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457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29
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5章重巒千障望餘雪(三)

  文彥博的話近似於威脅,趙頊心頭隱怒。

  如果有禦史在殿中,少不得會站出來斥責……就像章惇現在做的,「文彥博語脅天子,目無君上當下有司治罪」

  趙頊沒理會章惇的話,冷眼問著文彥博:「文卿對河湟設立經略安撫司又何看法?」

  文彥博都不在乎天子的怒氣,「臣即是備位宰輔,朝事有何事不可議論?陛下既然覺得臣無議事之權,臣又如何能立於朝堂?」

  他走到大殿正中,屈膝跪倒,直著腰背,一點不讓的與趙頊對視著:「臣老悖無用,執掌密院數載,不能使陛下順天應人,徇祖宗正道,即無補於朝事,又愧對於先帝,無顏再留於朝堂。。。臣……請出外就郡」

  趙頊皺起眉頭,文彥博這是在要脅嗎?一點猜疑讓他口氣變得很不客氣:「文卿主管樞府,數年來多有功績。河湟決戰近在眼前,樞府豈能少得了文卿主持。」

  趙頊的話,讓文彥博心冷了下去,天子的這番話就是在表態,河湟拓邊容不得反對,看起來事情是不可能挽回了。他再行叩首:「臣年老力衰,密院事務繁劇,已是不勝其勞,還請陛下另選賢能。」

  文彥博堅持請辭,趙頊看不出是真情還是假意,只是在心中盤算著利害關係。

  在重用王安石的同時,他一直將最為激烈的反對派文彥博留在朝堂上,就是要維護朝堂上的平衡,但如今有了馮京、吳充這兩個跟王安石並不和睦的執政,趙頊覺得,他已經不再需要文彥博留在朝堂上。。。

  作為元老重臣,文彥博的確有普通臣僚比不上的威望,就如河口處鎮河的鐵柱,在一些突發事件上,能鎮壓得住人心。可現在,王安石已經能夠取代元老重臣在朝局動盪時安定人心的能力。

  今年年初,契丹人送信來摻和橫山那邊的戰局。當時趙頊慌亂不已,是王安石給他吃了定心丸。而文彥博雖然對契丹人的要脅不屑一顧,但還趁機讓趙頊從橫山撤軍。。。

  兩相對比,趙頊對文彥博的作用也就看淡了,只是依例他還要出言挽留,「文卿是三朝宰執,朕之左右,少不了卿家的輔弼。卿家的請辭,朕是不會答允的」

  文彥博一番鬧騰,崇政殿議事也議不下去了,向趙頊叩拜之後,一干重臣都回各自的衙門,而文彥博則是逕自出宮,回家寫他的請郡奏章去了。

  結束了議事,趙頊今天卻沒有留下王安石,只把參知政事的王珪留了下來。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幾十個如壁畫一般的衛士、內侍,就只剩君臣二人相對。

  趙頊一直沉著臉,沒說話。。。王珪也不敢先開口,惶惶不安的垂頭等著天子發話。

  過了不是多久,趙頊打破了沉默,「王珪,你覺得朕不該提拔韓岡嗎?」

  「誠如陛下先前所言,韓岡有功社稷,不能不賞。不過他年紀尚幼,任官太短。進用太速,恐有後事難終之憂。」王珪一邊說著,一邊看著趙頊的臉色。見著趙頊的表情突的冷了下來,他心頭一緊,立刻把方向調轉:「讓韓岡處於風尖浪口之上,並非優待功臣之道。以臣愚見,不如依功封賞,以示朝廷之公。而韓岡入京面聖的事,暫且擱置一陣,也防著木秀於林。」

  趙頊臉色變得好看了,王珪算是說到了他的心裡,處理方法也不錯。。。

  陞官還是要升的,賞罰不均是朝廷大忌。但暫時不要讓韓岡進京來,把他拉到風尖浪口上,對其也的確並不是一件好事。太過年輕的朝官,資歷又淺,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若是韓岡受到太多的攻擊,肯定會影響到明年河湟的決戰。

  韓岡暫時就不見了。選人轉官時雖說是必須陛見,可這陛見的時間,趙頊要拖上一陣也沒人能說不對。

  王珪難得有機會留對,卻也不肯放過這麼好的時機,進一步的向趙頊建言,「陛下,明年河湟大戰在即,屆時關西各路精銳將齊集河湟。王韶、高遵裕雖是,但二人如今品位太卑,不足以懾服眾將……」

  「以王卿之意,那是要設立經略安撫司嘍?」

  「陛下聖明」王珪一向擅長揣摩聖意,趙頊前面既然已經表明了態度,他當然不會跟天子擰著來。。。何況廟堂運籌之功,他也想分上一份:「臣請於河湟之地設經略安撫司,王韶為經略使,高遵裕為兵馬副總管,以高官顯祿佐其聲威」

  ……………………

  屋外細雪紛飛,隆冬已經降臨到河湟。

  韓岡坐在一張交椅上,旁邊爐火正旺。手上拿著本漢書,慢慢的翻著。手邊的銀盃中,有著半杯羊乳酪,溫熱得帶著點酸甜的香氣。

  屋門外突然響起腳步聲,王韶推門走了進來。。。看著韓岡的閒適,便笑道:「玉昆,你好自在。」

  韓岡連忙跳起,向王韶行禮。

  王韶擺了擺手,示意韓岡坐下,自己坐到韓岡對面,對著火爐烘著手,說道:「文彥博去了河陽。」

  「陛下還是放他走了?」

  王韶點了點,「臨走時還升了司空和河東節度使。……這已經是使相了。」

  北宋的職官表中,並沒有宰相這個名號,但許多官職都可指代宰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自不必說,此是政事堂中真宰相才有的職銜。。。而侍中、司空這些名號,也可說是宰相,只是沒有實職。一個宰相的頭銜,加上節度使的加銜,便是使相,班列位置猶在宰相之上,但基本上都是元老重臣被清出朝堂後,給的安慰獎。

  「文相公沒有自請致仕嗎?」韓岡問著,前面的范鎮、富弼,被趕出朝堂後,可都是陸續告老了。文彥博也都六十多往七十走了,今次被請出廟堂,脾氣大點的就該順便就把告老的摺子上了。

  王韶搖了搖頭,王安石給他的信中可沒有寫:「韓稚圭【韓琦】沒告老,而富彥國【富弼】也是先判了一任汝州之後才求退的。文彥博大概還要再等幾年,說不定還能再起複。」

  「文相公當真是老而彌堅」韓岡由衷的感歎著,文彥博在朝堂上與新黨鬥了幾年,也算是勞心勞力了,如今出外後,還打著東山再起的主意,這份韌性,就值得他們這些小輩好好學習。。。

  「玉昆你今次能晉身朝官,也多虧了沒有文寬夫的阻撓。」

  韓岡笑道:「說得也是。」

  經此武勝一戰,王韶繼續陞官,高遵裕繼續陞官,今次出戰的眾官、眾將,人人得受天霖。而韓岡也終於脫離了有功不賞的厄運,先因功擢為安化軍節度判官,然後,以天子特旨轉官。因為節度判官是選人的最高一級,一旦轉官,就不是京官,而是朝官。

  選人和京官在名義上是平級的,只是任官的位置不同而已,所以在轉官時,高階的選人並不會轉到低品的京官上去。。。而是晉上一階,升到更高一級的京官上去。只是到了最高階的節度判官這一級,京官中並沒有更高一階的官銜對應,便直接轉為正八品的朝官。

  ——正八品的太子中允,也就是朝官的最末一級。

  這是王韶兩年前擔任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時的職銜,現在韓岡都坐上了。

  但韓岡如今的職位並不在當初的王韶之下,他如今同樣也是經略安撫司的機宜文字——新成立的熙河路——同時又是改名鞏州的通遠軍的通判,也就是留在隴西縣,而不是王韶之前推舉他的武勝軍。

  前幾天,從京城傳來的封賞,與王韶、韓岡他們預計的完全不同。

  韓岡曾經以為朝廷對武勝軍的處置,是改個名字而已。好一點的情況是維持軍一級的建制,差一點的,大概就是改成城或者寨,隸屬通遠,相當於縣的編制。

  王韶希望韓岡能主持改編後的邊地大城,就是讓他能夠依靠這個任命而順利轉官。

  但實際情況卻讓人出乎意料,朝廷對武勝軍的處置竟是升為州——熙州。而原來的通遠軍,也升為州——鞏州。

  「大概是捷報上說得太過了一點。」王韶在拿到詔書後,私下裡對韓岡這麼說著。

  官軍在洮水邊的實際控制區,其實只有臨洮周邊的一小塊,以南關堡、北關堡為界限,而西面僅僅是攻破了木征打造的營寨,貼著洮水築下了一座小寨。洮西大部分地區還在木征手中。至於武勝北方,包約正跟禹臧家的軍隊,互相清理親附對方的蕃部,打得一團亂。

  但在呈給朝廷的捷報中,卻把這些用春秋筆法輕輕掩過。

  所以新設立的經略安撫司,便是熙河經略安撫司,也就是以改稱熙州的武勝軍為核心,且把還沒奪下來的河州,都算了進來。

  這個名字的用意,就是絕不容許失敗。一旦河州攻取不下,朝廷的臉面便要丟盡,而熙河經略司也不會有好下場。

  「玉昆,這鞏州之事可就要靠你了。」王韶說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30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5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四)

  終於跨過了選人和京朝官之間的門檻,這讓韓岡心中欣喜。只是表露在外面的,依然是寵辱不驚的模樣。以他的功勞,早就該升朝官了,現在才晉陞,已經是很委屈了。

  王韶的囑託,讓韓岡連聲自謙:「有經略在,韓岡也只是拾遺補缺而已。」

  王韶笑著搖搖頭,韓岡能一下跳過了兩任知縣的資序,成為權發遣的通判,對他來說,更是個莫大的驚喜。以第一任通判的資序,加上經略司機宜文字的差遣,日後擔任數萬大軍的隨軍轉運使,雖然勉強,可也說得過去了。

  韓岡治才難得,這是王韶早就知道的事。經世濟用的手腕,當然要好好派上用場。。。

  王韶是熙河路經略安撫使,他的治所按理說應該在熙州狄道,也就是過去的武勝軍臨洮城。但他卻又兼任著鞏州知州,也就是說他必須熙州、鞏州兩邊來回跑。那麼當他不在的時候,鞏州的大小政事,也只能交由通判韓岡處理。且在王韶心中,他更為看重的是經略使的工作,至於政務,韓岡就該多擔待一點。

  「可下官也是經略司的機宜文字,同樣也要兩邊跑。」

  「那時就再說好了。」王韶早打定主意,不容韓岡推拒。

  廳中的小吏端上了熱茶來,韓岡親手向王韶奉了茶,問道:「不知處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當要到明年了。。。」王韶啜了口茶湯,歎道,「希望他在京中不要犯什麼錯,丟人現眼。」

  「處道為人穩重,曆事亦多,只有爭光添彩的份,哪會有丟人現眼的事?」

  「要是玉昆你一起去,我就不用擔什麼心了。」王韶看看韓岡,放下茶杯,問道,「沒能詣闕面聖,不知玉昆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韓岡自十六歲出外遊學時起,就沒有一次在家過過年節,能在家中陪伴二老,盡一份孝心,也算是韓岡多年的心願了。」

  王韶、韓岡加官進爵,王厚的官職也水漲船高,雖然還沒有轉官的資格,但靠著王韶這個老子,讓他撈到了獻俘京中的差事,連著苗授的兒子苗履,兩個衙內帶著瞎吳叱和一眾戰俘去了京城,想來也少不了賞賜。。。

  而韓岡今次晉陞朝官,照例必須得進京一次,但詔書上,韓岡卻沒有聽到招他詣闕的詞句。只是之後王中正從宣詔的中使嘴裡探出口風,讓韓岡明白了這是天子保全他的用意。

  沒能上京面聖,韓岡在微感遺憾之中,也覺得這也算是件好事。成為眾矢之的的感覺的確不好,而且去年、前年過年時,他都在外面跑著,更早兩年,他的前身又在外求學。算起來已經有四五年,沒能在家與家人團聚了,而今年總算可以留在家中享享清福。

  「玉昆你能這麼看得開,也是一樁好事。。。」王韶對韓岡的灑脫很是欣賞,笑道:「有你在鞏州守著,我去了熙州也能放得下心來。」

  「有王舜臣在狄道【臨洮】盯著,熙州那裡當不會有大礙,經略大可放下心來。」

  武勝軍,也就是熙州那邊,包約和禹臧花麻正針鋒相對。熙州北部的山嶺中的蕃部,都因為他們兩家的緣故而禍從天降,估計再過半年,熙州北部蕃部的人丁,能有現在的一半就不錯了。

  而佔據了洮西的木征,則是由狄道的駐軍盯著,領軍的將領就是王舜臣。

  時至今日,王舜臣終於能獨立領軍,鎮守著狄道城。而且他今次因為與苗授一同擔任前鋒的功績,順利的升任正八品的大使臣,與韓岡一樣都成了能上殿參加朝會的官員。。。

  說起來,不僅僅是韓岡,整個熙河路的官員將領的晉陞速度,都是快得讓人目瞪口呆。

  王韶從正八品升到正六品,韓岡從布衣晉朝官,都是轉眼間事。一個隻做了一任縣尉便辭官遊歷邊地的小官,三四年後,便已是一方帥臣。而一個窮困潦倒得要服衙前役的措大,不過兩年,也已經成了立於廟堂之上的朝臣之一。

