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812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29
第35章 甘霖潤萬事(下)

  次日,便是同天節,大宋天子趙頊的生日。

  昨日一場暴雨下過,儘管今天雨停了,僅是天陰著而已,但大宋君臣就沒有了之前數月的焦躁,典禮上的氣氛也是千真萬確的喜氣洋洋。

  紫宸殿前,一隊宮廷樂班奏著韶樂,京中數以千計的文武官員皆齊聚在此。

  王安石作為宰相,領著百官,上殿奉酒。

  文資重臣一班,而後樞密使、宣徽使等武職重臣又是一班。

  親王為首的宗室也都到齊,韓岡親眼見到了天子的二弟,當年與己爭奪周南的雍王趙顥,不過離著太遠,只看見了衣服,沒看見長相。

  還與遼國、西夏的使臣打了個照面,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服飾裝束不同而已。

  也許這個時代的漢人覺得契丹和黨項人的裝束怪異到了極點,甚至從骨子裡面將之鄙視,但韓岡過去是見慣了奇裝異服,了不以為異。

  另外還有大理、交趾、三佛齊一干小國的使臣,也在恭賀大宋天子壽誕的行列中,而且韓岡還意外的看見了當年被砍掉了一隻胳膊的瞎吳叱,木征的這位弟弟他現在是熙州刺史,又被賜了姓趙,在朝堂上站得位次比韓岡要高得多。

  韓岡的位置靠著後面,與一眾小臣站在一起,舉著金盃,一觥酒恭祝天子千萬歲壽。

  等到一切結束,已經是午後。從天還沒亮,就聚集到宣德門外應卯,到此時,京中的幾千名大小官員,在皇城中站了差不多有四個時辰。

  韓岡隨眾出了皇城,站在紫宸殿前幾個時辰,變得酸麻起來的腿腳終於活動開了,雖然他沒看到周圍有伸懶腰的官員,但看著周圍人的臉色,也一個個如釋重負。

  站上幾個時辰,就為了向天子敬一杯酒,這等儀式乃是國之重典,不能輕忽視之,但輪到個人頭上,對皇帝忠心到甘願來吃這等無謂之苦的還是不多。

  所謂的聖節,對於臣子們來說,也就是例行故事罷了。

  想當年南朝宋孝武帝,因為最為寵愛的殷淑妃病歿,帶著一眾大臣來祭拜,並宣稱:「如有哭淑妃哀者,不吝重賞」。

  眾臣中,有一名為羊志的,哭聲最哀,得了許多賞賜,事後有人問羊志:「君哪得如此急淚?」

  羊志則道:「我自哭亡妻爾。」

  對於來慶賀當今天子生辰的官員們來說,差不多也就這麼一回事。

  數千人在宣德門前各自散去,回去後,還要派家裡的下人去領取今天參加典禮的賞賜。

  王安石這邊還有著正經事,韓岡也沒什麼事找他,昨天將該說的都說了,治河的策略是否要改為束水攻沙,不是在小屋子裡就能商議定的,王安石那邊肯定還要找來朝中的一干水利專家來進行商議和確認。

  打發了下人去領賜物,韓岡自己先去了開封府中,與自己的同僚,也就是開封府界同提點劉漾打了個招呼,就準備動身回白馬縣。

  這些天來,陸續抵達白馬縣的河北流民,差不多已經有十萬了,而韓岡此前已經責成與白馬同屬舊滑州的胙城、韋城兩縣,劃出位置適合的空曠地帶,作為興建流民營的場所。而此前,白馬縣還有三座建流民營已經開工建造,現在差不多要完工了。

  這三座營地,能為韓岡緩下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這段時間內,以白馬流民營為藍本的流民營地將會在滑州三縣一座座建起,以迎接五月開始的河北流民大潮。

  從開封府出來,韓岡領著幾名家人、隨從,往城北而去,一切都跟他來時差不多,就是多了一輛馬車,裡面都是吳氏托韓岡帶給女兒的東西,有藥材、有補品、還有衣服,大包小包裝了整整一車。

  漸漸的抵達開封東北的陳橋門,從這座城門出去,一路直通黃袍加身的陳橋驛,再繼續往北,就是舊滑州的地界。

  隨著接近城門,前面行人車馬也漸漸多了起來,韓岡一行慢慢的隨著人流向城外去,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同天節大典耽擱的時間太久,今天說不定當真要在陳橋驛睡下了。

  「韓提點,韓提點!」

  幾聲高亢急促的叫喊,忽然遠遠的從身後傳來。

  韓岡一扯韁繩,停下馬,回頭望過去,卻是久未謀面的童貫騎著馬一路追了過來。

  韓岡立刻下馬,心知肚明童貫所來為何,天子實在太沉不住氣了,不過這樣也好,省得自己來回跑。
  
  童貫衝到近前,附近的行人看著他身上的窄袖紫袍就紛紛滾身下馬,先喘了一陣,回過氣來後,「奉天子口諭,詔權發遣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韓岡即刻入宮覲見。」

  ……………………

  一班宗婦退了出去,趙頊長舒了一口氣。

  來賀壽的臣子已經可以回去休息,但他還要接受宗婦的拜賀,對趙頊來說,這等母難之日,也是同樣的繁瑣和無趣,除了終於下雨之外,他沒有任何歡慶的心情,任何節慶一旦與大禮儀式掛上鉤,基本上他這個皇帝就成了坐在御座上的木偶,還不如宮外的一個小民自在。

  今天趙頊坐在紫宸殿的御榻上,看著下面的臣子舞拜於庭,然後就是一片聲的『同天節,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要不然就是『伏惟皇帝陛下吉辰,禮備樂和,臣等不勝大慶,謹上千萬歲壽』。
  
  而後,自己就再讓內臣宣一句,「得公等壽酒,與公等同喜」。

  一批批臣子上來賀酒,將同樣的對話不斷重複著,而趙頊也拿著金盃,重複著舉起、放下,根本都不沾口。

  現在終於可以歇一歇了,趙頊鬆了鬆腰,就聽著殿外通名,宰相王安石在外求見。

  宣了王安石進殿,趙頊就問道:「不知王卿有何急務需稟?」

  王安石沒有浪費時間,直截了當的就將韓岡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向趙頊說了一通。

  趙頊聽著先愣了一陣,醒過神來,就立刻遣了在殿上聽候使喚的小黃門去找韓岡入宮覲見。

  當日在延和殿中,趙頊聽著韓岡說起近日已有雨兆,當時高興了好幾天,後來又一直不見雨落,便又當成了臣子寬慰自己的言辭,但昨日在福寧宮中見著暴雨如注,方知韓岡所言的確其來有自,並非寬慰之語,在興奮於天降甘霖化解旱情,以及讚賞韓岡言必有據的同時,也對欺騙自己的鄭俠,也討厭到了極點。

  經此一事,對韓岡的為人有了深一步的瞭解,趙頊就盼著韓岡能在府界提點的位置上,能再給了他一個驚喜,只是趙頊沒想到,這驚喜來得如此之快。

  大宋君臣苦於黃河久矣,如今的治河之策,如同牆釁敷土,屋漏補瓦,一年一年的沒有個盡頭,每到夏秋時節,黃河水漲,京畿之地就緊張起來,一夕三驚的情況時常有之。

  而韓岡束水攻沙的方略卻別出心裁,一舉從根本上解決了黃河河槽逐年上漲的問題,儘管韓岡自言乃是治標之法,但趙頊琢磨了一番,這一套方略卻當真是一勞永逸的做法。

  如果真能如韓岡所言,那日後到了夏秋洪水暴漲,趙頊也不用再擔心得要沿河州縣將水勢逐日上報。

  韓岡很快就到了,從陳橋門往宮中來,路程並不遠。

  一見韓岡進殿,趙頊就立刻問起了治河之事。

  韓岡詳詳細細的與趙頊說了一遍,最後又道:「此套方略,世人恐難信服,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以實驗之。」

  趙頊立刻道:「此事不須驗,這番道理人盡皆知。」

  此乃常理,住在黃河邊上怎麼可能有人不知道。

  而且趙頊對於韓岡的信賴度不一樣了,瓊林宴上的落體實驗,雪橇車的大規模運糧,還有最近的觀露而知雨,趙頊對韓岡的信任,尤其是有關格物之說上,朝中已無人能比。

  但趙頊還有幾個問題:「黃河水急,洪水一來,內堤不知能不能保住?」

  「所以內堤外堤都要整修,內堤束水攻沙,而外堤則是防洪,」韓岡登時回道,「一開始的時候,河上洪水一至,內堤必定會有垮塌之處,不過當河水開始向下深切,那時候,內堤就逐漸變得安全起來……不過越到下游,地勢越是平緩,束水攻沙的效果也會越來越小,不過從洛陽到大名的這一段,如果施行起來,當能有所成效。」

  韓岡雖然說著束水攻沙的不利一面,但他的話已經足以打動天子。

  趙頊的確很想讓黃河從此不再為害,但整條河流也分了輕重緩急,京畿一帶是重中之重,如果能保證京畿——也就是韓岡所說的洛陽到大名的一段——的安危,下游的堤防其實就可以暫且放上一放。

  「不知如今是否可以立刻施行,」趙頊很心急,「正好河北流民有數十萬之多,可以以工代賑,讓其上堤修造。」

  「這個時候是不可能了,」韓剛搖搖頭:「如今已經是四月,算是進入了夏秋漲水的季節,即便是旱災,黃河水量也比冬天時要大了許多,當要等著秋汛過後,方可實施,不過現在就可以開始加固外堤,並調查河中水情,以確定黃河各段內堤的寬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0
第36章 望河異論希(上)

  在京城又多留了一日,不過次日晨起,韓岡趕著城門剛剛開啟就往回趕,入夜之前,就抵達白馬縣。

  回到縣中,韓岡不急著去後院見妻妾,而是拉著王旁、方興和游醇問著這段時間白馬縣中的情況。

  白馬縣並沒有什麼問題,韓岡這段時間儘管不在,但他留下的幕僚團隊依著既定的方針處理府界提點司的事務,而縣衙的一干屬僚也都密切配合,加之陸續調來白馬的提點司吏員,儘管流民漸多,卻並沒有出什麼大簍子。尤其是侯叩在接手了縣務之後,諸多事宜處理得很得體,讓幾位幕僚讚賞不已。

  王旁讚了侯叩兩句,又擔心起來:「侯縣丞做得很好,就不知新知縣到任之後,他會怎麼樣做?」

  「白馬知縣暫時不會除人。」韓岡為此已經跟王安石提過了,正好白馬縣的職位安排是屬於堂除範圍——也就是歸於政事堂管轄,而不是審官東院,「這兩個月都會由侯叩繼續代管,省得在此事上面分心。」

  魏平真這時從廳外進來,「胙城縣的終於有回音了,說是已經將地界畫好,只等提點司安排人手過來修造流民營。」

  韓岡面色微沉:「怎麼胙城現在才有回復?韋城縣六天前就已經將事情辦好了!」

  他是在白馬縣接任之後,就在公文上蓋了府界提點的大印,讓人送往韋城、胙城兩縣,讓他們在官地中,給流民營劃出位置。韓岡還在東京城的時候,就收到消息說韋城縣有了回音,本以為胙城縣也不敢拖延,沒想到到現在才有回復。

  魏平真喟歎道:「胙城縣之前始終都沒有消息。前兩日在下派人去催,胙城知縣閻簿也是一再拖延,一直在叫苦,就是不肯給個准信。」

  「哦,是嗎?」韓岡笑了笑,「現在倒是爽快了!」

  方興冷笑道:「誰叫四月初九下了雨,今天看樣子又要有一場雨……」

  一場雨後,王安石重新坐穩相位,那等觀望風色之輩,當然知道該如何取捨。

  「此輩小人只會見風使舵!」王旁憤憤不平。

  韓岡笑笑,他在京中的一段時間,韓岡將開封府二十餘縣的檔案圖籍都看了一遍,雖然僅是大略看過,但心中好歹有了點數:「若是交友往來,倒要看一下小人君子。可這治政上,還是得看理民的手段。閻簿這兩年的考績,都要在韋城知縣吳椿之上,即便不論稅賦,胙城縣戶口的增加比例也比韋城要高。去歲夏日的一場時疫,吳椿報了四百三,而胙城則是一百三十六人。」

  「也有可能是作假。」王旁不服氣的說著,「希合上意的事情可從來不少。上面喜歡看到河清海晏,下面就會有小人附和……」

  王旁反駁了兩句,就突然停了口。這麼一罵,差不多就要罵到自己老子頭上了。

  方興笑道:「其實也有那等故意誇大災情,而讓朝廷派下錢糧賑濟的官吏。他們的官聲和口碑往往都要過人一等。」

  的確也有這樣的官員:不清查田地,不清查隱戶,遇到一點小災就立刻向朝廷報災,要求免稅免賦,並開倉賑濟,自詡為視民如傷。這等人,在治下百姓眼中當然是好官,而他們的口碑也能在士林中傳揚,得到舉薦的機率反而要大過老老實實做事的官員。

  「其實這也是奸!」魏平真歎道。

  游醇卻搖頭:「百姓寬得一分就是一分。更何況報災也不會年年都報,路中監司也會派人下來察訪。」

  「『夫誠信者,君子所以事君上、懷下人也。』欺君難道不是罪?」方興反問著:「若天下州縣皆如此,朝廷如何治事?」

  「不說這些事了,扯得都沒有邊際。」韓岡拍了拍手,打斷了眼看就要開始的爭執,「只要韋城、胙城兩縣願意配合,我這裡也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韓岡這麼一說,在座的幾人都笑了起來。在座的哪個不知道韓岡的厲害?

