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829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49
第41章 禮天祈民康(上)

  離著臘月初一的冬至日越來越近,開封府中的氣氛也變得越發的緊張起來。

  京中多條要道上的巡檢,巡邏的人數、次數一下多了一倍。如果有人夜中在路上行走,少不了會被巡檢們給抓個正著。

  城門、稅卡的檢查,也變得森嚴起來。原本只要翻看一下、甚至有時看都不看一眼的行李、包裹,現在皆要打開來細細搜查。舊時行人可以隨身攜帶的尋常兵器、如弓箭、短刀、棍棒,也都開始被嚴查,只要稍有逾制,就會被沒收。

  府中的兩判官、兩推官這些日子也都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都要在衙門裡熬到點燈時候才能回家。

  京中那些潑皮、地痞,以及一些大戶人家的浮浪子弟,過去在京中橫行市井之中,只要不犯大罪,官府也沒精力去理睬他們。犯點尋常的過錯,被揪到衙門裡,也皆是叱罵幾句,敲上幾板就放他們回去。可如今卻是只要犯了事,不論輕重與否,隨便問上兩句就直接押進了大牢內,等著大赦詔頒布之後再放人。

  為著這一場大禮,甚至連街道上的乞丐都能從官府得到一日三餐,不用、也不需出來乞討了。

  而知府孫永,每天要上朝面聖奏事,回衙門後要處理京中各種各樣的大小事務。除此之外,他還要擠出時間來,去視察城外祭天圜丘的整修工作。

  已是冬月中旬,還剩半個月就要到大典之時,孫永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十次還是第二十次前往城南的青城行宮。
  
  道邊的榆柳落光了葉子,枝幹光禿禿的,上面還有些殘雪堆積著。風物蕭瑟,倒是遠遠近近的屋舍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比起去歲大旱時,灰土遮地要好上許多。

  前兩天的又一場暴雪,城中積雪盈尺。儘管這是個能讓天子喜笑顏開的好兆頭,可對於孫永來說,卻不是那般可喜了。

  用了兩天的時間,動用了三千廂軍,好不容易才將京城內外的幾條主要官道給清理了出來。雖然雪橇車今年在京城中時常能看到,可不管怎麼說,天子出宮去祭天,總不能讓他坐雪橇出行。

  孫永身下的坐騎,踏著兩個月前剛剛重修過的官道。釘了蹄鐵的馬蹄,在三合土夯築而成,如同堅石一般的路面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響。而在孫永的身側,還有一串清脆的蹄聲做著合奏。

  與開封知府並轡而行的,是個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官員。身穿著綠袍,身姿矯健,控馬之術水平很高。

  從開封府一路行過來,此事已經出了南薰門。孫永發現兩匹馬的前後差距,始終保持一個馬頭到半個馬身的距離上。這點差距不影響說話,卻體現了身邊這名年輕人對自己的尊重。

  孫永很滿意的輕笑了一聲,抬頭望瞭望天空,道,「玉昆,你看看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

  這個年輕官員自然是韓岡,他也跟著看了看天色。午後的天空,已經被鉛灰色的陰雲所籠罩。雲層壓得很低,離著地面似乎也沒多遠,再望遠一些,就已經與灰白色的地面糾纏在一起,讓人難以區分。騎在馬上,迎面吹來的風更是刺骨。被寒風凍得一顫,點了點頭:「可能真的又要下雪了。大府,看來得快一點趕到青城行宮。」

  韓岡雖然只是附和著孫永的話,但孫永卻信之不疑。

  因為流民圖一案,以及廷對十日後的一場暴雨,使得世人都相信韓岡有著判斷天候的本事。

  京城的百姓傳說他是孫真人的弟子,所以能掐會算。而官場、士林之中,一般則是說他靠了農家出身才學到的能耐。『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這是聖人說過的話,韓岡能做到並不奇怪。

  反倒是現在都沒人懷疑韓岡當初是在糊弄著皇帝,那一場雨,下得當真是再及時不過。

  蹄聲由緩轉急,噠噠如同響板的清脆節奏,轉眼就變成了夏日的暴雨,暴雨一般落在了路面上。

  孫永、韓岡揮鞭疾行,帶著後面的一行隨從,開始緊趕慢趕,往著青城行宮而去。

  兩人都是能做事的官員,在為時一年的共事中,兩人關係相處得很是不錯,也有了幾分交情。

  韓岡這一年來,在公事上得了孫永的全力支持,若非如此,幾十萬河北流民,他安置得不會這般順利。對於自己的這位頂頭上司,韓岡有幾分好感,也有幾分尊敬。

  而在孫永眼中,才二十二三歲的府界提點,行事雖不為禮節所拘,可他的身上從來不見少年驟貴的驕狂,說話處事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一點也不像初出茅廬的年輕後生。

  不過韓岡也不是那等稜角在官場中被深刻打磨過的油滑,要不然也不會將安置流民這個苦差事擔到身上。

  韓岡在今年的流民安置上立功不小,但他在其中費了多少心力,孫永他這位站在最近處的開封知府,看得也是最為明白。換作是一般的官員,聰明的不會接手,而愚笨貪心的接下來也做不好。能如韓岡這樣安穩妥當的將幾十萬流民都撫慰安置,也只有拿富弼當年來比。

  國有賢臣,為人厚道又曾是潛邸舊臣的孫永,卻是為著天子而感到高興。

  青城離著開封府城並不遠,只有五六里的距離,出了城後,奔行不久就到了地頭。

  從性質上來說,將祭天圜丘包括進來的青城行宮,就跟後世的天壇一模一樣。

  韓岡當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天壇,不說眼前的這一座天壇,就是後世京城的那一座,以及唐朝的那處被挖出來的,他都進去參觀過。

  此時所使用的天壇,和他前世在京城看到的天壇,形制完全不同,反倒是跟舊唐都城的那座很像。

  同樣是圜丘,韓岡眼前的這一座上下分為四層,並非是白玉欄杆,白石臺基,而是用黃土夯築而成,上面抹了白灰。同時圜丘一週,按照地支,有十二條走上臺頂的陛——也就是臺階。其中以正南方的一條最寬,以供天子行走。

  韓岡和孫永從著側面的臺陛走上圜丘頂部。立於圜丘之上,並沒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天子祭天的這座建築其實並不高,每層八尺一寸,加起來只有三丈多,還不及北面的行宮主殿端誠殿。

  孫永和韓岡也只有現在能上去,真正到了祭天的時候,僅有天子,以及天地神主,加上陪祀的太祖神位,可以站上臺頂。其餘千萬神明、文武群臣,全都得排於陛下。

  兩人在臺陛上仔仔細細的查看了一遍,天上的烏雲更加低垂,天地一片陰暗,才不過未時,就已經像是夜晚提前降臨。

  孫永和韓岡僅僅稍稍猶豫了一下,一片片雪花就已然隨風在空中狂飛亂舞。急急的從圜丘上下來,退到了青城行宮中的偏殿——熙成殿前的宮門內。不過轉眼的功夫,飛雪便是鋪天蓋地,視線中一片模糊。

  看著宮中的僕役把門窗關緊,將風雪堵在了室外。孫永自己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嘆著氣:「橋道頓遞之事,不管你再如何操心,事情一場接著一場,總是忙不完。」

  國家大典,三年才得一次,不會設立專門的官員,而是要安排臨時性質的差事,讓朝中官員負責其中的事務。

  一般來說,由宰相兼大禮使,翰林學士任禮儀使,兵部尚書為鹵簿使,御史中丞則是儀仗使,而開封知府則是固定不變的橋道頓遞使。

  五使之中最麻煩的就是橋道頓遞這個位置,其他職司只要事前檢查一下準備情況,基本上都是到了大禮當天,監督百官遵守禮儀法度就行了。只有橋道頓遞使,是城內城外都要跑著,如果預定的路線上出一點差錯,這罪過就能讓人去南方過上三五年。

  韓岡深有感觸的點著頭:「前兩天才掃過雪,今天又下了,費了那麼多氣力,幾乎都是無用。」又自嘲的笑了一聲,「去年盼著下雪卻不下,今想著能過了冬至再下雪,眼下卻不見停。」

  留守行宮的宮人這時為開封府的兩名高官端上來祛寒的熱茶。孫永坐了下來,端起茶來喝著。聽著外面的驟雪不斷的敲打著門扉,更是嘆道:「京府大尹,天下親民官中最為繁劇。任官一載,堪比他任十年。」

  見到孫永已經坐了,韓岡同樣欠身坐下,笑道:「馮相公治平初年為開封尹,任官年餘,便接連上本自請出外。記得魏國公韓琦說,『京領府事甚久,必以繁劇故求去爾』。即便是宰相之才,也是怕著開封府的忙碌。」
  
  「誰讓這裡是開封呢……」孫永嘆道。作為開封知府,權柄之重,遠在尋常知州知府之上,即便只有重臣能夠參加的崇政殿議事,都少不了他一個。

  「馮當世還是做得不錯的,韓稚圭不也是說了嗎,他處事無過啊!」

  「大府當不輸於馮相公!」韓岡接口道。他倒不是溜鬚拍馬,而是當真這麼認為。這一次的大旱,馮京可沒有經過。

  「多謝玉昆稱讚,老夫愧受了。」孫永笑道,「只可惜,不能與玉昆你多多相處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0
第41章 禮天祈民康(中)

  「此事還不一定。」韓岡搖了搖頭。

  他知道孫永到底在說什麼,不是孫永做得累了想要走人,而是他韓岡在開封府衙中待不久了。
  
  韓岡過去能熟知朝中之事,不光是靠了王安石和王雱的來信,也有王韶的幫忙。樞密副使通風報信,韓岡的耳目照樣能直上朝堂。

  韓絳舉薦他韓岡為中書五房檢正公事的消息,也就兩天的時間,便傳到了韓岡的耳朵裡。

  對於此事,韓岡並不準備瞞著孫永——他和王韶的關係,朝堂中誰會不知道!?

  因為羅兀城之事,韓岡其實並不怎麼喜歡韓絳。不過到了咸陽城破,叛軍出降後的那段時間,韓絳卻是很配合的將三千多廣銳叛軍,很妥善的一批批的送到了熙河路。

  以韓絳當時的權力,他將這些叛軍全數處決了都沒有任何問題——環慶路經略安撫使王廣淵,當時可是一點證據都不要,就殺了兩千多據說有叛亂跡象的士卒——但韓絳卻是遵守著諾言,讓熙河路得到了如今支撐路中漢人勢力的一個極重要的支柱。

  就是靠著廣銳軍這點殘部,韓岡在河湟拓邊的過程中屢立戰功,不論是在渭源堡,還是在珂諾堡,韓岡指揮的幾番大戰最後能得勝,幾乎都是廣銳軍的功勞。從這一點上,韓岡就要多謝韓絳。

  韓絳現在的舉薦,並沒有擺出施恩望報的態度,而似乎是一片忠心的為國考量,韓岡說不得就要承他的人情。

  另外,韓絳並不僅僅推薦韓岡為中書都檢正,甚至隔了一天,就加了一筆,又薦了韓岡為判軍器監。這不合規矩,但王安石過去這樣薦過曾布、也同樣薦過呂惠卿,有先例在,韓絳依樣畫葫蘆的舉薦韓岡,當然也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對於韓絳對韓岡的舉薦,呂惠卿能反對嗎?

