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95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09
第30章 眾論何曾一(七)

  熙寧七年的上元節也算是平平靜靜的過去了。

  比往年要平淡一些的上元燈會之後,東京城中,如今議論得最多的,還對那三十七名奸商的審判。

  且不說搆陷二字有多好寫,就是只算實實在在的罪名,真的要追究起來,糧商們各個都是一屁股的爛帳。作為御史臺的第二號人物,蔡確奉旨領頭審了近一個月。弄出來了一長串罪名,罪狀多到要申請分開來另案處理的地步。

  看到有份旁聽的呂嘉問拿來的厚厚一疊供狀,王雱看著驚奇:「想不到罪狀這般多,蔡確是怎麼拷問出來的?」

  「三木之下什麼口供得不到?不過蔡確可不是這般糊塗的人。」呂惠卿當先接過供狀,當先翻看了看起來。

  「嗯,說得也是。」王雱點了點頭,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家老子被蔡確捅的那一刀子,當得起『穩準狠』三個字,「不知蔡確給糧商們定得什麼罪?」

  呂惠卿看著第一頁:「佔盜侵奪他人田產,三十七名糧商中人人都不缺。」

  王雱一聽就覺得不對勁:「這算什麼罪名?!在官侵奪公私田者,最高也就徒兩年半!」

  呂惠卿沒理會,翻過一頁,「校斗秤不平,人人皆有之。」

  呂嘉問道:「一乾糧商改動店中秤斗售糧,從中牟利。依律校秤鬥不平得利贓重者,當以盜論。糧商們差不多都是貪了幾十年的,贓款也是幾千幾萬貫。」

  王雱搖著頭:「竊盜之罪,流刑也就到頂了。修橋鋪路的善人少見,為富不仁者則舉目皆是。若以斗、秤之物論罪,當真根究起來,東京城中大半商販都能給捉入大獄。」

  「可不止這一些。三十七人中,居喪生子十一人,父母在別籍異財四人,居喪為婚者一人。」呂惠卿停了一下,「這裡還有詐乘驛馬……」

  「一輩子的罪全都給拷問出來了!」王雱猛然哈哈大笑起來:「有沒有不惜字紙,禮佛不敬?蔡確還真是本事,全是雞零狗碎的罪名!」

  這一串罪名看著多,其實也就是杖責而已。而判罰不到刺配一級,都是可以用錢來贖,的確正如王雱所言,就是雞零狗碎。

  「倒也不能這麼說。」呂惠卿道:「有謀殺之罪者,二人。唆使部曲毆人至死者,三人。」

  王雱的笑聲嘎然而止。這一下罪名就重了,謀殺之罪基本上就是論死,唆使致死也是一般。

  呂惠卿一頁頁翻著供狀,平直的聲調繼續念道:「犯奸者六人,其中奸父妾者二人,奸兄婦者一人。」

  奸父妾是重罪,違反倫理綱常。屬於十惡不赦之罪中的內亂,通姦者絞,強姦更加一等,都只有死路一條。

  「內亂者絞。至於私通兄婦……」王雱回憶著刑統中的律條,「是三千里流刑吧?」

  「和奸兩千里,強者加一等。」呂惠卿更正著,接著念道:「私有禁兵器者五人,其中三人藏弩過五張,一人甲冑二領。」

  私藏兵器同樣是重罪,有謀反的嫌疑。弓、箭、刀、盾、短矛,這些尋常的兵器民間可以持有,北方人家基本上都能找出一兩張弓來。但長兵不可收藏,勁弩不可收藏,而甲冑更是嚴禁。依刑統,私藏甲三領或弩五張,就可判絞刑了。

  「不過犯了這幾項罪名中有重複的,依律當論死者五人而已。」呂嘉問在旁解釋道。

  王雱聽著不住搖頭:「正經的罪名不去根究,卻在這些零碎之事上做文章……」

  「也有正經罪名,把持行市啊!」呂惠卿雖是如此說,嘴角卻是不由自主的向下撇著,「蔡持正定得好罪名吧!」

  王雱立刻冷笑起來:「把持行市得利多者以盜竊論,但其罪是免刺……不會有流配!這個罪名還真是重!」

  呂嘉問嘆道:「誰讓在刑統上,囤積居奇的罪名找不到呢……」

  呂惠卿道:「張乖崖以一文錢殺庫吏,『一日一文,千日一千,水滴石穿,繩鋸木斷』,這判詞沒人說他錯。律法不外人情,真要致其於死,即便律法上所無,也完全可以加以處置。更何況當初京中糧秣供應充足,而物價飛漲,那是因為有謠言傳世。由此入手,一個死罪也能定下來。」

  「沒錯!這一干奸商囤積居奇,致民惶恐。勾奸生利,動搖國本。加上妖言惑眾這一條,掛上謀逆都可以的。」王雱狠狠的說著。

  一般來說,朝廷對付豪商們囤積居奇的正常做法,都是利用經濟手段,而不是暴力。如戰國時李悝的平糴法,西漢時桑弘羊之均輸法,王莽的五均六筦,幾乎都是利用手中的權力,通過行政力量來打擊豪商囤積居奇的行為。

  而韓岡和王雱的計策,則是改從民心入手,裹挾民意以制奸商。這也是時勢所迫,否則要想用經濟手段解決問題,除了開常平倉,別無他法。就算是和糴——也就是官府強行徵購民糧——也動不到與宗室有親的豪商們頭上,到時候,反倒是中小糧商吃苦。

  但蔡確在罪名中根本沒提這一茬,可以看得出來他就是在幫著糧商們開脫。但他做得很聰明就是了,所列出來的一系列罪名,往重裡說,也能將糧商們盡數遠竄四荒,但寬縱起來也很方便,畢竟沒有栽上十惡不赦的罪名——只除了幾個被審出犯了死罪的。而三十七名糧商中,有了五名干犯重罪的,完全可以拿他們來開刀,在民意上就能有所緩和。

  「蔡確當真是聰明。」呂惠卿感嘆道。

  在這一案中,蔡確表現出了自己的剛直不阿和嚴守律法,且又給了天子寬縱赦免的餘地。只看他這一手段,的確不是普通人物。而且蔡確之前因庭參禮一事而得到王安石看重,又因宣德門之變而得到天子青睞,每一步都算計得恰到好處。揣摩上意的心思,用單純的見風使舵來評價,就顯得太屈才了。

  王雱抬頭從窗戶中望了一眼政事堂主廳的樓閣,他的父親正在廳中與其他宰輔們討論著軍國大事。如果王安石看到這份供狀,必然不肯幹休。

  若說處置,依眼下的罪名,的確可以將糧商們置之於法。以罰贓的名義,將之前抄沒一百三十萬石存糧的行為合法化。但對於王安石和新黨來說,如此論罪等同於混淆是非。不能將囤積居奇的行為處以重罰,而是別以他罪來懲治,那麼日後……或者說就在幾個月後,又有什麼條律能阻止商人們的貪婪?!

  在主審蔡確的放縱下,糧商一案的審判很快就得到結果。

  三十七名糧商中,除了幾人重罪難赦,被處以絞刑外,其他都是判了流刑或是徒刑,為首的九位行首甚至連刺字都沒有,從律法上可以繳了罰金就此開釋,只有那一百多萬石的糧食被當作不當之利而被罰沒。

  但王安石登時將之駁回,並說糧商們犯了妖言惑眾一條,當置於絞刑。幾乎所有的糧商,都曾說過如今大旱乃是朝廷德政不施,所謂『妄說吉兇』之罪,用以惑眾而取利,絕不可以饒恕。

  這幾天朝堂上正在爭執著,御史臺、開封府還有審刑院都維持原判,而王安石則堅持己見,要將為首者重懲。民心士論多偏向王安石,而諸法司則維護著他們的權威,天子沒有開口,局面一時爭持不下。

  對於這一件案子,京中官吏眾說紛紜。曾布則是覺得,天子的心意已經很明白了,王安石要將之頂回去,幾乎不可能。

  坐在三司的公廳之中,曾布聽著派去市易務小吏的回報:「稟學士,呂提舉說此事早前奏稟中書,已得王相公和呂檢正的批覆了。」

  對於小吏的回答,曾布不動聲色,從面色上看不出喜怒,「也罷,你先下去好了。」

  廳中只剩曾布一人,積蓄在胸中的憤怒從顫抖的手上曝露了出來。呂嘉問的確越來越跋扈了,他可是市易務的頂頭上司,竟然所有事都跳過他,直接呈遞給中書。

  不知過了多久,曾布抬頭對外喚了一聲,將門外聽候指派的小吏叫了一名進來:「去喚魏繼宗來見。」

  魏繼宗乃是市易法的提議者,由布衣而得官。之後呂嘉問提舉市易務,從一開始的建議到後來的各項條令的增損措置,都有魏繼宗的參與。但如今魏繼宗卻不知為何,被呂嘉問排斥在外,自此不得參與市易務中事。如今他就在三司之中無所事事,干拿著一筆俸祿。

  過了片刻,魏繼宗過來報到,向曾布行過禮,起身問道:「不知學士著下官來可有何吩咐?」

  「河北自去歲旱災,至今未有雨雪,天子憂心不已。本官已受命去河北相度市易之事,並察訪當地民生災情。只是市易中事,本官多有不知,需要一個熟悉個中情弊的人為助力……」曾布話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魏繼宗愣了一下,抬頭看著同判三司平靜的看不出任何一樣的神情,頓時全明白了,立刻躬身行禮:「下官明白,願為學士效犬馬之勞。」
  
  「不是為我,而是為官家!」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10
第30章 眾論何曾一(八)

  二月春風似剪刀。

  道旁、河邊的柳樹枝條,在變得溫和起來的陽光下有了融融嫩綠。片片新葉隨著新生的柳條於微風中,如絲一般飛舞。於柳樹一樣,楊樹、槐樹等樹木也都在春風中

  只是深植於土中的樹木能順利發芽,但更淺一些的花草卻是與地裡的莊稼一樣枯黃干萎。除了一株株生出嫩綠枝葉的喬木外,茫茫大地之上難見春色,二月的暖風帶起的不是春意,不是花草香,而是劈頭蓋臉的沙塵。

  天是灰濛蒙的,泛著讓人感覺著壓抑煩悶的土黃色。抬頭向上,高懸在天頂的太陽都在灰濛蒙的雲翳中變得有些模糊。

  叮叮的鈴鐺聲中,一行馬隊從灰濛蒙的霧氣中走出來。在視線惡劣的天候下,馬隊走得很慢。隊伍中人人披著斗篷,甚至其中有幾個還戴著口罩。

  口罩本是韓岡所創的療養院中醫生動手術時所用。去年,當曾經在關西得到韓岡教誨的太醫局醫官雷簡,奉旨在東京城中開始設立了療養院,醫護制度也隨著他一起傳到了京城。而療養院中所用的器具,不知是何時已經在京中流傳開來,其中就包括口罩。

  在灰塵瀰漫的日子裡,東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已經可以不時的看到戴著口罩,匆匆而過的身影。而在城外的道路上,騎在馬背上的騎手戴著口罩的比例則更高——避塵的帷帽在高速疾馳時,很容易被吹飛,遠不如口罩實用。而且一般的男子也很少喜歡戴著帷帽這等女人多用的玩意兒。

