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72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39
第27章 片言斷積案(中)
  
  諸霖和他家三弟就守著清水溝邊,他們的兄長諸立則是要跟著韓岡才能出來。

  因為靠著裙帶都有著一個官身,兩人佔得位置甚好,基本上就靠著何雙垣的墳墓。只要韓岡真的過來審案,可以在最近的地方看到這位韓正言的好戲。

  等待的過程中,兄弟兩人時不時的還望著南面,他們知道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有開棺就撤訴的想法,不知道韓岡會不會放棄掘墳開棺,帶著原告和被告過來審案。

  何雙垣雖然死的早,但他積攢下來的身家很不錯,要不然也不會有兩頃一十五畝的祭田。墳頭由於被大水沖毀過,後來不論何允文還是何闐就加以整修,現在周圍四十尺的墳頭,並不是一開始的模樣。但三個兒子給他立的墓碑卻是實實在在的有一人多高,乃是真正的青石所鑿,還請人寫了墓誌銘,刻在墓碑後,就是沒有孫子的姓名。

  而就在何雙垣墓的東側,一片面積廣大的土地方平如印。這片兩百餘畝的田地,在壟溝上有著一塊塊界碑,與周圍的田地區分開來。不過更為明顯的區別是土地的顏色,深黑色。前一次,十年來一直留在何允文名下,但由於何闐的干擾,這片地並沒有開墾,只有燒荒還是可以的。十年下來,厚厚的一層草木灰混了雨水化入地裡。

  日頭此時已經升得老高,以何雙垣墓為中心,逕圓半里的地面上,聚集了百姓成千上萬。所謂『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也就是指得這個場面

  縣尉冉覺乃是文職出身,看見了這麼多人,《戰國策》中的成語一下就聯想了起來。只覺得今天白馬縣的百姓可能都到齊了,比起三月三的大廟會人還要多。如果將他們捉將起來仔細分辨,縣中所有逃避丁稅的隱戶大概都能給揪出來。

  這麼多人,若是出個意外,那就不得了的通天答案。冉覺提心吊膽,而韓岡也一樣擔心。昨天就讓他帶著縣中的一半弓手出城,在何雙垣墓周圍劃定地界,將白馬縣四里八鄉的百姓們的位置事先給定下來。用白堊在地面上寫了字,畫了線,並用麻繩圈起。而今天則帶了大半弓手來此,將來到此處圍觀的百姓,按著鄉里保甲,安排到預定的地方,並維持著秩序。

  也幸好白馬縣雖不是大縣,但因為地位重要,他手下的弓手人數超過兩百,勉強夠用。而且更幸運的是,這兩年保甲法在京畿一帶的推行,讓百姓開始有了紀律性,很容易就讓他們按著鄉中保甲站定。

  「魏兄、方兄,你們看這樣還行嗎?」掏出汗巾抹了把汗,冉覺來到韓岡的兩位幕僚身前,問著他們的看法。

  站在兩人身邊的,一名三四十歲的中年人搶先一步:「冉縣尉果然難得,近萬鄉民竟然安排得如此穩妥。」

  縣官不如現管,冉覺不敢接此人的腔,低頭道:「文衙內誇讚了,在下只是聽了韓知縣的分派。」

  與魏平真、方興並肩而立的,居然是文彥博的六兒子文及甫。

  文及甫受父命去京師,不成想剛度過白馬津,就碰上了這一檔子事。他對韓岡的才能算是認同,但好感卻欠奉,王安石的女婿,當初還差點氣倒自己的老子,沒當成死敵就已經是他文文翰寬宏大量了。今日韓岡出來審案,總要看個熱鬧。文及甫故意暴露身份,站到眾官員和韓岡幕僚的行列中,一個是想搶個好位置,另一個,則是審案過程中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就可以當場指摘出來,給韓岡一個難堪!

  清道的鑼聲終於傳了過來,只見著從南面一隊人馬從人群中留下的道路,直直行了過來。在成千上萬人矚目下,韓岡一行來到何雙垣墓前。

  高高騎在馬上的年輕知縣,腰背挺直,昂首挺胸,氣宇軒昂的姿態,給所有白馬百姓留下了極為深刻的第一印象。
  
  翻身下馬,讓衙役帶著原告被告去墓前站定,而韓岡卻帶著游醇,過去先跟周圍被請出來觀審的鄉紳士子打一圈招呼。等到了文及甫面前,稍作詢問,聽聞竟然是文彥博的兒子,也不禁小吃一驚。

  文及甫拱手笑道:「及甫不請自來,正言不會覺得在下冒昧吧?」

  韓岡回了一禮:「衙內得司空言傳身教,韓岡素來敬服。能得衙內觀案,韓岡正是求之不得。」

  衙役和原告被告都在墓前站定了,而一干弓手,在人群中敲著鑼鼓喊著肅靜,也讓這上萬人安靜了下來。

  「正言,到底要怎麼審?」審判就在眼前,游醇忍不住低聲問道。

  「雖千萬人吾往矣。節夫,你認為世上有幾人能做到?」韓岡溫聲反問,終於揭開了底牌。

  游醇一揚脖子:「義之所在,當一往無前。」

  「對,因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以也有說法叫做『千夫所指,不病而死』。」說完舉步,向何雙垣墓前走過去。

  韓岡說出的話有些高深莫測,魏平真等三人看著周圍人群,隱隱約約有些感覺。

  而文及甫轉念間卻在想著:難道韓岡是要藉著這裡的上萬百姓,來強壓著何闐與何允文認同他的判決?這可當真是大膽,若是一個拾掇不下,可就是丟臉到了全縣百姓面前了。

  韓岡卻不管身後人怎麼想,也不理會並立在墳前的兩名當事人,而是逕自來到墓碑前。

  捻起一炷香,點燃後奉在手中,對著墓碑朗聲說道:「何雙垣!你雖已身故五十年,可即投本案,便仍是本縣治下子民。身後事一纏三十年,雖已居身土木之下,卻仍不得安寢。汝之冤情,本縣已知。天日昭昭,眾目睽睽,今天就在青天白日之下,萬眾觀睹之中,讓本官還你的公道!」

  一番話說完,周圍眾人都是臉色微變,而更遠一點的百姓,也都是起了一陣喧嘩。難道這位韓知縣,當真能溝通鬼神不成?

  韓岡全然不理會身後的騷動,直著腰,雙手攏著香一拱手,算是行了一禮。讓人將香火插在墳前。

  轉過身來,他一臉端正嚴肅,對著何允文和何闐道:「此案本官即要宣判,你二人也過來上炷香。等片刻之後,本縣宣判,是子孫的,日後依時節奉著香菸血食,而沒有瓜葛的,也就該一刀兩斷了。不管爾等是不是墓中之人子孫,打擾了三十年清凈,也該來行個禮。何允文,你先來!」

  周圍再一次變得寂靜了起來,成千上萬對眼睛望著墓前的一舉一動。

  在上萬人的注視下,何允文顫顫巍巍的上前,點過香,撲通一聲跪在墓碑前:「爹、娘,孩兒不孝。爺啊,孫子無能,不能守著祖宗啊!孫兒不孝……孫兒無能……」哭到動情處,竟然膝行上前,一把摟著墓碑,一下下用頭撞著,只兩下,就已是頭破血流。

  眼見著何允文如此慟哭,人人為之惻然,韓岡卻仍板著臉,命人將掙扎不已的何允文強行攙扶起來。

  「何闐輪到你了。」
  
  場中一下又靜了,一起盯著此案的原告。
  
  何闐也拿著香上前,尤留著血跡的墓碑前同樣是撲通一聲跪倒。但他的哭聲卻沒有悲情,只是在嘶聲竭力的乾嚎著,頭也撞著石碑,咚咚聲響中卻不見血。這樣哭了一陣,人群中卻是隱隱的一片低笑聲響起。

  「好了!何闐,你就不要再哭了!」

  冷聲將何闐從墳前叫了起來,韓岡環視白馬縣的一干鄉紳和士子,沉聲問著:「看到方纔的何允文、何闐兩人哭墳,這個案子,想必不需要本官來判了吧?」

  還要怎麼說?一個哭得要吐血;一個卻是乾嚎了半天,怎麼都裝不出個悲慟的樣子來是,乾巴巴的連眼淚都沒怎麼掉。這結果是明擺著的。

  眾目睽睽,天日昭昭。當著千萬人的面,韓岡似又有溝通鬼神之能,又有幾人會不心虛?就算想強妝出一幅孝子賢孫的樣兒,也是鎮靜不下來,演不下去的。

  不但鄉紳們各自點頭稱是,就連原來支持何闐的士子,也都偃旗息鼓,根本都抬不起頭來。何闐臉色灰敗,而何允文卻大喜過望,又是哭得老淚縱橫。

  不過只有文及甫眼神冷冰冰的。這畢竟並不是審案的正途,雖然是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的對比,可用哭來證明誰是誰非,卻根本不合律條。文及甫自信,只要自己表示一下,得到支持的何闐還有反口的能力。

  「韓正言,如此審案未免太兒戲了吧?!何闐不過是哭聲不哀,就這樣判他輸了官司,試問這判詞,審刑院能認帳嗎?」

  「想不到韓岡還沒說,文衙內也知道誰輸誰贏了。」韓岡冷笑一聲,回頭轉身,面對著千萬白馬百姓,「韓岡敢問白馬縣的各位父老,這個世上可有哭父哭祖,卻無淚無哀的孝子賢孫?」

  十幾名大嗓門的衙役將韓岡的話一起傳了出去,立刻就得到了回答。七嘴八舌,前前後後的響了起來,

  「有沒有!?」韓岡再一次問著。

  這次回答變得整齊了一點。

  「有沒有!?」

  同樣的問題用著更高的聲音第三次重複,返回來的聲浪也隨時高漲,震天憾地:

  等到聲浪稍歇,韓岡又高聲問道:「韓岡再問各位父老,這世上有沒有父祖墳前不傷不悲的道理?」

  「有沒有!?」

  「如有人自稱墳塚之人子孫,卻哭墳無淚,祭拜無哀,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子孫?!」

  「不是!不是!」

  「是還是不是!?」

  「不是!不是!」

  一呼萬喝,千萬人的吼聲連成一片,聲勢之大,彷彿地裂山崩,颶風海嘯。站在韓岡身後,人人為之變色。文及甫臉色慘白,渾身上下冷汗涔涔而出,甚至雙腳都在發軟。

  「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三問,可見我白馬縣乃是方正之地,百姓亦是忠孝之民。方正之縣,忠孝之鄉,哪有容小人招搖撞騙的餘地?!」

  韓岡再一次轉身,沉如山嶽的眼神壓著眾人的心頭。來自千萬人的聲浪猶然不止,合著他的話聲,向著一干官吏猛撲而來,「本官今日將何雙垣墳塋並祭田一併斷給何允文。此案判決如此,誰贊成?!誰反對?!」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40
第27章 片言斷積案(下)

  此案就此而定,就算是文及甫,在民心凝成的氣勢前也不敢再質疑韓岡的判決,畢竟不如乃父多矣。戰戰兢兢的樣子,韓岡都為文彥博感到丟人。

  當場寫下判詞,將墳塋和田地交還給何允文。又拎過癱軟成一灘爛泥的何闐來教訓一番,說了句『念在你是讀書人,此事就不追究了』直接將之遣放,寬宏大量的姿態也做了出來。

  最後在百姓們的歡呼聲中,韓岡邀著文及甫一起上馬回縣,回到縣中,縣吏們見著韓岡的態度,都多了一份敬意。

  晚間,韓岡設宴招待文及甫。但文家的六衙內食不甘味,喝了幾杯後,就推說不勝酒力,告辭離席。

  一番酒宴匆匆而散,韓岡領著幕僚回到偏廳,坐下來喝著茶再說起此案時,游醇便道:「今日一案,總覺得正言未免有些行險了。」

  「一點也不冒險。」韓岡則笑道:「其實在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何允文乃是何雙垣真孫,而何闐必為偽稱。」

  「為何?」游醇驚問。

  「何允文素號富戶,能在京畿一帶稱富,家中少說也有幾萬貫甚至十幾萬貫。他不像一貧如洗,只有一群士人支持的何闐。有錢的何允文,必定會是胥吏們撈錢的金主。這些年來,他為了三千貫的祭田,砸進去的錢怕也有三千貫。若不是何雙垣親孫,如何會捨得做這等得不償失的舉動?」