  他不能。

  除了在年齡上做文章以外,呂惠卿找不出任何理由來拒絕韓岡。不論從功績、還是能力、又或是官階,韓岡都不遜於甚至要勝過當年擔任中書都檢正的呂惠卿。同時,韓岡對於新黨有恩、有親,世人都看在眼裡。呂惠卿可以不加以舉薦,但當韓絳推薦了韓岡之後,他則不能加以反對。

  馮京、王珪有反對嗎?其實也沒有。

  馮京、王珪這一相、一參,多半是樂得要看韓絳和呂惠卿打擂臺,坐視新黨自行分裂。新黨分裂,朝堂上必亂,韓、呂這一鶴一蚌讓天子感到失望,到時候,當然是漁翁得利。

  所以這項任命,在中書和崇政殿之間的一套流程走得很快。天子批紅、宰輔簽押、御寶一蓋,最多再過兩天,韓岡的新任命就要下來了。

  「難道玉昆你不願意?」孫永追問,意味深長的笑道:「難道認為韓子華的舉薦不妥?」

  韓岡抿了抿嘴,「也不能這麼說。韓相公的舉薦,韓岡當然是銘感五內。只是愧不敢當啊!」

  孫永呵呵笑了笑,低頭喝了口茶,「玉昆你任此職若有愧,何人敢說無愧。」

  韓岡沉默了下來,不是在想韓絳的舉薦,而是在猜度著孫永的心思。

  對於這一項舉薦,尤其是舉薦人的身份,韓岡說驚訝也驚訝:韓絳沒跟他打招呼就將他給推薦了上去,讓韓岡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不過要說有多驚訝,也還不至於到驚駭莫名的程度,前兩天聽說此事之後,他也只是嘖嘖嘴就過去了,眼皮都沒有跳的。

  論起能力,朝中能坐穩中書都檢正這個位置的絕不止韓岡一個,而論地位,論聲望,論功績,也都有著複數的人選。但將數者合一,真正細論起來,正擔任著府界提點的韓岡卻是排在最前面。

  韓絳推薦韓岡,這一封薦書,這一個人選,從各方面來說,都是是無懈可擊、無可挑剔的。

  但其後的用意,也是人人都看得明白。不僅是韓岡,他的三位幕僚,加上王旁,都是一眼就看了出來,韓絳這是要跟呂惠卿爭奪對新黨的控制權了。

  畢竟是宰相,韓絳怎麼都不會願意看著呂惠卿把持朝政。天子注重新法,所以多加採納呂惠卿的意見,但他韓絳也是支持新法的,難道他不能取代呂惠卿嗎?!他可是宰相!

  韓絳這點小心思,根本是不瞞人的,說不定天子趙頊都能看得明白。

  只是孫永為何提及此事,難道是投靠了韓絳?這個念頭一起,韓岡心中立刻給否定了,孫永是潛邸舊臣,背後是天子,沒有必要投效任何人。可是韓絳的兄弟韓維也是潛邸舊臣,與孫永當有一番交情在。若是韓維居中搭橋,也不是沒有可能。

  孫永卻饒有興味的看著韓岡的沉默,年輕人少有三思而後行的,能思慮周全的並不太多,但韓岡卻做得很好。不過顧慮得太多卻也不是什麼好事。

  韓岡很快則抬起頭來,正視著孫永:「吃苦受累了一年多,大府方才所嘆,韓岡也是深有同感。而中書事務之繁劇,並不在開封府之下,韓岡想著能先清閒個幾日。」

  孫永一下驚道:「難道玉昆你打算出外?」

  「下官不敢欺瞞大府,陞官如何不願?但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韓岡自知不能勝任。但那判軍器監一職,下官自問還是有些把握,不會愧對天子。」

  孫永是韓岡的上司,趙頊打算調動韓岡的時候,照常理也要徵詢孫永的意見,以及要聽取孫永對韓岡的評價。這是應有之理,韓岡現在對孫永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也是有著讓他代為傳遞的心意在。這等事不足為奇,想必孫永也能明白。

  孫永聽的確明白了。韓岡這是不想給韓絳當打手,也不想變成新黨分裂的開端。所以打算辭一職,受一職。留在京城中,但不會跳進漩渦裡。

  「這樣也好,玉昆這一年忙得事情也多,稍稍清閒上一段時間,也不算是壞事。」

  「多謝大府垂顧。」韓岡拱手說道。

  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的壓下來,下來兩三個時辰都沒有見到停歇的跡象。韓岡和孫永不得不在青城行宮中逗留一晚。當然,作為臣子,兩人不能在殿閣中居住。這一天晚上,他們和一眾隨從都給安排在了宮門內的房間——這也是郊天大典開始之後,普通官員居住的地方。

  遣了人冒雪回城去報信,並為明天的朝會請假,韓岡和孫永就住了下來。一整夜聽著狂風呼號,被風鼓動的暴雪不斷敲打著門窗,寒風從門縫窗中透進來,讓孫永、韓岡不約而同的想著回去後就安排人手,整修青城行宮的駐地。

  到了第二天午後,下了一天的暴雪方才宣告收止。地上的積雪厚達三四尺之多,孫永看著堵上了殿門的雪層,差點就要哀聲嘆氣起來。

  不過他也知道嘆氣沒用,急著要會城去,點起人手來清掃道上積雪。這件事情不能拖,越拖越是麻煩。而且暴雪之後,城中民居都少不了會有坍塌,砸死住戶的情況每年都沒有少過,這些事,都要他這位開封知府來調動、來處置。

  看著孫永在行宮正門口急得團團轉,來回左右的踱著步子,每走幾步就要望著行宮外看上兩眼,韓岡不由得就有些覺得好笑。最後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大府放心,城中此時肯定也在急著,想必很快就有人來接我們了。」

  也的確正如韓岡所言,大約一刻鐘之後,從北面東京城的方向,的確來了三輛馬車。兩匹馬在前面拉著,後面的車斗下裝得不是車輪,而是兩根長長的木條。

  見著城中的下屬,找了雪橇車來接自己,孫永緊繃的神情終於放鬆了下來。

  與韓岡一起坐上同一輛車,前面一聲皮鞭響過,雪橇便在雪地上順滑的開始行駛起來,沒有尋常馬車的搖晃,也沒有尋常馬車吱吱呀呀的輪軸轉動聲,平穩而平靜。

  坐在安安靜靜的車廂中,車廂下方只有橇板碾過雪層的絲絲微聲,孫永神情忽然一動,問著坐在對面的韓岡:「玉昆,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藏著掖著的什物沒有拿出來?要不然為何只要做著判軍器監?」

  孫永越想越是這個道理,但凡官員,無不喜歡清要之職。不做事、干拿錢、對朝廷大事又能指手畫腳的職位,那是人人喜愛。而那等事務繁劇的職位,就沒人喜歡去做。

  可不論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還是判軍器監,其實都是忙碌而不得清閒的職位。韓岡雖然說著要閒職,但他接下判軍器監的職位,從情理上是不想參合政事堂中的紛爭。不過理由要是這麼簡單,也未免太小瞧了如今名震天下的韓玉昆了。

  韓岡抬眼看著孫永,見這位開封知府盯著自己不肯放過,嘆了一聲道:「韓岡承襲橫渠先生之教,研習格物致知之說,的確甚有心得。判軍器監雖非合意,但也是與韓岡所學有些瓜葛,若能執掌其事,當不會讓天子失望。」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1
第41章 禮天祈民康(三)

  離著臘月越來越近,天氣一天冷過一天。

  幾場寒流下來,黃河上的冰層已經凍得如同鋼鐵一般。厚厚的有兩三尺,想鑿出一個洞來,都要大半天的時間。

  韓岡面前就有了個冰窟窿,並不算大,只有一尺見方。但從冰面到水面,就有三尺髙。時不時就能看到一條魚竄上來,在水面上翻騰一下,立刻就鑽回水中。

  竹製的釣竿拿在手裡,一根釣線垂到了冰窟中。

  韓岡正在黃河冰面上釣著魚。

  與韓岡差不多,在黃河冰面上釣魚的人數不少。鑿上一個洞,便將魚鉤掛了餌放下去,不用片刻就能釣上一條魚來。其實甚至可以不用魚鉤釣,只用拿根長槍向冰洞下一搠,就能紮起一條上來透氣的大魚。

  不過韓岡是來休閒的,不會這麼沒有耐心,用魚叉來破壞情調。他盤膝坐在一輛平板雪橇車上,拿著釣竿,戴著氈帽,除了沒有白鬍子之外,就是一個姜太公的架勢。

  但他身旁坐著周南。年輕嬌美的花魁披著腥紅的連帽斗篷,帽子照在頭上,邊緣縫了一圈白色的兔毛蓬蓬鬆鬆,襯托得絕美的小臉更加嬌俏。玲瓏丰韻的嬌軀裹在皮毛中,軟軟的抵在韓岡身後。時不時遞過來一杯熱湯,讓他喝了暖和身子。

  韓岡今日也是臨時起意,看著天晴,就帶著妻妾家人出來到黃河河邊上來釣魚,看著悠閒得不能再悠閒了。不過過了半天,遠處的漁民不停的大呼小叫的,但韓岡這邊動靜卻很少。

  「官人,釣到了沒有?」王旖從河邊俏生生走過來,問著韓岡。

  韓岡舉了舉釣竿,很無奈的說著:「才有兩三條了。」

  官宦人家的女眷不便隨意外出,更不能隨便被外人看到。即便春來踏青,到了郊外坐下來,都要攔上一重步障。但韓岡不在意這些,帶來幾十名衙中的軍士,在黃河邊圈出了一塊僻靜的地方。

  今天出來的,就只有韓岡和他的妻妾兒女。他的三位已經得到官身的幕僚中,魏平真和方興,都去了京城參加銓選。而游醇是準備要考進士的,無意銓敘,依然在縣學裡督促著學生功課。

  至於王旁,因為王旖叔叔王安國最近身體不適,他便去了東京探望——王安國在京中擔任著秘閣校理,不像韓岡身上的集賢校理是個空頭加銜,以示天子看重,王安國是真正在崇文館中做著事,整理著館中的書籍文牘——因為王旁不在,只有韓岡在,王旁的妻子龐氏也不便出來。

  看著妻子走近了,韓岡拍了拍,示意王旖在身邊做下。他能陪著家人的時候實在太少了,今天也算是一個補償。

  王旖先是看了一下周圍,確認了沒有閒雜人等,連韓岡的隨從都遠遠躲到一邊,方才赧然的在韓岡身邊坐下。周南忙跪起來,給主母奉上溫補的熱湯。

  王旖捧著杯子暖著手,靠在丈夫身邊,心頭也是暖暖的。微微笑著:「能釣到魚也算是好了。奴家小時候跟二哥去釣魚的時候,只釣上過蝦子,就沒見過魚。」

  「想不到你小時候也是愛玩鬧的。」韓岡笑了笑:「不過在黃河上,能釣到黃河鯉魚才叫好,其他魚都不能算數!看我今天釣個十條八條鯉魚上來,賣到京城去,也有個三五貫賺頭。」

  冬天的黃河鯉魚在京城中很受歡迎,不但肉質肥美,而且比其他季節要少了不少的腥氣。是做魚膾的好材料。不過冬天的鯉魚活動少,似乎是在冬眠一般,釣到的難度很大,所以在京城中售賣價錢也便很高。想在冬天吃到魚羹、魚膾,少說也要費上四五百錢。

  王旖偎依在韓岡身邊,看著冰窟窿裡的釣線一動一不動,過了一陣,她忽然道:「官人,不要緊嗎?」

  韓岡靜靜的把著釣竿,滿不在意的說道:「還有十天才到冬至,兩天後再去京城,能趕上齋沐就沒問題。」

  韓岡剛剛辭了天子的委任詔令,沒有接下中書都檢正的差事,正巧郊天大典的工作該忙的也都忙完了,可以歇上一歇。

  橋道頓遞使畢竟是孫永,而不是他韓岡,沒必要整天顧著、看著。京中的流民如今也是一日少過一日,不是回了河北,就是報了名,往熙河路和荊湖路屯田去了。

  加之府界提點衙門裡的公事,耽擱兩三日也沒有關係,更不用說他馬上就要去京城,隨同參加大典,衙門的公事本就可以交給下面的屬僚來處理。

  他不知道孫永會怎麼想,但韓岡要感謝天子的這份詔令。就是因為拒絕了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這個職位,所以韓岡才可以一起將身上的府界提點一職的公務也放上一放,以向天子表明,他並不是貪戀眼下手上的職位,才不肯接下中書都檢正這項工作的。