  不過曾布沒有帶口罩,他不習慣在嘴上罩了幾層細麻布的感覺。側頭避過迎面來的灰土,他開口問道:「究竟還有多久才到白馬縣?」

  緊跟在後面的從人拍馬上前:「回學士的話,剛剛過了界碑,現在已經是白馬縣境內了。」

  呂惠卿抬手將口罩扯下半截,笑道:「子宣何須心急?仲元方才也說了,最多兩個時辰就能看到縣城了。」

  王旁低頭騎在馬上,保持著沉默。倒不是因為跟在兩名當世難得一見的俊傑身邊,給他的壓力很大。而是他昨夜沒有睡好,今天上路後就沒有精神。

  曾布和呂惠卿奉旨出京,和王旁同時出發。不過曾呂二人是去河北相度市易、並察訪災情。而王旁是要去白馬縣,僅僅是順道同行而已。

  從京中往黃河這邊走,沿途幾縣的情況都很糟。京畿一代的土地一向肥沃,但眼下看到的情況卻不能不讓人擔心。麥田中完全看不到綠色,只有與大地一樣的灰黃。可以看到有許多農夫,愁眉苦臉的挑著水在田頭間走著,也有已經在田頭站定,拿著瓢向地裡潑水。只是用水桶挑水澆灌田地,根本杯水車薪,乾裂的土地就向渴極了的喉嚨,水一潑下去,眨眨眼就不見蹤影了。

  不過到了白馬縣這一段後,路邊的田地乾旱如前,但百姓們取水澆田卻是很方便。很多都是上下搖著一根木桿,然後不斷的有水流出來,雖然出水不多,但勝在細水長流,不像木桶下井提水,慢悠悠的才有一桶水上來。

  但也不儘是從井中直接提水的,也有些田地並不靠著水井。可那些田地,也都能看到一隊隊農夫從遠處挑著水過來,將一桶桶水放在田頭,守在田頭一群老弱便就著桶中的水,同時開始澆灌著一塊地。一瓢一瓢的不斷的將水潑灑到地裡,很快就將這片田地給澆透,然後就改去澆灌另一片田地。

  從田間阡陌上豎著的的界碑可以看出,幾片田並不是一家。可那一些澆田的男女老幼卻不分你我,一視同仁的澆灌著田地。如果僅是一片地如此,還可以說是當地百姓自發組織起來互助。但隨著逐漸接近白馬縣城,呂惠卿和曾布所看到的每一片地,都是多少人一起出來同時給一片地裡澆水。

  「韓玉昆治事之材的確讓人驚訝。」呂惠卿做過地方官,知道組織百姓互相幫助有多麼麻煩:「能上任七天就將三十年的積案斷明白,才智之士果然是不一樣。」

  呂惠卿知道曾布不喜韓岡的行事風格,但他在曾布面前卻不會為此少贊半句。

  呂惠卿戴著口罩還如此多話,讓曾布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只顧著看著田間地頭的農事,卻半個字也不回。

  王旁卻在旁則有些驕傲地說著:「眼下還沒有利用起風力,如果能將風車安到水井上,以風汲水,就可以直接讓水從溝渠中流進地裡,如此一來就不需要這麼多老弱出來操勞了。」

  王旁靠著父親和兄長,在京城中找到了兩名能夠打造風車的木匠,現在就跟在隊伍中。其中一人還是國初名匠俞皓的四世孫,乃是祖傳的木匠手藝。

  想那俞皓,擔任過朝廷的都料匠,世稱俞都料。有著三卷《木經》傳世,是如今的木匠打造樓臺寶塔的必備書籍,在大宋的匠師中,乃是公輸般一流的人物,甚至有人直接就說他是魯班轉世。

  京城中,高達三十六丈、於慶歷年間被焚燬的開寶寺木塔,就是俞皓一手督造。當年開寶寺木塔修起來時,向著西北傾斜。人問其故,俞皓說京城多西北風,現在雖然向西北傾斜,但百年之內就會給吹正過來。而這座塔被焚燬時,塔身則已經被吹正,且離著建起的時候,卻正好一百年。

  曾呂二人都知道韓岡的打算,也知道今次王旁帶了什麼出來。為瞭解決旱情,如韓岡一般費盡心力的知縣當真是不多見,為了澆灌田地,一口氣在縣中開了上百口井的傳言,在京城中也能聽到。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天子趙頊對此還多有褒揚,讚著韓岡公忠體國,堪為親民官之表率。
  
  遠遠地看到一隊人從前面迎過來,只看隊列,也算是嚴整。一名身穿綠袍的官員一馬當先,王旁眼尖,一看到來人就揚起了手:「是玉昆來了!」

  迎客的韓岡,還有作為客人的曾布、呂惠卿還有王旁,互相見禮過後,就一起往著縣城中去。

  韓岡總覺得曾布和呂惠卿突然間一起被派出來有些不對勁。對於天子的這項任命,他有一點不好的想法。兩人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助手,現在一齊遣出在外,京城中的王安石身邊可就是孤木難支。想想如今正在朝堂上糾纏的事,說不準就是趙頊為了保下糧商們,先從王安石身邊削了人手。或許還有可能,是想讓王安石和他的同黨看一看他們治下的河北是什麼樣,好讓王安石自己辭相……

  韓岡這般想著,又暗暗的搖了搖頭。也許是自己太過於陰謀論了,也許只是天子趙頊單純的信任曾布和呂惠卿,認為他們能將事實不折不扣的匯報上來。

  曾、呂二位要過境的消息,前兩天就傳到了白馬縣,故而今天韓岡一大早就出城來迎接——中間也順道看了一下沿途幾個村子抗旱的情況——無論是臨時派遣的察訪使,還是慣例的路中監司巡視地方,都會派人事先通知途經州縣。如果沒有通知,突然冒出來一個官人,查驗真偽都難。

  韓岡一路上與三人說著話,感覺曾布與呂惠卿之間的關係有些微妙。但韓岡也能理解,兩位如今地位漸高,瑜亮之爭肯定是免不了的——儘管東京城中的桑家瓦子說三分的先兒很有名氣,但韓岡只是在第一次上京是去聽了一回,也沒聽出個門道——不知道這時候三氣周瑜的段子有沒有出現。但既然日後蘇軾寫詞讚過周瑜,多半還沒有流傳。

  說實在的,韓岡有時也有惡作劇的心思,想著提前將一干名篇,用著匿名的手段在寺廟或是一些名勝之地寫上去。雖然他對於那些名篇都已經記太不清,但重要的詞句還是記得很牢固。只要提前寫出來,如今在杭州快要任滿的那一位可要吃個悶虧。不過想想還是算了,蘇軾這幾年都在外面,也算是吃了苦頭,沒必要再落井下石。對於這位留名千古的文豪,韓岡還是保持著一分敬意。

  騎著馬,很快就看到白馬縣的城頭,而在城池之前,就是一座剛剛搭建起來、被一圈土墻圍起的流民營。

  呂惠卿在馬上直起腰,向營地中望了一陣,回頭過來道:「聽說玉昆已經在縣中設立了四五處流民營。有此佈置,想必河北流民南來後,介甫相公也能安心了。」

  韓岡正待謙虛,曾布卻道:「河北流民數以萬計,不知玉昆你有沒有足夠的準備。」

  「流民之事暫時還不必擔心。」

  「看來玉昆當真是胸有成竹了!」呂惠卿笑道。

  「呵呵。」韓岡自嘲的笑了兩聲,「不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黃河。」
  
  曾布和呂惠卿聞言皆是噗哧一笑:「原來如此。」

  王旁疑惑不解,但看著曾布、呂惠卿一聽就明白,也不好意思將自己的遲鈍

  韓岡瞥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王旁一眼,回望著前方嘆道,「現在的黃河已經開始解凍,冰面開裂甚多。原本冰上的道路三天前開始就不能再通行,但河上想要走船至少還要半個月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二月下旬之後,才是流民大舉南下的開始。」說著,韓岡再看了看曾布和呂惠卿,「學士和檢正要想過河在白馬渡是不可能了,要向東北繞道過去。」

  「當然。」呂惠卿點了點頭,「路程本來就是這般定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11
第30章 眾論何曾一(九)

  不移時,一行便已抵達縣中。

  安排下住處,曾呂等人就先向韓岡告辭。他們在風沙地裡奔波了一天,急著要去沐浴更衣。

  韓岡也有事要做,王旁帶來的兩名木匠已經被王旁獻寶一般的介紹了,尤其是俞皓的重孫俞正,更是被他推重。

  俞皓在民間頗有一番神秘色彩,他曾經說開寶寺木塔受過百年西北風後就會被吹正,必定會有人想,那再過百年,木塔不就會向東南傾斜?可事實卻是剛過百年,開寶寺木塔立刻就被燒掉了,再沒有被風吹得向東南倒得情況。變成這樣的結果,很容易就會讓人聯想起俞皓當年的一番話——難怪他不說百年之後的事。

  不過這個時代,再有名的工匠,也比不上一個庸庸碌碌腦滿腸肥的官員。俞正在韓岡面前小心翼翼的,韓岡讓他坐下來說話,也是搖頭說不敢。

  也不強迫兩名匠師,問了幾句有關風車的事之後,韓岡吩咐了下人將他們安頓下去好生款待。過了一陣,方興來報,說是接風宴席已經佈置好了。韓岡命人去邀請曾布、呂惠卿等人入席。

  韓岡今日要接待的,不僅僅是曾布、呂惠卿和王旁。還有兩位隨行的官員。其中一人韓岡沒有印象,但另外一人——魏繼宗的名號,韓岡可是如雷貫耳。

  韓岡不認識魏繼宗,但聽過他的名字。在便民貸、免役法、保甲法順利推行,而河湟開邊又大獲成功,使得新黨地位穩固、朝堂終於平靜下來之後,將兩黨戰火重新點燃,惹起了這一場軒然大波的罪魁禍首,韓岡怎麼可能沒聽說過他?

  魏繼宗從布衣被拔擢入官,靠得就是他市易法首倡者的身份。客一部市易法惹來了如此多的紛爭,甚至使得新黨的政治根基都開始被動搖。從東京市易務中一年得到的幾十、上百萬貫收入,看似不少,可對於新黨來說,其實還是得不償失。要不是為了新法整體的安危著想,即便是以王安石這位拗相公的性子,也肯定會將之廢止。

  魏繼宗在東京市易務中被投閒置散,其原因根本不需要多想。可如今曾布、呂惠卿卻又帶著魏繼宗一同上路……一同前往河北體量市易務,其中不知到底有什麼考量。

  等到五位客人應邀到齊,韓剛請了他們入席,他的三名幕僚也入內陪席。官位最高的曾布理所當然坐了上首,等到各自都坐定,韓岡舉杯道:「此番酒宴過於簡薄,還請各位海涵一二。」

  韓岡的話不是客氣,而是當真簡薄。分席制的宴會,一開始擺出來的開胃果子,就只有兩樣,更沒有什麼看果之類純擺設的看菜。開場決定了後續,後面的下酒上來,也不可能多奢侈。招待過路官員的所有花銷照例都是從公使錢賬上走,一縣之地也不會有太多的公帑供韓岡招待客人。若是花得太多,就得等著御史開罵了。
  
  曾布舉杯回應:「玉昆哪裡的話,我等正是要去河北察訪災情,若玉昆當真鋪張開來,曾布可是不敢入席的。」

  呂惠卿也道:「天子如今已居偏殿,減常膳,我等不能為君分憂也就罷了,如何還能違逆聖上之意。」

  曾呂兩人都沒指望韓岡會壞了自己的名聲而大肆鋪張的設宴招待。開封府人多官多嘴也多,盯著韓岡這邊的眼睛更是太多,若是有哪怕一星半點的不是,韓岡也會被拎出來窮追猛打,更別說在如今的情況下大開宴席。曾布和呂惠卿兩人都會感到忌憚,即便韓岡敢於擺下奢侈宴會,兩人也不敢入席。
  
  舉杯行過三巡酒,說了一陣閒話,話題也逐漸轉到正事上來。

  「不知糧商一案處置?」韓岡問著,這一案有他的一份功勞在,雖然現在沒他的事了,可也是他關心的焦點。

  將酒杯放下,曾布道:「追毀出身以來文字這是肯定的。」

  所謂出身以來文字,說白了就是官員得官的個人檔案。就算是發配嶺南,只要出身以來文字還在,即便所有的職位都被撤了,依然還是官。而毀去了出身以來文字,便是將糧商們從官籍徹底打回民籍。