  游醇深思著其中的道理,慢慢的點著頭:「原來如此。」

  韓岡嘴角微微翹起,肚子裡卻在暗笑,這個說法當然是假的,他信口胡謅而已。

  何允文雖然家產遠遠超過三千貫,但試問有多少股民因為心疼之前的投入,捨不得割肉,然後不斷的追加投資,最後損失越來越多的情況。此事古今如一。對於富裕的何允文來說,說不定這三十年的投入已經超過了地價,虧得太多,已經越來越難以放手。要不然,他說一句只要墳頭不要田產,這個案子早就結束了。

  游醇全盤接受了韓岡的說法,只是疑問隨之而來:「那為什麼正言還要齋戒三日?直接斷案不成嗎?」

  韓岡放聲大笑,「偶爾興致來了,吃個幾天素很奇怪嗎?『每因齋戒斷葷腥,漸覺塵勞染愛輕。』白樂天的心境,我偶爾亦有之。」

  韓岡明顯的是在開玩笑,魏平真在旁嘆了口氣,對游醇道:「這番道理說出來有理,但做不得數。也只有讓何闐自曝其短,才能讓人信服。為了墓前一哭,正言從開始時就在造勢。齋戒沐浴是造勢,拖了三天也是在造勢,引得全縣近萬人都來圍觀,那就是正言造出來的勢啊!如果節夫你被這麼多對眼睛盯著,能安安穩穩地站住腳嗎?」

  游醇說不出話來。在白天的清水溝邊,他也被萬眾共一呼的場面給驚到了。游醇從來沒有想過,千萬人齊聲呼應會如此讓人驚心動魄。雖然不忿氣魏平真的詰問和小覷,但仔細想過後,感覺著心悸的搖了搖頭,很誠實的回答:「不能。」

  「如今方知要在千萬人廝殺的戰場上站住腳有多難。」方興想想那個場面,也是覺得心悸不已:「除非正言這等見慣了戰陣的,有誰能穩得住腳?心無底氣,當然做不出孝子賢孫的樣兒來。」

  「『雖千萬人吾往矣。』『千夫所指,不病而死。』」游醇回想著斷案前的一番話,心中對韓岡的敬意油然而生,起身一揖:「如今方才明白,什麼才叫讀透了聖賢書。」
  
  「節夫太誇讚了,我可是萬萬當不起。」韓岡連忙扶起游醇,笑道:「其實我沒想到何允文竟然能哭得如此動情,讓本案一下就定了下來。本來依照我的估計,兩人都哭不出來才是最有可能的情況。」

  三人聞言一呆,的確,這個情況才是最可能出現的。何雙垣死了有五十年,何允文這個真孫都沒有見過他祖父的面,哭不出來可能性很大。游醇連忙追問:「正言你那樣會怎麼判!?」

  韓岡一聲冷笑:「哭墳無哀,那即是不孝。如此不孝子孫,有不如無,如何能將祭田斷給他?我本準備著趁勢質問,將兩人的面目徹底拆穿,那樣縣學的學田也就有著落了。到時候,將墳塋也歸入縣學中,吃著人家田裡的出產,縣學的學生四時八節帶著祭拜,那是少不了的。總比只惦記著田地的孫子強。且若是日後有些靈異之處,還可以請封其廟,那就再也沒有爭議了。」

  韓岡一番解說,三人皆恍然大悟。韓岡最初的計劃,其實根本就是不承認何闐、何允文的繼承權。反正他們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身份,如果哭墳不哀,這個判決只要用民心一壓,外人無可置疑。再將田地歸入學田,支持何闐的士子們全都要轉向,何允文的錢更派不上用場!

  而且什麼叫『若是日後有些靈異之處』,分明早就有計劃的,三日齋戒,還有墳前的那段話,全是在做鋪墊。要是照著韓岡的計劃一路下來,何雙垣被朝廷封神,有了香火,還要不孝子孫作甚?

  韓岡若是如此判決,不但不觸犯律條,甚至還正合朝廷以孝義治天下的本意。就算何允文當真是嫡親子孫,傳揚出去後,也會被他人當成是一樁韓岡聰明決斷的軼事,誰會當真為不孝子孫叫屈?

  三人拍案叫絕,韓岡的計劃其實當真是絕了。

  韓岡則笑著自謙了幾句,畢竟他的計劃還是失敗了。

  何雙垣死了五十年,在韓岡想來,他們能哭出來才有鬼。就算他們中間有真貨,韓岡也能以哭之不哀的理由將兩人指為假貨。幾千上萬人看著,只要將他們當眾擠兌住,逼著他們同意捐出土地作為學田以證自己清白,乃是輕而易舉。

  到時候,沒有土地的墳塋,兩家還會爭嗎?不爭最好!若是還爭,韓岡也可以說他們已經證明自己的純孝,不如冤家宜解不宜結,乾脆結為兄弟,自此四時八節一起來上香奉安。如果不願意,一切就可以按著他的計劃來了。

  將周圍觀眾的情緒調動起來,以勢壓人,此事又有多難?

  至於他們日後要反悔,韓岡手上有千萬人作證,誰還會幫著他們?站在道德制高點上鄙視他人,那是最容易的。韓岡一番煽動,就是讓白馬縣的百姓自認品德高致。

  方正之縣,忠孝之民?!笑話,一萬人中不忠不孝難道會少?!可但有幾個願意承認呢。就算是平日裡不孝於父母的逆子,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會用著鄙視的眼光看著此案的原告和被告。一旦此案定下,兩人必然要受到輿論的指責和嘲笑。就算轉眼就死了甚至自盡,也可說他們是羞愧而死,根本不用擔心有任何後患。

  至於是不是冤枉了誰,韓岡根本不在乎。只要其他人相信就行了。以韓岡的想法,這片田與其留給兩個只盯著田地的貪婪之輩,還不如用來奉養縣中的讀書人。

  只是沒想到,何允文竟然可以哭出來,像一個真正的孝子賢孫一般哭出來!韓岡對此也只能無可奈何的嘆一口氣,的確是有些小瞧這個時代的人們對祖先的孝心了——對田地的貪心是真的,對祖先的孝心也是真的。讓人意想不到啊!
  
  這時游醇又有了一個問題:「難道不會兩人都哭得悲天嗆地?萬一變成這個情況,那該怎麼辦?」

  「可能嗎!?」韓岡嗤笑一聲,抬眼反問。

  「絕不可能!」方興幫著韓岡回答,「作假的一方的心中又有鬼,心虛膽顫,根本無心祭奠。就算明知道要悲慟欲絕,哭天搶地,可近萬對眼睛看著,也演不出那股真情實感來。更何況,就算是無良之輩,在大庭廣眾之下,也斷斷不會有甘心厚顏而真認他人之祖為祖。天良未盡梏亡,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只在此刻。天日昭昭,眾目睽睽,正言說得那是一點也不錯!」

  韓岡笑著點頭,正是這個道理。

  他此前裝神弄鬼,一番行動、言語做下來,就是要坐實他已經知道了真相,而哭墳只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關鍵的審判斷案就在後面。弄虛作假的一方,心裡本來就是虛的,心思必然不會放在哭墳上。並非專心致志地表演,能抵擋得住上萬人圍觀的壓力嗎?

  嘴皮子說得厲害,真做起來就拉稀的人物,韓岡見得太多。說句實在話,他現在的本事,也是一點點的歷練出來,初出茅廬的時候,上了陣照樣舌頭打結。沒有經過歷練,突然面對大陣仗,有幾個腿不軟的?影帝級的人物有那麼容易出的嗎?何闐真要有這本事,這樁案子早就定下來了。而且即便是影帝,上場的時候也要醞釀感情,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真的就能在鏡頭前一次就過?

  韓岡早計算清楚了一切,根本就不會擔心。即便有一點差錯,也可以利用民氣人心反過來壓著。上萬人中除了最前面的一干人,有幾個能看清墓前的情形?只要把他們煽動起來,就算看明白的,也會在一片吼聲中變得糊塗起來。在前世中,這樣的例子不要太多!

  韓岡與此前所有審案官員最關鍵的一個不同點,就是他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影響力和控制力。只要能控制住場面,操縱著圍觀者的思路想法,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此等小事何足道哉?!許多時候,真相不重要,只要聲音大了就能贏。

  自然科學的發展水平還不到。何雙垣死了五十年,墳墓被爭了三十年,骨頭都能用來敲鼓,沒有後世的一系列科學手段,除了讓他們自己暴露出來,根本沒有別的辦法驗明真相。

  幸好社會科學也算是科學的一種。論起如何煽動人心,韓岡還是有不少經驗的。

  今日可謂是一舉數得。這個自我介紹,比起一個鄉一個鄉的跑斷腿,可要管用得多。白馬縣的百姓,這下都該知道有個韓青天來了。

  說了一番話,見了天色晚了,三人告辭出來。走在衙門中的青石小道上,三人猶在回味著今日這樁必然會傳揚開來的案子。

  方興低頭數著腳下踩過的一塊塊石板,嘆道:「只憑哭一場就下定論,原本覺得這樣的判斷太過簡單,但真正聽了正言解說了一番之後,才知道這後面有這麼多計算在。」

  「看著很簡單,真的做起來,又有誰敢這般行險?不將人心算計到底,如何敢用此策?」回憶著這三天韓岡的表演,魏平真也不禁要感慨著後生可畏,「正言心計手段都是第一流的,能有今日的地位,絕非幸至!」

  游醇也是被韓岡的表現所懾服,點頭附和:「那是正言通曉了先賢之言,行事才如此舉重若輕。」

  方興笑著,停步對兩名同僚道:「以正言之才,白馬縣的百姓可以有幾年的好日子過了。」

  「經此一案,白馬縣的百姓對正言當是心悅臣服,日後驅用起來,也當容易了許多。」魏平真嘆了一口氣,仰頭望著天上清晰無比的無數繁星,「要想安然度過這一次的災情,也只有上下一心!」

  ps:順便說一句,這個案子是真實存在的,斷案手段也是如文中所述,文中乃是借用。如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下《蘭苕館外史·張靜山觀察折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41
第28章 臨亂心難齊(一)

  十月中。

  四五天前的陰雲蔽日讓滿朝上下欣喜不已,但到了前兩天的清早,一輪紅日再一次升上天空,毫無遮擋的將陽光撒向大地,徹底擊碎了天子和群臣們的幻想。接下來的幾天,又都是萬里無雲的好日子。供給東京水源的金水河都落了兩尺,京畿一代的旱情就不問可知了。

  所以這些天來,趙頊心情不好,王安石也很是煩悶,在崇政殿上的奏對,基本上都是說完公事便就此告退。不過今天有些特別,等王安石這位宰相說完公事後,趙頊竟然有心說起閒話:「王卿,你的女婿在白馬縣可是一鳴驚人啊!三十年積案,他到任七天竟然就破了。」

  王安石已經聽說了這個案子。韓岡在白馬縣安定下來後,就派人回鄉將妻兒搬來同住。派回去的親信,在經過東京城時,順便稍了封信回來。裡面就說了白馬縣的情況,順便也將前日剛剛斷過的三十年的這樁爭墳案說了一遍。

  看著信中所說種種,王安石越發的對於韓岡不能幫上自己而感到遺憾。能力那是沒話說的,軍事、治事都早有明證,而刑名斷案竟然也是一樣的出色。剛剛到任還不到七日,就解決了一樁三十年的積案。只可惜自己的這個二女婿,千方百計的要將他的老師塞進經義局。不忘本的做法王安石很欣賞,但干擾到自己的策略,那就不能容忍了。

  王安石一拱手:「昨日韓岡寫信過來,的確提到了此案。說他三問白馬縣民,人人皆依忠孝而答。一句世間可有哭墳不哀之孝子賢孫,引得萬眾齊呼,此案便由此而定!可見忠孝之道乃是人心所向,亦是陛下教化之功。」

  趙頊就喜歡聽這樣的話,臉上頓時綻起了笑容。在他得到的消息中,並沒有多提百姓的反應,而是詳細了描述了韓岡是如何設局讓何闐自己跳進來,從文字中趙頊能看得出來,皇城司在白馬縣的耳目,對韓岡這番斷案的手段可以說是心悅臣服。

  「以韓岡之才,置其於百里之地。其實算是大材小用了。三十年積案隨手便破,雖然讓人驚嘆,但也是情理之中。就是那個何闐,因一己之私,連訟有司竟達三十年之久。這等刁民,韓岡怎麼沒有嚴加處置?!」趙頊不解的問道。在他看來,以大不孝的十惡之罪,直接將何闐處死都是應該的。就算大不孝的罪名勉強些,韓岡又是心好,好歹也是要刺配啊!

