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529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49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7章 青山聲碎覷後影(二)

  昨日一場爭奪谷地的戰鬥,最終以宋軍的勝利而告終。吐蕃騎兵被逐出了支流河谷,宋軍順利的紮下營盤,擁有了一個穩定的據點。

  但為了立寨,宋軍傷亡了大約六百餘人,其中直接戰死了有兩百多。連王舜臣都受了傷,連同一百多名傷勢較重的傷員,被送到了珂諾堡的療養院中來醫治。至於還有四十多個更重的傷員,因為難以移動,就算送回來多半也是救不回來,所以最後是留在了香子城中。

  而戰果除了控制了支流河谷之外,還有一百一十多個斬首——斬首數與敵軍實際戰死的人數,並不是一一對應,後者往往是前者的兩倍還多——相對起官軍最後當在三百左右的陣亡數,以步兵對騎兵,這個交換比應該不算很差了。

  王舜臣的傷只是看起來比較嚴重,實際上還算好,沒有傷到筋骨。就是胸前一條長長的血口子,也不算深,只是看著嚇人而已。是蕃人的長刀劈開了皮甲後,刀尖在胸腹上帶出來的痕跡。

  簡簡單單的皮肉傷,是王舜臣身邊在療養院接受過培訓的親兵緊張過度,用光了十人份的傷藥不說,還幾乎將一匹醫用麻布就都捲到了王舜臣的身上。這番,雖然軍醫說沒什麼大礙,王韶覺得不放心,還是讓王舜臣回來讓韓岡好好確定一下。

  自從韓岡開是改進軍中醫療制度以來,如今的熙河、秦鳳兩路將校,他們身邊的親兵都是接受完整的戰地急救培訓——或者說,只有接受過完整的戰地急救培訓之後,才可以充任將校的親兵——一方面,有著醫療能力的親兵們可以為將校收服麾下軍心,同時,他們也更能保護軍官們的生命安全。

  但大驚小怪的人還是有的,韓岡瞥了眼侷促不安的站在一邊、只有十幾歲的小親兵,搖了搖頭。反過身來,用責難的口氣問著王舜臣,「怎麼不穿身好一點甲冑,有個護心鏡,肩膀上多片硬甲,都不至於受傷。」

  王舜臣胸腹處還是捆了一圈,但精神看起來旺健得緊。他哈哈笑道:「要射箭哪能穿著硬殼子,一身皮甲已經很礙事了。」接著又不服氣的冷哼了兩聲,「要不是弓正好拉壞了,誰能近到我十步之內?直接就一箭在人脖子上開個洞了。」

  「都是一路都巡檢了,熙河路中能穩壓你一頭的將校,也就苗授之一人。還像小卒一樣站在最前面,日後如何統領大軍?」

  「三哥放心,小弟以後肯定當心。」王舜臣道,「只出動萬人不到,就硬從木征手上搶下一塊地來。等姚兕過來,諒他也不敢指手畫腳的說什麼了。」

  韓岡歎了口氣,要是前日他身在前線,肯定要勸誡王韶的。不過是些去年臨洮一役後,從涇原路傳來的一些閒言碎語,何須如此提防?

  王韶的想法韓岡能夠理解,但他的本心卻是有些不以為然。這等無謂的面子問題,其實太在意也不好。至於所謂的怕鎮不住姚兕姚麟,光憑趙頊通過詔書交到王韶手上的『便宜行事』四個字,足以將任何敢於違抗軍令的將校,砍了腦袋下來示眾了。

  王韶就是掙一個面子而已!

  只是既然王韶已經成功,那也就不用再提。

  當王韶領軍全數進駐了支流谷地,韓岡在珂諾堡這裡加強了防禦,又籌措了糧草輸送上去。過了兩天,姚兕領軍到了珂諾堡。休整了一夜,便繼續前行。

  熙寧五年三月十八日,在河州城下,宋軍已經聚集了兩萬兵馬,而面對的敵人接近五萬。這等規模的會戰,近兩年來,只在羅兀城下發生過一次。

  隨著前方的兵力越聚越多,韓岡也是越來越難放下心來了。吐蕃人佔據了人數上的優勢,抽調部分兵力過來偷襲後路那是必然的。

  最有可能的就是珂諾堡,四處暗道給城中守軍心頭上蒙了一層陰影,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第五處、第六處。韓岡明面上宣稱已經將暗道都找了出來,讓下面士卒不必杯弓蛇影,但暗地裡還是讓工匠營中擅於開洞掘土的匠師,在堡中多方巡視,以便確認寨堡的安全。

  作為自隴西城過來的第三個中轉站,珂諾堡對前方官軍的意義不言而喻。王韶也是刻意留駐了大量兵力,來維護大軍的後路。

  現在在珂諾堡中有三千將士,但韓岡依然是放心不下——換作是別人,也難放心得下——前面是陝西半壁的精銳,一旦有所閃失,任何人都承受不起。

  出身自廣銳軍的兩千鄉兵,韓岡早前就已經下令調到珂諾堡來,後方的轉運有普通的鄉兵弓箭手來押送就足夠了。好鋼還是要用到刀刃上,有他們負責這一段的糧道輸送,其實就相當於多了兩千精銳的戰力。另外雖然對劉源有些說不過去,但韓岡需要這群廣銳將校,即便他們現在只剩過去的一半實力。

  招來親兵,韓岡讓他把自己的親筆信連同令文送往狄道,希望劉源他們能在兩天內趕來。另外又寫信去給王韶,請他調一個指揮的騎兵回來,以防萬一。

  第二天,從前線被調回的騎兵到了韓岡面前報道:「末將田瓊,奉命聽候韓機宜指派。」

  韓岡稍稍安心下來,尤想著劉源和廣銳鄉兵什麼時候能到。

  ………………

  狄道城。

  沈括看著送到手上的公文,見著韓岡指明要將前廣銳軍組成的鄉兵調去珂諾堡負責轉運一職,他眉頭微皺,『韓岡未免太過相信這群叛逆了吧?』

  韓岡要把這些不可信任的叛軍調去最關鍵的位置,沈括是難以理解。雖然他們曾經表現過一定程度的恭順,但叛軍就是叛軍,如果有可能,沈括是絕對不會相信他們。

  可既然是韓岡的要求,沈括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加干涉。若是自家在中間橫攔了一手,最後不論出了任何事,以韓岡在熙河路的發言權,能讓人把罪名多多少少的栽在自己的身上。

  因為即將共事,沈括還在京中時就著意打聽過一陣,對韓岡有一定的瞭解,明白他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角色,更不是什麼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還是不要無故招惹他為是,沈括心裡想著,手上老老實實的批了同意。

  這事很快拋到了腦後,沈括還有許多工作要忙著完成。不過兩日,一眾廣銳鄉兵被調集到了狄道城中,轉頭就要跟著劉源他們前往珂諾堡。

  這幾日,前方還沒有展開決戰的消息,仍是在對峙和小規模的交鋒試探中。沈括暫時放下手上的公務,走到了廣銳鄉兵中間。他要親眼看一看,這群叛賊究竟是否可用——畢竟事關重大。

  兩千鄉兵,看起來普普通通。就是神態安穩,沒有尋常百姓被調上前線的慌亂。

  隨便在跪下的人群中,點起了一個領頭的,沈括問道:「你叫是什麼名字,」

  那名相貌樸實的漢子低頭回道:「回官人的話,小人名喚尤三石。」

  「三十?」見著尤三石老老實實回話,沈括感覺著漢子並不是那種凶戾的叛賊,倒也不是不肯悔改的,他笑了笑,「……排行倒偏後,族中兄弟不少。」

  尤三石又躬了躬身,回道:「回官人的話,小人就一個兄弟,族人也不多。小人的名諱,是一二三的三,石頭的石。」

  沈括微微一怔。尋常的百姓,許多時候見到官員連話都說不好,哪有可能會出來指稱官員叫錯了名字,將錯就錯了。果然還是廣銳軍出來的,見過一點世面。根本都不會畏懼官威。

  沈括一眼望過這兩千鄉兵,還有遠遠站在一旁,氣勢更為沉凝的前任將校,有些心神不寧。

  這時幾名騎兵從衙門處趕過來,匆匆的將沈括請到了一邊。

  其中一名騎手風塵僕僕,身上也是大汗淋漓,急急的在沈括耳邊說道:「運使,臨洮堡對面的禹臧家援軍到了!已經增加到兩萬人!姚都巡請運使趕緊調發援軍,遲恐不及!」

  『兩萬!』沈括心頭一驚。

  姚麟手上有四千兵,這一部分涇原軍,頂替了前日在狄道城北方,護衛臨洮堡修築工程的秦鳳軍。守護起剛剛築好的臨洮、結河川兩堡應該是安穩的。但禹臧家出動兩萬大軍還是遠遠超出了預計。

  「不是有包約的青唐部四千人馬嗎?!」他連忙低聲問道。

  「這樣也才禹臧家的一半。而且姚都巡手中的四千人,有一千是拖在後面,駐守在河谷道兵站結河川堡中,不可能上去支援。」

  聽到軍情,沈括心急如焚。只是單純的隨軍轉運使,不比韓岡有著經略司機宜文字的身份,能直接調動一部分兵力,然後讓王韶事後認可。

  他正猶豫間,突然瞥到了尤三石身上。靈光一閃。

  總共兩千人,分上一千總不為過。臨洮堡要是出了什麼錯,這個責任他也擔不起。調動鄉兵、民伕,他隨軍轉運使的簽押和印信是足夠用的……

  重又走到廣銳鄉兵隊列前,沈括心中暗歎,他這也算是病急亂投醫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50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7章青山聲碎覷後影(三)

  珂諾堡。

  要調兩千人來,到手卻只有一點。這樣雁過拔毛、攔腰斬一半的手段,讓韓岡想起了那些向下分派賑濟災款的小吏。

  沈括剋扣軍糧倒也罷了,怎麼剋扣起人力來了?

  但禹臧家兩萬大軍壓境,也讓韓岡能稍稍體諒沈括的壓力。

  姚麟的急報就是從珂諾堡這邊傳遞去前線。不過兩萬兵馬,坐擁險地堅城的姚麟並不是鎮壓不住,但臨洮堡城下的兩萬禹臧軍之後的意義,卻是讓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皺起眉頭。

  禹臧家能出動的兵力是有限的,今次出現的兩萬兵馬就算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親附的其他蕃部人馬,但對於禹臧家來說,也已經是竭盡全力了。之前禹臧花麻從來沒有如此不顧後方過。禹臧家與興慶府的微妙關係,熙河經略司早探聽得明白。禹臧花麻能放心的傾巢而出,不用說,已經從梁氏兄妹那裡得到了足夠的保證。

  而且禹臧花麻和木征之間的聯繫也緊密得很,宋軍的主力剛剛抵達河州城下,禹臧軍就出現在洮水之濱。看起來在宋軍的龐大壓力下,禹臧家和吐蕃王家,蘭州和興慶府,其固有的矛盾已經趨於彌合。

  姚麟能不能守得住,韓岡不擔心,就怕黨項人再插一腳下來。

  韓岡收起掩在心頭的憂慮,問著奉命前來的前廣銳軍指揮使,「劉源,傷勢怎麼樣了?」

  劉源躬身行禮:「回機宜的話,小人的傷不礙事!」

  王舜臣與劉源前後腳進來,大搖大擺的坐在了韓岡身邊,「俺肚皮差點都被破開照樣吃喝跑跳,身上多一兩個洞而已,屁大的事。」

  「罪囚不敢與都巡相提並論。」劉源半弓腰,聲音生硬。

  王舜臣眼眉一跳,就要發作。韓岡輕咳了一聲,冷淡的橫了他一眼。讓熙河都巡檢乾笑了兩聲,又安坐了下來。

  「禹臧家也是讓人頭疼。」韓岡屈指敲了敲桌子,「最怕黨項人也來湊熱鬧,偏偏梁乙埋真的可能要出洞來了。」

  「……難道此前沒有準備?」劉源輕聲問著。

  韓岡搖了搖頭,「準備和預案都有,只是不想用到而已。」

  至今為止,秦鳳、涇原都沒有總動員,派往熙河來的雖是精銳,但本路中的守備依然足以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戰事。一旦真的遇上黨項來襲,沈起、蔡挺都會下令出兵的。

