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674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39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九章 縱行潼關道(下)

  天色如晦,厚重的陰雲幾乎壓到了中條山諸峰的頂上。

  風也刮了起來。冬月的寒風如刀,浹肌透骨,在黃河邊的潼關道上肆虐。

  轉眼之間,種建中便已是手足冰冷。他搓了搓手,對掌心呵了口熱氣,轉頭對著身邊並轡而行的同伴道:「玉昆,看起來是要下雪了。」

  種建中的話剛出口,韓岡臉上就感覺到了一點冰涼。仰頭望著天空,玉屑一般的碎雪已經從雲層中灑落,「不是要下,而是已經下了。」

  漫天的雪珠,種建中也看到了,立刻道:「離前面的驛站還有五六里,得趕緊快點走了!」他回頭,對著身後的一隊隨行車馬吼著,「再加把勁,早點趕到驛館中,有熱酒招呼!」

  一行人的行速立刻加快,揮鞭馭馬,向著前面的驛站趕過去。

  前日在長安驛館中,遇到一年多不見的種建中,的確是個驚喜。本來韓岡以為種建中現在當是在京中苦讀,準備來年的考試。誰想到投宿驛館時,竟然當面撞上。

  在去年橫山之役結束後,種建中和種樸就跟著轉調京中任職的種諤,一同去了東京城。種建中本人在京營之中也有了一份差事。不過,他為了參加明法科考試,今年六月後鎖了廳。

  種建中本也是準備著在京中讀書,給韓岡的信中也是這般寫的。但因為關中地震,便被種諤打發了回鄉,看看老宅有沒有在地震中受到損害。

  前日碰面後,說起種諤的這個安排,種建中就有幾分悻悻然的神色。這樣看起來,可能是對於自家侄兒跑去考明法,種諤的心中有些不高興的緣故。

  在韓岡看來,種建中若是考得進士倒也罷了,能考中進士,就算是將門世家肯定也會大肆慶祝。但種建中卻考得是明法,日後連轉官都有難度,還不如留在軍中。

  但種建中心意已定,卻也沒法勸。韓岡提了個頭,見到他不想多言,便也罷了。一起上京,正好做個同伴。不過韓岡、種建中的同伴不僅僅是只有對方,另外還有一人。

  行不過三里,風雪已是劈頭蓋臉,有越下越大的架勢。韓岡自歎命苦,總是輪到在冬天進京,每次都要遇上這麼一場雪。

  這時一騎遠遠的從前方奔來,隔著老遠就喊了起來,「韓三哥!十九哥!快一點吶,俺已經在前面的驛館訂下了酒菜和房間了!」

  這是種建中的弟弟種師中,今年才十五歲,今次跟著種建中一起進京。

  聽到種師中這個名字,韓岡就想起了種師道。可惜種家現在查無此人,不知是不是日後改了名。

  今人改名也很常見,或是犯了諱,或是嫌著不吉利,很輕易地就可以將名字給改了。前任宰相陳升之,本名為旭,升之乃是表字。如今改用舊字為名,卻是為了避今上的諱。

  韓岡看了看已經跑過來的種師中。十五六鬥少年郎正袖著雙手,騎在馬上連韁繩都不握,純憑腳力控馬。只論騎術身手,到也有幾分後世名將的譜。

  也許他就是日後的種師道吧……

  不移時就已經到了驛館處。這是潼關中道的小驛館,只有兩重院落。因為時近臘月,潼關道上行人甚多,此時已經是人滿為患。但韓岡和種建中都有官身,連著種師中,他身上都有一道蔭補來的官誥。三人拿到一間上房,都沒費什麼口舌。還是韓岡無意以勢壓人。要不然以他的朝官身份,能把隨行伴當都安排了單間。

  讓伴當上去整理房間,韓岡和種家兄弟在正廳中打算找個位子坐下來。只是廳中滿滿堂堂,有幾十百姓坐著蹲著。不似行商商隊那般以青壯為主,而是老弱婦孺一大家子。粗粗看過去,在不大的正廳中,竟有七八家之多。

  「是流民。」種建中湊過來低聲說道,「華州的。」

  韓岡點了點頭。

  自從走上潼關道,這一路過來,看到了不少華州流民。他們也不是窮的叮噹響,絕大部分都還有個包裹,在驛館中,還能有個座位。在驛館院中,還有好幾架小推車的,上路時,孩兒坐在上面,包裹家當放在另一邊。

  韓岡三人進廳,原本佔著一桌的客人,便被驛丞請開。韓岡看了看起身離桌的五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是一家。

  韓岡招了招手,當家的老頭子變過來了。

  「小老兒孫福,拜見兩位官人。」

  老頭兒黑黑瘦瘦,在韓岡和種建中面前畢恭畢敬的。前面驛丞的態度,已經說明幾人的身份。

  「爾等可都是華州人氏?」種建中問著。

  孫福恭聲回道:「回官人的話,這裡的八戶人家都是從華州來的。」

  「老丈先請坐下來說。」韓岡和氣起來,便是沒有半分架子。等老頭兒誠惶誠恐的坐下後,很和氣的問著,「地震山崩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怎麼還會出來?」

  見著韓岡沒有擺出官威,孫福的膽子大了一點,歎起氣來:「實在等不到官府的救濟,不然誰還願意離鄉背井。」

  「為何不去京兆府?」韓岡問著。

  潼關道三百里,一路走到洛陽不知會累到其中多少人。而向西去長安,就只有兩天的腳程。遠近有別,為什麼會選擇一條遠離家鄉的路

  孫福長歎了一口氣:「官人如何不知,如今的長安城已經沒糧可放了。」

  韓岡聽了一驚,「這事你是從何得知?難道已經去了京兆府不成?」

  「小老兒沒去長安,也是上路時聽人說的。」看著韓岡可能不信,孫福又急道,「華州都是在這麼說,從鄉里出來的,就沒一家去長安。」

  韓岡與種建中交換了一個眼色,的確,他們在長安並沒有看到流民紮堆的情況。

  又問了幾句閒話,孫福就很識趣的告辭。

  等他起身離開,韓岡便皺起眉頭:「長安怎麼會沒糧了?今年關中又沒有遭災?」

  「欺上瞞下的事可還少了?那個地方的糧囤不養了一群耗子?!」種建中憤世嫉俗的說了兩句,卻又沉吟起來,「但這是長安啊,怎麼會先沒糧……會不會是為了明年便民貸的本金,所以不肯開倉?」

  「不至於的。郭太尉不會如此不智!」

  雖然種家跟郭逵關係不睦,但種建中也承認,郭逵怎麼都不可能糊塗到為了,而不出手援助華州災民。

  那麼,長安無糧的消息又是從哪裡傳出來的?要知道長安的糧倉數量,是為關中之最。

  照著司農寺制定的便民貸款的條例,常平倉再怎麼向外放貸,最少都要保證三成上下的倉儲。就像是後世的銀行準備金,不會全部都砸出去。加之如果放貸數量不足,還有抑配——也就是強行讓富戶來借貸——這一手段,基本上只要不是碰到席捲一路的大災,便民貸款可以說是旱澇保收,並且常平倉依然能保證一路民生不至於有大的危險。

  秦鳳路的確是與關中分家了沒錯,但韓岡一年多前,就在陝西宣撫司待過,至少知道一點長安這邊的永興軍路轉運司的情況。白渠灌區的歉收,雖然使永興軍路這兩年軍備不振,無力用兵,可也不會讓災民餓著肚子。

  「從長安過來,沒有看到流民。可見這消息的傳播效率之高,讓所有的華州流民都往東去,而不是往西行……無頭流言能一下驅動了所有人,若說是無人在後興風作浪,未免有些不合常理。」

  不過若真的有人傳遞謠言,驅使流民前往關東,那他們膽子未免就太大了一點。

  「現任的京兆尹不是郭逵嗎,誰能在他面前玩花樣?」種建中拿著韓岡方纔的話來反問。

  「所以想不通啊,山崩看似厲害,但華州的災其實並算不重,只要用心一點,華州本州都能自行解決。」

  今次的地震其實並不算很厲害,少華山阜頭峰崩塌,也是日積月累的結果。之前的幾十年,有過多次落石傷人毀屋的記錄,能遷走的幾乎都遷走了。

  韓岡一路行來,可以看得出,道上流民的人數很少。如果是有心人在後使壞,按理說不可能影響到新黨的地位,只不過,出了潼關道後,那一邊,可就是洛陽河南府了。

  韓岡沉吟著,種建中、種師中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沒有打擾他的意思。

  想來想去還是無法確認,抬頭自嘲得笑了笑。也許是平日裡勾心鬥角太久了,總是免不了要往人心險惡的方面去想。他對望過來的種建中道,「也許當真是長安的常平倉已經缺糧了。……」臉色又沉重起來,「不過那樣的話,關中可就危險了。」

  不同於用謠言煽動起來的流民,只需要及時派人在函谷關口安撫住就能解決,若是長安城的常平倉空了,來年開春後的便民貸成了笑話不說,關中都將陷入危機中。

  作為關中核心之地的常平倉都空了,難以想像永興軍路轉運司轄下的其他軍州,那些地方倉囤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而且關中因為要提防著黨項人的侵襲,對糧囤的檢查一向最為嚴密。換作是京東、京西,或是江南諸路,那些沒有軍備壓力的地方,也許會更糟糕。

  韓岡現在不知道,哪一個猜測會是真相。可不管是哪一項是真的,對新黨來說,都會有些麻煩。而且最麻煩的是兩者皆為真。京兆府常平倉的確無糧,而別有用心的消息散佈者也確實存在。

  那樣的情況,恐怕身為宰相的王安石都要好一番頭疼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0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十章 大河雪色渺(上)

  長安常平倉的情況其實真的很糟。

  程昉只是在出京前,去三司中的度支司,看了一下永興軍路轉運司,在年終前送上來的帳簿,就知道了他今次接手的任務不會那麼簡單。

  白渠灌區去年因為廣銳軍叛亂,而差點變成了荒地。為了重新恢復這座關中糧倉,去年和今年,長安各倉中都有大批的糧秣被調往涇陽、高陵諸縣,用以賑濟災民,以防戶口流失。也就是今年六月,三縣的夏糧雖然不比舊時年景,好歹比去年有了點起色,這才讓天子和朝堂放下心來。

  只是白渠各縣今明兩年還在免賦期中,朝廷沒有田賦可以收取。這樣一算,並加上明年的預期,總計三年的白渠灌區的直接損失,一出一入就有百萬石之多。如果算上災荒對周邊經濟的影響,按照這個時代的計算方法,單位以貫錢、石糧、匹布、兩銀來計點,朝廷的稅賦損失,當在兩百萬以上。

  加上因為橫山開邊而引發的虧空。這兩年,永興軍路轉運司用著四柱清帳法的帳簿上,元管、新收、已支、見在四項,『元管』、『見在』一年少過一年少,『新收』連續兩年在低位劃過,而『已支』一項上的數目,卻是讓人觸目驚心。

  而且更為讓人頭疼的,明年的虧空依然無法改變。以郭逵為首的關中親民官們的考績,那是一個比一個淒慘。郭逵倒也罷了,下等的考績,對他來說無傷大雅,不會傷筋動骨。

  但普通的京朝官,一個下上、下中的考評,磨勘就要延展一年或兩年,也就是要想晉陞,就必須再多等一兩年時間。多少關中官員哭著喊著要調任,把始作俑者的趙瞻恨得要紮他草人的也不知凡幾。紛紛上書政事堂,說這根本不管他們的事,完全視廣銳軍和趙瞻給鬧的。

  只是華州今次真正糟了災,毀了屋宅和大部家當的災民,也不過千多戶。長安的情況再差,還不至於連華州的幾千流民都養不活。

  程昉就很納悶,為什麼他自過了古函谷關之後,便接二連三地在路上看到背井離鄉的流民。

  就在風雪不斷要吹開他裹身斗篷的時候,程昉依然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雖然一名宦官,但程昉身上的任務並不是服侍天子或是宮廷中的哪一位。