  這等假撇清的做法,是習俗,也是慣例,就像天子即位前要三辭三讓,而臣子們接受要職,也要多次拒絕一樣。身在宦海,不能免俗。

  而韓岡卻也樂得清閒一下。

  「為夫辛苦一年,歇上幾日,天子也不好怪罪的。」韓岡笑說著。一把圈住了妻子已經恢復纖細的腰肢,手也順勢向上探了上去。

  「官人!」王旖漲紅了臉,連忙站起身,閃到一邊去。這等夫妻間的親暱舉動,在家裡能做,在外面怎麼能行?嗔怪著:「都是要陪天子奉祀天地,哪有這樣不知體統的?!」

  韓岡哈哈大笑:「敦倫盡分,夫婦大義。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王旖又羞又惱,抿著嘴直跺著腳。眼中泛紅,已是泫然欲泣,孩子氣的指著韓岡:「你就會欺負人。」

  「官人過兩日就要去京城,隨侍天子奉祀天地。」周南看著鬧了起來,慌忙開口,「奴奴過去只是聽說過,仁宗皇帝主持明堂大典時,韓相公、富相公,都是頭戴進賢冠,罩以貂蟬筆立,身穿朝服,隨扈天子。天子拜於堂中,八侑舞於殿下。而出城郊天更是難得,那樣陣仗,能見一次都是好的。」

  周南說話只為了緩和氣氛,但說起來後,卻是變得一幅悠然神往的樣子。

  教坊司的任務可不僅僅是在妓館酒樓中陪笑掙錢,或是參加宮宴酒會,也有參與朝廷大典的工作。比如祭天時的八侑之舞,就是由六十四名樂班的成員一起跳起——不過都是男性。

  而女子也有任務。教坊中的童女,在許多典禮中都要上場。周南的小時候曾經作為教坊司的舞班成員,與一眾小姐妹一起參加過皇后親蠶的典禮。

  王旖轉到周南這邊坐下:「我們也只是看個熱鬧,其實做了天子,一輩子都出不了開封地界。一年去一次金明池,三年去一次青城宮,官家能出東京城的機會,一隻手都能數得完。」

  王旖生長在士大夫的家庭中,對於皇帝的看法,自不會如普通百姓一樣,聽到皇帝二字,就肅然起敬。清楚所謂的皇帝,不過是個被無數規矩拘束起來的普通人而已。

  「說得正是。做官的人,天南地北能去得。河北之雪,塞上之塵,江南的風月,蜀地的山水。做臣子的都有機會看個一遍,但天子便不可能。」韓岡心有感慨,黃河千里冰封之景,千萬人都能看到,唯獨趙頊看不到。他嘆著,「所以天子常為奸臣所欺瞞,乃是見識不足之故。」

  除非封禪、親征,否則開封城南五里的青城行宮,就是天子趙頊能離開京城的最遠距離。漢家天子可以去上林苑行獵,唐時天子能去華清池洗澡,但宋室的皇帝,自太宗之後,就沒有了遊獵習慣了。而當今天子封禪泰山、親征敵國的可能性,也可以說是零。

  縱然提封萬里,擁有萬邦,但天子能活動的空間,也只有東京城那麼大。其中絕大多數的時候,更是只能蜷居於深宮之中。抬頭望著周圍不到十里的天空。

  從沒有看過大漠孤煙,從沒有看過海上日昇,更不可能瞭解得到天下黎民的生活、工作,甚至都不會知道,他所繼承的土地到底有多寬廣。

  這樣的人卻掌握著國家,控制著億萬人的命運,讓從億萬人中奮鬥出來的佼佼者都不得不跪於其下。

  韓岡其實不甘心的,尤其他身體裡有一個來自於千年後的魂魄。前段時間又有割地之事,讓韓岡對如今的皇帝更有了看法。

  說句實在話,韓岡覺得天子還是在後宮中多親近嬪妃比較好,平時主持一下祭祀、典禮,如此就夠了。軍政之事,還是交由更為合適的人來處理,天子最好不要亂摻合。老老實實的當個裝飾品多好!向東出了海三四千里,就有一個現成的好例子。

  韓岡說得肆無忌憚,王旖、周南甚至不敢搭腔。半晌之後,王旖才勉強開口勸道:「官人,這話只能在家裡說...」

  韓岡笑了起來:「這是自然,在外面可不會說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2
第41章 禮天祈民康(四)

  王旖欲言又止,而周南仍是花容失色的樣子,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看著自己不小心將妻妾給嚇住,韓岡無奈的嘆了口氣,寬慰的笑道:「放心好了。只是為了爹娘,你們幾個,還有奎官、金娘和二哥兒,為夫到了外面後,肯定會謹言慎行,怎麼也不會亂說話的。想想過去,為夫什麼時候做錯過。」

  王旖小心的又勸過了韓岡幾句,和周南一起,起身走回到岸邊上的帳篷裡去看著兒女了。

  韓岡靜靜的坐著,手上的魚竿動也不動。半天過去,也不見動彈,如同一座雕像一般。

  這還算不上是悖逆之言,只是將事情說破而已。就算到了天子面前,韓岡其實也敢說出口的,也不會因此而得罪。真要說其來,韓岡依稀記得包拯對仁宗皇帝說過更為刻薄的話。而直言天子孤寒的臣子也是有過的。

  真正悖逆的是韓岡的心思。

  他不可能如這個時代的人們,對天子都要保持著一份敬畏。

  但即便只為了妻兒著想,韓岡都無意走上九死一生的險路。可就算是走在安全的道路上,韓岡也會向著目標去努力。

  韓岡自信他有足夠時間,走到能讓他實現目標的地方。

  並不僅僅是權力。

  權力並不足以為憑,此時宰相的權力再大,也是建在沙灘上的。名聲更為重要——並不是王安石的那等名聲,毀譽皆出於士大夫之口,一日反目,三十年重名頓時化為飛灰。而是要更高一層。

  得學學周公,得學學王莽。

  雖然結果一好一壞,可兩位先賢都有值得韓岡學習的地方。

  首先就是要在軍器監做出點功業來。

  「三哥哥,有沒有釣上鯉魚?」韓雲娘歡快地跑了過來,打斷了韓岡變得陰鬱起來的思緒。

  凍得紅撲撲的臉,笑得如鮮花一般。俏巧的鼻尖,也是紅紅的,讓韓岡忍不住想捏上一下。常年待在家中不能隨意外出,也的確悶壞了她。今年韓雲娘才不過十七歲,雖然已為人婦,但還是處在最為活潑的年紀上。

  韓岡回頭望望河灘上的帳篷邊,王旖和周南都在向這裡看著。若想韓岡恢復好心情,自幼相伴的韓雲娘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轉回頭,對著如花俏臉:「還沒有呢。」

  韓雲娘一手斂著裙裾,在冰窟前蹲下來,好奇的向裡面張望:「什麼時候能釣上來?」

  韓岡哈哈笑道:「我怎麼可能知道?你的三哥哥也不是能掐會算的。」

  他正這麼說著,忽然面前的釣魚竿一沉,一下彎了起來。

  釣竿彎得如同月牙一般,雲娘一下急道:「咬鉤了!咬鉤了!三哥哥,咬鉤了。」

  小手一下下的扯著韓岡的袖子,很是為韓岡急著。

  韓岡苦笑了一下:「我可沒咬鉤,咬鉤的是魚。」

  雖然在開玩笑,但他抓著魚竿的雙手一點也沒有鬆勁。咬鉤的魚掙扎得很厲害,扯著魚竿的力量甚至讓韓岡從雪橇車上站了起來。

  韓岡一下變得興奮起來:「看來是條大魚」

  韓雲娘在旁邊也急著催促著:「快點。三哥哥,快點。」

  韓岡雙臂用力,使勁向上提著。他所用的魚竿,可沒有後世那麼多零碎裝備,就是竹竿上拴上根結實的麻線。但這樣的魚竿還是老漁民手上買來的,釣起魚來一點也不耽擱事情,反而順手得很。

  韓岡這裡的動靜很大,周南和王旖都跑了過來,看這韓岡到底能不能釣上一條大魚來。

  釣鉤上魚兒掙紮了半天,終於鬆了勁,被韓岡瞅準了機會,雙手用力,一下就扯了上來。

  嘩的一聲響,在冰窟中來回竄動的魚兒終於被提出了水面。在鉤子上上下蹦跶著,扯得釣竿一陣陣的抖動。

  這一番動靜甚大,韓岡都出了一身汗。但上鉤的獵物卻是出乎意料的小,僅僅是一條只有巴掌大的小雜魚。在空中來回掙動,濺了韓岡一臉的水。

  韓岡悻悻然的搖搖頭,從鉤子上將魚給取下來,丟到了冰窟旁的地上。旁邊的王旖和周南都笑彎了腰,方才心中的抑鬱,一下就散去了許多。

  韓雲娘拿著魚簍,看著韓岡將魚丟到了冰上,也一起將簍子丟了下去。她白白期待了半天,有些不高興的嘟著嘴,很是孩子氣。

  韓岡此時放棄了,覺得再釣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與妻妾一起回到了河灘上的帳篷處。他釣了半日,釣上來的兩三條都不是鯉魚,看著也不認識。全都丟在了冰面上,片刻工夫凍得硬梆梆的了。
  
  幸好韓岡帶來的隨從們,有幾個懂漁情的,他們遠遠地在外圍守著,順便也在冰面上打洞,給韓岡弄上來了七八條黃河鯉魚。

  都是一尺多長,已經在寒風中給凍僵了。

  嚴素心掌著廚刀,指揮著隨行而來的兩個廚娘,在河灘邊處理起鯉魚來。

  一邊的小鍋裡開始咕嘟咕嘟的煮著魚羹,而嚴素心又開始在砧板上料理起去腮去內臟的其他幾條魚來。做得不是別的,而是京中如今最為流行的魚膾,也就是生魚片。

  魚膾,一個是要看著魚的新鮮程度,還有種類。黃河鯉魚算是河魚中最好的一種了,又是剛剛釣上來的,再新鮮不過。

  而同樣重要的則是刀工。嚴素心於此事上最為擅長。她片出來的魚膾,纖薄如蟬翼,白得近乎於透明,吹口氣彷彿就能飄起來的樣子。

  韓岡夾起一片,佔了點調料放進嘴裡,冰鮮嫩滑的口感頓時在口中擴散開來。

  放下筷子,韓岡對著素心笑道:「若是歐陽文忠和劉原甫猶在,若能嘗到素心的手藝,必不會時時提魚造訪梅聖俞家梅堯臣。」

  梅堯臣家侍女善做魚膾,歐陽修、劉敞,『每思食膾,必提魚過往』。雖然沒有嘗過梅堯臣家侍女的手藝,但韓岡確信,嚴素心的手段絕對不在其人之下。

  「梅聖俞?就是那個鯰魚上竹竿?」王旖問道。

  「對!」周南笑著點頭,她對京中故事比韓岡、王旖都要熟悉,「就是那個鯰魚上竹竿,猢猻入布袋的梅堯臣梅聖俞。」

  梅堯臣以詩知名三十年,與歐陽修等重臣交往甚密,可惜始終不得一館職。晚年參與修《唐書》,對其妻刁氏道:「吾之修書,可謂是猢猻入布袋。」刁氏則回道:「君之仕宦,何異於鯰魚上竹竿。」

  梅堯臣說他修史書,如同猢猻鑽布袋般容易,而刁氏則笑他做官卻比鯰魚爬竹竿還要難。梅堯臣夫妻的這番對話,正是一句佳對,被人聽了後,很快就流傳開來。

  無論是韓岡,還是王旖、周南和雲娘,對素心的手藝都是讚不絕口。今天的魚膾,更是驗證了她的廚藝。

  韓岡吃了小半條,停了筷子。魚膾雖好,卻不能多吃,尤其是在冬天,吃多了會傷脾胃的。而其他幾位,也都沒有多吃,

  韓岡的一對兒女,這時鬧著要下地來。兩個孩兒到了河邊上,始終都是由乳母給抱著,一刻也不讓他們下地。畢竟是在冰面上,被鑿開的洞,大人掉不下去,小孩子可說不準。尤其三歲上下的小孩子還喜歡亂跑,很容易出事。

  韓岡將兒女抱到膝前,對著妻妾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閒,今天可是難得的清閒。」

  嚴素心笑得有些悲傷:「可是等過兩日,官人就又要忙起來了。」

  「那也只是一時而已。」韓岡安慰的衝她笑了笑:「我不想多摻和現在朝廷上的事。韓子華、呂吉甫都有私心,為夫何必趟那汪渾水。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心上能輕鬆一些。接下來的日子,也可以多陪陪你們。」

  ……………………

  「韓岡還是不肯奉詔?」

  「回官家的話,府界提點韓岡的確不肯奉召。」

  奉旨前往白馬縣的童貫連頭也不敢抬,他前日第二次去白馬縣,詔令韓岡接手,但韓岡又給拒絕了,一點也不松口。
  
  趙頊暗嘆了一聲,終究都是不省心的。

  他此前也從孫永那裡聽說了一點消息,韓岡只想要一個軍器監,卻不願接受中書檢正。雖然去了中書容易陞官,但會摻和進如今紛亂的朝局中,從韓岡的角度來說,這的確不是好事。

  可韓岡的盤算趙頊也能看得清楚。

  這算什麼?!