  「何闐所犯刑條乃是『詐欺官私取財』之下的『冒認』一條,依律贓不滿貫者免刺,而未得者更是又要減二等。兩頃田地雖然價值千貫,但既然是未遂,也就是笞三十而已。這個罪罰,以知縣之權,可以恕之。」

  王安石是有名的好記性,書房架子上的幾千卷藏書,隨便抽一本下來,提個頭,他就能全篇給背下來。宋刑統中的律例,他也背得滾瓜爛熟,隨便就將何闐的罪名、刑罰給舉了出來。

  看著趙頊還想說些什麼,王安石又補充了一句:「何闐也是讀書人。」

  趙頊聽了之後,咕噥一下就不言語了。

  對,這就是讀書人的好處,就算是干犯律條,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通融。

  士林中有騙了同僚幾百兩金器的狀元,有誆騙資助自己考上進士的妓女飲下毒酒的學士,這一干人都被士論所不值,律條也照樣是犯了,追究起來,罪名還不輕,但他們一樣陞官發財,一點事也沒有——因為他們是讀書人。

  即便何闐為兩頃祭田,背宗棄祖,連訟三十年,使有司不甚其擾。打上一頓板子給個教訓,乃是合乎律法。但法理無外乎人情,何闐是讀書人,饒他三十板,不是要照顧他,而是要照顧讀書人的臉面,否則怎麼能體現朝廷對文士的重視?

  而且更重要的,當初支持何闐的基本上都是白馬縣的士子。要是真的扒光了何闐褲子,露出屁股來打板子,一記記的都是打在之前支持何闐的士子們的臉上。

  這又何必呢?

  韓岡還要繼續治理白馬縣,那些士子在名義上都是他的學生。韓岡已經通過這一案將他們給懾服,但若是得寸進尺,反而會引起他們的反彈。

  這番道理韓岡在信中說得也明白。何闐經此一案,已經聲名盡喪,雖生猶死。這對他來說,其實已經是最大的懲罰。說不定過些日子也就死了,根本不用板子來幫人上路。律條不是死的,可以靈活選用,何闐的下場已經足以使人警醒,除了官員受累以外,又沒有受害者,就沒有必要再多此一舉。

  又說了幾句,王安石從崇政殿中告辭出來。

  回到政事堂,兒子王雱正在廳中等著他。

  王雱到了中書過來,是要說著經義局中的公事。王安石雖然提舉經義局,但他基本上不往經義局去,只能勞煩王雱來稟報。

  作為宰相,王安石身上的兼著的差事不少,編纂朝廷政令、律法的編敕局,編寫國史的史館,還有就是編寫科舉教科書的經義局,這些文事、政事方面的職司,都是要他這個宰相來提舉。

  不論是法律條令,還是國史,又或是國家教材,都是宰相身上的任務——就如《武經總要》,署名的曾公亮,他當時就是宰相;《太平御覽》的主編李昉,當時也是宰相——這是宰相的權力範圍,提舉之位不會交到別人手上。就跟後世國務院的最高領導,許多時候都會兼著某某領導小組一般——官僚社會,古今如一。

  不過王雱說是來稟報經義局中的最新情況,其實也只是藉口而已,王安石稍稍問了幾句,就放到了一邊。父子兩人談論的乃是事關天下的要事,回到家中都討論不完,要在政事堂中繼續。

  現在王安石面臨的情況很是危急。這並不是政府中事——新黨之中,呂惠卿和曾布之間關係依然緊張,可王安石自問還鎮得住他們。而詩書禮三經的釋義,也差不多快完成了。《詩經》、《尚書》兩部,是自己列出大綱,而由王雱、呂惠卿領銜編寫,只有《周官》一部,是由王安石自己親自寫的。新法的推行還算安定,政事、軍事、財務等方面的變革都是卓有成效。

  眼下,會直接影響到王安石官位的問題,還是今年的旱情,以及明年在預料之中的饑荒和蝗災。

  「京畿一帶的出苗的情況,下面都報了上來。玉昆寫的信中,也說的很清楚了,黃河灘上儘是蝗蟲卵,億萬之數,來年就是漫天飛蝗。而白馬縣的麥田,眼下也只有六成出苗。情況的確很糟。兒子在經義局中,還能聽到外面的消息,說是市井中已經開始有人在暗中囤糧了。」王雱臉色沉重,瘦削的雙肩似乎都有些支持不住現在的壓力,「不知能不能讓東南多運一些糧食進京,就算只有十幾二十萬石,關鍵時候拿出來,能一舉讓那一干奸商折光老本。」

  王安石的神色與兒子一般沉重。如果災害繼續嚴重下去,他作為宰相,肯定要負全責。天人感應就是攻擊他下臺的最有效的武器。儘管在重臣中,相信這一理論的人並會不多,韓琦、富弼、文彥博、呂公著,乃至司馬光,都不會信。但並不妨礙他們拿著這個作為武器,來攻擊自己。

  「兩浙從入秋後也少雨,秋糧比往年減了有兩成,潤州都報了災情。能保證一百五十萬石的額定,兩浙轉運司已經是竭盡所能。其他幾路,情況也不算好,淮南也一樣有災。潤州乾旱,方纔已經奏請官家撥常平司糧三萬石,此前報了饑荒的淮南東路的真州、揚州,也各撥三萬石,募饑民興修農田水利。」王安石嘆了口氣,「而且最近氣溫驟降,汴河轉眼就要封口。就是有再多的糧食也運不過來。」

  「不知能不能今冬不閉汴口?」王雱提議著。

  「可河冰怎麼辦?」王安石想搖頭,突然又停住。到了冬天。汴河因為河中上凍,就要封住汴口,停止航運,等到來年春時解凍後,才會開啟汴河河口,讓綱船南北通行。不過若是能利用上這個冬天,京中的情況也許會好轉不少。

  見到父親心動,王雱立刻提議:「不如急招景仁侯叔獻回京來問一問。」

  侯叔獻在新黨中出了名的精擅水利,是新黨中的中堅力量,也是王安石處理新法實務的重要助手。

  侯叔獻從熙寧二年農田水利法和均輸法一開始推行,就開始接手灌溉淤田等事,經由他手所淤灌出來的良田,多達萬頃之多。原本汴河兩岸,因為洪水決堤而造成的兩萬頃荒廢的鹽堿地,在他的治理下,也已經恢復了很大一部分。現在他是都水監,管理天下水利。不過因為他又兼著河北水陸轉運判官,現在不在京中。

  王安石沒有多作猶豫,點頭首肯,拿起筆墨,便書就了一份堂札,畫了押,蓋了印信,讓書辦送了出去。

  望著透窗而入的燦爛夕陽,王安石嘆道,「希望景仁能早點回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42
第28章 臨亂心難齊(二)

  何家爭墳案結束,在周邊不過是留下一份談資而已,但對於韓岡來說,只是他辛苦的開始。

  上午處理公務,而下午就去縣外諸鄉視察災情。半個月來,白馬縣的十六個鄉,韓岡都跑遍了。通過保甲法而設立的二十六個大保的保正,韓岡也都見過以便。而原本的積案,又都斷了幾個。解決兩村田地爭水的糾紛,兄弟爭產的糾紛,也都加以安撫和調解。

  另外就是新法的推行情況,由於秋稅已過,韓岡就不用催逼百姓繳稅,而是處理積欠問題。年前兩浙災傷,總計十來萬貫五等戶在便民貸上的積欠,當地官員奏請天子後,就此一筆劃去。既然有先例在,沒有說白馬縣的積欠不能赦免的。下戶在便民貸上的欠賬也不過幾千貫而已,韓岡已經寫了奏章呈遞上去,當不會有不允之理——作為一縣之尊,理所當然的要為自己治下的百姓爭取利益。

  不過作為知縣的韓岡忙忙碌碌,下面的幕僚也是跟著在忙。魏平真坐鎮衙中,幫著監督錢糧。方興則跟隨韓岡,到了傍晚才風塵僕僕的回來。

  正好游醇也從縣學中回到衙門。韓岡安排了游醇在縣學作學官。游節夫雖然年輕,但他的文學水平的確出色——福建的有名才子到了北方的鄉下地方,絕對是超一流的水平了——加之韓岡的支持,游醇只用了十天的時間,就已經讓白馬縣的士子們心服口服了。

  三人一見,各自都臉都瘦了,不由得也是搖頭感嘆,給韓岡做幕僚,還真是辛苦。

  晚間吃過飯後,三人又坐在一起聊天,而韓岡則在書房中,看白馬縣舊時的陳案。

  「總覺得正言在急著什麼?」游醇很少聽說過如此勤勉的知縣,在他看來,韓岡已經忙得不像一個官了,「真要說起來,正言當頭就把那樁爭產案拿出來,就是有些急了。其實可以慢慢來的,用不著一上來就冒險。」

  韓岡的心思,方興則看得明白:「能不急嗎?看眼下縣裡的情況就知道了,明年的大災那可是不得了的。」

  「這跟何家爭產案有什麼關係?」

  「人望啊!」方興長嘆道:「正言要得就是人望,方才迎難而上。靠著潛移默化,你說正言要多少時間才能攢下如今的威望?能讓小吏不敢欺瞞?能讓百姓心悅誠服?現在呢,一個案子就夠了!」

  魏平真也跟著道:「沒有足夠的威望,怎麼能在明年的大災時,安定本縣人心,如臂使指的指揮本縣百姓救災?如何能壓迫那些為富不仁的大戶,不要囤積居奇,趁勢搜斂民財?!」

  「但也不至於這般心急。」游醇聲音轉低,「正言該不會是要幫著王相公,才如此急進?」

  這麼大的災傷,宰相必然要出來負責,除非今冬河北、京畿大雪連番大雪,否則災情繼續下去,明年王安石肯定要離任。

  「正言要是真的支持他的泰山,就不會落到白馬縣來做知縣。」雖然是從王安石那裡轉到韓岡幕下,但方興說得一點忌諱都沒有,「如果不舉薦橫渠、洛陽的幾位師長,正言難道在朝廷找不到好位置?同修起居注跟在天子身邊都綽綽有餘,那需要什麼資歷?有天子看顧,有宰相支持,一個權發遣,什麼職司拿不到手?!就是不和王相公親附,所以才落到白馬縣來。」

  游醇說不出話來。二程就是從韓岡的舉薦中看到了希望,知道韓岡與他的岳父不是一路人。程顥介紹游醇來韓岡處作幕僚,也明白的讓他時常勸諫,不能讓韓岡徹底偏到新黨一邊去。

  魏平真看著一臉倔強的游醇,彷彿看見了三十年前幼稚的自己,微笑著,問道:「節夫你以為當王相公因此災而下臺後,如韓、富、文諸公會怎麼做?」
  
  「當然是拯危濟難!」

  「錯啦!」「大誤!」方興和魏平真一齊暴笑了起來,游醇的說法實在太天真了。

  「是黨同伐異!「魏平真臉容一下轉冷:」拿著一清積弊、撥亂反正為藉口,盡廢新法,將王相公的勢力徹底剷除。說牛李黨爭那就太遠了,想想慶歷新政,呂文靖呂夷簡對范文正范仲淹是怎麼做的?『一網打盡』啊,節夫!至於正事,那是排在後面再後面!」

  方興也冷笑:「反正所有的錯都可以推到前任身上,怨有所歸,有什麼好怕的呢?反倒是如今的王相公,為保住自身和新法,肯定會竭盡全力來救災。」

  「今冬明春的災傷河北肯定是救不了的,到時候流民過河而來,蜂擁向東京城,到時候,還是看樂子的為多。要不然,就是乘機攻擊王相公。看看有幾個會出主意幫著流民一解倒懸之苦?」

  游醇不知該如何爭辯,但他的心裡,對方、魏二人的說法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認同的,不停的搖頭。