  這兩年,趙頊越發的信賴宦官,不僅僅是讓他們作為走馬承受,出外探察各地民情。而是將軍務、政務上的重要職司,也讓宦官們去主持。軍事上的王中正、李憲,政務上的程昉,都是現成的例子。

  ——其實也是新舊兩黨互相攻擊的功勞。

  趙頊雖然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法,卻也不會只聽一面之詞。可舊黨和新黨從來都是針鋒相對,一個說是,一個說非。一個說左,另一個就偏要說右。這樣的情況,讓趙頊如何去確認是非曲直?他想要瞭解真相,唯一能依靠的,也只剩宮中的這群閹人了。

  三天前,程昉奉旨出京。一路西行,白天都騎在馬上,不停的在驛館換馬,一天便趕出近兩百里。就算今早出發時,看著天色不對,也無意耽擱片刻

  這兩年,程昉一直都在堤上、灘上,風吹日曬的經歷不比老農要少。雪下得大了,他也不回頭,找那間剛剛過去的客棧,而是繼續往前,冒著風雪一路走了十五六里,才在漫天的雪白中,找到了路邊上的一處驛站。

  在風雪天中,走了一個多時辰,跟著程昉出來的一隊神衛軍士卒滿腹怨言,連兩個依例被派來保護程昉的班直護衛,也是一肚子的抱怨。

  進了驛站,這些吃夠了苦頭的赤佬們,便把一肚子個火氣發洩到大廳中的百姓們身上。

  「滾,別當爺爺的路!」神衛軍領隊的小校一鞭子將沒有及時閃避的老頭子抽開,又一把扯住跑過來阻攔的驛丞。鼻尖對著鼻尖,眼對著眼,惡狠狠的說著:「我等奉天子命,護送天使往華州探察災傷。還不去騰出上房來,耽擱了明日的出行你可擔當得起?」

  驛丞被瞪得滿頭虛汗,驛館廳中更是雞飛狗跳,已經在廳中打上地鋪的七八家百姓奔走躲避,幾個幼童被父母扯著,嚇得哭喊起來。原來還算安靜的大廳內,現在變得一片亂象。

  神衛軍小校聽著看著,覺得鬧心,又一把抓著驛丞:「天使再此小住。你還不快將這群閒雜人等,全都趕到外面去?!」

  程昉心中大急,下雪天將人——看樣子還是離鄉的流民——趕出驛館,這事傳揚出去,肯定沒他的好果子吃,附近文官們的彈章都能把他被淹沒。他連忙叫道,「你們還不住手,不要驚擾百姓!」

  但程昉身邊的兩名班直護衛卻攔住他,「都丞。他們只是一片孝心而已。」

  程昉的臉色都氣得發青,卻毫無辦法。

  今次隨行的這些個赤佬,連續幾代都在京師軍中混跡。各個滑不留手,根本不怕得罪程昉。事情鬧得大了,到最後也肯定是程昉倒黴。文官們的板磚只會往宦官頭上招呼,誰還會找他們這些螞蟻蟲豸般的小人物麻煩。

  只要不是聚眾鬧事,違逆軍令,做的看起來僅僅是仗勢欺人的活計,風風雨雨都有程昉這樣的大樹給擋著。他們這些士兵就最多挨點訓斥、罰點俸祿而已。

  兩個班直看著程昉急怒上火的表情,心頭煞是痛快。辛苦了四天,終於出了一口鳥氣。再看了程昉一眼,各自冷笑在心中,別當他們軍漢平日裡任打任罵,就是好招惹的。賊咬一口,都是入木三分。真要捅你一刀子,你又有什麼辦法?

  幾個士兵剛剛把佔著一張桌子的行商踹走,正回頭一起對程昉說著,自己這是在想都丞盡孝心。就見著有人站了出來:「孝心?!……這是什麼話,誰教你說的?」

  見到有人出頭架樑,幾個士兵都聚了過來。驛館裡常有官宦出沒,但從門外的車馬上看,不是高官顯宦的規格,最多幾個選人或是小使臣而已。三班院裡吃香,闕亭之下守骨頭的貨色。身為班直護衛,隔幾日就能見一次天子聖容的人物,卻不會把這等人放在眼裡。

  「我等是奉旨出京!」一個神衛軍小卒立刻跳了出來:「你是哪裡來……」

  種建中直接打斷了他的話,自報家門:「本官種建中,家叔現在京中任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

  除了兩個班直外,其他幾人的臉色都白了。是種太尉的親侄兒,響噹噹的衙內。若是惹惱了他,隨便找個藉口,就能把他們從禁軍發遣到廂軍去。將不適任的士卒降入下位軍額,這是有先例的,種諤也有這個權力,找幾個不長眼的蠢貨作伐,真還是輕而易舉的事。

  縣官不如現管,在程昉面前可以滑不留手的軟頂著,可他們頂頭上司的侄兒種建中卻是讓他們不敢招惹的存在。

  當神衛軍的士卒軟了下去,兩個班直護衛卻仍是不同聲色,他們是天子近衛,根本不怕有人想跟他們過不去。一人向著種建中道:「種衙內,我等是奉天子詔前往華州。衙內想要阻止嗎?」

  種建中被當頭堵了一下,脾氣便要湧上來了。

  而此時的程昉,卻在看著種建中後面的同伴。與種建中同樣高大魁偉的年輕人,並沒有出來訓斥。程昉知道,並不是他不夠資格教訓人,而是因為他身份更高。不過班直護衛已經成功的將種建中堵上了嘴,正得意的笑著。

  這個時候,坐在一邊的年輕人終於有了動作。

  「爾等即是天子親衛,如何還敢在地方上欺淩百姓?可是想敗了天子盛德?!」韓岡訓斥了兩句,矛頭一轉,卻直指程昉:「程都丞!此二人即已配屬你之麾下,何以不嚴加管束,以至於讓其再此恣意妄為?」

  韓岡頤氣使指,訓了兩句,就訓起了程昉。

  這裡的都是慣看得眉眼高低的滑頭,從韓岡的口氣以及態度上,可以看出他的架勢絕不是種諤的侄兒能比。一時氣焰都收了起來,若是程昉順水推舟,罪名可就落到自己的頭上了。

  程昉上前與韓岡、種建中見禮:「程昉見過種衙內。程昉見過……」他拖長了聲音,等著韓岡報出姓名。

  韓岡也不隱瞞,隨即報上名諱:「韓岡。」

  程昉氣息一窒,而周圍還沒走遠的軍士們,更是心頭一顫。竟然是韓岡。連忙道:「可是收復河湟,一顆仁心救治萬民的韓玉昆?」

  「不敢當,為國效力,為天子分憂而已。」韓岡拱了拱手,「都水丞的姓名,才是如雷貫耳。」

  程昉的名字,韓岡聽說過。雖是宦官,卻是王安石重用的人物,在治水淤田上有著很出色的能力。農田水利法儘管在新法中並不起眼,但功效卻一點不弱於青苗、免役諸法。

  程昉為都水丞,統管河北水利深、冀、滄、瀛諸州,也就是原本鹽鹵黃河河口一帶,淤灌出上萬頃上等良田。

  不似在橫山和『屢立殊勳』的王中正這般引人注意,但程昉在河北的功績,也讓他成為趙頊心中可以重用的人選。今次他上京回稟漳河淤田之事,便被加了個察訪華州災傷的臨時差遣,派到了關中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1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十章 大河雪色渺(下)

  對於程昉的事蹟,韓岡知道的,在京城待了有一年的種建中,瞭解得更清楚。

  所以他很納悶,程昉既然在河北管著幾千上萬民伕和廂軍,用了幾年的時間在漳河、黃河邊修堤淤田,為什麼還彈壓不住,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剛才幾個士兵的舉動,分明就是在試探程昉。而程昉一時不查,弱了氣勢,便讓肆無忌憚了起來。如果憑藉著身份、地位,都震懾不住下任,為人所淩逼,也是。

  程昉被韓岡幫了一手,壓制住了手下兵丁,心情大好之下,便拿出錢鈔向被傷到的幾個百姓賠禮,然後讓驛丞想辦法騰出一個房間來。

  做完了這些雜事,程昉這才跟韓岡、種建中正式敘了禮。

  三人坐下來後,程昉便挑起話頭,問著韓岡:「韓博士今次是準備去京城趕考的吧?」

  韓岡上京趕考的事,京中知道的不少。畢竟河州大捷之後,王韶帶著木征等一干俘虜上京,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的韓岡卻沒有到場,基本上都會多問上一句,韓岡做了朝官後,還要考進士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

  只是程昉不知道韓岡怎麼會跟種諤的侄兒走了一路。問話的同時,便下意識的瞥了種建中一眼。

  「正是。」韓岡點頭,「正好彝叔與韓岡分屬同門,也要上京趕考,便一同出來。」

  「原來如此。想不到種衙內竟然也是橫渠先生的門下,今次一同上京趕考,當能同簪金花。」

  「僅是明法科而已。」

  高中之後,能簪御賜金花的,也只有進士一科。種建中用了七個字來更正程昉的錯誤認知。除此以外,他對程昉就沒有別的話可以多說了

  種建中的態度,韓岡已是見怪不怪。王中正、李憲這些在宮中呼風喚雨的大貂璫到了地方上,當地的官員中,除了一些意圖鑽營的沒廉恥的貨色,也都是不怎麼跟他們親近。

  士大夫與內臣之間的交往,肯定都會受到士林的詬病。外臣跟宮中走得近了,連天子都不會樂於見到——家奴與外人親近,哪家主人都不可能樂意,而且對於主人來說,自身也會有危險。

  文彥博當年第一次被罷相,就是因為他跟宮中走得太近,不但結交宦官,還給宮裡的貴妃送了許多珍物,最後惹起了仁宗皇帝的不快——論起人品,文寬夫其實是完全沒有資格嘲笑他人。

  韓岡儘管對宦官們沒有多少的歧視,可也不願意跟內侍走得太近。王中正那是沒辦法,見得多了,熟人間總得講些人情。板著臉,把宦官當賊盯著,那是包拯、唐介一流的名禦史的工作。保持正常的往來,才能讓工作順利的進行。

  至於萍水相逢的程昉,就也不必刻意去親近,盡點人情,一起吃頓飯就告辭拉倒。

  只是韓岡善於為人處世,照著禮節邀請程昉一起吃飯,一杯酒下去,幾句話一說,卻便是賓主盡歡,輕易的拉近了與程昉的關係。

  摸著酒杯,韓岡問著程昉:「不知都丞西來,可是有何急務?」

  韓岡問話沒有稍作曲言,問得很是直接。程昉並不覺得有必要藏著掖著,到了華州之中,自己的任務自然要公諸於眾。而且前面幾個驕橫的士兵,已經說出了口,就更不需要隱瞞了,「程昉是奉了天子命,來關西察訪河州災傷。」

  『果然如此。』韓岡道:「這做驛館裡面,便有不少是河州來的流民。若是都丞能讓他們安然返家,可謂是善莫大焉。

  「程昉西來,正為此事。」來自宮中的都水丞搖頭苦笑:「不意在道上禦下不嚴,差點壞了大事,倒讓兩位見笑了。」

  「京營禁軍嘛……」種建中語帶不屑的搖頭,心有所感的他終於插了口,「家叔這兩年也沒少因他們而置氣。」

  程昉與種建中一同歎起氣來。

  韓岡基本上能知道種諤為什麼會被開封禁軍給氣到,也能理解程昉和種建中兩人為什麼要歎氣。

  京營禁軍傳承自後周,太祖皇帝奉周世宗之命統領,周世宗駕崩後,趙匡胤便是仗著兵權而黃袍加身。而河北、西軍中的禁軍,又有好些軍額都是來自於京營。對於這樣的一支近在京中的隊伍,歷任天子都看得很緊。