  武將立了戰功後,陞官速度一向比文官要快,但如王舜臣入官才一年多的時間,就已是大使臣,也是同樣的不可思議。

  有了這麼些讓人歎為觀止的前例,到了明年的決戰之日,蜂擁而來的官員,怕是能把熙河經略司的衙門大門給擠破。。。

  韓岡想想那時會發生的情況,心中就有些發毛。王韶拼了命的要把他拱上京朝官的位置,也是看透了官場上,追逐功勞就跟蒼蠅逐臭一般的兇猛。

  希望不要鬧得太厲害,來幾個能聽人話的,韓岡企盼著。

  ……………………

  一隻枯瘦剛勁的手,將手中的筆放下。

  片刻之前,心神都沉浸在文字間。直到放下筆,一陣疲憊便立刻湧了上來。

  張載用手用力揉著額頭,而侍立在一旁的呂大臨——藍田呂氏四兄弟的老么,呂大忠的弟弟——將墨蹟淋漓的一頁紙,輕手輕腳的手了起來。。。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注1】」

  讀著讀著,呂大臨就激動起來。這一段文字雖然只有聊聊兩三百字,但分明就是張載所創學說的總綱將人道綱常與天道自然聯繫起來,真正的說通了天人合一的道理。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

  這一段是把君臣相處之道與家事相勾連,欲使三綱為一,又融合了孟子所說的『仁義』。

  而到了最後一句,『存,吾順事;沒,吾寧也。』直接否定了佛老兩家的來世、長生的觀點,是儒學對生死的看法最簡潔的歸納。

  活著,順天應人;死時,無所掛礙,安寧而去。

  簡簡單單的一篇文字,將儒家內外之事全數包容,呂大臨手都在抖著:「先生這是……」

  「這是《正蒙》中的一篇。」張載閉著眼睛,聲音中滿是疲累,這篇文字是他幾十年的心血結晶,寫出不費多少時間,卻很是傷神,「另外還有一篇,等寫好之後,我打算刻在書院正堂中的東西雙墉上。。。」

  張載正在說著,忽然驚道:「與叔,你什麼時候來的?」

  「已經來了一陣了,見先生正在寫文,不敢驚擾。」

  「可有何事?」

  「韓玉昆最近又升了官,想來跟先生說一說的。」呂大臨猶盯著紙面上的一個個端正的小楷,隨口回話,「不過比起先生的這一篇經義,韓玉昆的事就算不得什麼了。」

  「玉昆怎麼了?」張載很在乎韓岡這個弟子,聽到之後,便立刻詢問。

  呂大臨回過神來,見張載很是關心韓岡的樣子,便恭謹的放下這一篇價值千金的文字,垂手答話,「學生剛剛聽到消息,說河湟那邊接連設立鞏州、熙州,又設立熙河路經略安撫司,王韶任經略使,而韓玉昆則是擔任機宜文字,並兼任鞏州通判一職。。。」

  張載聞言便是有些驚訝,問道:「經略司機宜,還有下州的通判,這已是轉朝官了吧?」

  呂大臨點點頭,張載的驚訝其實就跟他前面聽說這個消息時一模一樣:「韓玉昆已經是太子中允了,有天子特旨,而不是靠了五削圓滿。」

  「玉昆進用之速的確是個異數。」張載微微有著一點感慨,他當初轉為朝官,可是在中進士後的十二年,也就是兩三年前的事。韓岡這個弟子,在官場上的作為,的確比他出色得多。

  但張載還是很欣賞這個弟子,呂大忠、游師雄,還有表侄程顥、弟弟張戩,都推重於韓岡,也不是因為他陞官快的緣故。

  「要找五份薦書,玉昆也是能找得到的。他的功勞比起現在的官職,更是遠遠超出。年初廣銳之亂,不是玉昆孤身進城說降,也不會這麼容易就平定。橫渠鎮離咸陽不遠,能安然無恙,也有玉昆的一份……」

  正說著話,張載突然猛烈的咳嗽起來,手用力按著胸口,一時間咳得喉中氣息嘶啞,呂大臨見狀,連忙上來拍著後背。好半天,張載才回過氣來。

  「先生,要不要去長安找幾個名醫來看看?」

  張載輕輕擋開猶在捶背的呂大臨,「算了,也是老毛病了,與叔你也該知道的。」他笑了笑,「玉昆也不知從哪裡聽說了我這毛病,前日寄的信中便有說道,咳嗽多,要多吃梨等潤肺之物,日常食補勝於藥補。」

  「韓玉昆是藥王弟子,他說的當不會有錯。」

  「怪力亂神,儒者自當遠避之。鄉野中的這些傳言,玉昆本人是從來不認的,這點他做得很對。」

  張載說得鄭重,呂大臨點頭受教。

  「說起玉昆的信,其實裡面還說了些其他的事,是關於格物上的一些原理,有關力的方面的」

  注1:這一篇文字,是關學的總綱,而後被理學繼承過去,世稱《西銘》,是儒學的經典之一。。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31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5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五)

  「力學原理?」呂大臨聽說過韓岡欲以旁藝近大道的宏願,但一直沒有放在心上,追求大道,當行正途,旁門是他所不屑一顧的。

  「是很有趣的說法。」張載卻有著博采眾家的氣度,對韓岡的想法也十分支持。

  他把一桿毛筆平放在桌面上,「一支筆,如果放在桌上,沒人碰它就不會動的……」他手指一推,筆桿就咕嚕咕嚕的滾出去,「一旦有了推力,筆桿才會動起來。世間萬物不受力,都不會動。必須有力加諸於上,才會運動。」

  呂大臨奇道:「這有什麼好說的?天天都能看到。」

  「道理的確很淺顯。。。但玉昆又問了一個問題,」張載拿著筆,在呂大臨疑惑的目光中,鬆開手,毛筆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為什麼筆會往下落,這力是從何而來?」

  「下面沒有東西托著。」呂大臨說了一句,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韓玉昆怎麼說?」

  「玉昆的信中說,大地對萬物皆有引力,無處不在,無可阻礙。毛筆落,皆是因為有力向下拉著。」張載翻了翻桌上,把韓岡的信抽了出來,厚如一卷書,展開來有十幾頁之多,呂大臨一看,上面甚至還有圖案。韓岡竟然是用圖案、數位加文字,一點點說明了自己的觀點。

  呂大臨看了兩眼,便皺起眉來,上面的點點畫畫讓他看了頭痛,「韓玉昆這不是走火入魔了吧?」

  「還是仔細看看為好。。。……玉昆的信中說要從中格出日昇月落之理。」

  「怎麼可能?天地大道,豈能與筆桿等同?」

  「日昇月落,天道也。但其中必有理可循,未必與筆桿不同。玉昆說要尋出其中道理,也不是不可能。」

  聽見老師這麼說了,呂大臨又皺著眉頭看起來韓岡的來信。

  張載起身支起窗子,一陣寒風吹散了房內的暖意,但也把渾濁的空氣給替換。

  張載深呼吸一口清涼的空氣。。。他自從辭官回到橫渠鎮後,創立了期盼已久的書院,親眼看著門下的學生日漸成才,而自家的學術也逐漸形成體系。

  橫渠先生盼望著韓岡能夠成功,他那位年輕出色的弟子,其格物致知的想法當是來自程顥,但用數算解析自然大道,必是韓岡自出機杼。如果能有所得,當能補全氣學學術論述中的許多缺憾。

  上承聖教道統,下開萬世太平,天地、生民皆入心中。

  這便是張載的願望。

  ……………………

  河湟熙寧四年的臘月,交替在風雪和晴天之中。

  前兩天的一場暴雪將熙州【武勝軍】和鞏州【通遠軍】的聯絡給中斷,壓垮了城裡城外的上百間屋舍,但到了今天,天上又是晴空萬里,白雪皚皚的山頭上反射著奪目的陽光。。。

  韓府的大門前,韓雲娘呵著手,暖暖的白霧從指縫中散逸出來。韓雲娘過了年就虛十六了,完全長開的身子,看著還是偏著纖弱。披著猩紅的斗篷,一整條狐皮圍脖繞在頸中。揚起的小臉凍得通紅,挺翹的鼻尖都是紅紅的。

  地處邊城,隴西城中的大戶宅院,無不是高牆圍起,韓家也不例外,連大門都是高約近丈。一個韓家的僕役,正要在兩扇門扉處掛上刻著神荼、鬱壘二門神的桃符,掂著腳都夠不著位置,只能踩著一張方凳上,掛著桃符,還要回頭問著下面在看的韓雲娘:

  「小雲娘子,你看正了沒有?」

  「偏了一點,再往左來一點。。。」

  再有幾天就過年了,韓家現在是鞏州排得上前三的頭面人家,操辦起年事來,也是熱鬧非凡。要祭祖、要開席,人多嘴雜,場面本有些亂,但有了韓阿李出來指派,倒也沒有落下什麼笑話。

  韓岡無視著外面的喧鬧,在書房中,專心致志於書本之上。

  昨日雪停後,他就帶人在城裡城外走了一圈,在聯絡不上在熙州的王韶的時候,自作主張打開府庫,拿出錢糧,招募災民出來務工。。。以工代賑,清理城中街巷上的積雪。

  韓岡已是通判,他下了命令,自然就有人去處理,並不再需要他親歷親為。以工代賑的差事,他也是交託了出去,只要每天抽空去看看下面的管理有沒有把事情安排好就行了。

  不管怎麼說,韓岡作為一任親民官,他並不想看到在他治下,有平民死於凍餓之中。那些鰥寡孤獨的無丁戶,韓岡也跟王韶通氣後,將他們收攏進療養院,做些不費力氣的雜活,也能有口飯吃。

  凡事預先安排,將各項事務分派給合適的手下去完成。讓普通官員覺得繁瑣無比的工作,韓岡做起來是,卻是清閒無比。有空坐在家中書房裡,安安靜靜的讀著書。。。

  明年就是熙寧五年,地方的解試在八月的時候就要開始了。論時間,他並沒有多少可以浪費的——對木征的決戰,在開春後正等著他,眼下能坐下來系統的讀一讀書的時候,也就過年前後的這麼一段時間。

  到了朝官這個階段,進士出身的官員,不會再像選人和京官的時候,能一次兩級的躍遷。但缺少一個進士及第,升到一定程度,就會撞上一塊透明天花板。無出身的官員即便再有才能,在與進士官員交流的過程中,都少不了被冷嘲熱諷。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朝中在財計方面首屈一指的薛向,他幾次在陝西這樣的要地任職轉運使,但王安石提拔他擔任六路發運使,主管汴河綱運的時候,便是一摞彈章壓上來。。。至於其他例子,韓岡倒是一時想不出——非進士的文官,再沒幾個能如薛向一般升上來。

  為了日後的順利發展,韓岡他需要一個進士的身份。軍功不足為憑。狄青當年都說過,他於韓琦的差距,不過少一個進士及第罷了。但兩人的結局,卻是天差地遠。

  還有八個月就要去考貢生,中間又有一場大戰要分去大半時間,對韓岡來說,可謂是時不我待。

  不過他擁有的官身,算是個走後門的鑰匙。

  作為官員,韓岡不能參加軍州中的解試,而是要去所在路分轉運司的治所,參加專門由官員參加的鎖廳試。。。名義上是防止官員搶奪貧士的貢生名額,可實質上,卻是讓那些有著蔭補官身的世家子弟,能夠方便的通過解試。而韓岡就佔了這個便宜,而且便宜不止一樁。

  如果在一年前,陝西轉運司還沒有分割的時候,韓岡肯定要去長安京兆府參加鎖廳試,與陝西各地的官員競爭。雖說是十中選二、選三的機率,比起福建、江西那樣的三四百中挑一個的解試要容易許多,但畢竟不如陝西轉運司一分為二的現在——今科預備參加秦鳳轉運司鎖廳試的官員,即便算上韓岡,也不知會有三人還是五人。

  如此之低的競爭率,加之秦鳳一帶低劣的學術水準,想要在他們中間脫穎而出,對韓岡的經義水準來說,當真不是什麼難事。。。而且主持鎖廳試的是轉運使。在河湟大戰前後,為了保證秦鳳局面的安定,朝廷不到逼不得已,不會走馬換帥,如今的轉運使蔡延慶當不至於會給自己下絆子。

  只是到了禮部試的時候,就沒有那麼多便利了,韓岡也必須跟來自於其他地區的數千貢生,爭奪區區三百個名額。可對於考中進士,他還是很有幾分自信——畢竟這一科很特別。

  「官人。」嚴素心端著熱湯推門進來,還沒走近,蓋碗中的湯水已是香氣撲鼻。

  韓岡正是讀書讀得累了,便放下書。視線在蓋碗和俏臉上來回轉著,盤算著先吃哪一個為好。

  熟練的將少女扯著坐在腿上,隨手探入懷中,不知是不是自己逐日滋潤的緣故,嚴素心原本略顯纖巧、一手可握的胸房,這段時間好像變得豐腴了起來,連手感都不一樣了。

  只是韓岡稍稍一捏,懷中的嬌軀卻是猛然一震。連忙鬆開手,他關切的問著:「素心,怎麼了?」

  少女細細的叫著痛:「有些疼。」

  韓岡有些納悶,自己都沒用多少力。再試探的輕輕握上去,嚴素心便又是抽著涼氣,皺起了修長的輕眉……韓岡忽然間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可能。便伸手用力一扯,一輪豐潤了許多的酥胸驕傲地挺翹著,在空氣中上下輕顫。

