跟京中名妓牽扯不清,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讓程頤很不喜歡,他搖著頭:「此子非是我輩中人!」

  「也不儘然。」

  程顥倒是很欣賞韓岡。

  當年韓岡上京,也曾逐日上門聆聽教誨,算是他的半個弟子。如今聲名更盛,除了些少年人的風流韻事外,卻也沒聽說還有什麼惡行。關西軍中人人感其恩德,療養院之事,絕對當得起一個仁字。至於藥王弟子,世間流言而已,韓岡當年都當笑話跟自己提起過。程顥知道,世間愚夫愚婦,往往都喜歡這樣的奇聞異事,就算全力去闢謠,都不會有結果。他怎麼會放在心上?

  而且韓岡的人品,讓程顥為之激賞。「韓岡這兩年立功甚多,其得到的恩賞,大半都奉予表叔。橫渠書院,還有橫渠鎮上的井田,多得其力。為人飲水思源,其本心可知。」

  聽著程顥所言,程頤不知不覺的點起了頭。能有韓岡這樣的弟子,其實他也有些羨慕張載。自家的門下,現在還沒有一個能光大門楣的弟子出現,而張載門下,已經出現好幾個了。

  程頤挺直了腰背:「表叔在橫渠教書育人,如今已見其功。時不我待,等明年開春,我就去嵩陽書院長住。雖非門派之爭,但儒門道統正流,不能輕易與人!」

  程顥默默點頭。非是他也有著爭強好勝之心,他可以借鑒和吸取其他學派的觀點和長處,但儒門道統,卻正如程頤所說,不能輕易與人。

  如今各家學派如百花齊放,世人難以窮盡。

  王安石舊年以《淮南雜說》名世,英宗年間又在金陵教書育人,世人目之為淮南學派。隨著王安石成為宰相,變舉試,修庠序,一整套舉措下來,他的學說已經遍傳天下。等到天下的州學、縣學都以王學為課本,淮南學派必然會在士林之中成為主流。

  盱江李覯,雖然已經去世十多年,但他的學說依然在江南一帶流傳。『治國之實,必本於財用』,王安石新法之本源,便來自於此。不論是王安石,還是張載,又或是二程本人,對他的觀點都有借鑒和引用。

  在橫渠鎮中教學的張載,有別於中原各家,文武之道從不偏廢。隨著幾個弟子逐步嶄露頭角,他的名望漸漸也起來了。如藍田呂家的三兄弟,如在平定廣銳之亂上立了殊勳的游師雄,再如名滿關中的韓岡,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聽說如今在京中為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的種諤,他家中也有子弟拜在張載門下。

  至於近在身邊的司馬光,自到了洛陽,司掌西京禦史台後,就不再過問朝事,給人寫信,落款都是『迂叟』。前日還聽說他明年準備買地置園,連名字都事先起好了——喚作『獨樂園』。也不知是不是園成之後,就閉門不問外事,一心修他的《資治通鑒》。

  同樣也在洛陽的邵雍,近來正忙著在他的安樂窩中,編纂《皇極經世書》。皇極經世,以易為宗,以象數為本,推究天人演化之道。二程本就是深通易學,釋《易》為義理,而邵雍則是偏於象數之學,再偏下去,那就是往蔔算之道上走了。在二程看來,已經走入了歧途。

  王安石,李覯,張載,程顥程頤,都是推崇韓愈的關鍵,崇奉孟子,自承道統依此而來。而揚棄了此前流行於世的荀況、揚雄兩人的學說。可各家繼承自思孟學派的源頭,闡發出的道理卻是各不相同。

  究竟是哪一家誰能更近大道一步?

  程顥在院中慢慢的踱著步子,程頤端坐於石墩之上,一時之間,兩人都失去了言語。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4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七章 儒統淵源遠(下)

  【這一章還真難寫,不知不覺,又到了快三點了。】

  可能是今年的最後一次講習,今天橫渠書院中的氣氛就有些不同於往日,連聚在正堂大廳中的學生也比平常多出了不少。

  過了今日,書院中的大部分學生各自都要回鄉,只有少部分缺乏回家路費的才會留下來。而張載最出色的幾個弟子,藍田三呂中的在外任官的呂大忠和呂大鈞也恰好在這個時候來拜訪橫渠書院,呂氏三兄弟同聚一堂,這樣的情形已經很少見了。想來今日的宣講,將會是一個大課題。

  李複很期待他的老師今天會講些什麼,身邊站著算是父執輩的範育,並不敢亂動彈。不過同在橫渠門下,當聆聽講學時,李複便是跟範育平起平坐的,並不用執晚輩之禮。

  範育是邠州三水人【今旬邑縣】,本人年紀已經過了三旬,早早就中了進士,也是很早就追隨張載的弟子之一。這兩年他一直在外任官。今年他請了假,回來省親,順便就到了新修起來的書院中來聽講。這半個月,他都在書院之中。在接受張載講學的同時,也一併了教授師弟。

  范育的父親范祥,在關西名氣很大。陝西如今所用的鈔鹽法,便是由其所創。省運費,得實利,一出一入,陝西因此而多增數十萬貫的鹽稅。同時範祥還是河湟開邊最早的倡議者之一,並在沒有得到朝廷同意的情況下強行修築了古渭寨。今日河湟功成,起點就是古渭,範祥的功勞不可磨滅。他的這份功績在一年前,熙州之戰後,被生前好友向天子提了出來,讓範祥得到了追贈,連帶著範育的幼弟也得了一個贈官。

  相對而言,李複的資格就很淺了。皇佑四年出生,此時不過二十出頭。這個年紀在張載的弟子中,只能算是小字輩。不過在他同齡人之中的,可有最近聲名鵲起的韓岡。同為橫渠弟子,聽說韓岡的纍纍功勳,李複覺得也算是與有容焉。

  『三呂都來了,范世叔也到了。』李複咂了下嘴,心中所想不由得冒出口,「韓玉昆若是能來就好了,真想見見他呢……」

  範育一笑,接口道:「前日上京的慕容思文,不是說今次韓玉昆也會去考進士嗎?理應會來。」

  「但要是再遲點,小侄可就要先回鄉……」

  李複突的話聲一頓,站在前面的呂大臨不知什麼時候回過頭來,瞪著私下裡說小話的兩人。

  李複立刻閉嘴低頭。他家跟範家是世交,範育又是再平和不過的性子,兩人算是忘年之交。但三呂中最年幼的呂大臨一直跟著張載,連官也不去做,日常督促師弟們功課的就是他,讓李複很是敬畏。倒是范育,平和的微笑著沖呂大臨點了點頭,算是致歉。