  閻簿、吳椿其實該慶幸自己的配合,真要拮抗到底,韓岡的手段能讓他們後悔一輩子。
  
  楊繪去了鄂州;諸家現在連莊子都不敢出;三十七名糧商已經絞死了五人,流放遠州的有十九名;現在的鄭俠,眼見著也要編管遠惡軍州;再往前,向寶、竇舜卿皆在京中修養,幾年都沒派到差事。韓岡下手之後,有幾人能安安生生的繼續過活的?

  笑了一陣,又說起了正經事。

  王旁道:「三座新創流民營,水井、溝渠、引水道等諸事都已完備,石灰也都鋪灑過一遍。修築這幾座流民營的六千民夫,依照提點的吩咐,都已經率先在營中住了下來。」

  方興也道:「在下也已經與白馬各鄉鄉老約定好了,流民營出產的糞肥他們都會包下來。」

  雖然是腌臢了一點,但出售糞肥的確是此時的一門大生意,而掌握這麼生意的糞行在各地州縣中的勢力,都能排在諸多行會的前十位,甚至糞車每日進出所繳納的城門稅,也是任何一座城市的一宗大項收入。大戶人家靠著出售此物,對家計也不無小補。而提點司也不會放過這門填補虧空的買賣,按照韓岡的吩咐,將行會撇在一邊,自己直接與消費者對接。而流民們生活在營中,一切都是受著賑濟,在這方面也不會站出來說要分肥。

  方興笑著:「有著幾十萬流民在手,單是糞肥一項,一年都能有十萬貫的出息。」

  韓岡苦笑搖了搖頭:「流民怎麼可能全都留在京畿?都要逐漸轉移到外地去的。而且,最近可能要整修洛陽到大名的一段河防。流民都會派上用場。其中三分之二的精壯,都要離開京畿之地。」
  
  「河防要得了十萬流民精壯?!」游醇驚訝的問道,「之前不是說只要兩三萬民夫進行修補嗎?」

  「事情有變,今年對大堤會有個大的整修。而到了秋冬,就要起大役了。」

  這就是韓岡提出的束水攻沙的方略所帶來的結果。處置流民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有工作養活自己和家人,以工代賑一直都是這個時代安置流民時,最為常用同時也是行之有效的手段。

  儘管束水攻沙的方略可以說是韓岡在聽說了浚川杷之後才想起來的,但在他事前的規劃中,整修河防一開始就被列為一個大項。

  興建工役,可不只是開封一府的任務,這是整條黃河流域的大事。西京洛陽到北京大名的黃河曲折上千里,其中京畿一段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只要能讓天子下詔,募流民興建工役,將流民禮送出境,他肩頭上的壓力立刻減去一半。

  韓岡詳細解釋了一番後,笑道:「等到流民移往西京去築堤,提點司這裡就能輕鬆一點了。」

  不管怎麼說,這付擔子,他都沒想過要從頭到尾將之全數挑起來。

  今天河北旱、京畿京東【山東、淮北】旱,兩淮旱,兩浙旱,但京西卻沒有什麼旱情,差不多能肯定是豐收。兩個月前,還聽著熊耳山、方城山一帶,因為連綿春雨,加上山上雪化,導致了桃花汛爆發。暴漲的白河、堵水【唐河】差點破堤,淹了鄧州南陽和唐州的泌陽。

  看著京西的好年景,韓岡一直都在想著該如何將負擔讓京西也帶著分擔一下。如果能讓舊黨順便轉移一下注意力,那就更好了。若是將全部的精力放在抨擊治河之策上,韓岡處置流民起來,耳邊也能清淨一點。

  不過,那也只是附贈品,有也好,沒有也無所謂。

  韓岡精通水利,在座的無人驚訝,如今的官員少有不習水利的。對於河防,王旁、游醇都能說出個道道來。既然韓岡治政出類拔萃,他在水利上的見識當然只會更高。

  魏平真等人靜聲思考韓岡方略中的道理,方興則試探的問著韓岡:「提點獻束水攻沙一策,不知是否可以提舉其役?」

  「你說呢?」韓岡笑著反問。

  方興臉色一黯,歎了口氣,「可惜。」

  韓岡倒不覺得可惜,他並不指望自己能提舉河防工役。黃河之重,有如泰山,要坐上河防工役的提舉——從此次修整河防的規模上,應該會冠以『都大提舉』的前綴——他的地位、資歷都還不夠高。而且還要協調沿途州縣,從諸路調集物資、力役,都必須有著能與一路監司主官分庭抗禮的資格,甚至要更高一級,這樣才能保證順利整項工役順利而無所阻礙。

  王安石的手底下,只有呂惠卿勉強夠資格,而章惇和韓岡都差得遠。要知道熙寧初年時,趙頊都有讓司馬光出任都提舉的想法。雖然被呂公著否決,但從其中也可以證明只有司馬光一級的聲望或地位,才有資格就任這個職位。

  當然,還有一個變通的辦法——就是任用宦官。

  不過這就不干的韓岡的事了,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只在眼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1
第36章 望河異論希(中)

  在一次次上堂聽審的過程中,鄭俠已經變得麻木了,當聽到最後的判決,卻也只注意到了其中的四個字。

  御史台定罪,再交由開封府發落,鄭俠的案子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有了結果。

  對堂上主審知府孫永的話充耳不聞,鄭俠低低的道了一句:「去沙門島又如何?」

  一開始,士林中對他的支持度還是很高的。還沒有被收押進御史台的時候,有不少人私下裡讚他有膽識,甚至舊識王安國都過來見了他一面。

  可等到同天節前暴雨如注之後,鄭俠就知道,士林中的風向肯定就要轉向。

  聯繫起韓岡在殿上的一番奏對,鄭俠坐定了欺君罔上的罪名,讓他有口難辯。

  現在誰能相信他當初是當真賭了性命?!

  這些日子裡,在御史台獄中並沒有受到折磨,在審訊時也被沒有根究什麼同黨,吃喝居住上更沒有被剋扣,但鄭俠心中仍是十分痛苦。

  對於他來說,名聲比性命更為重要。

  在士林中聲名盡喪還好說,自己的一片赤膽忠心換來的卻是天子的誤解,更是讓鄭俠心喪若死。與其到河北恩州熬著大赦,還不如到猶如鬼門關的沙門島【今廟島群島】裡住著。

  依著刑律,配隸重者沙門島寨,其次嶺表,其次三千里至鄰州。也就是說,在刑罰中,流放嶺南則比流配三千里要重,流配沙門島比嶺南還要重上一層。

  至於所謂的編管,則是連官身還保持著,只是被拘束在城中不得出城,往來書信要受檢查而已。

  蔡確在宣判的時候,嘴裡就說著,這是皇恩浩蕩。只是鄭俠卻不想要著浩蕩皇恩,寧可多受點苦。

  孤伶伶的無人相送的出了城後,鄭俠還是不時的念叨著。

  「鄭官人,沙門島還真去不得!」

  領頭押送鄭俠的老公人和氣地與鄭俠搭著話。他是開封府中的積年老吏,知道輕重,別看鄭俠現在聲名盡喪,被趕出京城去,但壞名聲也是名,只要朝堂上風向一轉,或是說得悖逆一點——皇宋易主,說不定他立刻就能翻身。

  「怎麼?」鄭俠沒好氣的反詰著,「難道沙門島上還敢行李慶故事?」

  沙門島上只有重刑犯,有些死囚被赦了死罪後,也發配到沙門島上。由於發配者日多,漸至千人以上,而沙門島上給囚犯的口糧配額卻是只有三百,而且還不能加派,當時管著沙門島牢城的寨主李慶就將多餘的犯人往海裡扔。兩年間,丟進海裡喪命的犯人有七百之多。直到熙寧二年,當此案被登州知州馬默揭出來後,頓時震驚朝堂內外,天下聞者無不為之驚駭。

  老公人騎著馬跟在鄭俠身後陪著話:「就算李慶懸了房梁,沙門島還照樣是鬼門關,去得多,回來卻沒幾個。」

  「德政不修……」鄭俠從牙縫裡迸出四個字來,讓老公人聽著心驚肉跳,不敢再說了。

  鄭俠的官身還在,出行照樣有馬騎,有車坐。他從京城北上後,就乘上了驛馬,而一同隨行的渾家則坐著車子,就這麼一路往北去。

  一行人出京北上,在封丘縣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起來出行。正是五月的時候,天上的太陽火辣辣的,到了快中午的時候,路上已經看不到多少行人。

  「鄭官人,已經是白馬縣了,到了前面的鋪子就歇一歇吧。」

  鄭俠沒理會,在馬背上望著路邊和天上,時不時能看見一小群、一小群的蝗蟲飛來飛去,冷哼著,「蝗蟲遍野,現在還吵著要不要修河堤……」

  『修河堤……』

  老公人一下看向鄭俠,看著他臉上的神情變化。從這口氣中,想必這位鄭官人即便在台獄之中,也照樣聽說了這場驚動朝堂的議論,而且還清楚是那位讓他入了台獄的韓玉昆所掀起的。

  老公人在開封府衙門裡面幾十年,官場上的勾心鬥角早就看多了。鄭俠怎麼說都是敗下陣來的,肚子的怨氣不用想也知道寄存了不少。

  但眼前看到的,的確如看門的鄭官人所說,一眼望過去,地裡蹦躂的儘是蝗蟲,密密麻麻的連道路上都有。還有不少蝗蟲飛了起來,在空中橫衝直撞,甚至撞到人馬身上。不過在道旁的田地間,一群群的雞鴨歡快的跑著,但最多的還是人。男女老幼各自舉著大掃帚,在田地中用力撲打。

  看著白馬縣民在地裡滅蝗,鄭俠一行人又向前走了一陣。終於前方出現了一面繪了『茶』字字樣的小角旗,高高的挑起在路邊上,比起一邊軍情遞鋪掛起的旗子還要起眼。而角旗的落處,就是一座茶棚。幾根柱子撐起了棚子,用麥草蓋著頂,下面的一幅陰涼之地,讓在太陽底下走了半日的人們看著就忍耐不住。