  看到王安石走了,正好可以在京中興風作浪了?

  將關學送入京城,讓張載在開封城中宣講格物致知的道理。如果給了他一個機會,說不定轉頭就要再一次建言,讓張載進入經義局了。

  做臣子的都有私心,趙頊也能體量,韓岡的私心算是好了,是為了他的老師,為了他的學術而努力。總比為了錢財、子孫要光明正大上一點。

  但私心就是私心,對於朝堂來說,對於天子來說,其實都是一樣的。

  趙頊不是不能容忍臣子的私心,但要想有私心,最好還是不要表露的那麼明顯比較好。

  「童貫!」

  「奴婢在!」

  「你去白馬縣,傳朕的口諭,宣韓岡即刻入覲。朕要親自問問他!」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3
第41章 禮天祈民康(五)

  「我倒想看看韓岡能拒絕詔令多少回?!」馮京色如嚴霜,羅列於桌上的珍味一口未動,只見他浮在臉上的笑容內,飽含著怒意:「王安石一頂十幾次,看他敢不敢學!」

  坐在馮京對面,是他的親家蔡確。

  御史臺官經常拜候宰相執政,其實有乖議論。但兩人連親家都做了,平時見個面,喝個酒,也是符合人情的。

  以蔡確之智,當然知道馮京真正的怒意出自於哪裡。

  不只是因為韓岡——此等官員,論人數,朝中車載斗量。即便天子再看重,但年歲未免太少,要想側身二府,至少也要十幾年後了——而是因為天子沒將馮京這位宰相當做一回事。

  他也是宰相,他也是朝堂之中一言九鼎的人物,朝臣在道上見了他,都得立刻避讓到一邊去。可天子任用他,卻似乎只是因為他是跟新黨唱反調的。

  開國以來,曾經連中三元的,只有寥寥數人而已,而他馮京可是其中之一!

  但異論相攪——天子需要的是異論,而不是馮京馮當世。

  若說馮京心中沒有一點火氣,當然是不可能的,是人都會生氣。

  偏偏韓絳舉薦了韓岡,呂惠卿在沉默了一日之後,也同樣上書舉薦,天子甚至沒有徵求馮京、王珪的意見,就為此下詔,徵召韓岡為中書都檢正。正好成了點燃馮京心中火氣的誘因。

  蔡確看得分明,卻故作不知,反而笑道:「相公,難道這不是好事嘛……」

  「韓岡推拒了中書檢正,卻只求軍器監。為的什麼?就是為了張載的關學和格物之說。這尊師重道的名聲都出來了,讓天子都破例要召見他來勸說。今日不做中書檢正,明日只會升得更快。待到日後,怕是要比韓稚圭都要快一步入二府。」

  孫永儘管只在天子面前說了韓岡的真實心意,但這番奏對當天就傳出來了,馮京是為宰相,自然是最先聽到的一人。

  御史臺中的蔡確,與所有的御史一樣,耳朵長得如兔子一般,當然也聽說了。不過他沒有馮京的怒氣:「全則必缺,極則必反。韓岡進用如此,難得其終啊……」

  蔡確其實是在推脫。

  宰相在御史面前怒斥一名官員,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蔡確會不明白?

  只是他不想迎合馮京的心思罷了。

  看著親家不肯點頭,馮京心中又多了一層隱怒。

  他始終看韓岡不順眼。原因有很多。王安石的女婿是一條;太過年輕,二十出頭就成為朝官也是一條;還有韓岡在流民圖一案中的一番話,擋了他半年的時間才得入相當然更是最為重要的一條。

  自然,馮京是絕對不肯承認自己是在嫉妒或是憤恨。甚至在他內心裡的想法中,也只是覺得韓岡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待到而立之年,便能公輔在望,其日後必然難制,對後世的天子是個巨大的隱患——他是為了大宋著想,才不喜歡韓岡。

  「韓岡雖薄有微功,但其進用過速。甫及弱冠,便已為右正言、集賢校理。不日將及直閣、侍制、學士,以至於宰輔。陛下千秋萬歲之後,可有能制之者?!」

  蔡確暗暗嘆了一口氣。

  馮京的這番話,肯定是很有道理的。以韓岡眼下就擁有的官品和地位,再有個十年二十年,他升任宰執至少有七八成的可能。而等趙頊死後,到了下一任皇帝登基時,能壓得住他的可就不多了。

  ——皇帝長命的不多,能活過花甲之齡的,十個之中也不一定有一個。大宋開國以來,更是一個都沒有。太祖五十,太宗五十九,真宗五十五,仁宗五十四,而英宗更是只有三十八。六十歲彷彿一個魔咒,連續五任天子都沒有跨過去。

  而臣子長壽的則很多,六七十歲依然身體硬朗的,朝中比比皆是。馮京都五十多歲了,照樣康健如舊日。更別說有名的張三影張先,已經七十多歲了,可前兩天隨著新的詞作傳到京城,又聽說他新納了一房小妾。

  韓岡——蔡確見過多次,想必馮京也見過。

  身強體健,不讓武夫,甚至據說他能開石五硬弓。又是傳說中的藥王弟子,不說他醫術有多高,但如何保養肯定是有一手的。而趙頊則是一幅病弱態,身體一直都不算好,幾乎每年都要病上一回。要比起壽數,韓岡壓倒趙頊的機會,遠遠過之。

  但這話馮京能在天子面前說嗎?能當著面說趙頊活不過韓岡?

  這個話,如果有人敢對天子說,而不是私下裡抱怨。那只會是包拯,不會是馮京。

  蔡確很頭疼,他可以跟宰相為敵,因為上面還有一個皇帝。要違逆天子的心意當然沒問題,這是表現他作為御史的氣節的好機會,蔡確不是沒有做過,也因此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但高回報的同時,必然有著高風險。頂撞天子那也是要看時間地點的,萬一有一點差錯,那可就是雞飛蛋打。在蔡確看來,眼下絕不是個恰當的時機。在韓岡聖眷未消的情況下,蔡確決不願意明著跟他為敵。

  「少年得志,極易驕狂。如楊億、胡旦之輩,少年成名,後事難終。」蔡確勉力頂著馮京的不快,「以蔡確愚見,還不如多說他的好話,極力舉薦,以重任委之,便可坐觀其自敗。」

  這算是什麼主意!馮京陰沉著臉,指出了蔡確話中的破綻:「……別忘了,少年成名的還有晏元獻在!」

  十四歲被賜進士的晏殊,最後官至宰相。仁宗朝時有名的富貴相公,太平宰相。『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這等從平淡中隱透著富貴的詞作,即便至寶丹王珪的堆金砌玉,也難以與之相比。他任官的閒適,即便是現在,也是讓絕大多數官員深深羨慕的。

  誰能保證韓岡不是第二個晏殊?

  蔡確笑道:「晏同叔乃至誠君子,無事敢隱於天子。韓岡可是這等人?」

  蔡確這一回並不是在敷衍,在他眼中,晏元獻的確是有著大智慧的人物,而不是尋常人的小聰明,韓岡聰明外顯,很難比得上晏殊。

  晏殊之所以被真宗看重,就是因為他的誠實。以童子科被薦入朝面聖,看到真宗親自出的詩賦題目之後,晏殊卻說他前兩日剛剛做過類似的題目,懇請真宗另行出題。

  到了在館閣中任官之後,其他官員都喜歡出外參加宴會,日復一日。只有晏殊卻留在家中讀書。當真宗為太子尋找東宮官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晏殊——只因為他不喜飲宴,堪為太子之師——可晏殊到了朝堂上時,卻很老實的說他之所以不參加宴會,是因為沒有錢,若有錢,肯定也要去的。

  這樣的誠實,反而讓真宗更為看重。而且晏殊的這番言辭,又避免了得罪同僚——這叫做智慧,而不是聰明。

  晏殊的行為舉止,深為蔡確所敬佩。若有可能,也想學上一學。

  而那邊的馮京,他既然不喜韓岡,自是不會認為韓岡的人品有多少。心中有對人有了成見,不論什麼地方都能看出奸猾狡詐來。蔡確說韓岡不如晏殊,馮京也不會有反對的意見。

  「韓岡當然比不上晏同叔,可其人善作偽,等他身敗,國事當已被其人所亂。」

  無論如何馮京都不能遂了韓絳、呂惠卿的心思,也不能讓韓岡得意,否則他這位宰相就當真成了擺設,所以馮京要用到蔡確。

  「那也是日後的事了,現在說出來,誰又會相信?」蔡確知今日之事難善了,若不出個主意,可就是要開罪馮京了,「既然相公不願意一同推舉韓岡,那就先看著他會怎麼答覆天子——天子最近不是要見他嗎?以韓岡的性子,在天子面前肯定還會堅持到底。到時候,設法讓他惡了天子便是。」

  「怎麼讓他惡了天子?」馮京立刻追問,「韓岡可正得聖眷!要不然,天子也不會特意召見他。」

  「韓岡東施效顰,倣傚其岳父以博高名,以天子之聰明睿智,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只要風聲傳出去,韓岡百口莫辯。試問天子難道會喜歡這樣心思詭詐的臣子?當聖眷一去,韓岡還能升得多快!?」

  蔡確幫著馮京出著主意。但他心中卻是另有一番盤算。
  
  他借馮京為臂助,但有馮京在一日,他就沒有在朝堂的可能。御史中丞和宰相是親家,天子怎麼可能能坐得住?吳充之所以能與王安石一掌政事堂,一掌樞密院,那是因為他們關係險惡,換作是他蔡確和馮京可就不一樣了。

  蔡確現如今真正在想著的,是到底要怎麼才能趕著頂頭上司鄧綰,順便不露馬腳的請走馮京這位親家,而不讓自己糾纏其中,那就更好了。

  馮京點著頭,似乎已經被蔡確所說服,但他的心中卻是暗暗冷笑著,蔡確仍是在敷衍他罷了。

  大宋的狀元不少,但最後能做到宰相的,可就為數不多。真當他馮京是糊塗人嗎?蔡確為了能博取高官重名,與王安石反臉。如今,真正擋在蔡確面前的就只有御史中丞鄧綰和他馮京了。

  不過只要有用,馮京就會用著。蔡確的身份和眼光,對馮京來說,目前還是很有用的。

  舉起酒杯,馮京與蔡確對飲而盡,各自心懷鬼胎的笑了起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4
第41章 禮天祈民康(六)

  比起預計的時間早了一天,韓岡抵達了東京城。

  大禮在即,城內城外戒備森嚴。韓岡與童貫一起從白馬縣趕回來,一路上,不過一百多里的道路,竟然遇上了十幾隊巡檢馬隊。等到了城門口,城門守兵的搜檢比起韓岡前日離京時,則又嚴密了三分。
  
  因為搜檢耽擱了太多時間,城內城外都排起了長龍,隊伍中的人們只能一步步向前蹭著,怨聲不絕於耳。如果韓岡不是穿著官袍,童貫又亮明了身份,恐怕也要城門處等上一兩個時辰才得入城。

  「韓提點,官家正在宮中等候,還請快一點!」

  進了城,童貫急著催促著韓岡。看著現在天色,已經是申時初。再不趕緊入宮,可就要等到明天。而到了明日,天子就要開始在大慶殿齋沐七日,靜心禮天,等待郊祀大典的開始。

  這段時間中,天子一般也就會接見一干宰輔重臣,而韓岡想要覲見,雖然也不是不行,但未免會有些議論,耽擱了天子齋沐的時間。在官家心中,他童貫當是少不了一個辦事不利的罪名。
  
  但這位小黃門與韓岡已經算是很熟悉了,也有巴結交好的想法,昨日奉天子口諭到了白馬縣,便將趙頊的一番話傾囊相告——這並不算違背天子的詔令,因為本來傳遞的就是口諭,但已經足以讓韓岡瞭解到趙頊的心情和想法,同時也有所準備。

  沿著城中的街道,韓岡和童貫很快便抵達了皇城前。

  從左掖門進宮,童貫領著韓岡往崇政殿走去,沿途的官員看到韓岡,驚訝之餘,也有著不少人羨慕,這個時候並不是天子接見朝臣的時間,除了一干重臣能在黃昏之前直上崇政殿,其餘小臣一年也不見得有幾次機會,而且看韓岡風塵僕僕的樣子,還是剛剛抵京,這份聖眷朝中少有一見。

  天子委以重任,韓岡卻連番辭官不就,這一番作為,日後多半就又是一個王安石!