  呂惠卿不以為然的笑了一聲:「也只是做給外人看,過兩年就能補回來了。」

  糧商們娶了宗室,翻身的可能性還是有的,碰上一次南郊祭天,大赦詔書一下,過往罪愆基本上就會被赦免。到時候又會跑出來讓人礙眼。

  「殺幾個,流幾個,放幾個,也就是這樣了……」曾布冷聲說道,「還是要訂立法度,以防日後姦人為亂。」

  「低買高賣,囤積居奇,乃是商人天性,也是常理,立法豈能扭轉?」韓岡卻道,「事關百姓的鹽與酒都是官營,若立法度,只要放在糧食上就夠了。至於他物貴賤變動,倒不至於影響民生。」

  對於朝廷控制商業的做法,韓岡並不是很認同,就連市易法他都不讚同。利用經濟手段讓囤積居奇者血本無歸,才是正常手段。此次使用刑律直接處置糧商,乃是被逼無奈,如果就此成為定製,遲早會越用越偏,韓岡只望能僅僅保持在糧食這等必需品上。
  
  「市易法本有常平之意,本就是為了平抑京中物價而設。只是今次本金不足,以至奸商為亂。以現下的情形看來,立法度和加給市易務本金應當同時而行。」呂惠卿轉頭問曾布,「子宣,你看呢?」

  曾布笑了笑:「說到市易務之事,還是要去問望之呂嘉問才對。」

  「哪裡的話,學士可是三司使!」韓岡搖頭表示不同意。

  「三司如何管得了市易務。」曾布冷淡回了一句。

  「還是先問問酒水之事。市易務已經將酒藥的價錢漲了五成。等幾位回來,白馬這邊可是連酒都擺不起了。」韓岡心中的疑惑得到了答案,見著氣氛有些不對,舉起酒杯笑呵呵的敬了一輪。

  互相敬了酒後,表面上還是一團和氣。魏平真和方興使盡渾身解數,儘量的讓宴席上的氣氛不至於冷場。

  但此前曾布的說話和表現,可見他與呂惠卿嫌隙已深。兩人不像同心同德的同志,而是各自異心的仇敵。方纔曾布的話中,不無怨言。聽口氣好像呂惠卿侵奪了曾布的權力。連話語間都按捺不下這口氣,看起來曾布和呂惠卿兩人很可能快要撕破臉皮了。

  『是要爭奪王安石留下的空缺嗎?』

  韓岡不是瞎子,王安石如今的危局一直都看在眼中。他不覺得他的岳父能支撐過去。如此大災過去百年間當然是有過,宰相沒有因此去位的情況也有。可在宰相本來就因施政而飽受爭議,卻正好碰上席捲半個國家的災情的時候,要想穩坐相位,韓岡能找出的例子只有治平年間的韓琦!

  韓琦韓稚圭,住在相州晝錦堂的那一位,治平年間是保扶英宗坐穩帝位的功臣,他雖然在濮議之中備受指責,又遇上了一場淹沒了京城、且沖走了宮中上千軍士的洪災,但靠著定策擁立之功,沒人能動搖到他的地位。

  但韓琦的條件,王安石並不具備。他對趙頊的影響力,這兩年一直在逐漸衰退中,也不比當初的韓琦——剛剛登基沒多久的英宗,還要靠著這一位宰相在曹太后手中保住自己的位置。

  以如今的現狀,不論王安石怎麼努力,想要安穩度過了這一場災情帶來的危局,幾乎是一樁不可能的事。即便他處置了一干造成京中恐慌的糧商,但這場糧食危機也僅僅是序幕而已。

  新法推行至今,王安石一開始預訂實施的政策,差不多都已經出臺。這個時候,趙頊還到底需不需要他,其實很多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曾呂之爭,多半也緣於此。而且只要災情還在繼續,皇帝說不定也會有將其拋出來安撫民心的想法。

  不知道王安石本人怎麼想?

  韓岡覺得他自己也該有自覺,眼下戀棧不去,可是會丟了捲土重來的機會。只是這話韓岡問不出口,向誰說都不合適。不過宴會後,王旁給了韓岡一封私信,一看封皮上的字跡,竟是王安石的。

  王安石很少直接給韓岡寫信,與韓岡聯繫多的是王雱。當著王旁的面,韓岡展開信箋。

  一目十行的看過之後,韓岡也不得不承認,王安石能走到宰相的位置上,的確並非幸致。一般來說,看清別人很容易,看清自己卻很難。王安石能正視自己的處境,比起韓岡冷眼旁觀得出結論可要難得多。

  這一封信,王安石已經隱隱透露出自己在宰相之位上坐不長久了。但關鍵是用什麼形勢去職,是因罪離任,還是功德圓滿的自請出外,兩種情況關係到新法會不會人亡政息,也關係到他能不能再次為相,由不得王安石不重視。

  一切的關鍵還是在今次的大災如何度過,問題還是落在河北流民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12
第31章 離鄉難知處(上)

  已經是春風送暖的二月下旬。白馬縣北面的黃河水中,可以看到流冰越來越少,最多三五天內,兩岸的交通就能恢復通暢。

  因為黃河解凍的緣故,判大名府文彥博向朝廷要求補給的六十萬石糧食,並沒能運過去。在黃河冰上通道依然暢通的那一段時間裡,到位的糧食僅僅只有十五萬石。繼而便因為黃河冰面開始破裂,這一補給的過程便停頓了下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恢復。

  由於大名府的常平倉已經不能支撐近十萬流民的日常食用,流民也不得不開始向糧食更多的南方轉移。隔著黃河,這段時間都能看見對面的黎陽津那裡,越來越多的流民在堤岸上徘徊。

  現在韓岡都有些懷疑文彥博向朝廷索要六十萬石糧食,就是為了推卸責任。以文彥博的老於政事,不可能不知道黃河交通封閉的時間。他趕在黃河快要解凍的時候要錢要糧,很可能就是算好了時機,即便京城這裡將糧食都準備好了也運不過去。現如今,大名府常平倉中的糧食已經吃完了,不要說京裡的天子不能責怪他,就算是餓著肚子的流民也不能怪罪於他文寬夫,而只會將怨氣投到京城的宰相身上。

  河北流民南下,控扼要津的白馬縣就是必經之路。

  舊滑州是東京城在黃河南岸的門戶,而白馬縣則是滑州的門戶。作為滑州州治所在,白馬縣緊鄰著黃河,白馬渡是河北通往京城的兩個主要渡口之一。而從滑州的東北方,另一處重要的渡河地點,河北東路的開德府——也即是濮陽——往京城來的官道,也要從白馬縣東南角穿過。

  位於交通要道上,白馬縣每年的商稅收入甚至要高於田賦,要不然渡口鎮的戶口數也不會超過縣城。只是到了流民南下的時候,交通便利就變成了一樁壞事。看著黃河對岸的流民,再想想數日之後,成千上萬的河北流民湧進縣中,任何人都會不寒而慄。

  奔騰的黃河水沖擊著位於大河中央的一座礁石,發出轟隆隆的如同雷鳴一般的聲音。說是礁石,其實已經可以算是一個山包,說是小島也可以,被兩岸的百姓稱為居山。居山形狀如龜,差不多有二十丈上下,堵在河中心,只是稍稍偏向白馬縣這邊。與現在韓岡以及他的幕僚們所立足的汶子山,只隔了百步之遙。

  汶子山其實也只有二十丈左右,大小還不如居山,卻也算是白馬縣中的一處難得的景緻。韓岡站在汶子山的山頂小亭中,望著對岸沉吟著,而他的三名幕僚則在亭外說著話。

  從山上望下去,就能看到一架風車,小小的就如同玩具。但實際上,這座風車足足有三丈高,從井中提出的水如同湧泉一般。

  為了能大批量的製造風車,韓岡採取的是分包制度。打造出兩臺樣品後,一臺架在水井上作展示,剩下的一臺則拆散開來將扇葉等部件分派給本縣的木匠鐵匠來打造,各自照著樣品做著一個部件。

  人多力量大這句話很有道理,只要組織得力,就能創造出奇蹟。只盯著一個簡單的零部件,工匠們上手得都很快,出產則更快。而原材料的準備,韓岡全都分派給各鄉各村,誰上繳得多,誰就有優先權。

  汶子山下方不遠處的這一架風車,就是縣中的工匠們將零部件送來後組裝起來的。由於沒有後世的標準化工業,零件都有各式各樣的毛病。但大體上不會差太遠,如果尺寸不合適的零件,能改造的便就地加以改造,改造不了的重新做。組裝時通常都僅是打磨了一番,換上了幾個零件後,就能順順當當的組裝了起來。

  不過這些風車,不像韓岡記憶中的荷蘭風車,一座小屋上伸出四面長長的扇葉。卻像是一面面船帆拼出來的,中軸為立式,直直的豎著,遠遠地看過去,就像是一個走馬燈,隨著扇葉可隨風向自動調節,清風吹來,便咕嚕咕嚕的轉動起來。

  韓岡對於機器瞭解不多,看到這般容易就打造出來汲水用的風車,使得他對這個時代工匠們的手藝讚賞不已。而有了風車,一口口深井便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

  一開始打出第一口深水井用了十多天的時間,但當韓岡借助流民之手開始推廣之後,負責鑿井的本地村民,卻一個個如同吃了藥一般賣力,到現在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全縣打出的深井有一百四十餘口,而其中出水的,則有三十一眼,每一個鄉都至少有一眼深井。這麼高的比例,算是運氣很好了。

  風車架在水井處,有風時用風車,無風時用畜力,日夜不停的汲水。有著三十一眼深井,至少能應付過去眼前的旱災。魏平真和方興甚至都為此做了詩,而各鄉的深井出水時,也都大擺宴席加以慶賀,只是蝗災還是免不了要讓人頭痛。

  此時早過了驚蟄,從地裡爬出來的若蟲細小如蟻,可蹦蹦跳跳的爬得滿地都是,啃噬起花草樹木、田間的麥苗也是毫不費力。

  站在黃河岸邊的山包上,看到腳底下密密麻麻的蝗蟲幼蟲,游醇只覺得頭皮發麻。剛剛孵化出來就已經是鋪滿了地面,若是讓它們長成了飛起來,那就是遮天蔽日,這還了得?!