  呂大臨頷首為禮,又轉回頭端正站好。李複方纔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中,呂大臨不喜歡韓岡的理論,認為他並沒有遵循先生的教導,反而走偏了路。尤其是從遊師雄那邊傳來的『旁藝也能進大道』的說法,實在太過狂妄,讓他聽了很是不喜。

  正想著的時候,張載已經出來了。五十多歲的當世大儒,因為常年苦思天人大道,心力耗用過甚,氣色並不太好。但他走起路來,卻是規行矩步,儒者氣象就蘊含在舉手投足之間。

  年紀最長的呂大忠領頭,近百名弟子群起而拜。張載等他們拜過起身,便回了一禮,又當先坐下。

  等學生們全都在蒲團上做好,張載沒有宣佈今日開講的課目,而是開門見山的問道:

  「何者為儒?」

  何者為儒!張載的這個問題很大,好像很空泛,卻是有著深意,近百個學生都是沉吟不語。

  按照說文解字的說法:儒,柔也,術士之稱。在孔子之前,儒者是一個階層,有治國平邦之術的,是為儒也。到了聖人橫空出世,儒學獨樹一幟,成為一個春秋戰國時的顯學。儒這個字,就成了一家所用。而到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儒就成了士子的代名詞。

  不過在這個場合,張載所要的答案,當然不是這個。在座的學生,也沒人會拿著說文解字來回答老師的問題。

  李複資格雖淺,但膽子卻是極大的。呂大防、呂大鈞兩個大師兄還沒說話,他就當先站起來,提聲道:「『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者為儒。」

  此三句的前兩句出自中庸,說的是孔子。但帶上後一句,就變成了是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的說法。李複覺得,所謂的儒基本上就是這個道理。

  但張載卻是給了李複當頭一棒,他搖頭,「班固之言,只得一偏。」

  李複愣了一下,吶吶的問道:「不知先生之意為何?」

  張載沒有即時解答,而反問眾弟子:「儒者當有何為?」

  此言一出,不少人就明白了,張載對此已經說得太多。

  「為天地立心者為儒!」呂大鈞當先起身,「天地本無心。其仁也,鼓萬物而已,不與聖人同憂。傳習聖道,便是以己心合天心,大其心,以為天地而立!」

  張載滿意的點點頭,「此一也。」

  此一句,是關學的根本大節。呂大鈞這位首徒,其實是張載的同年友。與其說是弟子,不如說是師友。多年來共同揣摩儒家大道,自家的學術,他最為通透。呂大鈞能第一個說得出來,也是情理中事。

  頭一句一出,第二句便緊跟著出來。

  「應為生民立命【注1】!」

  蘇昺站了起來,他是邠州武功人。他在張載門下傳習日久,自然也能輕易的總結出這一句,「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為儒者,奉天子而理天下,應為生民立命。」

  「此一也。」張載點了點頭。

  呂大鈞和蘇昺說得很完美,將張載的天人合道之說已經歸納得大半,西銘一篇,根基就在這兩句上。但眾弟子見張載的態度,明白這個問題並沒有結束。

  「須為往聖繼絕學!」

  前面的呂大鈞和蘇昺為張載的眾弟子歸納出了關學大綱的前兩句,半刻的靜默之後,在廳堂一角,又有人續上一句。

  眾人看過去,卻是範育。

  「漢儒崇章句,唐儒耽佛老。不知天地之大,孜孜於章句之間,惑溺於外道之中,而孔孟之道不之傳也。須為往聖繼絕學。傳習聖人之學,承襲儒門道統!」

  範育朗聲說著,旁邊的李複崇拜的抬頭望著他。

  張載帶出了一點笑意,鼓勵的也對範育點了點頭,「此亦一也。」

  近百弟子與李複一樣,崇慕的看著呂、蘇、範三人。能在這個場合讓張載滿意,說明他們已經可以繼承關學的衣缽。禪宗六祖慧能,一個掃地僧,可不就是靠著一句『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壓倒了禪門大弟子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從而在五祖弘忍手中得了禪宗的道統?

  闡明大道,數句足矣。

  但張載還是有些不滿意。他看看在座的一眾弟子,心中暗歎,思孟源流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沒有在前面的三句中總結出來。他少年習弓馬,讀兵書,其門下亦多有素習兵事者。儒門六藝,禦射二術側身其中,試問儒者如何不談兵?為生民立命也不是靠著『民胞物與』四個字就夠的。

  「猶未足也……」張載慢慢搖頭。

  堂中一片安靜。

  接受過張載教誨的弟子們,其實都隱隱知道張載的心意。但他們卻無法組織出一句,能與前三句相抗衡的心得出來。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張載鼓勵弟子要『大其心』,不是自謂高過一切的狂妄,而是以己心合天地之道,所謂『義命合一存乎理,仁智合一存乎聖,動靜合一存乎神,陰陽合一存乎道,性與天道合一存乎誠』。現在出來的這三句,已經說透了儒者當如何立於天地之間,如何對待生民,如何傳承道統。

  只是,現在所剩下的最後提綱挈領的一句,又該是什麼?