  另外熙河路本身也只出動了不到八千的兵馬,實際上在各個兵站、寨堡都有足夠的守備兵員。且因為農事的原因,屯田的各保甲也沒有全數徵發。如果黨項人當真來襲,熙河路本身也足以抵擋,甚至擊敗之。

  只是一旦與黨項人開戰,消耗的錢糧將是一個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天文數字。河湟開邊並不是擊敗木征就結束的,接下來還有震懾蕃部、清理餘黨;修築道路、寨堡;移民、屯田、市易等一系列的工作,若是沒有後方的錢糧支持,所有的規劃都要落空。至少要耽擱上一年的時間。

  「還是盼著王經略那裡早日取勝為是。」韓岡真心企盼著。

  「遲個兩天其實也不打緊啊,」王舜臣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著,「等俺傷再養好些再說。」

  韓岡又瞪了王舜臣一眼,「這邊也有些事要你來幫個忙。」他對湊近上來的王舜臣說道,「香子城這兩日都有上報,說北方的山間發現了好幾批吐蕃人的哨探,請求我這裡多派人手過去以防萬一。」

  「香子城?」王舜臣驚訝的問著,「怎麼不是珂諾堡?!」

  「是啊?」韓岡陰冷的笑著,口氣讓人聽起來卻不知是不是在詰問,「河州也有小路通珂諾堡,為什麼吐蕃人的哨探儘是在香子城出沒,而不在珂諾堡周圍打探?」

  「難道想調虎離山?!」王舜臣立刻反應過來。劉源心有同感,在旁點著頭。

  「不知道!」韓岡卻搖著頭,「人心隔肚皮,木征的想法,我們坐在幾十里地外怎麼可能臆測的准?……如果想深一層,萬一這是木征故意要讓我們這麼去想呢?那該怎麼辦?」

  「這?……」王舜臣和劉源都有些不知該說什麼好。事情若是如此反反覆複一層層想下去,就沒有個終結了。

  「不過若是我等沒有餘力,也只能在兩種可能裡挑上一個來防備,但眼下可以不一樣。」韓岡胸有成竹。雖然只是多了一千來人,但他手上可以打出的牌卻多了一倍,「管他有什麼計策,都防著就是了。珂諾堡是要地,難道香子城就不重要了?」

  王舜臣聽出了眉目,問道:「難道要小弟去?」

  劉源則在同時上前半步,動作像是在毛遂自薦。

  「若王兄弟你不去,我就想自己去香子城看一看了。」韓岡話聲一頓,看著王舜臣和劉源,「劉源,你在珂諾堡待命,隨時準備出發。王兄弟,現在你先去香子城看個究竟,過兩天如果沒有問題的話,你再去河州城下的經略那裡報到!」

  ……………………

  臨洮堡外。

  禹臧花麻望著並不高峻的臨洮堡,正猶豫著是不是要讓他麾下的士兵作出攻城的準備。

  雖然吐蕃人不擅攻城,但他正面對的臨洮堡也並不是什麼堅城。周長不到五百步的堡壘,擠進三四千人很是勉強,要說什麼防禦體系,那根本是個幻想。

  剛剛築好的城池其實很是脆弱,夯築得再結實,其實還是因為含著大量水分而在外力的作用下顯得容易松塌。只有過了幾年後,牆體逐漸風乾,才會變得越來越堅硬。

  畢竟不是所有的城池都像赫連勃勃命人築統萬城那樣,讓士兵用鐵椎來驗證城牆的質量。椎進一寸殺工匠,椎不進一寸則殺士兵。這樣的統萬城,歷盡千年而不倒。如此高標準的工程要求,新近完工的臨洮堡可做不到。

  姚麟也知道情況會這樣,才率兩千主力在堡下結陣,隔著濠河與禹臧家的兩萬大軍對峙著。城頭城下都有戰士手持硬弩嚴陣以待,攻來的敵軍會受到上下的兩重打擊。

  溫祓望著兩里之外的敵軍很久,這才轉頭問著沉默了同樣時間的禹臧花麻,「是攻城,還是照著原計劃行事?」

  「結河川那裡聽說也已經築起了堡壘,繞不過去。」禹臧花麻的聲音中有著悔恨和遺憾,「我還是太小瞧宋人的築城能力了。」

  「剛剛修起來的結河川堡不會太結實,宋人的兵力現在也當是大半留在這裡。」

  「後面還有臨洮……不,是狄道,這裡才是臨洮。」禹臧花麻的話透著他對宋軍情報的深刻瞭解,「狄道城裡肯定有兵,也許會被前後夾擊。」他望著遠近山色,一個月前的融融嫩綠,已經漸漸化為深色,「瞎藥【包約】那個被漢人養起的狗也在附近。」

  禹臧花麻揚起馬鞭,遙遙一指臨洮堡,「就攻這座城!」

  ……………………

  河州城下。

  周圍廝殺聲震耳欲聾,每一刻都有臨死前的尖號傳入耳中。長箭四處橫飛,馬蹄聲碎亂,濃重的血腥味讓人如同浸身血海。身處在戰場之上,身後戰鼓一刻也沒有停歇,但趙隆卻停了下來,皺眉看著左手中的鐵簡。

  不知擊碎了多少敵軍頭盔和下面的頭顱,也不知敲斷了多少條手臂和肋骨,趙隆所用的鐵簡上亮晶晶的一片,原本留在上面的斑斑鐵銹也全都被磨掉了。

  可這柄重達六七斤斤、握把處徑圓近寸的四稜重兵器,現在在中段,竟然已經彎了一個很明顯的弧度出來。

  是前面夯死那個穿著黨項瘊子甲的吐蕃將領時壞的,還是撞上那名同樣拿著鐵簡的吐蕃勇士交擊時壞的?

  趙隆正皺眉想著,身後一陣急促的蹄聲接近,還有周圍親兵們的驚叫。

  聽著風聲,更不回頭。趙隆身子一側,反手猛力一揮。一支槍尖從左肋外刺空穿過,而左手的鐵簡卻正正敲到了實處。

  咚的一聲悶響。熟悉的反震並沒有傳入掌心,只覺得手上一輕,半彎的鐵簡啪的斷裂開來,但被敲中的頭盔也徹底癟了下去。

  帶著嫌惡的側頭看了一眼想偷襲他的蕃人,趙隆就見到一顆眼球帶著鮮紅的筋肉悠悠在黑洞洞的眼眶上晃著,從癟掉的頭盔接縫中,混著血液的灰白色漿體緩緩流下。

  這幅畫面只是一閃而過,轉眼間,那具屍體就被胯下的戰馬高速的帶著向前奔馳而去。

  就在支流河谷的穀口前,失去了衝力的兩支馬軍正處在一片混戰之中,讓每一個習練兵法的將校都會為之搖頭歎息的混亂中,神力驚人的趙隆,他身邊已經沒有多少蕃人敢於近前。

  從馬背上射過來的長箭,如果落點不是無甲的要害,趙隆根本就不去理會。若是奔著面門而來,隨手就用右手的鐵簡給揮開。戰馬披著一條防箭的毛氈,頭面處也罩著一層皮套,連同戰馬上的全身甲冑的趙隆,這一人一騎彷彿鬼神一般讓人畏懼。

  用半截斷簡砸下了一名蕃軍,趙隆換上了長槍,提槍上指,他提聲大喝。

  吼聲傳遍了四野,沒人聽清他的吼著什麼,但由他起頭,重新奔馳起來的一隊熙河選鋒已經在橫掃戰場。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51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7章 青山聲碎覷後影(四)

  天微陰。

  清晨的時候,交錯行進在喧鬧和寂靜中的夜色已經退去了,曦光漸漸爬上了山頭。

  河州城附近的山谷內,炊煙一注注的騰起在空中。互為死敵的兩支軍隊,試探了幾天,深夜時也不忘相互遣人偷襲,現在都無甚心思在進食的時間中干擾對方。

  王韶吃完還算豐盛的早餐,從後側小門走進大帳。眾將已經在大帳中按官位高下羅列,正等著王韶前來下令。

  諸將人人神色嚴肅,皆知今日並不同於前日。而王韶也是一派氣貌嚴重的模樣,跨步走到主帥交椅前,穩穩坐了下來。

  當禹臧軍開始攻打臨洮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王韶就知道決戰的時候到了。儘管他還想給木征麾下的軍隊以更大一點的壓力,但身後燃起的烽火,讓他不能再繼續拖延。

  通過數日對支流河谷穀口的爭奪,宋軍兵鋒已經直面離水谷地。木征軍又退了一步,被壓迫得更加靠近河州城。

  壓縮吐蕃騎兵的活動空間,借助戰場地形上的優勢,將兵力上的差別一點點的抹除,這就是宋軍這些天一直在做的。如果再多兩天的時間,不但勝負的天枰將會倒向宋軍,王韶認為木征的軍心就很難繼續保持下去——畢竟會為木征死戰到底的愚頑之輩,在五萬蕃軍中最多也只有三四成。只要擊敗其中的這一兩萬人,剩下的便都是些只能打順風仗的烏合之眾。

  『只可惜木征也不是蠢人。』

  王韶暗自感慨了一句,便將自己之前的如意算盤丟到一邊。即便被迫提前出戰,眼下新的局面也不過讓人覺得稍稍棘手了一些。

  熙河經略使銳利的視線從眾將的臉上一一掃過,靜默了片刻,他終於開口:「我們今日是背水一戰!」

  王韶語出驚人,一下就在眾將校中惹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但主帥沉沉的眼神立刻壓過來,眾將情緒上的波瀾隨即被強摁了下去。

  他繼續向眾將說著官軍眼前的形勢:「禹臧花麻已經在攻打臨洮堡,如果臨洮堡淪陷,結河川堡和北關堡都無法抵擋禹臧家的兵鋒,那時候,我軍就不得不退!」

  「敵前撤軍,不是每一次都有張玉、高永能在羅兀城的運氣。」

  「而我們的退路,更是曲折難行遠過羅兀。」

  「不要抱著任何幻想,此處距離隴西超過三百里,沿途山路迢迢,群蕃環伺,一旦退兵之後,想回到隴西,這裡的兩萬大軍將會十不存一。」

  彷彿是威脅,一句句不吉的言辭,向眾將宣告若是敗陣就沒有歸路。

  決戰之前,主帥不當如此說話,但這是王韶的判斷。被迫提前決戰,與其將後方的敵情用言辭偽飾掩蓋,還不如更加危言聳聽一點。置諸死地而後生,關鍵看的是是否能讓將士們瞭解到失敗的危險。

  「相對於敵前退兵後的九死一生,擊敗眼前的蕃軍,可謂是輕而易舉。」煽動起眾將心中的危機感,王韶的口氣稍稍輕鬆了一點,「三年來,河湟與吐蕃人歷經多次交鋒,卻沒有敗過一次。」

  「而三年來,朝廷的封賞,更是從沒有辜負我等邊臣的一番辛勞。由布衣而入朝官者有之,由小校而升崇班者有之;由敢勇而得享朝廷重祿者有之;」王韶看了看趙隆,又微微笑了笑,猛然提高聲調:「由選人而為封疆邊臣者亦有之!」

  「諸位皆是西軍中的翹楚,武藝兵法皆為一時之選。今率大軍,臨危城,不奮力殺敵,博一個封妻蔭子,又待何日?!天子就在大慶殿中設席以待,就看諸位能不能把功勞鋪到陛前!」

  王韶說道最後,提氣高聲,霍然站起。而眾將發出了一陣低吼,戰意如火。

  眼見自己戰前動員的恰到好處,王韶說著今天的上個,「今日一戰,第一,是要攻下河州,先入河州者,為首功,官階七資三轉。第二,就是木征。木征其人事關河湟大局,生擒、擊殺皆可。若有誰能將之擒殺,為殊勳,即便是一介布衣,本帥亦會保舉其為一任團練!」