  也幸虧韓岡在縣中的威信高,已經組織起了人手來撲打,從汶子山上望下去,能看見有上千人沿著河堤排開陣勢,舉著笤帚向著地面撲打著。看起來要滅掉這一段的蝗蟲並不費什麼氣力。

  但區區白馬一縣的滅蝗順利,對於黃河兩岸的河北河南幾百里蝗區來說,根本無濟於事。河北蝗災已經近在眼前,而京畿這邊,也極有可能爆發蝗災。

  方興不停地跺著腳,蹦躂到他靴子上的蝗蟲讓他噁心的要命。

  游醇憂思難解:「春麥正是發芽的時候,這時候蝗蟲出來,也不知能留下多少。」

  春麥早在元月底就播下去了,韓岡作為宰相的女婿,通過王安石弄到些種子,還是比較容易的。整個京畿各縣都要春麥種子,而白馬縣靠了韓岡,不但第一個拿到手,而且從比例上說也是最多的一縣。幾乎將所有已經確定絕收的田地,都補種上了。
  
  方興一邊跺腳,一邊道:「我們這邊好歹有正言在,河北那邊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魏平真望了一眼亭中的高大身影。回過來搖了搖頭:「流民就在河對面,河北還能怎麼辦?倒是先想想我們這邊怎麼辦吧!」

  三人現在都知道了韓岡的心意,也差不多確定了王安石將韓岡安排到白馬縣,就是為了要將河北流民堵在這裡。

  「可惜只有一縣之力啊。」方興搖搖頭,對王安石的吝嗇有些看不過去,「要想都救助下來,不是白馬縣能做到的」

  「若是正言權柄再大一點,那就好了。」跟在韓岡身邊幾個月,游醇對韓岡的一番作為看在眼中,雖然因為自矜,沒有明著說出來。但他對為治下百姓,殫思竭慮的韓岡已是敬佩不已。游醇相信韓岡有了更多的權力之後,能做得更好。

  「節夫是要復滑州?!」魏平真轉頭過來,驚訝的問道。

  「復滑州?」游醇不知道為什麼魏平真這麼說,他只是隨口感嘆,並沒有這個意思。

  但方興在旁聽了,仔細一想,卻覺得恢復滑州的想法的確好處不少,「白馬作為京縣,那就是通判的資序。現在正言第二任通判算是做了,再往上就是知州資序了。如果滑州恢復,以正言的品階,甚至權發遣的前綴都不要,直接權知滑州就可以了。白馬可就是原來的滑州州治,如今的縣衙就是舊時的州衙。正言升任滑州知州,只要換塊牌匾,連門都不要出的。」

  游醇想了一陣,也隨之興奮起來:「如此一來,有這一州之力,救助起流民來當然也就容易了許多。更別說以正言之材,治理州郡也是易如反掌,滑州三縣之民,也能免了蝗旱二災之苦!」

  「可是有人肯定不願意啊……」

  反對的聲音並不是出自游醇、魏平真和方興,而是來自他們的身後。
  
  三人急忙回頭,竟是韓岡不知何時到了身後,正微微笑著。他們急忙躬身行禮,連聲請罪。

  「無妨。」韓岡倒不在意他們在背後說什麼,何況還是自己的好話。但他們所說的恢復滑州的提議,朝廷允許的可能性並不大。

  儘管如今行政區劃的變動十分頻繁,遠比千年後要容易。但才一年多的功夫,就喊著要恢復,等於是在此前撤並二州的倡議者——好吧,其實就是曾布——的臉上打耳光。

  而且前年滑州和鄭州併入開封府,也是兩州的鄉紳父老求來的。就如後世的京城,公共交通的費用遠小於地方上的城市,這個時代開封府的賦役也遠遠小於外路州縣——這是京城人的特權,也是朝廷為了維護穩定所付出的代價——同時少了州郡衙門的幾十個官員以及數百衙役,兩州百姓也要少交許多額外的雜捐。

  「當初是兩州百姓聯名情願,如今還能讓他們聯名嗎?」韓岡搖著頭,這根本不現實。

  但他的眼中自信不減,要安撫下入京的流民,捨我其誰?!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13
第31章 離鄉難知處(中)

  在汶子山上並沒有多逗留,韓岡一行很快就下山返回縣城。

  ——別說滿目瘡痍的黃河兩岸,就是不停地傳入耳中的叮叮噹噹的鑿石聲,在山頭上也待不了太久。

  汶子山雖小,也是白馬縣的一處名勝,但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是座石灰山注1。此山翠石稜稜,山無餘土,巖洞泉壑,堪稱絕勝,可這等露在地表的石灰礦,在黃土厚積礦床深藏的白馬縣,看到了就不能放過。

  不論是療養院還是流民營中,用到石灰的地方都很多。韓岡當初來到黃河岸邊,一看到這座小山上儘是洞穴,對文人風雅並無多少興趣的他,就知道撿到寶了。現在離著汶子山只有半里地的石灰窯煙火不絕,每天都能出產上千斤生石灰。

  也就是因為現在煤——或者按此時的說法,稱作石炭——不足,使得石灰窯的規模不能擴大,否則一天上萬斤也沒問題。到時候不論是修橋鋪路,還是修造房屋,都能派上大用場,而不是像現在,僅僅侷限於日常消毒和簡單的整修官道。

  沿著官道,經過了兩處流民營。營地規模都很大,但其中只有少數區域建起了窩棚,能看得見炊煙。不過現在縣中的深井打得差不多了,這時候除了組裝風車機械的,其他流民都開始拿著工錢在流民營內部開挖溝渠,以及窩棚的地基。

  韓岡在第二座流民營停下馬來,走進去。偌大的營地被縱橫的主路分割成十幾個片區。而片區之中,還有更小的巷道。其中一個片區已經有了住戶,而其他區域,也能看到有人在挖著溝。

  在營地偏東側的地方,是深井所在。只見高高架起的風車旁,一群人圍著上上下下的敲打。正是到了組裝最緊張的時候,而周圍的地面,由於井水的緣故。只是在此住持的王旁卻是毫不在意的挽著袖子,穿著草鞋站在泥濘的土地中,完全看不出來他是宰相的兒子。

  韓岡也不避泥濘,走過去道:「仲元,情況如何?」

  王旁回過頭,見著是韓岡。也笑呵呵的反手指了指已經架起來的風車,「玉昆你放心,等到晚上就能裝好出水。」

  韓岡看了看正在組裝著風車的人們,皆是專心致志,並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到來。滿意的輕輕點頭:「多虧了仲元兄。」頓了一下,又道:「既然快要搭好了,這裡就交給下面人收尾,待會兒仲元你跟我一起回城裡。你也該歇一歇了,不然莫說你妹妹要怪罪小弟不會體恤人,回去後我也不好向岳父岳母交代。」

  「玉昆你每天比愚兄忙得更累,也不見你多歇一歇。」王旁抬頭望著高高的風車,帶著自豪感的微笑中透著滿足,「愚兄還是親眼看著風車汲出水才能放心,現在回去可睡不好覺。」

  不過十幾天的功夫,王旁瘦了也黑了,但他的精氣神已經不同過往的鬱鬱,眉宇間多了一份光彩。作為飽讀詩書的士人,王旁終於等到展示自己才華的一天,當然是不辭辛勞。

  雖然剛開始的幾天出了點笑話,但接下來他遵照著韓岡定下的規條,來主持開鑿深井和打造風車兩件事,都是很順利。關鍵也是在他宰相之子的身份上,沒人敢糊弄他,反而要在他面前盡力表現自己的才幹,故而這進度遠遠超出預計之外。

  王旁又看了風車兩眼,拉著韓岡稍稍走遠了一些。指了指正在用竹子和木頭搭建飲水道的匠人們,「玉昆,用了這麼多竹木,是不是浪費了一些?直接在地上掘溝不成嗎?河水還不是照樣能喝,東京城中可是多少人家靠著金水河!有水井,或是向外買水的畢竟還是少數。」

  「不一樣啊。」韓岡搖了搖頭,從深井引出的地下水要從井口利用引水道,引向營中每一個片區,雖然用了許多防洪物資,但絕不是浪費:「東京城中的飲用水除了井水外,都是靠著金水河。而金水河上都覆著石板,日夜有人巡守。可流民營中就不行了,若是飲水道設在地面上,污水流入,必致疾疫,只能用竹木搭起架子來。不管怎麼說,人命比錢要貴重。」

  五處流民營,儘管現在只啟用了兩處,但五座流民營都擁有至少一座深井,以及隨井安置的風車,同時還搭建了引水道,保證供給流民們潔凈的水源。另外還建有足夠數量的公共廁所,加上消毒防疫用的生石灰絕不會缺少,對於在營中防止疫病的傳播,韓岡有著足夠的信心。

  聽著韓岡如此說,王旁也不堅持,只是問一問而已。「即是如此,那愚兄也會多照看著,督促他們不能偷懶耍滑。」
  
  「那這裡就拜託仲元了,等風車組裝好,早點回城休息。」韓岡說著,又吩咐了王旁的隨從好生照看,隨即告辭離開。

  離開營地,韓岡回頭望去,還能看到矗立在風車下的王旁的身影。他搖頭感嘆著二舅哥的變化:『終究還是要出來做事,否則悶在家中,心理當然會有問題。』

  一路順順當當的回到縣衙,縣丞侯叩就迎了上來。如果不是穿著官袍,白馬縣中差不多也沒人會記得除了韓岡之外,縣衙中還有一個縣丞。

  韓岡是七品朝官,朝堂上官階與他平齊或是在他之上的文臣,也不過三五百人。僅僅是選人的縣丞侯叩哪有與他分庭抗禮的能力,幾個月來被壓制得一點存在感都沒有。現在一說縣裡的官,就是小韓縣尊,至於侯縣丞,就是一搖頭,他是誰啊?

  倒是縣尉冉覺的名氣幾個月來大了不少。

  為了在韓岡面前表現,冉縣尉每天都帶著鄉中的弓手,披星而出,戴月而歸,巡視縣城內外。一些原本橫行鄉里的所謂的江湖好漢,冉覺為防萬一,也全都盡數敲打過。有產業有家室的加以訓誡威脅。而無產的潑皮無賴,就直接提溜到大牢裡去,不管有理沒理先打上一頓,翻出過往罪愆,請韓岡審了,該流放的流放,該充軍的充軍,一點也不寬容。冉覺下手之狠,讓縣中的一眾強人雞飛狗跳、狼奔豕突,皆是偃旗息鼓,不敢犯事做過。一時之間,白馬縣倒給整治出了一個夜不閉戶出來。

  侯叩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是蔭補出身,已經在官場沉浮有二十年。他做事很穩重,也不愛出風頭,平日幫著在縣衙中拾遺補缺,勤勤懇懇,任勞任怨。

  他們都是聰明人,當上司忙忙碌碌的沒空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有幾個下屬敢於安坐釣魚臺,懶懶洋洋的曬著太陽?也是同樣忙得跟狗一樣。更別提兩人都還另外抱著著一份心思在。

  向韓岡行過禮,侯叩立刻道,「正言,盛林鄉大保保正方才遣人來報,上午的時候有了河北流民從野渡渡河,已經進入縣中。」

  野渡就是私人擺渡的渡頭,而官營的渡口則稱為官渡——不是三國時的官渡——白馬渡就屬於官渡,而白馬縣中這一段,也有幾處野渡。不過通過野渡渡河,遠比不上官渡安全。渡口之所以能建立,也是因為地理和水文的優越,否則天下行人商旅,何必聚集於此地渡河?

  韓岡聽了就問道:「人數有多少?」

  「有七十多人。」

  聽著人數不算多,韓岡也算放心,笑道:「他們也是心急。我日前已經奏請天子,將白馬渡的渡資就此免除,以免流民無力渡河。」

  「這……」侯叩猶豫起來,小心提醒道:「白馬渡渡資一日幾近百貫,渡頭上的艄公也是靠著分到的渡資養活家人的。」

  「艄公的工錢縣中會給他補上,但渡資肯定要免的。」韓岡堅持道:「任其流落河北飽受饑餒之苦並非朝廷之福,若是他們盡數移往野渡,甚至是私下裡造筏過河,不知會有多少人出意外。」

  「正言仁德,侯叩感佩不已。」侯縣丞不吝諛詞,撿著機會,就開始大拍韓岡馬屁。

  冉覺不是蠢人,侯叩又怎麼會是瞎子?五座流民營,現今雖只有兩千多,可每一座的規模都至少能安排下一萬流民。這不是為了東京分憂又是為了什麼?現在韓岡當面說得明白,更讓侯叩這位縣丞瞭解到他的用心,這一番折騰就是要留著流民在白馬縣。

  既然知道頂頭上司所想,聰明的官兒當然明白該怎麼做。朝廷中的爭鬥,他們這等小官沒得插手,而眼前這一位雖然地位還不高,但很顯然前途不會受到岳父太多影響的韓岡,他的大腿現在不抱,那還等何時?