  見著游醇不服氣,魏平真收斂笑容,問道:「一到荒年,糧價便是飛漲。節夫你說這世上是囤積居奇的奸商多,還是開倉施粥的善人多?」

  「這……」游醇想說奸商多,但這又不合人性本善的道理,一時結舌。

  「我告訴你,其實還是善人多!」魏平真幾十年不得仕宦,胸中有著一股憤世嫉俗的心思在,「但善人多在鄉野,而奸商之所以能為奸,就是他們背後有人撐腰,否則何敢為奸?!」

  「朝中總有正人!」游醇兀自強辯。

  「正人?」魏平真呵呵冷笑,「范文正算不算正人?晁仲約當年知高郵軍,不知逐盜捉賊,反以牛酒犒勞過境巨寇,希圖禍水外引。這等官當不當殺?但你知道范文正說了什麼嗎?……『祖宗以來,未嘗輕殺臣下。此盛德事,奈何欲輕壞之?他日手滑,恐吾輩亦未可保。』」他厲聲質問:「晁仲約論罪足當死,但范文正為日後天下文臣著想,故而貸其死,不知節夫你認為范文正說的對還是不對?」

  范仲淹此舉無視律法朝規,而且開了一個極惡劣的先河。但從士大夫的角度來講,做得也不算錯。游醇一時也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這個例子用的不妥。」方興眉頭一挑,冷笑道:「朝廷年年向西北二虜奉上歲幣歲賜,近百萬貫民脂民膏毫不吝惜,且天子還要與蠻夷敘親。而奄奄諸公,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乃稱此是聖德事。晁仲約以牛酒奉盜賊,不過是上行下效罷了!當然不能降罪!」

  方興這話一出,魏、游臉色急變,連忙阻止他再說。這話傳出去,韓岡都要擔一份罪責。而心驚膽顫之餘,也沒心思再爭辯了,便搖頭一嘆,各自散去。

  而到了第二天,該忙碌的還是要忙著。

  魏平真算著錢糧上的帳,監督著戶工諸曹,而游醇照例去縣學。韓岡則帶著方興去視察縣中的醫館。

  照律條,州縣城中都該有醫館,而且由官府支持,醫生就在縣衙邊坐館,醫治百姓。同時按照敕令,每逢夏日,縣中都有兩百貫湯藥錢,用來散給百姓防暑藥物。到了冬天,若是無名路倒死屍,也是官中出錢將之收斂火化,然後掩埋。

  這一條條律令定得其實極好,可有幾個真個照著去做的?畢竟是善財難捨啊!

  而韓岡現在就準備將之一條條的實行起來,該節省的節省,那些吃喝玩樂的費用都會投入到備災上來,該用的則用,他最拿手的療養院,就準備快一點將架子搭起來。同時已經在縣外的一片空曠荒地上規劃好了地皮,以備即將面對的成千上萬的過境流民。

  十一月初一。

  天依然是晴著,一點雲翳都看不到。只是不再發藍,而是因為被風捲上天空的灰土而帶著濛濛的黃色。

  也就在這一天,第一股超過百人的河北流民,渡過了黃河,進入了白馬縣境內。

  流民來得如此之早,讓韓岡也不由得心驚。聽了消息,就騎上馬,帶著隨從往北面的白馬渡方向去。

  就在何雙垣墓邊不遠,韓岡見到了這股背井離鄉的流民,大包小包的背著、挑著,有的還推著獨輪車,小孩兒們不是坐在籮筐裡,就是坐在車上。

  見著一隊馬隊直奔而來,其中有許多還是跨弓帶刀的壯漢,流民們一下都被嚇得四散奔逃。

  幸好方興連聲高喊,「各位百姓,不要驚慌,白馬縣的韓知縣來探視各位。」這才戰戰兢兢的站定了下來。
  
  韓岡先遠遠的下馬,然後慢慢的走上前,幾名護衛拿著刀要走到他的前面,卻被他推開。

  流民們各個面有菜色,衣衫襤褸。大人都瘦得脫形,而小孩子的腿腳更是都瘦得只能看到骨頭。

  何闐、何允文兩家,他們都比這些流民要強得多。就算是何闐,他雖說貧寒,其實也是能吃飽穿暖的。卻為了兩頃田打了三十年的官司。而眼下的這群流民,卻個個面黃肌瘦,搖搖晃晃的隨時倒下都不奇怪。

  看到這片慘狀,韓岡只覺得怵目驚心。

  面對著驚慌不已的河北百姓,韓岡儘量的將聲音和氣下來:「河北災情,本官早已知之。已經奏請上聞,不日必有回音。就在縣城外,本官也已經安排下駐地,搭建帳篷的材料也準備了。諸位父老儘管在本縣安居,且等災情過後,再回鄉不遲。」

  有些事,他根本不在乎。但有些事,他卻不能不在乎。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43
第28章 臨亂心難齊(三)
  
  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鎮。

  當操控冀州之地數百年的鄴城,在楊堅手中化為廢墟之後,大名府就一步一步的成了河北的核心。

  慶歷二年西元1042年,契丹集結重兵,作出南侵的態勢。當時朝中遷都洛陽的提議甚囂塵上。時任宰相的呂夷簡則說『使契丹得渡過河,雖高城深池,何可恃耶?我聞契丹畏強侮怯,遽城洛陽,亡以示威……宜建都大名,示將親征,以伐其謀。』

  雖然呂夷簡在他身後,時常被慶歷新政的失敗者們,在私人筆記中描繪成矇蔽聖聰的權相或是奸相,但他的見識卻是絕對與宰相這個身份相匹配的。
  
  仁宗皇帝,接受了呂夷簡的建議,將大名府定為北京,做出了遷都抵抗的姿態,同時派出富弼等一干使臣,在澶淵之盟上所訂立的三十萬匹兩銀絹的歲幣基礎上,又加了二十萬。

  戰爭的陰影消散了,歲幣增加了六成,契丹人滿足了,天子和朝臣也算安心了。而大名府的大宋陪都地位,也就此給定下。

  作為大宋北京,大名府向來是河北流民的首要目的地。隨著今冬的災情愈演愈烈,湧進大名府的各地流民也越來越多。

  以眼下的形勢,就算是文彥博,他現在也不便再繼續邀客飲宴。進入十一月以來,他都安坐在家中讀書習字,隔上一日,才出外視事一次。因為汪輔之的下場,大名府的官員再也不敢用繁蕪的公事來打擾文彥博,這日子,也算是過的清凈。

  不過文彥博的僚屬不敢打擾他休養,但他的兒子敢。

  文及甫踏著輕快的步子,走進父親的書房。臉上的紅暈不知是凍出來的,還是興奮的:「大人,城外又有流民來了!」

  文彥博低頭看著書,手上拿著個放大鏡,在紙面上移動著:「流民來了,值得你這麼高興?」

  文及甫嘴角帶著笑意,「這麼多流民,只要大名府這邊稍稍收緊常平倉的放糧,他們肯定要往南邊去。」

  「這有什麼用?」文彥博放下用銀框卡住外緣的水晶凸透鏡,很平靜的抬起頭,千溝萬壑的蒼老面容中,一雙渾濁眼睛藏著萬千心緒,看不見一絲表情。

  文及甫則是陰陰笑著,「只要流民進了京城……」話聲這時突然又定住,以他父親的才智根本不需要他提醒。

  文彥博臉色一點點的陰沉下去,如同夏日午後的雷暴就在眉眼間醞釀。這個兒子當真把他給氣到。話雖說到一半就停了,但用意已經說了出來。他怎麼會有這麼蠢的兒子!

  抬起手,手指都戳到文及甫的臉上,「小奸小惡,不成大器!到底是誰教你的……」

  只是訓話訓到一半,文彥博突然就給口水嗆到了,猛的就咳了起來。年紀大的人,一咳嗽起來,聲音就是撕心裂肺。文及甫見著不好,連忙上去拍背舒胸口,一邊喊著外面的人進來。

  兒子連同侍婢,七八人圍著好半天,文彥博這才緩過氣來。這時文彥博他心裡的火氣也消了些,抬手示意下人們出去,這才嘆著氣道:「你這是授人之柄,自取其辱。真以為大名府這邊沒人盯著?」

  「那……」文及甫發了急,做夢都想回東京那個花花世界去,這麼好的機會怎麼甘願就此放棄。

  文彥博冷哼著:「流民要來,就儘管讓他們來,來個三萬五萬也沒關係。我這邊開倉放糧,都會救下,支撐到明年元月一點問題都沒有。」

  「元月過後呢?」文及甫狐疑的問著。

  「今年冬天下雪倒也就罷了,若是不下雪,明年有的王介甫好看!」文彥博抬眼看了一眼兒子,「流民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多盯著對面的韓岡,學學他怎麼做事的。」

  「韓岡?!」文及甫一想起自己當時在何雙垣墓前,被千萬人的呼聲給驚得失魂落魄,便是惱羞成怒,「韓岡有什麼本事,扇搖暴民,於亂中定案!沒治他的罪就夠便宜他了!」
  
  「暴民?天子都說了是忠孝之民,你還敢說是暴民?!你以為韓岡那般審很簡單嗎?僅僅是哭一場就做分辨而已?!」文彥博看著兒子的眼神完全是恨鐵不成鋼,恨不得一巴掌把兒子打得有韓岡一半聰明,「那是春秋決獄啊!『哀至則哭』,出自於《三禮》。抓著這四個字,韓岡就是立於不敗之地,《刑統》《疏議》都要靠邊站。除了你,沒人敢不服氣!」

  文彥博過去在韓岡手上吃了不少虧,而韓岡的行事作風,文彥博也向來看不慣。只是成見歸成見,但要說他會看不起韓岡的才智,那也是太小覷他文寬夫觀人的眼光了。

  遠的不說,就是今次斷案,根本沒證據的三十年積案,換作他文寬夫自己來審,也只能從『孝』字入手,作出來的決斷,也就跟韓岡差不多——畢竟用春秋決獄,才可以將刑統定不下來的案子給斷了。自董子以經典要義來斷案之後,這樣的案子,就算刑律在上,都別想駁得了。

  只是文及甫被父親教訓了,心裡也對韓岡多了幾分忌憚,不敢再小覷那個灌園子,可他嘴巴上還不服氣,「韓岡再有本事,總不至於跟韓琦一樣,三十四五就升到宰執之列!」

  「韓琦?」文彥博冷笑連連,鬍子都在抖著,眼神冷冽:「韓稚圭也就是在朝堂上有本事,出了外就沒成過一件事!要不是因緣際會,他能有樞密副使做?!」

  作為元老重臣,韓、富、文等人之間,在表面上都會保持著基本的交情。可私下裡,文彥博對兩有定策之功的韓琦是又羨又妒。在他看來,韓琦幾次出外,從來都沒立過什麼功勞,不過就是個庸官罷了,他所舉薦的任福甚至還全軍覆沒,讓西夏得以順利立國。能有如今的地位,也就是在朝堂上站對了位置,適時說話罷了。換作是自己,一樣能做到。可恨自家幾次任相,時候都不對。要不然,也沒有韓琦得意洋洋成為定策元勛的機會。

  聽出來父親對韓岡的評價竟然要超過韓琦,文及甫驚得瞠目結舌。雖說父親一向看不起相州的那一位,但拿韓岡比韓琦,未免太看得起那個灌園小兒了吧?!

  文彥博皺眉瞥了兒子一眼,對文及甫目瞪口呆的樣子越發的看不順眼。

  灌園家的兒子政事、軍事、刑名樣樣拿手,在經義上還有發明,格物格出來的這個水晶陽燧——現在都叫放大鏡了——在士大夫家中已經流傳開來。年紀大一點的,都會想辦法從宮裡討上一塊。當年歐陽永叔,就是眼睛不好,平常讀書,都要別人唸給他聽,若是當時就有這放大鏡,也會方便點。

  再看看宰相家的兒子,各個都不成材。自家八個兒子,出外任官的,在身邊守家的,竟沒有一個能算上出色。也幸好不止他一家如此,富弼的兒子也一般。而韓琦家的兒子,也不如乃父多矣!

