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第一部)作者:減肥專家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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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pkpo 2011-4-4 16:38:5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 390314
本帖最後由 pkpkpo 於 2011-4-4 17: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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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正與邪,自古以來,涇渭分明,李珣卻因命運糾葛,捲入正邪之爭。富貴榮華的福王世子李珣,因長輩妄求仙道,竟被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在夾縫中戒慎恐懼,小小年紀,心智便已難單純,承受各方威脅的同時,還要背負生死存亡的遊戲規則!無盡累加的夢魘,讓一個八歲天皇貴胄的生命,佈滿最嚴苛的考驗。看李珣如何在正邪之間周旋,走出命運的窠臼,於正道仙路背後不為人知的幽冥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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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6:43
第一集  孤煞血雲  第一章  古音

荒原上風雪濛濛,寒意披靡四方,雪白的顏色層層堆迭,陰鬱而冰寒,偶爾隨狂風捲起的冰粒,在虛空中相互擊打,發出「簌簌」的怪音,宛如寒冰結成的煉獄之地。

    此時透過漆黑的天幕,可以看到一行十餘人,正頂著狂風,穿過漫天飛雪。

    「師叔,我們趕了三四個時辰了!」

    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輕人,低聲提醒前面低頭疾走的人——一個身材瘦小枯乾的老道士。

    老道士聞聲回頭,瘦削的臉龐頗具猴相,一對眼珠骨碌碌地打轉,找不出一點兒長輩的穩重。

    不過,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在他眼中有一圈忽漲忽縮的赤紅流光,繞著瞳孔流轉不停。這老道士「流火赤金瞳」的修為,已至「目及劍至,錯光鏤金」的高段境界。

    只一搭眼,他便看到後方的小輩們,一個個面色青白,體力已到了極限。無疑,一面抵抗這凝血固髓的寒氣,一面急速趕路,確實讓這些低輩子弟難以招架。

    老道士搖了搖頭︰「罷了,就歇上一刻,略作調息,再上路吧!」

    幾個後輩一起慘叫︰「明彥師叔——」

    這老道士平日裡不修邊幅,常和後輩混在一起說說笑笑,為老不尊,固然可親,但威嚴卻遠較其他長輩遜色,幾個小輩平日裡與他胡鬧慣了的,此時都用十分力氣,大聲嘶叫,想讓休息時間再延長一些。

    只是,明彥老道士這次卻乾脆得多。

    他一揮袍袖,無形劍氣「哧哧」作響,在雪地之上劃了一個大圈,將所有人都包了進去,無儔劍壓將四面風雪擋開,使寒意不至於入侵其中。

    老道士哼了一聲,大咧咧地坐下,嘿然道︰「快些調息,就一刻時間,只少不多!」

    有幾個老實穩重的已聽話坐下,但大部分人,卻都擠了過來,涎著臉叫︰「師叔,再多歇一會兒嘛……」

    老道翻動白眼道︰「生死攸關,一分也加不得!」

    他略顯尖厲的怪腔怪調,當真是一點威嚴也無,小輩們一個個嬉皮笑臉︰「哪來的生死攸關?倒是師叔這樣催促趕路,大夥兒還真是要生不如死了!」

    「正是,明知這裡酷寒,偏又不讓咱們御器飛行,否則這千把里路,還不是一炷香的工夫?」

    老道士嘿嘿冷笑︰「哦?說得倒好似俺要害你們!你們這群小輩,平日在各自師父面前,一個個穩重端正,對俺這孤身道人,倒是都不客氣了!都給我坐下!」

    最後一聲,卻是氣貫丹田,裂喉而出,幾個還不知死活的小輩,都被震得氣血翻騰,腳下一軟,當真坐了下去。先前幾個老實人,也被這一聲吼給驚回神來,張開眼楮,茫然看來。

    一時間,劍氣屏障之內寂靜若死,老道士眸光轉動之間,赤芒明暗交錯,大異於平日的內斂鋒芒。

    看這些後輩心神紛亂,老道士也明白讓他們靜心調息已是不可能。長嘆一聲,語氣又放緩下來︰「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罷了,總有學乖的時候;可是,你們的師尊難道沒講過,這北極夜摩之天主人的厲害?」

    後輩們聽得師叔語氣放緩,同時喘出大氣,有個機伶點的,忙順著老道士的語氣說道︰「那玉散人古魔頭,還有他的佷女,妙化宗宗主——『七殺琴』古音,都是通玄界有數的高手,弟子們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個屁!知道了還為抓一隻小小的玄狐,跑到這兒來送死?」老道士猴眼一瞪,當場讓那自作聰明的小輩窘得無言以對。

    還是另一個人出來緩頰,嬉皮笑臉地轉移了話題︰「明彥師叔,我們都知道錯了,不如您老人家發發慈悲,給我們講一些通玄界的故事,講完了,我們大夥兒便就上路。」

    此話一出,老道士眼前一亮,卻沒發現,諸多小輩都笑成了掩口葫蘆。

    在場的都知道,這明彥師叔平生之最愛,便是縱論此界上下四方、古往今來的名人軼事,且非奇不論、非秘不談。

    即使是宗門內噤口不言的禁忌,他也都千方百計地探了來,然後再大肆宣揚,就算受到宗主責罰,也樂此不疲,這便是老道士在低輩弟子中廣受歡迎的最大原因。

    他若開了個頭,那必是大半個時辰才收得住口,如此一者遂了他的心意,二者圓了小輩的心願,兩全其美,豈不快哉!

    老道士眯起眼楮,拈著頷下稀疏的黃須,「唉」了一聲,先搖了搖頭,只是終究抵不過這人生第一大愛好的誘惑,才「頗不情願」地點頭同意。

    小輩們不禁低聲歡呼,但當老道士目光掃來,卻一個個都正襟危坐,總算是讓老道士滿意。

    他深吸一口氣,表情如痛飲玉液瓊漿般陶醉,說︰「罷了,看你們也累得不輕,就再給你們一點兒時間調息。趁此機會,我便給你們講講這通玄界近日發生的一樁大事!

    「這數月來,我明心劍宗,並通玄界另三十二宗門,不分正邪,齊集莽蒼大山,為的便是殺那縱橫世間數千年的妖物,宇內七妖之一——天妖鳳凰!」

    頓了頓,餘光瞟見小輩們屏息以待的模樣,老道士只覺飄飄欲仙,大有天地乾坤,唯吾獨曉的快感。他隨手指出一人,笑道︰「我問你,什麼是妖?」

    被指之人忙挺胸答道︰「師父曾說,妖怪有禽獸之妖、草木之妖、戾氣之……」

    還沒說完,就被老道士揮手打斷,斥道︰「全是廢話!」

    見他一臉不屑,眾人連忙做出洗耳恭聽貌。

    那老道冷哼︰「哪用這麼複雜?記住俺這一句,看見比你們聰明,又不是人的東西,那便是妖!」

    這言簡意賅的解釋,讓眾小輩面面相覷。

    老道士低哼一聲,罵了句︰「笨蛋!」眾小輩也只有陪笑聽著。

    所幸,老道士不過才多了這麼一句,很快便又回到正題︰「唉,這妖鳳本屬上界仙禽,卻沾染世間濁氣,化而為妖。

    「雖為妖,但平日裡並無惡跡,也不得罪哪邊,只是自在逍遙。照理說,各宗也沒什麼干係,可偏偏咱們就傾巢而出,殺將過去……」

    老道士這話音未落,一個嘴快的當即答道︰「是大師伯……」

    那人出口才知糟糕,再看周圍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張著嘴,一個伯字才吐了半邊,就再也說不出來。

    老道士放聲大笑︰「最精明的還是你們這些小鬼頭!山上消息封得如此之嚴,你們也能打探到!」

    看老道士大笑忘形的模樣,那個快嘴的傢伙趕緊閉上嘴巴,把身子往後縮去,打定主意,今天絕不再吐一字出來!

    老道士笑夠了才道︰「怕什麼?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林師兄和那妖物私下苟合嗎?恐怕整個通玄界都知道了!」

    小輩們幹嚥了一口唾沫,屁都不敢放一個。只聽明彥老道口沫橫飛︰「此事早在十年前,大夥兒就都知道了。那妖物怎麼說也是上仙之屬,即便做了妖怪,卻也未必配不上大師兄。

    「雖然人妖有別,可畢竟也算是天地共生,如能結為道侶,互補有無,日後同登大道,也是一樁美事!歪歪書屋所以這段戀情大夥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也算是顧了林師兄的面子!」

    幾個小輩聽得浮想聯翩,便在此時,老道士猛地提高了嗓音︰「可是三個月前,忽出現一樁異事——這妖物,有了林師兄的骨肉!」

    十幾個人聞言,不禁同時倒抽了口涼氣。

    明彥老道雙手在空中比畫,聲情並茂地講道︰「雖然都是天地所生,但畢竟有別,就算妖物能變化人形,又怎可能陰陽感應,繁衍化生?這分明悖逆了天道!

    「經過潛心查探,數月之前,終於找出這事的頭緒……原來這妖物可以結胎生子,乃是由於種玉魔功!」

    「種玉魔功?」幾個小輩齊齊叫了出來︰「厲害嗎?」

    老道嘿然笑道︰「造化魔嬰、轉質化形,吞吐大荒,裂空蔽日!你們說它厲不厲害?」

    小輩們聽得半懂不懂,卻也不妨礙他們馳騁八極的幻想,想著想著,便給嚇得不輕。

    明彥見火候已足,猛地發力擊地,叫道︰「原來那妖物與林師兄之結合,不過是為了修煉種玉魔功!若真讓那妖物修習成功,天下生靈塗炭,那豈不是我明心劍宗的罪過?