  冉覺清剿縣中無賴、強人,而侯叩則是兢兢業業,與韓岡的三名幕僚密切配合,讓韓岡可以順心暢意的施展自己的才華。

  注1:汶子山,後名為紫金山。與此時位於黃河中心的居山後稱鳳凰山都是由石灰岩構成的山體,如今已經被採石場挖成了坑,不復存在。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14
第31章 離鄉難知處(下)

  侯叩拍了兩句馬屁,又對韓岡道:「不過這些流民都是趕著要往東京城去,要不要將他們攔下來?這些流民都沒有過所,要攔下他們倒也不難。」

  此時人們離鄉出外,並不是自由通行。和尚道士靠度牒,官員靠驛券,而百姓則是要靠過所。過所,就是路條,路引,相當於後世身份證、介紹信之類的東西。只是一張不大的紙片,但關係到外出行人是否有著合法身份。

  而侯叩說得的確沒錯,流民們不可能擁有過所,他們在離開鄉里的時候,絕不肯還記得到縣衙去花錢辦一張通行證,要扣留下他們在律法上有充足的理由。

  但韓岡卻不同意:「此事不妥。必須是讓流民自願留下來,否則必落人口實。」他對侯叩笑了笑,「反正今天他們走不出白馬縣,現在就派人去招募雇工,想必他們也想早一點找到養家餬口的工作。」

  韓岡否覺了自己的意見,侯叩的態度依然恭恭敬敬,「下官明白,這就去辦。」

  韓岡點了點頭,腰略略一彎:「勞煩了。」

  「不敢,乃是下官份內事。」

  侯叩行禮之後退了下去。對他的恭敬,韓岡已經習以為常,現在在外面巡視鄉里的冉覺見到自己時,也是一百分的恭謹。不僅僅是官位的問題,更是進士和非進士的差距。換作是進士來做縣中的僚屬,絕不會像現在的侯叩和冉覺這般老實聽教。

  世間重文,進士出身的官員一入官就身著綠袍,高出儕輩一頭,晉陞之速更是遠遠過之。非進士出身的官員,就算在進士面前有些自傲,也是得靠著才幹,但侯叩和冉覺在韓岡面前,卻是沒有自傲的底氣。

  侯叩走後,廳中一陣靜默,過了片刻,魏平真嘆了口氣:「終於來了。」

  韓岡也跟著輕嘆一聲:「……是來了。」嘆聲過後,目光復為銳利,沉聲道:「終於到了!」

  「正言。」魏平真向韓岡一揖,主動道:「在下去再查一下庫中的錢糧,不再看看怎麼都不放心。」

  韓岡點點頭,魏平真老於衙中事物,比自己考慮得更周全。視線轉到方興身上,韓岡的要說的話,方興心領神會。不待吩咐便說道:「我去幫著侯縣丞,也順便去看一下那群流民。」

  「拜託了。」韓岡拱了拱手,起身目送他們各自出門。

  回過身來,他對著最後一名幕僚。這名福建士子,雖然年輕,但將白馬縣學的幾十名士子管束得當,當得起出色二字。

  「雖然現在正撞上大災,但學業決不能放下。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會儘量抽時間去縣學,但剩下的還是要靠節夫你多多費心了。」治下士子的水平也是考績的一個方面,韓岡可不願在這方面丟臉,「今年縣學推薦舉子去考太學外捨的時候,希望他們都能高中入學!」

  「在下明白,正言放心。」游醇抱拳,朗聲說道。

  三名幕僚各有各的事要做,紛紛離開之後,公廳中只剩韓岡一人。手指習慣性的叩著交椅扶手,韓岡陷入沉思。

  野渡既然能夠通行,那麼官渡也肯定要通航了。明天後天,白馬渡鎮那邊就該上報,申請開渡口——也有可能會擔心流民的問題,而拖延一陣,自己倒是不能讓他們這麼做。但不管怎麼說,接下來的幾個月,必然是最後的難關。就不知道朝廷中,能夠給他多少支持——如果能讓自己的職權早一點確定下來那就太好了。

  在河北走了一趟之後,想必呂惠卿和曾布都不會再抱著什麼幻想。而是要全心全意的支持自己的工作。有他們的建言。說服天子就不會那麼困難。

  昨日曾呂二人從河北匆匆經過白馬縣返回東京。在比前一次更為簡樸的接風宴席上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只看他們難以掩飾的憂色,河北兩路的整體情況肯定是十分不妙,比起韓岡隔著一條黃河看到得更為真切。就不知道他們回到京城後,會怎麼跟天子匯報了。是如實,還是曲筆,又或是掩飾。

  兩人心境的變化,韓岡覺得短時間內,也不用擔心他們會鬧出什麼幺蛾子的事了。爭權歸爭權,但以河北如今的情況,一個不好,說不定整個新黨都要完蛋。而舊黨上下開始摩拳擦掌的樣子,幾乎都已經可以預見。外部的壓力變大,內部也不得不團結起來。這個時候,肯定先要將眼前的麻煩給解決掉。

  他們又能靠誰呢?

  如果只看白馬縣,其實情況還算不錯,水也有了,春麥也種下了,蝗蟲正在清理中,安置流民的場所更是完備。在白馬縣的百姓們看來,他們的運氣還是很好的,攤上了一個年輕有為的知縣。而白馬縣的情況落在天子和朝堂眼中,也能明白,要想不讓流民困擾京城——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他韓岡。

  起身回到後院,韓雲娘帶著個使女迎了上來。

  「三哥哥,回來了。」

  韓岡向內張望了一下,奇怪只有雲娘一人相迎,「你姐姐呢?」

  雲娘幫著韓岡換下外出的衣服,「旖姐姐又害喜了,素心姐姐去廚房,說是要燉些補品,南姐姐去照顧金娘和奎官了。」

  「怎麼又害喜了。」韓岡搖搖頭。

  王旖自查出有妊後,就害喜得很厲害,這些日子都是吃了一點就吐了出來,著實讓人擔心。

  換了一身家中穿戴的寬袍,韓岡去了王旖房間。

  王旖此時剛剛吐過,臉色稍顯蒼白,頭髮有些亂,看起來憔悴了許多。嚴素心正端了一盅燉好的湯在房中,要服侍著王旖喝。聽到韓岡近來的動靜,兩女一起看過來。

  「官人!」素心屈了屈膝,作為行禮。

  「又忙到這個時候。」王旖用胳膊支起身子,「也要顧一顧身體啊!」

  「沒事的。」韓岡坐下來,將嚴素心手上湯盅端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現在辛苦一點,後面就能輕鬆了。」

  揭開湯盅,一股帶著藥味的雞湯鮮香就散了出來,韓岡向著裡面看了看,去了骨頭的雞肉一片一片,散在白粥中,卻是看不到一片藥材。嚴素心熬補湯,都是用著小布囊裝著切碎的藥材,一起放到湯鍋裡燉,燉好後,將袋子拿出來就行了,不用擔心藥渣。溫溫的熱氣熏著,熟悉味道之後,韓岡還能嗅得出來雞湯中用的是當歸、黃芪還有黨參。

  韓岡不喜奢侈,而王旖自幼也是樸素慣了的。而這幾個月,聽說了外面的災情,又見著韓岡的忙碌,家中的吃穿用度也都更加簡樸——當然,棉布棉被則是要另說,自家的出產都是不花錢的——只是王旖懷孕後,她這個孕婦得到的照顧便是最多,吃得也是最好的。

  韓岡用湯勺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遞到王旖的嘴邊。有著韓岡來喂,王旖乖乖的一口吃下。一勺一勺,吃進肚裡的雞湯藥粥卻熨得她心頭暖暖的。

  吃完之後,王旖拿著絲巾擦了擦嘴,臉有些發紅,不敢看韓岡。卻問道:「二哥怎麼樣了?」

  韓岡笑道:「仲元越來越有架勢了,他照管的事都沒有問題,而且有他盯著,下面的人可是一個比一個賣力氣。」

  聽說自家二哥能做事了,而且做得還很不錯,王旖喜上眉梢,卻又有些擔心:「不要讓二哥太累著。」

  「讓他一個太常寺太祝來幫忙,說實在的,有些當不起啊。」

  王旖嘟起嘴瞥了韓岡一眼,知道他是開玩笑,嗔道:「只會耍嘴!」

  韓岡開懷一笑,幫著王旁,讓王旖心情也好了,這是他樂於見到的。從王旁身上就能看出來,人還是忙一些好。
  
  接下來的數以萬計、幾近十萬的流民,也必須要讓他們有事可做,決不能僅僅是養在流民營中。就算僅是挖土堆山的空耗氣力,也比每天用粥棚養著要強。王旁就是最好的例子,他過去一直守在家中,看著父兄處置國家大事,而自己一事無成,心理才有了問題。現在有的忙了,雖然只是很小的一樁事,但一段時間下來,卻是如同換了一個人般。

  究竟要怎麼安排這些勞動力呢?是重造黃河大堤,還是整修官道?韓岡不由自主的又叩起了手指。

  見著韓岡又陷入了自己世界之中,王旖和嚴素心不約而同都是嘆了口氣。但隱隱的卻有幾分驕傲,世間又有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家的夫婿是頂天立地的男子,靠著仁心仁術救民於水火的賢者?韓岡不正是在這麼做嗎?

  三天之後,滾滾的黃河浪濤中終於看不到冰凌沉浮。準備了許久,終於到了正式開場的時候,韓岡來到了白馬渡。此前通過野渡過河的流民已經多達千人,但此前做了那麼多準備,倒也是將他們不費什麼力氣的安置了下來。
  
  渡頭上掛紅披彩,以豬羊牛三牲祭過河伯,隨著一聲嘹喨的吆喝聲,白馬渡的渡船終於在停滯了四個月後離開了碼頭,而與此同時,對岸黎陽津也有數艘渡船離岸。

  流民們終於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15
第32章 憂勤自惕礪(上)

  延和殿。

  趙頊坐在御榻上,雖然自幼傳習的禮節,讓他腰背還是挺得筆直,但看著就是有些病懨懨的,沒什麼精神。

  大宋天子原本體質就不算好,這段時間災情遍及天下,憂心過度,飲食不安使得他如今的臉色更是白中透青,腮幫子也凹了下去。

  「王卿,」在重臣奏事結束後,又是照例的王安石一人留對殿中,趙頊望著他一直倚為朝中支柱的宰相:「明日祈雨之事,就要勞煩王卿了。」

  王安石持笏躬身一禮:「陛下憂憫旱災,損膳避殿,誠垂意於此,臣敢不盡力?」

  趙頊嘆了一口氣,還是這等尋常的套話,他早就聽厭了,也說厭了。昨天,趙頊詔令兩浙、淮南、京東、京西、陜西各路災傷州縣長官祈雨。今日,輔臣應詔祈雨。再過兩日,趙頊也要親自出馬。

  兩個多月來,他減膳食,居偏殿,日夜祝禱,不可謂不誠心。但天下受災的區域卻是日漸擴大。而這幾天為了祈雨,他又齋戒沐浴,每餐只有兩盤時蔬,就是單純的清粥小菜而已。葷腥之物全都給免了,酒水當然更不可能有。但他苦心如此,殿外的陽光還是那麼刺眼。

  趙頊望著殿外反射著陽光而變得發白刺眼的地面,雙眼不由得瞇起來:「王卿,如今諸路大旱,遷延彌月,百姓流離失所。此當是朕德政不修,失愛於上天之故。朕欲大赦天下,不知可否?」

  王安石回道:「正月乙卯,陛下已然赦天下;去歲冬月明堂時,陛下亦曾頒赦詔。今日若再赦,便是一歲之中三赦天下。商湯旱時以六事自責,首曰『政不節歟』。一歲三赦,即是『政不節』,非所以弭災也。」

  王安石論事時,總是能引經據典。趙頊沉吟了一下,點頭稱是,「……王卿說得是。」

  不過趙頊的心中卻難以釋懷,旱情影響的可並不僅僅是民生問題。

  經過了兩年的休養生息,西夏已經緩過氣來,但陜西有諸多名將坐鎮,加之熙河路蕃軍整飭得力,梁氏兄妹決不敢輕動。但契丹人近來卻在河東有了動作。年初的時候,契丹來賀正旦的使節也曾說過,遼主有意索取關南及代北之地,重定地界。