  眾人苦思冥想,觀其神色間,或有所得,但卻沒有一個能成句的。

  今日先生諄諄教誨,誘導眾學生將他所傳授的道理總結歸納,關學的綱領就在四句當中。前面已得三句,呂大臨認為總結全篇的最後一句,就當留於自己。而他也覺得這一句已經呼之欲出,只是卻在嘴邊頓住。呼吸都有些艱難起來,彷彿被蒙在布袋中一般憋悶。他咯咯的咬著牙,就是憋不出一個字來。

  「當為萬世開太平!」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如同清風吹散了呂大臨心頭的憋悶,晨鐘暮鼓一般讓他恍然過來。

  「對!就是這個!」

  聲音一出口,呂大臨便一下驚覺,『最後一句是誰說的!?』

  疑惑尚在頭腦中轉著,就在堂內聚集的眾弟子身後,也即是大門之外,依然是方纔的那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

  「為儒者,當為萬世開太平!」

  注1:按照史料記載,為生民立命這一句,原始版本當是『為生民立道』,後為朱熹改成了現在通行的版本。雖然比較押韻,但已經偏離了張載的本意。不過行文中,還是按著現在的說法——因為比較押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5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八章 四句千古傳(上)

  「為儒者,當為萬世開太平!」

  振聾發聵的一句從身後傳來,惹得廳中的學子們人人向後張望過去。

  只見著在正廳門外,一人駐足矗立。逆著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相貌年歲,只能看得出他身材高大健碩,不似普通的士子,卻彷彿一名衝鋒陷陣的勇將。

  『是誰?!』

  近百人的頭腦中疑問叢生。

  此一句,不但將儒者的最終目標為之點明,還與前三句相互呼應。能接上這提綱挈領的第四句,可見是對橫渠之學已是融會貫通。

  『究竟是誰?』

  廳中大部分學子還沒有弄清楚突然冒出來的這一位究竟是何方人氏,疑惑還未有解清,門外的那人已經跨步進廳。腳步不停,口中亦不停,一步一句:

  「上輔君王,下安黎民,外服夷狄,內平賊寇,開萬世太平之基業。此數事,非儒者誰人可當?!」

  鏗鏘有力的聲音中,潛藏著幾分激昂,充滿著鼓舞人心的力道。

  來人走進廳中,廳內的人們終於看清了他的相貌,亦是眼前一亮。

  大約只有二十出頭,年輕得過分,雙眉平直,鼻樑挺秀,眼中神光內斂,卻隱含威嚴。膚色略黑,是常年風吹日曬後的痕跡,與一般在家中苦讀的士子截然不同。身著普通的儒生外出遊學的行裝,可幾步走來,舉手投足中表現出來的氣質,卻明顯的只有身居高位之人才能擁有,與他的年紀對不上號。

  年齡與氣度之間的巨大差距,使得來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橫渠門下弟子眾多,能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數來數去,也只有一人。

  許多人都驚喜得站了起來,其中就有弟子中年歲最長的呂大忠。

  「當為萬世開太平!」

  來人一邊說著,一邊穿過紛紛避讓開來的學子,一路走到同樣起身相迎的張載面前,他跪下來大禮參拜:「韓岡拜見先生!」

  『果然他就是韓岡!』

  『難怪!』

  原本韓岡在張載門下弟子的心目中,已經是一個讓人讚歎不已的同門。在發明創見上,醫療制度,軍棋沙盤,還有被天子命名的霹靂砲,加上讓張載都受到啟發的格物之說,都可以看出韓岡的才學。而經世濟用的手腕上,又有輔佐王韶得成開疆拓土的功業,非等閒士子可以。

  在張載門下,很有些人都把韓岡視作未來的名臣。日後光大橫渠門楣,非此人莫屬。

  而今日韓岡的出現,如同奇峰突出,一句話就坐實了他張載門下傑出弟子的身份。幾可與呂大鈞、蘇昺和範育這些久隨張載的師兄們平起平坐。

  「好!好!好!」

  張載開懷大笑,親手將韓岡扶了起來。

  為萬世開太平。

  韓岡的這一句,正說到了關節上!

  張載抬頭看著自己門下最為出色的弟子中的一人,欣慰的點頭讚著,「這數載玉昆你在熙湟助王子相威服青唐,收編眾羌,安撫熙河之局既定,圍攻黨項之勢將成,此一句非你不得言!」

  儒家講究著外聖內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處不講究著這內外四字,太平盛世也並非只靠武力便能得來。但對於飽受黨項賊虜侵擾的關西來說,外服夷狄才是開太平的前提。

  韓岡拱手行禮,謝過張載的讚許。

  張載站上前,對著眾弟子道:「班固有言: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此一段……誤矣!」

  李複臉一紅,聽著張載繼續道:

  「儒者立於天地之間,格萬物而體至理,習大道而治天下,豈是此數言可拘?」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行此四事者方可為儒!」

  在今天的這一場特別的講會上,張載欣慰的瞭解到了他的學術可謂是後繼有人。呂、蘇、范幾個大弟子不算,年輕一輩中,也出韓岡這般難得一見的人才。

  而且這幾人都已經將關學所傳融會貫通,給出的答案比他預計得還要出色。心懷大暢,張載講學的時間也便比平日還要長了許多,不但宣講,而且還不住解答學生們的疑問,直到日影西斜。

  一聲玉罄響,今日的講學結束。對著已經喉嚨沙啞的張載,呂大鈞領著眾弟子向他恭恭敬敬的拜謝下去:「謝先生傳道!」

  ……………………

  學生們帶著好奇的目光離開了,各自回書院中的房間去了。

  雖然他們還想跟韓岡結交一番,但很明顯張載要與韓岡先說說話。

  被張載單獨留了下來,就在正廳之中。韓岡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這一間可比得上中等寺廟大雄寶殿的建築,高丈許,橫闊皆有數丈,中有八根大柱支撐,容納下方纔的近百名學生,並不顯得擁擠。只是幾乎沒有紋飾,僅僅上了一遍漆——畢竟還是要省錢。

  在大廳左右雙墉上,果然篆刻著《釘頑》《砭愚》二篇。這兩篇是關學的關節要目,大綱一般的文字,韓岡都已經能背熟了。要想瞭解張載的學術觀點,就得從這裡入手。

  見到韓岡在望著這座廳室,張載,「這一書院,多得玉昆之力。若不是玉昆你,」

  韓岡立刻站起來,垂手而立,「不敢。先生對於韓岡的教誨,難以報之萬一。一點身外之物,當不起先生的謝。」

  張載笑著示意韓岡重新坐下,「不必如此多禮。」他頓一頓,「玉昆,你今次過橫渠,可是為了要上京科舉?」

  「學生正是要去京城考個進士出來,日後若能有所成就,也可為先生之學做個護法。」韓岡對自己的野心並不諱言。張載是君子,卻絕非可以欺之以方。以師徒之親,有話直說便可。

  「若玉昆你當真能建功立業,那也是大善。若無朝堂上的支持,關學一脈,傳承不遠。」

  張載非是慕於權勢,但他很明白,沒有權勢的輔佐,任何學派都長久不了,也光大不了。要不然,夫子又何必遊歷諸國。

  關學不似淮南學派,有王安石這個宰相撐腰,有整個新黨的勢力為後盾,未來的幾十年,在士林中,傳習王學必然是蔚然成風。除非有甚變故,讓王安石名望盡喪。

  關學也不似洛學。洛陽位於天下之中,大宋西京,文人才士鹹聚於此。居於洛陽的兩個表侄,能與富弼、司馬光交遊。他們在交往的過程中,必然能得到這一干朝廷重臣的宣揚。且兩個表侄現今又在嵩陽書院中宣講,傳承數百年的嵩陽書院,不是草創不過兩載的橫渠書院可比。