  當真是一任宰相,將幾代人積攢下來的福德都耗盡了嗎?文彥博無奈的想著。

  「眼下都冬月了,天氣也冷。今年你就不要出門了,就在家好好讀書。」文彥博對兒子徹底失望,現在這個時候,決不能給人抓了把柄去,「明年有的要忙!」
  
  ……………………

  天氣一天天冷了。

  宋代的冬天,在韓岡的感覺中,要遠遠冷過千年之後。位於白馬縣這一段黃河上的冰層,在農曆十一月竟然已經有一寸厚了。韓岡站在又萎縮了一半的河道邊,眉間的憂慮怎麼都掩飾不住。

  腳下的土地全都凍得硬梆梆的,因為近著河水,在乾裂的河床縫隙中,還能看到冰。但在城中,就算是清晨的時候,在瓦上、簷下,甚至都見不到白霜。

  他身後的方興正捂著鼻子,仰著頭。這空氣乾燥的,一不小心就會流鼻血。而鼻血還是小事,城裡的屋舍就如乾柴一般,哪家不小心走了水,火勢轉眼就能燒起來。

  「回去最好要將潛火鋪給多設幾個,人數也要增加一些。」方興抽了抽鼻子,感覺終於好一些了,「以眼下的人手,一片火燒起來,根本就救不了。」

  「嗯,的確。」韓岡點了點頭,想想又道:「白馬渡也要安排人,待會我們就去看看。」

  白馬渡作為黃河上的大渡口,來往行人既多,在渡口周圍,便形成了一個六百多戶人家的鎮子,戶口還在白馬縣城之上。白馬縣的商稅,大半來自於渡口的鎮子,說到加強防火,渡口鎮要比城裡更重要。

  韓岡說這就轉身往堤上走,邊走邊說,「還要小心城外的流民營。現在人還少,不會有火患。可過一陣子,要是人多起來,就會越來越危險。」

  方興道:「聽說大名府的文相公已經下令將常平倉敞開放糧,這些日子,渡河南來的流民比起預計可要少多了。」

  「這是好事啊!」

  韓岡原本還擔心文彥博會為了政治上的鬥爭,而將流民往南邊來驅趕。現在想想,自己也許是將對方想得太齷齪了一點。做人也是該有下限的,這麼多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正常人怎麼都不可能將他們當成工具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44
第28章 臨亂心難齊(四)
  
  韓岡上岸的地方往下游五里就是白馬渡,一行人騎馬過去只用了一頓飯的功夫。

  白馬渡,也稱白馬津,位於白馬縣城北郊二十里。

  作為中原通往河北的一處戰略要地,已有千多年歷史的白馬渡,在戰國策、史記,都有提及。而三國時,官渡一戰中,白馬渡也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側翼。圍繞著這座黃河上的要津,千多年來,無數戰火硝煙,不時掠過這座古老的渡口。

  不過如今承平百年,白馬渡早就不見了金戈鐵馬,反而一座人煙輻輳的商貿勝地。即便是在隆冬時節,也能看到來往不絕的商旅。

  隔著萎縮的黃河,可以看到對岸的黎陽津。大凡渡口,基本上都會建在河流水勢平緩,兩岸地勢也平緩的地方。白馬渡這邊也不例外,平緩的水勢,使得渡船來往安全。而到了冬天,往往這邊當先上凍。等到隆冬時節,凍得如同鋼鐵一般的河面上,鋪上長條的木板,上面再加鋪了一層麥秸編成的草蓆,不僅僅是行人可以在此踏冰而過,就連太平馬車也可以碾著木板渡過河去。

  今年的天氣也冷,韓岡覺得甚至比前兩年在關西時,還要冷上一些。只是現在空氣乾燥,冷一點也不至於讓人太過難熬。白馬渡這一段的河面早已凍起來了,比方才韓岡去看過的那一段河水凍得還要結實,韓岡沿著大堤騎馬過來時,已經可以看到有人就在冰面上鋪設著木板。

  這是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也不過也要經過知縣批準。前兩天就由監鎮遞到韓岡案頭上,韓岡看了後就簽字畫押,照舊例撥了秸稈和木板還有一百貫錢,用來鋪設冰上的道路。

  韓岡在大堤駐足,下面的一片鱗次櫛比的屋舍,就是他的目的地。

  白馬渡這個鎮子,由於是在百年間自發的形成起來,內部規劃很糟。從上往下的俯視,可以看清楚,除了縱橫兩條主幹道外,其他的街巷太過狹窄,完全起不到隔火的作用。韓岡翻看舊檔,知道白馬渡鎮基本上每隔三五年就要燒一次。現在看過來,鎮中的房屋也是有新有舊,有好幾片屋舍明顯是近年整體重建過的。

  從堤壩上下來,聽到消息的白馬渡監鎮帶著人早迎了過來。鎮內管勾煙火事的監鎮官喚作王陽名,當初乍一聽到這個名字,韓岡還以為跟後世有名的儒門宗師同名同姓,問清楚後,才知道差了一個字。

  王陽名有著樸實的相貌,看著像是鄉農,穿著錦羅綢緞也遮不住一身的鄉土氣。但韓岡知道,這一位也是天家的女婿——離著東京城太近,一顆石頭砸出去,能砸出一堆皇親國戚來——不過身為皇室偏遠支系家的女婿,渾家也不過是個偏房生的宗女,蔭補官也只是蔭了最底層的一個小使臣。王陽名自不敢在韓岡這位進士及第面前拿大。

  隔著遠遠的就向著韓岡開始行禮,等韓岡到了近前,上來陪著笑問道:「不知正言今日來鎮上,可是下官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妥當的?」

  「想來看看冰上的道路鋪得怎麼樣了。另外也是因為最近天氣乾燥,有些擔心鎮中的情況。」韓岡知道此時的人在言語上有忌諱,便刻意不提那『火』字。

  王陽名則聽得明白,點頭哈腰:「正言放心,年年都要防著,今年下官早就安排好了。水缸唧筒、斧鋸繩索,都準備得妥妥噹噹,絕對是萬無一失。」
  
  「那就好。」韓岡沒多質疑,就算兩年前的一場火將鎮子剛剛燒過四分之一,王陽名的預備要先去看過後再說。

  王陽名小心的在前面引路,帶著韓岡一行進了鎮中。已經不是韓岡第一次來到白馬渡鎮,認識他的人不少。見到知縣到了,紛紛退到路面上去,看著這位用心於公事、兢兢業業的年輕官人,沒少了發自內心的一番誇讚。

  「差不到也到飯點了,下官已經讓人去準備了酒飯,正言不如先去吃了飯後再去看鎮裡潛火鋪的情況。」

  王陽名提議著,韓岡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隨行人員,也的確都累了,「也好,但要簡單一點。」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上一次招待韓岡,王陽名使勁渾身解數的安排了一番盛宴,可韓岡就著開頭的兩道菜,吃了兩碗飯後,就讓人全撤下去了,滴酒不沾。到了鄉中,他也都是如此。

  王陽名不敢再觸霉頭,而現在白馬縣的百姓也都知道韓岡的脾氣。不喜歡奢侈,也不怎麼擾民,出巡時很少帶著旗牌官,不會喊著肅靜、避道什麼的。此前韓岡輕而易舉就將三十年陳案給結定,全縣老少都知道如今的小韓知縣明察秋毫,沒人敢於因為韓岡的輕車簡從,而小覷他這個年輕的知縣。不擾民,為人又簡樸的知縣,對於百姓們來說,怎麼說都是件好事。

  剛向鎮中走了幾步,卻聽著路邊上的小酒館中傳出一陣丁玲桄榔的聲音,還有一陣叫罵聲。

  韓岡腳步一停,轉頭望著這家酒館,向著裡面呶呶嘴:「去看看在鬧什麼?」

  一名隨行的弓手立刻挺著胸大步走了進去,可一聲慘叫之後,便捂著眼睛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正言!是幾個軍漢,喝了酒不給錢!是宣翼軍的!」

  就在白馬渡不遠處,駐紮了宣翼軍的兩個指揮,歸於白馬縣駐泊都監管轄,用來保護白馬渡這個津梁要地。而再向東遠上一點,還有一座千人廂軍的軍營,本屬於滑州,用來護衛黃河大堤的,現在受開封府直接調派。

  發著酒瘋的聲音從酒館中緊追了出來:「什麼知縣,爺爺還是知州呢!」

  韓岡一聽,臉色沉了下來,點起兩名從軍中退出來的家丁:「去將人捉出來!」

  王陽名在後面聽了,看樣子就知道韓岡要籍故來辦人了。他跟白馬縣的禁軍駐泊都監鄭鐸交情不惡,而且王陽名知道,鄭鐸本人就在鎮子中的外室那裡。趁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酒館中,悄悄的招了從人過來,「快去找鄭都監!」

  韓岡身上沒有軍職,管不到這些赤佬頭上,此地的駐泊都監也不受他管轄。但前兩次來參見韓岡這位知縣時,都監鄭鐸都是戰戰兢兢,不敢有任何桀驁不馴的神態。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在大宋,武將從來都是要讓文官三分。尤其是韓岡這等背景深厚的官員,隨便一封彈章,就能讓一名都監去瓊崖釣魚。

  都監如此,都監手下的士兵當也是如此。四個穿著宣翼軍軍袍的軍士垂頭喪氣的跪在韓岡面前,方才韓岡的兩名家丁進去後,一拳一個,將他們打翻了給拎了出來。鼻青臉腫的,半點氣焰都沒有。而酒館的老闆捋著袖子氣哼哼的站在一邊,嘴角破了個血口子,顯然是方才被這幾個軍漢打的。

  韓岡低頭看著幾個軍漢,冷著臉問道:「知道本官為什麼要捉你們過來?」

  軍漢哪裡敢說別的,只知連連叩頭:「小人知錯,小人知錯。」

  「吃白食也不算是大罪,只是本官問你們,吃飯給錢是不是應當的。朝廷若是不發俸祿,你們可願意嗎?」韓岡質問著他們:「朝廷的錢糧養著你們,是為了讓你們保境安民的,但你們呢,擾民的功勞多一點!」

  韓岡聲色俱厲,四人臉色慘白,低頭著貼在地上,不敢回嘴。

  『這就是京營禁軍?』韓岡暗自搖搖頭。換作是西軍,卻沒有這等軟蛋,一干驕兵悍將,逼起來直接頂嘴都有的。

  韓岡捉了人在這裡審,轉眼就圍了一圈人。看著一群吃白食的軍漢跪在地上,鎮子裡的商戶都低聲的叫好。而另外十幾個同在鎮中的禁軍士兵,聞訊也都跑了過來。

  「店家。」韓岡不理圍觀群眾,問著當事人,「吃白食並非重罪,小過而已。但舊時也有軍士拿了民家一頂草帽,而被直接行了軍法梟首示眾的例子。不知你覺得這樣處置如何?。」

  周圍禁軍士兵聞言一陣騷動,但被韓岡凌厲的雙目一掃,便一下就痿了下去。

  而酒館老闆聽了韓岡說要殺人,同樣嚇了一跳:「這個……這個……太、太重了一點。也不過打壞了幾個碗碟,軍爺給了錢就好。砍頭就……就……」

  「聽到沒有!」韓岡一下轉過來,對著面色煞白、已經渾身癱軟的四個士兵,「看看人家的好心,想想你們自己做的事!愧還是不愧!?」

  韓岡鬆了口,死裡逃生的幾個士兵痛哭流涕,衝著酒館老闆叩頭不止,連聲稱謝。那老闆則是手足無措,不知該做什麼好。

  「本官也知不教而誅的道理,但可一不可再。今日之前,本官未下禁令,那是本官的疏忽。但現在本官已經說了,從今而後,如果再有軍士敢於橫行街市、欺壓良善、怙惡不悛,那本官就不能輕饒了。犯過輕者,少不了一頓好打;重者流放遠惡軍州;若有想試一試底線的,三尺快刀,本官也有預備!」

  韓岡的眼神和口氣比起今天地氣溫還要低,周圍的一群禁軍士兵聽得冷汗涔涔,不敢有半個不字。再看了他們一眼,韓岡轉頭對著匆匆而來的一個胖子,「鄭都監,你說呢?」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45
第28章 臨亂心難齊(五)
  
  鄭鐸是從小妾的床上被叫下來,衣服都沒換好,跑得渾身是汗,也沒聽清韓岡說了什麼。但他知道該怎麼回答。鄭鐸在韓岡面前連坐下的資格都沒有,束著手站著,陪著笑臉,「正言說的是,正言說得正是。回去後,下官就好生的教訓這群不長眼的」