  「今日雄州來報,契丹遣北院林牙蕭禧為使,攜國書已至邊境。其人南來,必是索要關南、代北二地。如今河北大旱,京畿大旱,道上不免流民。蕭禧一路南下,以目中所見,必有輕中國之心……」趙頊說著,愁眉不展。

  「豈有擁萬里而畏人者?!」王安石厲聲反問,「陛下坐擁萬里,國中甲兵百萬。一時災傷,何懼外人知曉。河北大旱,難道契丹國中就無災?!」

  「如若契丹來使堅要關南、代北兩地當如何處置?」

  王安石言出決絕:「若如此,決不可許。」

  「若蕭禧強求之……」

  「遣使徐以道理與之辯而已。」王安石毫不在意,過去應付契丹人都是這麼來的。

  趙頊緊鎖眉頭:「若契丹出兵奈何?」

  王安石耐著性子,「契丹亦人也,其以中國自詡,必不至於此。」

  相比起反覆不定的黨項人,僅僅是喜歡趁火打劫的契丹人,還算是遵守信諾。自訂立澶淵之盟的幾十年來,也不過在慶歷年間,趁著西夏多敲了一筆歲幣去,並沒有動過刀兵。而且契丹人慣會虛言恫嚇,眼下的情況還不如慶歷時危急,根本不需要怕的。

  接著王安石又道,「昨日馮京亦有言,『我理未嘗不直』。」

  趙頊搖頭,兩國相爭此事何曾有理可言:「江南李氏何嘗理屈,亦為太祖所滅。」

  王安石心中同樣在搖頭,他的主君乃是太平天子,沒有經過風浪,經不起挫折和坎坷。壓力一大,身子骨就軟了。換作是任何一個在官場上幾經起伏的臣僚,必不致於如此惶惶不安:

  「今地非不廣,人非不眾,財谷非少,當與周世宗、太宗同論,即何至為南唐李氏?若獨與李氏同憂,即必是計議國事猶有未盡。不然,即以今日之土地、人民、財力,斷無畏懼契丹之理!」

  趙頊怎麼可能不畏懼,西夏人從來都不用太擔心,但契丹人可不一樣了。自唐末之後,多少次入侵,將契丹鐵騎的恐怖寫進了宋人的噩夢裡。雖然太宗之後,契丹人再也沒有在兩國交鋒中佔過便宜,後來還被逼著簽下盟約,但趙頊就是擔心,絲毫沒有道理可講,「如今河北大旱,三關陂塘乾涸,難御契丹人馬!」

  作為宋遼交界的河北三關——淤口、益津、瓦橋位於今河北霸州、雄縣——說是關,其實無險關,無要隘,本無險可據,就是三座建於平原上的城寨。是唐末在燕山失守之後,為防止契丹鐵騎入侵而修築。不過三關很快就被契丹人奪取,直到周世宗柴榮出兵收復。

  但三關的位置不過是一片因黃河氾濫而造成的鹽堿地,故而大宋開國後,縱屯有大軍,契丹騎兵依然能隨意深入宋境。後來到了真宗的時候,因澶淵之盟兩國罷兵,駐守高陽關的主帥何承矩便趁機於此塞河瀦水,形成了一道長約四百里,寬五六十里的河網湖泊地帶。自此除了冬天要擔心以外,其餘季節,都可以高枕無憂。

  只是眼下的旱災,卻直接導致三關外圍的陂塘湖泊已經乾涸大半,形勢並不比冬天水道冰結時要安全。趙頊的擔心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可在王安石看來,這一點道理,也不過是趙頊的杞人憂天罷了,「契丹若欲南來,當以秋冬馬肥之時,豈有春來發兵之理?」

  「說得也是。」趙頊頭慢悠悠的點了一陣,突然又冒出來一句:「……可否將郭逵調往定州。」

  王安石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的跳了起來,前面的話都白說!

  郭逵是什麼身份,隨隨便便的就調往定州,這讓天下士民怎麼看?一旦與契丹遣使索要土地的消息聯繫起來,宋遼開戰的謠言必定甚囂塵上,河北軍民如何能安心——還嫌流民不夠多嗎?更何況,王安石從來就不喜歡郭逵。

  「如今西夏蠢蠢欲動,少不得郭逵坐鎮關中。」

  「不知王卿有何提議?以如今之勢,必得一曉暢軍事之能臣御守北地。」

  「待臣與密院退更審計,明日奏稟陛下。」王安石手頭沒有合適的將領或是通曉軍事的文臣,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薛向。只是他現在管著六路發運司,汴河水運中的事務他暫時還脫不開手。

  趙頊不想與王安石爭了,宰相堅持不同意的任命,那就爭不出個結果來,除非他免去王安石的相位,否則沒有宰相簽署的詔令就是不合法的中旨,「此事就交由卿家與樞密院相度,明日再做商量。」

  王安石一躬身:「臣遵旨。」

  方才一番的話,趙頊也說累了,換了個話題,「昨日白馬縣韓岡上書。但言逗留黎陽的河北流民不可勝計,懇請免去流民渡資,讓流民不至於強行渡河而枉送性命。此事可有之?」

  「此事誠有之。」王安石點頭,這事瞞不了的。他回道,「春日和暖,黃河解凍,河上渡口重啟也就在這兩日。黎陽縣也上報有流民聚集渡口。韓岡此亦是未雨綢繆,否則流民沒於河中,有傷陛下聖德。」

  「韓岡的一番佈置,是他到了白馬縣後就開始。」趙頊沉吟了一下,問道:「說是未雨綢繆,難道他早在去歲就知道災情會延續到今年?」

  王安石不知天子到底是怎麼看韓岡在白馬縣的一番作為,韓岡在奏章中半點也沒有隱瞞白馬縣的情況,以及他對於流民的安置之法。現在又請求免去流民的渡資,等於是邀請流民南下。

  但他還是要為著女婿辯解,「韓岡所行諸事,皆是有備無患。若旱情持續,便有所預備,不至於臨事生亂。若旱情不至,深井、風車、溝渠、醫館、石窯,日後亦有所用。」

  趙頊點了點頭,他並沒有怪罪韓岡的意思,而且很是讚賞。他方才憂心政事軍事,直到現在心情方才稍微好了一點。

  開封府界內的傳言瑣事,趙頊通過遍及京城之中的皇城司親事官都能探聽得到,加上派駐於當地的耳目,韓岡在白馬縣中所作所為,他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賑濟災民必然要花錢,而韓岡花得都是在刀刃上。開井、補種、滅蝗,加上安置流民的準備,每一件事都籌辦得遊刃有餘,所耗錢糧更沒有半點浪費。如深井、風車、水渠,大半皆是鄉民自出人力物力,官府連給付流民的工錢都省了許多。等旱情解除之後,京畿之地就又多了上千頃不虞乾旱的水澆地。

  這才叫作能吏!

  所以韓岡在縣中預設流民營,又上書申請免去渡口渡資,趙頊也沒有生氣。他如此行事,換作別人,必然少不了一個貪功的評價。但趙頊對韓岡一向看重,而且韓岡又做得出色,所以在他眼中,這就叫做勇於任事、為君分憂——不同的人,做同樣的事,得到的評價是遠遠不同。就像名人做的蠢事,能被稱為軼事,而普通人犯傻,得到的只會是嘲笑。

  「韓岡所上諸條,皆許之。白馬縣中所耗錢糧,皆由開封府庫補足。」趙頊想了想,道:「至於流民,先讓他安排著。過幾日,看情況,再讓他名正言順的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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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憂勤自惕礪(中)

  回到家中,已是夜幕將臨。

  吃過飯,王安石將今日延和殿中的一番奏對,一條條的跟著兒子討論了一遍。

  王雱對於天子畏契丹如虎的態度,很是看不上眼。又對派誰去知定州並兼任真定路經略安撫使一職,與父親討論了一番。等到聽說了趙頊並沒有怪罪韓岡在白馬縣的打算後,放心下來之餘,卻又說道:「官家如此看重玉昆,不知會否如彌子瑕前後之遇。」

  彌子瑕乃是春秋時衛國人,以男色侍奉於衛靈公,備受寵愛。一日,其母病危,彌子瑕假傳了命令,用了衛靈公的車駕趕回去探視。這本是重罪,但衛靈公卻道:「孝哉,為母之故,亡其刖罪。」——彌子瑕孝順啊,為了母親,忘掉了要砍掉腳的刑罰。過了幾天,彌子瑕與衛靈公又去桃園遊玩,吃到一個甘甜的桃子,吃了一半,將剩下的給衛靈公。衛靈公又感嘆道:「愛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他是多愛我啊,放棄了自己喜歡的桃子獻給寡人。

  可等到彌子瑕年老色衰,不再受寵,衛靈公就翻起了舊賬,「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他曾經假傳命令駕駛我的車子,又拿吃剩的桃子給我吃。

  王雱提著彌子瑕,是在擔心現在韓岡受天子看重,所以行事無礙。但日後翻過來,很可能會被算舊賬。

  「此比不倫不類。」王安石聽著不舒服,狠狠瞪了兒子一眼。

  王雱呵呵的笑了笑,也不分辨,在自家裡拿天子比衛靈公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拿韓岡比彌子瑕的確是不太好。「最近二哥在白馬主持深井汲水灌溉之事,很有些成效,玉昆也來信說二哥幫了他大忙。」

  雖然只是小事,但看到次子有所成就,王安石的心裡也很是為其感到高興。

  父子兩人正說著,管家進來通報,卻是曾布登門拜訪。

  王安石神色一肅,「曾子宣這時候過來,必然有事!」

  「說不定是來抱怨的。」王雱說著,哈哈一笑。因為呂惠卿曾丁憂三年,曾布在官位上一直穩穩的壓著他一頭。但就在這兩天,呂惠卿升任翰林學士,而昨日王安石又將曾布判司農寺的差遣轉給了呂惠卿,換作是任何人處在曾布的位置上,肯定都會不痛快。

  曾布很快就進來,卻還帶著一人。王雱不認識,但王安石卻見過他,乃是市易法的倡議之人魏繼宗。

  等下人奉了茶,王安石便問道:「子宣漏液來訪,不知出了何事?」

  曾布拱了拱手:「相公應該記得,年前京中物價飛漲,其時多有人言,『市易務擾民不便著甚眾。』曾布前日受詔暗訪,如今已得探得確實。」

  「哦,探查的如何了?」王安石端起茶喝了一口,問道。

  「市易法本為良策。但如今主事之人專略其利,障固其市,只知聚斂搜刮,一切皆背初衷,都邑之人不勝其怨。」曾布幾句話說過,示意魏繼宗將其中情弊細細說來。

  王安石聽著雙眉越皺越厲害,等到魏繼宗一番話終於說完,他立刻問道:「事既如此,何以不及早告知?」

  魏繼宗回道:「提舉日在相公左右,繼宗何敢提及於此。」

  魏繼宗說的提舉就是呂嘉問。呂嘉問的確經常跟在自己身邊,王安石對此也清楚,不好說什麼。

  只是曾布來此說呂嘉問之事,王安石從中還是看到了其中端倪,潛藏起來的一份怨氣,連著魏繼宗久不遷調的怨艾混在一起。曾布肚子裡藏著這口怨氣,當是出在呂惠卿身上,加上呂嘉問,現在終於爆發出來,王安石對此也能夠理解。

  在王安石的心中,曾布和呂惠卿是他的左膀右臂,私底下甚至還更看重呂惠卿一點,畢竟在學術上,曾布還是不如呂惠卿。而且呂惠卿在政務上也絕不遜色。去年他接下判軍器監一職,不過一年不到的時間,就從過去『在京及諸路造軍器多雜惡,河北尤甚』的情況,變成了如今的『兵械皆精利』,這個功勞決不下於攻城掠地。曾布此時已經是翰林學士,呂惠卿當然也不能落後太遠。正好翰林學士有空缺,王安石就奏稟天子,讓呂惠卿憑著功勞補上這個位置。
  