  「官人」

  嚴素心一聲驚叫,手忙腳亂扯起了被拉開的半邊襟口。血一下湧了上來,臉紅得跟熟透了的蘋果一樣,熱得發燙。咬著下唇,小拳頭捶了韓岡幾下,嗔怪的責難著,「這是白天啊……」

  雖然暴露了一下便被遮起,著力注意的韓岡還是發現那一處的顏色的確變深了一點。「素心,你這是不是有喜了?」他立刻驚喜的問道。

  「有喜?」少女楞然。

  見嚴素心茫然不知,韓岡又換了個問法:「最近你有沒有感覺想吐?」

  素心搖了搖頭:「奴奴沒有,但南娘妹妹今天早上還吐了一次,昨天的胃口也不好。」

  韓岡拍拍腦門,怎麼趕到一起了。他小心的扶著嚴素心站起身:「得找個能斷喜脈的醫生來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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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5章重巒千障望餘雪(六)

  秦鴻是新近從太醫局調來熙河路的醫官,也是眼下隴西城中手段最為高明的醫生。不過他在韓岡面前,絕不敢擺著京城名醫的譜。韓岡的名字,在太醫局中是跟孫思邈是掛上勾的,而且他主持的療養院更是得到天子的稱讚。

  以韓岡在醫界中地位,日後說不定就能兼管太醫局,秦鴻哪能不小心侍候著。韓岡讓他去療養院治療傷病,他就治療傷病,韓岡讓他編寫一些軍中合用的藥方,他就跟那些只會做針線活的村醫,交流醫術心得。

  今天被傳到韓府上時,秦鴻也是誠惶誠恐。兩名等他把脈問診的絕色佳人,也是不敢多看半眼。

  坐上交椅調勻呼吸,將三根手指搭上纖細的手腕。指尖上的觸感一片膩滑,秦鴻卻不敢有半分邪念。

  閉著眼睛感受著脈搏跳動,半晌之後,他站起身,向著韓岡和韓父韓母拱手行禮,「恭喜機宜,恭喜老官人、老太君,兩位娘子的確都是喜脈!」

  「當真?!」韓阿李喜不自禁,但仍不放心的追問了一句。

  說起醫術,熙河路最高的其實並不是這個醫官,而是僧人智緣。只是智緣現在跟著王韶去了熙州,韓岡也只能將秦鴻請來。

  可秦鴻雖不比那些禦醫,甚至不比智緣,但喜脈是怎麼也不會診錯的,他點頭打著保票,「千真萬確。」

  韓岡封了一封豐厚謝禮,讓下人將秦鴻送了出去。

  回過頭來,兩女都含羞帶怯,手撫著小腹,綻開幸福的笑容。只要有了孩子,她們的一生便安穩了,腹中還未成形的小小生命,關係到她們一聲的幸福。

  嚴素心、周南同時有孕,韓千六和韓阿李連聲說著要到附近的寺廟中燒香還願。自從老大成親開始,兩人盼了多少年了,到了今天,終於等到了喜信。而以韓岡一貫的冷然自若,竟也有些難以遏制的欣喜難耐。

  「日後都要小心著了,不能累著。」圍著素心、周南噓寒問暖,韓岡只感覺著有些手忙腳亂,不知該做什麼好。

  韓岡兩名妾室懷孕的消息,很快就在隴西城中傳開了。聽說了韓岡家中有喜,熙河東路巡檢傅勍,就第一個帶了禮物上門來恭喜。而後,苗授、趙隆、王惟新等熙河路中的將校官吏一個個都親自上門,幾乎踏破了韓家門檻。更下麵的士紳商人不夠資格上門,但也送了禮來。

  韓岡還沒正式成親,就這麼快有了子嗣,眾人在恭喜之餘,也是招來了一些議論。說韓岡早過弱冠之年,又晉了朝官,也該成婚娶妻,好有人來主持中饋。

  韓千六的官職不可能再升到哪裡,日後也是做封翁的份。韓岡的前途至少在現在看來一片光明,但聯姻一名朝官,和找一個新進士做女婿並不相同,熙河路有資格開口的,卻沒有幾人。

  臘月廿三,送過灶神,年節也算是到了。該來賀喜的也都來過了,上門送禮的人也便稀少了許多。

  韓岡在衙門中打理著今年最後的公務,前兩天,衙門就已經封印了,直到一個月後,才會開印。長達一個月的休假,並不代表沒有公事。只是需要蓋上州中大印的要事不再處理,至於一干庶務,衙中官吏,也免不了要辛苦一番。

  按理說,這些事都不是該通判管轄。通判是知州的副手,副署公文,監察州中公事。但現在王韶和高遵裕都被積雪堵在鳥鼠山對面,鞏州與熙州的交通線還是沒能打通,韓岡也只能先一個人挑起州中的政事——另外還有熙河經略司的,他這個機宜文字也是一堆事要他處置。

  同樣因為大雪封山的關係,鞏州與東面秦州的交通也中斷了。雖說也不是不能聯絡,但前日派了驛馬出去,到現在也不清楚到底到底有沒有抵達秦州。幸好秦州那邊幾乎在同時派出了信使,已經到了韓岡的面前。

  韓岡手腳麻利的處理好了所有的公事,正打算回家,匠作營遣人來報,前日韓岡讓他們製作的雪橇車現在打造好了,等著韓岡去驗收。

  聽到此事,韓岡就在想著,是不是送點酒水去熙州,也正好可以展示他的力學原理是如何用於實際。

  ……………………

  王厚是第二次詣闕了,但他進宮面聖卻不止兩次。就是剛到京城的第二天,天子就召見了他,而今天,大內又傳話出來,把王厚叫進了宮中。

  想想韓岡都成了正八品的太子中允,正兒八經能上殿參加朝會的朝官,竟然都沒有見過天子一次,王厚便覺得,世事每每出人意表,當真是難以預料。

  前些天,王厚抵達京城的時候,正值韓岡被推到了風尖浪口之上。王厚在驛館中聽到的,多少人都在議論韓岡。

  熙河路的官員陞官實在太快了。王韶是正牌子進士,高遵裕是太后的叔叔,可能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沒有多少攻擊的餘地,所以入官才兩年就升任朝官的韓岡,便成了眾矢之的。

  年紀姑且不論,入官兩載,便能上殿參加朝會。也只有開國之初,才會有這樣的例子。即便是三十五歲就進政事堂的韓琦,他升任朝官的速度,也決沒有韓岡這般迅快。

  進用如此之速,嫉妒韓岡的人自然絕不會少。

  他們不會去提韓岡立下的功勞,將他的歷歷功績放在一邊,說韓岡是黨附權臣的一個幸進之輩。幸好韓岡沒有入官面聖過,否則阿諛天子的罪名少不了。

  倒是剛剛做了崇政殿說書的王家大衙內為人仗義,前日在樊樓赴宴的時候,明明白白對外面說,只要有哪個選人敢自稱有韓岡一半的功勞,他當即回家向王相公推薦,薦他入朝為官。

  誹謗韓岡的謠言就這麼消失了,而他立下的纍纍功績也開始在京中傳遞。

  韓岡跟王家二衙內有些交情,這是王厚知道的。而王家大衙內,一向心高氣傲,又是跟文彥博、司馬光一般的早慧,能出頭幫韓岡說話,當真是難得。想來多半是得了王安石的授意。

  韓岡升為朝官,而王厚並沒有轉官。但他的本官也是一升再升,進用之速,也算是少有了。不過王厚並不打算繼續作文官,準備著轉成武資。做文官雖然安穩,但王厚有足夠的自知之明,他在文事上沒有多少前途。父親王韶的才學他連一半都沒學到,而韓岡在經義大道的見識,王厚也只有仰頭觀望的份。

  如果考不上進士,又想在官場上高歌猛進,算起來還是轉為武官的好。河湟周圍,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去開拓。王韶立威於此,自是能遺澤後世,日後當也有他王厚立功的機會。

  一陣寒風吹來,王厚凍得瑟瑟發抖。不比他前次進京,夏天在崇政殿外候著,只是熱上一點,而且還有穿堂風。但冬天守在殿外,卻是冷得夠嗆。如果是朝臣,尚有資格在暖和的偏閣等候傳喚,但他這樣的外臣,還是老老實實的站在殿外階下。表現得恭謹一些,只會有好處不會有壞處。

  不知等了多久,崇政殿的大門終於打開,一眾宰輔魚貫而出。王厚連忙躬身退到一邊,見著一隻只腳從面前過去。

  人流走盡,殿中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才有人出來,將王厚叫了進去。

  崇政殿中,除了天子趙頊,下麵還有一名大臣坐在繡墩上。身穿紫袍,腰纏禦仙花帶,面皮如黑炭一般——自然是如今的宰相王安石。

  面聖,王厚早有多次經驗。行禮叩拜,一點也不慌亂。

  起身之後,王厚就聽趙頊在問:「韓岡在療養院中私釀酒水,不知王厚你知不知道?」

  王厚一下愣住,這是誰傳到天子的耳朵裡的?!不敢偷看天子的臉色,他低頭為韓岡辯解:「陛下有問,微臣不敢隱瞞。韓岡主持的療養院的確是造了酒,但已得了家嚴的同意。且療養院所釀之酒並不是給人喝的,而是用來清洗傷口。因為前次有幾個好酒的將校偷了酒喝,韓岡還大發雷霆,說是烈酒陽氣太重,可以用來驅除會讓傷口潰爛的陰毒之氣,喝了卻會傷身。只能外用,不宜內服。」

  韓岡這番話是用來嚇唬王舜臣、傅勍那一干酒鬼的,王厚也知道這是胡扯,但拿來解釋韓岡並沒有私賣酒水的心思,王厚覺得更為合適。

  「原來如此。」趙頊算是釋然了。秦鳳轉運司傳來的密奏讓他看了很不痛快,他並不希望他所看好的臣子,會是個貪鄙的小人。王厚的解釋,趙頊聽著,覺得不會是臨時編出來的,當不至於有假。

  「韓岡一直都說他跟孫思邈沒有關係,但這醫理卻是讓人嘆服……還記得他論跌打損傷的治療,得用柳木做夾板,外敷石膏泥,水、土、木皆備,才能讓骨頭長得好。這一個方子傳回京中,太醫局裡人人皆歎。」

  王厚都沒想到天子連這些事都知道,連忙道:「韓岡雖然不通醫術,但醫理的確讓人佩服。」

  「聽說王厚你與韓岡情誼匪淺?」趙頊突然問著。

  「……是。」

  「那他遇仙之事究竟是真是假?」趙頊問得饒有興致,就算是天子,也是有著一顆八卦的心。

  「韓岡一直都是說,當初遇到的只是一個姓孫的道士。還說怪力亂神,君子宜遠避之。」

  「儒門弟子當不語怪力亂神。」王安石很欣賞韓岡的態度,就是真的遇仙又如何?如果韓岡總是把神怪之事掛在嘴邊,日後對他的前途決沒有好影響。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32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5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七)

  天色將晚的時候,王安石方才離開崇政殿。

  在崇政殿中,天子問了王厚不少問題,王安石都聽在耳中。

  趙頊最為關心的是明年河湟決戰的情況。一開始就問韓岡是否有私釀酒水,也怕熙河經略司人人私心,不肯用心於國事。而後在王厚口中,聽到王韶、韓岡的一番籌畫,趙頊的心情也是變得難得一見的歡暢。

  當王厚趁機向他請求轉為武資,聲稱要為大宋封狼居胥,趙頊便是一口就答允下來,還很高興的親口許諾王厚在轉武官時,可以援例提升一級。

  天子的心思都放在河湟決戰上。。。對這個明年開春決戰的計畫,王安石也並不反對。熙河經略司的指揮水準,以及西軍的戰鬥力,早已經在這幾年中,通過一次次大捷而得到了驗證。

  王安石只是覺得時間看上去有點緊,如果能在攻下熙州後,再停上一年用來安置移民和開闢周圍良田,有了足夠的錢糧補給再行開戰,可能會更為穩妥一點。

  不過王安石他也明白,自己需要這份功勞,趙頊也很想看到這份功勞。天子變法,是為了內聖外王。對內,使百姓安居樂業,對外,讓四夷賓服恭順。

  如果把三司條例司當作新法正式開始推行的標誌,那到如今已有三年之久了。不過現在地方上推行各項新法條令的阻力依然還是很大,各項條令帶了的回報雖多,但怨言也不見不少。。。王安石迫切需要一個軍事上的勝利——一個決定性的勝利——來向天子證明推行新法的效果。