  文官找藉口立威的故事太多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期,聰明的都知道要老老實實做人。現在被下面的人害得自己撞到了韓岡——這個在軍中傳說的能殺人能救人的狠角色——面前,生撕了他們的心都有了。

  韓岡卻好說話,「今天將帳給結了就行了,打壞的東西也要照數描賠,賠禮道歉想來不用本官提醒。將這些做完,今天這事就算過去了。但日後……就要勞煩鄭都監你多加整治!」

  鄭鐸聞之一愣,就這麼放過了。但立刻醒悟過來,一下訓著幾個犯事的小卒,「還不快謝正言的寬仁大量!」

  在一片謝聲中,看著如釋重負的鄭鐸,韓岡搖了搖頭。

  不過吃白食而已,這個罪名能將人怎麼樣?就算要立威,也不至於用這等小事。方纔他說了一通話,也沒見有個人趁勢上來喊冤,看起來,這些禁軍士兵平日裡也就是如此罷了,未有大惡。由此來治罪,未免有大炮打蚊子的嫌疑。

  他在軍中本身的威望就足夠高了,就算是京營禁軍而不是西軍,願意得罪傳說中的藥王弟子的將校,打著燈籠也難找。一手完善了軍中醫護制度的韓岡,在軍中總能得到足夠的尊敬,沒必要特意挑刺找毛病。而且過一陣子,說不定還有用得到他們這些軍漢的地方。

  另外自己做人行事在表面上也該緩和一緩和,太過鋒銳對他日後的進步不利。老成持重,同時能寬嚴相濟,才是重臣的模樣。

  處理過禁軍的白食案,軍士們連忙離開。而鄭鐸留了下來,與王陽名一起陪著韓岡,去了前面鎮上最是干凈清爽的酒樓進用茶飯。

  只是剛到酒樓樓下,又聽見一陣罵聲,卻不是吃白食了,而是在罵著王安石,「就是見臣當道,上天才有如此警示。廢新法,逐奸相,這旱情肯定就能化解!」

  王陽名臉色尷尬,『奸相』的女婿就在這裡呢。連忙道:「下官這就派人將他們拿下來治罪。」

  韓岡搖了搖頭,豈能以言罪人。而且以眼下的災情,這些傳言是免不了的。

  天人感應之說早就深入人心,智者雖不取,鄉愚卻人人皆信之。遇到大災,百姓們總得有個抱怨的對象,王安石自然是首當其衝。

  天子和宰相要為當今的災情負責,皇帝不能卸任,走人的當然是宰相。這樣的言論根本彈壓不住,也解釋不清。就算是教育普及的千年之後,也還有將自然災害歸咎於天譴的『人才』,眼前的民間輿論,韓岡聽了也只能苦笑而已。

  不過只要今年冬天能下雪,這個坎,根基深厚的王安石還是能夠渡過。但要是不下、或是下得少的話,百姓們的怨言將無可阻擋,而河北的流民恐怕也會吃光常平倉的救濟糧後蜂擁南下。

  那時候,就是他這個白馬知縣首當其衝,要設法將流民儘量攔在東京城外。

  ……好吧,韓岡其實從沒有想過,自己目前最重要的工作竟然是維穩。以他的個性來說,朝堂上還是亂一點才更有趣,也更有自己施展的餘地。

  但眼下的情況不太一樣。

  京城安穩,朝堂的政局才能安穩。穩定的朝堂,這樣才能保證救災工作的順利。

  誰能保證換上來的新人,首要工作是救治百姓,而不是清算之前的政敵?怨有所歸,有了足夠的藉口,該做的正事完全可以拖延一陣子,將敵人斬草除根才是最先要做的。

  韓岡從來都不會高看官僚們的道德水準,包括他自己。

  話說回來,只要對政治稍有瞭解的,都不會有著太過天真的想法。臨陣換將乃是大忌,這個道理人人都知道。除非天子身上承擔的壓力實在太大,否則自家岳父的相位當是能拖到大災之後,處理完一切手尾,然後讓王安石他自己主動辭官,以保護他的顏面。

  只是……韓岡回頭看著樓外的青天白日,這一點還要看老天爺幫不幫忙了。

  ………………

  在廳門處目送都水丞侯叔獻離開,王安石回到座位上,雙手按著額頭,腦中隱隱的作痛。

  前日他與兒子所商議的,要在汴河破冰,以便在冬日運輸糧食進京。侯叔獻這位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專家,給出了他的意見。與黃河接口處的河口可以開,一旦汴河中有了流水,冰層就會變薄。再用小腳船數十艘,船頭安裝巨碓,用來敲砸冰層,開出一條水道來。但也要做好綱船損毀的準備,流冰傷船是肯定的。

  王安石一時難以決斷,用巨碓在河上碎冰,這個發明過去從來沒有用過,究竟有沒有成效確難以知曉。要是出了差錯,被人恥笑倒也罷了,誤了大事才是讓他頭疼的關鍵。

  「就算是春夏綱運,綱船也沒有少毀損過,損失大一點,也能承受得起。」王雱則是全力支持侯叔獻的方案,他送了侯叔獻出門後回來,就對王安石道:「只要有糧食在冬時進京,就能讓囤積居奇的奸商們血本無歸。不要太多,十幾二十萬石就綽綽有餘。三月到十月,單單是綱運就能運送六百萬石,加上民間的運輸,更是不止這個數目。難道眼下區區二十萬石還做不到?」

  如今京中糧價飛漲,其實有許多是因為恐慌情緒在,但是京城內外幾個大糧倉中的存糧,就超過百萬石,而諸多糧商手中的糧食、富戶囤積的數目,加起來足夠東京城半年食用。只要能安定下民心,糧價能應聲而落。

  關鍵就是在民心上。

  想當初,陜西傳言廢鐵錢。市面上鐵錢頓時無人肯收,而銅錢幣值飛漲。時任陜西安撫使的文彥博,從家中拿出百匹綢緞讓人出去販賣,聲明只收鐵錢,不要銅錢。見到文彥博支持鐵錢的舉動,民心立刻就安定下來,鐵錢在陜西也重新恢復了流通。

  王安石和王雱明白,只要汴河暢通,能運來江南的糧食,京城糧價隨即便可安定下來。

  而且並不需要從江南運糧。明年開春後就要北運的糧食,現在主要囤積在泗州。大約五十萬石上下。更近一點的宿州,控制在六路發運司手上的也有二十萬石的存糧。而且泗州、宿州之間冬季雖然會結冰,但冰層往往不厚,加上又有淮河來水的補充,水位穩定,不至於傷到綱船。

  只是宿州再往上,情況就不一樣了。尤其是過了南京應天府今商丘後,接下來的三百里,通往黃河的河口關閉,渠中水量不足,同時因為水流靜止,比自然河流要容易結冰得多。不但要開河口來放水進汴河,同時還要鑿去河中厚達尺許的冰層,這樣才能保證通航。

  這就是王安石所要面對的問題。宿州到東京總計六百里,其中後半段的三百里的河冰要靠侯叔獻的發明來處理,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行。
  
  但該做的還是要做。王安石知道,只要幾場大雪下來,旱情緩解,什麼事都不會再有。可做事不能靠老天,如果旱情繼續下去,就必須保住京城的穩定,汴河水道必須打通!

  王安石是坐言起行之人,如此急務,當夜便寫了奏章,第二天就遞到了趙頊的案頭上。在崇政殿中,經過了一番爭辯,王安石得到了趙頊的首肯,冬日開啟汴口,同時破冰通航。

  議事結束後,因為爭論耽擱了時間,王安石沒有留下奏對,隨著其他輔臣們一齊而出。往著政府過去,同時出來的王韶走近前來,說道:「相公提議那是極好的,但為何不用雪橇車,反而要費力破冰呢?」

  「雪橇車?」王安石腳步一停,複述這個陌生的名字,記憶中什麼印象都沒有。
  
  「相公怎會不知?」王韶似是奇怪的問著,「前年與蕃人交鋒,在下與高公綽冬日屯兵於新近攻下的狄道城。狄道與渭源雖然只有一山之隔,可由於大雪封山,消息和補給都斷絕了。不過當時洮河冰結,通過雪橇車將糧餉酒水從河道上運了過來,士氣由此而振!」

  王安石一聽,連忙追問:「不知雪橇車是何形制,是否是熙河特產?!」

  「所以問相公為何不知。這本就是相公家女婿的發明,為何問我這外人?」王韶慢條斯理的回答,然後就不出意外的見著王安石神思不屬的拱手道謝,急匆匆地離開。

  看著遠去的高大背影,王韶搖了搖頭,要不是看在韓岡面上,還有過去的一點情分,他可懶得多說這些。他所在的樞密院,可是被政事堂壓得死死的,憋屈得很吶!

  王安石是個典型的急性子,回到政事堂就讓人找來王雱,問道:「近日沒有給玉昆寫信?」

  「出了何事?」見到父親的樣子,王雱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王安石匆匆的將從王韶那裡聽到的消息一說,王雱就失聲跌腳。「竟有此事!」

  後悔不迭,既然有此前成功的例子在,又何必去冒險去開河搗冰凌,「我怎麼就沒想到問一下玉昆!孩兒這就寫信讓人送去白馬縣!」

  「如此大事,翰墨往來肯定說不明白,要讓玉昆進京一趟,或是你去一趟白馬縣。」王安石連忙阻止兒子。開河之事已經奏聞天子,兩三天內就要動手開始做了。這點時間只夠書信走一個來回,哪能將事情給說清楚。

  「可是……」王雱現在日日上殿面君,請假不太方便。以他的身份突然跑出京去,也會惹得人們的猜疑。

  這時候,一名小吏在外面通報,「相公,府上有報,說相公家的二小娘子回來了!」

  王雱眼睛一亮,一拍桌子:「二姐回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46
第28章 臨亂心難齊(六)
  
  妹妹回門,還帶著名義上的外甥和外甥女過來。這下,王雱倒有藉口請假了。

  「從開封往白馬縣,快馬只要半天,現在走的話,入夜時就能見到玉昆。」

  王安石想了一想,點點頭,囑咐道:「要先回府一趟,然後再出城去。」

  「此等事孩兒當然明白!」

  事態緊急,拖延不得,王雱隨即辭過父親,轉身離開中書回家去。

  自家妹婿的發明,還要從外人的口中得知,王雱心中不免有些後悔。明明知道韓岡多有發明創見,前幾天應該去信問上一問,現在已經將開河口和碓冰船的奏章遞了上去,還設法得到了天子的許可,弄得自己十分尷尬。另外心中也怪韓岡過去聊天時怎麼沒提上一句,不然也不至於眼下手忙腳亂。

  能在冬天大雪封道的情況下,還能上路運輸的車輛,竟然沒有拿出來請功。不知是因為單純的忘了,還是因為韓岡當初積壓了多少功勞,卻沒有得到封賞,所以心思給淡了去。

  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輂,大禹治水時,踏遍千山萬水時所用的各色車駕,乃是視地形而定。沼地鬆軟,車馬易陷,而雪地也是一般,所以名為橇。韓岡給自己的發明所起的名字,望文即可生義。

  在雪地上行駛的馬車,又有了實際的使用經驗,王雱怎麼能坐得住。如果雪橇車當真能在汴河中派上用場,前面侯叔獻所設計的碓冰船就不需要拿出來冒險了——那種東西,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看著就知道用處不會太大

  『不!』王雱念頭一轉……『用處可是大得很!』

  ……………………

  時隔半年多,王旖重新回到家中,還有韓岡的三個妾室以及一兒一女。

  望著理應十分熟悉,卻不知為何已經變得陌生起來的府邸,王旖的腳步變得慢了起來。出嫁之後,就是夫家的人,少女時在此度過的幾年時光,現在雖然還是記憶猶新,但卻像是幾十年的事了。

  跟在她身後的韓雲娘則和素心一樣,進了相府之中,就有些膽怯。低著頭,腳步亦步亦趨的,不敢稍有錯亂。她們是韓岡的妾室,普通的官員沒什麼好怕的。但輪到高高在上的宰相,只能在傳說中聽見的名字,就是感到一陣心虛。

  倒是周南,當年在教坊司中見得達官貴人多了,神情平靜如常。但三女之中,就屬周南最不想來到東京城。除了韓岡之外,東京城的留給她的回憶,並沒有多少值得留戀的。

  御賜的宰相府邸很大,連著過了幾道門,終於到了後院的花廳前。

  吳氏正急著站在廳門口,和兩名兒媳婦一起等著,只恨房子太大,不能讓她第一眼看到女兒。終於等到披著猩紅色斗篷的女兒繞過照壁,也不等她行禮,就一把拉過來抱住,心兒肉兒的叫著。
  