  其實這京營禁軍說爛也不能算爛,至少弓術表演還是很有些水準。王舜臣當年去三班院報到回來後,曾說遇上過一個箭術只比他稍遜的開封人——以王舜臣的性格,那名與他同時參加考試的京營軍官,箭術當不會在他之下。

  不過真正到了戰場上,這些平日裡水平看似很高的將校士卒,就會露了本相,現了原形。劉平、任福、葛懷敏這三個喪師辱國的大將,無不證明了這一點。

  程昉、種建中心頭鬱悶,一壺酒轉眼就被他們喝光。

  韓岡讓驛丞再送一壺酒,轉頭卻是一名班直護衛提著酒壺上來。他陪著笑臉:「都丞、博士、衙內請儘管喝,小人為三位倒酒。」

  韓岡抬頭就了瞪了那班直一眼,嚇得他連忙放下了酒壺。

  「你們是班直吧!?低三下四的服低做小,天子的臉面何在?!」韓岡厲聲叱問著,眉心處的川字紋路,表明了他心頭的火氣有多大,「天子近衛是給人斟茶倒酒的?!做你們該做的事去!」

  韓岡一甩袖袍,那位班直便訕訕的退了開去,與另一位同伴閃到了大廳一角去,不敢來觸韓岡的黴頭。連著神衛軍的士兵都被嚇到了,遠遠閃在角落裡的身形皆縮了起來。

  程昉在旁看到了這一幕,一邊暗讚韓岡的謹慎——正如韓岡所言,天子近衛豈是能為人臣端茶遞水?宰相都不能如此妄為。韓岡年紀輕輕,卻是老成穩重得緊。不論那班直是真的想著過來討好,還是另有圖謀,韓岡都沒給他半點機會。

  另外,他更是歎著韓岡的威嚴。歷經多次生死,在千軍萬馬殺出來的氣勢,京中升上來的文官武將果然是遠有不及。莫說是手上積攢了幾千近萬斬首的韓岡,瞪一眼,班直護衛都要閃一邊去。就是方才種建中壓著幾名神衛軍的士卒,可不是光靠著他叔父的名號,本身經過了多次戰事後的氣勢,就已經先聲奪人了。

  外面的風雪越發的大了起來,吹得門扇嘩嘩直響,不過廳中的火盆更旺,透進來的寒風也吹不散聽眾的暖意。

  種師中年紀小,需要顧忌的地方少,便被他的兄長喚過來倒酒。

  韓岡接著種師中的斟好的酒,與種建中、程昉對飲而盡。

  他敢於如此斥責班直,也是自有分寸。他佔到了正理,並不是仗勢亂壓人,而且韓岡也知道自己能震得住這兩名班直。文官,尤其是領過軍的文官,基本上軍中士卒們見了都是要怕的。

  皇宋重文,文臣行事向來少受約束,若是哪一個武臣敢學著文官的行事,『肆無忌憚』這四字考評當場就能貼上去。而文官一旦領過軍,殺人放火的事便也見多了,心狠手辣起來,再兇狠的將領都要瞠乎其後。

  文彥博因為守夜的士兵拆了他的涼亭取暖,能一口氣將幾十人遠竄蠻荒。韓琦為了能鎮住狄青,硬是找了小藉口,就殺了狄青的愛將焦用。

  廣銳軍叛亂,環慶路經略使王廣淵什麼都沒做的,便被吳逵趕出城去——他就是一個廢物。但當廣銳軍南下,附近幾支有些看似不穩的隊伍,就被王廣淵誑到峽谷中,一氣殺了兩千多。

  而王韶在熙河,砍那些殺良冒功的士兵時,也從來不眨眼睛。韓岡還記得高遵裕的一名遠親,人稱高學究的。被高遵裕放到斥候遊騎中掙功勞,不知怎麼就給一隊的同袍給殺了,剝光了丟在草叢裡。而後一個糊塗鬼出戰沒斬獲,回來時正好見到了路邊橫屍,大喜之下,砍了首級就回來報功。

  但首級的真偽向來要檢驗,吐蕃和漢人之間,光是髮型容貌就有很大的差別,更有許多細微的地方,能夠讓人確認真偽。這一驗,就驗出了真偽,甚至在韓岡主持的複驗中,給查明了身份。正好殺了高學究的兇手們回來報稱高學究失足落下山崖,這樣事情便被爆了出來。

  冒功的糊塗鬼被杖八十,而六名兇手,全都給王韶下令在寨門前給碎剮了。最後懸在寨門邊的六個首級下,就是高高的一堆碎肉。

  這樣的狠手,武將很少能下得了,只有文官能做的出來。

  甩開幾個不聽話的士卒,三人喝酒聊天,一座皆歡。

  韓岡並沒有在程昉的任務上插話,雖然背後迷霧重重,但這不關他的事。只要知道此事,並加以小心的不去涉足,便是足矣。而程昉也沒有更深的與韓岡等人結交的意思。

  萍水相逢,結個人緣,日後也許有用到對方的時候,只是現在,卻是各自睡去。到了第二天,程昉冒雪西行,而韓岡也同樣東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2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1章 立雪程門外(上)

  接近臘月的時候,洛陽城斷斷續續的下了七八天的雪,至今未有停歇的意思。

  雪一直不算大,但聚沙成塔,不知不覺間也積了有近兩尺厚。雪花還在飄落,天地皆白,將洛陽城中的老屋古廟都妝點一新。

  程家院中的幾株臘梅這時也開了花,淡雅香氣沉浮於素潔的冰天雪地之中。淺黃色的花朵,褐色的樹枝,被細雪染成純白,玉樹瓊花一般。

  程顥雖然任的算是閒職,但西京竹木務在大雪之後,還是有些事務要處理,大清早便除了門去。程頤則照著往常的時間起床,先去問候了父親,然後也如平日一般,回到書房中去讀書。從微敞的窗戶外,飄進來一絲半縷的臘梅清香,卻省了焚香這一事。

  只是程頤沉浸在書中沒有多久,家中的一名老僕便送了一封信來,後面還附帶著一份門狀。

  程頤先拿過信。信封的抬頭上寫著伯溫表兄並伯淳、正叔二侄,是張載的親筆。

  一封信厚厚的,從開口處看進去,塞在裡面的信函竟然有十幾頁。程頤一見到這封信的厚度,知道裡面肯定是有著張載最近的研究成果。也不顧其他,抽出信便看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桌上的一杯熱茶已經都不冒熱氣,程頤才搖著頭,將張載的信放了下來。

  這封信中,除了問候之外,的確說了很多關於格物方面的見解。有形而上的道,也有形而下的器。張載在格物致知的方面的確走得遠了,雖然信中說的以實證道的做法不算錯,但終有難以驗證的時候。而且關學之中天道與人道之間的割裂現象,也越發的嚴重了起來。

  『終究還是難近大道。』

  放下信,程頤這才拿起門狀。題頭是末學晚生,後面綴的名字則讓程頤也不由得一怔,竟然是韓岡。

  不過想想也是,韓岡要上京應考,以自家的兄長對他的看重,依禮數,現在經過洛陽時,也該來拜會一下。不書官職,只道晚生,這一項讓程頤很是舒服。拿過紙張,提筆寫了幾句,便折了起來遞給一直等著一旁的老僕,

  「拿出去,讓來人回復其主,早有通家之好,直接上門來便是。」

  老僕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接下來。

  「怎麼了?」程頤手一頓。

  老僕低頭,「送信來的秀才就在門外等著!」

  「什麼?」程頤面現訝色,一下便站起了身。

  以官位來說,韓岡已經在程顥之上。程家的老父做了幾十年官,磨勘多少任,才一個正五品,也只有去世後,才有資格一觸四品的門徑。而韓岡這樣的官品,不但親自上門送信,甚至就候在門外等回音,這個禮數就重了。

  士大夫之間的正常拜會,除非已是通家之好,要不然都是先派人送上一份名帖來。如果主人願意相見,便落書約好時間。如果不見,也會在回書上找個理由。但這一段文字往返,基本上都是僕人奔走,這也是讓雙方之間有個轉圜的餘地。

  而現在韓岡的做法,卻是晚輩拜見長輩,下官拜會長官時的禮數,容不得程頤不驚訝。

  「快請門外的韓官人進來。」

  『官人?』程家老僕得了命,便轉身往外走,心中有著幾分疑惑:『穿著秀才的衣服,又站在門外等著消息,怎麼可能會是官人?』

  但他知道自家的主人用詞一向精當,有官身的人才會叫做官人。而不是像市井中那般,就是個普通富戶,都能道他一聲員外。天知道,朝中能混到正七品員外郎的有多難。

  讓一名官人在下雪天候在門外,想到這裡,老僕心中益發不安,連忙快了兩步。

  ……………………

  天上的雪一直不停,雪花不住的累積,繫馬樁下守著的伴當不耐煩的來回走著,而韓岡仍是心平氣和的等在程府門外。

  自在雪中辭別了身負皇命的程昉之後,韓岡和種建中繼續前往京城。

  雪地裡走得雖是艱難,但還算是順順當當的到了洛陽。在驛館中落了腳,種建中要去拜訪洛陽城的親友。而韓岡則帶著張載給表兄表侄的家書,在洛陽找上了程家的門。

  離開橫渠鎮前,張載給了韓岡幾封信。第一封是給在周至縣監竹木務的弟弟張戩。第二封,便是給在洛陽任著跟張戩一樣的職務,同樣跟竹子脫不清干係的程顥,以及其父程珦和程頤。

  自從在京城中在程顥那裡聆聽教誨之後,韓岡也會給程顥寫信,只是不及給張載的那般頻繁。他前兩年幾次經過洛陽,但程顥在外任官,而程頤則跟著在蜀地治事的程家老父程珦,登門拜訪也見不到人。直到今年,程珦致仕歸鄉,程頤跟著回來。而程顥也上書在洛陽要了一個清閒一點的差遣。

  既然程顥已經回來了,舊日多承其情,韓岡路過洛陽時,總是要拜見的,何況張載還託付了順道送信的任務。

  只是程家這看門的老僕一進去,就沒個回音,韓岡默默地等著,頭上肩上都落了滿雪。路邊經過的行人車馬,看著程家門前的韓岡,指指點點,驚訝萬分。伴當來勸過幾次,韓岡卻始終無意離開。既然已經在等了,就該等到底,半途而廢才是要不得的。

  一匹馬踩著雪行了過來,在程家門前停下。騎手翻身下馬,也驚疑不定的望了韓岡好幾眼。

  就在此時,程家的偏門給打開了。騎手一見門開,就兩步上前,笑道:「正是巧了,還想敲門呢。六丈,小子今日奉我家主人命,送請帖來了。」

  「是堯夫先生的請帖?」程家老僕問了一句,就急急的對騎手道:「你且稍等。」

  丟下送請帖的熟人,老頭子忙跑到韓岡這邊。看著頭上肩上全是積雪的韓岡,誠惶誠恐的致歉:「官人勿怪,官人勿怪,小人多有得罪,讓官人久候了。」

  韓岡笑了笑,身子一動,積雪紛紛而落:「伯淳先生與我有半師之誼,在門外候著也是禮數。」

  程家老僕讓出了路,「我家主人有請官人,還請入內一敘。」

  韓岡被領著走進程家家門,他的伴當便捧著禮物跟了上來,與那名騎手擦肩而過。

  洛陽城中的堯夫先生,自然只有一個。邵雍邵堯夫,也是如今的當世大儒,學術兼及儒道,太極之說,更是上承陳摶老祖。不過他更為有名的是算命點穴的本事。邵雍在洛陽城中的宅邸『安樂窩』,便是靠著幫仁宗朝的狀元王拱辰的父母點了吉穴掙來了。而前兩年,司馬光和富弼更是將安樂窩原屬￿官產的地皮給買下來,贈與了邵雍。