  一道道又羨又妒的視線,韓岡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他現在正在暗自措辭該怎麼將中書都檢正這項任命給頂回去。

  走進殿中,韓岡一瞥之下,在殿內竟然只看到了馮京,而其他幾位宰輔卻都不在。不便再多想究竟是怎麼回事,韓岡於大殿中央再拜起身,垂手等著天子的發落。

  「韓卿,你可終於來了!」趙頊微微笑著,可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和氣

  趙頊今天很有幾分不快,本就因為大典將至而心浮氣躁,現在對他任命拒絕得很乾脆、讓他難以省心的韓岡到了面前,免不了要更添火氣。

  聽到天子說話的口吻腔調,韓岡心中有了一絲明悟,他終於知道,趙頊的火氣是哪裡來的。

  孫永任了橋道頓遞使,拉著韓岡一起忙得焦頭爛額。開封府界如今風聲鶴唳,一點小事都能引得從縣中到府裡一起雞飛狗跳。那麼趙頊這位當事人為了大典而心浮氣躁,也是在情理之中。

  這個時候,韓岡頂了趙頊的詔令,做了不給天子面子的事,當然不會有好結果。換做平常,也許根本不算什麼,趙頊也不會強逼著韓岡來,但正好撞到了這個時間段中,韓岡就少不得要看到天子的難看臉色了。

  運氣還真是糟,韓岡心中一嘆,道:「臣不敢。陛下即是有招,臣自當兼程而來。」

  「不知朕所任命的中書都檢正一職,韓卿是否還要推辭。」趙頊平平和和的問道,卻是緊咬著不放,「以韓卿之功、之材,也當得起這個職位。」

  韓岡說著慣例的回話:「微臣微末之功,難報陛下恩德之萬一。只是中書之事,中書檢正乃是軍國之重。臣雖小有才幹,忝有微勞,但素未習其事,便不敢貿然奉召。臣若不能勝任,不僅敗壞國事,也有傷陛下識人之明。」

  韓岡一番話,就是說趙頊實在太看得起自己了,自家當不起。安撫流民,使之不至為亂,韓岡過去有經驗,同時也是從白馬縣花了幾個月時間做準備的。但在朝堂之中任事,擔任的還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這個職位,難度可是天差地遠。

  韓岡的回答,趙頊也算是不出意外。自承他難以做到,所以不敢接受。但這也是慣常的回答,但凡有哪個臣子被任命了讓他們不願接受的職位,有很多都會加以拒絕。而自稱不能勝任,便是最為常用的一條,朝廷一般也就不會再強迫他們接受。

  「韓岡,當年同知起居注一職,王安石連辭八九次,難道你要學著來不成?」馮京微笑著,似乎是漫不經意的插話道。

  韓岡的臉色倏然變了。

  韓岡無意擔任中書五房檢正公事一職,此前已經將心意由孫永傳到天子那裡,想來宮中派出來的天使,總不至於把他追到廁所裡去。像當年捧著詔令的宦官,追著王安石一直追到廁所外,只為了求他接受朝廷的任命一般,如今應該是不可能了

  可韓岡萬萬沒想到,馮京竟然在天子面前說他是在倣傚他的岳父,雖沒有明言他心懷詭詐,但趙頊哪裡可能聽不明白。這個指責甚至是誅心刻骨,讓韓岡都不願承受。

  馮京這是要毀了他的名聲。傳到外面去,他在士林中也會淪為邯鄲學步的醜角。雖然眼下辭官不就的官員很多,但並不代表他們能體諒韓岡。

  王安石屢次拒絕清要之職,都是在說京中為官給的俸祿太少,所以求著要外放一個州郡,好多掙點錢來奉養長輩以及家裡的一堆弟妹。這是出於王安石本心,不想在朝中任官,而想在州縣裡來推行自己的治政方略,因此而來的名望乃是附帶,並非王安石孜孜以求,所以趙頊相信王安石的人品,故而才會任用他主導大政數載。

  但韓岡如今的行為若是在倣傚王安石,就不是東施效顰四個字可以讓人一笑而過了,那是心懷詭譎。可以博取人望的手段,如果是刻意做出來,他暗藏的目的當然就要惹得人深思。

  趙頊臉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原本僅僅是心中有一番怒氣,此事卻是變得狐疑和猜忌起來。

  他如今求的是朝堂的穩定,異論相攪雖是祖訓,卻也沒有哪個皇帝是希望朝中亂鬨哄的,臣子們每天我攻擊你、你攻擊我,你彈劾來、我彈劾去。所以他在留了馮京、王珪在朝堂上的同時,卻大力支持韓絳和呂惠卿。
  
  但韓絳、呂惠卿並不和睦——趙頊看得很清楚——很有可能在他們之間,會大打出手,將朝局弄得亂成一團。所以在中書內部,他需要一個合適的人選來總括諸房庶務,並彌合韓絳和呂惠卿的關係。

  在趙頊看來,韓岡正是這個合適的人選。可是韓岡卻對這項任命連番推辭。

  若是畏難,這就讓趙頊很失望,想不到他看重的臣子,竟然也是拈輕怕重的懦夫;若是如同馮京所奏,是為了學著王安石的先例,而在養望,則更是讓趙頊不快。只要忠心事君,日後自有他的好處。現在卻懷著詭譎之心,試問哪一個天子如何敢對其加以大用?

  換作是在朝中的其他官員,換作是普通的臣子,趙頊也不會這般心中不快。但趙頊對韓岡的確是很是看重,所以對於那些對韓岡的彈劾和指責,趙頊從來也不相信。可相應的,韓岡若是讓他失望,趙頊心頭的怒火,便也只會更多。

  終見天子變色,馮京暗喜於心,蔡確的確看準了韓岡的弱點。

  但他也知道,不過一句話而已,當然不可能一下子將韓岡打死。但只要在天子心中種下一枚猜忌的種子,韓岡日後想要再往上爬,也要多上許多坎坷。

  天子任命韓岡為中書都檢正,馮京當然知道天子是在打著什麼注意。韓岡被韓絳所看重,同時也是王安石的女婿。在天子看來,理所當然的,他就有著彌補韓絳和呂惠卿之間矛盾的能力,讓新黨不至於內部分裂。

  從馮京的角度來說,新黨內部一團和氣,就是他的夢魘。那時候,他當真只能做個反對者,對著韓絳、呂惠卿的治政空喊著異議。所以他必須要針對韓岡下手——韓岡有那個本事,他的確有能力或者說有機會,調和如今已經顯露在外的韓呂之爭。
  
  但馮京從蔡確那裡得到的手段,並不是讓韓岡不去接手中書都檢正一職,因為韓岡有回心轉意的可能。而是讓他即是接手也無法改變局面——從根子上直接動搖天子對韓岡的信任!

  這才是上佳的手段!

  馮京垂下眼簾,看著手中的笏板,暗暗自得不已。

  乍驚乍怒之後,韓岡的心情卻平復下來,化作微微一笑。

  馮京的手段是不見血的陰狠,的確是入骨三分,就算是否認,也不可能改變天子的猜疑。猜疑之心雖然微小,但一旦種下,就像雜草一樣再難拔出。

  只不過,馮京弄錯了一件事。他能站到現在的位置,主要靠的是自己。要真的依靠著所謂的聖眷,憑著他所立下的這麼多功勞,豈止是一個七品右正言?!

  河湟開邊的事就不用說了,就是羅兀撤軍、咸陽平叛,他有多少功勞沒有受賞?再加上還沒有完全收尾的流民安置,他韓岡這些年立下的功勞,按部就班的做到宰相的馮京得閃一邊去,他在外地任官的幾十年積攢下來的功績,根本不配與之相比。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5
第41章 禮天祈民康(七)

  「家岳德行高致,豈是微臣所能及萬一。貿然倣傚,便如東施效顰,遺人笑柄。微臣所以不敢輕受詔命,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馮京暗中使絆,天子心生疑竇,可越是這個時候,韓岡就越是不能改口,必須一意孤行到底。

  「韓卿你也只是資望稍遜而已。論才幹,當不會輸給王卿剛為官之時。」趙頊的話雖是與之前的話沒有怎麼改變,卻已經隱隱透著猜疑。

  「陛下所言甚是!」馮京登時高聲附和,對著趙頊持笏拱手:「韓岡之才,如今少有人及。羅兀撤軍、咸陽平叛,當日安石、韓絳強要韓岡入宣撫司,可算是做對了一件事。」

  趙頊臉色又沉了一分,韓岡則是冷然一笑。馮京為了毀了自己在天子中的形象,當真是賣足了氣力。

  這可不是在讚他韓岡以國事為重,更不是再附和天子,而是在向趙頊證明,韓岡絕不是剛硬到底的直臣,一樣是個會屈服於權勢之下的軟骨頭而已。

  韓岡不可能去解釋他為什麼當年最後去了韓絳的麾下,因為當時他答應去的交換條件之一是周南,還有與章惇合謀的一些秘事,都是見不得光的。而擺在外面的理由,卻洗不掉馮京潑過來的臟水。

  但他豈會沒有辦法應對?