  關學在大宋學術界的地位,也就跟如今的蜀學差不多,偏居一隅,苟且而已。

  為了能將關學一脈傳承下去,張載絕不會矯情。

  這幾年來,張載一直多病,尤其是肺,是個治不了的病。現在看似沒有大礙,但自己的身體自家最為清楚,並非藥石可挽,只是拖日子,看看能不能多拖個幾年。故而傳說中的藥王弟子就在身前,張載也沒多問一句,甚至還要刻意離著看重的弟子坐遠一點。

  『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釘頑》一篇中的最後兩句,說得就是張載對生死之事的看法——活著,順天應人,死了,只是安寧的時候到了。

  對於生老病死,張載看得很開。他現在所掛念的,就是不想身死而道消。

  孫複過世,泰山之學不之傳也;胡瑗去世,世間再無經義、治事二齋;李覯病歿,盱江學派雖仍有流傳,但也漸次式微。

  張載不想看到他用盡一生的心力才開創的事業,因他的去世而變成陳跡。他還希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能隨著他的學派而發揚光大下去。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

  將著述留於後世,只是立言而已。但若能讓後世儒者傳習大道,便是立功、立德的大功績。

  諸生之中,以韓岡年紀為幼。說到傳承關學一脈,就算從年齡上,韓岡都的確有這個資格。而且『欲以旁門近大道』這句話,他也是當真能說到做到。格致萬物、究研物理,此一說別出心裁,已經遠遠不同於二程的理論,而是韓岡對自家之言的餞行。不過,張載還是希望韓岡能在正途上也同樣多下一點功夫。

  要想光大關學門楣,要韓岡本人有這份能耐,對經義大道都要深入鑽研。推廣學術的權勢須有,但本身的學問也要深厚。須知學術才是根本,權勢僅是輔助。

  只是現在的張載,對於韓岡所說的格物致知的理論,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更深入的瞭解。從韓岡在信中提到的初步成型的幾條理論,就已經可以看得出來這一套學說規模之宏大,意義之深遠,自然萬物的運轉之道即囊括其中。如果能順利的創立,並融入關學之內……

  大事抵定矣!

  朝問道,夕死可矣!

  一起吃過飯,張載不顧夜色已重,連同三呂、范育、蘇昺幾人一起,拉著韓岡到了書房中:「玉昆,你且將前日在信中提到的力學三律,再與為師細細說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6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八章 四句千古傳(下)

  星月西落,東方已經能看到金星的身影。

  呂大忠在冬日淩晨的夜風中,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不意稍作探討,就已經是一夜過去。他的年紀還在張載之上,精力不濟。雖然年紀大了,睡眠自然會減少,但今夜消耗腦力過甚,卻是頭都疼了起來,分外感到疲累,遠遠比不上年輕人的耐力。

  「覺得如何?」呂大鈞走在身邊,在旁問著兄長。

  「很有些意思。」呂大忠放下揉著太陽穴的手,「至少今天終於知道了為什麼樹上的李子會掉下來。」

  呂大臨卻道:「萬有引力之說只是臆測而已,非有實證,且一時無法確認。」

  呂氏三兄弟同往居所走去,還不忘說著方才在張載書房中的討論。

  「對,的確韓岡說不一定是正確的……」呂大忠對弟弟道,「但此前又有何人將李子落地拿出來鑽研?幾千年來,都是視為平常之事,從未根究其理。如果韓玉昆的這一假說,能帶動得起世間治學開始講究起格物致知,即便最後證明是錯的,也已經是善莫大焉。」

  「何況韓岡推導得還是很有道理。凡物無力則不動,這一點誰都知道,推車的車伕比我等還要清楚。至於『如果無力改變,將會永遠保持現有的狀態』……」呂大鈞說得很慢,顯然這種說法讓他覺得很拗口,要不是韓岡在給張載的書信中已經提到了不少次,他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就能,「韓岡的這一條定律,也可以說是沒有錯。冬日渭水之上,常常能看到實證,如果沒有……阻力,冰面上的行人、車輛當是能永遠的滑行下去。」

  「既然這一條定律得到確認,那麼樹上的李子落地,丟上天的石頭總會回來,其中必然也是有力存在,也就是萬有引力。」呂大忠接口,「李子、石塊只是眼前的小物。日月星宿,包括腳下的大地……或者按韓岡的說法叫做地球,都是靠著萬有引力而維持著互相繞動。」

  三人中,雖然對韓岡萬有引力的說法存有疑問,沒有全盤接受,甚至呂大臨更是全然反對。但對於韓岡今夜涉及的天文之說,他們卻是沒有一口加以否決。

  因為張載的宇宙觀便是上承著舊時的『宣夜說』。萬物皆氣所凝,『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大地也是氣積而成。至於地圓之說,早有明證,天圓地方也只是錯訛,士林中的有識之士,無不是接受了大地為圓的說法。

  韓岡的幾個見解,本也是呂大忠他們日常所秉持的觀點而已。只有月繞地而行,地繞日而動,金木水火土五行星也是與大地等同,這一條讓他們暫時無法接受。

  「不過韓玉昆的這個說法,就能解釋了為何五星會逆行。繞行之速各個不同。就像兩匹奔馬,後馬追過前馬,返身看去,被追過去的前馬便等於是在後退了。」

  「也可以說明為何水、金二星,始終近日而不偏離。」

  呂大忠和呂大鈞一搭一唱的說著。金星、水星永遠都在太陽附近,所以金星有啟明、長庚兩個名字,而水星更是長久的被遮擋在太陽的光輝之中,很少能被人見到。在過去,沒有什麼人去解說其中緣由,只有韓岡,大概是因為要格物的關係,所以盯了上去。