  韓岡對於邵雍的瞭解也就這些了,除此之外,就是那句流傳很廣,聽起來別有深意的『天根月窟閑來往,三十六宮都是春』了。

  韓岡進來後,邵家的僕人也被領進門來。不算大的府第,四人前後走著。

  程顥今日不在,一開始送信時就已經知道了。即將面對二程中的另外一位,韓岡也有些期待。張載對程顥的評價是在程頤之上的,但好歹也是程朱中的一人,理學的開創者之一。何況,還在後世也鼎鼎有名的那一句。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如果這句話不是針對婦女,而是說著士人,那倒真是很有道理,也值得敬佩。不過韓岡現在並沒有聽說程頤有說過這句話,在張載和張戩的面前,也不便去打聽。

  走進了程家的客廳,終於見到程頤。

  與溫文爾雅,交談起來讓人如沐春風的程顥截然不同,韓岡面前的程頤,神態沉嚴肅重,動作也是一板一眼,不打半分折扣。並沒有因為韓岡在門外雪中等候了一個多時辰,而讓他外在的態度有半分變動,只是眼中的欣賞卻是沒有掩飾。

  這位當世大儒,日後先是流芳青史,繼而又遺臭百年的潁川先生。給韓岡的第一印象,就彷彿是一部《禮經》變成了活人,在他面前教演著什麼才是正確的見客禮儀。站定,回禮,問候,甚至連點頭弓腰的角度,都是恰如其分的符合了他與韓岡之間的關係。

  與韓岡見禮後,程頤又依著標準的禮節向他告了罪,然後才從邵家僕人手上接過請帖。

  邵雍使人送貼來,但言安樂窩中臘梅花開,擬與三日後設宴,邀請二程前來赴會。

  「且去回復貴主:承蒙堯夫不棄,乃至書相邀。程頤感念盛情,自當與會。不過家兄今日往城北本司公幹,且等家兄回返,再遣人回復貴主。」

  這一過程中,程頤對邵家的僕人並不假以辭色,而邵家的僕人進門時沒看到程顥,也是神態明顯的變得拘束起來。

  韓岡一切都看在眼裡。

  看來張戩果然說得沒錯。說起二程與邵雍這位洛陽城的另一位大儒的關係,的確是有些微妙。程顥還好,對什麼人都能平和相待,就算政見不合的王安石,也沒有鬧到翻臉的地步,與邵雍更是能相互和詩。但程頤,就跟邵雍邵堯夫不怎麼親近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3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1章 立雪程門外(中)

  程頤與邵雍關係不佳,也不是沒有緣由。程頤之父程珦,表字是伯溫。而邵雍給他的兒子,起的名字也是伯溫。要說避諱的話,不是一家人,也無需講究這些。但抬頭不見低頭見,同時洛陽城中的聞人賢達,互相之間總得給個面子。兒子什麼名字不能起,偏偏要用上程家老父的表字。

  程顥性格灑脫,對此並不在意,大不了不去叫邵家長子的名諱就行了。而程頤是極重禮法,對於父親的字號成了邵雍兒子的名字,一直隱怒在心。

  程顥程頤兄弟倆性格差別顯而易見。曾有一次兩人去赴宴,在宴席,主人找來了一批妓女。程顥安坐如素,賓主盡歡;而程頤卻是拂衣而去。到了第二天,程頤仍是怒積於心,而程顥則笑道,「昨日本有,心上卻無;今日本無,心上卻有。」

  所以邵雍也只跟程顥走得多,程頤是附帶而已。前日邵雍寫詩,說起洛陽賢達,就是富弼、司馬光、呂公著,然後便是程顥,沒有程頤的份。

  這一番內情,也算不上秘密,連張戩都聽說。韓岡到盩庢縣拜訪他的時候,還被他叮囑了一番,莫在程頤面前提邵雍。邵雍雖然是大儒,但世間流傳的卻是他算卦批命的本事。張戩也是擔心韓岡興頭起來,跑去請邵雍算上一卦,算算他能不能考上進士——進士考前燒香拜佛的事很常見,張戩也不是白擔心——讓程頤聽到了,可就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送走了邵家僕人,程頤回頭跟韓岡告罪,言辭間不掩對韓岡的欣賞。韓岡的態度擺得很正,任何一個教授弟子的老師,沒有一個不想見到能如此尊師重道的弟子。

  問了幾句張載、張戩的近況,程頤便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玉昆,最後一句你說得的確是好。」

  前面翻閱張載來信時,程頤一眼就看到那四句必然光耀古今,為後世儒者明道的名言。雖然讀信時氣定神閑,但心中也是激盪不已。張載和他的弟子們喊出的這個口號,振聾發聵。張載一直提倡的『大其心』,使得關學一脈的氣魄,讓其他學派難以企及。

  「也是幾位先生教授之功。」韓岡頓了一頓,「同時是韓岡在河湟數載所曆種種之後,才有的一番心願。」

  「玉昆你的行事為人,子厚表叔在信中多有誇讚。在河湟戰事激烈的時候,仍不忘揣摩大道,更是難能可貴。」

  程頤客套了兩句,便帶出了自己要說的話。

  韓岡衝著程頤拱手致禮:「格物致知一說,在子厚先生那裡也有聞及。不過韓岡更多的,還是兩年前在京城伯淳先生那裡受教的結果。韓岡自得了伯淳先生的開悟,回去後便事事留心,風吹草動,馬拉車行,皆拿去格。日久功深,也終於小有心得。」

  韓岡並沒有標榜張載,而是將提點之功歸於程顥。但程頤明白,他和程顥所說的格物致知,卻與韓岡所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都是想自萬物中找出永恆不滅的道,但各自走上的路,是截然不同!

  在二程之前,無論是漢時鄭玄、唐時孔穎達,都是把『格』解釋成『來』,將格物致知四個字倒過來解釋,知善事,來善物,知惡事,來惡物。到了今朝,漢唐的解法被宋儒拋棄,各家便有各家的解釋了,但還是小家子氣為多,比如司馬光,將格說成是抵禦——抵禦外物之誘,然後方能知至道。

  二程所言格物,卻是窮究萬物至理,格出來的是形而上的大道。這一點,可以算是他們所首創,也讓他們傲視其餘眾家儒者。

  而韓岡的格物得啟於程顥,可格出來的道,卻沒有脫離有形之物,反而更近於形而下的器。所謂的力學三律,都是直接作用於外物上,從裡到外都是張載氣為本源的認知。大其心是大了,但未免太過於淺薄。

  程頤毫無避忌的將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並說道:「正如湖海之別,想那洞庭、鄱陽,雖然廣闊如海,又近於世人,可究竟不如海之淵深。」

  身為一代儒門宗師,必然已經擁有了自己的道路。在大道已經走得很遠,又怎會為他人之言所影響?韓岡也沒能指望可以說服程頤,而他也不想跟程頤這位主人吵起來。

  「萬事萬物皆有道,皆是韓岡所欲知,吃飯讀書時,亦處處可見。」韓岡微微欠身,不與程頤咄咄逼人的眼神對視,「力學三律,韓岡偶得之,不敢稱知為大道,但推及他物,亦能得以驗證。能知一物之源理,便可推而廣之,此便是道。致知明道,便可以誠心用於天下。」

  程頤氣貌凜然,而韓岡則謙和有禮,但氣氛卻是緊繃著,大道之爭不同於他事,不可和而同之,互相之間都難以說服。

  程頤也知道,韓岡既然能從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中,就自己開創出,雖是韓岡自己都說是要『以旁藝近大道』,自承是旁門左道,但『近大道』三個字,也可見其心,根本不會輕易改變觀點,當然更不可能這麼容易就被折服。

  兩邊有些僵持不下。這時候,一名穿著僕傭衣服的老者,在書房門外敲了敲門,然後走了進來。

  這是是程珦自少帶在身邊的書僮,現在又成了程家的管家。他向著程頤和韓岡各行一禮後,便問道:「老僕受命來問二郎,今天家中可是來了稀客?」

  「稀客?」

  程頤看了韓岡一眼,張載的這位弟子也的確算是稀客了。畢竟不常見啊……

  因為讓老管家帶話的是程珦,程頤站起來後才點點頭:「玉昆的確是稀客。曾經在京中聽過大哥的教誨,還帶了橫渠表叔的信。」

  老管家衝著韓岡一躬身:「即是如此,那就請客人到正廳相見。」

  ……………………

  「……那韓小官人立於門外,身上頭上全是雪。程家看門的六丈出來後,請他進去,抬起腳,留下的印子怕也有一尺厚了。」

  邵雍面前,回來的邵家僕人說得誇張,今天的雪也沒那麼大,但邵雍知道,至少韓岡冒著雪在程家門口等候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這件事,是不會錯的。

  韓岡的名字,邵雍依稀也聽說過一點,年紀輕輕的朝官當然受人矚目。何況前段時間,河湟功成的消息傳到洛陽時,程顥也提起過他。

  聽說了今天這一事,邵雍忍不住要感歎著:「不意橫渠弟子守禮一至於此。程府門前猶如是,子厚面前當可知了。」他就站在一邊的兒子邵伯溫,「大哥兒,你也要跟著學一學。」

  邵雍年過四旬方娶妻,生兒子更晚。雖說邵雍已經年近六旬,但長子伯溫也不過十五六歲。

  邵伯溫一揚脖子,不服氣的道:「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如今雖是謙抑,日後未必還能如此。孩兒聽說韓岡近於新黨,又奔走於王介甫門下。非此,如何得以幸進?」

  邵雍一聽就覺得不對勁了,立刻問道:「這話是哪裡聽來的?」

  「只聽著外面都這麼說。」

  「此時妒其得用而,豈能。韓岡能出人頭地,那是他用心國事,另外自有他的緣法在。市井小兒不知,只知。」邵雍看著兒子點頭稱是,但神態中人不是如何信服,無奈的搖頭。他暮年得子,兒子讀書也算用功,打是捨不得打的,只能板起臉來,道:「年節前,你且在家安心讀書,勿要再往外去,更不要多言妄語!」

  『富家也要少去。』邵雍卻沒把最後一句說出口。

  邵雍並不算敵視新法,雖不認同,但也不會強烈牴觸,算是溫和派,至少不會像舊黨的司馬光、文彥博那般彷彿不共戴天的性格。也不會如富弼那般,一聽到新法就皺眉頭。

  前次李中師【不是李師中】知洛陽河南府,推行新法時,上門考訂富家的戶等,並逼著富弼與普通的富民一樣,繳納免役法所規定的免行錢。

  富弼三朝元老,新法要錢要到他的頭上,這個面子就丟得大了,沒聽說相州知州敢收韓家的免行錢。富弼本人倒也罷了,年紀大,也算看得開,也就上書抱怨了一通。但富家的兒孫沒有這個氣量,私下裡將王安石和李中師銜之入骨。

  尤其是最近讓王安石得賜玉帶、徹底坐穩相位的王韶,以及熙河路的一眾官員,在富家子弟嘴裡,都沒有一句好話。

  「我邵家乃是詩書傳家,舊年更是隱與鄉里,不欲與外人結交。豈料因緣際會,方來到這。承蒙幾個相公不棄,多有親近。但你父我究竟還是個白身,與官宦人家走得太近,可就會忘了自己站在哪裡。」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4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1章 立雪程門外(下)

  跟著程家管家和程頤,韓岡被請到正廳。

  一名六十多近七十的老者已經等在廳中,當然是程家家長。程珦精神矍鑠,相貌清臒俊雅,程顥、程頤都遺傳了他相貌。穿著一身道服,沒有帶帽,滿頭銀髮都用一根木簪簪上,一尺多長雪白鬍鬚,一看就是個仙風道骨一般的人物。