  前面橫山攻略以失敗而告終,河湟就再容不得半點失敗,而且必須儘快見到成效。

  幸好河湟那裡情況很不錯,至少要比韓絳當初的陝西宣撫司要好。

  王韶本人是難得的帥才,在他指揮下,河湟捷報頻傳,兩三年內,便將熙州、鞏州收歸大宋,官軍兵鋒離著河州就只有一步之遙。而經略司內,高遵裕、王中正之輩又能與之和衷共濟,人和這一項上,完全不用讓人憂心。。。

  加之一眾屬吏、將校都是少有的幹練之才。尤其是韓岡,不論是從軍事還是政事,哪一個方面都是極為出色的年輕人,有他主持後方諸務,可以讓前線奮戰的將士毫無後顧之憂。

  「韓岡?……就是前年和去年來過家中的那個韓岡?」

  渾家吳氏的聲音傳入耳中,王安石猛然驚醒。不知什麼時候,他竟然已經身處於家中,老妻吳氏正坐在對面。一考慮事情,就忘了周圍的事,這毛病他到現在都沒能改掉。

  「什麼事?」王安石疑惑的問著。

  「還能是什麼?二姐的事啊」吳氏只當王安石犯了迷糊,但前面丈夫說出的那個名字,讓她沉吟起來,「韓岡的確是不錯,家世雖說差一點,但二姐若是嫁過去,反而是件好事。。。就是有些風流了些,這點不好。」

  前兩年韓岡兩次入京,吳氏都見過那個上門來拜訪的年輕人。能兩次進相府,當然是得到了自家夫君的看重。以自家夫君的眼界,人品那是不會差得。而韓岡留給吳氏的印象很深,也很不錯,相貌、氣度、前途、才學都很出色,與二哥的關係也很好。

  而且韓家小門小戶,沒有太多的牽累。如果二女兒當真嫁過去後,不會像嫁到吳家的長女那般天天受氣。就是韓岡前次為了個名妓,跟天子的弟弟鬧得滿城風雨,最後讓官家出頭收拾殘局,這一點終歸有些讓人感到猶豫。。。

  「蓄養歌妓的事也聽多了。韓岡才一個,也算不上什麼。這兩天,就得找人做個媒,你看看誰人合適?」

  吳氏一頭熱的說著,王安石有些惱火:「胡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說要把二姐嫁給韓岡了?二姐的事急不來的再說,還不知道韓岡那邊有沒有定下親事,小心落了空。」

  「急不來?那還要等幾年?」吳氏一下變得滿腹怨氣,直衝著王安石嚷嚷。為著二女兒的事,她日日心急如焚,只是見著丈夫忙碌,不想去打擾。但今天終於忍不住了,「天天想著治國平天下,這修身齊家,你做到哪一樣了?二姐轉年就十八了,你這做爹的坐得穩如泰山,我這做娘再不多想想,二姐就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了」

  「也不一定要韓岡。。。」王安石見著吳氏聽到一個年輕人的名字,就盯著人不放,就好像自家的女兒嫁不出去一樣。他王家的門戶、家教也不差啊,至於這麼急切嗎?

  「就算不是韓岡,其他人家也行……你總得找個好人家來吧?」吳氏還是急著。

  王安石皺起眉:「如今找上門來的,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哪有幾個正經人家?」

  「那就去找」吳氏提聲叫道。

  「爹、娘」一人適時的推門進來,打斷了書房中的爭執。。。

  「大哥」

  見著是兒子王雱進來,吳氏訕訕的停了口,在兒女面前吵架,不論是王安石還是她都是有些難堪。

  王安石咳嗽了兩聲,問道:「大哥,有什麼事?」

  「廚中已經把晚上的飯菜做好了,正等著爹娘來呢……」王雱回頭望望門外,「本是二姐來的。但見著她久不回來,兒子就過來看看。」他笑了笑,「也難怪她不好意思進來。」

  「二姐在外面?」吳氏聞言,狠狠地瞪了王安石一眼,忙著出去追女兒了。

  王雱躬身目送吳氏離開,這才走近前,對王安石勸道:「爹爹,二姐的事也的確得加緊操辦了,總不能再拖了。。。」

  「你也覺得韓岡好?」

  「韓岡兒子是沒見過。但從傳聞中聽來,人品並不差。文學上雖是稍遜,可其才幹已是名傳朝中。如今不過是弱冠之年,已積功為朝官。觀他過往行事,對變法每多援護,當是有心於國事的人才。」

  同樣名滿天下的年輕俊傑,心高氣傲的王雱並不會認為自己比韓岡稍差。本官同為太子中允,但多了一個進士頭銜,還是崇政殿說書,有著天天面見天子的資格。評價起韓岡便是很客觀,沒有半點嫉心。

  「這為父也知道……」

  王雱在王安石身邊坐下來:「韓岡第一次上京時,給爹爹出的三條策略,無一不是扭轉乾坤的上上良策,可見韓岡對新法的一片至誠。。。他又幾次拒留京中,更足見其並非趨炎附勢之輩。」

  「就是太過頭了。」王安石搖著頭,「青苗法改名、胥吏重祿,這兩條都還好,但第三條……」

  「比起舜去四凶的征誅之術,韓岡定得的條策,已經是很溫和了。新法諸多條令,哪一條不是卓有成效,大人如今何須再顧忌著那些愚頑之輩。找孩兒說,就得征誅今之『四凶』,將之遠竄四荒」

  王安石看著侃侃而談的長子,暗自歎息著。。。年輕人都是這般無所畏懼,牽掛少、顧忌也少。就像韓岡,隨口幾句話就要挑起黨爭。而他的大兒子,也是年輕氣盛的不把黨爭後果放在眼裡。只有在官場上多待上幾年,才知道不是事事都能強著來的。

  那些被他打壓下去的舊黨中人,都叫他拗相公。說他王安石是一意孤行,不聽人勸。可若他真是這般行事,這些年來的諸多新法,早就全數推行下去了。何須一條條的在一路或幾路中先試行,查看結果後,進行相應的修改,才會推行全國?——王安石只是不理那些舊黨胡言亂語的掣肘之詞而已。

  「大哥,你真的覺得韓岡好?」

  「是不是韓岡,孩兒不便多說。但總得找個與爹爹你同心同德的人家。」王雱停了一下,語氣沉重歎道:「總不能讓二姐也『和淚看黃花』吧?」

  王安石默然不語。

  『和淚看黃花』是他長女寫的詩句。嫁到吳家的大女兒是王安石全家心頭上的一樁恨事。她自小聰明靈慧,又工於詩詞,極得疼愛。王安石左挑右挑,特意挑了好友吳充的兒子。偏偏因為變法之事,兩家生分了,讓大女兒在吳家過得很不舒心。

  秋天的時候還寄了封信來,上面寫了一首七絕:『西風不入小窗紗,秋意應憐我憶家。極目江山千萬恨,依然和淚看黃花。』

  「讓為父再考慮一下……總得先問問韓岡到底有沒有定下親事。」王安石歎著,國事、家事,事事讓人煩心。

  他問著王雱:「你做著崇政殿說書哦,明天就要上殿宣講,可準備好了沒有?」

  崇政殿說書的位子不好坐,不但要像天子講解經史要義,同時也是天子身邊的顧問。必須見聞廣博,又精通經史,少點才學就會被天子問得張口結舌。而且說出的話,多少只耳朵聽著,仁宗朝被任命為崇政殿說書的賈昌朝、楊安國,他們兩人舊日的文名,便是因為說錯了幾句話,被人引為笑談而一落千丈。

  王雱雖然不是第一次上殿宣講,但王安石作為父親,總是要擔著一分心。

  王雱自信的笑起:「以孩兒的才學,爹爹何須擔心。這麼多次下來,何曾出過醜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33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5章重巒千障望餘雪(八)

  一年過得很快,轉眼就是除夕。

  禹臧家的軍隊已經退回了蘭州。但前面不過兩個月的時間,他和包約【瞎藥】兩家,將熙州北面的蕃部幾乎全都洗了一通,讓他們過年都過不好。道上的盜匪多了許多,只是沒人敢來搶狄道,都衝到其他沒有受災的蕃部去了,這一個除夕,熙州北部將會熱鬧非凡。

  可王韶現在所在的狄道城【臨洮】,卻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今年的雪出人意料的大,厚厚的雪層能沒進大腿根,遠處近處的山巒皆是銀裝。露著一圈灰黃底色的一座狄道城【臨洮】,彷彿就成了雪海之中一座孤島。

  韓岡前面派來了信使。。。二十多歲精幹的年輕人騎著馬,在路上走了六天。出來的時候,信使身上的穿戴跟一頭熊一樣,毛皮都裹到腳尖上。可一路行到狄道,照樣還是凍壞了手腳。聽著療養院中的醫官說,至少有兩根腳趾保不住了。

  這樣艱難的局面下,王韶也不敢多派人手回去聯絡。看起來在明年二月雪化之前,跟後方的聯繫,怕是就只能靠著幾天一次、損耗極大的驛馬來傳遞。

  「報……」拖著長音的一聲叫喚,一名小卒通報之後跑進公廳中,跪下來就向王韶稟報道,「隴西城那裡來了一隊人馬。」

  「一隊?」王韶強調的問著,韓岡沒事派這麼人過來做什麼,人多了要多消耗多少驛馬?就算是他是一路經略使,都是感覺著捨不得。。。

  報信的小卒點著頭,「一隊人從南邊來的。」

  「怎麼可能」

  王韶這下坐不住了,猛的站起身。南線雖說要平坦一些,可畢竟比現在所走的鳥鼠山北線多了近一倍的路程,如果走這條路,少說也要的多上兩天的時間,人和馬怎麼能吃得消的。

  小卒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他們還帶著六車的輜重。」

  王韶差點就要罵起來了,『雪地裡走車?胡說八道。』

  王韶一百個不信,可是眼見為實,當他走出官衙,就看見一隊車馬駛了過來,總共的確是有六輛。。。

  每三匹馬就拉著一輛車,深一腳淺一腳的踏著狄道城中僅剩的一點冰雪,走到了衙門前。在車上高高堆起的貨物,讓人看了乍舌不已,也是心生疑惑,不知怎麼這麼沉的車子如何在雪地中行車。

  王韶看得清楚,那幾輛車上沒有裝一個輪子,只是在下面釘了兩條窄窄長長的木板,木板在前端翹起。馬車過後,後面就是長長的兩條平行的印痕,從遠處直拖過來。能弄出這種怪異的車子,不會有別人,只會是精於機關巧器,甚至在高喊以旁藝近大道的韓岡。

  「這是韓玉昆讓人打造得?」王韶先讓人開始卸貨,轉頭就把領隊的小校拉過來詢問。。。

  小校卻是一問三不知,只是從懷中把今次的貨單和要接收者簽書的公文,連同著一封韓岡給王韶的書信,一起遞了上來。

  等到高遵裕收到消息,趕來的時候,六輛車上的物資都已經卸得差不多了。六輛車中都是裝著今年年節犒軍的貨物,基本上都是慣例的銀絹茶酒。看到其中三輛車上滿載著的酒罈,卸載輜重的士兵都歡呼起來。過年沒酒喝可不成,從鞏州千辛萬苦送來的其他軍資,他們都看不上,就是這幾十壇最好。

  「這是什麼車?」高遵裕的第一句話就是這麼問著,沒輪子的車任誰都是覺得很新奇。。。熙河副總管疑惑著,繞著車子轉了一圈。

  王韶把手上的信折起,回答著高遵裕的疑惑:「玉昆稱之為雪橇車。」

  「雪橇車?」這個詞讓高遵裕很陌生。

  「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輂。這說的是大禹治水時乘著何物出行。」王韶看了看茫然的高遵裕,補充道,「出自於《夏本紀》。」

  「你們起名,總少不了個出處。韓玉昆該不是把大禹出行的橇車給重新打造了出來吧?」

  「差不多,現在看看,這雪橇車在泥沼中也同樣能前行,不至於會陷下去。。。」

  高遵裕又繞著車子看了一圈,道:「其實用馱隊也一樣吧?」

  「馬馱的貨物,哪有用車拉得多?駝了貨物,馬匹走起了也會更難。」

  王韶的解釋讓高遵裕連連點頭稱是,嘖嘖讚歎著:「真不知韓玉昆是怎麼給想出來的。」

  「說是因為減少了摩擦力的關係。輪子在積雪上行走受阻,把輪子換成滑板,就減小了摩擦……還有參照了雪鞋的原理,什麼壓強、壓力的。」

  以自然之道為綱目,來考慮如何解決問題。而不是如工匠一般不求甚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如何,不知為何。。。這是韓岡在信中寫給王韶的話。