  經略使的許諾,更是讓眾將興發如狂,恨不得立刻攻破河州城、生擒那木征。

  在諸將的興奮中,王韶抽出腰中劍,斜指帳外河州城的方向:「今日就是決戰!……記住,我們是背水一戰!」

  ……………………

  戰鼓隆隆。

  先是騎兵出陣,在兩軍營地之間來回奔馳。

  接著步兵魚貫出營,在騎兵的護翼下排兵佈陣。

  雖然吐蕃人尚沒有動作,但三千宋軍騎兵,依然緊張的注視著敵軍營中的一舉一動。但在宋軍全師出陣的情況下,吐蕃人並沒有給他們以迎頭痛擊,反而是分別向河谷的上下游退了開去,一直退了約有兩里地才停了下來,將河州城暴露在宋軍的眼前。木征的大旗,隨著吐蕃中軍也在同時退回了城中,轉眼已經在城頭上高高飄揚。

  待到煙塵甫定,陣列儼然的宋軍終於看到了吐蕃人擺出的姿態。

  「這是放著讓我們攻城?」

  「不,這是想讓我們無法攻城。」

  很快就有人看得明白。一旦宋軍進抵城下,兩翼就立刻會遭到退離的吐蕃騎兵攻擊。雖然數以萬計的蕃騎離開了河州城下,但他們並不是避讓宋軍的兵鋒,而是將雙拳收回到肋下,等待出手機會。

  這就是最易互相支援的犄角之勢,讓敵軍無法下嘴。幾天來,吐蕃軍齊集河州城下,反倒成全了宋軍,可以全力攻擊。而眼下,吐蕃軍一分為三,其中任何一處的兵力都與宋軍相差不遠。攻擊其中任何一處,都會被其餘兩處襲擊側翼或是後方,而以騎兵的速度,宋軍絕無可能在其他兩處蕃軍趕來前,全殲其中的任何一處。

  只是這樣的舉措,未免太過保守,一點也不像兵力遠過敵軍的主帥該下的命令。

  幾萬人的大陣仗中,少數人的武勇毫無用處。浩浩如海的軍陣中,趙隆帶著只剩半數的熙河選鋒,留在了王韶的身邊。他很納悶:「怎麼木征還是在避戰的樣子?」

  「是要等禹臧花麻那裡的消息?」

  王韶身邊的幕僚們一時間有些鬧不明白。

  「別管那麼多,有霹靂砲在,攻城也不需要太多的手腳!」王韶厲聲喝道,「傳令景思立,讓他領本部去提防北方的賊軍。再傳語姚兕,讓他去防著南面。把霹靂砲推上來……攻城!」

  數十輛霹靂砲車被推向了陣前。又改進了一次的配重式投石機,比舊型號變得更加高大,接近四丈的高度甚至超越了河州城牆。

  這五十輛剛剛被打造好的砲車,如同一排巨人矗立在軍陣中,給人以巨大的壓迫感。原本鼓噪蠢動的吐蕃蕃騎一時間也變得安靜下來,無不為之震撼。

  若在過去,一輛行砲車至少需要五七十人服侍,而眼下的霹靂砲,卻是需用的人數少到極致。出戰的大軍能使用多少霹靂砲,只取決於工匠們的製造能力,而不是兵力。

  木征站在城頭上,望著漸漸推前的霹靂車。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兵器,但用來攻城的道具卻是不會猜錯的。青筋畢露的右手緊緊按著刀柄。宋人這是要猛攻城關,逼其招兵回援。

  『王韶竟然這麼自大?……還是自信?』

  木征的眼神凶戾:「宋人未免太小瞧人了。」

  但不止一名將領被霹靂砲車驚到,回來向木征請求,急招城外兩路大軍來堵截宋人繼續向河州城逼近。

  「不!」木征搖著頭,語氣依然堅定,「讓他們再近一點……一天時間,怎麼也能堅持得下!就算是失了河州城,也要把宋人給纏住!」

  ……………………

  天光漸漸黯淡了下來。

  高聳的山壁上草木森森,枝葉的遮擋下,狹窄的山道變得陰暗模糊。青誼結鬼章也只能用頭頂上,被群山壓縮得只剩小半幅的天空來判斷時間。

  前後眾軍沉默的隨著青誼結鬼章而前進,在漸漸變得陰暗的山道中,宛如幽魂組成的隊伍。

  「為什麼要去珂諾堡?」青誼結鬼章的身邊,有一名與他同樣年輕的吐蕃貴族在追問著,「攻下香子城不是更簡單?」

  鬼章家的族長沉默著攥著馬韁繼續前行。

  而年輕人問了兩句,也不能回答,忽又自說自話的恍然大悟起來:「是不是擔心宋人回來後不好撤離?的確,河州離得太近,若是宋軍遣精銳回來,根本躲不過。還是讓木征家的人去送死好了!」

  年輕人嘿嘿笑著,彷彿撿了便宜一般。青誼結鬼章卻轉過頭,用三九臘月的眼神盯了他一眼,「是木征希望我們去牽制珂諾堡的宋軍。」

  「啊……?」年輕人驚訝著,「真的是聽木征的話?!」

  不比普通吐蕃人那般都對吐蕃王家血脈多多少少的有著一點敬畏,青誼結鬼章對木征一點尊敬之心都沒有,但眼下宋軍壓境,為了維持鬼章部東側的屏障,他甘願吃上點虧,「都這時候,還想窩裡鬥嗎?!」

  年輕人急了起來,像是要為自己爭辯,青誼結鬼章冷著聲音說著:「禹臧花麻都出兵了,也別讓他看笑話。」

  一聲號角突然響起,並不是吐蕃人慣用的犛牛號角的音色。

  是宋人的暗哨在傳遞警訊。大概是發現了走在最前面開路的兩百騎兵,但只有號角之聲傳訊,看來這條路上並沒有埋伏。

  青誼結鬼章當機立斷,大呼一聲:「快!」便立刻縱馬前衝。

  隨著年輕的鬼章家族長,董氈帳下的精銳騎兵不再保持悄無聲息的行動,而是立刻奔馳起來,直如流入峽谷的河水,變得洶湧激盪。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52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8章 一夜驚濤撼孤城(上)

  幽幽的燈火下,韓岡正在翻閱著一卷這兩天運抵珂諾堡的兵械糧草的入庫帳。

  珂諾堡作為支撐前線兩萬大軍的核心重鎮,越來越,只是韓岡他眼神飄忽,焦點完全沒有落在紙面上。

  今日決戰的消息就在開戰後不久,就傳到了他的耳中。前方正在決戰,身在後方,韓岡怎麼也不可能放下對戰事的擔憂,而心平氣和的處理公事。他今天並沒有耽擱政事,不過就連吃飯喝水,也一般的心不在焉。就像謝安的那般,就算淝水之戰後,再怎麼心平氣和的說著『小兒輩勝了』,出門時還是照樣會心情激盪的不看腳下。

  從河州城下,傳回來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先是新型霹靂砲進抵河州城下;

  接著是沉默已久的吐蕃人拚死反撲;

  然後是兩支吐蕃軍,猛攻宋軍的側翼,但在大宋箭陣前,皆是無功而返;

  繼而又是模模糊糊的一句官軍小挫,讓韓岡擔心不已;

  但很快,姚兕統領涇原軍大發神威,一舉擊潰當面的敵軍的戰報就傳了過來;

  而夜幕降臨前,韓岡得到最新的消息,就在未時過後,霹靂砲開路為大軍開路,硬是砸塌了河州城的東門,官軍前鋒衝上了,雖然沒能立足,但破城已經近在眼前。

  傳回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更讓人振奮。只是韓岡看過自己這兩日讓人私下裡製作的河州城下的沙盤,如果王韶繼續往河州城中攻去,出戰的大軍將會與位於支流河谷中的本陣大營脫離連接,如果這時候吐蕃人攻打官軍的後路,很有可能會吃上一個大虧。

  想到這裡,韓岡突的由搖頭自嘲的一笑,他這算是白擔心。跟著王韶的將領們,都是西軍中才能卓異的名將,哪裡會犯這樣的錯誤。即便出了點岔子,也有足夠的手段來彌補。

  反倒是他這邊,也許是香子城,也許是珂諾堡,兩個地方至少有一處應該有動靜了。不然等到王韶的帥旗飄揚在河州城中,再來偷襲後路,就會面對士氣正旺的大軍,根本沒有什麼機會了。

  連禹臧花麻都拼了家底來攻打臨洮堡,在這樣的壓力下,木征不會將希望放在硬拚這條路上。可以確定,只要能派上一點用場,木征必然都會選擇用上。

  就在韓岡這麼想的時候。香子城外,散諸四野的遊騎,以及立於各處高地上的暗哨,或前或後的都發現了有大隊敵軍自小路來襲。但他們發現時,來襲的吐蕃騎兵距離香子城已經只有十餘里,這時候,想出去在道上伏擊已經來不及。按照預先的計劃,王舜臣立刻接管了香子城中的防務,並立刻派人向王韶和韓岡通報。

  而香子城下游的珂諾堡,也在香子城急報抵達的片刻之後,內內外外響起了警號之聲。三短、三長、再三短,這樣的號聲不是韓岡聚將的手段,而是預定中敵軍來襲的暗號。

  聽到了報警的號角,韓岡微微皺了皺眉,不慌不忙的收起了剛剛傳到手上的急報,還有鋪在桌面上的帳冊卷宗。站起身來,輕輕吹滅了油燈。

  小帳融入黑暗中,韓岡走出了門外。此時夜色正濃,星漢燦爛,半輪殘月掛於天際,將遠近群山染上一層銀輝。

  城內一片喧囂,被警哨驚動的士兵紛紛離開溫暖的被窩。十幾名就在城中的軍官匆匆趕來,腳步急促,由遠而近,立定在韓岡的身前。

  韓岡正抬頭望瞭望山巔半月,歎了口氣,回頭對著眾將校道:「惡客臨門吶!」

  略顯輕鬆的話語,讓有些心慌的將校們平靜下來。這時一陣輕微的腳步來到了身後,韓岡側了側頭,是劉源趕了過來。

  韓岡笑了笑,劉源所站的這個位置,可算是一個承諾了,就是想得有些太多。

  「田瓊!」

  韓岡並不入帳點將下令,而是就站在星月之下,點起了城中唯一的一名馬軍指揮使。

  四十多歲才混到一任指揮使的田瓊,雖然不是什麼驚才絕豔的名將,更沒有王舜臣、趙隆那等驚世駭俗的武藝。但他本人在軍中多年,凡事領命而行,做事中規中矩,勝為小勝,敗則小敗,雖不起眼,但足夠可靠,是組成了幾年來,戰無不勝的熙河軍的中堅力量。

  他聽到韓岡命令,當即踏步出列,躬身道:「請機宜吩咐。」

  「你速領本部趕赴香子城,為之助守。讓王舜臣必須堅守一夜,明日等我解決了騷擾珂諾堡的敵軍後,必然會去領兵救援!」

  田瓊領了韓岡的命令,一名親兵奉命又將韓岡的令箭遞到了他的手中。將令箭揣入懷中,田瓊便在行禮之後,匆匆離開。

  韓岡不擔心珂諾堡的守衛,雖然珂諾堡的重要性遠過於香子城,但既然吐蕃人分兵攻打兩座城堡,其中必然有一座是主攻方向。

  而韓岡的判斷……那個主攻方向是香子城,所以要命田瓊在騷擾珂諾堡的敵軍在抵達堡下之前快點出發。即便是他猜錯了,但以珂諾堡眼下的守衛能力,也足以抵擋萬人以上的攻擊。

  田瓊走了。做事穩妥的他在趕過來之前,早就命跟在身邊的親兵去通知他麾下的戰士。在他剛剛離開不久,韓岡還沒有將守城的任務分派下去,一片蹄聲便已經猝然響起,穿過吱吱呀呀打開的城門,向南方的香子城趕去了。

  「希望田瓊不要太急躁。」劉源在漸漸變小的蹄聲中,壓低聲音對韓岡說著,「只要能讓香子城中的守軍知道他們到了,城中就不會有事了,不一定要進城的。」

  「不用擔心田瓊,王經略會看重他,就是因為他做事一向穩重。」韓岡頓了頓,又用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即便是敗了,他也能拖延上一陣時間。」