  扶著程珦的,是個八九歲的男童。韓岡記得他是程顥的幼子端本,舊年在京城中見過的。當時的韓岡還是很受程家子弟喜愛,上門拜訪時,都被他們圍著。時隔三年,端本也長到八歲了,見到韓岡,也還能記得他。

  張載的大表兄,程顥的父親,對於以張載、程顥弟子的名義來訪問成家的韓岡來說,自是輩分極尊。韓岡很乾脆的跪下來行禮,以晚輩的身份恭恭敬敬磕頭問安。

  行了禮之後,韓岡與程家通家之好的關係基本上就定了下來。

  到了程珦面前,說話就不會再爭著天人大道,而是一團和氣的聊起天來。程珦對自己的兩個表弟也是很掛念,問了不少張載、張戩的近況。

  而韓岡也終於知道了為何不見程顥。程顥管著西京竹木監,今天因雪事去了北邙山下的治所,要到三數天後才能趕回。回想起方才程頤回復邵雍的邀請,分明是顯而易見的拒絕。

  韓岡不能在洛陽久留,最多耽擱兩天的時間,程顥也是見不到了。但程珦程頤還在,等下人奉上茶,很隨意的聊著天。

  韓岡以醫道名世,宋儒往往習醫,對養生很是看重,程珦便問著韓岡一些有關醫術方面的話題。而當韓岡親口澄清了所謂藥王弟子的身份之後,程頤便也投入了談話之中。

  韓岡依然自陳不通醫術,但他於療養院中幾年浸淫,見識廣博,說起醫事也能侃侃而談。不知不覺的,就說起了高遵裕家小妾難產。

  「學生家也有一對兒女,離鄉剛剛出生的。當初二侍妾有孕時,學生擔心著產難,也是考慮了許久,後來在看到火鉗時忽有所感,都是鉗物而已。正好高公綽所寵難產,便請穩婆主持,試了一下,倒也建功了。」韓岡笑了一笑,「也算是格物之道,推而廣之的運用吧……」

  韓岡本以為程頤會因此事事涉婦人,而心有不喜。豈知程頤對此毫不介意,甚至大加讚賞:「藥石之事雖是小術,但『仁』在其中。產鉗一物,若能免去天下婦人之產難,善莫大焉。須知學者治學,必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為仁。玉昆此舉,亦是大仁。」

  雖說程頤的性子讓人難以親近,畢竟還是大儒,識見遠過常人,並不受世人偏見影響。何況韓岡雪中立於門前的態度,極讓程頤滿意,前段時間對韓岡的一點看法,早就不知蹤影。

  當然,韓岡發明產鉗一事,在已經流傳開來的熙河、秦鳳兩路也沒有被人另眼看待。換做是普通人,自然會有問題。但他怎麼說都是藥王弟子,插手婦產,也沒什麼人會覺得不對,而會說做得很對。

  世上許多事,有人能做,有人不能做。要看身份,要看人。若有人抱著『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的想法,名聲盡毀都是輕的。東施效顰,從來都是極具現實性的道理。

  看著侃侃而談的韓岡,程珦難掩眼中的欣賞。身份才學名望品行皆是難得,而且還跟自家關係匪淺。家世淺薄的這一條,在程珦看來去,卻是韓岡的一條優點。

  程珦向來識人。當年程珦請濂溪先生周敦頤做兩個兒子老師的時候,周敦頤還是一個監獄中的小官。但就是這個到了熙甯年間依然不算知名的獄官,將二程引上了追求天人至道的道路上。

  第一眼見到韓岡,穩重有禮的舉止,就讓程珦有了三分喜歡。再與其交談了一陣,對他更是看重起來,前途的確是不可限量。想想自家的孫女兒,也曾在膝前念著『玉昆哥哥』的好,這讓程珦動了點招孫女婿的心思。

  教書育人的確能聲名廣佈,可就算名氣再大,在這個世道上也很難攀上一門好親。泰山先生孫福,家世清貧,窮到四十歲才有弟子將自家妹妹嫁給他。同在洛陽城中的邵雍,也是窮了半輩子,到了四十歲後才有了家室。

  程家女兒的婚姻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論身份,他們也是官宦世家,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只是幾代以來雖是代代為官,但也沒一個能身居高位:曾祖程希振是虞部員外郎;祖父程遹卒於黃陂知縣的任上;程珦做了幾十年的知州,就是不能升上去;至於其餘程氏族人,為官者甚眾,但同樣沒有能成為高官顯宦的。在大宋官場上,是十分常見的中層官員家族。

  這樣的家族,屢代簪纓的大族不會與他們聯姻,一般就是和同等或是稍低一些的門第結親。但二程是什麼身份?當世大儒,一代宗師,與富弼、呂公著來往頻繁。與宰執高官走得近了,眼界隨之高漲,女婿當然要三挑四選。

  只是出色的弟子往往早有婚姻,向他們求學的士子雖眾,可能入他們眼簾的,往往都是二三十歲之後,早就娶妻生子了。

  孫女兒年歲漸長,程珦為此掛心了很久,終於碰上了一個好的,自是不能放過。

  「聽聞玉昆你二兄皆沒於王事,只有家中雙親。你留在熙河任職時倒也好辦,但如今河湟功成,考上進士後,當會出外為官。不知玉昆你日後處置?」

  韓岡也為此傷過腦筋,「家嚴如今在熙河監理屯田事,家業也盡在西北,學生的確不便奉雙親同至任上。如今也只能盼望考中進士後,還能回關西任官。」

  實在不行,還有馮從義這個表弟呢……不過這話就不必說了。

  程珦張了張口,正待要說下文,程頤卻搶前一步,「忠孝二道不可偏廢,玉昆若能回關西,一方面能為過守邊,一方面又能奉養父母,的確是件兩全其美的好事。」

  程珦不快瞪了兒子一眼,想了一想,卻也順勢將話題繞開去,不再提起後話。

  ……………………

  「二哥,你方才攔著為父卻是為何?」等設宴席款待了韓岡,將之送走之後,程珦回頭便問著兒子:「二十九娘快到年紀了,難道不要掛心起來?還是說,你覺得韓岡這個人選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

  「父親大人有所不知。前兩年就聽說韓玉昆已經跟王韶的外侄女結親,怕是今科考試之後,就要成親了。即便沒有此事,韓玉昆前面不也說了嗎,他已經有了一兒一女,難道讓二十九娘嫁過去就為他帶兒女?」

  程頤重禮。韓岡未婚即納妾,不合禮法。為著名妓鬧出的那攤子事,程頤也是難以認同。作為弟子晚輩,韓岡的品性才學無可挑剔,讓程頤很是欣賞。但要家中最受疼愛的二十九娘嫁給他,他就不可能點頭。

  韓岡未婚便有兒有女之事,程珦並沒有放在心上,此事如今很常見。倒是韓岡和王韶的外侄女訂了親,讓程珦頗感失望,不甘心的又追問著:「他與王韶家結親之事可是確實?」

  「子厚表叔曾經寫信過來,提起河湟之事時,順便提了一句。」程頤道,「韓岡這個佳弟子,子厚表叔難道不想要,他家也是有女兒的。可惜兩年前問話的時候,韓岡已經跟王家定親了。」

  「原來是這樣啊……」程珦微感失望的點點頭,幸好方才沒有問。結沒結親的問題,貿貿然的直接問出來,就未免太冒失了一點。

  「何況二十六娘的嫁妝也是問題,韓岡這樣的女婿,我們家可給不起嫁妝。」程頤又道。

  韓玉昆身份不低,選上這樣的女婿,光是嫁妝便給不起。

  為什麼進士那麼受看重,以至於榜下捉婿。就是因為進士陞官容易,順利的話,十幾年就能側身朝堂之中,而韓岡,他已經是朝官了!

  京城富戶要找一個進士女婿,如今的嫁妝都要給到五千、一萬。而韓岡的朝官身份,使得要攀上他這門親事,少說也要上萬貫的財貨田產。

  就算韓岡本人是個不在乎財物的性子,隨手就將封賞送了大半給張載。但程家也得擔心女兒嫁到了韓家後,會不會嫁妝給得少了,會受人欺負和鄙視。

  世風淪落,人心不古。

  新婦在夫家是否會受到重視,端看嫁妝給的份量。送得少了,直接休掉的都有。就算是王公貴戚,要嫁女兒的時候,也得想方設法湊出三十六個箱籠,帶上百來畝脂粉田來。

  對此,一干有識之士無不為此扼腕歎息,大加抨擊。可到了現實中,換做程頤程顥要嫁女兒,他們也不敢拿著女兒的幸福做賭注。

  要怪,就怪程顥沒能在京城時早問上一步,那時候把親事定下來就方便多了。但三年前鄂娘才十歲出頭,怎麼也不可能找上已經年屆十八的韓岡。

  程珦歎了一口氣,自嘲的搖了搖頭。畢竟孫女明年才十三,根本不用著急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5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2章 共道佳節早(一)

  時近臘月,京城中越來越有節日的氣氛了。

  不但,市井街巷中的行人為了即將到來到年節忙忙碌碌。連朝堂上的氣氛,也是變得跟不斷響著鞭炮聲的元日一般火爆異常。

  這段時間,樞密院和禦史台,因為博州軍庫贓罪一案起了爭執,最後卻將政事堂拖下了水。

  一開始是禦史台控訴博州軍庫一案,樞密院定罪不當,應當將此案交由博州本州衙門重審,而處置此案的樞密院詳檢官劉奉世,卻是偏袒著他在此案中有瓜連的親戚,卻讓糾察刑獄司去定案,硬是要坐實博州官吏此前錯用刑律之罪,此罪一定,當然就沒有改審的權力。

  為了這一件事,樞府和烏台兩邊公文往來一陣後。禦史台首先按耐不住,將戰線拉長,新近上任的權監察禦史裡行張商英,為了展現自己的能力,開始攻擊樞密院中老吏任遠,恣橫私徇等十二事,並彈劾樞密院上下勾連,結黨庇之。

  王韶本不想摻和這些爛事,劉奉世、任遠這些官吏徇私枉法的事,他也看在眼裡,都滾蛋對他更有好處。且王韶是因邊功而得入樞府,在京中根基不穩,最安穩的策略就是凡事不出頭,做好手上的這一攤子事,維持住自家在西事上的發言權,慢慢營植自己的勢力。做過幾年樞密副使,再外放幾年邊帥,五十上下的時候,便可回朝登上樞密使的位置了。

  只是禦史台不僅僅是揪著任遠之事不放,不知怎麼就有傳言稱,禦史台中有人向天子上書,請求將樞府的事權交給中書。

  雖不知其中真偽,但事關密院權柄,就算是傳言也必須做出反應。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樞密院上下這次是同仇敵愾,王韶即使不願,也不得不站到了吳充、蔡挺這一邊。

  原本王韶在河湟時,被執掌樞密院的文彥博三番四次的刁難,恨不得讓王安石兼任了樞密使。但現在換作他擔任樞密副使,卻難容東府侵犯西府之權。

  因為這個傳言,西府中的三個正副樞使,從兩天前開始,就一起不赴院中值守,並把大印送到了中書去。

  不是要事權嗎?那就交給你好了。

  樞府大印,政事堂當然不敢接受。

  王安石被將了一軍,說實話,他這也是糊里糊塗的便挨了一刀。樞密院和禦史台的意氣之爭,莫名其妙就變成了東西二府權柄誰屬的交鋒。為了在天子面前自證清白,無意總攬大權,王安石不得不拋棄了張商英這個剛剛由章惇舉薦上來的禦史。

  經此一事,王韶和王安石的關係雖不能說是破裂:王韶昨天還連夜還寫了信,今天一大早就遣長子送去了相府,向王安石道歉,並述說自己的苦衷。但實質上,王韶和王安石之間已經有了疏遠的跡象——其實就算沒有此事,王韶和王安石一為執政,一為宰相,本來就不便來往的太過密切;加之王韶只求開邊建功,從來都沒有認同新法的想法,分道揚鑣,可以說是不可避免的。

  雖說對跟王安石漸漸疏離,早是有著心理準備,可王韶這兩天還是有些不痛快。畢竟今次是被人拿去當了槍使。會跟東府鬧起來,也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他的心情當然不可能好。

  而且今次之事,很明顯這是有人刻意在轉移視線。將政事堂拉下了水,把一開始的刑案歸屬權的爭奪,變成了兩府之間的政治.鬥爭。為了維護樞密院的威權,禦史台也只能吃上一個啞巴虧了。

  朝堂上的政局變幻莫測,也讓剛剛側身朝堂的王韶歎為觀止。一句流言不但讓吳充脫身出來,而且還反手給了政事堂和禦史台一棍子。要是沒有這一檔子事,因為包庇胥吏任遠的行為,吳充應該下臺,而他的親信樞密院詳檢官劉奉世也別想有好果子吃。

  不過在這一件事中,也能看出了天子的傾向,以及他跟王安石的關係了。若是放在熙寧二年、三年的時候,王安石儘管連宰相都不是,樞密院若敢這般欺到政事堂的頭上,王安石能當即撂挑子給天子看。但現在,王安石已經不便也不敢這麼做了。

  身在京中,王韶也知道王安石的確不易。今次兩府一台的三方之爭,王安石吃了個暗虧,讓吳充更加穩坐樞密使的位置。而在市易法上,皇城司越來越多的活動跡象,已經表明天子並不再徹底的信任王安石送上來的報告。就在昨日,聽說天子還質問王安石,為什麼最近京中的水果漲價了,外面的行商都在抱怨,市易務轉賣水果,這般行事是不是太繁細了?