  「漢高得天下,以蕭何、張良、韓信為首功。蕭何治政,張良建策,而韓信領兵,故而三數年間便江山一統,有了炎漢四百年天下。試問漢高若以張良治政、蕭何領軍、韓信建策,可否贏得以范增為臂助的楚霸王這般輕易?」

  韓岡見趙頊神色稍動,搶在馮京開口之前繼續道,「伯樂之所以不常有,便在於此。知人有才不難,可用人恰如其才卻是千難萬難。諸葛武侯為人至正,非以私親用人,馬謖於其帳下,向日豈無功績?可武侯用之於街亭,便致使北伐功敗垂成。」

  說著他又一拱手,「臣雖小有才學,往日也薄有微功,卻也是陛下用臣恰如其份的緣故。若將臣換個位置,恐怕不但難以建功,反而要見罪。正如今日的中書檢正一職,斷非臣所能勝任。」

  韓岡這番話,既拿了漢初三傑做正面的例證,又拿了馬謖做反面教材,就是在明著說任命他去擔任中書中的職位並不合適。只用漢初三傑,未免過於自大,如果僅用馬謖,那就成了自污。一正一反卻是恰到好處。

  趙頊皺起眉:「馬謖姑且不論,但蕭何、張良、韓信換個位置,未必不能成事。」

  韓岡立刻回道:「若任用得當,十分才學能有十二分的功勞,若是所任不當,十分才學就只得施展個五六分。」

  趙頊從孫永那裡的確知道韓岡的真實想法,見到韓岡的堅持,嘆了口氣:「韓絳薦韓卿你判軍器監?不知韓卿你意下如何?」

  韓岡拱手致禮:「臣受格物致知之學於師長,於此事上多有心得。若能去軍器監,當能不負陛下之望!」

  絕大部分的官員都是願意留在朝中為官,這樣才能接近天子,早些陞官。所以王安石屢召不起,清要之職全數推拒,始終要在外任官的行為,才能得到士林的交口稱讚,人望就是這麼來的。

  韓岡如果要學他岳父,光是推辭中書檢正一職並不夠,還要出外才行。而韓岡推脫中書都檢正,卻只是為了求一個判軍器監,那麼理所當然,馮京的指責便不成立。

  ——可馮京其實並沒有指責韓岡,他只是信口的插了一句,不經意間惹得天子心中起了猜疑。這算是陷害手段上了境界了。

  『年輕人還是太嫩啊!』

  馮京悠悠一笑,上前一步對趙頊道:「陛下,韓岡既然胸有成竹,之前又有韓絳之薦,不如便讓他去軍器監一展長才,想必很快便能有所成就。」

  眼下韓岡盡力撇清他辭官以博名望的指控,也便在一兩年內失去了去中書擔任五房檢正的可能。將韓岡堵在中書之外,這正是馮京今日的首要目的。他今日說的、做的,其實就是要讓韓岡去不成中書,就算日後改了心意,也轉不回來。
  
  只要韓岡不是去中書門下,不論他是出外,還是去其他監司,對馮京來說都是件好事!更別說猜疑這顆有毒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沒有連根拔起的可能。
  
  「放大鏡、雪橇車、霹靂砲、軍棋沙盤,得韓岡主持,想必軍器監所造軍器當會更勝過往!」馮京步步緊逼,一點也不給韓岡喘息的機會。第一個目的達成,那第二個目的自然就要浮上臺面。
  
  所謂判軍器監的『過往』是誰?

  ——是呂惠卿!

  想想呂惠卿接替曾布判司農寺的職位後,第一件事做得是什麼?是下發了一道公文,說此前司農寺中『官吏推行多違本意,及原法措置未盡,弊癥難免。』這份公文,是在曾布叛離新黨的過程中,很是出了一把大力。
  
  難道呂惠卿不擔心韓岡會有樣學樣?!

  當一個參知政事出手干擾,韓岡又怎麼在呂惠卿的固有地盤上施展他的才華?

  所以說,年輕人還是太嫩了!

  馮京得意無比。

  一名宰相推薦,一名宰相附和,當事人又極力爭取,雖然明知韓岡就是怕了中書裡的麻煩事才不肯去,趙頊也不可能由著脾氣一口給否決掉。同時,韓岡對於判軍器監這個差遣如此迫切,也讓趙頊心中也有了些期待:「既如此,軍器監一事,便交由韓卿你來統管!」

  「臣謹受命。必竭心盡力,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韓岡叩拜下去,他去軍器監的任命如此便算是定下來了。只要之後中書籤發下來,他就是繼呂惠卿、曾孝寬之後的第三任判軍器監了。

  鬧了一通,想不到最後還是讓韓岡如了願,趙頊搖頭苦笑。天子說得話不及臣子有用,他的心中免不了有些芥蒂,「不去中書門下,卻求著要去軍器監。韓卿所求,朝中當是不會有第二人了。」

  天子語氣中的抱怨,韓岡如何聽不出來。要不是馮京陷害,也不至於今天在殿上的窘境。他想著,就瞥了馮京一眼。

  不去中書蹚渾水,而是去軍器監博功勞,這是他韓岡的本意,現在看來,卻也是如了馮京的心意。馮京端嚴肅正的表情下,那抹藏得很深的得意,讓韓岡看得很不舒服。

  一直以來,他所保持的習慣,或者說在天子面前保持的風度,是儘量不攻擊他人,僅僅是就事論事。

  當日在君前駁斥鄭俠的指控,那時正逢趙頊盛怒,他也沒有直接反駁,而是曲言分辯,只是最後閒閒一句,將鄭俠送去了恩州——說起來,倒也有些像馮京今天的手段。

  不過今天,過去的原則卻要改一改了。

  「陛下所言,微臣實不敢當。」韓岡謙虛道。馮京今天沒有一句正面指責,的確不便反咬,但要給他上點眼藥也不難。他微笑著一望馮京:「微臣今日的選擇,卻是學著馮相公。」

  「學得哪裡?」趙頊半是順口,半是好奇的問道。

  「微臣今日的心意,與馮相公當年嚴拒宣徽使張堯佐相彷彿,不願多受牽累,只願一展所長。」

  說自己選擇軍器監,去跟馮京當初拒絕做張堯佐的女婿是一個道理,這個比喻不倫不類,更是明明白白的諷刺!

  馮京當年不做溫成皇后親叔張堯佐家的女婿,而是娶了富弼家的女兒,難道是不畏權貴?還不是不想受到牽累!當了外戚的女婿,想順順當當的陞官,除非御史都變成了啞巴——更別說張堯佐當時還不受官場待見,被包拯領頭三番四次的敲打,仁宗皇帝被噴得滿臉口水就是這個時候。

  他韓岡是為了能更好的施展才華,為天子效力,所以才棄了中書都檢正一職,選擇了判軍器監。但馮京棄張家女而娶富家女,又是為什麼呢?是為國為民嗎?
  
  馮京牙齒咬了起來,韓岡也是宰相女婿,難道他自己的身上有多干凈!?

  但對於韓岡的譏刺,馮京卻不能針對性的反擊。韓岡的攻擊實在太直接了,直接到以宰相的身份甚至不便直接反斥回去。否則宰相在殿上與一名小官鬥起嘴來,丟臉的只會是宰相,是他馮京!

  而韓岡如此說的用意……馮京偷眼向殿上望去,看到天子的臉色,心頭便是一驚。

  趙頊眉頭緊鎖,韓岡這算是十分直白的攻擊,他如何聽不明白?這未免太過分了一點,想著便要斥責。只是看到臺陛下的兩名臣僚的神色,到了嘴邊的話卻突然給堵住了……韓岡為什麼要攻擊馮京!?如此莽撞、直白、甚至是粗糙的攻擊,這跟他的為人、才智完全不符。而且原因何在?

  不見趙頊出聲,韓岡就知道他成功了。

  趙頊不是蠢人,又做了這麼些年皇帝,讓人牽著鼻子或許一時察覺不了,但只要有人點破,當然立刻就能反應過來。韓岡最後針對馮京的話,其實就是在點醒趙頊,讓他去想想馮京到底說了些什麼。

  點破就足夠了。

  心懷叵測,以言辭扇搖君心——是一個判軍器監的右正言危害大,還是一個宰相的危害大,想必天子自己能得出結論。

  『馮相公……』韓岡一瞥臉上陰雲漸聚的馮京,雙眉一軒,『來而不往非禮也!』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6
第41章 禮天祈民康(八)

  趙頊愣了一陣神後,忽然警醒過來。宰相是朝廷的臉面,不能讓小臣冒犯。

  「韓卿,此言不妥。畢竟不是一回事。」他口氣倒是回護韓岡。

  「微臣知錯。」韓岡半轉身對馮京一禮:「的確是韓岡失言,還望馮相公見諒。」

  韓岡道歉的態度雖然禮數都到了,可落在趙頊眼中,卻是有點硬邦邦的,看上去似有幾分不服氣的樣子。

  趙頊回想起了當日韓岡曾要鄭俠到白馬為官,親眼見一見他為了安置流民所作的一切。完全是年輕氣盛,受不得委屈的模樣。韓岡少年得志,從來沒有受過挫折,忽然之間受了污衊,有此情狀也是難怪。

  不過馮京也的確做得不像個宰相,趙頊如何看不出來以馮京的私心。從馮京的角度來講,韓岡最好離著政事堂遠遠的,現在倒也是如願了。

  趙頊雙眼半瞇了起來,宰相如此,難怪韓岡對中書都檢正的任命避之唯恐不及。的確是要畏難啊,這可比安置流民難多了。

  韓岡低頭道歉,馮京則回以寬厚一笑:「無妨,無妨,不過是一時失言而已。」

  宰相氣度的馮京,此時恨不得生食了韓岡的肉。他沒想到韓岡竟然如此毫無氣度的當面譏諷他這位當朝宰相,而且還是在天子面前。但韓岡的話,硬是推敲起來,卻還不能算是罪名,只能說是比喻不當,所以躬身一禮就算是道歉了!

  可天子已經生疑。

  同樣是疑心。韓岡讓天子起疑,不過是日後仕途坎坷一點。可宰相若是讓天子起疑,那等於是宰相之位的基礎受到了動搖。任何行動和言辭,都會引起天子狐疑的目光。

  這讓馮京怎麼不恨!

  從殿中退出來的時候,已是暮色深沉,只有西面的天空還帶著一點殘存的血紅。

  「多承相公推重,韓岡方能得償所願。」韓岡拱手一禮。無論如何,方才馮京都是舉薦了他為判軍器監,這句客套話,是他必須要說的。

  「望你無負天子,用心任事。」

  馮京套話回了一句,也不等韓岡回話,便一拂袖袍,轉身而去。雖然步履依然保持著宰相沉穩,但他的這個態度,顯是已經氣急敗壞。

  「相公放心,韓岡理會得。」韓岡於馮京身後再行一禮,將禮數做得周全。

  但這一下,他與馮京可算是正式撕破了臉,差不多可以等著下面的御史出頭來彈劾了。

  當然,一兩個月之內不可能,皇帝對今日之事肯定還是記憶猶新,必然會有所懷疑。但三五個月之後,多半事情就會來了。而韓岡拒絕了韓絳、拒絕了呂惠卿,使得他在朝堂上孤立無援,到時候就只能靠著天子的信任。但天子許多時候是爭不過臣子的,宰相做幾個月就出外的可能並不大。既然馮京幾個月後不會離任,肯定就是韓岡要吃虧。

  不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確切點說,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能!