  被母親抱著懷裡,王旖也忍不住眼中淚水直流。直到這時候,過去的感覺才又從心中回覆。母女倆抱頭痛哭了一陣,又跟王雱的妻子蕭氏,王旁的妻子龐氏見過禮,王旖這才讓過身子,將雲娘她們介紹給吳氏和兩名嫂子。

  吳氏對女婿的妾室,並沒有敵視的感覺,但也不可能親近。很是疏淡的說了兩句場面話後,就讓下人們帶著她們下去休息。倒是韓岡的一對庶生兒女,繼承了父母的相貌,長得極是討人喜歡,吳氏見著就抱了好一陣,也想著如果是自家的親外孫和外孫女那就更好了。

  等著兩名兒媳婦識趣的找藉口離開,吳氏拉著手和女兒一起坐下。問著她在夫家過的到底怎麼樣,舅姑待她如何,到底習不習慣關西的水土。聽說在隴西過得很好,親家那邊也很是看顧,吳氏的一顆心方才略略放下了一些。

  只是對韓岡這個剛剛結親不久,就丟下妻兒跑出來做官的女婿,吳氏還是有些不滿,「他們男人都是這樣,為了做個官,甩手就丟下家裡不管……」聲音中,還帶著幾十年的怨氣。

  王旖拉著吳氏的手搖著,幫夫婿辯解:「這不是將女兒接來了嘛。」

  「單是接來可沒用。」吳氏慈愛看著女兒,二十一二了,還如少女一般嬌憨。輕嘆了一口氣,「早點生個一兒半女出來,娘這邊也就放心了。你看看那幾個妾,都是惹人愛的,又都有了兒女,你雖然三從四德要守著,但也不要謙讓得太過了,該爭得也要爭。」

  王旖知道吳氏在說什麼,紅了臉:「娘啊,這些女兒知道。」

  「你就是會說!真能做到就好了。」吳氏正說著,王雱的聲音就在院外響了起來,「二姐可是到了!?」

  「大哥回來啦!」王旖起身,向著大步進挺來的王雱福了一福,起身後對著王雱看了一陣,眨了眨眼睛:「大哥好像又瘦了些。」

  「公事嘛,免不了要累著一點,」王雱匆匆的對妹妹道,「既然回來就,就多留兩日陪陪娘。娘可是天天念叨著你。」

  王旖眼睛紅了起來。王雱則又對吳氏道:「娘,孩兒現在有事要急著出城去,等二哥兒回來,你跟他說一下,明天就留在家裡。」

  「怎麼這時候要出去?」吳氏不高興的問著。

  「公事要緊!明天晚上就回來。這事爹爹知道!」王雱也不多解釋。換了衣服,就從旁門出了府,混在一隊自家的家丁中,出東京城,往白馬縣去了。

  ……………………

  韓岡現在頭疼的事越來越多,民生艱難,讓他不能不操心——做親民官的苦,就苦在這裡。

  白馬縣中的糧價開始漲了。雖然這個漲價是在預料之中,但幅度卻超出了預計,韓岡讓人打聽了,那是因為東京城中糧價上漲的緣故。

  比起往年冬天時的糧食價格,現如今的糧價高出了近倍,比起正常年景青黃不接時的價格還要高上一些去,而且還有繼續上漲的可能。白天出城時,城門邊的糧店中,米袋上的牌子還寫著一百零五文一斗,回來後就是一百二十了。

  熙寧之前,也就是仁宗末年和英宗朝時,糧價通常是一斗六十到七十文——這是以常見的十斗進磨、八斗而出的粗糧來計——到了熙寧之後,新法的推行並沒有如舊黨所言使得民不聊生,但也沒有讓糧價降低多少,還是保持著六七十文的水準。這個價格已經保持了有近二十年,一下波動得如此劇烈,百姓們當然難以接受。

  這個糧價不可能不影響到百姓們的生活。本來因為旱災,而使得百姓們不敢花錢。可現在糧價飛漲,省下來的錢卻都要投進購糧中去。白馬鎮和縣城總計有千戶人家,在戶籍上屬於坊廓戶,糧食基本都是靠著外購,不比農民可以自給自足。尤其是年關將近,高漲上去的糧價,必然會帶動所有的生活必需品的上漲,這個年誰也別想過好。

  韓岡對此並沒有什麼能立竿見影的招數,不僅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白馬縣離著東京城太近,他這邊壓糧價一點用處都沒有。就算他韓岡絞盡腦汁成功將糧食價格壓低,只要東京城過來幾個糧商,或是傳來兩句謠言,糧食轉眼就能漲回去。

  因為災情而導致的人心慌亂,整個京畿地區糧價都在飛漲,韓岡不會奢望自己治下能有成為置身事外的孤島,但並不代表他不會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要給京城寫信了。』韓岡想著。有著做宰相的岳父,當然要派上用場。想來王安石現在也是頭疼。比起只關注白馬一縣的自己,放眼天下的宰相,要負責和關心的可是要多上許多。

  從眼下糧食飛漲的勢頭上看,背後有人操縱,自然是肯定的。源頭就是在東京城中,如果京城那邊能將糧食降下來,白馬縣這裡也會應聲而落。

  如果災情延續到明年開春,糧食價高價低已經無關緊要,買得起的不需要買,買不起的還是買不起。而且朝廷那時必然要全力動員,從外路調糧進來打壓糧價,並且開倉賑濟百姓。但眼下,一系列策略都不可能實施,能幫百姓們省一點就是一點。

  坐在書房中,韓岡斟酌著該怎麼給王安石寫信,同時又有什麼辦法幫著他將東京糧價給打壓下去。正在思慮間,管家敲門進來,稟報導:「正言,東京的相公那裡送信來了。說是主母和三個娘子,還有大郎、大娘都已經到了東京。」

  「哦!?」韓岡聞言心中大喜,消息終於來了,放下筆立刻道,「快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管家領著一人進來,然後悄聲退了出去。

  韓岡漫不經意的一看來人,卻驚得一下站起:「元澤,你怎麼來了?!」
  
  王雱脫下滿是灰土的斗篷,對韓岡嘆著:「玉昆,你瞞得愚兄好苦啊!」
  
  韓岡一頭霧水,王雱莫名其妙的跑來,又莫名其妙的當頭丟下這麼一句話:「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不解的問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47
第28章 臨亂心難齊(七)
  
  王雱也沒有再運輸糧食來打壓糧價,這正合韓岡的心意。

  只是在韓岡想來,用來平抑糧價的糧食,只要動用開封府的常平倉應該就夠了——而且這還不會影響開封府的糧食安全——在開封城內外,有著富國、永豐、順城、五丈河以及夷倉等七八個大的儲備糧倉庫,最小的一個都是存糧超過十萬石以上的大倉庫。

  不過聽王雱的意思,他是準備要一下將東京城的奸商們打死,省得到了春天再為此而煩心——一旦動用了常平倉,就等於是告訴人們,政事堂的手上只剩最後一招了,心思蠢蠢而動、準備到春天發難的必然不在少數。

  所以王安石和王雱才有了開汴口,破河中之冰,在冬天輸送泗州、宿州的存糧上京的想法。所以侯叔獻以碓冰船破河冰的建議,才得到了王安石和王雱的看重。也因此,一聽說韓岡這邊有著更好的辦法,王雱便立刻飛奔而來,連夜向韓岡討教。

  只是他們的想法初衷雖好,卻一點也不現實。

  「用雪橇車大規模的運輸絕不可能。」韓岡立刻就否定掉了王雱的幻想,「熙河路從來沒有過在冬日大量運輸糧草的經驗。」

  熙河路冬日的交通路線,的確是通過凍結的河道來運輸。不僅是渭源堡通往狄道城的道路,就是隴西與渭源的交通,還有狄道與臨洮、珂諾等寨堡的交通,同樣是通過雪橇馬車來聯繫。

  熙河路主要的城池寨堡,基本上都設在河邊。借助洮水、渭水等河流凍結後形成的通途大道,冬天的熙河路一樣能夠順利交通往來。即便其中有幾段河道中間有瀑布,但附近的兵站都在那裡設了哨卡,在合適的地點安裝了大型的絞盤提升裝置,將雪橇馬車卸載後,分批吊運上去,其難度並不大,只是偶有損失而已。

  但這樣的運輸方式,主要還是以傳遞消息為主,加上一些過年時的犒賞,運力並不大。從來沒有說用雪橇馬車大規模運輸的:冬天不比春夏時節,山間的一場暴風雪就能讓運輸隊損失慘重。就是眼下小規模的運輸,路途上的損失其實也不少。
  
  而眼下要大規模組織雪橇車來運輸的還不是熙河,而是汴河。在過去,根本沒有河道冰面上運輸的經驗,而且又沒有足夠的準備。倉促行事,臨危受命的六路發運司,能做得好這件事嗎?

  改裝車輛其實不難,只要肯動用人力,六路發運司手上用來修補綱船的過千匠戶,半個月之內,改裝出兩三千輛以上的雪橇車都沒問題——只要牢牢的釘上形狀合適的木條,就可以將馬車車廂,甚至一些不大的平底船改造成能在河面上跑的雪橇車。

  可是為了保險起見,同時臨時改造的雪橇車本身肯定也有問題,其載重撐死也就二十石上下。二十萬石糧食,就是一萬車次。這樣的數目,韓岡不是小瞧人,六路發運司當真是組織不起來。運到肯定是能運到,但動用大批車次的運輸過程中,中間的損耗不知會有多少。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雪橇車,顧名思義是在雪上行駛,不是冰橇。但汴河上那裡只有冰,雪橇在上面不好走啊……」

  王雱臉色為之一變:「雪橇在冰面上就不行嗎?」

  「有個幾寸厚的雪就夠了。」韓岡倒不會騙自己的大舅子,「就是沒有雪,短途運輸其實問題也不是很大,最多顛簸一點,跑開了就沒什麼關係了。但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裡。」韓岡神色嚴肅,沉聲說道,「從宿州到東京,路途有五六百里之遙。河中情況懵然不知,埋頭向前送,一路顛簸,倉促改裝後的雪橇車很難承受得起,中途的損耗可是難以計數!」

  聽說雪橇車可以在冰面上使用,王雱的神色就緩和了下來,不為韓岡後面的話所動:「依玉昆你看來,用雪橇車比起驅船使碓來搗冰凌如何?」

  那還用說,肯定是要強出百倍。韓岡絕不會相信,在千年後都讓人頭疼的河道破冰問題,在這個時代能夠輕易解決。再怎麼說,雪橇馬車也是經過幾年的實際驗證,大規模運輸難度雖說很大,可比起侯叔獻的方案來,還是靠譜得多。

  王雱的心意已經完全透露出來,韓岡沉默一陣,終於開口問道:「……真的要如此行事?」

  「箭在弦上。」王雱聲音沉甸甸,「所以才來問玉昆你,究竟可不可行。」

  「這樣的損耗絕然不小,能有一半入京就已經是萬幸。」韓岡再一次提醒王雱,「運輸成本可要比綱船高出許多。」

  「再多也多就跟從關中運糧去熙河路差不多。」王雱不以為意的笑道:「記得當初蔡子政在涇原路時,曾上書言及『自渭州至熙州運米斗錢四百三十,草圍錢六百五十』。」

  「蔡副樞說得誇張了一點,斗米四百三,一石運費就要四千三,也就是五貫半宋代一貫為七百八十文,足貫方為千文。」韓岡搖頭,蔡挺是虛言恐嚇而已,拿著最高時的價格來做例子,並不是平均數,不能當真的,「記得熙寧三年、四年、直到五年年初,總計從涇原路運來米麥差不多有三十餘萬石,草料也有四十五萬束。難道光是在運費上,就用了三四百萬貫?」

  「但運費比糧價要高出數倍那是沒跑的。」王雱立刻接話道。

  「這倒是。」韓岡點頭承認,「三五倍總是有的。說起來如果沒有小弟所創的兵站制度。以舊時路中的消耗,要將糧秣運到最前線,三斗能有一斗就不錯了。如今至少省了一半。」

  王雱倒沒在意韓岡的自我吹噓,「不論路中要花多少,這邊都沒有關係。就算是以蔡挺所說的運價……只要能在今年冬天將宿州、泗州的囤糧運抵京城,中書可以承受!」

  王雱的聲音斬釘截鐵,韓岡頓時沒話可說了。

  心中暗自嘆著,財大氣粗就是好哇!