  韓岡說得道理,王韶粗粗一覽也沒有看得太明白,高遵裕同樣被一堆新名詞給弄得糊塗起來。

  王韶把信遞給高遵裕:「玉昆的信上還畫了圖,設計了另外一種冰車,下面不是滑板,而是兩條刀刃。說是冬天在河道冰面上使用。」

  「玉昆這是要做公輸般【魯班】嗎?」高遵裕都不知該說什麼好,搖著頭,接過信,「藥王弟子不做了?」

  「越來越搞不懂他在怎麼想了。」王韶也是搖著頭。韓岡在信中解說他所格致出來的自然之道,王韶很是難以理解,只是仔細想來,還是有著幾分道理。。。

  韓岡的心思並不是區區開邊之事就能局限得了的,再一次認知到這一點後,王韶都感覺著有些洩氣,「只要真有用就是了。」

  「要不要試試看玉昆設計的冰車。」高遵裕看著韓岡在信中畫得設計圖,騰起了一些興趣。

  「再說吧,現在河上都是厚厚一層雪,走不了冰車。這些雪橇車,就是從洮河河面上過來的。」

  「是繞得竹牛嶺和抹邦山?」高遵裕現在才聽到這隊輜重走得哪條路,跟王韶方才一般的驚訝,「沒人凍傷?」

  「不是騎著馬容易兜風,坐在車上凍得就不會太厲害。。。而且玉昆讓人把雪橇車設計得精妙,座位下面還有放火盆的地方。」

  在高遵裕來之前,王韶就已經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把車子全都打量了一遍,裡面的構造,也都瞭解了。

  他讓人把車伕的座位掀開來讓高遵裕看,在車伕的座位底下,有著一個很大的空間,被木板分割成一個個格子。而正中的一格在內壁鑲著隔火的銅皮,裡面放著一個暖爐,暖爐的三條腿嵌在事先鑽好的槽中,而暖爐的蓋子也是帶著卡子,不會在行駛中動搖。由於暖爐所在的這個中間的格子是前後鏤空的,能夠通風,木炭就在暖爐中緩緩燃燒,將暖意帶給座位上的車伕。暖爐所用的木炭,就堆在座位下的其他格子中,走了幾天,只用了一半還不到。。。

  高遵裕盯著車座下的格子看了又看,再一次歎道:「當真要做公輸般了。」

  「不管韓玉昆是不是要做公輸般,他終究是把過年的犒賞都運來了。」王韶看著擺在衙門前的一罈罈酒水,心中也放下了不少憂慮。

  但這時,一名騎兵從西門處狂奔了過來,翻身下馬,一下跪倒在王、高兩人身前,「啟稟經略、總管,洮西三里外,有數百蕃人的甲騎在活動。」

  「又來了?」

  「怎麼膽子肥起來了?」高遵裕聽著消息,臉上猙獰而笑,「就拿他們當過年的大禮好了。」

  「多半是董氈插手了。」王韶猜度著,「木征也不是傻瓜,不會為董氈擋風擋雨,終究還是要把他的叔叔給拖下水的。」

  ………………

  木征對他的三叔沒有多少好感。他本人可是唃廝羅正牌子的嫡長孫,吐蕃贊普之位本來應該是他和他父親的,只是陰差陽錯落到了董氈的手裡。

  年輕的時候,木征還窺伺過那個已經算不上尊貴的位置,只是年紀漸長,變得有些懶散起來,只想保著他的河州。但心裡一直都有想法,因而跟董氈始終不和。

  可眼下的局勢,容不得木征再跟董氈不合下去。

  董氈不會太過盡力,這是木征清楚的。畢竟在平戎策中,明擺著寫的是聯合吐蕃諸部,而不是對抗。但誰都知道,如果董氈不能表現得出一位贊普該有的實力,那麼新成立的熙河經略司不介意在吃掉河州這個正餐之後,把青唐王城當作飯後的消食湯水,一起給吞進肚中。

  所以權衡利弊,最後在木征低頭之下,董氈還是派兵來了,整整一千精銳甲騎,並承諾如果宋人攻打河州,他會再暗中派人來支援。木征這個不聽話的侄子做鄰居,讓人很是頭痛,偶爾還會讓董氈感到胃痛。但換作宋人做鄰居,卻不是頭疼胃疼就能了事的,那是要他給大宋做牛做馬兼做狗啊

  身邊有一條隨時可能反噬的狼,總比換頭張著大嘴的老虎過來要強出百倍。董氈不願與宋人明裡對抗,撕破臉對誰都不好,但暗地裡襄助木征,他怎麼都能派得出人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34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5章 重巒千障望餘雪(九)

  雖說韓岡在給王韶、張載等人的信件中,沒少提到他在格物學的新奇見解。但這些論述,都是他閒暇時的調劑,以及對未來的鋪墊。他現在所真正關注的,是即將到來的科舉,和近在眼前的決戰。

  「你這草料場最是要當心,幾十萬束草都堆在這裡,明年大戰的消耗全都靠著此處支持。若是出了半點差錯,不是簡簡單單能了事的。」

  韓岡囑咐著,雖然語氣也算平和,也不屑用威脅的口氣下去人,但管勾草料場事的小官卻還是心驚膽顫的點頭哈腰,連聲應諾。一眾在草料場中聽命的士卒,也都是恭恭敬敬的跟在後面聽著教訓。

  尋常守著草料場的基本上都是配軍的罪囚,但為了防備意外,經略司調來了一隊軍中精銳來看守。。。明年上萬匹軍馬要靠著這裡的草料,的確是半點差錯都出不得。

  巡視過草料場,韓岡又去了囤積軍糧的常平倉。這兩處是城中防火的重中之重,不親自走一趟,看過兩處的防火準備,他怎麼都不能放心回家過年。

  不過不論是草料場還是常平倉,裡面劃分了片區,片區之間都有著足夠寬闊的隔火帶,除非有人故意縱火,或是刮著能掀開屋頂的狂風,否則即便起火,也不會燒光。

  繞了一圈後,韓岡安下心來。離開了常平倉,管轄巡城甲騎的王惟新正好帶隊從門前經過,曾經是王韶身邊的親信元隨,現在也是經略司中有名有姓的將校了。。。

  看到韓岡,王惟新連忙下馬行禮,兩年前的韓秀才,如今身份早已不同。就算有著王韶做靠山,他也不敢有任何怠慢。

  扶著王惟新起來,韓岡盯著他的雙眼,鄭重的說道:「今夜城中安危,可就要靠惟新你來擔著了。」

  隴西小城,不似東京、秦州將事情分得那麼清楚,潛火鋪的鋪兵和巡城都是一撥人馬,王惟新就兼管著城中煙火事。

  去年隴西縣還是古渭寨時,年節的那段時間,城中有過十幾次大大小小的火災。今年雪大,屋上、地面積雪未消,火勢難起。。。可入冬以來,還是燒過了兩三次,韓岡不想在除夕時聽到火警的消息。是以他早定下了巡邏的班次,以防除夕夜中走水。

  聽著韓岡說著鄭重,王惟新忙不迭連連點頭:「機宜放心,惟新敢不用命?」

  韓岡把手放開,「你用心就好。」

  王惟新在熙河眾將佐中,能力、武藝都算不上出色,但勝在勤謹,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帶著巡城甲騎的緣故。可也就是因為能者多勞,勤者也一樣多勞,攤到身上的職司讓他連過年都過不好,

  但勤快又肯做事的人,總是能比別人升得快。據韓岡所知,轉過年來,王韶就要把王惟新換個更容易立功的地方了。。。

  別過王惟新,韓岡又去了衙門中,即便是除夕,他還有一攤子事要處置,還有明天的正旦大禮,也要再看一看準備的情況。

  等他將手上的事批閱完畢,又到大堂檢查了各項禮器,離衙返家時,天色早已黑了下來。前面家裡等著著急,派來詢問何時回家的僕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兩個僕人站在韓府門前,掂著腳向州衙過來的方向張望著。一看到韓岡帶著他的一眾親兵元隨回來,十幾騎組成的一隊人馬蹄聲清脆,便飛奔進院,去通知韓家的老官人和老太君。

  韓千六和韓阿李都換了身新衣,就在堂屋中正坐著。一個穿著官服;一個靠著丈夫、兒子得了封誥、一身官人家主婦的品妝,看著就官宦人家的氣派。。。

  終於見著兒子回家,韓阿李火燒火燎的站了起來,急聲道:「怎麼忙到現在?就等三哥你回來了。這身皮穿著就不舒服,快點去祭了祖宗,讓娘把衣服給換了。」

  「娘這話說的,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韓岡笑著跨門進屋,順手解開斗篷的繩扣,韓雲娘忙上來把他脫下的斗篷給收拾起來。

  「還有多少人不喜歡做官,不是說有個跟素心一個姓的學究嗎,官家親自找去,都不待搭理的。也難怪,這份罪受的……」

  韓岡哭笑不得,嚴子陵的名頭倒也真是響亮。只是韓阿李雖然著急,但韓岡要打的招呼,卻還是要盡到禮節。。。

  在正廳中,除了他的父母之外,親戚中就只有馮從義在這裡——李信和韓岡的舅舅現下都在秦州。

  「今年還是一個人,等明年可就要兩人一起來了。」韓岡跟起身來見禮的表弟開著玩笑,「到了後年可就要三個人了。」

  「從義要多謝表哥主持。不然也娶不到太后家的女兒。」

  馮從義今年年中訂的親,聘妻是高家旁系的庶出女兒。論起身份比馮從義要高上不少,但以馮從義如今的身家,找個縣主結親都是沒問題的。就是如果與宗室聯姻,必定會連累到韓岡。所以無論韓岡還是馮從義,都不會往這個方向去尋找。。。

  「倒不關愚兄的事,是高公綽主動提起的。」韓岡轉頭對父母道,「表弟經商的手段,高副總管是贊不決口,說他是白圭、漪頓之才,能。」

  「義哥兒做買賣的本事,不比三哥做官的能耐差。順豐行的名字,現在哪家蕃人不知道?」韓千六沒口子的讚著馮從義,「他今天帶來的煙花,可都是京城裡專做藥發傀儡的李家出產,官家都讚過的。」

  馮從義立刻謙虛道:「藥發傀儡實在買不到,只能用煙花頂數了。」

  他所主持的順豐行,在韓岡的支持下,今年一年就帶來了上萬貫的淨利潤。所以今天來的時候,不僅僅帶了各色禮物,還順便帶了一箱子從東京城中買來的上品煙花。。。

  韓千六看著用金銀彩紙包裝起來的煙花,臉上直帶著笑。若在往年,花上三五個大錢買兩三個單響、雙響的爆竹,聽個響,也算是過年了,何曾敢奢望過用上開封李家的特製煙火——聽都沒聽說過。可現如今,他韓家也成了富貴長享的官宦人家了。

  韓阿李也一樣心情愉快。周南、素心就坐在她後面,身上的衣物都是寬鬆的款式,如今兩位孕婦被無微不至的保養的,到明年就能給韓家添個後代了。

  韓千六放下了煙花,對韓岡道:「三哥,也別耽擱了,先去祠堂吧。」

  韓岡先祖的靈位就放在後院西角的小祠堂中。。。韓家在關西的這一支,現在能上族譜的也就三人。而祠堂中的靈位,就只有少少的幾個。韓家夫婦帶著韓岡在祠堂中上香行禮,而其他人都站在外面候著。

  對於自己的祖父,韓岡一點印象都沒有,但能在這個時代遠行千里,來關西開枝散葉,不管是什麼原因,都是讓人佩服的。而且若不是他的祖父離開了家鄉密州膠西,如何能有他的出場機會。韓岡此時突然驚覺,自己在選人的階段,幾任本官都是在密州附近。難道是官誥院或是流內銓特意的不成?

  把這樁巧合放在一邊,韓岡叩拜起身。隨著父母出了祠堂來。

  正事結束,韓岡一家在正廳中坐下,一攤宴席都已經擺好了,接下來就是等著年節鐘聲。。。

  壓歲錢如今也有,只是韓家還沒有孫子輩,也就當女兒養大的雲娘拿到了一份。韓岡私下裡也讓嚴素心和周南給了招兒、墨文一份,三個小女孩子拿著壓歲錢,都是小心的收了起來。

  給家中僕婢的紅包也發了下去,韓家如今收入豐厚,給僕婢的賞賜在隴西城中,算是很豐厚了。韓家的幾十名下人,一個個上來叩謝,拿到沉甸甸的紅包,各自喜笑顏開。

  家中的宴席熱熱鬧鬧的進行著,韓父韓母聽著周南、素心唱著小曲助興,雲娘帶著墨文在後面服侍。韓岡則端著酒杯,拉著身邊的馮從義又聊起了棉花的事。

  「明年的棉花將會擴種。當初秦州有好些家商行都在等著成功的消息,你要好生的去聯絡他們。那些商行有的能從把黎人親手織造的吉貝布運來秦鳳,讓他們的腳摻進來,至少可以把黎人所用的紡機給弄到手。」韓岡說得不厭其煩。

  棉花要織成布料,織機可以借鑒絲綢織機的形制,但前一步的紡紗工序,卻是還沒有一個妥當的著落。韓岡聽說過飛梭、珍妮紡紗機,也在某個紀念館見識過『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時代的土製紡車,可要讓他無中生有,還是很有點難度。

  「就怕他們太貪了。」馮從義猶疑著。

  「讓利是必然的。餅做大了,大家才好分;根系紮得越深,就越難讓人撼動。」見著馮從義欲言又止,韓岡心知這兩年順豐行跟王韶、高遵裕兩家的商行,一起壟斷了隴西榷場,讓他這個表弟變得有點貪心了。「你放心,只要我還在官場中,就沒人敢吞掉順豐行的這一份。」