    「因此,掌門師伯方發下天羅劍令,遍邀各宗門共襄盛舉,定要將那妖物擒下!」

    一干小輩,早已是熱血沸騰,有幾個甚至是跳了起來,破口大罵,雖然花樣不多,但也是罵得驚天動地,酣暢淋灕。

    老道士在一邊笑咪咪地聽著,這情形已在他意料之中,看他們的情緒發洩得差不多了,咳了一聲,正準備再開口,眼角處,忽然有一道光影閃過。

    那似是一道淒艷的紅色,在如此特殊的時刻,對老道士來說無疑是敏感的顏色。

    在小輩們吃驚的目光下,他猛地跳了起來,向光影閃過的方向張望,而攝入眼中的卻只是一片雪白。

    「難道是錯覺?」

    他凝聚心神,「流火赤金瞳」法力全開,方圓數十里之內的情形盡入眼中,不遺縴毫,仍是一無所得。

    正遲疑之際,忽一聲響,似是清泉相激,又似是空山鳥語,明明細若游絲,卻在這冰天雪地中循環往復,無休無止。

    明彥的老臉抽了一下,瘦小的身子整個地繃緊了。

    他略一回眸,見幾個小輩茫然的模樣,心中又急又氣︰「都是這群不爭氣的東西!惹來這樣的麻煩!」

    念頭還未斷絕,又是一聲響!這一次卻彷彿是冰稜破碎,短促尖銳,直刺入他的耳膜。

    修為的差距在此時顯露無遺,老道士悶哼一聲,身外劍氣屏障莊那間碎裂,便似有人在頭上轟了一拳,將他打得眼冒金星,天地顛倒。

    正昏天黑地時,他心中跳一個人影來,思及對方以往赫赫凶威,只覺渾身冰涼,盡力大叫道︰「誤會!誤會!我們是連霞山明心劍宗門下,古宗主暫勿動怒,給我們一個解釋的機會!」

    在空曠的雪地裡,他的聲音遠遠傳出,很快便被呼嘯的狂風捲得支離破碎。

    然而這也足夠了,遠方某處,傳來一聲低低的輕哼,這一哼之後,一切聲息也靜寂下來。

    整個冰原彷彿變成無聲的世界,詭譎邪異,有種說不出的陰森難測。

    老道士一屁股坐了下來,大口地喘氣,至於其他小輩,早就在那鋪天蓋地的強壓之下昏死過去,倒是免受了這一番折磨。

    狂風仍在繼續吹,卻絲毫沒有一點聲音,這已違背了物性,老道士卻不覺得吃驚。

    畢竟遠處那人,堪稱通玄界數一數二的音律宗師,除了她那無人可攖其鋒的叔父,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她更精擅音殺變化之道?

    妙化宗主古音,果然名不虛傳!

    明彥老道強按下胸口翻騰的氣血,也不管這妙化宗主身在何處,當下就展開嘴上功夫,將小輩不知厲害,貪玩入境,又被自己追回等諸般事項一一道來。

    他本就是言辭靈便之人,在此生死交關的時候,更是手段超常,說得言辭懇切,致歉請罪的言語,更是以種種奉迎之術,迂迴道來,舌燦蓮花。

    如此洋洋灑灑數百言,已是他今生的最高境界,如果這都不能打動對方,那麼,他也只能閉目待死,血染冰原了。

    冰原上沉寂了數息,卻不聞人聲。明彥等得心驚肉跳,但又不敢再開口,只覺得背後冷汗滲了一層,將道袍粘在身上,難受至極。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老道士行將崩潰,恨不能拔腿逃遁的時候,又傳來一聲響,只是這次卻虛虛緲緲,愈行愈遠,幾個迴旋間,就沒入了四野冰原,無有痕跡。

    忽然,震耳欲聾的風嘯聲再度拔起,與縱橫奔流的寒風匯合在一處,從明彥老道士耳邊刮過。他的魂魄這時才勉強入竅,在狂風的厲嘯聲中,緩緩坐倒。

    他知道,那位魔頭已遠去了。

    至始至終,人家連話都懶得說一句,事實上,明彥也沒那個資格。

    「真是僥倖、僥倖……只踫到個小的,若是老的在,哪還有機會站在這?」

    又一波大風呼嘯而來,吹得他一個激靈,腦子裡一片空白,他低頭看著地上橫七豎八倒臥的小輩們,臉上抽搐幾下︰「還是快走為妙,莫要讓那魔頭反悔,真取了俺的性命!」

    想到這裡,他袍袖一張,枯瘦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潮,竟是強催功力,抓起諸多小輩,貼著地面飛馳而去。

    數息之後,似乎永不止息的飛雪寒晶,將他們經過的路徑徹底掩埋,再沒留下一絲痕跡。

    彷彿這裡從未有人來過。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6:44
第一集  孤煞血雲  第二章  福王世子

    連霞山坐忘峰下,此時正是晨間。

    兩個提水桶的童兒,正搖啊晃的走來。

    兩個都是八九歲年紀,穿著一身粗布道袍,滿臉稚氣,略高的那個,白白淨淨,眉清目秀,臉上卻抹了幾道黑灰,顯得有些滑稽。

    他的同伴則較為黑瘦,小小年紀一張天生的苦臉,看上去,總似心中有絕大苦悶一般。

    兩人各掂一對只比他們略短那麼幾分,卻粗上一倍的大桶,在山路上搖搖擺擺,桶與桶之間偶爾碰撞,發出金鐵之聲,這大桶竟是鐵鑄的!

    兩人樣子雖是狼狽,不過臉上汗跡不顯,又看不出吃力的模樣,且尚有餘裕說話閒談。

    此時正是那個苦臉孩子開口,話未出,悲嘆之聲先至:「唉,又過了一個月,卻只是從劈柴的換成挑水的,大約再過三月,就要去開山了吧。開山十年,再到『啟元堂』,接著熬上十年,看看是否有哪位仙師,收我做端茶倒水的童兒……」

    「那時,你已不小了!」

    同伴提醒他一句,卻換來他的白眼:「我知道!童兒當不成,小廝也可以啊!嘿,小廝……小廝也比俺這人強上百倍……呃,珣師弟,你不生氣吧!」

    這孩童隱約覺得自己似乎說錯話了,但看同伴臉上沒有什麼難堪的表情,才漸漸放心。

    殊不知,就在他話剛出口的剎那,同伴的臉上便白了幾分,只是旋又恢復如常,一副渾若無事的樣子。

    兩人的鐵桶「噹」的一聲撞在一起,嗡嗡響聲中,珣師弟笑道:「生氣?靈機師兄,你這是要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靈機戰戰兢兢的說道:「自然是真話……呃,不如假話真話一起說如何?」

    珣師弟嘻嘻一笑,旋又正色道:「單師兄天資絕佳,他能脫奴籍,登仙道,也是天大的機緣,仙道之途,也就機緣勇毅而已;且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總是斤斤計較,那我留在這山上又有何用?」

    這一段正氣凜然的大論讓靈機肅然起敬,不過,很快他又疑心道:「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珣師弟卻笑而不答,只是加快腳步往前行,前方清溪淙淙,匯入不遠處那徑有數十丈的水潭,泠泠水響,不絕於耳,潭邊早有十多個道童在那裡嬉笑打鬧,人聲鼎沸。

    後面,靈機加快了幾步,也趕了上來,他沒心沒肺地大叫:「珣師弟,今天你一定要給我說明白,那話是真是假啊!」

    他這邊大叫,潭邊的童兒們也是聽得清楚,便有一人嘻笑著道:「靈機,莫急呀!刑堂這就開了——」

    那人拉了個長腔,幾個同伴「譁」地一聲笑出來,卻又一個個搬鐵桶、搬石頭,高踞上座,擺了個臉譜,便如閻王座下小鬼一般,其餘人等在一邊,嘻嘻哈哈看熱鬧。

    等到珣師弟和靈機過來時,幾個人就一起喊道:「堂下之人,有何冤情,速速報來!」

    「大老爺,冤枉啊!」靈機也是湊趣,當真就拉長了那張苦臉,擺了個哭相:「李珣他騙我……不,我是說,我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騙我!」

    此話一出,當堂的、湊趣的都抱腹狂笑起來,有個童兒竟笑得摔下了桶去,惹來了更大的笑聲。

    刑堂眼看是開不下去了,這邊靈機早被逼著將之前的對話再說一遍,他記性好,把那段對話說得不差一字,尤其是李珣那段話,更連語氣都學得唯妙唯肖。

    李珣由他在那兒說,自己提著捅到潭邊清洗,剛把桶放下去,身後便湊來好幾個人,一個好事的就說:「珣師弟,你那話到底是真是假啊?你是聖人啊?」

    李珣停下動作,回頭笑道:「聖人?哪有這麼好當的聖人?」

    「那……就是假的嘍?」

    「也許是吧。」李珣笑道。

    「噢……」周圍的人拉長了聲調,發出鼓噪聲。

    李珣卻也不惱,只是撓了撓頭,頗不好意思地道:「真要讓我心無芥蒂,是很難的。想想,現在單師兄已初窺仙道堂奧,壽延百紀,甚至長生不老都是預料之事。

    「而我,卻還需要一步步打磨成器……哈,同樣的年齡,仙緣卻如此不同,我實在是嫉妒得很啊!」

    其實,心生嫉妒的何止是他,旁邊幾人,臉上都流露出羨慕嫉妒並生的神情。這些人小小年紀,心思是藏不住的,只覺得李珣所說,實在是肺腑之言,不由大為點頭。

    而李珣又接道:「但是,仙道只論機緣毅力,不論出身高低,我卻是沒有騙人的,單師兄的事情擺在眼前,大夥兒都看到了。

    「其實,在諸仙師眼中,下界的富貴榮華當真如糞土一般,便是金玉滿堂,貴不可言又如何?百年一過,富貴冷灰,怎如仙師餐風飲露,逍遙神行,不死不滅的大自在?

    「大家都是下界萬中選一的資質,才讓仙師引上山來,得遇仙緣。只這一點,就比那些王侯將相要強上百倍。

    「而單師兄,則是例外中的例外,那是萬中無一的資質,與他比對,卻是沒必要的。而且與其在出身上比對,還不如刻苦精進,在仙道上相互砥礪切磋還來得更痛快些!」

    這話自然不錯,幾個童兒都是大點其頭,覺得珣師弟果然見識不凡,不愧是王侯之家,縱使在仙道上,大夥兒誰也比不過誰,但論學識見地,比起他來,卻要差得遠了。

    這些童兒,都是連霞山上明心劍宗的低輩弟子。明心劍宗,乃是號稱通玄界「東方第一宗」的名門仙山,以無上劍道稱雄於世。

    通玄界因四九天劫剛過,各派元氣尚在恢復,各宗門也就趁此機會,在下界尋找資質上佳的弟子,授以仙業,傳承道法,以求薪火相繼,宗法不滅。

    李珣等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入得山門。他們出身各有不同,有貧戶之子,有豪富之家,有書香門第,其中尤以李珣之出身最為尊貴。

    他出身人間界帝王之家,是當今天子之弟福王的長孫,未來的福王世子,極盡榮華。

    然而,福王老邁糊塗,又一心渴望得道成仙,聽了蠱惑,竟要將長孫送上仙山祈福,但仙山未送成,卻讓李珣誤服一旁門術士的毒丹,性命垂危。

    千鈞一髮之際,被明心劍宗的弟子救下,觀其有根骨,加上老王爺心意已定,便將李珣帶來宗門,收入門下。

    這事情曲曲折折,加以李珣身份特殊,刨去險死還生之事不談,倒還頗有趣味。故他上山不過三月,這事便在山上傳遍,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也知有個低輩弟子出身皇室。

    雖然富貴逼人,但奇的是,這李珣小小年紀,卻是內斂持重,平日溫柔惇厚,不以出身為恃,與同輩相處融洽,看今日玩鬧的情形便知一二。

    他們這些低輩弟子,都是根骨極佳的苗子,平日裡也只是早晚各有一次功課,習那吐納調息的法子,築基培元,為日後修真做打算。再有就是提兩個鐵桶,擔水上山,強健體魄。

    等到十歲,便去「開山」。

    所謂開山,就是在師長的監督下正式修煉,打熬筋骨,激發潛能,這一階段,便是磨練心志毅力。

    至於再向上,便是啟元堂。至此才真正脫去肉體凡胎,邁入修真的門檻,並由師尊親授堂奧。

    但這一過程中,將有近五成的人被淘汰,他們將被抹去有關的記憶,送回人間界。

    李珣用力將兩個鐵桶扔向水潭中央,這沉重的大傢伙翻了一個滾,很快就沉下去,其他人見狀,一個個又笑了聲:「珣師弟,今日又要練功哪?」

    李珣笑了笑,算是默認,他脫下道袍,只穿一條短褲,露出赤條條的上身,到底是出身王侯之家,平日錦衣玉食,慣出了一身的細皮**,上山數月還沒有轉變過來,倒似個姑娘家。

    他踏入水潭,正想俯身下水時,忽然天空中「咻」地一聲,尖銳刺耳,幾個童兒一起抬頭看,只見空中有一道淡金色劍光,歪歪斜斜的在空中劃了個半圓,接著便一頭栽了下來,竟是向這邊來了!