  「先歇一歇吧……」鄭俠對著押送他幾名公人說著。

  道邊茶棚下,賣茶,也賣解暑的涼湯。一個老漢拿著扇子坐著,面前一摞碗,紫銅大壺放在缸裡鎮著。鄭俠過來時,裡面就只有一個行腳商。

  鄭俠坐下來,賣了幾碗茶湯,一碗自己喝,一碗給了馬車裡的渾家,剩下的給了押送自己的公人們。

  喝了一口解暑湯,口味比起東京要差多了,但鄭俠也不在乎。就聽見行商操著河北口音,跟著賣茶老漢搭著話:「這蝗蟲來的不是時候,辛辛苦苦種下的麥子,這一下子都完了。」

  「還好,還好。小韓知縣拿錢買蝗蟲。苗被吃了是可惜,但人拿蝗蟲換了米麵吃就沒事了。別說,現在看看還真撲了不少,縣城四門外都在燒著。」賣茶老漢指了指北面白馬縣城的方向,幾道煙柱模模糊糊的往天上散去,「煙都沖天了。」

  而就在茶棚不遠處,就有幾個胥吏擺開了換米的攤子。三斤蝗蟲換一斤米或是五文錢。蝗蟲極輕,一斤能有近百隻,又會飛又會跳,捕捉起來著實不易。但架不住田中的蝗蟲多,一掃帚下去就能撲下五六隻。

  蝗蟲易捕捉,使得換米的人為數不少,使得官府派出來的這個換米點都排出一條人龍來,多是老人或是小孩子,背著口袋來換米。一名身穿綢緞的鄉紳旁邊站著,壓著隊伍不亂。下面一名書辦坐在張小凳上,在一本冊子上做著登記。

  但也有覺得不該浪費時間來換的,行商喝著茶湯,望著烈日下的隊伍:「這排隊看著一排就要小一個時辰,排著不累嗎?一斤蝗蟲曬乾了也能剩三兩,磨成粉合著面吃,好歹也是葷腥,還能看著點油水。」

  「蝗蟲雞鴨吃得歡,餵豬也行。人怎麼吃?」坐在茶棚下,賣茶的老漢搖著頭,拿著蒲葵扇趕著蒼蠅蟲子。

  「怎麼不能吃?」行商浮在臉上的笑容卻似乎是在歎氣,「河北的樹皮都給蝗蟲啃光了,現在人都改吃蝗蟲了。」

  賣茶老漢為這個世道歎了口氣,道:「蝗、旱從來都是連著的,要多下雨才能好。就是官家生日前才下了一場透雨,隔了兩日,又下了一星半點,月底的時候下了一場稍大的。怎麼說這雨水還是少,根本不解渴!」

  「京畿好歹有三場雨下來,可憐河北就見了一場雨。而且是到了地面上就沒了影,一點也看不出來雨跡。一旱七八個月,都是朝堂裡面鬧的。」河北行商有了點憤世嫉俗的口氣,「聽說你們這裡的知縣是王相公的女婿吧?」

  「小韓知縣跟他岳父不一樣!別看在縣中才做了幾個月。老漢幾十年看見過的知縣裡面,他算是第一了。」賣茶老漢為韓岡分辨著,比出了個大拇指,「諸押司在縣衙裡橫行了三十年,去年冬天將米價漲到一百三十五文一斗的也有他一份。後來怎麼樣,被逼著捐出了兩萬石來買命!現在縣衙中哪個公人還敢伸手要錢?」

  「還有那個三十年的案子!」賣茶老漢左手蒲葵扇一揮,「兩家人爭一片祭田,爭了整整三十年。多少任知縣都沒辦法,官司都打到州裡過,知州也只知道將案子發回來。可小韓知縣一到任,當著全縣百姓的面,一轉眼就將案子破了!」

  「那還真是一名能吏!」河北行商讚歎著。

  「誰說不是呢?」賣茶老漢突然又歎起氣來,「就是做得太好了,才半年就升了官。要是能在縣裡做個三年五載那該有多好!」

  「好官總是升得快!」河北行商笑道,「相州的韓相公不是三十多歲就做相公了嘛!」

  「小韓知縣多半也能三十出頭就當上相公,到時候,天下百姓就有福了。」賣茶老漢又歎道:「只是這麼好的官,還有奸人罵!」

  將後面押解鄭俠的公人當成了鄭俠的隨從。看著鄭俠坐在一邊、默不吭聲,賣茶老漢搭上話來:「這位官人從京裡來,一看就是有見識,肯定聽說了這一件事。」

  鄭俠不置可否,低頭喝著茶。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2
第36章 望河異論希(三)

  老漢見著鄭俠沒反應,也不氣餒,反過來又對行商道:「也就是最近的事,東京城裡面有個看城門的官,上書說如今的旱災蝗災全是新法不是,要官家廢新法,趕了王相公走。其實這事倒也罷了,不論是哪家法度,好壞都要交稅。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騙天子說廢了新法就能下雨,這倒好,小韓知縣一見天子,就戳破了他的謊。

  這官兒也該死,騙天子還不夠,還說小韓知縣不是,在白馬縣害了幾萬流民。想想,這是多大笑話?!人家流民都要為小韓知縣設長生牌位了,竟然還有人睜眼說瞎話,說害了流民。現在聽說天子明察秋毫,將他下獄治罪!……這就叫活該!」

  賣茶老漢說得口沫橫飛,老公人過來扯了扯鄭俠,「官人,還是上路吧。」

  鄭俠紋絲不動,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拿著湯碗的手輕輕抖著,他要聽著這老漢的下面怎麼說。

  「小韓知縣自從來了白馬縣,天天都沒歇過腳。為著河北的流民,小韓知縣跑瘦多少匹馬?為了應付這場大旱,縣裡打出的多少口井?現在架著風車的幾十口深井,全都叫韓令井,從早到晚的提著水出來,以後幾十年都不用怕旱災了。小老兒這賣茶湯的水,就是從幾十丈深的韓令井裡提出來的!比起原來的井水好了不知多少,過去白礬一個月就要用上一斤,現在一錢都不用了!想想能為小老兒省了多少棺材本啊!」

  鄭俠面無表情的坐著,心中則是如同八月十八的錢塘江,驚濤駭浪不停地翻湧。

  他從賣茶老漢身上能看得出來,白馬縣的百姓是當真將韓岡頂禮膜拜。

  難道說自己真的誤會了韓岡?

  不!

  鄭俠在心中立刻否定。

  王安石在熙寧之前,還不是負了三十年的重望?王莽在篡漢之前,也不是人人誇讚?韓岡現在的表現,也不過是他岳父當年的翻版,等他日後得志,天下必受其人所苦。

  想到這裡,鄭俠容色一肅。

  天下正受新法所苦,韓岡卻不加以阻止,反而助紂為虐。他在白馬縣做得再好,也不過是小恩小惠而已!

  再看一眼說得口沫橫飛的茶棚老漢,眼中不無憐憫。鄉愚識見不足,眼光不及長遠,所以才會被奸佞所欺。

  歇也歇夠了,鄭俠就準備會了鈔後就動身,忽然就聽到一片蹄聲,從北面的官道上奔來一隊人馬。

  遠遠地一見來人,鄭俠身子就僵住了,而茶棚老漢伸著脖子張望了一下:「哎呦,是王相公家的二衙內!」

  「王相公家的二衙內?」河北行商聞言一驚,隨著望了過去:「相公家的衙內怎麼來了這裡?」

  「王二衙內也是好人,給小韓知縣打下手,縣裡面的井水、溝渠都是他督辦的。現在縣裡面的幾十個換米點,小韓知縣也是天天派人來督察。前兩天,也就是王二衙內來的。由他盯著,你說誰敢剋扣半點?」

  河北行商沉吟著點頭:「這麼說來,王二衙內也是個好官。」

  「王相公也是好心辦壞事,給下面的人矇騙了,聽說小韓知縣也勸過。想想當初小韓知縣來白馬,外面不都說是翁婿兩個吵架的緣故?」

  茶棚老漢和行商這邊說著話,王旁就在換米點下了馬,主持換米的胥吏迎上去點頭哈腰,而排著隊的鄉民們也同樣一起行禮,一片聲的問好。

  王旁的隨從也跟著下馬,有幾個是負責保衛的,眼睛四處瞟著,一眼發現了停在茶棚外的驛馬和馬車。屬於驛館的馬匹和馬車,很容易分辨出來。

  官員過境,於禮就要接待。那人忙去了王旁身邊說了一句,王旁立刻就走了過來,到了茶棚外問道:「是哪一家官人要北上過河?」

  鄭俠默不作聲的站起身來。

  站在太陽底下,茶棚下陰涼處的人和物就有些模糊,王旁瞇著眼睛看過來,瞅了好幾眼才看清了是鄭俠。驚叫道:「鄭介夫?!」

  鄭俠躬身一禮,向過去的老相識很疏冷的說道:「衙內,鄭俠這廂有禮了。只是戴罪之身,不便與衙內相見。」

  王旁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就聽著茶棚下面又蹦起一人,「你就是那個胡說小韓知縣害了流民的犯官?!」

  茶棚老漢一下跳將起來,拿起蒲葵扇往外揮著:「去、去、去,不收你茶錢了,小老兒這破茶棚待不下鄭官人你這尊大佛!」

  「不得無禮!」王旁和老公人連忙一起叫道。

  茶棚老漢則梗著脖子:「二衙內,你們官場上的事小老兒是不知道,但說小韓知縣壞話的,小老兒可侍候不起。也別說小老兒無禮,鄭官人過境的消息傳出去,看看會有多少人有禮!」

  鄭俠臉色發白,王旁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而河北行商則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在後面拍著手:「公道自在人心,還是鄉野之中有義民!」

  ……………………

  一個時辰後,王旁已經到了黃河邊的大堤下,正看見高聳的堤壩上高高矮矮的站了一群人。身材高大的韓岡在其中最是顯眼。

  將馬交給迎上來的隨員,王旁疾步上了大堤,與正向韓岡匯報工作的方興打過招呼,逕直來到韓岡身旁,問著:「玉昆,你猜我方才見到了誰了?」

  韓岡望著遠處的工地沒有動彈,漫不經意的回道:「鄭俠?」

  「呃……」王旁愣了一楞,轉又醒悟:「是大哥的信?」

  「除了元澤,還能從哪裡聽來的?」韓岡回頭笑道。王雱前兩天就寫信來說了鄭俠的事。編管恩州的判決,信上也寫了。

  要往恩州去,當然要經過白馬縣。雖然也可以從濮陽那裡過河,但鄭俠可是被押解著的罪官,有何等道理能讓他繞道而行,浪費公帑?