  韓岡都如此說了,馮從義哪還能再說什麼,點著頭記下了。

  酒宴上的時間漸漸的過去,韓岡特意安排人手的新年鐘聲,噹噹噹的開始敲響。悅耳悠揚的鐘聲響遍了城內城外,在夜風中傳得很遠。

  門外劈裡啪啦的鞭炮聲一下猛烈起來。

  韓岡和家人一起走到院中,來自京城李家的煙花在空中爆開,五彩的圖案照亮了夜空。

  硫磺味撲鼻而來,並不算嗆人。煙霧瀰漫中,第一百零八下鐘聲敲過,熙寧五年終於到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35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6章 萬眾襲遠似火焚(一)

  和煦的春風,吹綠了江南,吹綠了京東,吹綠了河北,也吹綠了西北邊陲的大地。

  陽光還是像冬天一樣黯淡,經過了連續半個月的晴天,積雪也才剛剛化到一半。融融嫩綠從半遮半掩的雪層下冒出頭來,雪水淙淙,渭水兩側的河灘田地上彷彿變成了癩痢頭,白一塊,綠一塊。斑駁的田地看起來很是難以入眼,可如果深悉農事的人來看,那他的視線就能穿越時間,看到了未來的豐收。

  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行進在渭水邊田畝中的大道上,人馬足足有萬人之多。足足有三丈寬的官道,在數萬隻腳和蹄踏上後,立刻顯得擁擠不堪。幸好事先有分了前中後三軍,前後陣的距離超過了兩里。長長的長蛇陣,雖說等於是對敵軍的邀請,但在行軍時便能稍微放鬆起來,讓將校官兵們走起路,也能變得輕快許多。

  前軍轉過了前面的彎道,隊伍被山巒所阻擋,已經看不見了。身處中軍之內,景思立望著同樣隱入天際的廣袤田野,沉吟著。

  一場戰略性的決戰,是任何一名有著進取之心的將領都夢寐以求的戰爭。比起在邊地緊鎖防線,候著不知何時會攻過來的黨項人。還不如主動出擊,先在黨項人的肋部插上一刀。

  景家在關西多年,與西夏的仇怨早結得深了,景思立也想早一點看到黨項人的末日。

  他的父親景泰是舊年的關西名將,而且是考中了進士後,投筆從戎的名將。因為景泰久曆邊陲,在關西軍中人脈極深,而且他還是卒於秦州任上,在擔任秦州知州、秦鳳兵馬都總管時病死。這讓朝廷都要,給了景思立幾兄弟均增以蔭封。而景思立的兄長景思忠,則是殉國於西南夷的戰鬥中。因而景思立再一次得到蔭補。

  一門忠烈,讓景思立年紀輕輕就擔任起邊地的知寨。靠著父兄的蔭蔽起身,與郭逵有幾分相像。而後景思立更是得了韓絳的賞識,又擢了權攝保安軍事。他在大順城立下了不小的功勞,眼下就坐上了知德順軍、兼秦鳳都監的位置——德順軍屬於秦鳳路,在秦州的東北面。今次來自秦鳳路的援軍,便是以他為首。

  景思立能夠成為知軍,也算是軍政皆通。看到鞏州的一片片麥田長勢喜人,心中是暗暗稱讚。只看田地中麥苗的長勢,就知道熙河經略司在鞏州沒有少下功夫。

  而且鞏州還有棉田。景思立久在緣邊守衛,與吐蕃、黨項回易的生意,都少不了他家的商隊一份,對於商界中的消息,景思立也不會如同隔山一般毫無所聞。秦州的諸多商行和他們背後的家族,如今據說都有心去鞏州開荒種棉。棉布的利潤人人心動,比起天下都有出產的絲絹來,木棉布、吉貝布,這等名字不同但本質同一的稀缺織物,至少能保證家族十幾二十年的穩定收入。

  景思立深悉王韶秉持朝廷的心思,要把河湟之地穩穩的拿到手中,而不是變成又一個由蠻夷統治,只是名義上從屬大宋的羈縻州。王韶在鞏州的一番辛苦,甚至連叛軍都接收了下來,都是為了能將河湟之地重新抓在朝廷手中。

  景思立來之前就已經隱隱聽說了傳言。王韶前日去秦州,跟蔡延慶商討今次決戰的細節的時候,曾說再過三年,鞏州不但糧食和衣料能滿足自身守軍的大半需求,而且一旦岷州的鐵礦和錢監開闢,連軍餉也能解決一半以上的問題。

  本來秦鳳軍中的議論,都是以為王韶這是誇大之詞,至少故意耍了一個心眼——三年後,河湟多半就能平定下來,那是熙河各軍州並不需要駐屯太多官軍——可現在看這眼前的這片田地,景思立已經信了八分。

  「鞏州今年的收穫當是比去年要好……王存,你說呢?」景思立回頭問著身側的一名將佐。

  王存是景思立的部將,聽到詢問,便道:「那是肯定得。聽說鞏州的官田,都是韓玉昆之父主持開墾種植。因為他田種的好,天子都特別贈了官職。這務農都務出官來了。」

  「做工的難道就沒有官身嗎?獻了神臂弓的李定,他現在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了。更別提那些入粟買爵的商人了。士農工商,真想做官,都是做得的。」

  景思立和王存正在說話,前軍派人趕來回報,「啟稟都監,前面熙河路的韓機宜來迎接了。」

  「韓岡來了?」景思立心頭一驚,離隴西城還有十幾里呢。他不敢多耽擱,吩咐了王存鎮守中軍,連忙打馬上前。

  景思立第一次在近處見到韓岡。對於這位在馬背上腰挺背直的年輕人,景思立絕不會因為年齡而輕忽視之。

  一從看到了療養院的效果之後,景思立就覺得他的確是個人才。何況如韓岡這個名字早已是如雷貫耳,在關西大得驚人。不但在關西諸路的軍中人望甚高,據說天子和宰相都是對他每多圜護,看得很重。

  見到韓岡離城十幾里來相迎,景思立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但他也不敢妄自尊大,韓岡現在的身份並非他能夠傲視。

  看見韓岡一行,景思立遠遠的就提聲打著招呼:「可是韓機宜?」

  「在下韓岡,見過景都監!」韓岡也是隔著老遠就回著話。到了近前,他更是對景思立下馬行禮。

  「不敢,思立久聞韓機宜之名,今日一見,方知盛名之下故無虛士。」景思立不愧是進士家的子嗣,說起套話來,也是文縐縐的。

  看著文氣甚重的景思立,韓岡就想起了王厚。他們兩人都是深悉兵法的進士的兒子,都是已經或準備在軍事上有所收穫的武臣。也許景思立的現在,就是王厚的未來。

  只是王韶至今也沒有轉為武將,依然還是文職的身份,甚至還有一個侍制頭銜,在這一點,他就不如景泰做得乾脆。

  韓岡與景思立寒暄了一陣,便上馬與他並轡而行。

  景思立是第一支抵達熙河的外路援軍。今次從關西各地,來到熙河路的實際戰力,總計將達到了破紀錄的三萬人。

  當初攻打羅兀時,種諤帶去的兵馬也才兩萬。從這兵力的數量上看,。可要安排下三萬人的飲食,同時還要照料胃口比起三萬大軍還要多上許多的萬匹戰馬,韓岡這些天在累得一身疲憊後,有時都會覺得王韶好不容易才為他爭來的隨軍轉運使。還不如在鞏州做個安安心心的通判。

  景思立自從軍後,積極的領軍上陣,多有功勳,又能主持著緣邊重要軍州的軍政大事。他能壓倒毛遂自薦的劉昌祚,得以統領秦鳳援軍,並不是僅僅靠著張守約對他的賞識,以及傳言中沈起對劉昌祚的不滿——那位名震漢蕃的神箭實在是跟文臣合不來,韓岡對此都有所耳聞——而是他真的有這份本事。

  景思立和韓岡說著閒話,話題不知不覺的就轉到了眼前這望不到盡頭的田野之上,「看到了這一片田壟,才知道鞏州不是得來無由。」

  「還是人手少,要是能再添些人丁就好了。只是現在的情況,又有幾人願意來熙州、鞏州屯田?」韓岡歎著氣。「左近都是吐蕃人,就是為著後代考慮,只要有錢還是在秦州買房置地。到熙河路來,就是純粹的枕戈待旦。在種田的同時,還要隨時準備戰鬥,沒有哪個普通百姓能有如此膽識。現如今鞏州的安穩還是靠著廣銳軍那群叛逆。」

  「廣銳軍也算是難得的精銳了。不然區區三千人,也鬧不出這麼大的聲勢。」景思立與吳逵也見過面,對其人的武藝、將略也十分欣賞,誰知竟然會變成現在的局面。

  韓岡沒有景思立的感慨,似是無意的說道:「聽說今年天下廂軍就要全數撤並,所有的舊時軍額都將改換。」

  景思立看了韓岡一眼,熙河路的機宜文字這話說得好像太直白了一點:「廂軍也有要上陣的,而且裡裡外外的事務也少不了他們。」

  韓岡呵呵笑道:「校閱廂軍的主意不敢打的,那些不校閱廂軍除了在官營的酒樓裡跑堂、還有在官宦家中跑腿之外,其實也能派上些別的用場。」

  「比如屯田?」景思立試探的問著

  「正如屯田。」韓岡舉起馬鞭,遙遙指著一周山巒河川,「鞏州如今已經名副其實的被鞏固,經略司的一句話,無論漢人蕃人都得站起來聽著。不過鳥鼠山的對面,可就不是跟鞏州一樣的情況。大部還是在木征手中的洮西姑且不說。熙州北面的蕃部幾乎被掃平了,不論是餓死,還是戰死,其實那裡已經都沒有多少能再站起來的蕃人。而熙州南部靠著岷州,去年經略司就已經把岷州定下,現在有傅勍和王惟新坐鎮岷州、熙南,那裡的蕃部還都算老實。」

  景思立聽了心頭一陣疑惑,情況聽起來不是很不錯嘛。

  就聽韓岡繼續道:「只是蕃人不可信,沒有漢人為根本,別看現在恭順,一旦朝廷鬆上一口氣,他們轉眼就能反臉過來。」

  「所以要屯田。」

  景思立明白了韓岡為什麼把興趣突然轉到了廂軍身上,但對還是第一次正式交談的自己說起此事,未免太冒失了一點……他心中猛然一驚,瞪大眼睛看著韓岡掛在臉上的那個很自然、卻又彷彿透徹一切的微笑。

  『難道自己有心留在熙河的心思被看破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36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6章萬眾襲遠似火焚(二)

  景思立心中有了那麼一瞬間的動搖。現在還沒見到正主,讓人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就算以他的老辣,也是一陣驚慌失措。

  景思立想要留在熙河路博取軍功,以他現在的身份,少不得也要一個都監、甚至鈐轄才能安排得下。而鈐轄、都監,都有資格獨立領軍,景思立一旦到了熙河,等於是搶了眼下熙河諸將的領軍機會。不論河州決戰後,王韶還能不能留在熙河,但他所一手組建起來的勢力,卻肯定是一個不願讓外人插足的團體。

  韓岡彷彿沒有看到景思立臉上一閃而逝的驚容,繼續說道,「聽說朝廷汰撤廂軍的目標是二十萬。。。不過真正要動起手來,也不會當真如此狠手,多半還是能留下二十四五萬的樣子。」

  景思立收攝心神,他不敢肯定韓岡現在說的話,是不是王韶本人授意,也不清楚這是不是一個考驗,但他知道,他的回答肯定會影響到王韶對自己的看法,「思立聽說,在陝西最後只會剩四萬到五萬廂軍,多數還要集中在永興軍經略司轄下。日後的邊寨防務,大的城寨有禁軍,小的寨堡,就是靠鄉兵弓箭手。」

  在熙寧之前,戍守邊寨的多有廂軍,但到了熙寧五年的現在,大多數邊地寨堡,都變成了鄉兵弓箭手來駐防,實行的是半兵半農的制度。免去了鄉兵們全額稅賦或半額的稅賦,但不用發給薪俸,撫恤也不用多給,對於朝廷來說,絕對是一樁美事。。。

  而且他們所擁有的保護鄉土的意識,讓鄉兵們的戰鬥力遠勝於廂軍,甚至接近於裝備齊全的禁軍。故而幾年的功夫,戍守邊地的廂軍幾乎都是被鄉兵弓箭手所替代,尤其是保甲法在陝西各路推行之後,結成保甲的鄉兵們的作用更是讓人無法忽視了。

  韓岡歎道:「就不知今次陝西汰撤下來的數萬廂軍,朝廷會怎麼處理了。若是不能小心安置,也許會出些亂子。」

  「以思立之見,最好能上書天子,從其中拈選精銳,派到邊地去實邊屯田。。。」他看了看韓岡,「熙河路其實就不錯。」

  大約一個時辰後,秦鳳軍終於抵達了隴西城。城外的幾處營地,早已經安排妥當。

  駐馬營門邊。親眼看著手下的隊伍,在十幾名經略司屬吏的指揮下,順順當當被安頓下來,並沒有發生過往大軍移防時必然會出現的混亂。景思立對熙河經略司的理事手段,暗暗的有了幾絲敬畏。