    幾個童兒看呆了,直到劍光臨頭才猛然轉醒,齊齊喊了一聲,四面逃開。

   

    但李珣人在水中,行動不便,又事發倉促,本想發力後移,卻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水中,弄得渾身濕透。

    「讓……讓開啊!」

    來者也是怪叫連連,在叫聲中,劍光猛地收斂,一道人影現身出來,在空中連翻了十多個觔斗,硬生生卸下了衝力,在潭邊小樹上一點,一個翻身就穩穩地落在地上。

    靈機等人早嚇得趴在地上,卻不想只是雷聲大雨點小,一個個都有些訕然,互相看了一眼爬了起來。

    一個童兒眼尖,看清從天上「掉」下來那人的面貌,當即奇道:「是單師兄呀!」

    話音一落,十多個人一起「噢」出聲來。

    李珣坐在水中,仰著頭看岸上的人,那人也看向他,眨了眨眼,發出一聲驚疑:「耶?是小世子啊——」開頭的疑聲,聽來還頗為自然,但後面一句,卻有意拉長了嗓門,怪腔怪調的,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李珣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原來是單師兄!好久不見了!」他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坐在岸邊淺水處,只穿著一條短褲,又渾身濕透,頭髮凌亂不堪。

    這個單師兄,卻穿著一身不知用什麼絲織成的袍服,色澤淡青,上綴雲紋幾朵。仔細看去,這雲紋好像還緩緩流動,寶光隱隱。

    李珣一點也不掩飾眼中的欣羨之情,就那麼坐在水裡,巴巴地打量這件袍服,竟忘了站起來。

    岸上的單師兄自然也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不由大樂,笑道:「小世子,你怎麼還坐在水裡?我看這天也不熱啊!」

    李珣聽了這調侃之言,才如夢方醒,臉上紅了紅,連忙站起身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單師兄可折殺我了,自入山門,那俗世的稱呼就再無意義,還說這話幹什麼。」

    「哦?師弟你這樣想啊,也對!」

    單師兄打量著這位以前的小世子,現在的師弟,圓臉上露出了笑容,比之剛才越發得意了。

    單師兄名智,今年十五歲,是與李珣同時上山的同伴,更確切點地說,是李珣府上的書僮僕役。

    本想著讓李珣在山上有個照應,卻也是單智有緣,上山之際,竟碰到了宗門二代弟子的佼佼者,連霞七劍之一——「洞玄劍」明松道人。

    他見單智根骨上佳,竟極為符合他創下的一門功夫,不由大喜,也不管李珣意思如何,便將單智收為弟子,一躍成為宗門嫡系,地位遠在李珣這些低輩弟子之上。

    兩人身份,立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轉。堂堂王侯世子,成了提捅打水的道童,而端茶送水的書僮,卻變成了修仙煉道的修士,世事之奇莫過於此。

    上山已有三月之久,這段時間裡,二人差別又開始拉大。李珣煉氣築基的功夫才剛開頭,單智卻已可以御劍飛行,雖然水

    准還拙劣得很,但這樣的差距,正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不過在單智心中,這個「主子」卻是代表早年那段極不光彩的經歷。想到往後可能會有人在背地裡說話,再加上連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其實單智還是討厭李珣的。

    所以三個月以來,即使有空,他也不願和李珣見面。

    而這次出於意外,讓兩人面對面的站著,聽著對方溫和謙恭語氣,再想想以前相處的情形,他忽然覺得,這個李珣其實也還行;得體知禮,為人也真誠,自己曾想的那些如何整治折辱他的法子,似乎顯得有些過分了。

    少年人心思最為善變,剛剛還覺得眼前之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現在又感覺,這人還值得一交——至少,有事沒事聽聽他的奉承也是好的。心念一轉,臉上的笑容便厚重了幾分。

    「師弟的見識要比我高得多了,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唉,真是對不住,這幾個月,師父的功課實在是嚴,就算想來看看師弟也沒時間,若日後有空閒,我一定到你那兒去走走。

    「呃,再順便帶幾顆丹藥,好為師弟築基打算。」

    李珣聞言大喜,連忙行禮道:「多謝師兄厚愛!」

    「哪裡,哪裡!呃,師弟現在這是……」單智見李珣的模樣,不禁奇道。

    聽聞單智詢問自己的穿著,李珣臉上一紅,笑道:「師兄見笑了,我只是想到水潭裡靜坐,藉水壓來練練功夫,所以才穿成這樣。」

    「哦,這山上水潭可是寒意深重,師弟你要保重身體啊。對了,師弟你看我這身『雲袍』如何?」

    李珣極羨慕地道:「即便在人間界帝王之家,也沒有這種寶貝呢!」

    單智聞言喜出望外:「師弟眼光確實不俗,這雲袍乃是坐忘峰上寒玉蠶絲織就,水火不侵,上繡雲紋,更是一種極厲害的防護禁制。山上諸位師兄在家時都穿這個,我這裡也有那麼幾件,不如送師弟一件如何?」

    李珣喜得一下子蹦了起來:「師兄此言當真?」

    「當真,當真!」

    看到李珣近乎於仰慕的眼神,單智心中那一絲絲的虛榮,彷彿一個灌氣的氣球,急遽地膨脹著,不但填補了以往因自卑自賤所生的巨大心理黑洞,還把他的自信抬上了半空。

    「好!今晚我就給你送去,日後有什麼問題,儘管找師兄!再過幾年,等你功力夠了,我再讓師父收你為徒,屆時,我們可就是真的師兄弟了!哈哈哈……」

    李珣雖然也在笑,但他還不太能放得開,笑容裡還有幾分羞澀。

    越是如此,單智越能體會到那種強者的快感,心裡對李珣的滿意度也越高。他伸出手,拍了拍李珣的肩膀說道:「以後還要多努力啊!師兄我做功課的時間到了,就此先別過,晚上我再去你那兒!」

    就在李珣的千恩萬謝聲中,他大笑著跳起,跟著劍光一閃,架著他騰空而起,往山上疾飛而去了。

    便是在這種時候,他也沒有忘記往下面再看一眼,不出所料,他看到了李珣眼中流露出的滿滿羨慕。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聲,一振劍訣,速度再增數分,轉眼間這個小水潭已經不見了蹤影。第二章 福王世子

    連霞山坐忘峰下,此時正是晨間。

    兩個提水桶的童兒,正搖啊晃的走來。

    兩個都是八九歲年紀,穿著一身粗布道袍,滿臉稚氣,略高的那個,白白淨淨,眉清目秀,臉上卻抹了幾道黑灰,顯得有些滑稽。

    他的同伴則較為黑瘦,小小年紀一張天生的苦臉,看上去,總似心中有絕大苦悶一般。

    兩人各掂一對只比他們略短那麼幾分,卻粗上一倍的大桶,在山路上搖搖擺擺,桶與桶之間偶爾碰撞,發出金鐵之聲,這大桶竟是鐵鑄的!

    兩人樣子雖是狼狽,不過臉上汗跡不顯,又看不出吃力的模樣,且尚有餘裕說話閒談。

    此時正是那個苦臉孩子開口,話未出,悲嘆之聲先至:「唉,又過了一個月,卻只是從劈柴的換成挑水的,大約再過三月,就要去開山了吧。開山十年,再到『啟元堂』,接著熬上十年,看看是否有哪位仙師,收我做端茶倒水的童兒……」

    「那時,你已不小了!」

    同伴提醒他一句,卻換來他的白眼:「我知道!童兒當不成,小廝也可以啊!嘿,小廝……小廝也比俺這人強上百倍……呃,珣師弟,你不生氣吧!」

    這孩童隱約覺得自己似乎說錯話了,但看同伴臉上沒有什麼難堪的表情,才漸漸放心。

    殊不知,就在他話剛出口的剎那,同伴的臉上便白了幾分,只是旋又恢復如常,一副渾若無事的樣子。

    兩人的鐵桶「噹」的一聲撞在一起,嗡嗡響聲中,珣師弟笑道:「生氣?靈機師兄,你這是要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靈機戰戰兢兢的說道:「自然是真話……呃,不如假話真話一起說如何?」

    珣師弟嘻嘻一笑,旋又正色道:「單師兄天資絕佳,他能脫奴籍,登仙道,也是天大的機緣,仙道之途,也就機緣勇毅而已;且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總是斤斤計較,那我留在這山上又有何用?」

    這一段正氣凜然的大論讓靈機肅然起敬,不過,很快他又疑心道:「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珣師弟卻笑而不答,只是加快腳步往前行,前方清溪淙淙,匯入不遠處那徑有數十丈的水潭,泠泠水響,不絕於耳,潭邊早有十多個道童在那裡嬉笑打鬧,人聲鼎沸。

    後面,靈機加快了幾步,也趕了上來,他沒心沒肺地大叫:「珣師弟,今天你一定要給我說明白,那話是真是假啊!」

    他這邊大叫,潭邊的童兒們也是聽得清楚,便有一人嘻笑著道:「靈機,莫急呀!刑堂這就開了——」

    那人拉了個長腔,幾個同伴「譁」地一聲笑出來,卻又一個個搬鐵桶、搬石頭,高踞上座,擺了個臉譜,便如閻王座下小鬼一般,其餘人等在一邊,嘻嘻哈哈看熱鬧。

    等到珣師弟和靈機過來時,幾個人就一起喊道:「堂下之人,有何冤情,速速報來!」

    「大老爺,冤枉啊!」靈機也是湊趣,當真就拉長了那張苦臉,擺了個哭相:「李珣他騙我……不,我是說,我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騙我!」

    此話一出,當堂的、湊趣的都抱腹狂笑起來,有個童兒竟笑得摔下了桶去,惹來了更大的笑聲。

    刑堂眼看是開不下去了,這邊靈機早被逼著將之前的對話再說一遍,他記性好,把那段對話說得不差一字,尤其是李珣那段話,更連語氣都學得唯妙唯肖。

    李珣由他在那兒說,自己提著捅到潭邊清洗,剛把桶放下去,身後便湊來好幾個人,一個好事的就說:「珣師弟,你那話到底是真是假啊?你是聖人啊?」

    李珣停下動作,回頭笑道:「聖人?哪有這麼好當的聖人?」

    「那……就是假的嘍?」

    「也許是吧。」李珣笑道。

    「噢……」周圍的人拉長了聲調,發出鼓噪聲。

    李珣卻也不惱,只是撓了撓頭,頗不好意思地道:「真要讓我心無芥蒂,是很難的。想想,現在單師兄已初窺仙道堂奧,壽延百紀,甚至長生不老都是預料之事。

    「而我,卻還需要一步步打磨成器……哈,同樣的年齡,仙緣卻如此不同,我實在是嫉妒得很啊!」

    其實,心生嫉妒的何止是他,旁邊幾人,臉上都流露出羨慕嫉妒並生的神情。這些人小小年紀,心思是藏不住的,只覺得李珣所說,實在是肺腑之言,不由大為點頭。

    而李珣又接道:「但是,仙道只論機緣毅力,不論出身高低,我卻是沒有騙人的,單師兄的事情擺在眼前,大夥兒都看到了。

    「其實,在諸仙師眼中,下界的富貴榮華當真如糞土一般,便是金玉滿堂,貴不可言又如何?百年一過,富貴冷灰,怎如仙師餐風飲露,逍遙神行,不死不滅的大自在?