  「玉昆,我已經在縣裡的驛館中將他夫妻倆安頓下來了。」王旁說著,又試探的提議道,「要不要去見他一見?」

  方興一聽頓時來了精神,湊上來笑道:「提點,最好還是見他一面。待以重禮,厚給程儀,在外面也能博個不計前嫌的美名!」

  韓岡瞥了方興一眼,他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像是奸笑。

  「見什麼?相逢一笑泯恩仇嗎?」韓岡搖搖頭。他並沒有打落水狗的心思,卻也沒興趣表現一下所謂的寬宏大量,「事出無謂,何須如此。好生在驛館裡著,明日禮送出境就是了。」

  儘管外面都在說鄭俠心懷詭詐,欺君罔上,但身為當事人的韓岡並不會這麼認為,那場雨應該只是巧合而已,鄭俠沒那個本事預測。

  且從王安石父子三人的口中,韓岡也稍稍瞭解了鄭俠的為人。即便出了這一檔子事,王雱兩兄弟都沒有改變對鄭俠的評價;同樣的,相比起叛離的曾布,王安石對鄭俠也沒有什麼恨意,畢竟鄭俠對新法的態度始終如一,更何況鄭俠已經自食苦果。

  對於鄭俠,韓岡無意揣著幸災樂禍的心思去故作姿態,那樣有失身份。而且就算能蒙過外面的人,但能蒙過鄭俠本人嗎?萬一他一氣之下跳進黃河怎麼辦?——韓岡很珍惜自己的名聲,可不願看到這樣的事發生。同時韓岡也沒有與其結交的心思,敬而遠之,這就是他的選擇。

  既然韓岡不肯去見面鄭俠,王旁也沒辦法,方興也只能收了心思。隨著韓岡一起,望著周圍的工地。
  
  入夏之後,黃河的水量依然不豐,只是在河床中心地帶流淌,南北兩邊空出的河灘比起河面還要寬得多。就在黃河南面的這片河灘邊緣,數以萬計的民夫如同螞蟻一般覆蓋了高聳的堤壩。

  單是白馬縣這邊的百里堤防,韓岡就動用了上萬名從流民中徵召的民夫,將大堤加高夯實。丁壯上堤做活,而家中老小則是出外捕捉蝗蟲換米。對於許多家庭來說,一天下來,還能結餘個二三十文錢來,如果能持續兩三個月,對於背井離鄉的流民們來說,就能存下一筆度過荒年的資金了。

  遠遠近近的號子聲在河面上迴盪,一根根木樁被提起,然後又重重的落下,大堤就在一記一記的夯築下,變得逐漸堅固起來。

  方興指著工地道:「今天上堤的民夫,總計一百四十六組一萬零四百二十一人。告病的有九十六人,加上昨日受傷送醫的十七人,與療養院報上來的人數能對得上。另外報了逃逸的有四人,姓名也已經報上來了,在下已經遣人去了四人所在保甲追查。」

  方興跟在韓岡身邊半年多了,知道韓岡很在意施行中的細節,匯報起來,就是不厭其煩的說著數字。韓岡多次說過,所謂的『重其大略,不暇細務』,這是對外面說著好聽的。真正做事,從細節上就能看出來是否用心。

  方興用了大概有一刻鐘,加上王旁上來之前的半刻鐘,才將今天要匯報的工作撿著關鍵的地方,向韓岡都說了一遍。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3
第36章 望河異論希(四)

  韓岡低頭看著手上整理出來的文字,與方興的匯報對照來參考,最後點頭道:「進度不錯,辛苦了!」

  方興陪笑著:「是提點的競爭獎勵管用。」

  韓岡每天用獎勵來鼓勵各組競爭,每天總計一百五十貫的懸賞,只取前十名賞賜,就讓一萬多人拼了命的幹活,一天的進度幾乎能抵得上尋常的兩天。正常情況下,民夫們怎麼也不可能的這般勤力。

  王旁則歎道:「也是玉昆待人寬厚,才能得民伕信任。得了信任,才會如此賣力。」他看著大堤上,隔著一段就有一座的工棚,裡面不僅僅是民夫們休息的地方,棚子下面還排著一隻隻盛滿了水的水桶,不時的就能看到有人過來舀上一瓢灌下肚去,「換作是其他地方,哪家會給民夫們提供鹽水喝?」

  方興也道:「民夫在烈日下辛苦做活,流汗極多,我們這邊摻了鹽的涼水都是為他們準備著,一天差不多都要用上一石半的鹽。就是不知其他地方能不能做到。」

  「難說啊……」韓岡喟歎道。他能管著開封府的流民,監察沿河各縣的工役,卻管不到京畿以外去。

  昨日中書下令,徵調了一批流民往洛陽那邊去修築黃河大堤,這雖然如了韓岡之願,但要指派流民一路走過去,還是要費不少周折。最關鍵的是不能讓他們往東京城去,想想也只能安排他們沿著大堤走。而流民們到了洛陽後,那裡的官員想來也不會如自己一般用心,民夫的傷亡率不用想也會大於白馬這邊。這等於是自己將他們送進虎口,韓岡的心中總是有點難以釋懷。

  看著韓岡心情有些沉鬱,方興識趣的轉圜道,「如今東京一段河堤已經動工,洛陽也要跟著動工,過幾日,從洛陽到大名的河堤都要開始修築。」他感歎著,「黃河之患,在沙而不在水。日前準備用浚川杷來疏浚河道,目的也就是為了驅沙。提點的方略,由不得天子不心動啊!」

  「誰讓玉昆說出來的道理,都沒人能駁得了?」王旁附和的笑著。

  韓岡搖頭:「有些人只是暫時觀望、等待時機而已,不是當真認同。」

  束水攻沙的方略,前些日子從王安石口中說出來後,就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畢竟是將過去行之千年的治河手段全盤推翻,反對的奏疏如雪片般飛來。可細細數來,真正反對的最為激烈的僅僅是一些想博取名聲的小臣,最大的也不過是幾名御史而已。舊黨重臣一個個都閉著嘴,富弼、文彥博等人都沒有說話。

  韓岡的提議很有些道理,加之楊繪的例子、還有鄭俠的例子都擺在前面,誰願意出頭成為東京人的笑柄?而且韓岡的性格也漸漸地為人所知,言不輕發,行必有據,這兩年一樁樁的事跡驗證著,又有誰敢立刻跳出來丟人現眼?至少要等到他失敗之後再出手。

  再說要彈劾人,沒必要迎著對手的長處去,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安置河北流民的過程中,有的是機會。只要是為官理事,就不會沒有出錯的時候。不說構陷二字寫來之易,就是要找茬,也是一找一個准。

  有些人的想法,韓岡不用費心去猜都能看得明白。

  所以朝堂上的紛爭只用了十來天就沒有了聲息,只不過私下裡討論的就有很多了。

  有人支持韓岡,他們翻找古籍,在《漢書》中找到證據。在《漢書•河渠志》中,張戎說『水性就下,行疾,則自刮除,成空而稍深。』也就是跟韓岡說得是一個道理。

  但也有人反對,畢竟這一方略過往從無有人施用於黃河。據說在宰相府上,反對聲最為激烈的是都水丞侯叔獻,他一口咬定束水攻沙絕不可行,不是韓岡說得道理不對,而是工程難度太大,能夾水攻沙的內堤根本修不起來。

  不過因為碓冰船一事,王安石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將侯叔獻頂出來讓人當笑柄,而暗地裡採用了韓岡所創的雪橇車,最後一舉翻盤。韓岡因此事而備受讚許,而侯叔獻則成了韓岡的踏腳石,所以有許多人都認為侯叔獻這實在挾忿報復。

  韓岡與京中聯絡頻繁,爭論傳言皆有耳聞。

  許多言辭,只能報之一笑,連反駁都嫌浪費口水。不過也有一些,卻是很有些道理。比如侯叔獻所言,韓岡也為之深思。

  不過韓岡好歹也知道,束水攻沙是明清時代出現的治河手段,那時候的技術條件能用,此事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說起治河,韓岡其實也只記得束水攻沙這幾個字。但推敲其中道理,卻總比現在一味的加固堤防,可每隔幾年十幾年就有一次破堤改道要強。

  束水攻沙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下游破堤如故,可只要能將開封這一段堤壩穩固住,這就是功勞。且現如今京畿周邊全線動員,就算放棄了束水攻沙的方略,光靠重新加固起來的大堤,其實也能撐個好些年。到時候,說起來還是他韓岡的功績。

  而之前所用高築堤壩並開支河分水勢的策略,也即是西漢末年賈讓提出的『分殺水怒』的方略,並不是不好,還有若能分水分到後世那等讓黃河斷流的水平,那還要頭疼什麼黃河決堤?可現在做不到,每分一次水,水流就越緩,沉寂下來的泥沙就越多——這何時是個了局?反倒是束水攻沙看著能拖得長遠一點。

  經過一段時間的討論,韓岡的幕僚們也都完全認同了這個觀點。

  方興道:「等到今年冬天內堤開始修築,洪水未至時就能束水攻沙。而到了行洪期後,又可以緩解洪水沖擊外堤。大河金堤必穩若金湯。」

  王旁望著河心滔滔濁流:「『多用巨石,高置斗門,水雖甚大,而餘波亦可減去。』這是真宗皇帝當年說如何在汴河上修斗門的口諭。如果洪水水勢高漲,多餘的水就會從斗門上漫過去。而內堤的作用,有一半也近於此理。」

  韓岡搖搖頭,心中也不知道該歎氣還是該感慨,就連王旁都能隨意舉用故事,而來源還是皇帝。

  河防之重,實重於泰山。黃河三天兩頭決口,決口後,就是一瀉千里,梁山泊——官場文字上稱為梁山濼——是怎麼來的?就是五代至宋初,黃河多次決口,每一次決口,洪水多半都湧向東面,最後在古巨野澤處瀦留,匯聚成浩浩蕩蕩的八百里梁山泊。

  作為通往京城的運河——五丈河的源頭,梁山泊水產豐富,同時又是將京東東路的出產運往京城的起點,但當初形成梁山泊時,京東東路死了多少百姓,淹了幾座城池,如今的人們都還能記得——就在真宗皇帝的天禧三年【西元1019年】,黃河決口,其位置就在白馬縣,『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歷澶、濮、曹、鄆、注梁山泊』——白馬縣的縣城都是重建的,前一座就在地底下埋著。

  黃河的不馴,逼得當今世人不得不精研水利,所以連皇帝都能隨口說出個一二三來。生死攸關,此事也不足為奇。

  所以具體施工,韓岡並無意插手。他提出的僅僅是思路。以自己的水利知識,對比起如今的水利工程學的水平,韓岡並不認為在技術上,他有什麼能指點人的地方。韓岡也見識過汴河靠近京城的一段,堤壩、水閘、橋樑,任何一處都閃爍著能工巧匠們的智慧。韓岡並不認為自己能勝過他們,而想必他們也能給自己帶來驚喜。

  在工地上,大批的木滑輪組已經用在了夯土的木樁上,省了不少人工。而運土上堤費時費工,韓岡張榜懸賞,前兩天就有人來獻了一架修堤飛土梯【注1】,可以將泥土通過滑輪和繩索很容易的運上堤去。工程的進度能如此之快,除了韓岡在管理上的功勞,也有簡易機械大量使用的原因在。

  而且方興、魏平真,這等幕僚在政務處理上的手段以及見識,都要強於一般的官員。而稍遜一籌的王旁和游醇也逐漸歷練出來,加上手下的官吏聽命得力,做起事來也是得心應手。

  上下一心,反對之聲幾希,雖然忙著,韓岡的心情還是很不錯:「明早我要去胙城縣看一下那裡的流民安置情況。鄭俠就要仲元你費心了,明日早點送其出境了事。」

  王旁苦笑著點點頭,以韓岡如今在白馬縣受到的尊敬,鄭俠就算在驛館中都待不安生,自家等會兒回城後,也還要去驛館一趟。如果鄭俠受到折辱,對韓岡的名聲也不太好。

  次日清晨,天剛濛濛亮,韓岡就帶著一隊人馬準備前往胙城縣視察。
  
  一片蹄聲向著西門而去,忽然前方幾匹馬伴著一輛車,從城西門處的驛館轉出來。幾匹馬上,唯一的一名官員韓岡並不認識,可就算是用鼻子猜,也能猜得出來究竟是誰。

  竟然是鄭俠!