  說起來,韓岡的觀點雖然特別,讓人一時無法理解,但卻能很好的解釋他們所知的一些天文學的現象。

  呂大忠、呂大鈞都是為此而深思,而不是一口否定。

  「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出來的,難道真有所謂的天授之才?」呂大忠半開玩笑的說道。

  「『生而知之』那可得是聖人!韓岡卻還差得遠。」呂大鈞搖了搖頭。「但先生所言的『大其心』,旁人難以為之,韓岡卻是做了個十足十。」

  呂大忠為之失笑,如果只看韓岡的一番言辭,竟然事涉日月星辰,可見『大其心』已經到了狂妄的地步。只是一轉念,呂大臨便是沉著臉,不開腔。

  呂大鈞走了一陣,見到呂大臨的臉色,便奇怪的問著:「怎麼了?」

  呂大臨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大道非在此處。」

  呂大忠則回道:「大道本就存在天地萬物之中。如果想追尋大道,就必須去瞭解萬物。」

  「且不說這些,格物之說總是尚顯粗淺,力學三律還沒有得到更多的實證,現在韓岡所闡述的不過是些殘章斷簡,要想最終確立吾道之地位,不是三五十年就能解決。」

  而呂大鈞卻道:「不知大哥沒有沒有看出來,總覺得韓玉昆在這格物之說上,藏著掖著呢。就如今日,好像也只說了一半。」

  「他自己也沒有把握,只能將已經可以確定拿出來。」呂大忠猜測著韓岡的心思。

  呂大臨冷笑道:「不拿出來推敲,還想靠著一人之力,就將其全數推演出來不成。」

  呂大鈞搖了搖頭。

  敝帚自珍的韓岡的確是有些不對。不過方才在討論時,就是他們的這個弟弟辯難得最為激烈。韓岡不敢隨便將尚未明確的粗淺理論拿出來,否則肯定是逃不過質問和指責。

  〞這些其實都是小節。」呂大鈞說著,「我等年紀即長,時日無多。要想光大關學門楣,也只有靠年輕人了。」

  呂大臨卻冷哼一聲,「就怕他年輕識淺,根基不深。妄言大道,最後反而會走入歧途。」

  「慢慢看著來吧。」呂大忠道,「我等做師兄的,日後時常提點就是。注意一點,不至於會讓他走偏了路。」

  呂大臨又不說話了。他這個大哥就是太好人,韓岡在這個過年的時候去京,只要他能的中一個進士,日後必然飛黃騰達,怎麼提點他?

  ………………

  韓岡躺在客房中,隔著一層薄薄布墊,後背的正下方就是木板。

  房中一桌一榻,桌上只有一盞油燈。再沒有其他的裝飾和貴重事物。簡單樸素,這就是詞典中能挑出來的最好最溫和的形容詞。

  如此簡陋的小屋,韓岡不知多久沒有住過了。一時之間,他睡得很是不慣。枕頭太硬,房中也不算乾淨。但他還是忍耐著,沒有表露出不喜之色。這是必要的做法,也是理所當然的做法。

  張載沒有給韓岡安排好一點的住處——說起來在書院中也不會有如同酒店一般服侍的客房——躺在鋪了幾層厚布縫起來的床鋪上,舊年作為張載學生時的生活,又回到腦海中。

  兩點一線,偶爾會是三點一線。這就是當時韓岡學生生涯的全部記憶。

  搖頭揮散了單調而充實的學生生涯,韓岡也在回憶著他和助手們今天所說的一番話。

  韓岡如今正設法將後世的物理之學融入儒門之中,行的是李代桃僵之策,功利之心不謂不重。但張載在交談和商討中,明知韓岡的名利之心,卻沒有大加斥責,只是多提了兩句讓韓岡正本清源。

  能成為一代學宗。張載的心胸氣度,還有眼光見識,都不是凡俗可比,絕對是出類拔萃的第一流人物。韓岡拿出來三定律,還有日月運行之道,張載都能很快理解,並能有舉一反三。

  而韓岡的理論就此得到張載的認同,但在三呂的詢問下——也許可以說是詰問——讓他差點潰不成軍。要不是心中對這些道理的堅持,幾乎都要改弦更張。

  這就是儒士討論經義時常常出現的辯難,目的雖不一定是要否定對方的觀點,但尖銳的言辭加上鋒利的切入,讓準備不足的士子折戟沉沙。

  而韓岡堅持了下來。他要堅持宣講關學,後續的困難苦厄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到他人。

  如今的士林之中,各家學派互不相讓,如同百花爭豔。但到最後,能掙出頭來的只有一個。

  有點像是春秋戰國時的百家爭鳴,笑到最後的只有儒家。

  韓岡來自於後世的記憶中,此時的各家學派,能傳承到後世的只有程朱理學。

  韓岡知道王安石是文學大家,是詩人,是改革者,但王安石在經義上的學術觀點,並不存在於他記憶中。

  至於關學,可憐得就只有橫渠四句流傳下來。而張載,竟然是在歷史書上,成了理學的開創者。

  真是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身為張載弟子,又擁有後世的記憶,使得韓岡有心要改變這一切。

  今天的討論僅僅是開始,雖然他在學術界的名望並不高,但橫渠四句既然已經出世,在其中插上一腳的韓岡,已經在他的同學們的心目之中,建立了他的地位。

  為萬世開太平。

  這樣的宏願,聽候就讓人變得進取起來,而韓岡確實也是朝這個方向努力。

  若是韓岡能日漸高昇,那麼他背後的書院,乃至有名有姓的官員,都會日後學派大戰的主力。

  統領著他們,韓岡自問若能將之收服,就是大半個關中士林清議落到了自家的手中。

  到了那時,韓岡才可以說是,他的目的,就是要為萬世開太平!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7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九章 縱行潼關道(上)

  韓岡在橫渠鎮上盤亙了三日,期間多次與張載等人討論他所提倡的格物之道。而他關於日月星辰的觀點,甚至也已經廣佈到普通的學生之中。

  其中有人有會於心,有人全盤接受,可也有不以為然的,更有呂大臨這般嚴厲駁斥的。

  呂大臨的口才在張載門下應該算是很突出的了,引經據典的本事韓岡也望塵莫及。第一天夜中的討論,韓岡試圖用自己將力學原理和儒學詞彙結合起來的解釋,來向張載等人闡述後世的經典力學。而呂大臨的幾句話,就一把抓住韓岡言辭中的漏洞,壓得他差點敗陣。