  韓岡將任務一一分派下去,誰人該做什麼,他早有腹案。而在這之前,也讓這些軍官們準備過——有備無患一向是韓岡眾多座右銘中排得很靠前的一條——現在下令,也不過是走到程序,順便激勵和安撫一下人心。

  十幾名軍官,得到了韓岡的命令後,一個個都趕赴自己的崗位上去。

  待身前眾官走了個乾乾淨淨,韓岡回頭看看劉源,又點起了站在外側的幾個親兵,一一向他們囑咐:

  「讓住南二營裡的那群民伕準備起來,去軍器庫中領取戰具。」

  「拿我的令箭,去軍器庫中,讓狄四打開庫門,給民伕們分發戰具。一如禁軍例,神臂弓包括在其中。」

  「去療養院,將佔了五、六兩病房的那群人給叫起來,讓他們去軍器庫找他們的老下屬……如果有人要問,就說這是我韓岡的嚴令,違者必斬!」

  韓岡回轉頭來,沖劉源笑了一笑,「兩邊各自知根知底,想必不需要讓我來分派誰該管誰!」

  劉源卻是越聽越是驚駭,月光照在臉上,卻是一片發白,最後竟化作一聲驚叫,「機宜!此事還請三思!」

  驅用叛軍、驅用叛軍將校,現在都不算什麼罪過了。但讓廣銳將校重新統領其那群來自於廣銳軍的民伕,重新與他們的部下匯合在一處;讓那支已經消失在樞密院和三衙的軍籍名簿上的隊伍,再一次出現在世間,這個罪名,不是韓岡一介朝官能擔當得起的。

  「沒關係,事急從權。只要能打退賊人,怎麼都能說的過去。」

  韓岡對此事早有準備,他之前移文調集廣銳叛卒組成的鄉兵民伕來珂諾堡時,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雖然沈括在中間剋扣了一半,但正好劉源這幫將校也因故折損近半,統領起來也不會變得官多兵少。

  即便再是精銳的士兵,也只有在優秀的將校率領下,才能發揮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實力。廣銳軍何能例外?而在之此前,別看劉源這群由將校組成的隊伍所向披靡,也別看廣銳軍卒也同樣是能輕易壓倒敵軍。但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尚不及其應有戰力的七成。

  想要度過眼前的困局,就要將所有的手段都用上。重組區區廣銳叛軍又能怎麼樣,最後能贏就行了,到時再分開就不會有事……

  在前線的戰局尚未確定的情況下,韓岡絕不會讓王韶有絲毫分心旁顧。這場決戰同樣關係到他的命運,韓岡不介意做些旁人不敢做的事情。就犯了點忌諱,只要有戰功填補上去,天大的簍子都能給彌補起來。

  韓岡對此事是胸有成竹。

  再怎麼說,他都是一名文官,而不是被人鄙視、提防的武將。

  武將做出此事,重的奪職,輕的也要降責遠惡軍州,但沒人會相信一位屢立戰功的文官會有叛心,更不會對其忌憚。只會說他有能力,能馭使叛軍。

  安撫似的拍了拍劉源的肩膀,韓岡笑著道:「去城頭上看看!……先看看是吐蕃人中的哪路豪傑,來攻打我這珂諾堡,再等著你的兵過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53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8章一夜驚濤撼孤城(中)

  夜色之中,幾十名巨人盤踞在河州城的城門前,一高一低的撐著修長的雙臂。時不時的便會甩出後臂,將裹著碎石的繩袋投擲出去。

  繩袋重重地撞擊到地面,袋中的碎石四散而開,彈雨飛濺,不幸處在落點附近的人和馬,無不落得頭破血流、骨斷筋傷。吐蕃騎兵已經吃夠了霹靂砲的苦,都遠遠的避開了砲車的攻擊範圍。

  一部宋軍就駐屯在河州城的城頭上,姚兕一身明光鎧,扶著腰刀,站在他的將旗下。身後的城市中猶升騰著縷縷黑煙,在夜色中已經模糊難辨,只有空氣中瀰漫的一股焦味,提醒人們,這裡剛剛經過了一場猛烈的祝融之災。

  午後時分,在催毀了河州城的城門後,景思立麾下大將王存,第一個率軍衝入了城中。經過了幾次反覆拉鋸之後,更善於城市作戰的宋軍,逐出了城中的守軍,如願以償地攻下了河州城。

  但撤出城中的吐蕃人出人意料的縱火焚城,轉眼之間,城中不多的建築便都籠罩在熊熊烈焰之下。河州城中的居民早就在城門被破壞之後從西門撤離了城中。木征下起令來,雖有幾絲心結,也沒有太多的顧忌。

  但對於宋軍來說,一座被焚燬的城市,要收拾起來已經很是麻煩,如果是在敵軍隨時可能反撲的情況下,更是有可能變成潰敗的主因。

  而且一開始就留在城外的兩支吐蕃騎兵,從開戰時起就在反覆的試探,衝上前,又很快的退回去。等到木征出城後,更是同心協力,意圖阻斷官軍的退路,只是在霹靂砲的威脅下才稍稍安定了一點。但留守大營的隊伍,在城中尚有火焰燃燒的時候,就已經派人來急報王韶,木征軍一部正在翻越支流河谷南面的山丘,意圖從山上攻打大營。

  糧囤和後路受到威脅,這樣的情況下,王韶最後便只能讓姚兕統領涇原軍進駐煙火稍息的城中,堵上各處城門,然後到城頭上休息。至於主力,則是交替掩護著返回河谷中的大營。

  「木征士氣未衰!」

  「那是因為他們還做著不切實際的美夢。」

  「只要香子城能安然無恙,木征的夢就該醒了,那時他們將不戰自潰。」

  木征不會浪費兵力上的優勢,這一點經略司上下早就有所預料。收到香子城的緊急軍報,也並沒有多麼慌張。王韶召集眾將來商議此事,但無論是苗授,還是景思立,都因為順利奪占河州而仍留在興奮之中。把木征對官軍後路的反撲,看作是困獸臨死前的掙扎。

  「我們負責解決到河州城這邊的敵人,至於後方自有得力之人去處置。」

  「一切早有準備,不必擔心。」

  「有韓玉昆在珂諾堡嘛……」

  「韓機宜可是最擅鎮守後路,前日他還特地調了去年協防渭源堡的那群人上來。希望他能給我等留口飯吃,別像去年那樣,一口吞掉大半的斬首功!」

  苗履的話,惹起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王韶滿意聽著帳下諸將信心十足的對話。但他還是保持足夠的冷靜,木征這個死中求活的計劃,所挑選的隊伍必然是精銳中的精銳,很有可能,香子城就會有危險。即便王韶看到香子城的軍報後面有王舜臣的簽押,也一樣覺得這座距離河州城只有五十里的小城堡,有著失陷的可能。但私底下,王韶認為只要珂諾堡無恙,就算香子城丟了,眾軍軍心不失,照樣能輕易的奪回來。

  不過能保住就當保住,王韶點起苗授:「授之,你率本部回援香子城,要穩一點,小心埋伏。」

  苗授奉命領軍出陣。

  王韶安定下來,有三千人回去已經足夠了,下面就看看木征還有什麼花樣!

  ……………………

  珂諾堡。

  將廣銳軍將校與他們過去的部下重新配備,並沒有耗費太多的時間。一切熟門熟路,就算有些地方和過去對不上號,都能自發的進行調整。

  當來自山間的馬蹄聲與夜風同時傳到城頭上的時候,為數千人的廣銳軍也趕到了城門下。劉源之前還在反對韓岡重組廣銳軍,但看到曾經戰鬥和生活的隊伍又出現在面前的時候,就突然間沉默了下去,調過臉,扶著雉堞望向黑沉沉的城外。

  隆隆的蹄聲彷彿有千軍萬馬在奔馳,就像是成百上千的戰鼓,一同敲擊在群山之中。

  韓岡先回頭讓廣銳軍就地休息,而後才問著騎兵的專家。「劉源,你聽著賊人有多少騎?」

  聽見韓岡的發問,前廣銳軍指揮使便開口回答。但張開口,發出的聲音卻莫名的暗啞。他連忙咳了兩下,才用正常的聲調回道:「聽聲音當在千騎上下。」

  韓岡用著自己粗淺的騎兵常識計算著,「從河州繞道珂諾堡,少說也有百里之遙。奔襲百里,至少也要一人雙馬,那就是五百人。這未免太少了一點。」

  「不,賊軍當是千人。」劉源更正著,「夜襲衝鋒時多帶著一匹馬,會礙手礙腳,不好控制,沒人會這麼做。」

  「那他們的戰馬體力還夠?!」韓岡連忙問道。

  「一般來說,夜襲出營時,肯定帶了備用的戰馬。但接近目標後,便會換了戰馬,然後將換下來的馬匹藏在一個安全的地——這些賊人的馬群,當是留在十幾二十里外。」劉源侃侃而談,對騎兵戰術的精熟在言辭間展露無遺,「不過就像機宜說的,戰馬的體力有限,現在他們也已經沖了一陣,該停下來歇一歇了。」

  劉源的話剛剛出口,接近到一兩里外的蹄聲就減弱了許多,只有之前的一般,又過了片刻,就徹底的安靜了下來。

  韓岡方才一直在分辨著傳入耳中的蹄聲的方向,從聲音消失的地方來判斷,那裡是香子城所在的方向。

  劉源也在指點著夜色中的略顯模糊的山影,「賊人是分作了兩部分,夾著去香子城的道路。」

  「賊人是不想讓我們去援救香子城。」韓岡拍手哈哈笑了兩聲,「幸好田瓊走得快,不然給堵上可就麻煩了。」

  「機宜,該怎麼辦?」

  「……休息,等天明出戰!他們不敢攻城。」韓岡無意冒險,也自知沒有拿全軍的安危去冒險的權力。

  「這……」劉源像是不同意見,猶豫著。

  就在這時,又韓岡繼續道,「不過,也不能讓城外的賊人順順當當的降息馬力,得給他們點餘興節目。」

  「節目?」劉源不知韓岡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韓岡笑了一笑,便將一道道命令發佈出去。

  城頭上的守軍大部分撤了下去,只留著一簇簇火炬,讓三五百人守在城牆頂上以作提防。連一千廣銳軍,也進入城門邊的營帳中休息。

  只有一個指揮的步兵,受命來到南面的城門處。

  ……………………

  青誼結鬼章拿著一塊幹布,親自擦拭著愛馬身上淋漓的汗水。方才在接近珂諾堡時被發現得太早,不得不提前衝鋒。但眼下已經順利的堵上了通往香子城的去路,除了嘲笑宋人的遲鈍外,就只剩對幾日後追擊敗退宋人的場面的幻想。

  但在瞥眼間,看著不遠處暗影般的城牆中段,忽然透出了一星火光。

  青誼結鬼章頓時停了手,這代表著什麼他很清楚,「宋軍竟然開城了?!」

  中開的城門處,十幾名遊騎當先而出,他們一直向前奔行出幾百步,向後打了聲呼哨,然後,一條火龍蜿蜒出門。成百上千點星火組成的光流,離開了城牆的保護。

  青誼結鬼章頓時緊張起來,看著宋軍的遊騎漸漸接近,連同他們身後的步兵,一步步的靠近自己所率領的這千名騎兵立足的地方。只是宋軍步兵離著還有一里多地,就從行軍時的隊列,轉為一座方陣。

  無數星火織成的陣列,比起後方的城池還要氣勢凜然,戰鼓聲在陣中響起,看起來轉頭就要攻上來的模樣。

  「這是要準備拚命?」對於宋軍的不智之舉,青誼結鬼章萬分歡迎,一聲令下,千名精銳便嚴陣以待,隨時等待出擊的號角。

  但過了小半個時辰後,卻不見宋人前進,只有鼓聲一直在響著。

  青誼結鬼章這時終於明白了,這是宋人的騷擾試探,並沒有作戰的意圖。

  被愚弄的憤怒湧上心頭,攻擊的口令已經到了嘴邊,但他竭力給按奈的了下去,『豈能讓你們如願?!』

  「城門是開著的!」身邊有人提醒著年輕的族長。

  要是能夠擊敗眼前的宋軍,緊攝在他們之後,趁勢攻入城中,奪取珂諾堡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座敞開的城門誘惑力的確很大,猶豫再三,青誼結鬼章咬著牙,攥著韁繩的掌心濕漉漉的,最後卻是什麼話也沒說。