  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兩人都發現了對方。

  差不多是相看兩厭憎,韓岡無意上前,而鄭俠更不會上來相見。韓岡遙遙的拱了拱手,就見鄭俠轉開視線,不顧而去。

  韓岡搖頭一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一鞭望空輕揮,向著初啟的城門行去。

  注1:就在熙寧九年,神宗重修東京城。內臣黃懷信等獻修城飛土車、運土車,並創機輪發土……所省者十之三。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4
第37章 相歎投殘筆(上)

  到了八月入秋,雨水反常的多了起來。中秋前後的月亮,藏在雨雲中,一直就沒露過面。

  相州的雨,斷斷續續下了有半個月,原本已經漸漸稀少,可到了今天,突然又是一場暴雨突降。

  晝錦堂有著良好的排水系統,只是雨水太大,如同瀑布一般,一時來不及排出去,院子中的積水差不多有半尺深。

  之前持續了近一年的旱災,在秋後淋漓的雨水中,讓人逐漸模糊了記憶。

  此時漸近深秋,天氣已經冷了起來。連日的陰雨天,更是顯得濕寒透骨。

  窗門緊逼,厚實的門簾、窗簾將縫隙遮得嚴嚴實實,一縷香煙從三足香爐,讓室內溫暖如春。只有高處的一扇透進來一些清新的空氣,還有不減停歇的嘩嘩雨聲。

  曾經的三朝宰輔,如今判相州事韓琦,就靠坐在床榻上。厚厚的錦被蓋著腰腿,一臉的病容,不復當年的神采。一張小几案搭在床上,幾上紙頁墨跡淋漓,尚未乾透的毛筆,很隨意的橫放在一方純紫色的端硯上。

  韓琦向後仰靠著,閉目養神。身後做靠枕的侍女,又輕輕的幫他揉著太陽穴。如此好一陣,這才重新睜開眼睛。不過寫了幾百字的奏章,腦中就一陣發木發脹,韓琦即便不想服老,現在也只能歎著歲月不饒人。

  拿起剛剛寫好的文字,韓琦默默地念了起來:「臣觀近年以來,朝廷舉事,似不以大敵為恤。彼見形生疑,必謂我有圖復燕南意,故引先發制人之說,造為釁端。」

  自從去歲第三次回到家鄉任職,韓琦的奏章,都是家中的門客或是兒子來寫,或是他只負責說,由人代筆,只是最後過目一下,簽名畫押了事。但是今次事關重大,韓琦並無意交給別人,甚至請人代筆都不行。

  過去的幾年,大宋朝廷行事,從來沒有體恤過遼國的反應。既然見到新君登基後,大宋整軍備戰、開疆闢土,遼人當然會擔心日後宋人北伐。與其等著宋人主動進攻,還不如先發制人。而遼人索取河東之地,就是最好的證據——這一事,就是韓琦打算用親筆寫下的奏章告訴天子的。

  正要繼續往下看,一個六七歲很是精神的男孩兒從外間跑進來,「爹爹,四哥來了。」

  韓琦抬起頭,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跟著進來了,是他的四兒子韓純彥。

  韓純彥一進來,就對著男孩兒道:「六哥,出去玩去。」

  韓琦最小的兒子韓嘉彥,熙寧元年出生,現在才六歲,比韓琦的好幾個孫子都要小。聽了韓純彥的話,乖乖的走到外間,立刻就被乳母抱了出去。

  見著弟弟出去,韓純彥走到韓琦榻邊,「大人昨日讓孩兒查的事,兒子已經查清了。州裡出去逃荒的流民,的確回來了不少,這些天陸陸續續有了幾百戶人家。」

  「可問了南下後的情況?」韓琦動了動身子,有些吃力的問道。

  韓純彥道:「孩兒也使人問了。只要到過開封的,都沒口子的讚著韓岡。說是逃難一趟還賺了本錢回來。」

  「王介甫找的好女婿。」韓琦歎了口氣。

  韓岡年紀輕輕,做事理政卻是朝中難得的人才。今年河北數十萬饑民南下京城,才二十出頭的韓岡竟然將之全數安置妥當,才幹卓異,並不下於富弼當年。

  雖然在安置流民的過程中,韓岡也不是全無破綻,韓琦也聽說了有好幾個知縣和御史都有上書彈劾他,但頂不過趙頊對韓岡的信任,上的彈章全都留中不發,甚至將攻擊韓岡最激烈的扶溝知縣調到了荊湖北路管酒稅去了。

  想也知道,他們的彈劾成不了事。調去洛陽修堤的一萬多流民,才一個月時間,竟然逃回三千多人,哭著喊著要韓提點去管堤防工役。有了這麼多流民親口作證,天子又怎麼會相信他人對韓岡的彈劾?

  又歎了一口氣,韓琦便吩咐道:「四哥,你再去查一下,如果族中有人侵佔了流民的土地,讓他們都給退回去……若是有人不願意,就從賬上拿錢來買,說是為父買他們的。」

  「孩兒知道。」韓純彥毫不意外父親的囑咐,這等毀了家族名聲的事,其父韓琦怎麼不會讓族人去做的,想想又笑道,「大人的吩咐,諒必無人敢不應。」

  他又看了看韓琦,臉上已經有了些疲色,便關切的說道,「大人還是多歇著,孩兒先告退了。」

  「等等。」韓琦叫住兒子,指了指桌上,「你看看這份奏章。」

  韓純彥聽了吩咐,將字紙拿起來,邊看邊讀了起來。

  「……所以致疑,其事有七:高麗臣屬北方,久絕朝貢,乃因商舶誘之使來,契丹知之,必謂將以圖我;一也。強取吐蕃之地以建熙河,契丹聞之,必謂行將及我,二也;遍植榆柳於西山,冀其成長以制蕃騎,三也;創團保甲,四也;諸州築城鑿池,五也;置都作院,頒弓刀新式,大作戰車,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將,七也。契丹素為敵國,因事起疑,不得不然……」讀到這裡,韓純彥難以理解的停了聲,皺眉問著韓琦:「大人,真的要如此上書?」

  韓琦抬了抬眼皮,慢吞吞的道:「天子問政,做臣子豈有不答之理。」

  遼使蕭禧從年初受命至東京索要,已經是第三次來大宋。而且此次蕭禧南來,還帶來一個消息,就是遼主已經準備將女兒嫁給西夏國王秉常。

  過去,契丹曾經嫁了一個公主給吐蕃人,如今臣服於大宋的吐蕃贊普董氈就是契丹女婿。現如今,大宋在關西咄咄逼人,北朝嫁一個公主給黨項人也並不出奇。

  只是這麼一來,給大宋天子的壓力就大了。西北二虜攜起手來,是大宋君臣的噩夢。王安石在旱災、蝗災之後,雖然依然坐在宰相的位置上,但已經難以得到趙頊的心中,天子慌亂之下,想起了被他趕出朝中的元老重臣們,親下手詔,向韓琦問政。而據韓琦所知,富弼、文彥博、曾公亮、張方平等人,也都得到了天子的手詔。

  這可以說是元老重臣開始翻身的標誌,韓純彥本以為父親會以三朝宰相的身份,安定天子之心。可沒想到父親會這般寫。說以上七條是造成契丹人生疑的原因,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以可疑之形,如將官之類,因而罷去。』,到時候,如果契丹人『果自敗盟,則可一振威武,恢復故疆』。

  這是自相矛盾啊!

  放棄交通高麗;放棄拓邊熙河路;放棄在邊境種植用來抵擋胡騎的榆柳;廢除河北保甲;邊境諸州不再築城鑿池;都作院和軍器監打造兵器、戰車,以及河北整備軍力的行動也盡數停止。

  這一番事做下來,到了契丹人南下時,如何能一振威武?

  韓琦瞥了頭腦混亂的兒子一眼,冷笑道:「想想王介甫是怎麼與天子說的?」

  對待契丹人的貪慾,王安石始終是主張強硬的對待。對於契丹人意欲重新劃定河東地界的要求,王安石說著要寸土不讓,並讓劉庠、韓縝在談判中有理有據的拒絕。

  如果天子當真同意他的意見,當真放心下來,就根本就不需要向他們這一干被遣出在外的元老重臣問政。

  既然天子現在下了詔書,問政元老。可見王安石的話,對天子來說,已經沒有了說服力。這個時候,便是良機。

  自太宗之後,趙家的皇帝都是這樣。可有一個膽子大的嗎?

  韓琦做了那麼長時間的宰相,歷經三朝,又曾經親自見證過仁宗當年與契丹談判的經歷,早看透了趙家子孫是何般模樣!越是他這等見慣了皇帝的重臣,就越能看得透受命於天的那些人的本質,絕不會像鄉里愚民一般,將皇帝當做神明般崇敬。

  韓琦和聲再問道:「四哥,依你之見,如果朝廷堅持不允蕭禧所求,契丹人可會南侵?」
  
  韓純彥想了一想,搖頭道:「應當不至於此。契丹內亂未已,百姓饑寒待救,而遼主又是荒於政事,成天遊獵於荒野間,而朝中更是奸臣當道。虛言恫嚇也就罷了,怎麼會當真南下侵攻?!」

  也就在熙寧五年,遼國北方大族烏古敵烈部起兵叛亂,雖然被剿平,卻依然給遼國北疆帶來極大的傷害。而去年,遼國又是全國性的饑荒,冬天,又是雪災,牛羊凍死無數。
  
  這樣的情況下,遼人怎麼敢南下用兵?其實遼國君臣要得也根本不是土地,而是要增加歲幣,以便度過時艱,一如仁宗朝時的那一次增加歲幣一般。

  可是天子和世人仍將契丹當成了不事生產的蠻族,一旦有災就到漢地來搶!其實遼國早就變了。韓琦看得明白,只是他可沒打算說得那麼透。

  韓琦笑得深沉,如同當年坐鎮朝堂之上,相三帝立二主的時候一般的笑容。既然契丹人不會南下,不利用這個機會,動搖王安石和新法,又更待何時?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5
第37章 相歎投殘筆(中)

  雨後的黃河波濤洶湧,濁流滾滾。

  原本只在河床中心地帶的河水,此時已經快要漫到大堤前,眼看著就要一波一波的開始衝擊著剛剛夯築好沒有多久的黃河大堤。

  河中的滔滔洪流,是來自於陝西、京西的秋汛,濤聲如雷。滔滔黃河水儘管離著堤面還有半丈多,可比起另一側的白馬縣地面,整整要高出了三四丈。如果大堤潰破,堤外的一片土地上,洪流將縱橫馳騁,再無地勢能阻。

  站在大堤向下望久了,普通人少不了就會有些頭暈目眩、雙腳發軟。而韓岡帶著一群人走在比尋常官道還要寬闊幾分的大堤之上,也是很注意的行在中間,盡量遠離河面。此等洪流,如果落水根本就是沒有救的。

  此時的黃河大堤已經不復幾個月來的熱鬧,放眼望過去,這一段堤岸上冷冷清清,只有韓岡一行三十多人。

  就在一個月前,白馬縣一段的河堤提前完工,高度雖然只增加了三到五尺不等,不過厚度卻平均增加了三分之一,並且在幾處河道轉彎、容易破堤的位置上,不僅僅特別加厚,於大堤內側,更是增築了幾道用以阻洪、稱為月堤的小壩。

  寬闊的大堤內部主體還是黃土,不過外層則是用的是石灰、河沙加上粘土混合成的三合土,厚厚的夯築起來,現在已經堅硬如石,不懼水泡。走在剛剛下過雨的大堤上,木質的靴底奪奪響著,如同踩著石板路上,一點泥漿也沒有。

  韓岡沿著大堤走了一陣,對這一工程質量很是滿意。只要常年不懈的檢修,大堤主體保上三五十年應該沒問題。

  王旁走得累了,停了腳,對著韓岡道:「今天又有一批流民北上返鄉。恐怕不等到了冬天,人就都走光了,要築內堤可是沒辦法了。」

  說是這麼說,可王旁臉上的表情與所說的內容完全不同,笑得如釋重負。

  「自由來去嘛。」韓岡也是很放鬆的笑了一笑。

  流民逐漸北返,回家鄉去播種,也就代表著他安撫流民的任務也即將結束,整整一年的辛苦,如今也告一段落。日後要築內堤,拿錢徵召本地民夫也沒問題,並不需要今年趕著用流民來完成。

  方興跟著道:「如今洛陽、大名的外堤增築都沒有完工,北岸甚至大部分都沒有開工。以眼下的進度,沒有個三五年,外堤不能建功,內堤也難動手。」

  「不過朝廷難得下了決心,要重新整治河防,即便要耗上多年時間,以億萬計的錢糧,天子當是心甘情願。」王旁望著滾滾激流,半年多來的用心勞苦,神色中已多了一點深沉和穩重,「若能洪水不再為患,京畿百姓當也是樂意出上一份力。」

  「回去還得想想到明年該怎麼辦吧。」韓岡說道,抬頭看看天上烏雲密合,又要下雨的樣子,便開始往回走,「河北那邊雖然能開種了,可還是照樣要救上一年的荒。而開封這裡,也都是一樣。到明年五月收穫前,賑濟的工作還得繼續。」