  「真是讓人吃驚。」景思立讚歎著熙河經略司,雖是藉機示好,但語氣也是由衷的,「整整一萬人馬,換作是移防他路,沒有兩三個時辰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安頓下來。」

  「多謝都監的誇讚,」韓岡一笑拱手,「韓岡愧不敢當。。。」

  「是機宜你的安排?」景思立心中說著果然如此,韓岡處事手段聞名關中,秦鳳軍的安置工作說是他的事先籌畫,能如此穩妥就是理所當然,並不值得驚訝了。

  「王經略有命,韓岡哪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韓岡不多說廢話,單是安排秦鳳軍入營,就又是耽擱了一個時辰。他拱手延請景思立入城,「經略已經在衙中等候,還請都監速速入城。」

  聽聞韓岡如此說,景思立更不多耽擱,帶著一隊親兵,急忙打馬進城。

  一行人飛馳而行,轉眼就到了隴西城的東門前。。。在城門處,好幾列滿載著一袋袋貨物的車隊一溜擺開,城中的車鬥堵住了並不算寬闊的大門。

  他們本是一輛一輛的要接受檢查入城,現在韓岡和景思立到了,守城的士兵忙著讓他們把車子趕到一邊去。從袋口漏下來的麥粒,可以看得出裡面裝的都是糧食。

  見著這些運糧車隊的領隊之人,都不是軍漢或是吏員的模樣。景思立轉頭問著韓岡,「這是去折博務入中的嗎?」

  「折博務還是剛剛成立,這些入中的商隊算是第一批了。」韓岡回答著,不出意外的在景思立臉上發現了一絲憂慮。。。他笑道:「都監大可放心,今次一戰,真正軍中需用的大頭,已經都在倉囤中了。他們這些商人只不過是拾遺補缺而已——春時不便徵發民力,只能用他們代替。不過若是效果好的話,日後補充熙河路糧草的任務,說不定就要靠這些商人了。」

  景思立點了點頭,但並沒有說出自己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就在二月初的時候,朝廷同意在鞏州設置折博務,以商人入中的變通手法,向熙河路加速輸送糧草。

  所謂入中,就是招募商人把糧草運到邊寨指定地點,兌換鈔引,而後商人再憑鈔引,去京中或是其他地方去領取報酬。最早的時候,付給商人們的報酬是現錢和金銀,後來轉為實物,如香藥、茶葉,而現在更為普遍的便是鹽。。。

  原本以秦鳳轉運司的運力,支撐起萬人左右的大軍,保證正常的補給沒有任何問題。但換成是三萬兵馬,對於陝西民力幾乎就是涸澤而漁了。能有別的手段做個補充,不論是蔡延慶,還是趙頊、王安石,都不會介意使用。若是早有明證且卓有成效的手段,更是不會有一點反對之聲了。

  但陝西緣邊各路入中,商人們兌換鈔引時,發給的都是解州的池鹽。作為北方最為上乘的食鹽,解州池鹽的價格要遠在井鹽、海鹽之上,所以商人們趨之若鶩。

  入中的政策,在緣邊各路其實一直都在施行著,尤其以靠近解州的鄜延和環慶兩路為多。。。這兩路的入中,佔去了大半的解鹽份額,也因此,能分配給熙河路的食鹽數量,就顯得微不足道——這就是為何之前韓岡和王韶都沒有把注意打上入中納粟上——可是如今運力不足的情況實在難解,設立折博務純屬無奈。為了解決給付解鹽不足的問題,韓岡給王韶出的主意,是用河湟荒地,以及官田出產的棉花來抵數。

  當時王韶猶有疑慮,擔心這空口說白話的荒地地契和根本還沒下種的棉花,根本吸引不了商人們的眼睛,因而為防萬一,還把鹽鈔都放了進來,希望能用鞏州的井鹽,來代替解州的池鹽——王韶本還想過用茶做報酬,但如今茶園都給官府給包了,尤其是靠近陝西的蜀中,那裡的茶園有大半出產被運到熙河路這裡向吐蕃人交換戰馬,吐蕃人不再缺茶,換成茶葉,就沒有多少利潤可言。。。所以這一個方案被放棄了。

  但商人們最後的選擇,卻證明了韓岡的正確。不僅僅是因為鞏州的井鹽過於鹹苦,難以入口。更為關鍵的,還是利潤的關係。對於願意入中輸送糧草的商人們來說,棉花如果紡成棉布,帶給他們的利潤絕不止百分之三百,比起三成五成的鹽利,用著最簡單的算術算一下,那要強出十倍八倍——只是要稍等一段時間而已。

  「舊時商旅入中,拿到鈔引後,換來的官鹽其實並不夠補償運送糧秣的費用。。。官鹽只是個幌子,有了這個幌子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對外出售鹽末,從黨項人的青白鹽池那裡回易來的私鹽,也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摻進去賣掉了。」韓岡當時是這麼向王韶解釋的。有個擅長經商的表弟,讓韓岡對於商人們的奸猾手段,多有瞭解,「擁有一斤官鹽的量,奸商們往往都能賣出十斤去。可這般賣鹽終究是犯忌的一件事,利潤也只有三五成,哪比得上棉布的三倍五倍呢?」

  王韶和高遵裕雖然沒聽說過那段著名的、對商人追求利潤的行為的評價,但也算得清三倍和三成的區別。畢竟這些奸商的手段,也是他們或多或少都瞭解的。

  而對於邊地的商人們,以及他們背後的豪門來說,三倍和三成他們也一樣算得很清楚。雖說荒地尚未開墾,棉花只剛剛栽種,但以這些豪門所擁有的影響力,難道還怕朝廷轉過臉來會賴帳不成?而且,天子和朝堂也盼著他們能出手,讓熙河諸軍州的出產更為豐厚,根本不可能會翻臉不認人。

  ——只是這一切的前提,是熙河經略司,用過去兩年裡的一個接著一個的勝利,向所有人證明瞭他們的能夠保護大宋臣民在河湟地區的利益,否則,又有誰會到熙河路來冒險?

  順利的進了城,韓岡將景思立送到衙門中,王韶和高遵裕都在正廳中降階迎候。王韶、高遵裕與景思立說話,韓岡還有事要處理,抽個空就起身告退。只是他一出廳門,就被王厚給拉住。

  王厚性急的問著:「廂軍的事,景二是怎麼說的?」

  韓岡回頭看了看正廳,把王厚拉得更遠了一點,「看起來他並不反對熙河要這批退下來的廂軍。」

  「這就太好了」王厚很興奮的一錘掌心,「只要他這個知德順軍能幫我們說話,秦鳳路爭不過我們。若能多了三五千戶,秦鳳轉運司的錢糧,幾年內必然還要向熙河傾斜。」

  「這事就再說吧,先準備著就是了。」

  關於廂軍的事,韓岡和王韶只是為了未來籌畫,至少並不是亟待處理的事務,真正要對付的還是遠在河州的木征。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37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6章萬眾襲遠似火焚(三)

  河州城中,也已經有春風吹過。

  從門外吹進來的風帶著雪化時的濕寒,但比不上站在木征面前的這位年輕的吐蕃貴族,帶給周圍人的寒冷。

  青誼結鬼章。

  鷹鉤鼻子,略細的眼睛,敗壞了他端正的相貌。一眼看過去,就是一個危險的人物。

  青誼結鬼章是鬼章部的新任族長,只有三十歲不到。看到他,木征就想起了同樣年輕的禹臧花麻。不過禹臧花麻給人的感覺更為狡詐一些,他藉著木征給他的許可,把武勝軍【熙州】北部搶掠一空,直接回到蘭州去。雖然有著共同出兵的承諾,木征並不知道他能履行多少。

  鬼章部位於木征的河州和青唐王城之間,黃河的南岸。算是個大部族,只尊奉青唐王城的命令,而無視更近一點的木征。今次青誼結鬼章帶來的援軍,也並不完全是他本族的士兵,有一半——而且是裝備更為完善的一半——是由董氈交給他的。

  木征沒想到董氈派來的援軍主帥,會是鬼章部的族長。年輕不是問題,氣焰太盛才是讓木征頭疼不已的一樁事。

  「河州山高林密,宋人肯定走不慣。等他們從臨洮一路走到河州城,早就沒有力氣了。」無論是木征還是青誼結鬼章,都是堅持叫著武勝軍和臨洮,而不是宋人改名後的熙州、狄道,這是他們的一點自尊心,雖然於事無補,「我們堅壁清野在河州城下等著宋人過來,趁他們疲憊不堪的時候,就全軍出動,殺光這群宋人,還可以一舉收復武勝軍!」

  『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木征想著,只看臣服宋人的青唐部在武勝軍燒殺搶掠的手段,堅壁清野的策略根本就不可能管用。

  可他並無意提醒青誼結鬼章,年輕人就該摔打摔打。如果青誼結鬼章的失敗,能換來董氈對宋軍的重視,木征很樂意把青誼結鬼章的隊伍,送到王韶手上。

  無視掉青誼結鬼章狂妄自大的意見,木征對即將面臨的決戰,有著自己的一番考量。

  正面難以相抗的情況下,除了抄截糧道,別無他法。如果能讓青誼結鬼章在前面吸引宋人的注意力,他就可以率領主力繞道宋軍背後。

  引得宋軍深入河州,然後出兵斷絕他們後路,這是最為簡單易行的策略——最重要的是有效。

  不需要地圖、沙盤,河州、洮西的山山水水都準確的映在木征的頭腦中。他熟悉河州的一山一水,熟悉河州的一草一木,山中的部族都遵從他的分派,佔著地利與人和,他絕不會像偷襲渭源堡的兩個兄弟那般失敗。

  從宋人佔據的武勝軍【熙州】通往河州的道路上,適合成為宋軍葬身之地的地方,木征想來想去,就只有兩處,

  「是香子城,還是珂諾堡?」

  ……………………

  簡單的接風宴後,景思立被王韶的兒子領進了白虎節堂之中。

  熙河路的帥府中樞,不如秦鳳路的高大,但也是一般的肅殺。與秦鳳經略司的白虎節堂另一個相同之處,就是在正堂中,同樣擺著一幅巨大的沙盤。

  沙盤周圍,是同樣參加了接風宴的王韶、高遵裕、韓岡等經略司中的高官。只是多了一個景思立沒有見過的和尚,高而瘦,有著風吹日曬而出的粗糙黝黑的肌膚,像是一個托缽的苦行僧。但他竟然是身穿紫衣,這一點就不是任何一個苦行僧所能擁有。

  「這位是智緣上師。」韓岡為景思立介紹道。

  「阿彌陀佛,貧僧見過景都監。」比兩年前,黑瘦了許多的智緣口宣佛號,向景思立合十行禮

  「原來真的是上師。弟子失禮了。」景思立連忙還禮。

  老和尚穿著的御賜紫衣,秦鳳一帶的獨一份。景思立曾聽說過智緣的傳聞,韓岡還沒介紹,其實就已經隱隱約約的猜測了出來。

  號稱診脈便能斷人休咎,在東京城中都是讓王公大臣趨之若鶩的高僧。到了關西這偏僻之地,得到的尊敬自然更多。對於佛教,景思立說不上信與不信,該燒香時燒香,該拜佛時拜佛,卻不會把阿彌陀佛掛在嘴邊。但智緣這兩年的一番作為,證明了他的能力,也證明了他的名聲不是平白得來,讓景思立對他保持著一定的敬意。

  只聽韓岡繼續說著:「這副以河州、熙州為主的沙盤,也多虧了智緣上師這兩年來的一番辛勞,探查各處蕃部虛實。」

  智緣又唸了一聲佛號,「宣講佛法,普渡眾生,並不算勞苦。」

  智緣自從前年來到王韶帳下,便被他派出去宣揚佛法。擁有佛陀護持,智緣走遍河湟都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就算落到木征、董氈的手中,他們能做的也不過是軟禁而已。吐蕃人對浮屠的信仰可以說是沉迷,智緣靠著他的口才和醫術,以及宋僧遠超蕃僧的佛學水準,在河湟蕃部,結下的善果甚多。他的名聲也已經是不遜於王韶、韓岡的響亮。

  當然智緣還是有敵人,那些蕃僧肯定是恨不得殺掉讓他們出乖露醜的對手。王韶之所以會向天子要求一名高僧大德,就是因為要與蕃僧打擂臺的緣故。

  智緣是見過天子的人,英宗皇帝重病時,作為京城中有數的名醫曾被召入宮中,還因此被司馬光指名道姓的在奏章中抨擊過。正經儒臣對僧人的厭惡世人皆知,司馬光的奏章等於是助長了智緣的名氣。僧人就跟名妓一樣,名氣越大,人望越高,司馬光幫了他的大忙。

  但智緣他來到關西後,歷經千辛萬苦,走遍千山萬水,不僅僅是為了一點名氣,而是希望能更進一步的留名青史。他兼通儒釋,在儒學上,水準並不比一般的貢生秀才要差。普渡眾生的要旨,智緣看得很淡,他的性格更近於儒者,對流芳百世的渴求,遠超普通的僧人。

  與智緣見禮過後,景思立便專注於沙盤之上。通過智緣攜回的地圖,以及這幾年所搜集的地理情報,所製作而成的這具沙盤,雖說不上多完備,也比不上鞏州、熙州的沙盤精確,可用來確定進軍路線,也勉強夠了。