  「還以為他會忍不住。」

  城頭上,韓岡遺憾的歎了一聲,他已經準備讓人將就睡在城門邊的廣銳軍給叫起來守門了,但想不到還是吐蕃人領軍的將領這麼謹慎。

  「讓他們回來吧!換人從西門往山裡去,不用點火,聲音可以大一點。」

  「別讓他們睡覺!」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54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8章 一夜驚濤撼孤城(下)

  王舜臣說不清圍著香子城的究竟有多少敵軍。但他知道,他手上這區區七百人,應該不及對方的一個零頭。如果再加上可能存在的伏擊援軍的賊人,說不定有五六千之多。

  無數火炬環繞小城,浩如星海。號角聲,呼號聲,一聲一聲的在城外的猝然響起。小小的城堡就像浪濤中的一葉扁舟。隨著風勢在海上飄搖,隨時都有可能被越來越洶湧的海浪給吞沒。

  「都巡,怎麼辦?」一名小校顫聲問著,周圍的一群軍校,望著城外的敵軍軍勢,也都蒼白起了一張臉。

  「怕個鳥!」王舜臣罵著兩股戰戰的部將們,「這是虛張聲勢懂不懂!要外面的賊人真有本事,直接就攻上來了,點什麼火把,嫌著家裡油多嗎?」

  「就是要把你們這群廢物嚇得發慌,他們才敢攻城!」

  「打起精神來,別像娘們一樣,聽到鬼叫就腳軟。守過這一夜,援軍就來了!」

  「韓機宜為什麼要讓本將在香子城住上幾日?還不是早算到了賊人會來偷襲!一切早就有所準備,就是為了要殺這群蕃狗個片甲不留!」

  王舜臣一陣大吼,聲傳內外,暫時安撫了軍心。

  他怎麼也算得上是熙河軍中聲威赫赫的名將。雖然改動後的年紀依然不免讓人議論。但王舜臣軍中獨步的箭術,這兩年沒少在眾軍面前表演過。在蕃部中都出了名的神射,讓他的名望早就安紮在下面的士兵心中,一番嚴詞訓斥,也都能聽進心去!

  王舜臣的話也算有道理,聽說了經略司的韓機宜早有準備,也都暫且放下心來。

  軍心安穩,王舜臣本人也暗地裡鬆下了一口氣,當即下令,「把所有的神臂弓都搬出來,還有弩箭。快!上城的每個人都分給我發上!」

  聽到命令,立刻就有人出去執行他的命令。

  香子城別的不多,就是兵械多。單是神臂弓有五千多張,都是今天送到香子城,準備拿到前線大營去替換的。硬弩的壽命有限,往往發射幾十次就壞了。通常一場拖延的稍長的大戰下來,要更換的弩弓就是成千上萬。

  這五千張神臂弓就是王舜臣守住城池的本錢。

  『只要擋住賊軍的第一波……』王舜臣這樣想著的時候,城外的敵軍已經有了動作,數以千計的士兵如洪水一般湧來。

  不愧是香子城的舊主,對於城防上的缺點瞭如指掌。最多的兵力集中在城牆有著破損的一面,如果在白天,就能看到這面城牆上,曾經坍塌過又經過修補後的痕跡。

  城頭上,站上了六百人,只留了一百在城中,隨時支援出現危機的地方。

  只有三百餘步的小城,如果按照宋軍的標準,只能稱為堡。六百人並肩站著,已經將一周城池全部站滿。每一個人的腳邊的都疊放著一排上好了弦的弩弓,火光和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弩弓前端的圓形腳蹬。

  敵軍越來越近,王舜臣傳達他的第一道命令:「將火炬熄掉!」

  命令在城頭上傳遞了出去,而城牆上的火光也由近及遠,一個接一個都熄滅了。瞬息間,陷入黑暗中的香子城城牆,城上城下都是一陣不適應。

  吐蕃人無法再看清城頭上守軍的位置,但守城的宋軍們很快就發現,他們現在可以更為清晰的看著來襲敵軍的身影。

  王舜臣繼續下令,「聽本將的號令,再行射擊。不待號令而先行射敵者,皆斬!」

  嚴厲的命令讓守軍忍住去射擊先頭部隊已經出現在城下的敵軍,躲避時不時飛上城頭的利箭,眼睜睜看著他們舉起了攻城用的長梯——不過一丈多高的城牆,能架上城頭的梯子,根本不需要費多少手工。

  敵軍在城下越聚越多,一架架長梯搭上城牆。

  近在眼前的蕃人嚎叫聲傳入耳中,王舜臣看著出現在身前雉堞上的長梯上緣,不時的顫動代表正有人利用其來攀上城牆。

  「擊鼓!」王舜臣終於下令,「把所有的箭矢都給我射下去!」

  戰鼓聲將王舜臣的號令傳遞到城中的每個角落。

  而與此同時,一面醜惡的怪臉出現在城頭上,王舜臣兩名親兵,立刻張開弓,將兩支長箭怒射進他的眼眶。一聲慘叫過後,他們拿起腳邊張開的神臂弓,衝到牆邊,從箭孔中狠狠地扣下牙發,弓弦顫動中,順利的收穫到兩聲嘶嚎。丟下射空的硬弩,他們又一同換上了另一支張好的神臂弓。

  同樣的情景,發生在每一寸城牆上。五千張神臂弓分發下去,一人就有七八張弩,射空了弩箭,又換了弓來。數千箭矢密如急雨,集中在極短的時間中一下迸發出來。這是韓岡當年在軍器庫中殺人起家時的手段,借用在戰場上時,效果卻更是絕佳。猶如冰雹雷霆洗過城下,轉瞬間便是死傷一片。

  沒有任何阻礙的衝到城邊,沒有哪個吐蕃士兵會想到面對的將是如此猛烈的攻擊。正幻想著破城後的大肆劫掠,死亡的箭雨就降落到他們的頭上。

  城下擁擠的人群一下靜了下來,死寂中只有一聲聲哀嚎傳出。吐蕃軍的攻勢猛然間的一頓,連衝鋒時的呼喝聲都低落了不少。衝在最前面的都是軍中的精銳,一下傷亡大半,全軍的士氣幾乎都被一下打光。

  一擊破敵,轉眼之間就將形勢逆轉,城頭上頓時陷入一片狂喜的境地。

  歡呼聲中,王舜臣依然保持著冷靜,未來名將的素質展現在戰鬥之中,「繼續!快把神臂弓都張開!……還有,快把搭城頭的梯子都收上來!」

  看著士兵們一個個坐下來給神臂弓重新上弦,年輕的都巡檢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喜色。望著城外猶然燦爛的星火,冷笑著:「看你們還能玩上幾次!?」

  ……………………

  半輪下弦月已經向西低垂,再過不久就該天亮了。

  韓岡派出的騷擾隊伍,在山中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儘管蕃人的將領看起來是個沉穩的性子,沒有被出城時的動作所擾亂。但隨即射出去的一支支火箭,雖無法在潮濕的林間燃起山火,卻成功的惹起了戰馬的驚慌。

  潛出城去查探敵情的斥候,都說城外的吐蕃人被驚擾得坐立不安。也不必他們說,只看滿山亮起的火把,韓岡就能知道他派去山中的那兩百多人,給了吐蕃軍多大的刺激。

  一夜未眠,加上此前的長途行軍,到了天亮之後,這群吐蕃騎兵還能擁有多少戰力?

  韓岡有些得意的輕笑了兩聲,一群沒有精神的騎兵,就算是普通步兵也能輕而易舉的將之解決。再說戰馬如果不能養足精神,出問題的可能性會更大。牲畜怎麼也做不到像人一樣,有著憑藉毅力克服困難的能力。

  劉源在韓岡身後笑問著:「這就是節目?」

  「如何?」韓岡反問著。

  「明早當能必勝!」劉源沉聲說著,若是連千人左右的疲軍都贏不了,珂諾堡內的數倍守軍都可以去自盡了。

  他的聲音頓了頓,神色凝重的補充道:「眼下就得看香子城了!」

  「嗯!」韓岡的聲音也有些沉重,可隨即便展顏一笑,「應當無事。有王兄弟在,他應當能守得住!」

  只是這時候,突然聽到了一片歡呼之聲,是隨著風,從吐蕃人立足的那一片火光中傳遞而來。

  韓岡疑惑的回頭與劉源對視一眼,這聲歡呼為他們兩人的好心情抹上了一層陰影。

  究竟是出了何事?

  韓岡有些坐立不安的等待著答案的揭曉。

  天漸漸的亮了,珂諾堡中的守軍在韓岡的命令下,開始整隊集合,準備出戰。

  而就在這時候,一支吐蕃騎兵穿過了淡淡的晨霧,來到了珂諾堡城下。領頭的騎兵手上高高挑著一面旗幟。形制不是吐蕃人的慣用的式樣,而是漢軍的角旗。城頭上的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田瓊所率領的騎兵指揮的戰旗!

  且在戰旗的頂端,掛著一枚首級,凝固起來的血水模糊了相貌,但依然扣在首級上的頭盔,讓城牆上的人們辨認出了首級所代表的身份。

  「田瓊!」

  「是田指揮!」

  「田瓊死了?!」

  城頭上一片驚聲,人人臉色發白。田瓊昨日是奉命去救援香子城的,現在他都戰死了,他麾下的四百騎兵必無幸理。沒有援軍支援,甚至是有可能親眼看著援軍覆沒在城下,那香子城怎麼樣了?

  不止一個人在問著:「難道香子城破了?!」

  「田瓊是香子城中的人嗎?」韓岡厲聲反問過去,淩厲的眼神堵住了每一個人的嘴。

  「田瓊敗了,必然是敗在蕃人的伏擊中的。要是真的是香子城被攻破了,拿過來的就該是王舜臣的將旗!」

  韓岡的話稍稍安定了軍心,他回頭喝令眾軍:「擊鼓,出城迎戰。殺光這群蕃騎,為田指揮報仇!」

  一下聲色俱厲,「把首級給我奪回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55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9章 銅戈斑斑足堪用(上)

  鼓聲之中,城門大開,披甲持戈的戰士從門中魚貫而出。

  城外的蕃騎一見便隨之而動。青誼結鬼章本就是為了激怒城中守軍,才如此高調的舉起田瓊的首級。如願的見到宋軍出城,便立刻揮兵往敞開的城門處衝殺而來。

  「射!」

  韓岡短促的命令調動著鼓點的轉換,城頭上的守軍隨即弓弩連發。在神臂弓的攢射下,城下列陣的官軍前方,有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

  青誼結鬼章呵斥連連,但幾支被派遣上去的騎兵無不是動作遲緩,躲過一波箭雨後,還沒有衝到敵軍陣前,就立刻迎來了第二波洗禮。而胯下的戰馬也在青誼結鬼章呵斥全軍的過程中,突然前蹄一軟,差點就把他給摔下馬來。

  發現麾下騎兵的戰馬都與自己的坐騎一樣,都失去了衝擊力,青誼結鬼章的臉色變了。這才發現在一天近乎不眠不休的活動後,積累的疲勞使得戰馬的體力已經幾乎見底,甚至連衝鋒的姿態都難以保持。

  宋軍就在吐蕃騎兵的眼前結陣,沉重的腳步聲伴著珵珵的弦鳴,一步步的逼近上來。

  現在只要吐蕃軍稍稍靠近箭陣,劈面而來的便是一波箭雨。雖然昨夜吃了大虧,可都能說是宋軍狡猾。他一直都抱著宋人膽怯文弱的心理,即便經過昨夜之事後有著改弦更張的想法,也根本沒有料到,城中的敵人看到了他亮出的戰果後,還有出城決戰的膽量。