    「大家都是下界萬中選一的資質,才讓仙師引上山來,得遇仙緣。只這一點,就比那些王侯將相要強上百倍。

    「而單師兄,則是例外中的例外,那是萬中無一的資質,與他比對,卻是沒必要的。而且與其在出身上比對,還不如刻苦精進,在仙道上相互砥礪切磋還來得更痛快些!」

    這話自然不錯,幾個童兒都是大點其頭,覺得珣師弟果然見識不凡,不愧是王侯之家,縱使在仙道上,大夥兒誰也比不過誰,但論學識見地,比起他來,卻要差得遠了。

    這些童兒,都是連霞山上明心劍宗的低輩弟子。明心劍宗,乃是號稱通玄界「東方第一宗」的名門仙山,以無上劍道稱雄於世。

    通玄界因四九天劫剛過,各派元氣尚在恢復,各宗門也就趁此機會,在下界尋找資質上佳的弟子,授以仙業,傳承道法,以求薪火相繼,宗法不滅。

    李珣等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入得山門。他們出身各有不同,有貧戶之子,有豪富之家,有書香門第,其中尤以李珣之出身最為尊貴。

    他出身人間界帝王之家,是當今天子之弟福王的長孫,未來的福王世子,極盡榮華。

    然而,福王老邁糊塗,又一心渴望得道成仙,聽了蠱惑,竟要將長孫送上仙山祈福,但仙山未送成,卻讓李珣誤服一旁門術士的毒丹,性命垂危。

    千鈞一髮之際,被明心劍宗的弟子救下,觀其有根骨,加上老王爺心意已定,便將李珣帶來宗門,收入門下。

    這事情曲曲折折,加以李珣身份特殊,刨去險死還生之事不談,倒還頗有趣味。故他上山不過三月,這事便在山上傳遍,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也知有個低輩弟子出身皇室。

    雖然富貴逼人,但奇的是,這李珣小小年紀,卻是內斂持重,平日溫柔惇厚,不以出身為恃,與同輩相處融洽,看今日玩鬧的情形便知一二。

    他們這些低輩弟子,都是根骨極佳的苗子,平日裡也只是早晚各有一次功課,習那吐納調息的法子,築基培元,為日後修真做打算。再有就是提兩個鐵桶,擔水上山,強健體魄。

    等到十歲,便去「開山」。

    所謂開山,就是在師長的監督下正式修煉,打熬筋骨,激發潛能,這一階段,便是磨練心志毅力。

    至於再向上,便是啟元堂。至此才真正脫去肉體凡胎,邁入修真的門檻,並由師尊親授堂奧。

    但這一過程中,將有近五成的人被淘汰,他們將被抹去有關的記憶,送回人間界。

    李珣用力將兩個鐵桶扔向水潭中央,這沉重的大傢伙翻了一個滾,很快就沉下去,其他人見狀,一個個又笑了聲:「珣師弟,今日又要練功哪?」

    李珣笑了笑,算是默認,他脫下道袍,只穿一條短褲,露出赤條條的上身,到底是出身王侯之家,平日錦衣玉食,慣出了一身的細皮**,上山數月還沒有轉變過來,倒似個姑娘家。

    他踏入水潭,正想俯身下水時,忽然天空中「咻」地一聲,尖銳刺耳,幾個童兒一起抬頭看,只見空中有一道淡金色劍光,歪歪斜斜的在空中劃了個半圓,接著便一頭栽了下來,竟是向這邊來了!

    幾個童兒看呆了,直到劍光臨頭才猛然轉醒,齊齊喊了一聲,四面逃開。

    但李珣人在水中,行動不便,又事發倉促,本想發力後移,卻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水中,弄得渾身濕透。

    「讓……讓開啊!」

    來者也是怪叫連連,在叫聲中,劍光猛地收斂,一道人影現身出來,在空中連翻了十多個觔斗,硬生生卸下了衝力,在潭邊小樹上一點,一個翻身就穩穩地落在地上。

    靈機等人早嚇得趴在地上,卻不想只是雷聲大雨點小,一個個都有些訕然,互相看了一眼爬了起來。

    一個童兒眼尖,看清從天上「掉」下來那人的面貌,當即奇道:「是單師兄呀!」

    話音一落,十多個人一起「噢」出聲來。

    李珣坐在水中,仰著頭看岸上的人,那人也看向他,眨了眨眼,發出一聲驚疑:「耶?是小世子啊——」開頭的疑聲,聽來還頗為自然,但後面一句,卻有意拉長了嗓門,怪腔怪調的,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李珣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原來是單師兄!好久不見了!」他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坐在岸邊淺水處,只穿著一條短褲,又渾身濕透,頭髮凌亂不堪。

    這個單師兄,卻穿著一身不知用什麼絲織成的袍服,色澤淡青,上綴雲紋幾朵。仔細看去,這雲紋好像還緩緩流動,寶光隱隱。

    李珣一點也不掩飾眼中的欣羨之情,就那麼坐在水裡,巴巴地打量這件袍服,竟忘了站起來。

    岸上的單師兄自然也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不由大樂,笑道:「小世子,你怎麼還坐在水裡?我看這天也不熱啊!」

    李珣聽了這調侃之言,才如夢方醒,臉上紅了紅,連忙站起身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單師兄可折殺我了,自入山門,那俗世的稱呼就再無意義,還說這話幹什麼。」

    「哦?師弟你這樣想啊,也對!」

    單師兄打量著這位以前的小世子,現在的師弟,圓臉上露出了笑容,比之剛才越發得意了。

    單師兄名智,今年十五歲,是與李珣同時上山的同伴,更確切點地說,是李珣府上的書僮僕役。

    本想著讓李珣在山上有個照應,卻也是單智有緣,上山之際,竟碰到了宗門二代弟子的佼佼者,連霞七劍之一——「洞玄劍」明松道人。

    他見單智根骨上佳,竟極為符合他創下的一門功夫,不由大喜,也不管李珣意思如何,便將單智收為弟子,一躍成為宗門嫡系,地位遠在李珣這些低輩弟子之上。

    兩人身份,立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轉。堂堂王侯世子,成了提捅打水的道童,而端茶送水的書僮,卻變成了修仙煉道的修士,世事之奇莫過於此。

    上山已有三月之久,這段時間裡,二人差別又開始拉大。李珣煉氣築基的功夫才剛開頭,單智卻已可以御劍飛行,雖然水

    准還拙劣得很,但這樣的差距,正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不過在單智心中,這個「主子」卻是代表早年那段極不光彩的經歷。想到往後可能會有人在背地裡說話,再加上連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其實單智還是討厭李珣的。

    所以三個月以來,即使有空,他也不願和李珣見面。

    而這次出於意外,讓兩人面對面的站著,聽著對方溫和謙恭語氣,再想想以前相處的情形,他忽然覺得,這個李珣其實也還行;得體知禮,為人也真誠,自己曾想的那些如何整治折辱他的法子,似乎顯得有些過分了。

    少年人心思最為善變,剛剛還覺得眼前之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現在又感覺,這人還值得一交——至少,有事沒事聽聽他的奉承也是好的。心念一轉,臉上的笑容便厚重了幾分。

    「師弟的見識要比我高得多了,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唉,真是對不住,這幾個月,師父的功課實在是嚴,就算想來看看師弟也沒時間,若日後有空閒,我一定到你那兒去走走。

    「呃,再順便帶幾顆丹藥,好為師弟築基打算。」

    李珣聞言大喜,連忙行禮道:「多謝師兄厚愛!」

    「哪裡,哪裡!呃,師弟現在這是……」單智見李珣的模樣,不禁奇道。

    聽聞單智詢問自己的穿著,李珣臉上一紅,笑道:「師兄見笑了,我只是想到水潭裡靜坐,藉水壓來練練功夫,所以才穿成這樣。」

    「哦,這山上水潭可是寒意深重,師弟你要保重身體啊。對了,師弟你看我這身『雲袍』如何?」

    李珣極羨慕地道:「即便在人間界帝王之家,也沒有這種寶貝呢!」

    單智聞言喜出望外:「師弟眼光確實不俗,這雲袍乃是坐忘峰上寒玉蠶絲織就,水火不侵,上繡雲紋,更是一種極厲害的防護禁制。山上諸位師兄在家時都穿這個,我這裡也有那麼幾件,不如送師弟一件如何?」

    李珣喜得一下子蹦了起來:「師兄此言當真?」

    「當真,當真!」

    看到李珣近乎於仰慕的眼神,單智心中那一絲絲的虛榮,彷彿一個灌氣的氣球,急遽地膨脹著,不但填補了以往因自卑自賤所生的巨大心理黑洞,還把他的自信抬上了半空。

    「好!今晚我就給你送去,日後有什麼問題,儘管找師兄!再過幾年,等你功力夠了,我再讓師父收你為徒,屆時,我們可就是真的師兄弟了!哈哈哈……」

    李珣雖然也在笑,但他還不太能放得開,笑容裡還有幾分羞澀。

    越是如此,單智越能體會到那種強者的快感,心裡對李珣的滿意度也越高。他伸出手,拍了拍李珣的肩膀說道:「以後還要多努力啊!師兄我做功課的時間到了,就此先別過,晚上我再去你那兒!」

    就在李珣的千恩萬謝聲中,他大笑著跳起,跟著劍光一閃,架著他騰空而起,往山上疾飛而去了。

    便是在這種時候,他也沒有忘記往下面再看一眼,不出所料,他看到了李珣眼中流露出的滿滿羨慕。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聲,一振劍訣,速度再增數分,轉眼間這個小水潭已經不見了蹤影。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6:45
第一集  孤煞血雲  第三章  血魘