  游醇歎道:「要不是蝗災,白馬縣的春麥收成也不至於只能用到年底。」

  方興則道:「幸好雨下得是時候,要不然就只能吃到冬月。」

  因為蝗蟲的緣故,白馬縣春麥的收成只有應有的一半。只是有一點算是運氣,縣中的春麥剛剛收穫並晾曬完畢,就開始下雨。如果雨下得早兩日,就又會損失一批寶貴的糧食。

  王旁道:「整個開封,白馬縣的情況已經算是最好了。其他諸縣,補種的春麥也幾乎都沒有收成。」

  「這些事還是回去再說吧。」韓岡說道。

  從上堤的位置下了大堤,韓岡一行人騎上馬向著縣城去。此時將及傍晚,途經的兩座流民營中的炊煙比起前些日子要少了許多,韓岡沒有下馬進去查看,而是從門前打馬而過。

  抵達縣城時,天色已經黑了,不過雨還未下。

  韓岡進了提點司衙門,留守的魏平真便迎了上來。韓岡一邊與他說這話,就準備往公廳去,王旁就說道:「二姐就要生了,玉昆你還是多陪陪她。衙門裡的事情明天再處置也不遲。一干文牘,我等整理好了就送來給玉昆你看。」

  王旁如此說了,方興、游醇、魏平真紛紛點頭應是。

  王旖此時已經到了預產期,挺著肚子,隨時都有可能分娩。韓岡心裡也擔心著,不推辭王旁幾人的好意,點了點頭,「勞煩各位了。」

  方興哈哈笑道:「就要有官做了,累著也甘心。」

  魏平真穩重,游醇矜持,但聽了方興的話,都忍不住有了點笑容。

  如今可以肯定,因為安置流民之功,韓岡必然要受到嘉獎。而跟著他一路辛苦過來的方興、魏平真和游醇,韓岡已經將他們的名字都報上去了,不出意外的話都能得一個官身。

  做官可要比做幕僚強得多,光是從民籍升到官籍,就能讓家人不再受苦,更別說日後有機會蔭及子孫。有幾個給人做幕賓的不願意做官?就是因為做不了官,才給人當幕僚。魏平真和方興跟著韓岡辛苦受累,就是看好他的前途。而游醇儘管也準備考進士,但他也不介意先得一個官身,這樣得到貢生的資格也會容易許多。

  至於王旁,因為他早就蔭補為官——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所以在七月的時候,韓岡為了方便起見,就薦了他入提點司,擔任勾當公事一職。天子一開始不同意,說這個職位太過低微,當是以選人出任,而王旁已是京官的身份。不過王安石勸過之後,天子才點頭下來。

  韓岡回了內院,王旁與魏、方、游三名幕僚一起整理著今天送來的文牘檔案。用了半個時辰整理好,王旁就親自拿著,往後院去找韓岡。

  走進書房的時候,韓岡正看著一封書信。聽到王旁進來的動靜,就抬頭道:「沈存中要調回來了。」

  「沈存中……是沈括?!」王旁見過沈括,熙寧初年的時候也經常進出家中,只是混在一群小官裡,印象已經模糊了。見韓岡提起他,坐下來問道:「他前面在哪裡任職?怎麼調回來了?」

  韓岡笑笑:「熙河路經略司機宜任滿回京。他所制的輿圖、沙盤,可比我所獻上的當年要強多了,天子看起來就準備用他這個長處。」

  沈括在熙河路經略司接替的是韓岡的職位,做了兩年的機宜文字。在這段時間中,沈括走遍了熙河路六州,繪製了新的地圖,並藉此打造了沙盤模型。韓岡親眼見過,比起他當年主持測繪的路中全圖又要精細了數倍,可謂是名不虛傳,不愧是千古留名的沈括沈存中。

  王旁聽著驚訝,韓岡竟然對沈括近乎針對性的重制地圖一事毫不在意。但他看了韓岡臉上的微笑,也就登時明白了。就是因為對自己充滿自信,韓岡才能毫無芥蒂的誇獎沈括,並承認自己的不足。

  「是因為契丹人的事?」王旁問道。

  韓岡則反問:「現在還能有什麼地方急著要整理輿圖的?」

  契丹人趁火打劫的盤算已經傳遍天下,這一年來,京城裡有好幾次謠傳契丹鐵騎已經南下。

  多少臣子都為此而上疏,表述自己的看法和意見。韓岡也不例外。他主張強硬回絕。契丹人慾壑難填,若任其予取予求,給了契丹人軟弱可欺的感覺,他們只會變本加厲。化外蠻夷,畏威而不懷德,當嚴辭拒絕,並擺出不惜一戰的架勢,這樣才能遏制契丹人的野心。

  由於韓岡的態度太過強硬,趙頊曾有讓其去河東與契丹人談判的念頭立刻就打消了。最後還是讓能耐下性子與契丹人辯論的河東轉運使劉庠,以及翰林學士韓縝,繼續負責此事,並調了長於地理、文案的沈括,準備讓他去與契丹人談判。

  韓岡雖不在朝中,但靠著王雱,得到了消息也是十分及時,也隨之鬆了一口氣,他可不想去河東。

  不過上書的不僅僅是京城裡的朝臣,還有外地的元老重臣:「天子問政元老,不過富彥國卻給了一個笑話回來。」

  「什麼笑話?」王旁問著。

  「『邊奏警急,兵糧皆缺,窘於應用。須防四方兇徒,必有觀望者,謂國家方事外虞,其力不能制我,遂相嘯聚,蜂蝟而起,事將奈何?臣願陛下以宗社為憂,生民為念,納污含垢,且求安靜。』」韓岡讀著王雱的信,最後放聲大笑,笑聲越來越冷,「這算不算叫做內殘外忍?」

  富弼的奏章第一個送抵京城,上面要天子『納污含垢,且求安靜』,若是與契丹人交戰起來,國家內部必然有人心懷叵測,盜賊紛起。看到富弼的回答,韓琦、文彥博的奏章,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差別。

  「富弼這是明著欺君!」王旁恨恨的罵道。

  韓岡對此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惱,堂堂宰相,不想著折衝禦侮,卻擔心著與契丹人開戰,會造成內亂。

  這真是笑話了,能不惜一切的保護百姓的國家,怎麼可能會有內亂?看富弼的奏章,真像是老糊塗了。

  可韓岡知道富弼一點都不糊塗。

  與只憑血緣就坐上帝位的天子不同,能升任宰相的沒有一個會是簡單人物。富弼出使遼國的時候,當年對遼人還算強硬,在仁宗皇帝、宰相呂夷簡、已經爛掉的大宋官軍,加上西夏李元昊一起拖後腿的情況下,添了二十萬歲幣將危機度過去了。

  可現在國勢大漲,軍事力量遠過於仁宗之時,卻一轉變得瞻前顧後,不是富弼變得膽小苟且,而是別有一番用心在。

  韓岡冷笑著,這就跟自己一樣,都是明知契丹人絕不會南下,所以所上奏疏中,都是摻著個人的政治目的。富弼要廢新法,而韓岡則僅僅是不想去河東與契丹人磨嘴皮子。

  從富弼到王安石,再到他韓岡,明眼人都知道契丹人不可能南侵,但天子不相信。只是從問政元老一事上,趙頊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如此一來,自己的岳父,可能當真要辭相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6
第37章 相歎投殘筆(下)

  韓岡在院子中來回踱著步。

  他個頭高、步子大,尋常人要走十步的院子,他五六步就走到牆邊,一下轉回來,又是五六步跨到對面。

  在院子中這麼來回轉著,眉頭緊鎖的樣子,就是七月連遭京府知縣、朝中御史的彈劾時,都沒有出現過在他的臉上。

  韓岡為人深沉,喜怒皆少形於色。心比山川,胸如城府。若是在平日,根本就別想看到他坐立不安的模樣。可一旦事關至親,這心頭的煩躁焦急怎麼都按捺不下去。

  王旖的身子在比預產期拖了十天後,終於有了動靜。上午正在說話的時候,突然就是有了陣痛。

  聽著房中一陣一陣傳出來的嘶喊,韓岡知道王旖在裡面已經痛得死去活來。

  從京中請來的穩婆,就在產房中忙碌著。她來的時候,特地向韓岡拜謝——韓岡當年使人打造的產鉗,已經在京城中傳播開,雖然有說法用產鉗會致子癡愚,但性命攸關,救命的時候誰還會在乎?而且也不僅僅是產鉗,烈酒消毒的等,也在產房中傳開。

  因為是頭胎,王旖一直都沒有大補,韓岡想著她生產不會太難。而且還有嚴素心和周南在前面做例證,應該很快就能結束。只是沒想到拖了這麼長時間,還沒有個准信。

  「玉昆,你還是歇一歇吧。」

  幾名幕僚不便進內院,也就王旁陪在妹婿身邊。看著韓岡心神不寧的樣子,一開始還為妹妹感到高興,但幾個時辰下來,都已經覺得好笑了。

  韓岡應著聲,點點頭,但他根本就沒有聽到王旁在說什麼。

  忽然王旖已經變得嘶啞的喊聲停了,韓岡心頭一跳緊張的望著房中。幸而一陣低微的啼哭傳了出來,他這才渾身放鬆了下來。

  產房的門打開了半扇,一名頭髮斑白的老婦從房中走了出來,向著韓岡福了一福:「恭喜提點,乃是弄璋之喜。」

  專門在京中官宦人家服侍的穩婆果然不一樣,單是說話就不同一般。生了兒子,就文縐縐的說一句弄璋之喜,換作是普通的穩婆,多半就會直接說一句生的是衙內、公子或是小倌人了。

  韓岡聞言便是大喜,王旖給他生了個兒子。

  而王旁就在旁邊大笑著拱手祝賀:「恭喜玉昆,賀喜玉昆。」

  當家主母生下了嫡子,家中的僕人婢女立刻同來道賀,韓岡開懷笑著,很大方的遍賞府中一眾老小。

  等到人眾稍散,這時心中冷靜下來,突然就感覺著身子發涼,竟然滿身是汗,衣裳都濕透了。抬頭看看時間,已經是紅霞滿天,王旖用了四個時辰才將兒子生下來。

  產房收拾完畢,心急著要見妻兒的韓岡終於被穩婆放行。

  王旖已經換過了衣服,又擦了去汗水,但頭髮上還是濕漉漉,臉色也極是蒼白。用了整整四個時辰,才將兒子生了下來,原本精力就不算太好的她正沉沉睡著,丈夫進來的動靜也沒有驚醒他。而韓岡的第二個兒子就在包在襁褓中,放在枕邊,小臉皺巴巴,緊閉著眼睛。

  輕輕的理了理王旖亂掉的頭髮,韓岡轉身又向穩婆和她的助手連聲道謝,讓下人奉上了厚禮。

  韓岡終於有了嫡長子。上門道喜或是送來賀禮的人便絡繹不絕,場面比起周南、素心生產時要大得多。從八月初開始,外面就有人打探消息,等到到了預定的產期,更是多少人在豎著耳朵等消息。韓岡為官算是清廉,都沒人見過他收受重禮賄賂。許多人想結好韓岡,都無門而入,而眼下的機會是很難得的。

  不過,在京城不比在邊地,盯著自己的太多,而前面又得罪了御史。即便是人情往來,會招致人言的厚重禮物,韓岡還是盡量的給推掉,只收下了一些價值不高的禮品,其中縣中百姓和流民們送來的長命鎖、護身符倒是最多,韓岡都是親自道謝後收了下來。

  而到了第三天,收到消息的王雱也到了白馬縣。

  看到大舅子,韓岡很是驚訝,「元澤,你怎麼來了?」

  「當然是看我那外甥的!」

  看到被抱出來的外甥,王雱欣喜不已。妹妹既然生了兒子,韓岡和王家的關係就再也斬不斷了。

  韓岡搖搖頭,剛出生的嬰兒不宜多見外人,讓王雱看了一陣後,就讓人抱了回去。

  請了王雱在書房坐下來延禮奉茶,韓岡問道:「朝堂上正亂著,元澤你還真能放心離開?」

  「玉昆你呢,你就當真放得下國事?」

  韓岡搖頭苦笑,「此非我等可挽。」

  這件事上,與其將責任歸咎於那幾位元老重臣,還不如說是皇帝本身的問題。

  天子畏敵如虎,做臣子的也沒辦法。在軟紅十丈的東京城泡大的皇帝,想要找個硬氣的當真是難。當初寇准將真宗皇帝請過黃河,不知費了多少氣力。

  如今的皇帝一口一個唐太宗,對天可汗三個字羨慕不已。可李世民在洛陽城外,親著玄甲,帶著麾下的千餘玄甲重騎為前鋒,一舉擊敗王世充、竇建德兩路諸侯的主力,決定了天下誰屬。李世民的膽識武勇,趙頊連根腳趾頭都比不上,不要他親自上陣,只是要他硬氣一點,將契丹人的無理要求直接回絕,又有什麼好怕的?