  雖然王安石當時已經長篇大論的頂了回去,但王韶聽說此事後,也是想上本與天子說上兩句。

  繁細?市易務就是做這個事的,怎麼叫繁細?

  天子連有司內部的事務都干涉,才叫做繁細!

  什麼叫『元首叢脞』?《尚書》中的這句話,就是不要讓天子不必去管這些瑣碎的細務,只需主持著大方向上的戰略就夠了。而天子注重細務,忽視大略,就會『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做臣子的會懈惰,如此萬事都會墮廢。

  如今的天子啊,勤勉是不必說的,聰慧也是實實在在,就是什麼事都想抓到手中的這種性子,跟太宗皇帝一脈相承,讓臣子無所適從。

  王厚新近轉遷三班院,他今日從衙門回來時,便先去了書房中。請安問好後,又對王韶道:「外面的吃食好像又貴了幾分,一斤林檎果都十八文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人在搗鬼。」

  「年前物價貴上一點是很正常的,但不可能再漲了。」王韶雖然不涉家計,可作為一國執政,對外面情況還是很瞭解,「有汴渠運來的諸色南貨在,明春之前,京城的物價怎麼都不會再漲。」

  十月末黃河上東,汴渠隨之封口。但在這之前,依靠均輸法而得到了對汴河南北貨運的控制權,通過汴河運來的貨物大半掌握在市易司手中。靠著這些商貨,足以打壓下京城的物價。

  「但到了明春就不行了,庫中存貨清空,而南方的新貨一時間又運不上來,控制著其餘諸路貨源的京城豪商們,必然會一齊動手。」王韶微微冷笑。

  只要對京城歷年來的物價波動情況稍做瞭解,得到這一點結論很容易。王韶相信王安石、呂嘉問他們不會沒有準備,就是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後手了。

  「其實市易法也不壞。」王厚坐下來跟父親說話,「過去各地進京商貨,全為各家行會行首們所把持,但凡不肯將貨物賤賣給他們的,在京中連間倉庫都租不到。現在可以賣給市易務,再由市易務轉發下面的商號,真正吃虧的也只是各家行首而已。」

  「凡事要看長遠啊……」王韶意味深長的說著,「市易務新創的時候,必然有一番振作,人人勤謹,不敢有絲毫懈怠,凡事必得盡力做得最好。但過了一兩年再看看,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能出來。除非能不斷修訂整改,最後形成能維繫數十年的條貫,這樣才能算是大功告成。」

  王韶這是經驗之談,『鮮克有終』的事他見得也多了,他看了看兒子,忽而笑道:「二哥你舊年讀書,多少次發狠說要從此用功,但哪次不是一開始用心幾日,後面就放羊去了?」

  王厚臉色一變,事情說著說著,怎麼都扯倒了他的頭上,很是尷尬的訕訕笑著,「孩兒不是讀書的料,坐下來也看不進去。要是有大人讀書時的一半耐心,也就去考進士了。」

  「那你在武職上好好做吧,只要記得凡事要以一貫之。」王韶叮囑了兒子兩句,又將話題轉到了市易法上,「今次的市易法掀起的風浪太大,還不一定能等到一兩年後。別忘了,站在那些貨殖之徒背後的,都是些什麼人吶……」

  王厚默默頷首,他當然知道站在京城豪商們背後的究竟有哪些人?只看隔三差五就從宮中傳出小道消息,說兩宮哭訴,欲費市易,而天子堅持不允。後臺究竟是誰,已經很明顯了。只是又有誰能將之解決?

  疏不間親,骨肉至親時時刻刻都在耳邊說著,總有擋不住的時候。天子不斷加派皇城司的探子,新任管勾皇城司的藍元震不斷報上去的細碎小事,讓王安石都覺得頭疼。

  市易法最後的結果,王韶總之是很難看好的。

  父子兩個正相對而談,一陣腳步聲急匆匆到了書房門前。王韶皺起眉,他領軍日久,最是看不慣不穩重的行為。

  敲門聲響了兩下,王厚上去拉開了門。出現門外的一張臉上,喜色難掩。王家這名僕人急急的對書房中的兩名主人道:「相公,二郎,韓官人已經到了,現在就在門外面。」

  「什麼?!玉昆到了!?」王厚驚喜的叫了起來。

  「本來以為能更早一點,沒想到還是拖到了快到臘月了。」王韶一連聲的催著王厚,「二哥,你還不快去將玉昆給請進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6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2章 共道佳節早(二)

  韓岡是在城門處與種建中兄弟分了手。同行半個多月,互相之間的交情又深厚了幾分。與他們定下了過幾日去種諤府上拜訪的約定後,韓岡便動身前往王韶府上。

  升元坊的王樞密宅倒是好找,幾個月前宣德門前的獻俘大典,讓王韶的名號傳遍了東京城。韓岡只讓伴當對新鄭門的租馬人問了兩句,那位四十多歲的老開封就很熱心的給韓岡一行三人指點了一番。

  到了王韶家的門前,新科樞密副使府邸前的街巷,也跟前兩次上京時,韓岡在王安石家門前看到的情況一樣。儘管數量上無法比較,但擁擠著大批等待接見的官員那是不會變的。

  『炙手可熱啊……』韓岡暗自感慨著。從偏鄙小臣一步登天,王韶如今可是如今大宋朝中,最讓人羨慕的角色。

  以王韶的年紀和功勞,只要不犯錯,命再長一點,日後升任樞密使乃是板上釘釘的事。如果再遇上北方邊境起風波,需要重臣坐鎮東府,王韶甚至有望一探宰相之位。要知道,韓琦也罷,富弼也罷,他們升任宰相時,所立下的功績都遠遠不如王韶。

  擁擠在王韶家門前的這些來干謁的官員,就算一時不能被提拔,可為了日後的前途著想,現在也要在王韶面前混個臉熟。

  韓岡停在人群外,看著門外的這麼多官員,王韶肯定是在家的。也不多話,直接遣了伴當上去叫門,以他跟王家的關係,遞門帖什麼的反而就生分了。

  見著新來的年輕書生,下了馬後,派了伴當去找王府的司閽。四周的官員都暗笑著,這個小子糊塗,哪有到執政家門前不親自送門狀的?

  惹怒了守門的司閽,把門狀放到最下面,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被接見了。再看韓岡沒有穿著官服,搖頭的更是多了。

  就在韓岡邊上的一位官員踱了兩步過來。他湊近了,對韓岡道:「這位秀才,你可是做岔了。王副樞家的大門,怎麼能不自己去敲?」

  韓岡正眼看過去,這一位四十多歲,身上的官服上帶著油斑,恐怕有一年沒換了。聽口音當是江西人,跟王韶平日裡不自覺的帶出來的鄉音很是相似。

  見著這位應該是久遷不調的老選人目光灼灼的盯著自己,韓岡心中透亮。這哪裡是好心的提點,根本是在試探自己的身份。

  韓岡拱了拱手,算是道謝,「多謝尊兄提點,卻是不妨事的。」

  果然,見到韓岡如此態度,這一位的神色立刻就親熱了起來,「難不成兄台是王家的戚里?!」

  「倒也不是。」韓岡搖了搖頭。

  來自江西的老選人心下一齊,正要再問上兩句,王府門前忽然一片騷動聲。

  抬眼望過去,就見著王家門前的兩個司閽,年長的一個如尾巴被燒著的兔子一般一下躥進了府中,另一個則是擠過擁擠的人群,兩步就在韓岡面前跪了下來,「小人拜見機宜。」

  圍觀的眾人齊齊一驚,這位不懂禮數的年紀人竟然是個官人。再聽著王家看門人對韓岡的稱呼,其中幾個腦筋轉得快的,立刻就反應了過來。

  「是韓岡韓玉昆!」

  「是熙河經略司做機宜的韓岡!」

  「推了上京的獻俘大典,鎖廳考試的。」

  「想不到是他!」

  韓岡的身份暴露眾目睽睽之下,一片譁然之聲猝然響起。韓岡全當沒聽到,他微笑著將王家的司閽,此前也是王韶的親兵扶了起來,「早鎖廳了,不是機宜啦。」

  「是!是!」司閽頭點得如小雞啄米,為韓岡在前面引路:「機宜……官人且跟小人來,樞密和二郎聽到官人到了,肯定歡喜得緊。」

  韓岡衝著身邊發著愣的老選人拱了拱手,便跟著司閽走進了王府中。

  王厚這時正奉著父命過來迎接,見到韓岡,欣喜難耐。一邊喊著,「玉昆,你總算到了!」,一邊就拉著韓岡去見王韶。

  先是暢敘一番離情,王韶便拉著韓岡,向他引見了自己的家人。除了次子王厚,王韶還有另外幾個兒子,除了長子出去了之外,其他六個,都向韓岡一一介紹過,連同妻女都跟韓岡見過禮,全然沒有把韓岡當外人避著。

  一番紛擾之後,王韶、王厚和韓岡一起進了書房。說了幾句別後的近況,王韶問著韓岡:「玉昆,你今天入城,可有去中書?」

  「都鎖廳了,進京難道還要去中書報到?」韓岡不解的反問著。

  「這倒不是。」王韶向著韓岡解釋,「但玉昆你不一樣,你是簡在帝心啊!天子若是知道你上京了,肯定要召見你的。但你也不去中書露個面,天子何從得知?」

  韓岡搖搖頭,「老是拒絕天子的詔令不太好,還是等考完後再去上書請對。」

  「……玉昆,你難道不想詣闕?!」王厚驚問著,「你不想做官了?!」

  「怎麼會?一睹清光,聆聽德音,做臣子的哪有不願的?但禮部試之前就不好見。若是考前見了天子,未免會有瓜田李下的嫌疑。韓岡的名聲倒沒什麼,若是讓人誤會天子處事不公那就不好了。做臣子的,豈能讓天子受此汙名。」