    「嘩嘩」的流水聲在耳邊響起,李珣屏住呼吸,漸漸沉入了清涼的水潭中。在頭臉完全浸入時,水潭邊的嗡嗡人聲,似乎變成遠在十里之外,被水流切割得支離破碎。

    沉靜的水底是思考問題的好地方,李珣身子漸漸下沉,一直沉到距水面十餘丈的水底,他摸到兩個鐵桶,繼而在桶邊盤坐下來。

    這裡的光線已幾近於無,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只有水流規律的沖刷,才讓人記起,這空間並非他一人獨有。

    從靜坐那一刻起,他便將與單智碰面時所經歷的對話場景,在腦中思考了一遍,仔細尋思是否有什麼不穩妥的地方。

    這個回憶也僅是一瞬間的功夫,他很快就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咧開的嘴角像是個扁圓形的黑洞,吞吐著陰鬱冰寒的氣息。這是真正發自肺腑的笑容,也只有在這毫無人跡的地方,他才會表露出來。

    他在想:「這個單智嘛,心思還算單純,想來幾年之內,也不至於變了性情,還是可以利用的。那雲袍、丹藥也就罷了,若能由他向宗門引薦,方是最要緊的事。我的時間緊迫,這十年時光轉瞬即逝,如果到時不成……」

    思及此處,他不禁打了個寒顫,雙手摀住了胸口。

    也許是應機生變,他只覺得心臟猛地一抽,繼而開始瘋狂地跳動起來,頻率超出正常人的標準太多。

    血液彷彿被這壓力催動,在血管內橫衝直撞,突然竄升的熱量,讓他感覺在瞬間成了一隻烤熟的大蝦。

    溫度越升越高,竟像是燃起了一團火,而這火是從他體內最深處燒起來的,熱力所過之處,筋肉、骨髓、血管、經脈,均在這妖異的力量下扭曲變形。

    強烈的灼痛感彷彿一根根被燒紅了的鐵針,透入他的神經,在全身竄流。

    他痛得蜷曲起來,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因為這疼痛已抽乾體內最後一絲力量,使他張口不能!

    劇痛大約持續了十息,然後就像噩夢般消失不見,只有因疼痛而變得格外敏感的皮膚,在水流激盪下隱隱的麻癢,才提醒他,剛才的情形絕不是幻覺。

    這十息的時間,已讓他內息大亂,不知嗆進了多少水,幸好他現在修煉已有根底,連忙強抑住因劇痛而疲憊不堪的心神,勉力調整內息,才又再度恢復閉息的狀態。

    「今天的時間又長了一息!」

    恢復正常之後,李珣的手腳都在發抖,恨聲道:「血散人的血魘,當真是陰毒詭譎!你這老匹夫,我李珣絕不善罷甘休,總有一天,要讓你把這種滋味,十倍、一百倍的拿回去!」

    咬牙切齒地詛咒了兩聲,但他卻明白,這只不過是心裡想想,嘴上說說,當真到碰到通玄界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他除了磕頭求饒,還能幹些什麼?

    被劇痛如此折磨後,他的思維也顯得有些散亂,索性閉上眼睛,任內息自發流轉,維繫生機,李珣昏昏沉沉地小睡了起來。

    若有任何一位修道有成的修士在此,看到此時的情形,必然會驚嘆這童兒的修為,分明就是到了「恃氣合意,流轉不息」

    的小成境界!

    正因如此,他才能夠在昏睡之中內息不停,將內呼吸保持得如外呼吸般自然,其修為進程較常人自是大為超出。

    李珣隱約也知道自己這種狀態的可貴,只是他小小年紀,心機已是頗深,非到萬不得已之時,絕不露出根底。

    他此刻心神散亂,昏睡中,無數意識片段紛至沓來,迷迷糊糊間,只覺得一片血雲鋪天蓋地壓了過來,其中鬼聲啾啾,尖銳淒厲,及至眼前,卻驀地化為一張大臉。

    那張臉虯髯滿頰,尖利如針,一雙眼血光流轉,望之如妖魔一般,又忽地一笑,開口講話,聲如洪鐘:「血魘滋味如何?

    還有,靈犀訣呢?還不拿來!若是十年之內不將它交上,血魘便會將你的神智抹去,取而代之,令你元神破滅,永世不得超生!

    「這十年之中,每日都有血魘噬體,讓你時時記得,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不要妄想那告密求生的法子。血魘之術種居心竅,連結元神,與你的性命息息相關,除了我的化心大法,再無人能解得!

    便是天下宗師齊聚,也救不了你!哇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天地都搖晃了起來。

    李珣大叫一聲,翻身醒來,內呼吸狀態突然被打破,立時嗆了一大口水,差點溺死當場。

    他連忙調順內息,卻發現身體已恢復過來,狀態甚至更佳,鬆了一口氣,心裡卻也未覺得有任何歡喜。

    李珣不知睡了多久,也不敢在水下耽擱,拎起兩個鐵桶迅速上浮,只三兩息的功夫,便破開水面。

    岸上出奇的安靜,李珣四處張望,卻看到靈機正向著他擠眉弄眼,其餘童兒都已離去。

    在靈機的身邊,有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道士,面白如玉,身姿俊朗,風采照人,有傲然出塵的味道。他正撫鬚看向李珣,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

    李珣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那道士眼中神采流轉變化,神妙莫測,被他一眼望個正著,竟似冰水澆頭一般,涼意自頂門直下丹田,攪亂內息,讓他差點岔了氣,只覺即便是在水下嗆咳,也沒有碰到這種眼光來得難受。

    道士輕「咦」了一聲,眼內光芒一斂,點了點頭,開口讚了一句:「內息穩固,築基有成,看來是用了心的。」

    直到這個時候,李珣才有力氣仔細打量此人,第一眼只覺得面熟,第二眼望去,他立時瞪大了眼睛,叫道:「清虛仙師!」

    這中年道人,正是與宗主清溟道人同輩的高手——清虛真人。他是通玄界中輩分最尊的數人之一,在宗門內,地位也僅在清溟道人之下。

    這位仙師冷厲古板,李珣當頭受了他一讚,已是意外之喜,此時怎敢怠慢?急忙游上岸來,將鐵桶放下,施禮道:「仙師安好,弟子李珣拜見。」

    清虛真人應了一聲,讓他起來,再打量了他幾眼,卻皺起眉頭,口中喃喃道:「倒似一位故人……」

    李珣和靈機聽不真切,卻又不敢貿然抬頭,只能垂首聽著。

    清虛沉吟了一陣,命李珣抬起頭來。李珣心中緊張,趕緊暗中吸了兩口氣,才緩緩抬頭,兩人目光相接,他心底猛地又是一冷。

    只見清虛臉上雖然平淡,眼神卻是冷若霜雪,週遭空氣竟因此流動著絲絲涼意,貼上李珣的皮膚,沁入肺腑。

    李珣心中有鬼,即使表面上做得再好,終究還是難受,不由得避開了他的目光,而眼角的餘光,卻正好看到清虛嘴角那抹一現即隱的冷哂。

    他心中一沉,連忙又將目光轉回來,清虛卻不再看他,而是轉向靈機道:「你心性純樸,這很好。數月後便要做『開山』

    的功課了,切記磨礪心志,不可妄想僥倖,只要循序漸進便可。」

    靈機訥訥應聲,不知該說什麼話好。李珣在一旁聽得卻是心弦顫動,只覺得清虛所言,倒有大半是對著自己說的,什麼磨礪心志,什麼妄想僥倖,句句意有所指。難道他看出什麼了?

    想到這裡,他的心臟不住怦怦亂跳,怎麼壓也壓不住。而這一切,都被清虛看在眼裡,他向李珣這邊掃了一眼,就這一眼,便讓李珣全身發麻。

    這時,便是傻子也知道,清虛對他已有成見,被這樣一個宗門前輩「惦記」著,李珣連想死的心都有了。而更令他感到鬱結的是,直至如今,他還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麼地方露出了破綻。

    他到底年紀還小,只覺得前途渺茫,生死未卜,不覺想哭出聲,全憑著內心的倔強撐了下來。他已有些模糊的目光卻察覺到清虛臉上微微一動,似乎沒有了之前的冷硬。

    「莫非別有緣故?」

    也就是一閃念的功夫,李珣近乎本能地調整了面部肌肉——唇角微微的下垂,頰側輕輕的**,擺出一個孩童倔強且又委屈的神情來。

    最妙的是,這神情就僅僅是微露三兩分,可說不鹹不淡,恰到好處,沒有一絲做作。

    這番調整實在是微妙得緊,但一旁的靈機,卻全然無法理解這等細微的轉變,只是隱然覺得這裡的氣氛變了一些,他雖然個性老實,不過被這氣氛一影響,也覺得很不自在。抬頭一看,正瞧見清虛微微蹙起的眉頭。

    看見了李詢的表情,清虛忽然覺得,剛剛自己的態度有些不妥。世上相似的人這麼多,自己總不能把對那人的厭惡之情牽連到這孩子身上,心念一轉間,就生出些歉意。

    只不過,再轉念一想,他又覺得,眼前這個孩子委實也太過聰明了一些,自己不過是稍稍露出了一點疏遠之意,便被他察覺。方才對自己的察言觀色,也把握得很準確,倒不愧是出身帝王之家……

    幾個念頭交雜在一起,那個已經許久不見的人影便又在腦中閃動,他心中竟生出已數百年沒有的煩悶來。再看了一眼李珣,他終於決定對這孩子講幾句話:「李珣。」

    「弟子在!」

    李珣的應聲有些低落,清虛自然聽得明白,但他並不在意,而是接著道:「我問你。修仙之道,機緣、心智、根骨,三者

    缺一不可,你可知道?」

    李珣謹言道:「弟子知道。」

    「那你覺得,這三者以何者為先?」

    「機緣!機緣為仙道發端。」

    清虛點點頭,又道:「沒錯,不過既到此地,便是有機緣。那你覺得,後兩者當以何為先?」

    李珣正想開口,驀地怔住了,他本想說「心智」的,但他已感覺到,眼前這清虛仙師,似乎頗不喜他的心機繁複,若真說出口,說不定又要惹惱他。可是,若要說「根骨」,卻又是口不對心,難保對方瞧不出來。

    一時間,他竟是進退兩難。才怔了一會,卻猛然醒悟——糟了!

    清虛提出的問題,答案本是最單純不過,機緣第一,心智第二,根骨第三。其中心智並非機心,而是包括悟性、毅力等一系列因素的集合。任何一個低輩弟子,都可琅琅上口。

    如果他真的心思純樸,胸無雜念,必然是脫口而出,不假藻飾。可偏偏他投鼠忌器,臨陣猶豫,錯失大好良機,怕早被清虛道人看個通透,如此再說什麼都遲了!