  但王安石對曾布還是十分重視的。前兩天,將曾布手上判司農寺的工作轉給呂惠卿,他也是有著一番更深的考量,並不是要讓呂惠卿壓著曾布一頭。不管怎麼說,王安石都不會去故意去挑起了左膀右臂之間的爭鬥。

  明瞭得力助手的心思,他笑了一笑:「子宣你是三司使,不知準備處置市易務之事。」

  曾布停了一下,眼神低垂,視線不與王安石交匯:「曾布明日當入對,欲以此盡數稟報天子。」

  王雱聽了一下怔住。而王安石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半晌之後,才勉強說道:「啊……是麼,如此也好。」

  廳中的氣氛突然間變得讓人難以忍受,雖然曾布和王安石兩人都還在說著話,但已經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贅言。又東拉西扯的說了一段時間,曾布帶著魏繼宗起身告辭。

  等到曾魏二人離開,王雱才一拍桌案,厲聲叫道:「他這是要學蔡確嗎?!」

  王安石沉默著。心頭有著火氣,更多的還是酸楚。想拿起茶盞喝兩口,只是手抖著,連滑了兩下,都沒有拿穩。最後乾脆的放棄了,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

  蔡確叛離,王安石並不在意,但曾布不一樣啊……
  
  「曾子宣今日做的,就跟文彥博在大名府做的一樣,都是一點錯都沒有。」王雱咬著牙,嘿嘿冷笑。

  文彥博在大名府用著常平倉耗到最後,聚集在大名府周邊的流民,聽呂惠卿回來說至少有十萬上下。眼下大名府倉中無糧,朝廷前些日子也因為黃河解凍,而無法將文彥博要得六十萬石糧食都運上去。現在流民全都向南面湧來,不可能再回頭。其中即便有錯,也不是文彥博的,他在大名府養了流民一個冬天,又沒有讓他們鬧出事來,一切做得無可指摘。

  但文彥博做的事,僅僅只是普通官員該做的,能做的,卻絕不是一國宰相該有的水平。文彥博不是普通的官員,他能做到一國宰相,治政上的才能就算是政敵也無法貶低。可他今冬在大名府做的,可有半分宰相的水準?還不如做著知縣的韓岡。

  同樣是宰相處理災情。富弼當年知青州時,也是遇到大災流民,他卻是很輕易將五十餘萬流民全都安置的一一噹噹,一年多的時間,扶生民,葬死者,一點也不給朝廷添麻煩。而且其安置流民的策略,也成了之後官府遵循的法度。所以文彥博在處置流民上的失色,即便他做得半點錯也沒有,也讓人會有些想法。

  而曾布也同樣如此。

  從為臣之道上,曾布行事並無錯失可言,而且事先還跟王安石通了氣,更是做得完滿。作為臣子,忠心的只該是天子,下情不上稟,這是欺君之事,非是忠臣所為。事先稟報於王安石,則是盡了知遇之情。

  只是在官場上的道理,可不是說給外人看的這些。曾布此舉,政治意圖十分明顯。除了天子以外,放到誰人眼中,都是能從中看到見風使舵四個字。而方才跑來王安石府上通知一聲,則就跟最後通牒一般。一番話、整件事,都是明明白白的依照朝規,讓王安石根本無法開口阻止。

  王安石不知沉默了多久,終於開了口:「此次大旱遍及數路,經冬不見雨雪,為父其實已經有了出外的準備。」

  王雱聞言眉眼一動,就要說話,卻被父親的眼神阻止了。

  隨著王安石開始說話,他一直保持著冷然沉穩的神色終於鬆懈下來,就像解開了包裹在外面的甲冑,方才深藏起來的疲憊和傷感再難以掩飾,「為父出外無妨,但新法絕不可廢。政事堂中必須有人來堅持施行,不至使奸人沮壞。代居宰相之位者,為父屬意於韓子華韓絳。當年羅兀之事,也該是過去了。子華曾為昭文相首相,其代為父之位,有足夠的資格擋著馮當世馮京和吳沖卿吳充。而且這個人選,想必天子也不會有意見。至於輔佐之人,為父則是在曾布和吉甫兩人之間猶豫……」

  現在就不會再猶豫了。

  從父親冷然又傷心的眼神中,王雱看得出來;從父親對曾布稱呼的改變上,王雱也聽得出來。

  不會再猶豫了。

  其實王雱更清楚,如果要父親在曾布和呂惠卿之間做個選擇,到最後肯定還是曾布能勝出。曾布的資歷要在呂惠卿之上,翰林學士之位,呂惠卿才是剛剛接手,而曾布已經做了一年多、近兩年的時間。且過去數年,呂惠卿居鄉丁憂,曾布一人身兼十幾個職位的辛苦,自己的父親更是都看在眼中。日前將曾布判司農寺的職位轉交給呂惠卿,其實就是不想讓他再糾纏於瑣事,而是要負擔起更全面也更重要的工作。

  只可惜……曾布自己毀了這一切。百計求之,卻不想會離著目標越來越遠。

  「就看他明天怎麼說了。」王安石冷淡得彷彿在說一個陌生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17
第32章 憂勤自惕礪(下)

  朝會之後,王安石率領輔臣至東郊祈雨,而曾布等一干臣僚則得以提前面君入對。

  聽了曾布對市易務行事不依法度而敗壞民生的一番奏報,趙頊面有喜色,「朕久矣聞之,非卿不得言。」

  趙頊當然歡喜。此前他曾多次因為市易法惹起天下議論,而有心廢止,但全被王安石給擋回來了。趙頊沒有實據,只能聽之任之。但災情越發的嚴重,許多奏章都說這是推行新法所致。而新法已經推行五年,此前並無災異,只是從去年開始才有了大災,趙頊想來想去,當是施行了最後一部市易法的緣故。

  現在曾布秉公直言,正是他忠心表現。市易法是新法之中最得爭議的一條法令,如今被查出事端,換作是結黨營私之輩,必然將其中情弊給瞞下來,以討好宰相,並防止政敵藉此攻擊。這等矇蔽聖聰的行為,是每一個皇帝都難以允許的,卻有無法避免。故而曾布所為,讓趙頊看到了一個忠臣的出現。

  等到王安石入宮回稟祈雨之事後,趙頊便立刻問道:「曾布言市易不便,卿家知否?」

  趙頊的發問突如其來,王安石卻神色平淡。最為信任的助手反戈一擊,這一刀子等於是捅在他的心口上,但經過了一夜,他已經調整過來。遂點頭道:「知之。」

  趙頊雙眉一揚:「曾布所言如何?」

  王安石立刻回道:「曾布與呂嘉問有隙,其相爭亦有牒文可見。」

  王安石將曾布的一番奏報,說成是對呂嘉問的搆陷,趙頊不快的說道:「可朕亦曾聽人言。京中多有賣盡家產,遭市易務關押枷固之輩。人數之眾,以至於市易務乏人監守。」

  王安石隨即說道:「既如陛下所言,此人必知賣產者及受刑者之所在,陛下何不明示其人姓名,交付有司推問?若確實有之,市易司隱而不言,其罪固不可輕恕,當嚴懲之。若無實據而妄言,不知陛下包容此人於政事何補?」

  趙頊嘆了口氣,王安石永遠都是這樣的理直氣壯:「王卿可知,這數月來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宮中日夜長嘆,心憂天下因此而亂。」

  王安石的眼神更為嚴厲。婦寺干政,乃是國中大忌。趙頊在廷對上拿出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話來說,換作是平常,王安石都能強硬的給堵回去。但眼下的形勢,讓他不便抓著此事來發作。

  深吸了一口氣,他沉聲說道:「陛下宣示兩宮憂致亂,臣亦憂致亂。詩曰:『亂之初生,僭始既涵』。臣之所憂,正本於此。陛下試思詩書之言不知可信否?如不可信,歷代不當尊而敬之,開設學校以教人,孔子亦不當廟食。如其可信,禍亂之生即源於此。」

  『亂之初生,僭始既涵』的下一句就是『亂之又生,君子信讒』。王安石直指趙頊輕信謠言,才會致使禍亂,而非關市易務之事。

  不等趙頊說話,王安石抬起頭,聲音轉厲,「齊威王三年不治國,一旦烹阿大夫,舉國莫敢不以實情稟上,國遂治,兵遂強。僭生亂弱,信生治疆。如此,臣願陛下熟計之!」

  春秋齊威王三年不治國,身邊小人環伺。即墨大夫善撫民,卻被威王小人日夜以讒言攻之,而阿大夫不安民治政,卻買通近臣,日日得到稱讚。不過齊威王派人暗訪得實情,將阿大夫和身邊小人一齊下了大鼎烹死。自此,無人再敢欺瞞於他,而齊國遂興。

  但王安石拿齊威王比擬當今之事,乃是強辯,趙頊也明白,以王安石之材,一件事正說反說他都能找到典故來做證據。只是要看有沒有道理罷了。

  王安石說了這麼多,趙頊也變得有些疑惑,也的確覺得當派人調查清楚再說:「既如此,且令曾布與呂惠卿同根究市易務不便事,待二人詣實回稟,再論。」

  ……………………

  司農寺的公廳中,呂惠卿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在一瞬間的驚訝之後,是對背叛者的憤怒,但很快,一絲淡淡的笑意在嘴角浮現出來。

  「曾子宣太心急了。」
  
  這真是個好消息。

  曾布叛離新黨,得益的當然是他呂吉甫。

  司農寺是新法的立法機構,而中書檢正則是負責推行,原本都屬於曾布的差使,現在皆由他呂惠卿來主持。但任誰都該明白,以王安石的性格,決不至於如此厚此薄彼,曾布其實必有任用。可惜曾布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完全給怨意矇蔽心神了。

  曾布的倒戈一擊,對於整個新黨的確是個大挫折,但對呂惠卿來說,卻是個良機。

  呂惠卿環視左右,他剛剛入主的公廳中,還有著舊人留下的痕跡。陳列、擺設都是由著曾布的個人習慣,但呂惠卿相信,只要一個月,他就能讓這處新法的核心之地,成為他手上得力的工具。

  當然,曾布現在並沒有輸。如果他能在市易務之事上,能說服天子,將呂嘉問論之於法,那他就會是第二個蔡確,以忠心受到天子的看重,升任執政就是轉眼間事。不過若是他敗了,京城之中可就再沒有他落腳的餘地。

  呂惠卿從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寫就的文書,本來他正猶豫著發出的時機,不過現在就沒有什麼好忌諱的了:

  「本寺主行常平、農田水利、差役、保甲之法,而官吏推行多違本意,及原法措置未盡,弊癥難免。今榜諭官吏、諸色人陳述。如有官司違法之事,亦可一併投於本寺按察。」

  呂惠卿默念一遍,兩指捏著薄薄的紙頁輕輕一抖,唇邊綻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此文一下,曾布之叛就再無轉圜的餘地!