  韓岡如此說著,他的話語中,聽起來隱隱的有這股剛正嚴毅的傲氣。

  如此義正詞嚴的忠良之語,王韶一聽,卻哈哈大笑了起來。王厚也在笑著,指著韓岡:「玉昆,你這終南隱士的手段,怎麼做到朝中來了?」

  韓岡先板著臉,卻撐不住也笑了。自己的脾性王韶、王厚都清楚得很,絲毫瞞不得他們。

  其實這是最樸素的飢渴營銷法。

  天子一直想見韓岡,卻是陰差陽錯,始終不能如願。現在已經時熙寧五年,該詣闕的朝官們早輪換了一遍。如今滿朝文武,天子沒見過面的恐怕也就韓岡一人了。最年輕的朝官,又是屢立功勳,天子對於韓岡的期待之心,那是顯而易見的。

  只是對於韓岡來說,既然吊胃口已經吊到了現在,那就乾脆把皇帝的胃口再吊到進士科舉時也沒關係。保不準他在禮部試上出了點差錯,天子一句『怎麼不見韓岡』,就把他又拉回來了。要是先見過面,天子已經給了恩賞,禮部試時,再出手的可能性就要低上不少。

  韓岡看似對即將到來的禮部試胸有成竹,但他其實還是戰戰兢兢,千方百計的想辦法一點點的積累自己的成功率。就算是再微小的助力,韓岡都會設法維持住。為了一個進士資格,就算是盤外招,只要有效,他都會用上。

  「那王相公那邊,玉昆要不要去見一見?」王厚又問著韓岡。

  韓岡大搖其頭:「天子都拒了,怎麼能去見宰相?一切等考完試再說。」

  「考完?……」王韶沉吟了一下,便單刀直入的問著,「玉昆,你到底准不準備與王介甫家結親?」

  韓岡笑了:「如今韓岡兒女皆有,家慈也不再催著了。」

  韓岡文不對題的這句話,王韶聽得明白。要想跟他結親,不用去隴西找韓岡的父母,直接找他本人就行。

  「玉昆,既然令尊令堂都不會干涉,此事當是得由你來決斷。不過在我看來,你還是與王介甫結親得好。」

  「韓岡也沒說不結親啊……只是要到考完之後,再給個明確的回復!」

  王韶搖搖頭,「還是早點確定得好。可以先給個准信,等考上進士就娶。」

  韓岡看出了王韶的態度與幾個月前有了些變化,皺起眉來,「最近可是有什麼大事?」

  「最近東西二府加上禦史台為了點小事,鬧得不可開交。我這邊也不得不與王介甫鬧了一次。」

  王韶也不瞞著韓岡,將這些天來,朝中發生的大事,向韓岡詳細的說了一遍。

  「讓東府和禦史台都吃了一個大虧,吳沖卿還真是本事!」聽完王韶的一番敘述,韓岡嘖了嘖嘴,對吳充的手段很有些佩服。能跟王安石做親家,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句沒頭沒腦的流言就扭轉了局勢,難怪天子能放心的把文彥博請出朝堂。

  「不過王相公就這麼吃了個啞巴虧不成?」韓岡問著。據他所知,王安石的脾氣可沒這麼好,不會左邊挨了一巴掌,就把右臉送上去的。

  「可不就這樣吃了!」王厚挑了一下眉,冷笑著。

  韓岡看看王厚,又望望王韶,瞇起眼笑了起來:「這樣情況下,樞密還要讓韓岡娶王相公家的女兒?」

  「要不是我這邊沒有好人選,怕日後變成冤家,怎麼都不會讓給王介甫的。」王韶很坦率地說著,「天子年歲漸長,王介甫不可能再想熙甯初年的時候,那般得聖眷。他的宰相之位恐怕也做不了幾年了。這是除了個別的法令外,新法還是會被天子推行下去。玉昆你也不用有什麼避忌!」

  「避忌?」韓岡呵呵笑道,「除非王家的女兒性格不看,那才要避忌。如果三從俱守,四德皆備,韓岡哪又不願的道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7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2章 共道佳節早(三)

  已是臘月初一,離著祭天宗祀的大典也沒有幾日了。為著今次的大典之儀,朝中上上下下,從今年的四月時,便開始忙碌了起來。不僅僅是各項事務的準備工作,其中的典禮儀式也要做好預定安排。最後,最關鍵的要祭祀的對象,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說得是諸侯、大夫,除了始祖之外,只需要上溯四代祖先去祭祀。

  七世之廟,親盡而祧——這是天家的禮制。除了始祖以外,每一任天子只從他開始上溯六代去祭祀,更早的祖先神主,就從宗廟遷到祧廟裡去。

  現在朝廷上下,正圍繞著禧祖文獻皇帝趙朓該不該毀廟,而爭論不休。

  趙頊其實對這些繁文縟節也挺煩的。可這是朝廷大典,弄錯一點,不僅僅是不敬先祖的問題,傳揚出去,民間都要議論紛紛,而遼夏等外國,也都是會嘲笑的。事關重大,也只能讓趙頊繼續煩悶。

  禧祖究竟該不該將神主遷去祧廟?

  現在是眾說紛紜,爭論的關鍵,是禧祖趙朓到底算不算是大宋的始祖。

  大宋天家傳承,按如今通行的說法,第一代是聖祖趙玄朗,然後不知傳了多少代,到了趙朓。禧祖生順祖惠元皇帝趙珽,順祖生翼祖簡恭皇帝趙敬,翼祖生宣祖武昭皇帝趙弘殷,最後宣祖生的,便是太祖皇帝趙匡胤。

  所謂的聖祖趙玄朗,是真宗皇帝所創,只為了壓上李唐攀上的始祖李耳【老子】一頭。最早一代被追封的皇帝,是開國時太祖所定的禧祖,是趙匡胤的高祖父,這是照規矩上溯五代追封。

  只是現在,從禧祖開始往下算,趙頊已經是第九代了,上面有著八世祖先。一代代的排下來,祭祖時,這麼多神主,在宗廟中也不好擺。照禮制,現在就得遷移一世先祖出宗廟,留下七廟——也就是禧祖,該從宗廟中遷走,遷到祧廟待著。

  照趙頊想來,這件事只要太常禮院給出個合情合理的回復,兩府、兩制再討論一下,差不多就夠了。偏偏有人夾纏不清,說禧祖是大宋始祖,不能遷廟,該走的是順祖皇帝。圍著這件事,討論範圍擴大到了侍制、台諫、禮官。

  為了此事,朝堂上下,斷斷續續吵了有半年之久。

  贊成禧祖遷廟的那一方,拿出漢朝的例子,說漢高祖之父雖為太上皇,但並未以其為始祖。而反對一方,則上溯到更早的時候,商周之時,並不是以湯和文王為始祖,而是以封國之始的契、稷二人為始祖。

  為了此事,朝中重臣把新舊兩黨的區別丟到一邊,另分作兩派,上書爭辯。最後還是王安石做了結論,無功者不可為始祖,本朝始祖為太祖。禧祖當遷廟。

  不管怎麼說,這是天家的大事。趙頊現在有了結果,也要跟太皇太后、太后彙報一下。

  趙頊先去了高太后居住的保慈宮,不出意料的看到二弟趙顥也在。沒有多說什麼話,問候母后、兄弟之後,三人便一起前往慈壽宮。

  這幾日天氣倒是好,雖然冷了一些,但天上澄藍澄藍的,看不見一絲雲翳。陽光落於宮廷中,曬得人暖洋洋的。

  曹太皇半躺在一張軟榻上,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已近六旬,太皇太后越發的見老了,她從十六歲開始侍奉仁宗,幾十年都在宮中度過,到如今對外面的世界已經很陌生了,但她所顧念,還是這個仁宗皇帝留下的這個國家。

  只是眼下,讓她擔心的事,有很多很多。

  看了趙顥又進了宮來,曹太皇眼中閃過一絲讓人難以覺察的不悅。有哪個出外的親王能天天進宮的,老四從來都是老老實實的待在王府中,就是這個二哥,天天去保慈宮報到。

  心頭的不快被遮掩得很好,曹太皇聽著趙頊慢慢的將著朝臣們商議好的宗祀新制,以及如何處置禧祖宗廟的結論,都一五一十、不厭其煩的跟她說了一通。

  聽完之後,曹太皇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而是顫巍巍的站了起來。趙頊一見,連忙上前扶著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天氣,太皇太后回頭對趙頊道:「天朗氣清,若是大禮日也是如此,乃是大慶也。」

  趙頊點點頭,深有同感:「娘娘說得是。」

  「老身過去侍奉仁宗的時候,聽聞民間疾苦,必會訴於仁宗,每每德音因此而降,今次也當如此。」

  趙頊神色變得冷了點:「今無他事。」

  曹太皇轉過身,在趙頊的攙扶下,回到坐榻上。抬頭看著身前侍立的皇帝,「老身聽聞民間甚苦市易錢、免行錢,官家還是趁今次宗祀後的大赦,將之盡數罷去。」

  話題不出意料的轉到了新法上,趙頊心情頓時又變得糟糕起來。耐下性子,對他的祖母道:「此諸法,多有利民,貧民豈有苦之。」

  曹太皇歎了口氣,這個孫兒就是個固執到底的性子,為了大宋基業,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可他不想想,國庫充盈的確是好事,但國家的安穩不單單是在國庫上。即便國庫庫房蓋了一間又一間,但若是上上下下都一片反聲,他這個位置怎麼能安坐得下去。

  她老婆子雖然坐在宮中,但眼睛還是能看到東西的。下面已經是暗流洶湧,已經讓她不得不提點一下了:「王安石誠有才學,為相經年亦是勞苦,然其怨之者甚眾。官家欲愛惜保全,不若暫時出之於外,待一兩年之後複召用之亦可。」

  曹太皇的老生常談,趙頊越發的不耐煩起來,「群臣中,唯有安石能橫身為國家當事。新法非其不行,熙河非其不得。如今國事日盛,正是安石之功!」

  趙顥見兄長和祖母之間的氣氛變得僵硬了起來,便上前一步,對著趙頊道:「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

  「是我在敗壞天下嗎?!」趙頊見著弟弟當著面賣好太皇太后,心頭火起,口氣一下變得殺氣騰騰,眼神也危險起來,「待汝自為之!」

  這話一出,高太后臉色全然都變了,這話哪是能隨便說的。「大哥!」她又急又怒的叫著。

  曹太皇先橫了趙顥一眼,又歎了口氣,對趙頊道:「官家,此話不當說。」

  ……………………

  「最後怎麼樣了?」

  韓岡從王韶那裡得知了昨日慈壽宮中發生的這一出,聽到天子趙頊竟然說出了『汝自為之』這句話,立刻就追問起下文。

  「什麼怎麼樣了?」王韶反問。

  「當然是問雍王啊……」韓岡瞪大眼睛,「天子可是說了『汝自為之』啊!」

  「雍王說了句『何至是』,然後哭了一場。」

  韓岡楞了一陣,「這就沒下文了?」

  「還要有什麼下文?!」

  韓岡咂了咂嘴,搖搖頭:「……燕懿王那還真冤。」

  王韶咳嗽了一聲:「玉昆……」

  王韶提了警告,韓岡也便不說了。

  不過趙頊說的這一句,百年前曾有另外一人說過——太宗趙光義。時間是攻打幽燕而不果的高梁河大敗之後,地點是東京宮城中,人物呢,則是太祖皇帝的次子趙德昭。

  早在高梁河兵敗之時,軍中不見趙光義的蹤影,當時就有人準備擁立趙德昭。等到趙光義安然回到京城,一直沒有給前面攻克太原、滅掉北漢的將士賞賜。趙德昭去勸說,趙光義便回了一句『待汝自為之,賞之未晚。』。聽到這話後,趙德昭回去後就拿著刀自盡了。然後放心下來的趙光義大哭一場,便追封了他做燕懿王。

  哪知道,同樣的一句話,反是雍王一句『何至是』——何必說到這種地步,哭上一場就沒事了。

  『汝自為之』,天子能說出這等話,可見心中已經猜忌到了極點。雍王倒是膽子大,哭哭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韓岡真的是很遺憾。這位二大王也真是不幹不脆,要是跟著燕懿王一樣拿刀子自裁那就有趣了。