    李珣心中暗恨竟然進退失據,大失水準,又惱又驚,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清虛見他模樣,心中通明透亮,也是無奈搖頭,長嘆一聲:「福禍本無門,唯人自招。」

    李珣想開口,但在清虛道人的目光之下,只覺得說什麼都無法遮掩心中念頭,全身力氣,在剎那間一掃而空,兩腿一軟,竟是跪倒地上,口中只是囁嚅道:「弟子,弟子……」

    清虛冷然問道:「難道你還想心存僥倖?狡辯剛剛真是說不出來?」

    「弟子知錯,不應該擅動心機……」歪歪書屋

    清虛臉上的神色略微鬆弛了一些,但看到李珣臉上那似曾相識的神氣,心中又是一突:「由面知人,這兩人如此相似,心性或許也差不多,不要養了個狼崽子出來!」

    心中計較已定,他面色又是一沉:「小小年紀,對師長竟也用上了心機!如此之心早就偏離了正道,你便是修了道,也只會入了魔道!還待在這裡幹什麼?」

    此話一出,李珣腦中當真如霹靂擊中,霎時間一片空白,他身子一軟,已伏在地上,只是哭道:「仙師慈悲!仙師慈悲!」

    一旁的靈機看得莫名其妙,聽兩人只是對了幾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珣師弟竟似是尋死覓活般嚎啕大哭,這到底是哪門子玄機?

    清虛又放緩了語氣:「你來也富貴,去也富貴,豈不比那些人要強得太多,又何必做此情態!」

    李珣也不答話,只是叩頭如搗蒜。這時,他是半點兒心機也不敢動,每下都實實在在,只叩個三五下,便被潭邊的卵石碰破了額頭,頓時鮮血橫流。

    靈機見狀已經嚇傻,他哆哆嗦嗦地也跪了下去,雖全憑一腔義氣,但臉上仍滿是迷茫。

    清虛見李珣如此,臉上卻越發不動聲色,他心中雖也有些憐惜此等美質,但他修道千年,作出的決定絕不會隨意更改,李珣如此反應,更是堅定了他的念頭。

    他嘆息一聲道:「機心不除,便生魔障,即使有道德教化之力,也未必能把持得住。你這孩兒,雖然也是難得英才,奈何……」

    他嘴上說得溫和無奈,卻有一種不容違抗的堅決。

    此時,李珣腦中已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叩頭不止,力道還不見減輕,直至皮爛露骨,也沒有停下。

    清虛看在眼中,略一搖頭,揮袖發出一股暗勁,擋住他的自殘舉動,李珣全身發軟,坐倒在地。

    見他坐倒,清虛道人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忽又開口道:「看你仍有向道之心,我也不願強迫你,就再留你一年時光,讓你打熬體魄,沉澱心思,便是回去塵俗,在朝堂上也能為天下萬民謀求福祉,你要好好把握。」

    就在李珣絕望的目光中,清虛道人的身形杳然消逝,便如一個虛幻不實的氣泡,「啵」的一聲,便化為虛無。

    他多麼希望,剛剛發生的事情,也只是一場幻夢啊!

    入山不過三月,李珣便因一場突出其來的邂逅,喪失了繼續進修仙道的機會。

    而他的性命,也將在這之後,被惡魔狠狠吞噬……

    靈機睜大了眼,看著李珣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身上猶自發抖,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滴下,竟將潭邊的泥土沾濕一片。

    靈機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跑過去扶他起來,看到李珣臉上蒼白有如死人,眸子裡也是一片死灰,竟是絕望到了極點。

    「珣師弟,你怎麼了?莫嚇我呀!你們剛剛是怎麼啦?清虛仙師他幹嘛趕你走?這莫名其妙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珣現在哪還有心思去應付他,猛一振臂,將靈機推到一邊,自己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了兩步,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嗯,

    隱隱的,耳邊傳來靈機驚慌失措的叫聲。

    李珣心中湧起了苦澀的滋味,在肺腑內一轉,又衝上了嗓子眼,他長嘆一聲,就此昏死過去。

    時已深夜。靈機因為折騰了大半天,疲憊不堪,已在睡夢之中,李珣此時卻緩緩地清醒過來。

    經過一段時間的昏睡,他腦子還有些不清楚,睜著眼睛想了半晌,才又記起,昏倒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是已有一次重創的緣故,李珣此刻,倒也沒了白天那種狂濤巨浪般的衝擊。但這濃濃的負面心緒,卻在無聲無息之間緩緩積累,心中的絕望也一波重過一波,滾滾陰霾,壓得他根本透不過氣來。

    他仰面躺著,腦子裡渾渾沌沌,而隨著時間流逝,思緒中的雜質已逐漸被清理出去,剩下便是最清晰,卻也最可怕的場景。

    四個月前,他還是福王府內最受寵的小世子,除卻每日在宮中伴讀時的勾心鬥角,以及回府後父親的嚴厲功課之外,並無半點不順心之事。

    然而,一個殺神卻自天而降,將他制住,然後便莫名其妙地讓他拜師。

    「我為何要拜你做師父?」八歲的李珣,顯出與同齡人大異的神態,小小年紀已頗有大家風度,看著眼前兇惡的紅衣大漢,心中雖然恐懼,但表面上依然冷靜。

    這紅衣大漢,就是三大散人之一的血散人,聞此言後放聲大笑:「拜師便拜師,有什麼理由好講?」

    李珣冷聲道:「福王府雖然不大,卻也有上千軍士拱衛,容不得旁人隨意進出,何況是來此亂收弟子。你這惡漢,若真有本事,便去找管家應徵護衛之職,平日就有教我習武的機會,何必翻牆越室,做這蟊賊行徑!」

    血散人狂笑道:「誰說要教你習武了?若不是俺見你有用,就憑你剛才那番蠢話,便要屠盡這整個王府,讓你在血海之中,哀號三日才死!」

    「大膽!休要妄言!你要犯上嗎?」李珣聞言又驚又怒。

    「笨蛋!」

    血散人一巴掌將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珣搧倒,手上又憑空一扯,只見掌間血芒流轉,那光芒連接成條,彷彿活物在空中扭動,腥味撲鼻。

    李珣臉色發白,正要呼喊求救,血散人已一掌拍在他胸口,將這血芒壓入他體內。

    轉瞬之間爆發出的噬心劇痛,抽乾了李珣最後一絲力氣,雖然只疼了不過兩息的時間,已讓這八歲孩童疼得屎尿失禁,涕淚橫流。

    末了,血散人笑道:「這血魘滋味如何?」

    劇痛雖過,可李珣仍是一點兒力氣也提不起來,不住低聲抽泣,聽得血散人一陣心煩,一腳踹在他肚上,怒道:「給我閉嘴,聽老子細說……」

    因此,堂堂王府小世子,便成了通玄界血散人的弟子。不過,血散人卻沒有傳給他半點功夫,只是每日讓他嘗嘗血魘的滋味。

    數日後,血散人便假扮成遊方道士,騙得福王團團轉,又巧引明心劍宗的弟子前來。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李珣也只好在滿心不甘及恐懼之下,來到連霞山。

    一直到與山上眾人混熟了,偶爾聽師長論起通玄界的秘聞,他才明白,自己碰到的「血散人」是怎樣的大魔頭。

    通玄界有一些修士,並非出身宗門,而是自行修真以得仙道,或者叛宗而出不受管轄,形成了散修這一群體。

    散修當中,也有一些不可輕忽的大人物,舉世聞名的三大散人,便是其中代表。

    血散人便是三大散人之一,是通玄界殺孽最重的魔王。他的「血魔化心大法」已臻化境,在通玄界也是最頂尖的修士之一,然其凶名響徹通玄界,令人聞之色變。

    自從李珣得知血散人的厲害後,他便死了貳心,開始籌畫如何獲得「靈犀訣」。

    原本李珣不知取得「靈犀訣」的難處,又因心中有鬼,不敢四處打聽,只能潛心煉氣,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被哪個仙師看上。

    卻沒想到,上山第一天,他的書僮便魚躍龍門,成了宗門嫡系,而他卻與一群低輩弟子挑水打坐,就這麼過了三個月。

    直至今日,他還沒有得到「靈犀訣」半點消息。但卻因為這一次意外,讓他的修行機會被清虛一言否決。即便心志再堅忍,面對這樣的衝擊,他也覺得承受不住。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李珣心裡不禁黯然,鼻子一酸,竟是流下淚來。

    自出生以來,這是哭得最傷心的一次,便是白日那般嚎啕,也有所不及。

    作為福王長孫,未來必將繼承王位。所以,在父親嚴厲幾近狠辣的教育手段下,李珣小小年紀便心機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卻又極懂得掩飾。

    他平日去宮中伴讀,都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回到家中,卻要寫一篇入宮感想札記,將入宮所見所感,描繪剖析,評點對策,再由父親最終審核。

    在這般環境之下,雖然年僅八歲,卻已經讓他明白世間最骯髒的生存哲學,心理年齡較之外表,實是遠遠超出。若按此發展,李珣必能青出於藍,盡享榮華。

    而這一切,都在血散人到來之後,被粉碎了……

    到了這仙山上,李珣才終於明白,他畢竟只是個八歲的孩子,這世上也不是只有心機計策才是決定性的力量。

    正如血散人那般,已超出他所能計算的範圍,還有那清虛仙師,一雙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的每一處角落。

    所以,他也只能在這些人的掌控之下,如傀儡木偶般的規矩行步,直至死期到來。

    「只能等死了嗎?」低聲抽噎著,李珣捫心自問:「可是……我不想死!」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6:45
第一集  孤煞血雲  第四章  生機


    在宗門低輩弟子群裡,開始流傳著這樣的消息——「知道李珣嗎?」

    「你是說那個剛上山的小王爺?」

    「就是他!他最近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那麼嚴重?」

    「別想岔了,我是說他現在修煉的樣子,彷彿是走火入魔一般!那模樣,嘖嘖……簡直就是自虐啊!」

    「怎麼會這樣?他不是還不到開山的時候嗎?」

    「是啊!不過,靈機說,是清虛仙師說了他幾句,好像很嚴厲似的,被嚇了這麼一回,他就成了這模樣!」

    「但他這樣子也太……認真了吧!」

    「認真?是瘋了才對!李珣這人我也是見過,本來就和和氣氣的一個小鬼,怎麼成了這樣呢?清虛仙師也真是的,他老人家說完了就去閉關,害得人家在這兒自殘……啊呀,那不是李珣嗎?」

    李珣氣喘吁吁地提兩個鐵桶,從山道上跑過,這是他今天第五次往返了,山上居所盛水的大缸早就滿了,可是他也沒停下,隨手把水一潑,就再次下山。

    山上的人本來就不多,就算路上偶爾碰到了,他也不在乎,雖然招呼照打,卻視旁人古怪的目光如無物。

    這也是,命都要保不住了,還差這一點兒嗎?