  韓岡都懶得在這方面多說了。他岳父王安石說得好,焉有擁萬里而畏人者?坐擁億萬子民,國中帶甲百萬,經歷過戰火的精兵強將亦為數眾多,還怕個什麼?這兩年在河北整頓兵備,又是為了什麼?
  
  要不是因為這一次的大旱,韓岡本有心上書,奏請朝廷對西夏重新開戰,奪取橫山和天都山,藉此消耗西夏國力,爭取在十年之內,分步解決西北邊患。可看著趙頊的樣子,他的提議恐怕根本得不到回音。

  河湟開邊是熙寧五年結束的,如果連續作戰,兵將肯定難以支持。但若是長久不戰,戰鬥力也會逐漸減退。所以休生養息兩三年,便是最好的開戰間歇。

  只是大旱還有一年才能收尾,為了解決河北流民,開封府的常平倉耗用了大半。要不是夏天的時候從汴河大批運糧進京,東京城七成的糧庫都要空了。不管怎麼說,攻打西夏今明兩年是沒指望的。

  而且韓岡依稀記得,魏平真曾經說過,大宋建國以來的氣候,都是澇上一二十年,跟著就旱上一二十年。從熙寧二年開始,天下旱情增多,到如今也不過五六年,若是明年再旱起來,韓岡也不會驚訝,但他平滅西夏的計劃,肯定都要打水漂,只能在心中幻想了

  王雱歎了半天的氣,突然問道:「……玉昆,是否有心入朝?」
  
  韓岡搖搖頭,笑道:「有元澤在內輔佐,何必小弟。」

  王雱的職位遠不如自己,王安石太過要求自清,所以到現在為止,王雱也只有一個侍講、加上經義局中的職位,除了在經筵上給天子講課,然後編纂經義外,根本沒有給王雱安排任何重要的差遣。

  看到王雱,韓岡不會認為自己入朝後,王安石又能給他什麼重要的職位。且即便會給,御史們也會將鬧起來的,最後很有可能雞飛蛋打,還不如再等上一等。

  王雱歎了口氣,韓岡推三阻四,心意已經很明白了,但他還是想多勸一句,「天子對玉昆你信重非常,若是換了玉昆你來說,多半能說服天子。」

  韓岡正得聖眷,尤其是妥善的安置好了流民,讓他在天子眼中更加受到看重。在王雱看來,也許王安石做不到的事,韓岡能做到。就像鄭俠上流民圖時的那一次。

  但韓岡知道自家事,他不過是個做了四五年官的小臣,有些事可以說動天子,因為他在這些事上表現出了足夠的才幹,加上他所處的位置有資格發言。

  可遇上事關國運的咨詢,天子卻是決不會相信一個小臣的。趙頊為何棄王安石的忠言於不顧,而親頒手詔問政於韓、富、文等人。不就是因為這等元老重臣為官日久,威望素著,能壓得住陣腳,可以給他以信心。

  「元澤,你當真以為在此事上,小弟說話能比得上韓、富、文等一眾元老不成?」

  「難道就坐看他們敗壞國事不成?!」王雱厲聲反問。

  他心急如焚,如果天子當真接受了契丹人的要求,罪名就都會加在王安石身上。以王安石的性格,肯定要稱病不朝,逼著天子改弦更張。但經過一場大旱和一場蝗災之後,還要加上曾布的叛離,王安石和新黨的政治根基已經徹底動搖。再想如熙寧初年的舊例,已經不現實了。

  而韓岡明白王安石是絕對不會顧及這一點的。即便根基不穩,他照樣會強硬的逼著皇帝。天子若不能答應他的要求,他脾氣起來,多半真的會辭官。

  韓岡眉峰一挑,單刀直入,「岳父應該沒有讓元澤你來說這些吧!」

  王雱聲音一滯,的確,王安石並沒有讓他來找韓岡說這一件事。如果是流民圖這一樁公案,要主持流民安置的韓岡上殿分說,那是順理成章;而現在的邊境劃界,與府界提點根本毫無瓜葛,以王安石的脾氣,怎麼會找到韓岡頭上?

  韓岡歎了口氣,「元澤,說句實在話。有的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岳父今年也才五十三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7
第38章 心賊何可敵(上)

  趙頊這一年來,用切身體會瞭解到了什麼叫做禍不單行。

  旱災、蝗災、糧荒、流民,這是環環相扣,有一有二就有三的,也許並不足為奇,但契丹卻是趁此時機,向他勒索土地。

  趙頊推行新法是為了富國強兵,可到了內憂外患一齊而至的時候,他卻發現實行了幾年的新法,竟然不能讓他的國家平平安安的度過這一場危機。

  席捲全國的大旱剛剛過去,留下的後患還沒有收尾,而契丹人的貪婪在使節一次次南下中暴露無遺。

  宰相王安石一個勁的要讓他強硬以待,無須畏懼。可如今的時局,趙頊他怎麼強硬得起來?

  河北流民在道,而最為充裕的開封常平倉也逐漸枯竭,而朝廷還要負擔著流民的生計一直到明年夏收。試問這樣的情況下,大宋如何能經得起一次大戰?

  若是契丹入侵,朝廷無法救濟河北流民,事情就會變得如同富弼所言,四方兇徒,觀望之人,『謂國家方事外虞,其力不能制我,遂相嘯聚,蜂蝟而起。』

  到時候,他的國家覆亡可就在眼前。

  這段時間,趙頊夙夜憂歎,難以入寐,身體一點點的消瘦下去。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會放手政事,每天不看到奏章,趙頊就難以安心下來。

  正好元老之一的張方平回到京城,要轉任南京應天府,依例當進宮入對。

  張方平雖然不如韓琦、富弼和文彥博的地位,但也是仁宗朝就做了翰林學士,又做過參知政事的前任執政。而且在英宗病重,欲立趙頊為皇太子時,正是他從英宗手上拿到了御筆手書,算是有定策之功,元老二字也算當得起。

  張方平在殿上再拜起身,雖已近七旬,鬚髮皆白,仍是精神矍鑠。

  趙頊先賜了座,等張方平謝過坐下,方道:「卿家在陳州,理民有方,安民有術,走馬多有言及。」

  「不敢。臣老邁無能,不能為陛下分憂。」張方平抬頭看著趙頊,歎道:「陛下可是瘦了。」

  趙頊心中一暖,也只有這等老臣才會關心自己,笑道:「卿家的身體卻是康健。」

  「乃是陛下聖德庇佑。」

  君臣寒暄了幾句,趙頊問道:「素聞卿家明西事。契丹欲與西夏為婚,不知卿家以為如何?」

  張方平道:「陛下勿須多慮,契丹舊年曾與董氈聯姻,又何曾脅及西夏。西北二虜,凌逼中國,並不在婚姻,而在其兵強馬壯。」

  趙頊沉吟了一陣,問道:「慶歷以來之事,卿家知之否?元昊初臣,當日又何以待之?」

  張方平低頭回道:「臣時為學士,誓詔封冊,皆出臣手。」

  「卿家其時已為學士,可謂舊德矣。」趙頊感慨一陣,道:「如今之事,朝中眾說紛紜。卿家元老,身歷三朝,當為朕解惑。」

  「不知兩府諸公如何說?」張方平抬頭問道。

  趙頊猶猶豫豫的道:「但言契丹君昏臣黯,國勢衰弱,且苦於內亂。其不來便罷,若其南來,當可一戰而勝!」

  張方平嘴角微抽,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在天子的話語中,聽出了很濃的猶疑:「陛下可知百年來,宋與契丹交鋒幾何?勝負幾何?兩府八公可曾稟明陛下?」

  趙頊聞言一愣,這事可都沒人跟他說過,也從沒有細細數過,「卿可為朕說來!」

  張方平面容整肅,厲聲而道:「凡與契丹大小八十一戰,惟張齊賢太原之戰,才一勝耳!」

  趙頊臉色發白,難以置信的問道:「僅有一勝?!」

  「若非如此,何來澶淵之盟?」張方平反詰道:「契丹太后、天子、宰相領軍深入宋境,頓兵於澶州城下,其後路又有王超領二十萬兵馬堵截,遂城、梁門皆有良將控扼,為何以寇准之膽略識見,還不促真宗與之決戰?」

  張方平喟然長歎,語氣沉重的說道:「兵雖眾而力難敵,不足以勝之也。」

  趙頊默然不語,細細想來,的確是這個道理。

  見著趙頊已經動搖,張方平步步進逼:「故事歷歷在目,和與戰,陛下以為孰事為便?」

  趙頊難以決斷,他當然願意以和為貴。可如果真的如了契丹人之願,他這個天子如何還有臉面見人。勉強回道:「用兵雖不便,可委曲求全亦非善策。」

  「臣願陛下以太祖為法。」張方平語氣沉重:「太祖不用兵於遠,如靈夏、河西,皆因酋豪盤踞,遂許之世襲;環州董遵誨、西山郭進、關南李漢超,皆厚加祿賜,且寬其文法。諸將財力即豐,太祖之命便俯首遵循,不復五代故事。其時間諜精審,官吏將士皆用命,故而能以十五萬禁軍,而當百萬之用。及至太宗謀取燕薊之地,又內遷李彝興【李元昊先祖】、馮暉,朝廷便自此而為邊事所擾。真宗澶淵之戰,與契丹為盟,至今人不識兵革。三朝之事如此,望陛下鑒之。」

  趙頊聽著張方平侃侃而談,並不知道裡面給摻了多少私貨,只覺得張方平說得甚為有理,而且越聽越是有道理。

  心中的想法不由自主的在臉上流露了出來,張方平一見,便趁熱打鐵:「如今兩府、邊臣,皆言不惜一戰。其人之言,只為一己之私,乃欲以天下於一擲。事成而不見利多,不成則詒以後患,陛下切不可聽!」

  趙頊頹然的閉起眼睛,旋又睜開,「昨日沈括進京入覲,所言稱旨,朕已命他去樞密院查閱故牘舊檔,望他能查明過往,也可讓朝廷以理服人,讓北人愧而自退。」

  趙頊雖然沒有明說,但心中意向已經確定。

  張方平低下頭,「陛下聖明。」

  ……………………

  王雱無功而返,見過妹妹之後,次日一早便離開了白馬縣。

  他沒能說服韓岡,但也沒有多少鬱憤,心中只有無奈。

  天子畏敵如虎,雖然韓岡沒有明言,可對此的腹誹,王雱也是心知肚明的。如果能夠挽回——就如流民圖案一樣——王雱相信韓岡會為此而努力——他的這個妹夫之前的奏疏,王雱也從父親那裡聽說了,其中的言辭極是激烈,嚇得天子不敢讓他去河東。

  只可惜韓岡也自歎無能為力。相比起年齡,韓岡豐富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經驗和經歷,讓他的話比起王雱更有說服力。王雱眼下得不到他的支持,別說說服天子,就是說服父親也難以做到。