  在不斷前進的宋軍的逼迫下,吐蕃人不得不節節後退。儘管他們的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已經超過韓岡的預期,甚至有兩次反擊抓准了箭陣前行時的破綻,差點攪亂了宋軍的陣列。但這樣出色的表現,只是曇花一現而已,隨即就被宋軍更為激烈的反撲給掩蓋。疲勞在戰況不利的情況下,是千百倍的湧向心頭,讓吐蕃軍的反擊越來越無力。

  而兩支從珂諾堡側門繞出去的隊伍,此時已經潛藏到山中,試圖繞行到吐蕃軍背後,將之包圍起來。

  青誼結鬼章束手無策,期盼之前與田瓊首級一起傳到手裡的消息中所說的援軍,能早一步趕來。只要能攻破香子城,解放下來的大軍就會趕來攻打珂諾堡,這個想法是讓鬼章部族長在當前不利的戰況下,還猶豫是否繼續作戰的關鍵。

  戰鼓繼續擂動,韓岡此時已經到了城下。他手上以一千廣銳軍為後盾,加上一干原本就留守於城中禁軍,也不怕吐蕃人能玩出什麼花樣。

  勝利就在眼前,得來的輕易無比,宋軍上上下下都是有著輕鬆的心態。現在韓岡就盼著派出去的兩支偏師能早一步到位,將眼前的賊軍全殲於城下。

  一陣輕微得近乎微不可察的震動不知從何處傳來,沉陷在血腥之中的人們沒有發現異常,而戰馬則已經感受到了危機就快要抵達身邊。

  劉源低頭看著自己的坐騎不安的轉著耳朵,想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很快,他猛然抬起頭,踩著馬鐙站了起來,鐵青著臉望著南方的遠處。

  劉源的動作驚動了韓岡,想著同樣方向望過去,一抹塵煙閃過了遠處山頭間的縫隙,落入他的眼簾。

  只是有千軍萬馬的狂奔,才能從谷地中掀起宛如春日沙暴一般的煙塵。韓岡的眼神一下銳利起來,而劉源更是一屁股坐回馬鞍,低聲叫道:「是吐蕃賊軍!」

  不用劉源的驚叫提醒,眼前戰場上這群吐蕃人變得激烈起來的喊殺聲,已經說出了答案。而韓岡也很清楚,就算是王韶已經攻下了河州城,也不可能在這時候抽調出千名以上的騎兵。

  越來越多的士兵發現了前方的異變,同一個問題不斷閃現在他們的腦海間:『難道香子城破了?!』

  韓岡掌心被汗水濕透,是回守珂諾堡;還是連同即將到來的援軍一起擊破,伺機奪回香子城,兩個選擇在腦中一閃而過。

  「好像有些不對!」劉源原本發青的臉色中突然透出一點疑惑。

  「怎麼?」韓岡立刻問道,「來的不是吐蕃人?」

  「不……蹄聲很亂,不像是獲勝後該有的聲音。」劉源納悶的皺著眉頭,「難道他們沒打下香子城?」

  聽聲望氣,據說是武經總要中規定武將應該具備的能力。韓岡他是文官,對此無需強求。而劉源則是各方面都很出色的武將,連傳說中的文王六壬神課、黃道十二命宮吉凶占法都有所鑽研,只是運氣一向不佳而已。所以韓岡現在要做的,就是決定要不要相信專家的判斷。

  不需要再多的信息來支撐判斷,韓岡選擇相信劉源。就算劉源的判斷是錯的,他也要讓自己麾下的隊伍去相信。

  「收縮陣型!加強進攻」韓岡毫不猶豫地下著命令,「劉源,讓你的人準備!」

  「不撤退?」韓岡全盤採納他的推測,連劉源本人都嚇了一跳,「機宜,有可能我弄錯了!」

  「提議在你,取信在我。責任我來擔。」韓岡語氣靜如止水,「多上三五千騎兵又能如何?打到底。吐蕃蕃賊絕不是官軍的對手。」

  ……………………

  自從接戰以來,青誼結鬼章就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甚至是難以挽回的錯誤。

  他高估了自己麾下騎兵的戰鬥力,同時低估了宋人的實力。從昨夜到今日,幾番受挫之後,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麼木征會在宋人的進攻下節節敗退。

  現在戰馬的腳力已經出現了問題,而宋軍又擺出了意圖全殲的樣子。但從後方傳來了急報,拯救了鬼章部的族長。

  青誼結鬼章派去香子城方向,等待援軍、同時以防被兩頭堵截的哨探,終於向他報告了援軍抵達的消息。得到這個好消息,軍中士氣大振,鼓起餘勇,又跟毫不退讓的宋軍殺個難解難分。

  只是片刻之後,當所謂的援軍終於出現在眼前,青誼結鬼章卻發現了情況有所不對,這的模樣完全不是勝利的隊伍應有的外象。而率領他們的將領栗頗,卻是當初木征任命的主將。

  青誼結鬼章一下變得又驚又怒:「你們沒有攻下香子城?!」

  「你也沒有攻下珂諾堡!」栗頗立刻反駁道。

  「一千人攻不下珂諾堡有什麼奇怪的?而你有近五千人都沒攻下……怎麼就剩三千了!?」青誼結鬼章的臉色更是難看。

  「在路上散了一些。」栗頗一派不想多說的模樣,又反詰道,「但你不是讓珂諾堡的援軍衝出來了?整整一個指揮的騎兵。要不是我提前派人埋伏道邊,就讓他們衝進香子城中了。」

  「別告訴我你昨夜的戰果就是那一個指揮的宋軍騎兵!」

  「……是王韶的援軍來得太快。」

  「有你的,能埋伏珂諾堡的援軍,去伏擊不了河州的援軍。木征是瞎了眼了,怎麼選了你這個名將!」

  「青誼結!」栗頗惱羞成怒,幾乎要翻臉,作為木征麾下大將,他跟青誼結鬼章沒有半點交情。「再說這些廢話,就能把珂諾堡攻下來了?!」

  鬼章部的族長一時無語。

  栗頗乘勝追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香子城不用提了,河州城也不知怎樣,不在這裡扳回來,下一個可就是你鬼章部了!」

  「你待怎麼辦?」青誼結鬼章怒聲問著,要不是因為唇亡齒寒的關係,他早就回族中去了。

  栗頗看著前方喊殺聲猶然迴盪在山谷間的戰線,問道:「城裡的宋軍都出來了?」

  「至少出來了大半。」珂諾堡中怎麼也放不下五六千人,三千四千已經頂頭了,「堡中最多還有千人。」

  「只有千人的話,我們從暗道進去,他們根本堵不住。……青誼結,你纏住這群宋軍,別讓他們退回去。待我休息半個時辰,便助你把這群宋人給滅掉。」栗頗恨恨的咬著牙,「珂諾堡必須得攻下來!」

  但宋軍絲毫沒有後撤的跡象。就算吐蕃人的三千援軍逐漸彙集過來,兵力已經超過鎮守珂諾堡的宋軍,但韓岡依然沒有回撤的打算。

  敵陣中的號角變得剛勁起來,戰事也隨之更為激烈。韓岡望著吐蕃人的動向,問著劉源道:「他們像是要纏著我們的樣子。」

  「大概是防著我們撤回珂諾堡中。他們是想等援軍休整過後,在城下殲滅我們……機宜,要退兵嗎?」

  「這個時候,只能進,不能退!」韓岡雖不算知兵,但他足夠瞭解人心。任何策略都要人來完成,現在這種情況下,麾下的將士都賭上了最後一口氣,全然忘了蕃賊的援軍。可一旦後退半步,讓他們的這一股氣勢消退,敗勢任何人都止不住!

  「進攻!」他一把抽出腰刀遞給親兵,「你去監陣,妄退者悉斬!」

  「劉源!」韓岡再叫起身邊最後的一張牌,「輪到你了!知道該做什麼吧?」

  劉源一拱手,用力吐出了兩個字:「殺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56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9章 銅戈斑斑足堪用(中)

  劉源收到命令後,便縱馬而出,直奔曾經的歸屬之處。

  廣銳軍被韓岡帶出城來後,就被安排在後方。一直沒有等到韓岡的命令,如果是配屬在他人麾下,能在後面納涼,根本就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但韓岡畢竟於整個廣銳軍有恩,自從流放到河湟之地後又多方照顧。現在跟在韓機宜的身後,前面打得熱火朝天,而自己卻坐著冷板凳,撈不到一個上陣的機會,許多人都微微的有了些怨言。

  當他們看到劉源終於狂奔過來,手上還掌著一面紅色的旗幟,廣銳軍上下差點就要歡呼起來。就算撈不到封妻蔭子的機會,能得到金銀財帛還有土地,也是一樁美事。跟著韓岡,他們的功勞絕不會被人貪墨。堅信著這一點,廣銳軍才會緊隨著韓岡,毫無半點動搖。

  廣銳軍的番號和旗幟早已成為沉寂,世間再也找不到曾經讓千萬人跟隨過的,那面鑲著黑邊、繡著廣銳二字的血紅大纛。劉源帶來的旗幟沒有任何紋飾,就是一面純而又純的紅旗。但聚攏在同一面旗幟下,依然讓千百名為廣銳之名而廝殺過的戰士心起伏。

  紅旗招展,隨著旌旗所向,潛藏中的毒蛇終於亮出了毒牙。

  繞過了前方刀箭激烈的戰線,從兩翼插進了吐蕃人的陣列。在千名廣銳軍的一擊之下,被分派上來迎敵的蕃軍竟然毫無抗力。

  原本青誼結鬼章就已經頂不住宋軍的攻勢,只是在援軍抵達之後,膽氣復壯,才跟對面的宋軍對拚個有來有往。但現在廣銳軍這個生力軍投入戰鬥之後,情況立刻急轉直下。

  重新恢復了完整形態的廣銳軍,雖然眼下的編制和人數,都只有舊時的三成不到。但一個完成的作戰體系所展現出來的戰力,充分證明了他們當初是如何憑著區區三千人,就震動了整個關中,讓天子夜不能寐。

  青誼結鬼章本已經難以支撐,本來他的目的是纏住宋人,讓他們不能撤退,可現在情況完全逆轉,變成宋軍死命的纏住他的隊伍,不讓他回撤。

  戰線犬牙交錯,越來越多吐蕃戰士都放棄了戰馬,緊密的站在一起,拿起刀槍與宋人面對面的廝殺。陣列前都是一刀一槍的交換,每砍倒一名宋人,自己一邊就同樣有著一名族中兄弟倒下。

  無數血水從不同的源頭匯聚過來,在人們的腳下化作一條小溪流淌。踩過一汪汪血水,濺開的紅色液體將一雙雙眼睛染得血紅。他們投入慘烈的搏殺,狂吼著將手上的凶器揮砍出去,全是因為相信援軍在稍事休整之後,就能投入戰鬥,將勝利帶回到他們的手中。

  可是當先趕來的不是自家的援軍,而更是精銳、更為勇猛、也更為瘋狂的宋軍!