    而他打水的地方也變了,比原來的路程要遠得多,形勢上也險了數倍。他就是用這種殘酷的方法打熬身體,磨練意志。

    即使他知道,這種手段沒有任何意義,但在遭受絕大打擊後,他只能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保持外表的平靜,壓抑內心的絕望。

    雖然絕望,可他並沒有放棄。背地裡,他還透過山上的一切關係,收集關於靈犀訣的資訊。

    只剩一年的時間了,儘管希望渺茫,但這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也要死死抓住。

    然而,他的交往階層,最高也不過是剛進門的單智。

    與單智交往時,態度不能太過高傲,也不能卑躬屈膝,這中間的拿捏讓他相當難受。

    李珣並不喜歡和單智接觸。可偏偏自從潭邊一晤之後,單智便喜歡到他這來,吹一吹每日的見聞,炫耀一下新學的功法。

    偶爾李珣問起靈犀訣的事,他卻說得顛三倒四,且又強撐門面,翻來覆去,倒也沒什麼有價值的資訊。

    李珣心中煩悶,甚至已將單智視作洪水猛獸,卻又不能翻臉,入夜時分,倒成了一日中,比苦行修煉還難熬的時刻。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倏忽間,又過了兩個月的時光。

    李珣在過去幾十天來,竟然又長了半寸多,身體更是堅韌不少,提著裝滿水的鐵桶上下山道,如履平地,卻仍是白面小生的模樣,這大概就是內修的妙處了。

    因年齡已到,靈機最近幾日已進行「開山」的準備了。可能是無憂無慮的日子馬上就要結束,更可能的是可憐李珣的遭遇,靈機變得更為善談,每天晚上總要扯著李珣聊到半夜。

    這一天,李珣剛洗漱完畢,拖著疲累的身子才上榻躺下,靈機便一躍而上,在他身邊嘆起氣來。

    李珣翻過身去,正想裝睡逃開,靈機卻已大發感慨:「珣師弟,看你這般修煉,究竟是如何撐下來的?想想再過十幾日,我接著的十年之內,每日都要像你這般苦痛,連逃跑的心都有了!」

    「難道我又願意不成?要不你也試試那血魘噬心的滋味?」

    李珣心中腹誹,面上當然不可說出,口中卻是勉勵道:「吃苦之事,只是一個習慣而已。師兄前面幾日或許難過,但日久天長,不也就是那回事了。」

    他頓了頓,道:「何況,以後我便想吃苦,怕也是吃不到了!」

    靈機沉默半晌,忽又道:「難道清虛仙師說的話,就這樣不能更改了?」

    「嗯?」李珣聽靈機的語氣,不禁好奇。

    靈機緩緩地道:「其實,自那日清虛仙師勒令你下山,我便開始留了心……不怕你笑話,但我就覺得你和咱有緣分,總想找個能讓你留下的法子……」

    「……多謝你,靈機師兄!」聽到靈機這番話,李珣不禁鼻酸起來。

    雖然他的嗓音有些虛虛緲緲的,聽不太真切,但哽咽的尾音卻讓靈機心中一暖,趕忙振作精神道:「哪兒的話!咱們師兄弟既然有緣分,就得互幫互助才是正理……欸,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哦,對!說到找法子,就是明彥仙師他說的一件事,跟你有著莫大關係!」

    「哦?」李珣的眸子在黑暗中閃著光,忽明忽暗。

    靈機低笑了一聲:「那次是孫皖偶然間提到了你,說你多辛苦,明彥仙師就笑說你有蠻勁兒,倒是比我們這些貧家子弟還要蠻,不知能否攀上那個坐忘峰。」

    「坐忘峰?哪有這能耐啊?」李珣還是極有自知之明的。

    故老相傳,世有人間、通玄、仙界三界。

    據說連霞山坐忘峰,是通玄界通往仙界之處,即所謂的通天四柱之一,其中有絕大奧秘。

    所謂的奧秘之類,他們這些小鬼還接觸不到,但坐忘峰之高,他們卻是見識過了。

    據說,便是宗主清溟御劍飛行,往返峰頂,也要一日一夜的工夫!

    宗門內一些仙師,在峰上都辟有洞府,似乎那裡對精進修行有好處。

    李珣也動過在那裡修煉的念頭,只是低輩弟子的住處距坐忘峰有數十里山路,來回就要兩三個時辰,因此才按下這想法。

    靈機聽聞李珣示弱,嘆道:「我想也是。不過,後面的才是重點,明彥仙師說,宗門內有個規矩,如果有低輩弟子能憑藉大毅力,徒手攀上峰頂,便能成為掌門的親傳弟子,就是爬上半山腰,也能立入宗門嫡系!」

    李珣聽到,猛地坐了起來,低叫道:「當真?」

    靈機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也坐了起來:「俺的小王爺,你不會是真想去爬吧?我這麼說,可不是為了讓你去送死!我只是想,聽明彥仙師的口風,咱宗門內可能還有一些類似的規矩。

    「咱們就再纏著明彥仙師幾次,讓他說些給你參考,也是個辦法呀。至於那坐忘峰……便是一半,也有數十萬里哪!爬個十年八年的,上面的凶險可會讓你死個一萬次!

    「明彥仙師還說,這規矩其實是專門害人來著,自立宗以來,真去嘗試的也不算少,可是能不半途而廢又活著回來的,就只有一位了!」

    李珣問道:「誰?」

    「還能有誰?咱們明心劍宗第三代宗主,業已飛昇的齊仲仙師啊!據說,他花了十七年的工夫,才攀到了峰頂,且在攀峰途中,得了某位仙人的道統,博兼數門法訣,因此功力大進。

    「嘖嘖,那時候,他老人家可是世所公認的通玄界第一人!咱明心劍宗位列東方第一宗,也是他老人家的功勞……所以諸位仙師,有事沒事都往那裡走,大概也是想著沾點仙人余澤吧。」

    說完,靈機卻發現李珣眼中閃耀的光芒,他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一把扯著了李珣的臂膀:「珣師弟,聽師兄一句勸,莫做傻事呀!你是王侯公子,就是做不成神仙,也是享盡榮華富貴。

    「可你要是真鐵了心的去爬山,那便是九死……不,是十死無生的絕地啊!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師兄我是一輩子心裡難受哇!」

    但後面靈機所說的,李珣再也聽不進去了,他有口無心地應著,心中已隱約起了一個計較,只是,還需要仔細完備……

    接下來的幾天內,李珣表現得很乖巧。至少,在靈機眼裡,他沒有半點想去坐忘峰送死的意思,好像那天晚上僅是一時的衝動而已。

    時間久了,靈機也就不再對此事上心,但還經常向明彥仙師那兒跑,幫李珣打探各種可能留山的方法。

    然而這種日子,也不過是十餘日,因為靈機要去開山了,他將搬去離原本住處數百里山路的「萬仙台」,在那裡接受至少為期十年的修真築基。以後他和李珣見面的機會,就幾近於無了。

    臨別之前,他抱著李珣,勉強擠出笑容來,說道:「希望有機會能在萬仙台見到你……」

    李珣露出笑容,這時他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僅比他大一歲的憨厚孩子,已經給他留下夠多的好印象,或許已能夠稱得上友誼了吧……

    他回應道:「若見不到,就等你出了師,再到人間界找我。那時候,或許我已不記得你了,不過你還是要送我仙丹、靈藥,好讓我長命百歲,盡享榮華。」

    靈機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他幾乎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離開了他純真卻充滿美好回憶的童年,也暫時離開了這影響他一生的朋友。

    看著靈機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李珣抬起頭,看著遠方直插雲天的坐忘峰,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正色道:「現在,只有靠你了!」

    第二天起,不少弟子們發現,業已「走火入魔」的珣師弟,再次改變了他的修煉方法。

    他不再一天數十趟的上下提水,而是拎著兩個大桶,連趕數十里山路,跑到坐忘峰下,直到傍晚昏黑,才提著水趕回來。

    如此消耗的體力,較之以往更為巨大,讓旁人不由得感嘆:「不讓李珣去開山,委實是屈才了!」

    也因為這樣,使李珣在原來的小圈子中,變得不合群了。雖然他的態度還是一貫的和氣,不過,長時間沒和舊友們玩鬧,見了面也只是打個招呼便罷,與他們的關係難免也生疏不少。

    而這一切,李珣也都不在乎了。

    他現在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個目標——坐忘峰!

    那高不可攀的坐忘峰!

    隨著時日漸進,李珣被清虛仙師斥退的事,開始為大多數人所知。督導仙師對他的約束也更鬆了,他不再需要每日提水上山,甚至有時一兩日不歸,也沒受到責難。

    李珣心中暗喜,便逐步試探督導仙師的底限,在確認自己已近乎自由後,李珣加快了對坐忘峰的探查速度。

    春去秋來,一年的時光眨眼間過了一大半,在連霞山上的第一個冬天已經來到。

    而李珣有信心,這個冬天不會成為他在此的最後一個!

    這一日,在坐忘峰下,李珣攀上一塊巨岩,居高臨下,打量四面的環境。

    站在岩石之上,他仰望巨峰。歪.歪.書.屋近處,已是百木雕敝,而遠處,卻是一線深綠,似乎在那遙遠雪線之上,還有別樣的生機。

    李珣近日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探尋雪線之上的天地,也只有到了那裡,才算接觸到坐忘峰的真面目。

    那裡的植被、禽獸,多是李珣從未見過,甚至從未聽聞的異種,其分佈規律亦是難以捉摸,李珣花費許多時間,繞著峰巒跑了一圈,才總結出一些模糊的線索。

    今後幾天,他的目的就是向上攀登,驗證自己總結的資訊,並做出適當修改。

    李珣來到雪線附近,檢查起裝備後,才邁開步伐,踏入凡人無法想像的奇妙天地。

    此處空氣稀薄,他憑著內息引動天地元氣,補充消耗的體力,他的腳步踏在雪地,比靈貓還要輕盈,留下的淺淺腳印,被寒風一吹,便不見了蹤影。

    現在的李珣,便像雪地幽靈,雪白色的「雲袍」是他最佳的保護色。單智送來的這件衣物,果然不愧「靈物」之名,非但不畏刀劍水火,還能生出一絲氤氳之氣,省去了李珣不少力氣。

    雪地多靈獸,即使少有凶物,李珣也不敢冒險招惹,能避則避,速度也因此放慢了不少。在太陽西下的時候,他只比上一次的極限,多爬了十多里路。

    此時李珣卻匍匐在雪地,隱藏在一棵寒松之後,臉上全是汗水,他已停在這裡半個時辰了,動都不敢動一下。

    原來前方約莫三十步之處,有一頭雪豹,同他一樣,伏在雪地裡,一動不動。只不過,它老人家卻是主動趴著,眼睛盯準了不遠處一頭極壯的熊羆!

    這熊羆是李珣在雪線之上見過最大的猛獸,人立起來,足有丈五開外,力大無窮,性格暴躁,是絕不能招惹的凶獸。

    可是,在李珣眼前的雪豹卻與俗世豹子不同,非但行動如電,爪牙鋒利,似乎還有某種特殊能力。

    李珣曾親眼看到,這頭雪豹自樹上飛撲直下,在林間有如鳥兒般滑翔了數百步,撲殺一隻兔子,讓他看傻了眼。

    所以,在他發現危險的第一時間,就立時收斂氣息,連毛孔也全數封閉,不露出半點體味,身體更盡力縮在積雪中,才僥倖沒被那兩頭猛獸發現。

    李珣大氣也不敢出,只是集中精神注意周圍環境,隨時準備逃開。畢竟坐山觀虎鬥雖是好的,可若殃及池魚實不划算!