  一個是韓岡本人水平不夠,閉門造車、勉強擰合出來的東西,當然不可能像後世文字都經過千錘百煉後的定律那般完善。同時也是韓岡本人狀態不好,連續趕了幾天的路,本就是累著,熬起夜來,雖不至於說胡話,但腦筋轉得就比平常慢上了一點,當然不是養精蓄銳的呂大臨的對手。

  艾薩克爵士不是那麼好當的,《自然科學的哲學原理》這本書韓岡聽說過,卻不是他的水平能寫出來。現在的情況,是韓岡可以通過日常現象來推導出結論,卻無法用數學精確的描述。韓岡的空口白話,加上並不完備的詞句,那一晚的辯論,當然顯得有些蒼白。能將他的觀點順利傳達,就已經是他過去與張載書信往來後的結果。

  而到了第二天起來,韓岡回頭一想,卻是大罵自己糊塗。物理之道本就不是口舌之爭——擺事實,講道理,實驗才是第一。光用嘴說並不直觀,以實驗證明自己的理論,比吵上三五年都管用。

  靠著已經冰結起來河渠,還有幾個小物件,韓岡很輕易的就粗略的證明了第一和第三定律。而需要精確測量和計算的第二定律,雖然一時無法證明,可已經用實驗證明前兩項定律,也足以讓圍觀眾人連帶著也相信了八分,甚至更為難測的萬有引力之說,竟也有人信之不移。

  呂大臨的駁斥依然嚴厲,可在事實面前就讓人難以信服了。證明自己的觀點,只要其中能有一事讓人信服,其他觀點也能讓人連帶著相信。韓岡用的手段近乎於此。可惜這只是辯論術,而不是科學的論證方法。

  但贏了就是贏了,韓岡也算是鬆了一口氣,他此前絕沒想到,自己的一番心血,竟然會有這麼多漏洞。要不是這幾條定律有著天然的正確性,以及可以用實驗來證實,自己可是要丟大臉了。

  不過呂大臨的駁斥,對韓岡來說不是沒有好處。他連番攻擊,讓韓岡注意到了自家理論中的漏洞。不僅僅是可以將這幾條定律更加完善,而且對於之後即將面臨的批駁,有了心理準備,更可以做好反擊的準備。

  只是呂大忠、範育等人,在幾番激烈的討論過後,神色間卻都隱隱的有些憂色。這樣的態度,讓韓岡覺得有些納悶,便登門請教。這一問方才知道,他們是在擔心士林中的議論。

  儘管有識之士都能看出這一套格物之說對於儒學壓倒釋老兩家的意義何在。但有識之士畢竟是少數,而喜歡找碴、貶低對方的文人,卻是車載斗量。

  張載本來就是說著『民,吾同胞』,在士林中,隱隱有人譏刺他已近墨家之流。現在韓岡的一番實驗,卻是墨家更為接近。這就不免讓人擔心起世間的議論。墨子要世人兼愛,視之為兄弟姊妹,孟子駁斥為無父無母之論。與墨家相合,這個罪名,關學當不起。

  另外,萬有引力之說,直搗天人感應的根本腹心。呂大忠曾半開玩笑說,如果此事確認,日後國史中的天文志就要大改,而欽天監怕是也要頭疼了。而且太宗曾有詔令,禁止私下妄習天文。雖然如今已是法禁寬鬆,被人拋到腦後。可真的要有人根究起來,也是一樁麻煩的事情。

  但韓岡也是出於無奈。

  漢儒唐儒在傳習經義時,很少論及宇宙天地,至少比起如今的各個學派,要少上許多。現在不論是關學、理學,還是王安石的淮南學派,當頭第一樁說得便是天。先論宇宙自然,其次才及人,而不是前代儒者那般,以人世為主——這也是跟佛老相對抗的結果。為了能配合如今的風潮,為了能吸引張載等人的注意,也為了能將物理順利融入關學之中,萬有引力是必須加上去的一條。

  故且不管這麼多了。

  畢竟憂慮的只是呂大防等弟子,而張載本人,卻是絲毫不在意。他一心根究大道,哪還在乎這點凡俗小事?

  在橫渠書院中幾天的叨擾,韓岡大有所得。但看看行程緊迫,也不得不向張載辭行。

  張載沒有挽留韓岡,只是寫了幾封信讓韓岡順道帶給關東的親友,並出面為他餞行。

  今科舉試,橫渠門下去京城參加科舉的並不少,而出自陝西的士子那就更多了。張載在餞行宴上不忘囑咐著韓岡:「今次上京,不僅僅是考試,也是結交四方友人的時候。玉昆你才智眼界學問皆遠過常人,唯一可慮的就是你的驕心。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是好事,也是壞事。切莫崖岸自高,要平等待人!」

  張載的諄諄教誨,慇勤囑咐,讓韓岡感動不已,當場拜謝下來:「多謝先生指教。」

  見韓岡誠心實意,張載也很是滿意,特地指了幾個今科參加考試的學生,讓韓岡有空便去拜訪、結交。

  韓岡點頭答應了下來,又笑道:「其實還有好幾個。種建中,就是種太尉的那個侄兒,他今次也上京趕考。」

  離鄉的前兩日,韓岡還收到了種建中的一封信。上面說他今科也要去京城參加考試。想來他會住在擔任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的種諤府上,到了東京之後,應該很容易就找到他。倒不像張載前面提到的幾個,諾大的東京城,百萬人口之眾,沒一點明確的線索,根本找不到人。

  聽到韓岡提起種建中,張載沉吟了一下。

  「是字彝叔的吧?」他還記得種建中這個學生。種諤的侄兒這一身份不提,幾次春來射柳,總是排第一的弟子,印象總不會不深,「他的學問還有待磨練,怎麼這麼早就去了?」

  「彝叔考得不是進士,而是明法一科。」韓岡為種建中解釋道,「他本來就已經有官身了,不過他還是想轉為文官,需要考個出身。」。

  舊時科舉,進士考詩賦,明經靠經義。現在進士也考起了經義,理所當然科目中便再無明經,而是改成了明法,考律令斷案。這也是王安石為了讓刑名專業化而進行科舉改革——因為不熟悉律令,被胥吏所欺的官員數不勝數。