  原本就已經變得十分脆弱的堤壩,擋不出新的一波更加洶湧澎湃的濤。已經是勉強支撐的戰線,最後也抵擋不了新銳戰力的衝擊。

  見著廣銳軍如同熱刀插入黃油一般切開吐蕃人的隊列,韓岡暗歎要不是當初吳逵選擇了坐守咸陽,而是流竄於關中,別說現在能直攻河州,就是能保住隴西不被放棄,便已經是萬幸了。

  吐蕃人被廣銳軍的瘋狂給嚇住了,青誼結鬼章的命令不再管用。有許多人想往山裡逃竄,但他們立刻發現,從現在的位置前往最近的一條進山小道,免不了要通過宋軍的戰線。

  「拼了!」

  栗頗一聲大叫。他已經一日一夜沒有長時間的休整,加上自香子城下轉進的這幾十里,整個隊伍早就人困馬乏,失去了大半的戰鬥力。他本來以為到了珂諾堡後,還可以在城下休息一陣,然後再與青誼結鬼章並力攻城。靠著珂諾堡中的幾處暗道,還有全是步兵的宋軍趕來之前的時間差,當能順利的攻下這座城堡。

  可誰能想到,竟會直接被捲進了戰場之中?連個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栗頗將悲歎丟到腦後,舉起手中的腰刀,命令自己麾下的戰士前去援助潰敗中的青誼結鬼章。

  可是,就只有很少的幾十騎響應了他的命令。

  都太累了。不論是人還是馬,過度疲勞的情況下,一旦歇息下來,再想催動他們,那是比登天還難。人能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機感,在危急關頭能迸發出難以想像,但四條腿的畜牲卻沒有這麼騎手們一次次的揮鞭,換來的也只不過是胯下坐騎的團團轉。
  
  「下馬!下馬!」

  栗頗當機立斷的發號施令。

  但聽他的話的人卻不多,都是自家的戰馬,丟了怎麼辦?一時的猶豫卻立刻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結果。潰散的鬼章軍紛紛逃往道旁的山野之,只有少部分逃了會來。騰出手來的禁軍步兵,用神臂弓隔空清理了一通栗頗手下的戰馬,隨即手持刀斧的廣銳軍,便一頭扎進了陣中。

  混亂之中,任憑個人再是武勇,在如泰山崩石一般橫掃過來的軍陣面前,也只有被碾壓的份。衝入敵陣中的廣銳軍,單看其個體,是一片紛雜無章的行動,其實卻是在軍官們的指揮下,於大方向上井井有條。

  為數千人的精兵悍將,如同春蠶啃食桑葉,不斷侵蝕著吐蕃軍的陣線。長刀橫掃,大斧縱劈,群狼掠過的地方,只留下一片血光。不住的被擠壓,眼見得陣腳再也支持不住,栗頗終於忍耐不住,派出了緊跟在他的身邊,族中最為精銳的一支百人隊。

  從數萬人精挑出來的百名戰士,又是聚集在一起。只是並排站成數排,用著長弓,連續擊數輪。就讓怎麼也無法阻擋的廣銳軍的攻勢,終於為之一滯。

  儘管覆蓋式的擊,讓與宋軍擁擠陣前的自家人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但戰局一時間的扭轉,給了栗頗組織兵力重新反撲的勇氣和信心。

  「兵力還是我們這邊多,解決這幾百名漢人,剩下就不足為慮!珂諾堡肯定能打得下來!」栗頗面目猙獰的吼著。

  而在他前方數十步外,劉源正恨恨的看著自己掛在胸腹腰肋處的數支長箭,他方才領軍沖得最猛,要不是韓岡賜給的精鐵甲冑,今天少不得就要躺著回去。

  「攻上去!別讓他們有喘氣的機會!」

  劉源將掛在盔甲上的長箭用力一把拔出,用著比吐蕃將領更為響亮的吼聲,吼著自己命令。眼見著吐蕃人有重新整頓戰線的動作,深悉軍事的將領便不會給他重振旗鼓的機會。

  但改變戰局的不是廣銳,也不是重新組織起來的吐蕃軍

  原本在開戰時就被韓岡派出到山上的兩支偏師,這時終於迂迴到位。雖然一邊各只有一個指揮,但當他們終於出現在戰場,出現在吐蕃人的後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出第一批箭矢,他們的目標就已潰不成軍。

  「栗頗,退!」

  青誼結鬼章領著殘部從還沒有合圍的宋軍之中狂奔而去。離開之前,還秉持著一點香火之情,高聲提醒了栗頗一聲。而憤怒中的木征家大將,恨恨的一揮馬鞭,同樣調轉頭來,也跟著青誼結鬼章,向著他方纔的來路狂奔而去。
  
  韓岡遠遠望著前方搖晃的戰旗,聽著萬眾高呼的聲音,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攤開手,濕漉漉的掌心證明了他方纔的緊張和憂心。

  一名騎兵狂奔而回。

  「劉……劉……劉……」劉源派回來的信使不知用什麼詞來稱呼現在廣銳軍的領軍人,『劉』了半天,才想起了他現在的身份,「保正讓小人問機宜,是否要他現在回撤?!」

  劉源這話問的,分明是想繼續追擊。吐蕃人的戰馬都已經沒有了氣力,韓岡甚至在看到幾個當場倒斃於地的例子。這種時候,追上去就能讓吐蕃人的大部分戰馬完蛋大吉。如何不追?!

  「去跟劉源說,讓他追下去!」韓岡立刻下令。

  傳令兵接下命令,轉身就騎著馬跑了。

  雖然配屬給廣銳軍就十幾匹用來傳令的戰馬,但韓岡相信,今次一戰,劉源肯定能奪下幾倍幾十倍的馬匹。

  在等待前線的回信中,宋軍已經開始打掃戰場。死亡的戰馬、被累垮的戰馬數以百計。而蕃人的屍體也同樣是以百來計數。

  這又是一個勝利,當韓岡看著被人呈到自己面前的田瓊遺骸的時候,也終於能說一句『你可以瞑目了。』

  幾名俘虜被押解過來。他們已經問明了身份。在沒向他們問話之前,就拿了兩個吐蕃俘虜開刀。直截了當地詢問手段,甚至連用刑都沒有,就讓他們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都說了出來。

  香子城已經解圍了,而一開始就在香子城下吃了大虧,讓韓岡也為之吃驚。

  「王舜臣幹得不錯,難怪要轉進,已經被擊敗的敗軍還想在我這裡找回面子,這還真是好笑。」

  韓岡哈哈兩聲大笑,帶起了周圍將士的一片笑聲,笑著吐蕃人的自不量力。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57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9章銅戈斑斑足堪用(下)

  清晨的時候。

  王韶已經站在了大營中的最高處,在他的身邊,屬￿他的旗幟正在風中獵獵作響。拂面而來的晨風,稍顯激烈,依然帶著烈火後的焦臭味道。

  河州城上,宋軍的戰旗依然挺立。昨天夜中,王韶親耳聽到河州城那裡傳來的廝殺之聲,不過城頭上始終未有變化的火焰,證明了姚兕的指揮才能。

  視線換了個方向,眺望著數里之外,被萬軍簇擁著的那面已經模糊得看不清的旗幟。王韶心知在那面大旗下的木征,當也是跟自己一樣,等著後方傳回來的消息。

  計算時間,苗授的回報差不多也該到了。除非出了什麼意外,否則就算仍是在激烈交鋒中,苗授也應該派人帶信回來。

  王韶難得的有些焦躁不安,即便心知只有在苗授全軍覆沒的情況下,才會一點消息都傳不回來,即便是慘敗,都會有敗兵返回,但他的思路還是忍不住要往最壞的情況劃過去。

  如果是在戰前,多想想最壞的情況倒是思慮周密的表現了,但眼下一軍主帥因此而坐立不安,未免要讓謝東山笑煞。

  王韶這麼想著,很努力的要將自己的心情放輕鬆一點,不過還是沒有什麼效果。熟悉他的親兵們這時候隔得老遠,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撞到了經略相公的火頭上。

  一名從後過來,,遞到了王韶的手中。

  就在這名信使身後,高遵裕和景思立不知怎麼得到的消息,都急急忙忙的趕了過來。

  王韶打開蠟丸迷信,一覽之後,就將紙條緊緊的捏在手中。也不理正在迫切等待消息的高遵裕、景思立二人,對著親兵下令道:「擊鼓,聚將!」

  親兵匆匆的跑走了,高遵裕、景思立連忙上前一步,急問著:「怎麼了?香子城出了何事!?」

  「須得速速出兵,不能讓木征給逃了!」王韶回過頭來,對著兩人展顏笑道:「香子城安然無恙。雖然有數千賊人來襲,但王舜臣堅守城池,殺敵無算。而苗授之到了之後,賊人見勢不妙,便只能趁夜遠遁。」

  「好!」景思立興奮得一聲大叫。正要說話,便聽著聚將鼓隆隆的被擂響。他看倆看王韶和高遵裕,稍一猶豫,還是先一步趕往主帳,這是他的身為部將的義務。

  高遵裕與王韶搭檔了數載,已經很熟悉對方的潛藏在平靜外表之下的心緒波動。景思立走了之後,他當即臉色一變,追問著王韶:「賊軍退走後去了哪裡?……是不是珂諾堡?!」

  王韶沒說話,右手鬆開,將信報傳給高遵裕。

  「田瓊死了!」高遵裕一看之下,心頭大驚。再一看,偷襲後路的賊人竟當真是去了珂諾堡。「玉昆那裡還剩多少兵?」他忙問著。

  「堅守城池當是足夠了,前兩日還有一千叛賊到了珂諾堡中……就怕玉昆領軍出來援救香子城。」王韶並不清楚珂諾堡也被攻擊,還以為昨夜吐蕃人的目標僅僅是香子城。這樣的情況下,韓岡很有可能重蹈田瓊覆轍。

  鼓聲越來越急,大營中的諸多將校被鼓點催著,騎著馬從面積廣大的營地的各個角落趕了過來。王韶、高遵裕同時向主帳走去。高遵裕問道:「木征知不知道香子城沒有打下來?」

  「從時間上看,應該還不知道。」王韶搖搖頭,「他畢竟是繞路,我們這邊才是行程最短的路線!」

  「這就好了!可以……」高遵裕聲音一頓,驚問道:「所以子純你現在要聚將?!」

  「先下手為強。」王韶兇狠的說著,「木征軍的士氣已經差不多見底了,只要將他們夜襲香子城失敗的消息傳開,木征軍轉眼就會崩潰。我們至少有兩個時辰的時間!」

  ……………………

  天亮了,韓岡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眼前的天花板沒有房梁和椽子,而是半拱形的穹頂設計。

  穹頂上是黑黑的一片,不知被多少盞油燈的煙氣沾染過。韓岡稍稍愣了愣神,終於反應過來他睡的是城門門洞旁的耳室中。

  坐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褶皺起來的袍服,還有上面的污漬,韓岡想起自己這幾天都是和衣而臥,好長時間沒換身乾淨衣服了。

  「我睡了多久?」他問著身邊的親兵。

  「回機宜,才兩柱香的時間!」

  「還真是短。」韓岡揉了揉仍舊有些困頓的頭腦,抱怨著,但他終究還是從長條的木凳上站了起來。

  旁邊就有稻草鋪成的鋪墊上,可儘管韓岡在軍中推廣衛生制度,但除了療養院以外的營房中,蝨子、跳蚤在士兵的床鋪上依然都不少見。韓岡寧可睡在長凳上,也不會躺到可能會有一群把自己當作大餐的蟲子的床上。

  從耳室中出來,帳下的文吏就遞上了計點出來的斬獲和戰利品的清單。

  韓岡接過墨蹟淋漓的紙張,低頭看著,隨口又問道:「劉源他們回來沒有?」

  「回機宜的話,劉源還沒有回來。」

  「也不知他那邊怎麼樣了,應該有個三五百斬首吧?」

  「只會多,不會少。」文吏躬聲說著。

  劉源不回來,這斬首數就不能確定。畢竟列在清單上的區區三百出頭的斬首數,怎麼也跟昨日的敵軍數目差得太遠。戰陣所獲遠遠比不上追擊,吐蕃人的戰馬吃不住連夜行軍的消耗,只要劉源追攝在後面,很有可能咬下一塊肥肉來。最差的情況,也能逼著敵將像壁虎一般短尾求生。

  『要是田瓊沒有出事就好了。』

  韓岡心中感歎著。若是昨夜敵軍敗退的時候,他有著一個指揮騎兵在手上。前後來襲的那四五千吐蕃蕃騎,他少說也能留下一半來。

  如果香子城那邊,苗授能及時的堵上吐蕃人的退路那也可以,但韓岡依然知道這個想法不現實。

  賊將青誼結鬼章和栗頗都不是笨蛋,從珂諾堡向南七八里,就有小路進山,他們肯定會立刻進山,而不是繼續向栗頗敗退的地方前進。而且苗授肯定趕不上來,以他用兵的習慣,他應該在解救香子城後就留駐在城中,休整兵馬,等到天明後才會珂諾堡這邊趕來。