  「從狄道往河州去。近三百里路,途徑關隘、寨堡多處。上上之策是一鼓作氣的將之拔取。一旦中間有所阻礙,耽擱上一天,就是上千石的糧秣消耗。而攻城拔寨並不難,難得是如何剷除木征的勢力。木征是贊普血裔,在河州根深蒂固。不論是將之收服,還是將之擊滅,都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韓岡的話,引來了景思立提議:「最好能設法引得他出來決戰。」

  「就算決戰都難以將他留下來。」

  除了智緣之外,在列的都是上多了戰場,皆知任何一場會戰中,就算能取得再大的勝利,要想除掉敵方的主帥,都是千難萬難。除非木征不跑,頭腦發昏的準備硬拚到底,又或是官軍打得他無處立足,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逼不得已而投降。否則,都很難把他徹底解決。

  「……瞎吳叱、結吳延征也算是個例子吧?」景思立又道。

  「那是運氣,不足為例。」這話別人說不得,只有韓岡自己說才沒問題。

  「那就得看木征會不會自己主動來攻。」景思立已經看出了這番對話,是王韶來測試自己的水準,也便抖擻精神,說著自己的看法,「攻打我軍的後路。」

  高遵裕不屑的冷哼道:「堅壁清野,誘敵深入,然後斷敵歸路。木征能用的手段也只剩這一條了。」

  這是熙河經略司上下共同的認識,但這個認識是取決於正面戰場上的官軍,能否讓木征不敢面對面的全力交戰。如果決戰的兵力不足,木征可以從容的吃掉出戰的官軍,然後再向後陣撲來。

  今次出戰總共有三萬兵馬,還有一干自帶乾糧的蕃軍,加上成千上萬的民伕。人數雖眾,排得上用場的卻很少。可後方的守備卻是少不了,不論是熙州還是鞏州,可能受到蘭州的攻擊——而且不一定會是禹臧家,黨項人這時候很有可能會出手——太過綿長的戰線,需要足夠的兵力來保護。

  兵站制度在去年的臨洮會戰中,有著顯著的功效,當然會沿用下去。只是其中要佔用的兵力,卻絕不會少。而北面的禹臧花麻還要加緊防備,以防不測。

  真正能上陣作戰的主力,最多也只有兩萬人馬。

  可無論是給兩萬還是三萬人馬準備糧秣,帶給後勤體系的壓力一樣很大。必然需要可靠的官員來主持隨軍轉運之事。韓岡可以確定自己的必然是隨軍轉運使之一,另外一個又會是誰?

  韓岡希望是蔡曚,那個蠢貨之所以還能坐在轉運判官的位置上,就是因為王韶和韓岡都不想換個更聰明的過來,而在臨洮會戰結束後,沒有向朝廷彙報蔡曚在拖後腿。

  還有,又有誰能阻止想要前來分功的官員們?別說官員,王韶和高遵裕的府中,現在都擠滿了不知從哪裡來的親朋好友,都是想在軍中掛個名號,在軍功簿上分上一杯羹,讓他們不勝其擾。

  不過現在也沒必要考慮這麼多了。

  「兵械皆備,糧草已足,差不多已經可以出兵了。」韓岡看了看景思立,「景都監已經到了,就不用擔心鞏州、熙州的安全。」

  景思立驚道:「涇原路的軍隊還沒到啊?!」

  「兵貴出奇。早就準備好了,何須等待全師齊集?」王韶的意見就是經略司的命令,「……宥之,你軍遠來,兵困馬疲。先在隴西歇息兩日後,再全軍前往狄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6:38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6章萬眾襲遠似火焚(四)

  劉源現在還會偶爾想起渭源追敵的那一夜,不僅僅是在清醒的時候。

  就算時間過去了差不多有半年,他在睡夢中仍不時的會夢到率領麾下精騎衝入敵軍陣營中的場面。

  如同餓狼衝入羊群,追趕著不敢反抗的敵人,把長槍捅進他們的後背。

  長槍不知挑過了多少人的性命,槍尖上凝聚的血腥,濃得就像整個人浸泡在血海之中。

  劉源只覺得殺戮得從未如此恣意,成百上千的蕃人奔逃著,被他麾下的軍隊毫不容情的驅趕起來。

  結吳延征在混亂中不知是誰人所殺,但瞎吳叱的那條胳膊,劉源依稀記得他曾縱馬踏過許多落馬的蕃軍士兵。前一次見到瞎吳叱的時候,只剩一條胳膊的新晉熙州刺史,還拿眼睛瞪著自己。

  那種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一直留在劉源的記憶裡,想起就覺得痛快。

  劉源渾家起身的聲音,把劉源從夢中吵醒,變得半睡半醒的時候,不知不覺又想起被流放到河湟之地的那一天。

  作為最後一批被流放到河湟的叛軍罪囚,上千男女老少拖著腳,經過了漫長的跋涉,才終於抵達了他們的目的地。

  那一天的天氣很不好。

  雨水很大,劉源還記得自己當時上上下下都沾滿了泥漿,所有人都像是從泥地裡爬出來的。即便是天氣已經轉暖,渾身骯髒的淋著雨,也一樣容易生病。

  每一個人都惶惶不安,但當時的緣邊安撫司、如今的熙河經略司做得不錯,一口熱湯就讓所有人放下心來。

  他們被安頓在隴西城外只有一里地的一處由營地改建的村寨,周圍是保護營壘的高牆,抬頭是更為高聳的隴西城城牆。劉源知道,在那道城牆之上,有著一對對警惕的眼神。只要他們這群流囚預備在寨子中鬧出點事來,轉頭過來,城中的騎兵就能堵上村寨門口。

  不過這事也忍了,其實是兩頭害怕。隴西城裡的官人們也害怕再把他們這群罪囚給逼反了。要繳的租稅都按著正牌子的鄉兵弓箭手來。分下來的田地有三成是已經開墾好了的,地裡的麥苗都長了及膝了,

  因為是主持此事的緣故,韓岡這個小官人,劉源跟他很熟悉。而之前韓岡去咸陽城中招降的時候,劉源還與他打過照面。看起來很和氣,因為救了廣銳軍幾千人的性命,加上又是主管軍中醫療,人緣更是好的無以復加。他們這群叛軍,幾乎都要給他立長生牌位了。

  而韓岡的父親韓千六——韓謙益這個官場上用的大號,私下裡也沒人這麼叫他——劉源也見過好幾次。都是因為他們這群在軍中混到老的軍漢不會種地,收拾不好莊稼裡的事情——他們做莊家的時候經常有,種莊稼的時候,卻從來沒有過——韓千六才每隔幾日,就帶著屯田所的官吏,來指點他們如何料理田地。

  換在過去,對於面朝黃土背天的農夫,劉源他們這些軍頭正眼也不會看一眼,不屑一顧。但一次次跟在韓千六身後,劉源也不得不承認種地的學問的確不簡單,絕不是鬆土播種、澆水施肥那麼幾條。

  可能是因為韓千六性格和善的關係,在他的影響下,其他人投向劉源他們的視線,並不再是看叛賊的眼神,說話和和氣氣,也沒人把他們在農事上的笨拙當作笑話來看待。

  但親自下地耕作,還是很麻煩,總比不上一弓一刀的掙口飯吃容易。

  半睡半醒的任憑神飛天外,一聲雞鳴霍然響起,喔喔喔的帶動全村的公雞都跟著叫了起來。劉源先是捂著耳朵,翻了幾下身子,見實在擋不住雞鳴入耳,不得已皺著眉頭從床上起來。聽慣了營中的鼓號,總是在晨鐘中起身,被嘈耳尖利的雞叫喚起,總是一肚子的火氣,更是莫名其妙的渾身發毛。

  支開窗稜,看看屋外的天色,依然還是黑沉沉。從窗縫中傳進了雞叫聲,更為猛烈的蹂躪起劉源的耳朵。

  睡在身邊的渾家現在大概是在廚房裡忙著,劉源披著衣服,走出房門。家裡養的一隻報曉公雞就站在柵欄上,鬼哭狼嚎的叫著。

  「叫個鳥……今天就燉了你。」劉源撒氣似的抬腳踢出腳邊的一塊石子,擦著公雞尾巴飛了出去。

  才一歲不到的公雞撲楞楞的飛到另一根木樁上,歪著脖子盯著劉源。

  「這扁毛畜生!」

  劉源的下床氣很大,又挑起一顆石子,抬手就要丟過去。

  「這麼大人了,跟雞撒什麼氣?」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了劉源。

  劉源連忙回身行禮:「爹。」

  一個六十上下的老頭子從西廂中走出來,看著兒子,搖搖頭歎了口氣。

  原來劉源還有一個小妾,加上兩個家僕,在出事後就遣出去了,跟著自己到河湟這裡,也就父母妻兒了。

  劉源一時糊塗,拖累了家人。但家裡面對此卻都沒什麼抱怨,渾家還是溫柔賢淑,父母也是笑呵呵樂觀得很。不像有的兄弟家裡,因為被連累到流放邊陲,家中人都不待見了,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三分。甚至也有娶了個讓人不省心妻室,鬧到衙門中要判和離的。看到他們,讓劉源覺得自己真是幸運無比。

  就是兩個兒子的前程讓人煩心。劉源也沒指望讓他們現在就能從軍做官。不管再如何努力的流血流汗,不管朝廷已經下旨把他們的過往罪孽用功勞都抵消了。但身為叛賊家的兒子,就算能從軍,也不過是送死的份,至少要等到孫子輩。但眼下可以出外行走,而不用擔心被人拘束,這一點,就讓劉源很滿意了。

  「爹!」「爹!」

  正想著兒子的事,兩個小子也從東廂的房間裡鑽出來了。

  「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少年人貪睡,兩個小子起得如此早,劉源都覺得奇怪。

  劉源的大兒子擺了個架勢:「早起要習武啊!塾裡的先生說了這叫聞雞起舞。趕明兒從軍,再上陣掙個功勞回來。」

  「掙個屁!要拚命,你爹我去拼。你們先正經把地種好,再跟著先生多識兩個字。這輩子別想當官的事,到你們兒子輩還差不多。」

  劉源罵了兩句,訓得兩個小子失落得回了房去。

  他才四十不到,兩個兒子一個十二,一個十四,都還沒有成年。舊年定下的親事,給老大找的是邠州城裡的商戶,現在已經黃了。老二的則是劉源在廣銳軍中兄弟家的女兒,眼下就同在一個村寨中,婚約依然還在。看起來日後自家的大兒媳婦,也只能在本村中找了。

  心情不好,胡亂吃了點東西,劉源就往出門校場中走。看到前面一個也往校場去的高瘦背影,正是他現在的鄰居,過去的廣銳軍都頭胡千里,劉源連忙叫住他,「胡四!」

  胡千里聞聲回頭:「劉指揮……你今天起得早啊。」

  「被只瘟雞吵昏頭了,睡不著,乾脆起來。」

  說著話,兩人就到了校場上。村中最大的一片空場,叫做曬穀場其實更好,但村裡人還是都習慣性的稱為校場。同樣也是過去在軍營中的習慣,不需要點卯的時候,劉源這樣的將校起床後就往校場走,打熬筋骨的事,一天都耽擱不得。

  校場走,此時已經聚滿了老老小小的軍漢。各自拿著兵器呼呼的揮舞著,或者乾脆練著拳腳套路。見到劉源到了,各自上前打個招呼,也有人詫異他為何能早起,劉源隨口就把責任丟到了家裡的報曉雞身上。

  走到自己習慣的角落,亮起隨身攜來的一桿長槍,雙手用力一一振,就是幾十朵槍花,如梨花瑞雪,繞身紛紛而落。

  胡千里看著嘖嘖稱歎:「以劉指揮你的槍術,在這一片地,也算是得上拔尖了。要不是因為一個叛字,憑著在渭源的功勞,老大名頭早就掙下了。」

  「叛賊都當過了,還爭個屁名頭。」劉源將手上的長槍又轉了兩圈,帶起了一陣嘯聲。還是很不滿意,「究竟還是不如吳都虞的鐵槍。」

  「吳都虞到底還在不在?」胡千里看看左右,湊近了壓低聲音道:「都說那具屍首是假的。」

  丟下長槍,從一旁的架子上提起一柄重斧。甩手揮了兩下,帶出的風聲把胡千里嚇得連退了幾步。劉源狠聲道,「管他真的假的,過去受的恩情,前面都還清了。若他再敢出現在我們面前,就拿他的腦袋去抵數。」

  胡千里見劉源口氣說得狠厲,忙扯開話題:「聽說馬上就要大戰了,不知道會不會把我們再徵召起來。」

  「沒徵召,該做什麼做什麼。有了徵召,那麼上陣就是。」重斧隨著手腕轉了兩轉,掠起的浮光如電,「掙不了軍功,日他鳥的掙錢就是了,看誰敢剋扣我們的賞錢?!就像去年在渭源打得那一仗,各自賞了幾十畝地、十幾貫銀錢,其實也不差了。」

  劉源正跟胡千里說著,一名騎兵出現在校場外。

  「劉保正可在?」騎手高聲叫著劉源,「奉經略司韓機宜之命,徵召承恩村保丁隨軍應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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