  儘管選人轉京官,一般都是要考斷案和律令,以防止新進京官擔任知縣一級的親民官時,無法勝任這等重要的職位。不過條貫雖好,卻架不住當事者不去遵守。

  審官東院一般不會再這一項考試上卡人——選人能轉官,背後無一例外都站著路一級的高官顯宦,沒事誰敢得罪他們——最後轉官出來的官員,還是要被衙門中的胥吏欺瞞。

  王安石想改變這樣的現狀,所以便有了明法科。

  只是雖說進士科改以經義取士,對陝西等北方士子來說,是個利好的舉措。但明經科取消,以明法科代替,對北方士子而言,卻是不折不扣的壞消息。

  「明法科。」張載搖頭歎了口氣,「玉昆你去考進士,今科上榜的應該能見到不少同鄉。只是……」

  韓岡知道張載想說什麼,接過話頭道:「只是如果將明經科也算進來的話,論起整體取士的數量,今科能進學的陝西士子很有可能會減少不少。」

  世人皆知,論起經義,北方士子與南方士子的差距,要遠遠小於詩賦。可輪到刑名之道上,北方人仍是遠遠比不上南方。

  相對於向來對衙門遠避為宜的北人,南方人就不怎麼怕去衙門裡打官司。尤其是江西人,好訟那是天下聞名的。市井中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會拉拉扯扯的到衙門中要求評理,讓縣官們不勝其擾。

  而且江西鄉里村學中,教授的課本往往不是《論語》,而是《鄧思賢》這樣的教人如何打官司的律訟書。靠著風土人情的薰陶,江西連十歲小兒都能在衙門上侃侃而談,讓縣官下不了臺來。

  「南人好訟,北人難及。好訟之地,其民往往好辯。遇事偶不合,便執之而喋喋不休,必欲使人雌伏而甘心。」張載邊說邊搖頭。

  韓岡記得張載貌似並沒有在江西任過職,而且看他老師的神色,似是意有所指……聽起來,多半是在說王安石。

  王安石的確有這個毛病,早兩年,天子和他意見相左時,都是天子敗下陣來。

  但張載並不是在指責王安石,而應是想起了舊事在感歎而已。既然沒有明言,韓岡便半開玩笑的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能在江西好生切磋琢磨一番,天下州縣都能去了。」

  韓岡歪用詩經裡的文字,讓張載為之一笑。

  他這個弟子的確會說話,而且不是圓滑油滑的那種,言辭行事中,年輕人的銳氣並不缺。張載不由得想起當年去向范仲淹上書時的自己。

  但這個學生,可比自家當年強多了。

  一番酒後,韓岡向張載行過禮,便出門上馬,告辭遠去。

  路邊田地,阡陌縱橫如井字。世間多有讚著周時井田,復古之說,二程、安石皆有言及,但眾家學派,也只有張載將之踐行。

  重實證,輕言語,這便是關學的根基。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8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九章 縱行潼關道(中)

  「章惇做得好!章惇做得好!」

  崇政殿中,趙頊難得的放棄了天子的矜持,大聲為前線的捷報而叫好。

  呂惠卿拱手道,「章惇以才智論,猶在王韶之上。如今的勝利也僅是開局而已,大捷當在後面。」

  「前日聽說章惇所用非人,致使多名使節被殺。今日看來,他還是有所準備的。」

  「不名其罪而以刀兵相臨,朝廷何以服遠人?所以章惇遣人為使。若荊蠻當即歸順,那是當然最好。如其不肯順服,天兵征討便是名正言順。蠻賊殺了朝廷使節,正是自尋死路!」

  趙頊連連點頭,嘴角含笑,再一次稱讚著:「章惇做得好。」

  章惇以察訪使的名義,前往荊湖兩路,經制南江事。那是還是在秋時。等章惇理清了剛剛接手的一番雜事,開始時準備進兵的時候,已經是十月初冬了。

  一開始,章惇沒有立刻攻擊,而是先派去了李資、明夷中、願成等一干僧俗為使,去說服辰州的山蠻蠻酋田元猛。但他派出去的幾人實在不成器,據說他們在蠻部之中,恣意妄為,甚至淫辱婦女,最後忍耐不住的蠻人將使節全部殺死,只留了一個願成和尚回來報信。

  這個消息被荊湖走馬承受傳回來的那幾日,趙頊都是陰沉著臉,人見人畏,連帶著宮中的宦官宮女,走起路來都要掂著腳。

  不過今天終於有了點好消息。

  半個月前,官軍與辰州山蠻大戰於武山。這一戰官軍出兵四千。而蠻賊十餘部,各據險要,總計有萬人之多。

  雖然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章惇以不到一半的兵力攻打幾座位於險要地勢上的寨子,看起來是個很瘋狂的舉動,但笑到最後的,卻是章惇。

  那一戰,統領前軍的李信當先出陣。他身披重甲,手持堅盾,身後跟著兩名各背一捆投槍的小校。帶著三百名從西軍調來的弩弓手,就這麼一直衝到了寨牆下四十餘步的地方。

  山蠻居高臨下,一時箭落如雨。不過蠻人所用弓弩皆是綿軟不堪,遠不能跟大宋軍中所用的強弓硬弩相比。沐浴在這樣的箭雨之中,只要擁有重甲,根本是無所畏懼,而宋軍的神臂弓也是輕而易舉的就將他們壓制。而李信,更是連續投出擲矛,轉眼之間便擊殺了數名在寨牆上指揮著軍隊回射的蠻部大將。

  與此同時,章惇的親信愛將劉仲武,領著兩百跳蕩,悄無聲息的攀上山崖,從後方直接殺入賊軍主寨。前後交擊,蠻酋田元猛倉皇出逃,落於懸崖者無數。

  這一戰,總計攻破六寨,俘獲百人,斬首三百餘。對於山中部族來說,這樣的損失,沒幾家能承受得起。

  在章惇的奏章中,也充滿了他對劉仲武和李信的讚賞。

  劉仲武自從三年前得官之後,因為向寶的倒臺,一直很悲劇在者達堡中數星星。幸好是於章家有恩,本身亦有才能,故而被章惇舉薦。而李信本是韓岡所薦,前日還在籠竿城七矛殺七將,立下了赫赫威名。