  當一個有足夠實力的政府,不惜代價的開始全力運作的時候,損失和阻礙的確不算什麼了。只要能達到目的,只是單純以三五倍的金錢為代價,他們都能夠承受下來。就像後世的工業化國家開戰,國家機器運作起來,無數物資在戰火中化為灰燼,但對於國家來說,在勝利面前,這些消耗和損失,根本算不上多大的問題。

  雖然大宋並不是工業化的國家,但掌握在王安石這位宰相手中的資源,要想支撐起這條道路來,並不算很難。既然王雱如此說了,韓岡此前的顧慮全都得到瞭解脫。既然是不計損失和花費,有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心思一活,腦筋就開始轉動起來,原本的擔憂全數化成了動力,「改裝過的雪橇車,只要修補整備後,年年都可以使用。今次改裝的成本就可以平攤下來。」

  「這點花費也不算什麼了。」王雱輕鬆的笑著,他這個妹夫,推三阻四的半天,現在終於肯幫著出主意了,

  韓岡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不知能不能秘密一點的改裝呢?」

  王雱眉頭一動,頓時笑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嗎?」

  原本準備使用侯叔獻的碓冰船,其實王雱自覺還是失敗為多,甚至有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但聽說了韓岡有著雪橇車這一冬季運輸隊利器,他當時就有了暗中陰人一把的想法。現在見韓岡也是如此提議,頓時有了惺惺相惜,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

  韓岡察言觀色,也笑了起來,「看來元澤兄已經胸有成竹了。」

  王雱點頭:「愚兄會通知六路發運司,讓他們全力改造,並且嚴加守秘。」

  「另外雪橇車有個好處,就是可以幾輛車廂連在一起。可以節省不少馬力。」駁船可是一拖拖上好幾船貨物在後面,火車也是一個車頭帶著,在阻力並不大的冰面上行駛,雪橇車也可以多拉上兩車。

  當然,還少不了能在冰面上使用的重釘馬蹄鐵。

  韓岡當初在熙河就已經將馬蹄鐵拿了出來,可是由於他的功勞太多,原本敝帚自珍,準備用來博取功名的武器,早就被視如平常,王韶、高遵裕看重歸看重,呈遞上去後,卻也沒有幫韓岡換回來多少封賞。

  不過現在跟著王雱一說,王雱拍案叫絕。至於分段運輸,也就是兵站制度,同樣不在話下,韓岡都拿了出來。

  一番話說了一夜,兩人精神抖擻,將前後事一起細細討論,將各項步驟逐一敲定。不過他們都沒有考慮過其實在沒有下雪的道路上,可以用馬車來運送糧草。

  畢竟打壓糧價,與其說是商戰,還不如說是心理戰。陸上運輸的運力多寡,每一位糧商的心中都是有數的,糧商背後的靠山們也是有數的。故而王安石硬是要開河口,因為暢通的汴河,可以徹底的將糧價給打壓下去。而韓岡的雪橇車則是一個謎團,沒人能猜測得出能運多少糧食進京,這就可以讓那些糧商們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8:48
第28章 臨亂心難齊(八)

  當一切敲定,窗外已經是雄雞三唱。朝東的窗戶,透進來清晨的霞光。

  心神放鬆了下來,韓岡喝了口走了味的涼茶,看著尤是精神抖擻的大舅子,問道:「此事我們這邊就算定下了,不知元澤你準備什麼時候奏稟天子?」

  王雱剛剛鬆懈下來的神經又繃了起來,苦惱的神色又出現在臉上,答非所問:「這件事不能瞞著天子。」

  「自是當然!」

  欺君乃是重罪,王安石和王雱都不至於犯這般愚蠢的過錯。前面上書要在冬季開河口,又要造碓冰船,王安石在崇政殿中費了好一番口水,才讓天子點頭應允。現在回過頭來,又變成了用雪橇運糧,出爾反爾,天子必然心有不快。

  但如果瞞著趙頊不說,情況會更糟。這件事肯定要爆出來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如果作為九五至尊,變成最後一個才知情,皇帝肯定會更為憤怒。所以必須要加以補救。

  對於上位者來說,手下的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有私心,甚至觸犯法令條律,只要不太過分,還是可以容忍,但只有欺瞞矇騙才是最大的忌諱,讓人忍耐不得。

  「但要怎麼說還是得好生斟酌一番啊。」

  王雱點頭:「等回去後與父親再商議一下。」
  
  的確不好說。出爾反爾,下了決定後又立刻更改,這就叫做行事輕佻。世間對於宰相的要求,是沉穩、穩重,能如柱石一般穩定朝廷大局,面對危殆局面,也能將國事支撐起來。如澶淵之盟時的寇準,如曹後垂簾時的韓琦。朝令夕改的作風,出現在宰相身上,那就是要給人戳脊樑骨的。

  王安石一向倔強,別說朝令夕改,在外人眼中,就是知錯也不會改的,否則就不會有拗相公這個綽號了。現在他主動改弦更張,身上要背負的壓力可想而知。

  就要看看王安石要什麼樣的辦法去取得天子的諒解和理解了。韓岡倒是老神在在,反正不管自己的事。何況以王安石几年來的君臣相知之雅,趙頊再怎麼樣也會對他優容一二,不過是丟點面子而已。

  王雱也放下了這件煩心事,外在的面子問題不是關鍵,關鍵是先要將事情做好。先得有裡,才能有外,「運糧上京,絕非易與。更別說還是用雪橇車來運送。不知玉昆是否有心轉調六路發運司,主持其中諸事。以玉昆舊年在熙河路的表現,家嚴和愚兄也能放得下心來。」

  到任兩月就調離的前例有得是。認為韓岡到白馬任知縣就是為了來熬過一任資序的人,本來就很多,現在他轉任也不會出人意料。但韓岡卻無意改換職位。

  簡直是開玩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韓玉昆難道是王家養的狗嗎?!
  
  「先不說小弟資望淺薄,在六路發運司中根本毫無根基可言,短時間內根本使喚不動那一干官吏。且明春河北若有流民南下,白馬縣便會首當其衝。如今我在這縣中也算薄有聲望,就算有流民蜂擁而入,也能安排得下來,倒也不怕會出亂子。要是小弟離開,不知準備換誰來頂替?」韓岡反問著,又道:「不如這樣吧,我來上書天子,將雪橇車呈遞上去。至於後續的主持工作,還是要勞煩岳父和元澤你另選賢能為是。」

  韓岡的推脫也不出王雱意料,嘆了口氣,兩件事中,他也不能確定哪一樁更為重要。

  「即是如此,那玉昆你就沒有必要上書了。政事堂裡肯定有過去熙河路呈上來的奏報,有關雪橇車的事也能找得到。」王雱笑笑,「當時沒人放在心上,現在想起來了,重新給翻了出來——這等藉口,想來也能說的過去。」

  上書提議用雪橇車運送糧食入京,即便此事成功,功勞還是拿不到大頭——六路發運司才是首功。但若是失敗了,過錯卻要攤上大半——將責任對到雪橇車不堪使用上那是最簡單的。韓岡既然不願意參與進來,就沒有必要讓他冒這個風險,好歹也算是自家人。

  「就讓薛向來好了。六路發運司他管了幾年,現在威望還在。讓他來主持此事,不虞會有變故。」王雱說道。

  「薛向可是三司使!」韓岡聞言驚訝不已。從六路發運司升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現在難道要將他降回去?三司使可是大宋計相,六路發運使卻是一個苦力活。

  王雱微微一笑:「但他想入政事堂。」

  說著他站起身:「時候不早了,愚兄這就要走。二姐現在就在家中,過兩日,就將她們一起送來。」

  天色已然大亮,帶著韓岡畫出來的圖樣,王雱就要告辭離開。有了圖樣在手,他並不擔心打造不出來。

  雪橇車僅是一個創意而已,但對於大宋那些手藝超乎後人想像的工匠們來說,他們也只需要一個創意。就像韓岡讓人改造投石車,還有當初打造雪橇車的時候,他都是只提了幾句話,熙河路的工匠們就將順順當當給造了出來。這些器物並不超越時代,僅僅是創意別出心裁,捅破了窗戶紙後,將之付諸實現,一點難度都沒有。

  「那就勞煩元澤費心了。」韓岡瞅著王雱眼中密佈的血絲,又道:「我還是讓人找輛馬車來好了,元澤你正好可以在路上睡一覺。」

  推門而出,冬日的清晨,寒冷異常。可清寒的空氣撲面而來,昏沉的頭腦一下就能變得清醒過來。

  韓岡喚了從關西帶來的親信去為王雱準備車馬,又讓廚中置辦了早飯。半個時辰後,王雱帶著一夜的收穫,悄無聲息的從偏門離開了縣衙,上車返回東京城。

  與披著連帽斗篷的王雱擦肩而過,剛剛走進偏門的諸立,又奇怪的回頭向他盯了一眼。只是那人很快就上了車子,轉眼就往城門處去了,讓諸立沒能在看清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只不過這匆匆一眼,那人的面相就已經給諸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馬縣的諸押司怎麼看都不覺得與身上所穿的庶人服飾相匹配。氣質差得太多,應該是個官人才對,而且官位絕對不低。一般的選人,若是不穿上官袍,就跟普通人沒兩樣。只有在官場浸淫日久,頤氣使指慣了的高官,才會有讓自己在一瞥之間就為之膽寒的氣質。

  諸立在縣衙中,三教九流的不知見了多少,論眼光他有足夠的自信,絕對比如今坐在縣衙中的韓岡都要毒。既然自己看著像是個官人,肯定是個官人。就是不知道是有什麼大事,竟然讓一個地位不低的官人紆尊降貴,裝扮成庶人來夜訪縣尊。

  諸立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肯定不是件小事。對於他們這等地位卑微的小吏,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為好。只是諸立卻有心一探究竟。

  韓岡如今在白馬縣已經是說一不二,給諸立的壓力遠遠超過過去三十年,來白馬做知縣的幾十位官員。讓他睡覺都睡不好。若能抓著韓岡的把柄,就算不用來對付這位韓正言,能拿來當個舒服點的枕頭,讓自己睡個安穩覺也是好的。

  諸立心中暗暗計較著,該怎麼從韓府的下人們那裡,將昨夜到訪的客人身份給打探出來。邊走邊想的他,很快就到了偏廳中。

  是韓岡昨日讓諸立一早來縣衙,他有事要詢問。

  由於陳舉的緣故,他對縣衙中的押司的感覺並不好,諸路這位押司當然也就在韓岡上任後,就立刻打入了另冊。不過自他到任之後,諸立為人勤勉,接到的命令都好不推諉拖延的給完成。這讓韓岡對他感官漸漸好轉。

  不過這段時間來,韓岡也已經打探得明白,諸立在白馬縣就是條地頭蛇。陳舉在成紀縣的地位,就是現在諸立在白馬縣中的地位。他之所以老老實實,是因為自己能控制得住場面,加之身份地位太高的緣故。要不然,陳舉能做的事,諸立也能做得出來。

  諸立垂著手畢恭畢敬的站在韓岡面前,韓岡用手握著盛了滋補藥湯茶盅,掌心傳來的熱流,讓韓岡全身都暖和了起來。

  等著藥湯稍稍冷下來的過程中,韓岡問著白馬縣衙的押司,「諸立,你家是不是開的糧行?」

  諸立心神一緊,但神色保持如常,「回正言的話,小人家中的確在城北門內有一家糧行。」

  「這些天來,白馬縣的糧食可是噌噌的往上漲,這其中,諸立你家的糧行功不可沒啊!」韓岡笑瞇瞇的說著誅心之言。

  諸立連忙跪下,趴在地上連連叩首:「正言明察。糧價不是小人一家漲,開封的行會一起都要漲。若是哪一家敢不從,日後不論買糧賣糧都別想了。」

  韓岡冷著眼看著諸立為自己辯解。這個慣使風的老吏,當真是能屈能伸,姿態擺得這麼低,但實際上卻不肯讓半步。

  「這事我也知道,只是問問而已。」韓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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