  有個三五個月時間,差不多就已經足夠了。

  馮京領頭而行,韓岡不便超過他,故意走得稍慢,轉過廊道,馮京便已經遠遠的走到了前面去。

  看著前面宰相修長的背影,韓岡冷冷一笑。

  『無負天子』,馮京的最後一句話可是半帶著威脅。

  想及於此,韓岡的笑容多了幾分譏諷。

  天子的看法從來都不足為恃!王安石在熙寧初年,於趙頊乃是如師如長,言出無不依從,但不過五六年的功夫,這份寵信便不復存在,最後便黯然離京。

  打鐵要靠自身硬。韓岡很早就明確了這一點。
  
  王安石養望的手段,韓岡學不來。而且王安石三十年的積累,不過幾年就消磨干凈,這前車之鑑,更是讓韓岡不會去學。

  王安石聲望大落的原因很簡單,他的人望是建立在士大夫階層之中,由朝中的一干重臣常年加以延譽而來。不論是富弼還是呂公著,又或是文彥博,都曾讚許過他,當時期待王安石的盛況,甚至到了『士大夫恨不識其面,朝廷嘗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的程度。

  只是當王安石開始推行新法,原本對他讚譽有加的友人,便一個個背他而去。孤立無援的王安石只能違反朝堂循例,開始大加起用年輕的官員,卻也惹來更多議論。如此一來,他在士林中的人望,當然會如同一級級瀑布綴成河道的山間溪流般一跌再跌。

  而韓岡很清楚,如果他要想達成自己的目標,他的聲望就必須建立在更為穩固的基礎之上。

  目送著馮京進了政事堂的宮院,韓岡轉往宮門處走去。現在想這些也有點遠了,不管日後怎麼說,眼下也算是稍稍出了一口氣。方才殿上的對話,肯定會傳出去,而覺得馮京礙眼的,絕不止韓岡一人。

  回到城南驛館,剛剛歇下來沒多久,便有客來訪。韓岡一看名帖,竟是章惇,他連忙出去,迎了章惇進來。

  「直院要見韓岡,片紙即可招至,哪能勞動玉趾?」韓岡開著玩笑的說著。

  章惇前日剛剛升的知制誥、直學士院,雖然還不是翰林學士,但也已經躋身玉堂,離著學士之位只差一點了。

  「片紙?天子的詔書又下了幾道?」章惇笑著反問。

  與韓岡說笑了兩句,相邀了坐下,方正色問道:「玉昆,你當真無意任中書都檢正?」

  韓岡攤攤手:「兩相兩參各有謀算,中書之中漩渦潛藏,貿然深入其中,哪會有生路?」

  去中書門下做五房檢正公事,這並不是難,而是爛!中書之中一灘爛事,韓岡他不願插手,想必章惇他也明白。

  章惇當然明白,但有一點他更清楚:「那為何馮當世、王禹玉都怕玉昆你入中書?韓子華又盼你入中書?」

  「實是諸位相公太看得起韓岡了。」韓岡輕描淡寫的頂回去。

  「玉昆,你的理由恐不止於此。」章惇追根究底。

  「剩下的理由何須韓岡說出口,難道直院還不知道?」

  章惇無奈的嘆了口氣,他怎麼會不知道。格物之說,乃是韓岡素來所重。只為了能推動其在京中傳播,韓岡都跟他的岳父差點翻臉。章惇很清楚在王安石這塊巨石去了江南之後,韓岡打算要做些什麼。

  只是韓岡去了軍器監,開始宣揚格物之說,到時候,同判經義局的呂惠卿還是要頭疼。

  如果韓岡當真受了韓絳的,那對呂惠卿來說就是腹心之疾。但眼下他得了判軍器監的任命,在呂惠卿看來,那就是心病改腦病,都是讓人睡覺都睡不安穩的。

  他為著呂惠卿笑嘆道:「呂吉甫這個參知政事做得殊是無味,總是不得安生。」

  韓岡冷哼一聲:「鎮宅之物一去,屋中豈能幹凈得起來。要想鎮住朝堂,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章惇聞言失聲而笑,笑意中帶著諷刺。

  韓絳、馮京、呂惠卿,加上韓岡,在中書五房檢正公事以及判軍器監這兩個職位上,各有各的算盤。

  現在看來,韓岡算是遂了心願,馮京雖然也是達成同樣的目的,卻是在這一過程中跟韓岡撕破了臉——這其實對韓岡不蹚渾水的本意來說,已經算是失敗了——而韓絳不如意,呂惠卿則更是要頭疼。站干岸的王珪心思當如馮京差不多,只是沒有與韓岡交惡。
  
  這還真是亂!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各有謀算,卻沒一個稱心如意的。」

  韓岡聞言,慨然一嘆,「同在局中,概莫能外,又有誰人能超脫出去?」

  章惇聞言微微一笑,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難道他章子厚沒有?只是他的心思與韓岡並不衝突。

  章惇雖然與呂惠卿有些交情,如今也算是在輔佐其掌控新黨,但從年齡和地位上說,兩人之間是有競爭的,呂惠卿不可能不提防於他。而與韓岡年紀的差距,讓章惇完全不必擔心十年之內,兩人會產生職位上的衝突。更別說兩人之間的互相支持一直都沒有斷過,互為政治盟友的關係,可比與呂惠卿要親近得多。
  
  「呂吉甫近日又舉薦兩位崇政殿說書,其中有什麼打算,想必不需要愚兄說了。」章惇說道。

  呂惠卿的想法,韓岡怎會不清楚:「呂大參終究還要顧忌著家岳。不過這個人選私心太重,天子不會看不出來。如今可不是熙寧初年,再想靠著區區兩位經筵官,在天子面前為新法說話,已是水中撈月,不見得會有多少成效。」

  天子為帝日久,也越發的老練,掌控朝堂的手段日漸嫻熟。呂惠卿傚法王安石,以沈季長和呂升卿為崇政殿說書,這一做法,章惇也是不以為然。但他今天不是來聽韓岡的嘲諷的:「好了,玉昆,別的愚兄就不多說了。今天愚兄來此本意只是要問你一件事。」

  「還請直院明示。」韓岡明知故問。

  章惇眼神一下變得尖利起來,彷彿要看透韓岡的內心,語調深沉:「到了軍器監之後,你到底打算怎麼做?!」

  韓岡粲然一笑:「當然是蕭規曹隨!」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7
第41章 禮天祈民康(九)

  熙寧七年冬月廿九,冬至前日。

  六天前,天子趙頊留宿於大慶殿中開始齋沐,拉開了三年一次的郊天大典的序幕。昨日,趙頊祭拜過太廟,並在太廟中齋戒。而今天,終於到了最後的儀式開始的時候。

  剛過雞鳴,天還是黑的。夜風勁烈,看不到月亮的夜晚,只有被風颳得忽明忽暗的數百隻火炬,照亮了大慶殿前廣場上。映出了廣場中,數以萬計的人馬、車輛,正是天子的大駕鹵簿。

  所謂鹵簿,就是儀仗。

  大駕鹵簿,仗下官一百四十六員,執仗、押引、職掌諸軍諸司總計二萬二千二百二十一人,另外還有伴駕的數千文武官員,以及車輛、馬匹,甚至還有六頭大象,此時都聚集於大慶殿前的廣場之中,等候天子從皇城的主殿中出來。

  數萬人在廣場上各就其位,站得分毫不亂。除了宰執之外,數千官員都是按照本官來派定位次——差遣僅是職司,只有本官才有品級。

  右正言屬於諫官之列——詩聖杜甫做的拾遺,其實就是正言的前身,只不過被改為正言——故而韓岡的位置也就在諫院之中。

  儘管天子前日在韓岡轉調判軍器監一職後,又特賜了韓岡五品服色,也就是所謂的賜緋銀,縱然只為七品,亦可身穿紅色五品公服,腰間配上銀魚袋。但緋衣魚袋是日常所穿公服,在今日的大典上,所有的官員都得身著朝服——朝服都是用絳色衣袍,魚袋例不佩戴,另有作為飾物的配綬區分等級。
  
  只看外袍,韓岡卻與站在大慶殿前的其他官員沒有多少區別。不過他頭上戴的不是三梁、五梁的進賢冠,而是以鐵為內框,上方綴有兩枚珍珠,凸起彷彿尖角的方形冠冕——獬豸冠,也稱法冠。

  獬豸是傳說中跟隨在上古刑官皋陶身邊,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的神獸。皋陶在刑獄中被供奉,而獬豸的圖案也是貼在監獄大門上的。自先秦以來,獬豸都是刑法的代表,獬豸冠也就成了言官、諫官、刑法官們的裝束。不過現如今,也只有在朝堂大典時才穿戴。平日裡,就算是正兒八經的御史,也還是戴著長腳幞頭。

  上方下圓的獬豸冠是以鐵條為梁給撐起來的,雖然看著不錯的,但戴在頭上就未免顯得沉了一點。戴慣了輕便的長腳幞頭,韓岡一時還沒有習慣過來獬豸冠的沉重,時間稍長,脖子就有些發酸。

  想著如何不為人注意的活動一下脖子,韓岡卻沒注意到有多少雙眼睛都在背後看著他,暗地裡也在議論著他。

  「看不透啊。」一名鬚髮皆白、差不多有六十多歲的老京官從韓岡的背後收回視線,聲音很低,卻充滿了疑惑。

  韓岡前日廷對上的細節,只是在核心層中傳播,並沒有悉數傳到下面來。所以底層的京朝官們從粗略的傳言中,完全看不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馮京不想韓岡入中書,韓岡本人也不想入中書,但兩人到底是為了什麼便翻了臉?據說馮京當日回到政事堂中,連個好臉色都沒有。
  
  在崇政殿上開罪了馮京。而拒絕了韓絳的舉薦,也同樣開罪了另外一名宰相——已經不是仁宗、英宗的時候,過去拒絕宰執們的舉薦,可以說是品行高致,眼下可是關係到站隊的問題,韓岡的行為擺明了是拒絕了韓絳的招攬——韓岡的所作所為,怎麼都讓人想不透。

  「區區一個七品官,竟然四面樹敵?當真以為遠在江寧的王介甫能護著他,還是聖眷一直能保著他?」

  與老者並肩站著,身上的配綬毫無二致,可相對而言要年輕許多的官員則猜測道:「該不會呂參政不想讓他去中書,所以他才不去的吧?」

  老者反問道:「要是韓岡當真站在呂吉甫那一邊,他怎麼會不去中書?」

  不管韓岡投了誰,他都該去擔任中書五房檢正公事。眼下無論哪一位宰輔,在得到了掌管中書各房庶務、文牘的都檢正的支持後,完全有可能將對手在政事堂內給架空掉,就像當年的曾布,幫著王安石架空了其他宰執一般——畢竟這個新創設不過數年的職位,一開始就是為了讓當年還僅是參知政事的王安石,能順利的掌控朝政而設立的。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韓岡是準備在軍器監大展拳腳,不想受到其他的干擾。他不是自稱傳習格物之說,於此事上有所擅長嗎?說不定能」

  老者駁道:「這樣一來,他不就又得罪了呂吉甫?呂吉甫如今可是兼著經義局,又是前任的判軍器監。韓岡在軍器監只要想有所成就,就必定會得罪呂吉甫。」

  「但他拒絕了韓相公的舉薦,不是與呂參政結了個善緣嗎?」

  「哪有這種道理。」老者低聲笑著。東府參政和七品正言之間,可沒有交換的說法,韓岡豈夠資格?如今的朝堂非此即彼,不去投效,又哪裡來的善緣可結?

  數聲凈鞭響過,殿前鼓樂合鳴,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官員的特技在瞬間發動,神色剎那間變得肅穆莊嚴,方才的議論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天子步出大慶殿,群臣、萬軍一起跪拜下來,山呼萬歲。這呼聲,如同山崩海嘯,千呼萬應,在廣場上空迴響。

  隨著天子等上玉輅,蹄聲、腳步聲和鼓樂聲便響了起來。

  先是六頭大象起步,繼而開封令等六引導駕,清游隊百餘騎夾道而行,前隊儀仗兩百餘人持朱雀、黃龍、風伯雨師雷公電母等旗,與太常前部鼓吹——笙、簫、笛、笳、鼓、鉦——又數百人緊隨其後。

  然後司天監、持钑前隊、前部馬隊、步甲前隊、前部黃麾仗、六軍儀仗、引駕旗、御馬、班劍儀刀、五仗、左右驍衛、左右翊衛、金吾細仗、左右衛夾谷隊、捧日、奉宸,十幾二十隊總計上萬人一批批的穿過宣德門,沿著御道向南過去,導駕官才開始起步。

  通事舍人、侍御史、御史中丞左右分行。正言、司諫、起居郎、起居舍人同樣分行左右。在後面諫議大夫、給事中、中書舍人、散騎常侍為大駕玉輅的先導,而兩名宰相,是導駕官最後一隊。

  等到緊跟著導駕官的殿中省儀仗的大傘、雉尾扇、華蓋等器物過後,載著天子的玉輅才在御馬的拉動下啟動。

  玉輅之上,當今大宋天子端坐著,彷彿廟裡的塑像一般。

  天子的玉輅還是從唐高宗顯慶年間傳下來的舊貨色,已經有四百年的歷史,多少代皇帝經手。雖然之前整修過一次,但畢竟是幾百年的老古董,一動起來就是吱呀作響。趙頊坐在上面,不但搖晃得有些難受,而且冷得厲害。