  李信前日上京時,趙頊也見識過了他的武藝。七支四尺鐵矛,幾乎是在一眨眼之間就飛到了五十步外,將一字排開的七具鐵甲都紮了個對穿,完美的展現了他是怎麼在籠竿城下,於千軍萬馬之中,一舉擊殺敵軍數將的壯舉。

  精妙絕倫的箭術,趙頊見識過不少。同樣是關西新一代的出色將領,王舜臣的連珠箭術曾讓趙頊歎為觀止。但能與他相媲美的,在趙頊的記憶中,還是能找到幾個人。可李信的擲矛之術,卻是第一次見識到。

  「李信親冒矢石,臨陣勇決。今次一勝,當以其功為首。特贈其父一官,本人則轉兩官,賞賜亦加倍。望其能勤謹如初,在荊湖早立新功。」這是方才趙頊口述給中書舍人的原話,讓中書舍人依此來起草詔令。對李信這樣的偏裨小將,竟然動用了單獨的詔令,可見趙頊對他的看重。

  「李信是韓岡的表兄,其父乃是韓岡之母的親兄。」趙頊這時候心情很好,半開著玩笑,「前日朕也曾聽李信親口所說,他的擲矛之術乃是家傳,就不知道韓岡他懂不懂?」

  呂惠卿道:「韓岡是否懂得擲矛之術,臣是不知。不過韓岡當也是武藝過人。他在包約部中,曾經親手斬殺西賊使者,逼得包約不得不降順。雖然此事歸功於包約,但實際為誰所殺,熙河盡人皆知。」

  呂惠卿說的,趙頊早就知道,「韓岡一向以國事為重,往往推功於他人。包約部中如是,羅兀城中如是,咸陽城下亦如是。此子大有古人之風,在朝中難得一見。」

  趙頊對韓岡的激賞不已,以呂惠卿之智,很容易便能明瞭其中緣由。一方面是韓岡本人的確功績纍纍,另一方面也有天子始終想見而不得見後,在心中對韓岡的美化。

  哪個隱士被征起前,不是讓天子引頸而望?只是見到後,失望的不少……當然,呂惠卿也清楚,如果讓天子見到韓岡,應該不會失望——韓岡本人的能力,可是遠在名望之上。

  現在趙頊的心情很好,呂惠卿瞅準時機,「若朝中人人如韓岡這般不愛權威,以爭功諉過為恥。國事豈會如此艱難。正如那華州,地震之後已有數月之久,但陝州【今三門峽市】知州卻上本,如今猶有流民在道。」

  呂惠卿只是天章閣侍講,兼同修起居注,照常理並沒有議論此等朝事的資格。但他身為天子近臣,隨意發上幾句議論,誰也不能說他不是。

  趙頊也沒在意呂惠卿撈過界的行為,「眼下已經是深冬,華州之事的確不可拖延了,郭源明也的確不能勝任。依呂卿你的意思該如何處置?」

  本來王安石是想讓呂大防去知華州的。但趙頊覺得呂大防此人難得,便將他留在了朝中,放到了審官西院上。但現在看來,這個處置的確是錯了。要是呂大防這位能臣在華州,不至於到了臘月還有華州流民走上了潼關道。

  呂惠卿則道:「還是先自朝中派遣使臣前往察訪,流民在道的事究竟是真是假,還有人數多寡。如果百十人,陝州在那就是危言聳聽了。至於是獎懲之事,還是等救完了華州百姓,再論其餘。」

  趙頊默默的點了點頭,呂惠卿的意見,才是公忠體國的做法。先救人,其餘等賑濟結束了再說。不像有些大臣,一心放在政爭上。前些日子,以地震山崩為藉口,請天子將王安石罷相的奏文,如雪片一般的擁往了崇政殿。反而說著如何賑濟、救災的奏文,卻是寥寥可數。

  趙頊多讀史書,拿著災異作為武器,用來攻擊政敵的故事,他在史書上見過不少。當時就想著日後對此要警惕,科事情落到自己的頭上,想法就不一樣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上天的警示也許是真的,趙頊一這麼想,就越發的感到心驚肉跳。幸好事情沒變得那麼糟。

  呂惠卿冷眼看著趙頊的神色變換。

  他所侍奉的這位天子,說聰明也聰明,做了近六年的天子,政事上一概門清,許多事都瞞他不過,連帶著在京中的耳目消息也越發的敏銳,不再是熙甯初年時的稚嫩可比。

  但趙頊最大問題便是心志不堅,極易受到外事干擾。華州地震山崩,讓反對新法的一干舊黨重臣群起而攻,拿著市易法為突破口,聲言這是上天對天子不行德政的警示。那段時間,這位皇帝都有了廢除市易法的想法。要不是王安石和他們新黨中人這些拚命堅持,國事必然大壞。

  呂惠卿對天子一向沒多少敬畏。離著皇帝越遠,才會越把皇帝當成神。換作是他們這些能天天見到皇帝的,就知道,所謂的天子,不過是個普通人。只是因緣巧合,或是前世修福,才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

  前些日子看到趙頊心煩意亂的模樣,呂惠卿私下裡沒有少冷笑,真是如此憂心國事,乾脆下罪己詔好了。

  人在天子面前,轉著這等悖逆無道的念頭,呂惠卿的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快感。不過對於快感的沉迷也只是一瞬間,一呼一吸的時間中,理智就已重新佔據了呂惠卿的腦海。

  他已經按照王安石的命令,將華州的察訪權控制住,對此舊黨當無可施為。只要附近各州的救援糧一起到了,華州可保無恙。也不用擔心有人會對此借題發揮了。

  呂惠卿現在關注的焦點,不是在外,而是在蕭牆之內。

  在前段時間,竭力挽救市易法的那兩個月裡,身為王安石副手的曾布,卻是動作很少,上書時也是將幾樁新法連在一起說,並沒有將市易法挑出來單獨。

  曾布的這個態度,天子和王安石都忽視了過去。但呂惠卿一直在盯著曾布,不會讓其蒙蔽。

  看曾布的反應,應是對於市易法不以為然而已,就不知呂嘉問知道後,他會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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