  而且也正如韓岡所言,退一步海闊天空。既然未來還有入相的機會,何必戀棧不去?避過眼前的危機,讓天子獨力承擔。

  看看立國以來的歷代宰相,兩次、三次為相的數不勝數。韓琦是三進政事堂,文彥博做過宰相,又做樞密使,而富弼也同樣是兩次為相。上上下下根本不出奇。能在相位上一坐十來年的,扳著手指也數不出來。

  王安石今年才五十三,這個年紀對於宰相來說,其實還很年輕,在兩府中的政治生涯才剛剛開始。現在退下去,過兩年朝中局勢動盪的時候,又能重新回到政事堂中。等兩次三次為相,元老重臣的身份也就有了。

  送了王雱回來,韓岡也在想著今次之事。

  其實王安石的下台,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否則韓岡也不會這麼容易就能讓王雱放棄。換作是熙寧初年,王安石的話,天子怎麼會完全聽不進去?王安石在天子那裡的信賴基礎,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做宰相了。

  眼下的關鍵還是在如何新法的存續上。

  韓岡並不認為王安石的下台會導致新法被廢。如今的財政問題是無解的,除了王安石,沒人能給趙頊一個有用的回答。韓岡雖有自己一番想法,但要施行起來,卻也得慢慢來,絕無可能一蹴而就。

  但也不是說新法就穩如泰山。王安石下台後,很有可能新法就會被廢除或部分廢除,然後天子看著情況不對,再來恢復。

  凡事沒有不經挫折便能成功的道理,只有來回反覆,讓趙頊吃點苦頭,他才會堅定對新法維護。

  昨夜從王雱口中,韓岡聽說了他的岳父,在旱災鬧得最厲害的那段時間的想法。當時相位不穩,已經有出外的準備,王安石有心推薦韓絳代為宰相,並讓呂惠卿進入政事堂。

  韓岡對此其實並不是很贊同。讓馮京、王珪繼任不好嗎?讓他們儘管廢新法去,將朝政弄的一團亂,到時候,王安石再來收拾手尾。

  不過王安石的性格肯定不會幹,就是說給王雱聽,他也肯定會一下蹦起來。所以韓岡將這話藏在了心底,沒說出來。

  回到房中,王旖在床榻上半靠半坐著,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大哥已經走了嗎?」

  韓岡點點頭,坐到床邊,將拖下來的被子好生的給蓋好。

  王旖小心的看著韓岡的臉色:「大哥這次來,是不是有什麼要事?」

  王旖正是坐月子的時候,不能累著、凍著,稍有不慎,就會落下病根。

  韓岡讓她躺回去,笑道:「沒事,沒事,你多睡一會兒,養好身體才是,這些事就不用太操心了。」他歎了口氣,「這等事,我也不想去煩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38
第38章 心賊何可敵(中)

  已是深秋。

  萬物蕭瑟,一陣秋風掃過,道上落葉紛紛而起。除了一些常綠的松柏,也只有田間的麥苗還是綠的。

  田間的老農總是有些心驚膽戰,中秋前後的雨水不小,在黃河行還形成了小小的秋汛。但到了九月之後,雨雪又不怎麼見了。開封府中,也就在前幾日下了一場轉瞬即止的小雪,落到地上就不見了蹤影。

  如果今年冬天仍不下雪,明年的收成就沒指望了。而那時候,開封府的常平倉,也再難以支持如今年這般數以十萬計的流民。

  不過晴朗的日子,卻是出行的好時節。

  秋高氣爽,晴空萬里。藍色的天幕,澄澈得彷彿透明的一般。

  沈括騎在馬上,身後的隨行人員多達上百。這一支人數眾多的隊伍,出現在官道之上,一路向北疾行。行人看見舉在隊列前的旌旗,皆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括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

  前日他成功的從樞密院的故紙堆裡翻出了證據,證明遼人索要的土地,過去是屬於大宋所有。呈與御覽之後,天子大喜過望,現在就遣了他奉旨前往遼國,謁見遼主耶律洪基,將此事分說個明白。

  近冬時節,去遼國談判是個苦差事。

  遼國雖分五京,東京遼陽府、西京大同府、中京大定府、上京臨潢府以及南京析津府,但這五座京城,並不是如大宋的四座京城一般,是作為首都、陪都的形式存在,而只能算是地區的中心城市——也就是五京道的核心,說是首府更恰當一些。

  歷代遼主都是保持著遊牧民族的習慣,帶著他被稱為斡魯朵的宮衛,以及文武百官,在國中分四季逐水草而居。除了登基、冊封等大典之外,很少進入這幾座京城。

  遼主這等遊牧行為,並不能算是荒於政事。這是他們的習俗,也是震懾和拉攏四方異族的必要手段。遼主四季巡遊的行營大抵都有固定的地點,稱為捺缽——這才是遼國的京城。春天在鴨子河,夏天在吐兒山,秋天於伏虎林,而冬捺缽則是在廣平甸。

  在草原上踏著冰雪行進,宋人很難習慣那等高寒之地,不過沈括心頭一團火熱,卻是等不及的要見遼國天子。

  「還有多久到白馬縣城?」沈括招來隨行的伴當,問著。

  「回校理的話,前面就是!」

  沈括瞇起眼睛,有些近視的他,稍稍遠一點的地方就是一片模糊。不過他也有辦法解決,從懷裡掏出一個中間略凹、周邊鑲銀的水晶圓鏡來——這是天子賞賜之物,以獎勵其在清查舊檔並獻上熙河路全圖的功勞——扣在左眼前。頓時,地平線上的一座城池便出現在鏡框中。
  
  從京城往遼國去,或是從遼國往京城來,只要不是冬天黃河凍結的時候,兩國使節過去通常走孟州的浮橋。不過現在白馬縣也有了浮橋,就不需要再繞路了。

  一行人都是騎著馬,七八里的距離很快就走完。進了白馬縣城,就在驛館中歇下。

  沈括是身負皇命的使節,不便隨意離開驛館。他本以為已經算是身居高位的韓岡會自重身份,最多派一個家人來送踐行之禮。沒想到剛剛歇下沒多久,韓岡卻以故舊的身份親自來訪,到了驛館與沈括見面。

  沈括驚喜的出門相迎,只見韓岡在門前先行致禮:「存中兄,許久不見,向來可好?」

  沈括連忙回禮,「一向久疏問候,還望玉昆無怪。」

  坐下來先行寒暄了兩句,韓岡就讚道:「存中兄之材,遠過小弟。早前存中兄所獻的熙河路山河地理圖,小弟看了之後,便是自歎不如。昨日又聞天子詔存中兄搜檢樞密院故牘,小弟就知道,存中兄必能有所收穫。」

  見韓岡毫無芥蒂的說著自己的得意之舉,沈括,連聲謙虛道:「當不起玉昆之贊。輿圖沙盤是玉昆首倡於前,愚兄只不過是東施效顰而已。至於搜檢到舊歲兩國所議疆地書函,那是天子聖德庇佑之故,非是愚兄之能。」

  「存中兄太自謙了。以兄之材,使遼一回,那契丹的山川地理,當盡在胸臆之中了。」

  韓岡看得出來,沈括如今正在興頭上。

  王安石去過遼國,富弼去過遼國,能作為使臣——儘管不是賀正旦、賀生辰的正式使節——出訪遼國,日後的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

  沈括現在自然滿心都是熱火,要在遼國天子面前爭出個誰是誰非來,駁回遼人的無理要求,不辱使命,凱旋歸朝。

  可韓岡已經從王雱那裡瞭解到了天子的真實心意——竟然已經準備屈服了——如此一來,沈括在遼主面前表現得再好,也是無用功。

  契丹人可以用道理說服,但那是在大宋君臣堅持立場的情況下。

  狼和小羊的故事,韓岡三歲就聽過了。韓岡從不認為,一方的主君已經屈服的情況下,作為代表的使臣,還能通過談判來解決爭端。自身已經將軟弱二字寫給對手看了,那就別指望能在談判中佔到多少便宜。

  其實這一次,契丹那邊不過抱著訛詐的態度,只是想順手沾點便宜罷了。可誰知道趙頊竟然當了真,以為契丹當真要南下侵攻,卻是糊里糊塗的要將土地劃給遼人。

  這其中幾位元老重臣當真是立了『大功』了。

  宋遼交鋒大小八十一戰,只有一戰得勝?有這麼信口開河的嗎?

  韓岡都想見一見,張方平在天子面前提及此事時,究竟是什麼一副嘴臉,而沈括則自顧自的拉著韓岡說起了他的得意之舉,「愚兄在樞密院用了七天的時間,找到了契丹西京道朔、應、蔚三州發來的公函,函中所及,皆是以古長城為界,距今所爭之地有三十里遠。」

  遼國西京道的朔、應、蔚三州對應著大宋的河東,一直以來都是以古長城為界。但這個國界,其實並沒有立下界碑,沒有正式的國書確定,僅是在兩國的公文往來時,有所提及而已。兩國守邊的軍隊,一般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空出來的中間地帶並不去佔領。

  偶爾,戍邊的軍隊也會在空白區域搭建軍巡鋪,但無一例外的都會受到對方強硬處理。要麼直接發兵拆除,要麼就通過所屬州郡發文讓其自己拆去。這樣的情況,兩國其實都有,但一點邊界摩擦,都會在澶淵之盟的光輝下給化解過去。

  這樣的邊界相處模式,一直以來都成為了慣例。韓岡在後世聽說過的所謂打草谷的情況,澶淵之盟後,其實是很少見的。而蕭禧如今強要以分水嶺——也就是分割滹沱河和桑干河兩大黃河下游支流水系的山脈為界——就是打破了已經約定俗成的慣例。

  可是,蕭禧不過是信口開河而已,他對當地地理都沒有稍加瞭解就來索要土地,明擺著就是個拿來作伐的借口。

  「蕭禧一開始時說,以分水嶺上的土壟為界,偏偏長連城那一段分水嶺上都沒有土壟!」沈括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笑過則又接著道道,「若愚兄所料不差,蕭禧必然是在遼主面前誇了海口,如今騎虎難下,所以才半點也不肯通融。只要能在遼主面前分說明白,使其知道理曲直,必然不會再有他議。」

  「當是如此。」韓岡點著頭,附和著沈括。

  心中卻是冷笑,什麼叫疏不間親?耶律洪基是信他臣子的話,還是信宋人的。

  『唉。』韓岡暗暗歎著。其實還是自身軟弱。否則管他契丹君臣怎麼想,自身硬了什麼問題都不會有。

  土地豈能輕易許人,最後的談判結果若是真的要割地,士林肯定要翻天。

  連匈奴人都知道土地寶貴。

  冒頓是將漢高祖劉邦圍在白登的雄主,漢時的和親之策,就是他打下來的。東胡人要寶馬,要女人,冒頓單于都給了,但等到東胡人又來索要土地的時候,他卻一舉滅掉了,使匈奴稱霸草原。

  如果沈括夠聰明,就乾脆直接給歲幣上加上一筆,就算十萬、五萬,想必契丹人都會答應下來。反正有匈奴可汗冒頓作為榜樣,有富弼作為前例,他就算許諾一點歲幣,事後在士林中還能保持一點名聲。

  不過沈括也僅僅是傳達大宋天子的意見,並非主持談判的全權使臣就是了。真正在河東邊界負責談判的是韓縝、呂大忠、劉忱。他們能不能頂住契丹人和趙頊的兩面來壓力,那都是未知數。
  
  可惜沈括他誤以為天子會支持他,所以才有著一副氣壯山河的態度,要是知道了趙頊的真實心意,怕是現在就笑不出來了。

  對於沈括來說,能幫著解決天子解決了這一場危機——儘管僅存在於天子的心目中——必然能因此而得到天子的青睞,繼而受到重用。

  韓岡想了想,還是沒再多說。讓沈括繼續保持著幻想好了,說不定真能如他所願。

  他跟沈括的交情沒到那一步,若是交淺言深,事後沈括也不會為他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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