  貪心不足啊……

  大捷之後,韓岡的心情很好,笑著反省著自己,又想著自己派去王韶那裡的報捷信使,現在應該到香子城了

  ……………………

  晨曦的微光照在苗授的臉上,正向出城來送行的王舜臣道別的笑容中,很有著幾分得意。

  這可是解救全軍危亡的大功,辛苦的趕了半夜的路,終於是落到了他的手上。

  香子城能保住,鎮守城中的王舜臣雖不無功勞,但也是他苗授及時回援的緣故。城下的幾百具屍體他無意跟王舜臣和守軍爭搶,但這退敵之功,他苗授當是要佔到大半。

  強令王舜臣駐留城中,又留下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幫著他協防香子城,苗授天剛亮就準備領了兩千步兵趕往珂諾堡去。休息了近兩個時辰,士兵的體力恢復了一些。苗授又許了倍於往日的厚賞,趕上二三十里應該不成問題。

  昨夜退走的賊軍現在當是還在珂諾堡下,木征面臨的困境,讓這些蕃人不會稍稍受挫之後,就立刻退軍回返,總要搏上一搏。以韓岡守城的能力,應當可以保住珂諾堡不失,等到自己趕到珂諾堡下,正好可以給吐蕃人最後一擊。

  希望韓岡能把他們給拖住。

  「小心一點,要多注意道路兩邊的險地。」

  苗履帶著百來名騎兵,要先於大軍出發,防著路上可能會有的伏兵。苗授多番叮囑,擔心這個兒子一時大意,給到手的大功抹上一層黑灰。

  苗履拱手承命,「孩兒明白,不會讓蕃賊有機會伏擊。田瓊的錯,孩兒不會犯的。」

  苗授點了點頭,仰首望北,「韓玉昆也是心急了一點,要是他能多叮嚀一句就好了。希望珂諾堡不會有事!」

  「有三哥在,珂諾堡穩如泰山!都監大可以放心!」王舜臣滿面虯髯,比幾年前更是濃密了許多的鬍鬚的遮掩下,讓人看不出他眼下的表情。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苗授長笑著,「也只是多叮囑了幾句,這小子可遠不如王都巡你。」

  熙河都監用力一拍兒子的頭盔,砰的一聲響,將苗履派了個趔趄,「還不快去,若有差池,決不饒你!」

  苗履跳上馬,照空抽了兩響鞭,領著麾下騎兵遠去。

  苗授衝著王舜臣拱了拱手,正要道別。卻聽見漸漸減弱的蹄聲突然停了,然後就看著剛剛離開的兒子帶著一名騎兵轉了回來。

  那名騎兵明顯不是苗履麾下,臉上滿是灰土,就是幾條汗水沖過的小溪能看到塵埃下面的皮膚。他到了苗授和王舜臣身前,便下馬跪倒,「小人石勇,拜見都監、都巡。」

  「你是跟著三哥的石七?!」王舜臣認出了來人。

  「正是小人。」石勇叩了一個頭,「小人是奉命傳捷報來著。」

  「已經贏了?!」苗授臉色微變。

  石勇挺起胸膛,自豪的說著:「昨夜月下,韓機宜領兵出城夜戰,大敗木征麾下大將栗頗及鬼章部族長青誼結。如今已經遣了得力將佐正在追擊殘寇之中。小人就是奉機宜之命,去經略相公那裡傳捷報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58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40章 敗敵逐遠山林深(上)

  苗授還未出發,就被人知會,他想要的東西已經被人搶先一步拿了過去。

  這當頭一悶棍,外人也許看不出,但苗授本人卻當真是被敲得暈頭轉向,腦門嗡嗡的響了一陣才停了下來。

  冷了一下場,苗授這才哈哈的笑了起來,「韓玉昆果然不簡單,有他鎮守後路,怎麼也不用擔心了。」

  他哈哈對著王舜臣說著,「這樣下去,日後關西用兵,若是沒有韓玉昆來主持轉運、鎮守後陣,恐怕沒有哪家士卒願意上陣了。」

  王舜臣陪著他也笑道:「三哥能文能武,本就不是他人能及。」

  這時候,珂諾堡大捷的消息已經遍傳軍中,又傳到了香子城內,數千士卒們的歡呼聲猝然而起,彷彿炸雷一般驚得天都要塌下來。

  萬眾歡慶著勝利,苗授、王舜臣則是面對面的綻著笑臉,讚著韓岡的功績。

  到最後,王舜臣的臉笑酸了,轉頭盯到了依然站在一邊的石勇身上。

  「石勇,你還愣著這裡做什麼?還不快點將這個消息傳到王經略的手上去,耽誤了事你擔待得起嗎?」王舜臣說了兩句,跳下馬,將自己坐騎的韁繩遞到石勇手中,「快點去吧,王經略那裡有重賞等著呢!」

  石勇聽著眉花眼笑,又朝王舜臣磕了一個頭,與苗授、王舜臣別過,跳上剛剛得到的駿馬,向著河州城的方向飛馳而去。

  目送信使遠去,王舜臣又轉回過來,挑起眉問著苗授:「都監,下面該怎麼辦?」

  「既然後事無憂,我自然是要回河州去。經略手上多上一份力量,也就更容易勝過木征。」

  沒有了立功的機會,苗授片刻也不想在後方久待,最後一戰很快就要開始,如果能在合適的時間趕到戰場上,很有可能成為決定戰局的最後一枚棋子。

  最後的機會苗授不會放棄,他拍拍王舜臣的肩膀,「此地還要靠王都巡你了!越是最後關頭,越是要謹慎,切勿有失啊!」

  「都監放心,末將必然不負所托。」王舜臣拱手行禮,低垂下去的視線釘著地面:『恐怕王經略已經不需要你這三千人了。』

  ……………………

  一片歡呼聲之後,宋軍離開了大營。在毫無阻礙的情況下,於昨日的戰場處擺開了陣勢。

  雖然並不能確認宋軍因何而歡呼,但木征一方的首領們隱隱約約的都能猜測得到,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偷襲香子城、珂諾堡的行動必然失敗了,不然宋人不會這般興奮。莫名其妙的歡呼起來,肯定是讓他們後顧無憂的大捷。木征古銅色的一張臉,全都失去了血色,腳步都有些踉踉蹌蹌起來。

  「我們的兵力還在宋人之上!」一個年輕人奮力的大叫著。

  但木征的視線從簇擁在身邊的將領們身上掃過,超過一半的部族族長都垂頭避開了他的眼神。

  宋人的歡呼,其實就是宣告木征躬身離開河州的信號。前面的屢次敗陣已經讓諸多蕃部失去了信心,而為了抵抗宋人的侵略而付出的沉重代價,也同樣讓他們忍耐到了極致,唯一支撐他們堅持下去的,就是還有著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

  但眼下,木征苦心積慮作出的計劃,卻還是遭到了可恥的失敗。現在連一絲勝利的機會都看不到了,除了少部分木征的死忠親信,其他人都是為自家的部族打起了小算盤。

  他們都聽說了宋人的皇帝賜了王韶許多空名宣劄,填了名字就能得官。就是用來賜予歸附宋國的蕃人的。如果實在沒有辦法,投靠宋人也是一樁美事,好歹能落下點賞賜。

  『樹倒猢猻散嗎……』唃廝羅的長孫心中透著悲涼,最後的計策都沒有用處,真的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了。

  『不!』木征雙眼重又恢復了神采。能盤踞河州幾十年的他,可會是那等一次挫折之後,就一蹶不振的廢物?

  他還有南方,就在露骨山的對面,還有臣服於他的諸多蕃部,還有屬￿他的一片土地。宋人翻不過露骨山,他們也不敢翻越那座幾千丈高的山巒。與高聳如雲,山頭積雪常年不化的露骨山比起來,河州周圍的無數山嶺,就只能算是丘陵而已。

  只要他堵上通往岷州的路,就不虞宋人能夠拿他怎樣?完全可以堅持到宋人在河湟支撐不下的那一刻。

  元昊的祖父當年幾次三番的被宋人追著跟一條狗一般,最後還不是翻了盤過來,到了他孫子輩手上,更是建立了橫跨數千里的西夏國。河州暫時讓給宋人又如何,只要他還活著,只要能保住最後一塊地,終究還有將河州奪回來的時候。

  木征絕不會就此死心!

  至於眼前的戰事,既然難以挽回,那就還是為他們各部留一點元氣,也好日後重新將之收攏做好準備。

  ……………………

  而在戰場的另一邊,王韶和高遵裕還不知道木征已經有了退意。仍在臉上擺出了欣喜的模樣,跟著他們麾下的將校們一般。

  只是他們的眉宇之間,依然透著隱隱憂慮。若是在平日裡,普通一點的會戰中,他們對韓岡都有著充分的信心,過去的一次次成功,都證明瞭韓岡的能力。但今次的局勢實在太過關鍵,過往的戰績所建立起來的信心,也難以維繫他們心情上的穩定。

  不管怎麼說,以珂諾堡與河州之間的距離,木征短時間內不可能收到消息。就算珂諾堡有所閃失,在午後之前,對木征來說,肯定依然是夜襲大軍已經失敗的結果。

  與昨日同樣響徹天地的戰鼓聲又被敲響,嚴整的軍陣開始向著敵軍聚集的方向前進。

  踩著鼓點,數以千計的宋軍將士做好了與敵血戰的準備。可是今天的情況與昨日不同,在他們的兵鋒之前,吐蕃騎兵紛紛潰敗,甚至還沒有等到宋軍衝到面前,就已經四散逃離。

  木征彙聚起來的數萬大軍,轉眼間就風流雲散。數以萬計的宋軍將士,愣愣的站在戰場之上,一時竟忘了追擊下去。

  『就這麼勝了?』

  王韶和高遵裕疑惑的對視著,他們都不能肯定,難道光憑著模糊不清的歡呼聲,就已經讓吐蕃人失去了戰鬥下去的勇氣?難道吐蕃人已經風聲鶴唳到了這般地步?那昨天跟他們血戰的又是誰?

  「……不對,木征是要逃!」王韶臉色猛的大變,「拿不下木征,河湟就安穩不下來!」

  「要追!」高遵裕也警醒過來,不拿下木征,怎麼都不能算是一個勝利。

  可望著一隊隊倉皇離開戰場的吐蕃騎兵,王韶和高遵裕的驚怒也無濟於事。並不是昨夜在珂諾堡下的情況,同樣歇息了一夜的四條腿的騎兵要跑路,就不是兩條腿的步兵能追擊得上的。眼下手上僅有區區兩千騎兵,怎麼也不敢讓他們深入敵陣、追攝上去。

  萬勝的高呼響徹雲霄,但王韶和高遵裕的心中卻是沒有半點勝利的欣喜。

  王韶緊緊的咬著牙。雖是窮寇,卻必須是窮追到底!

  深呼吸過後,王韶平復了心情,他轉過來對高遵裕道:「既然木征已經放棄了河州,這裡還會忠心於他的部族應該不多了。正好空名宣劄還留有許多,也該散一散了。」

  在開戰前,一開始天子就下發了兩百道宣劄,後來又追加了一百道,加上便宜行事的權力,理論上王韶可以將任意數量的小使臣的官職授出。而實際上,比三百道空名宣劄的數量多個一兩百,天子也不會放在心上。

  雖說給蕃人的官位,從來都是聽著好聽,看著好看,沒有什麼實際的東西。木征被授予河州刺史,照樣被打得老巢河州都丟了。從元昊的父祖開始,大宋就冊封他們為夏國國王,定了君臣尊卑。但兩國之間,還不是照樣廝殺了幾十年。

  但是王韶要用來收復蕃人,宋國的官位便是最好的工具。

  「今次一戰斬獲還是太少。這一片吐蕃蕃部,不知會有多少願意臣服。」高遵裕說著自己的憂慮,「萬一他們只是名面上臣服,實際上還是聽著木征的話,那又該如何是好?」

  「木征還是要追下去。必須要追擊到底,木征不除,河州絕然安定不了。」

  「看木征的離開的方向,那是去南面啊!」

  高遵裕和王韶都是老於兵事,木征如果想要借助他叔父的力量,投靠董氈,那就是要向西越過離水。如果想依靠黨項人,則應當去北面,接近蘭州的地方。

  但現在他向南走,那裡沒有他可以借助的勢力,卻有著一片屬￿他的土地。

  就在群山之南,林密山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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