  這玉輅四面透風,只有一層輕薄的紗帳遮住御容。外面的視線穿透不進來,可子夜的寒風卻能毫無遮擋的吹進玉輅之中,懸在紗帳上的小鈴叮叮噹噹的響著。不比尋常的馬車,座位下面還能放著小暖爐,天子玉輅從來都不考慮這些舒適上的問題。只想著如何裝飾精美華貴,符合天子的身份。

  左青龍、右白虎,龜背為紋,四角欄杆有圓鏡、鳥羽。就是連根支撐黃蓋的柱子油畫刻縷、金涂銀裝,各色陳設世間所無。可趙頊坐在上面就是覺得冷。

  趙頊不是沒有考慮過造新的,前年——也就是熙寧五年——就新造了一輛玉輅。在除夕的時候放在大慶殿前,準備在第二天正旦大朝會上展示。不過天降橫災,搭在玉輅外面做遮擋的棚子竟然倒了下來,將新玉輅給砸壞了。天意如此,趙頊也只能老老實實坐著四百年的古董。

  趙頊現在身上的穿戴,從內到外都是按照禮制,可就是不按照時節。若是在圜丘上祭祀時所穿戴的袞冕,外面還能多罩兩層,可現在他穿的依然還是通天冠、絳紗袍,並沒到換衣服的時候。只有到了青城行宮,進了大次之中,才會換上正式的祭服。那些在典禮上有司職的,如擔任大禮使的韓絳,橋道頓遞使的孫永也是一樣,現在都穿著朝服,到了地頭上才會換上祭服。

  從宣德門出來一路南下,還沒過了州橋,趙頊就已經凍得臉青唇白。

  韓岡行在隊列中,作為導駕官中的一員,他離著天子的玉輅倒也不遠。身邊的同僚在寒風中各個都有些瑟縮,只是在天子駕前不得不強挺著腰。但韓岡卻迎著風,一點也不覺得冷——比起關西的酷寒,東京城的冬天根本算不了什麼。

  韓岡自前日接了詔命,並沒有立刻去上任,他還要參加各項儀式。右正言的本官本是定俸祿的空銜,也只有到了奉祀的時候,才變得有實際意義。

  不過對於上任後,該怎做他都已經有了規劃。對章惇,他說他準備蕭規曹隨,這並不是謊言。韓岡的確並不準備更動呂惠卿定下的制度。在呂惠卿的監督下,這兩年打造得軍器精良遠勝過往,軍器監中的官吏必定早就被他馴服了。
  
  韓岡貿貿然去改變制度,不論他設計的新制看著有多好,施行起來肯定要吃個暗虧——雖說縣官不如現管,但韓岡不認為他能在呂惠卿干擾的情況下,將差事辦好。即便做好了,也擋不住有人說不好。
  
  韓岡知道,現在外界對他的選擇都是疑惑不解。這個局面換作他人來,也的確是破不了,只能向呂惠卿俯首或是選擇乾脆離開。放眼今日,只有他韓岡,才有這個能力。

  天漸漸的亮了起來,大駕鹵簿一隊隊的出了南薰門,漸次進抵青城行宮。隨著東方的太陽躍離地平線,號角齊鳴,天子的御駕終於抵達了青城。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9:58
第42章 皇祚思無疆(上)

  從天子所居的端誠殿中出來,呂惠卿回到了青城行宮安排下來的住所內。

  參知政事在這場大典之中,能做的事不多,重要的工作都是正任宰相來擔任。所謂的副相,只有靠邊站的份。

  如今的大典,許多地方都是參照了《開元禮》,也就是唐明皇時編訂的禮儀制度。那個時代,參知政事這個職位就是宰相,地位猶在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上。只是到了宋時,才變成平章事的副手。唐時禮儀中當然也不可能留給他一個管事的差遣。

  呂惠卿的房間並不大,更沒有多少裝飾,連房中所用器物的形制,都是以簡潔為主。不過青城行宮本來就容納不了多少人,如今一下湧進了幾千官員,能有一個單間已經宰執官的特權了。再到下面的小臣,都是四五人、十幾人擠一間房間。而數萬士卒,更是只能在行宮外住帳篷。

  呂惠卿在圓墩上坐下,從袖口中掏出一冊薄薄的書捲來,翻開來細細的看著。桌上擺開了筆墨硯臺,呂惠卿時不時的提起筆在紙面上點點畫畫。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呂升卿隨即推門走了進來,口中卻連道著:「晦氣。」

  「怎麼了?」呂惠卿視線從手上的書卷中離開,看著自己的弟弟。

  「方才見到了韓岡。」呂升卿坐下來說著。誠心相邀,而韓岡卻一點面子也不給,使得呂惠卿的弟弟對韓岡很有些看法。

  「他是右正言,住處自然就在附近。」呂惠卿卻是沒有什麼反應,反而叮囑著弟弟,「你待會兒回去後也別亂走動,入了夜後,行宮中管束就會嚴起來。有點差錯,少不得會被御史盯上。」

  「小弟明白。」呂升卿回了一句,依然憤憤不平,「大哥一片好心,卻給他當成了驢肝肺,去了軍器監自找苦吃。」

  呂惠卿心情則是很平靜:「人各有志,出處異趣。韓岡既無意,那也就罷了,豈能強求。」

  「他不來也好,省得給手實法添麻煩。」呂升卿坐下來的位置,呂惠卿手上正拿著的一卷手稿,他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呂惠卿將他手中的卷冊放到了桌上。這一份卷冊,就是手實法中各項條例的手稿。大字小字寫得密密麻麻,幾乎都見不到多少空白的地方。

  手實法不同於此前新黨推出的其他法案,從籌劃到擬定,再到實施,都將由呂惠卿一手主持和操控,與王安石全然無關,是屬於他的新法。

  要想成就功業,就不能沿襲前人之功。如果他呂惠卿僅僅是『蕭規曹隨』——就像韓岡前日說給章惇聽的——那麼日後人們提起新法來,也只會想到王安石。

  提到呂惠卿,則最多一句『啊,他是有些功勞。』——呂惠卿豈能甘心?!

  所以呂惠卿從唐時的舊制上吸取經驗,準備將手實法提上臺面,令百姓自報田畝及田地等級,據此以徵稅賦。

  「手實法若能成事,鄉中隱田必然無處藏身,朝廷財計又可寬上幾分。」呂惠卿笑嘆了一聲,手指點著桌上的條例手稿:「韓岡並非等閒之輩,安置流民數十萬而不見其亂,可見他一番治才。如果有他相助,推行手實法起來也能容易上一點。」

  呂升卿不服氣:「韓岡要置身事外就由他去好了,過去新法推行,他也只是動動嘴皮子,何曾出過力?如今嘴皮子也不指望他動。只要不添亂就行了。」

  「不要小看韓岡。」呂惠卿搖了搖頭,他不會輕視韓岡。他弟弟與王安石的女婿沒怎麼接觸過,而且嘴巴又硬,不肯承認韓岡的才能。但呂惠卿可是很清楚韓岡的才幹不會比自己差到哪裡去:「韓岡去軍器監,說著蕭規曹隨,但實際上必定會有所動作。要不然他何必苦求這個職位?其人不可小覷,你可想落到楊繪那般下場?」

  「他不是去造船嗎?」呂升卿訝異的反問道,「章子厚回來後不是這麼說的嗎?說韓岡的盤算與船有關……除非韓三騙了他。」

  「韓岡不會!」呂惠卿又搖了搖頭。他不認為韓岡會騙章惇。儘管韓岡將他的打算說出來,就是為了讓章惇轉述給自己聽,但呂惠卿可以肯定,韓岡不會糊塗到欺騙章惇。

  「韓岡可以賣個關子,遮掩一部分事實,但絕不會說謊。章子厚的為人其實甚為偏執,要不然他也不會棄了進士,又去重考一個進士。關係好時的時候能推心置腹——對蘇軾便是如此——但若是成了敵人,那也是翻臉不認人的。韓岡若真是騙了章惇,再好的交情都會灰飛煙滅……他當不至於這麼蠢。」

  「如果韓岡當真準備造船,那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呂升卿嘿嘿笑起來,「若韓岡是南方人倒也罷了,他一個關西人,見到的水也就洮河渭水,再加一條黃河。金明池在他眼裡,怕就跟海一樣。他能造出什麼船來?等他下輩子投胎去福建差不多,那時他說不定才會有本事造一條去福建的船。」

  呂家是福建大族,親友之中,做海貿生意的也有不少。福建人往高麗去得多,高麗朝廷中多有林姓者為官。為什麼這幾年朝廷忽然間跟著高麗關係密切起來,還不是因為朝堂上福建人漸多,朝廷對那個遠隔重洋的國家瞭解日深的緣故。

  「高麗……」呂惠卿忽然想起了什麼,「為兄也有想過命明州船場打造一條萬料巨舟,載使渡海,以震懾高麗王氏。想必他們那時必得西來。只是剛剛任職政事堂,時間倉促,還沒有動作。不知道韓岡是不是打著這個……」
  
  呂惠卿話說到一半,卻漸漸慢了下來,語氣也是越來越疑惑。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呂升卿連忙問道。

  「韓岡曾在天子面前自言傳習格物之說,那他在軍器監做的事,少不了也是為了推廣格物致知的道理。光是造一艘船可是算不得什麼大事……」呂惠卿這些天來其實一直都在推測著韓岡的想法和準備使用的手段,但始終沒有一個頭緒,又皺眉想了一陣,終於放棄了,「算了,只要張載不入京師,他又有何能為?」

  呂升卿皺起眉頭來:「……張載之學與韓岡所倡導的格物可是有些分別。」他為了給《詩序》作注,翻看了當今不少學派的理論。而且呂惠卿忙於政事,他在經義局中參與的部分,有許多都是呂升卿代為撰寫初稿。論起經義理論,他並不弱於呂惠卿多少,「張載在關西多說義理,天人之說也都是本於孟氏,虛空即氣也與格物無涉。怎麼到了韓岡這邊,就完全變了樣了。」

  其實這個疑惑也在呂惠卿的心中。雖然與張載沒怎麼打過交道,與張載的弟弟張戩的關係更是惡劣。但程顥還是認識的,在當年程顥尚在三司制置條例司的時候,也有過不少次交談,儒理也多有提及,格物二字也曾聽聞。只是韓岡所說得格物致知,卻與程顥的截然不同。

  韓岡從學於張載,第一次上京時又求學於程顥。但他所倡導格物致知之說,卻既不同於張載,又不同於程顥,這到底是哪裡來的?

  聖人生而知之?這是胡扯!韓岡沒這個本事。
  
  若論聰明,韓岡的確過人一等,卻也算不上遠勝。

  呂惠卿可不會認為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能在大道義理上有何獨創的高見,必然有所傳承。
  
  難道還能是孫思邈不成?那更是一個笑話了。韓岡死活不肯承認的身份,是不能明著拿出來的。而且孫思邈留下來的醫書,呂惠卿也看過,也完全沒有談及格物致知的成分在。儘管隋文帝曾經徵召他為國子博士,但孫思邈並沒有在儒學上有何成就。將韓岡的道理往孫思邈上靠,也照樣不通。

  「只能先看著了。」呂惠卿唉的一聲,長嘆了一口氣,他實在是猜不透韓岡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也不能因為這點疑惑,而出手干預。

  韓絳同時舉薦了韓岡擔任中書都檢正和判軍器監兩個職位,如果韓岡先行接下中書都檢正一職,呂惠卿肯定會全力阻止他接手剩下的一個——韓絳的舉薦針對性太強,任何人看了就知道是針對他呂惠卿的行動,自己出手阻止,就算王安石都不能意見。

  但眼下韓岡換成了僅僅擔任判軍器監,而放棄了中書五房檢正公事,呂惠卿便不能再向他出手。否則就是在明著與王安石過不去。而章惇也不會坐視。

  只是他立刻又微微笑了起來,很是有些自信,他在軍器監兩年,早已紮穩了根基:「不過不論韓岡想做什麼,我肯定是第一個知道的。」

  呂升卿點點頭,又笑道:「說不定韓岡還是自作聰明,一番盤算,都不能成事,反而是個笑話。」

  呂惠卿也為之一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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