  ……………………

  夕陽終於沒入了地平線下,夜中河上無法行船,渡船都在岸邊下了碇。

  白馬津的渡頭上,點著火炬,燈火通明,照得內外如同白晝。

  今天最後一批抵達南岸的流民,就在渡口外排著隊。他們都在粥棚盛了熱騰騰的菜粥,一邊填著肚皮,一邊聽候著安置。

  抵達白馬縣的流民,都是依著鄉族籍貫來安排,是小聚居,大雜居。來自同一鄉的流民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應。但上到縣一級,流民就必須打散,以防其中有人串聯起來作亂。不過也是視人數而定,並不是那麼死板。

  「今天渡河的流民有三千三百一十八人。」今天的人數終於點算完畢,韓岡在渡口內廳聽著匯報,王旁和方興一起走了出來,「連黎陽那邊也免了渡資,渡河來的流民果然一下就多起來了。」

  方興笑道:「黎陽的楊知縣也是聰明,若是他不將渡資免了,流民必然都要等著免費的船坐,幾萬流民不知何時能渡完。流民多留一天就是一天的麻煩,若是逗留在境內出了事,要比推卸責任,他肯定比不過正言。還不如一起免了渡資,就算有人拿來說事,也可以請正言出來頂著。」

  王旁道:「今天天子已經允了玉昆的奏疏,想必楊知縣得到消息後,也可以安心了」

  一串急如密雨的蹄聲這時從南面過來的官道響起,由遠及近,聲音漸漸變大,很快一名騎手埋頭大汗的來到渡口旁。他跳下馬,幾步走近前,將一份遞給韓岡的隨從。

  王旁回頭看了一眼,又轉回頭來,「不知是哪裡來的消息?」

  「大概是京城又來問流民安置的事。」方興猜測著。

  流民渡河南下,黃河上的幾個渡口,隔三五日就要將過河的流民人數上報中書。而白馬縣這裡,更是天天要稟報開封府。白馬縣現在每天都能收到京城傳來的公文,而韓岡這幾天因為渡口初啟,就都在白馬渡坐鎮。也吩咐了下來,抵達縣中的文書都要立刻轉到白馬渡這邊來。

  方興瞅了瞅黑黝黝一片、只能聽到嘩嘩流水聲的黃河,再望望黃河對岸的大堤上,一字排開十數里的火光,不由的感嘆起來:「若是滑州浮橋能重修就好了。」

  舊時滑州黃河上設有浮橋,但屢屢因水漲而沖毀,如今不得不仍以船隻來擺渡。現在黃河出潼關後,也就是孟州河陽津,還有東面的開德府澶州,今濮陽處有浮橋。

  王旁聽了,心中頓時一動:「浮橋?」

  「嗯!」方興點了點頭,「有了浮橋,黃河上可就日夜都能行人了。正好如今要驅用流民,工錢也不要太多,加之黃河水枯,建造浮橋也方便,更不虞洪水沖毀。」

  王旁聽得連聲稱是,急忙問道:「此事玉昆怎麼說?」

  方興搖搖頭,他也是剛剛才想到:「尚未與正言提及。」

  「那還不快去說?!」王旁催促著,興建浮橋。

  「正言。」方興在王旁的催促下,來到韓岡身側,就想跟他提及浮橋之事。卻不意發現正低頭看著手中信箋的韓岡,他神色有些不對,「正言,出了何事?」

  韓岡折起了信箋,搖頭嘆氣:「一灘爛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18
第33章 道遠難襄理(上)

  曾布背叛王安石,在飽受爭議的市易法上反戈一擊,其影響遠比表面上的紛爭更要深遠。

  這些天來,京城之外久旱無雨,朝堂上卻是風雨大作。

  原本除了一些外圍的趨炎附勢之輩,內部還基本上能保持一致的新黨,終於暴露出難以彌補的裂縫來。

  曾布的背叛,讓很多人都認為是新法覆舟在即,所以王安石倚為臂助的心腹才會在突然間拋棄了新黨。而且因為曾布曾經掌握新法的制定和施行,他提拔起來的底層官吏不在少數。他這一下起事內亂,讓新黨中掛著曾系招牌的官員變得無所適從。

  朝中政局由此而變,尤其是在京舊黨,對於曾布對市易務的指責如獲至寶。一時之間,奏章交加而上,與曾布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韓岡身處漩渦之外,對於朝堂中事,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僅能從京中傳來的片言隻語瞭解其中的變化。

  王雱在信中,讓韓岡安心做事,不要有太多的顧慮。而近兩天,一些最新的消息,也讓韓岡嗅到了風向急轉的味道。

  新黨畢竟根基還在,王安石對天子的影響力猶存,而呂惠卿更非易與。當趙頊點了呂惠卿和曾布的將,讓他們一同根究市易務違法之事時開始,京城中的局勢就漸漸開始對曾布不利起來。

  曾布追查呂嘉問違法之事,甚至追及到仍掛著三司使一職的薛向頭上。但呂惠卿則直接從魏繼宗著手,指稱他曾為曾布闢為指使,誑言欺君,追著魏繼宗窮追猛打,攻其一點,讓曾布對市易務的所有指責全數成為空談。

  韓岡這邊就沒有那麼多麻煩了,早前的周全準備,讓他應對起蜂擁南下的流民來舉重若輕。在一切都上了正軌之後,他就回到了縣城,安坐在縣衙之中。一幹事務,自有得力的下屬和幕僚來處置,他只管每天一探流民營就夠了。

  至於浮橋之事,倒也好辦。有先例,有人力,開封府那邊又有錢糧支持,天子對於韓岡的建議也從無駁斥之說。只是重造浮橋,事涉京畿、河北兩地,以韓岡的權限自是不夠資格跨越路界,但趙頊還是降詔讓韓岡全權主持此事。

  「也該如此,黎陽知縣只是太子中允,京官而已。」方興的言下之意,河對岸的黎陽縣知縣與韓岡那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韓岡並不在乎這點職權之爭,他關心的是京中的支持:「只盼朝堂諸公不至於忘了流民之事。」

  盡日聽到南面一百多里外的朝堂上,政局一日三變的消息,韓岡想著是不是要讓王旁回京去提醒一下自己的岳父,不管曾布怎麼可恨,舊黨如何的攻擊,目前最為重要的還是流民的問題。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關係,韓岡學得還是不錯的。

  市易務之事的確是要爭個明白,但那件事決不是關鍵所在。市易法的動搖,不過是在堤壩上打個口子而已,但若是流民生亂,黃河大堤都要塌了。且一旦大股的流民抵達東京城下,那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現在王安石、呂惠卿奮力保護的一切,全都要化為泡影。

  有了詔書,白馬浮橋很快就建起。

  浮橋的結構簡單,搭建起來也並不費時費事,當韓岡聯絡了黎陽縣之後,用了五天籌辦浮橋必須的繩索、船隻和木板,接下來就只用了兩天便將溝通黃河兩岸的浮橋給建了起來

  白馬浮橋並不是一條繩子直接拉到對岸去,那樣實在太長了,中間很容易出現因黃河水流而被衝斷的情況。故而在中段有個周轉,就是河中心的居山。

  架在黃河中的浮橋分成兩個部分,一段從汶子山下延伸到居山之中,另半段則是從居山延伸到對岸。

  韓岡立於浮橋邊,聽過一片鼓樂響,加上辟里啪啦的一串鞭炮聲,橋上的最後一片木板釘了上去。在河水中隨浪起伏的浮橋,被水流衝出了一個弧度,搖搖晃晃的很不安穩。可比起渡船來,卻是更為安全。

  浮橋一通,徘徊於對岸的流民都拖家攜口,順著浮橋南下而來。韓岡在渡口處,望著一條人龍跨過黃河,抵達白馬。縣中的流民越來越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朝廷才能有權限更高的任命——他手中權柄所能達到的極限就快到了!

  ……………………

  大名府。

  文彥博八子,或為官,或居鄉,現在就只有六子文及甫跟在身邊服侍。

  文及甫現在的任務就是孝順父親,同時也是傳達內外消息的包打聽。他腳步匆匆走近文彥博的書房:「大人,黎陽津那邊的浮橋已經建起來了!」

  文彥博坐在書房中,讀著一本前人筆記。和煦的春日從窗戶中照進來,正映在書桌上。黝黑的桌案紋理沉沉,在陽光下泛著微暈的光芒。

  大名府常平倉耗盡,府內流民盡數南下。如今文彥博也就輕鬆了許多,冷眼看著京中的笑話之餘,也能抽空看看閒書,到了他這個年紀,經史典籍已經看不進去了,也只有些許雜書還有些興致。

  見到兒子回來,文彥博也不管什麼浮橋,指著正看著的書捲上的一段文字,對兒子道:「昨日見朝中祈雨文,文字寡淡,殊乏餘味,只可付之一笑,卻難求得雨來。」

  文及甫不知父親怎麼突然提起提著祈雨文,吶吶的停住腳,一頭霧水的站著。

  文彥博素知自己的這個兒子一向反應慢,也沒有等著文及甫回話,繼續道:「如今朝中文學之士,多以樸素練達為上,不飾文采,反倒讓了王禹玉的金玉滿堂佔盡了風流去。就是王介甫,偌大的名氣其實也是一般。要說道文字,本朝還是以違命侯為上。看看他做的祈雨文,只一句『尚乖龍潤之祥』,就將這一年來的祈雨文全壓下去了。」

  文及甫當然知道父親說的是誰。大宋的違命侯只有一個,那就是南唐後主李煜。李煜的文采自不必說,能一篇詞將自己的小命送掉的,也算是獨一份了。只是他揣摩不出父親究竟想說些什麼。

  尷尬的站了一陣子,文及甫想不出個眉目,只能點頭,「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

  文彥博無奈,抬眼問道,「黎陽的浮橋修起來了?」

  文及甫頭點得更頻,他如今十分關心白馬縣的一舉一動,「已經跟白馬連上了。現在黎陽境內的流民全都通過浮橋往白馬縣去。」

  文彥博一聲冷笑:「他手腳倒快!」

  「大人。」文及甫上前一步,鄭重道:「只看韓岡奏請搭建浮橋,就足見他根本就不怕流民入境。再看白馬縣中如今盡鑿深井澆田,而開鑿深井的井師,竟然是從蜀中富順監而來,可見韓岡對大旱已是早有準備,措置亦是有條不紊。」

  「哦,是嗎?」文彥博神色淡然的應付了一句。

  文及甫自從被父親教訓之後,對韓岡的態度,從貶低一轉就變成了凡事都高看一眼。韓岡的行事,文及甫總能從中看出奸謀和深意來。見父親不為所動,他進一步說道:「富弼能在青州做的事,韓岡當然也能做。若他當真將流民安置妥當,日後說不定又是一個富彥國!」

  文彥博則是一點也不擔心,搖搖頭,「要應對河北南下的流民,至少是一州一府之力才能有足夠的人力物力。從去年延續到如今的大旱,不僅僅是河北受災,京畿也同樣受災。試問白馬一縣如何能支持?」

  判大名府的前宰相說著指了一指堂外,春日的陽光毫無遮擋的灑落於庭院間,「現在不過是開春而已,整個河北的流民也才二三十萬。可等到五六月時,吃光了家中存糧、又沒有新糧補充的百姓,將不啻百萬。到時候,從河北兩路南下的流民,可不是冬天時圍在大名府之外的那麼一點點。」

  「大人,韓岡可是右正言!」文及甫提醒道,「要是朝中有人提議恢復滑州,韓岡足可擔任。」

  文彥博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垂下的壽眉壓著因陽光而半瞇起的眼睛:「記得當初將鄭州、滑州併入開封之事,還是曾布所首倡。現在王介甫腹心內亂,曾布反戈。說不定還真的讓韓岡當上了滑州知州,只不過……那又如何?」

  文及甫欲言又止,只聽著文彥博慢慢的說道:「要想處理好幾十萬的流民安置之務,絕不是一人之力便能完成,需要足夠的助手和威望。韓岡雖然才高,但他人望不足——無論手邊的可用之人,還有震懾僚屬的聲望,都實在太少了……」

  富弼擔任青州知州的時候,已經在朝中積累下了足夠的資望,能順利壓制住治下的知縣們,而且當時富弼手上也有不少得力的幕僚,這才將一場大災平安度過。五十多萬流民,若只憑富弼一人,如何能做到?!

  文彥博老於政事,見過的人才數不勝數,即便是治世之雄才也是見得太多,可有哪個能以一人之力,解決一州政事——都要有人作為幫手。就算以太祖之絕世無雙,也得靠著義社兄弟的輔助,才能在陳橋黃袍加身。

  文彥博他決然不信那位讓他多次吃虧受辱的陜西士子,能有獨力擎天之能。

  「韓岡或有治國之才,可如今王安石相位難保,他即便當上了滑州知州,又憑什麼來讓下面的知縣對他的吩咐一一依從?年紀太輕、資望淺薄的缺點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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