  王韶也能猜得到韓岡在想什麼,歎了口氣,「若是雍王真如燕懿王一般,恐有傷天子仁德。」

  韓岡嗤嗤一笑:「唐太宗可是仁君……」

  一年只有十三個死囚,斗米三錢的貞觀之治,唐太宗當然是仁君。趙頊可是一直都是想要學著唐太宗,若能他學到三五分,韓岡就有樂子看了。就算學不成李世民,學學今朝的太宗皇帝也行啊……

  「玉昆你啊……」王韶無奈的搖了搖頭,這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不過韓岡能在自己面前暢所直言,也可見對自己的信任。這一點,王韶倒是樂意見到。

  韓岡也不再對這事再說什麼了,反正也不犯什麼忌諱,當著天子面都能說的。

  雖然韓岡從他記憶中的那點歷史知識裡,可以確定趙顥不會有登上皇位的一天,但說不準那天歷史就變了樣。要是上朝時看到坐在禦榻上的是二大王,韓岡恐怕就要準備流亡海外了。

  『算了!』

  這話趙頊能脫口而出,可見已經對趙顥深深的提防了起來。兄弟情分還有多少,基本上誰都能看得出來了。只要趙頊能活久一點,兒子也早點生出來並養大。趙顥就沒有做上九五至尊的機會。

  只有韓岡,也就不需要在這裡杞人憂天,或是唯恐天下不亂,讀書才是正經。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7:48
第三卷 六三之卷——開封風雲 第12章 共道佳節早(五)

  這些天,韓岡一直在用心讀書,不過間中還是跟著王家的子弟、門客來往交流。

  王韶的兒女多,多到讓韓岡歎為觀止。髮妻楊氏結縭十五年,育有七個子女,加上妾室生的兩個,九人中活到現在的有六個。楊氏過世之後,治平二年繼娶的續絃徐氏在王韶前往秦州之前,兩年內連生了兩個兒子。加上王韶在秦州納的兩名小妾,也生有一子兩女。光是兒子的排行,都已排到第十了。

  而且生活在王韶府中的這麼一大家子,並不僅僅是王韶妻妾兒女的這十幾口人,還有王韶的父母、兄弟,從德江鄉里前來投奔王韶的親戚朋友,加上七八個清客,一班家妓,十幾名在熙河路用得順手的親兵轉成的家丁,幾十個僕役婢女,差不多有一百三四十號人。這還不包括,朝廷派到執政門下聽候使喚的兩隊廂兵。

  除了清客和廂兵之外,在戶籍上,這就是一戶人家。如此多張嘴,王韶每個月的拿到手上的俸祿,根本經不起流水一般的花銷。要不是有著熙河那邊的王家商行源源不斷的送錢了過來,加上王韶在老家還有一些產業,家計之上早就要捉襟見肘了。

  基本上,大宋的官宦人家都是如此。一人得道、雞犬登天的事,在這個時代十分的正常。一旦升到高位,前來投奔的親友會是絡繹不絕。不止一個重臣感歎過,他們在做州縣官時,往往還能天天喝酒吃肉,但升到了侍制之後,卻變成了三五天才能吃上一次肉。

  韓岡也算來王韶家白吃白喝白住,王韶為了安頓好韓岡,甚至一口氣掉了四個男僕,四個婢女來伺候著。侍候他的僕婢,比王韶的長子王廓身邊的都要多。

  韓岡倒是安居如常,僅僅多了句謝而已。王家的人不會因此而覺得他失禮,韓岡的身份和關係,足以當得起這樣的款待。

  在所有的打擾韓岡讀書習文的訪客中,還是王厚來得頻繁一些。不過不同於其他客人,想要跟韓岡拉近關係的盤算不同,王厚倒是多為韓岡著想的比較多。

  「玉昆,你已經到了京城的事。王相公家有沒有去知會一聲?」這一天,王厚來見韓岡,便問起了此事。他有些擔心韓岡會不會做得太過了一點,「雖然不便去拜見,但最好還是說一下緣由,這樣也能在王相公那裡說得過去。」

  王厚的提點,讓韓岡感到幾分暖意,點頭笑道:「多謝處道兄提醒,不過今天小弟已經遣了人去送信了。王相公和王家的二衙內,都寫了信給他們。該說的都說了,希望他們能諒解。」

  王厚呵呵笑了兩聲:「玉昆你還是這般周全,愚兄倒是多說了。」

  「是人總有想不到的時候。若沒有處道兄幫手,不說別的,當初支撐河州前線的轉運之事,怎麼成功不了的。」

  王厚與韓岡又現聊了幾句,便告辭離開。到了晚間,王安石那邊有了回音。相府的僕人送了一封請帖來,指明邀請韓岡。但請帖的主人,不是王家的老二,而是王大衙內——王雱。至於地點,則是在離著王安石府很近的清風樓。七十二家正店中,只有唐家老店比清風樓更近相府,不過相對而言,清風樓就更安靜了一點。

  這份邀請,韓岡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走上一遭。

  人至清則無朋,水至清則無魚。拒絕的太甚,反而顯得著相了。韓岡自入京後,不見天子,不見宰相,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見一見王安石的大兒子,也沒人能說閒話。

  ……………………

  王雱約在了午後未正,已經過了午餐的時間,大約是品茗而已——進了酒店,並不一定要吃飯喝酒。可以品茗,可以聊天,可以下棋,甚至還可以做一些特別的娛樂活動。這一點,古今都是一樣。

  韓岡比起約定時間提前了兩刻鐘,先行一步抵達清風樓。雖然他是客,但還是表現出一點的誠意比較好,他並不想跟王安石家太過疏遠,儘管還沒有確定,但他有七八成的可能會娶王家的女兒。

  果然也不出韓岡預料,作為宰相家的公子,就算是請客也不會到得太早,只是遣人在清風樓中定下了位置。韓岡進門後,只報了王家大衙內的名諱,就立刻被迎進了三樓的一間廂房中。

  能看得出來,王雱所預定的這件廂房,裝飾陳設並不是清風樓中最好的一間,但親自帶著他上來的清風樓掌櫃,卻對韓岡道,「官人有所不知,王衙內遣人來定房時,直說著要最清淨的一間。小店背街這一間房,雖然風景不是很好,卻是清淨無比。」

  掌櫃的話聲未落,就聽著隔壁一陣哄堂大笑,笑聲恣意狂放,絲毫不顧及周圍包間裡的客人。清風樓掌櫃奉承式的笑容一下凝固。很尷尬的道,「官人,隔壁正好是今次上京來趕考的貢生,就在王衙內訂房之後才來的,也是要的清淨包廂……」

  韓岡倒是明白了,最清淨已經給王雱定了,又來要清淨包廂的客人,就被安排到隔壁的房間中,正常情況下也是清淨的。

  見著韓岡似有不滿,掌櫃提議著:「不如官人換一個位置……」

  韓岡搖搖頭:「請客的主人定下的位置,我這個急匆匆的客人先到了,卻沒有越俎代庖的權力。」他揮了揮手,示意掌櫃離開,「我就在這裡等著好了。」

  掌櫃誠惶誠恐的退下去了,隔壁包間傳來的聲音便越發的清晰了起來。

  「……今科的考官應該快決定了,不知主考得是呂吉甫還是曾子宣?」

  一個穩重點的聲音說著:「不論是誰主考,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看一看前科狀元的葉祖洽,也就該知道了。」

  「以正道兄之才,爭得當是第一人的位置,至於要擔心主考官的問題,還是留給小弟幾人。」

  「過獎了,餘中實不敢當。」

  另外一個沙啞嗓門開口說道:「其實不需要擔心主考官的還有一個。」

  「誰啊?」幾人同聲問道。

  「韓岡!」

  一眾恍然:「原來是那個灌園小兒,他又有何才學,不聞其人有何詩文傳世。」

  「他可都是朝官了,還來考進士……不就是知道武功不足為憑,學問才是第一。」

  「說起了灌園小兒,小弟就想起了一件事。」最先說話的聲音傳了過來,「國朝開國初年,曾有一顯貴,少年時乃是屠戶出身。後請人書寫行狀,便是感到棘手無比。最後胡大監胡旦,他幫忙寫了一句——『少年時即有宰天下之志』,當這是貼切無比!現在那灌園小兒今次來考進士,你們覺得該怎麼說?」

  「怎麼說?」

  「澄清天下之志!」

  一句拿韓岡開涮的俏皮話蹦了出來,七八張嘴哈哈哈的一陣哄堂大笑。一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個有澄清天下之志。不知灌園兒用起五穀輪迴之物,究竟怎麼一個澄清天下法?」

  「此話不可妄言!」應該是自稱余中的那名士子在阻止:「韓岡如何,與我等無關。且不要胡亂開口。」

  韓岡呵呵冷笑起來:「澄清天下之志嗎……說得倒也不錯啊。」

  也許隔壁的士子當真比自己才高,韓岡也不覺得自己在經術上的學問,當真能獨樹一幟,一覽眾山之小。自家在文筆上的差距,韓岡看得很清楚。能寫好詩賦,文學水平就不是韓岡可比,能一較高下的,也就是自己對經義,還有對於策問試題的思考和判讀的深度廣度。

  曾布最近升了翰林學士,而呂惠卿為知制誥、兼判國子監,說起來禮部試的主考官究竟是誰,用腳指頭想都能猜得到。如果能讓他們找出哪一張是自己的卷子,想來他們應該不會吝嗇在卷頭上圈上一圈。

  不過禮部試的閱卷工作,並沒有這麼簡單。比起韓岡在秦州參加的鎖廳試還要繁複上百倍。光是人數就是天差地遠,鎖廳試就有十來人,而天下四百軍州解來的貢生則總計五千一百餘人。自己的卷子也許能讓曾布和呂惠卿兩人看到,但他們要能發現是韓玉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不僅僅是科舉,韓岡還參加過其他事關命運的重要考試。雖然說如果讓兩邊的考生去考對方的卷子,基本上可以確定都會是全軍覆沒。可是,這應試時的道理卻是相通的。

  文章一定要特別,文字也好,論點也好,至少其中一項要讓人眼前一亮。這樣才能讓批改試卷而變得昏頭漲腦的考官們,留意起這份卷子來。五千一百多份試卷,要從中取中三百人,除了最前面的二三十人外,排在後面的兩百多人,跟被黜落的四千多人中的大部分,差距不可能很大——畢竟是都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成功者。

  選中者之所以會被選中,黜落者之所以會被黜落,也許只是一句兩句,一個詞兩個詞的差別。但這點差別,就決定了誰能站在城池之內,誰又被排斥在護城河之外。

  也許每一個參加過決定十二年讀書生涯的最終結果的學生,他們的語文老師都這麼提醒過學生。作文時最忌陳詞濫調,千篇一律的文章,也許在考試時能得個不過不失的分數,但在禮部試時,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黜落。

  韓岡的優勢也就在這裡,第一次參加科舉,就總結歸納出應考原則的,貢生中能有多少人?他無意去挑戰前幾名的資格,他只求能在黃榜一列大名,就算是一個與如夫人相對的同進士也無所謂。因為在告身上,最上等的進士及第,與最末等的同進士出身,都只是會被登記為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進士。

  進士就是進士。

  韓岡正在想著,房門先被幾聲敲響,然後被推開,清風樓的掌櫃引著三人走了進來。

  當先進來的年輕人眉目疏朗,身材頎長,就算沒有韓岡熟悉的王旁跟在身後,也是能辨認得出他的身份。

  「韓玉昆?」

  「正是韓岡!」

  韓岡微笑點頭。而視線從跟在王雱之後的王旁,釘在了最後一人身上,笑容轉瞬收斂。

  『開什麼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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