    但這熊羆此時只是繞著一棵枯樹,似乎受什麼東西吸引,才讓這凶獸來到此處。不過,這熊羆顯然也發現了雪豹,開始發出低吼。

    「嗖」的一聲,雪豹抓準時機,忽地直撲出去,揭開了這場戰鬥的序幕。

    雪豹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李珣只看到白影一閃,熊羆的腦袋上便鮮血四濺,痛苦地狂吼起來。

    但雪豹也沒佔到便宜,腰腹被巨大的熊掌擦過,雖沒有擊實,但再跑起來時,就變成一瘸一拐的。

    兩個凶獸轉了一圈,同時一聲大吼,又衝上去扭打在一塊。

    李珣看兩獸的架式,分明就是不死不休,這可說是老天爺送禮,便宜了他這漁翁。

    他恨不得搏鬥再激烈個百倍,最好是兩獸同時倒斃,便能撿一點什麼好處。

    就在他尋思如何處理這兩頭凶獸時,空中兩聲尖哨破空之音由遠及近,瞬間就到了頭頂,李珣只覺兩道電光,聲勢有若雷鳴,餘波掠過,震得他氣血翻騰。

    李珣不禁大驚失色,竟是修真有成的高手御劍而至!

    「難道是來抓我的?」

    但這念頭一出,他就自個兒苦笑起來:「所謂做賊心虛,古人誠不欺我。」

    這驚天之勢甫至,林中原本生死相搏的凶獸,竟比豢養的貓狗還要乖巧,早分開來趴在地上,抱著頭一動也不動,直讓李珣看得瞠目結舌。

    天空劍光閃動,似乎是繞著這片地域。

    劍光在黑夜中分外璀璨奪目,而一波又一波的劍氣威壓,卻無休無止,林間兩獸受不住這強大力量的壓迫,悲嚎一聲,各自掉頭狂奔,轉間不見蹤影。

    李珣差點憋死當場,怎麼也沒想到,眼看就要到手的鴨子,竟這麼飛了!

    正憤恨之際,空中傳來一個男子的笑聲:「師妹心腸還是寬大,這等凶物平日不知殘殺了多少小獸,今日總算遭遇死敵,正該應劫,你又何必發此善心?」

    李珣覺得這聲音不熟,想必是宗門嫡系,從沒見過的。緊接著,又聽到一個女人的低語:「血濺五步,總是不好。既然見著了,分開它們也是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呢?」

    男子朗朗一笑,身形當先落在了枝梢上,女伴就落在他旁邊,相隔不過二十步之處,就是李珣蟄伏的地方。

    李珣明知道便讓他們發現也沒什麼妨礙,卻不願將自己狼狽的一面現於人前,只好盡力收斂,甚至連眼睛也閉上了,就怕那兩人生出感應。不過他們的對話,卻是句句入耳。

    那男子和聲道:「師妹,這次約你來,是為了道歉。前日剛接到師尊諭令,要我去人間界辦事,怕是不能陪你到委羽山了。」

    那女子低嘆了一聲:「知道了,你是二師伯的大弟子,平日雜務繁多,先前纏著你,是我的不對……」

    這女子說話柔婉溫文,非常好聽,又有種發自內心的真誠,即使事不關己,心無他念,李珣感覺也有些痴了。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那位「二師伯的大弟子」,應該是叫文海,他是連霞七劍排行第二的「玄冥劍」洛南川的愛徒。

    單智曾談起過,說他修道已二百餘年,如何了得。且因二代弟子中,排第一的「天心劍」林閣沒有收徒,所以文海可說是三代弟子之首,地位崇高。

    而這女子,名喚祈碧,是連霞七劍中「落霞劍」明如的弟子,她和文海是山上公認的愛侶,只要兩人道胎穩固,便將結成雙修道侶,是諸長輩都看好的。

    李珣暗叫不好,自己竟跑到他們私會之地來,萬一被發覺了,尷尬還算小事,萬一來個殺人滅口,又該如何是好?

    他這邊在以小人之心度之,那邊男女卻是卿卿我我,說著些李珣暫時還難以理解的情話。

    其實,李珣年紀雖小,但在皇室長大,也因風氣之故,對男女之事,絕非外行。

    只不過,他卻不明白,男女之間那翻來覆去,瑣碎無稽的話語,怎麼就那麼招人喜愛?兩人都已是一腳踏入仙道的修士,還如此留連情愫,對修真沒有影響嗎?

    想著,卻猛聽到一段話,讓他提起了耳朵。

    這是祈碧問的:「師兄下界幹什麼去?」

    文海嘆道:「還不是送那些被淘汰的弟子回去!看看他們是否因為記憶缺失而有什麼不良之處,這任務雖不累人,卻耗時間,怎麼也要數月才能返回!」

    「那何日成行呢?」

    「七八日後吧。這些弟子將由宗主一一施法,才能保證安全無虞。」

    李珣腦中轟然一震,心臟瞬間停止跳動,而僅是眨眼的工夫,他便又恢復平日的狀態,唇角竟勾勒出一絲弧度:「該來的,總會來的!」

    此後的對話,他再沒有心情聽下去,等兩人御劍離開近一炷香之後,才翻身起來,看來不能再上去了,他已準備下山去收拾行囊了。

    走了幾步,他忽然心中一動,趕緊跑到那隻熊羆繞圈的樹下,只挖了幾下,便發覺有什麼東西。

    拿來一看,卻是一塊圓石,外表似乎經過人工打磨,但摸索紋路卻又如生自天然。

    李珣大奇,將石頭拿在手心,本想擦去泥垢細查,結果才抹了兩下,那石頭竟猛然放出瑩瑩光華,李珣身旁數丈方圓,全籠罩在一層濛濛的光華中。

    李珣被這情形嚇了一跳,趕忙把石頭收到懷裡。可是說也奇怪,這石頭的光竟然透不過衣服,放在懷裡,一點光也看不到,待再拿出來,卻見它又恢復了本來的模樣,哪還有什麼光?

    李珣心裡暗暗稱奇,這必不是件凡物,因此只是收進懷中,加緊步伐,急速掠下山去。

    一邊急馳,他一邊計算著自己所有的物什。一身雲袍,幾顆靈丹,一把防身匕首,這便是他的全部家當,都是單智送來的玩意兒,全被李珣仔細收好。

    李珣喃喃道:「如果得以生還,我便叫你單智一聲師兄又如何?」

    發出一聲嘶啞的低笑,他的速度再增三分,在黑暗的山林中,不住奔馳。

    此後數年,連霞山上不見了這一人的蹤影——這從人間界來的福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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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孤煞血雲  第五章  霞光


    抖動著長長的耳朵,瑟縮在一叢草木後面,已經餓了三天的兔子榰榗槎榴,誦語誨誥根本無法抗拒香甜野果的誘惑。

    它飛快地奔跑著,在枯黃的草地上幾次變向才又加速摸摷摍摟,蜚蜴蝂蜭直衝前方的山洞;在洞內數十丈之處,有一個野果正發散著清香。

    洞外獐獑呆獍,墂墎塻墏李珣長身而起,微微一笑:「難得了這愛吃野果的兔子箝箔箘箸,閡閤閨閣不枉我關了它三天。」

    他摸著下巴,笑容漸漸斂去。即將成功的剎那,才最接近死亡——這是在坐忘峰七年來的生死磨難,給李珣最深刻的體悟。

    他深吸了一口氣,貼著草地滑行,將彌滿欲出的內息調動起來,輕輕一躍,整個身子躍入山洞之中,點塵不驚。

    洞裡感覺敏銳的兔子卻被嚇壞了,急著想從這關了它三天的傢伙手下逃生,卻被李珣輕輕一腳給踢進洞內。

    圓滾滾的身子和巖壁碰撞幾下,又深入了不少,它再不敢往外跑,而掉頭向洞內狂奔。

    李珣閉上眼睛,凝耳聽著兔子的腳步聲遠去,每一步都在他心中留下印痕,至兔子停下,在某個地方直打轉。

    他知道,這山洞已經到了盡頭。

    他將全身的內息驀地全數收斂,氣息的強度,與剛剛跑進去的兔子幾乎完全相同,他同樣飛速前進,腳下的步子,每一下都踏在兔子剛剛跑過的地方,謹慎小心到了極致。

    一路無事,山洞盡頭是一扇青色玉石做的門,將這山洞截成兩段;門上有著與雲袍上的刺繡類似的雲紋,顯然也是一種禁制。

    他發現,門上除了雲紋,還有燦然霞光,層層迭迭,一眼看去恍如光的海洋,仔細觀察,霞光之間又有明顯的分野,就這樣一波連著一波,永無止盡。

    如此厲害的禁制,若引發它的反擊,恐怕會連渣都不剩吧。

    李珣感到淡淡的失望,不過,這仍是可承受的範圍。七年來,他不知碰到多少這樣的洞府,也不知被禁制擋在門外多少次,入寶山空手而回的情形,他早就習慣了。

    腳下那方才逃進來的兔子已經嚇傻了,小小的身體直往門上撞,卻沒有引發什麼反擊。

    李珣頓時明白,像這樣的力道,還不會觸發禁制。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伸出手指,按在大門上,將內息收斂入體,禁制毫無反應,他瞇起眼睛查看門上的紋路。

    他發現上頭的雲紋與雲袍的紋路一脈相承,憑藉著這幾年對雲袍的深刻瞭解,他很快就找到紋路的起始,接著一邊順,一邊猜,循著紋路流轉,花了大半個時辰,竟將其線條完全順了下來!

    其間靈光閃現,匯而成流,內息即使在收斂之際,也能循經脈自發流動,並隨著偶爾的靈光修正線路、變化陰陽,這段時間裡,他內息變化,愈顯精微,竟又有所進境。

    然而此時,他也因心神的劇烈損耗,大汗淋漓,連站著都有些問題。

    但李珣心知此處不能久留,就再看了一眼霞光禁制後,抓起那隻還沒跑掉的兔子,一步步向後退,並且清掃他留下的痕跡。

    一出洞口,他就將兔子甩到旁邊,這可憐的小傢伙在草叢裡躲著,過一會便不見了。李珣四面張望,將這附近的地形記在腦中,直至確認無誤,這才迅速退去。

    此時天色尚早,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穩定一下心神,找到附近一處避風之所躺了下來。

    這裡藏了十多塊平整的石板,是他在七年之中,逐一磨製出來的記事之物。

    李珣花了很大的工夫,磨製了這些石板,記錄自己這幾年的所見。

    當然,上面所記不是流水帳,而是一些他接觸到的峰上奇異事物:珍禽異獸、奇石流水、林域花間。

    這些人間無有之事物,均被李珣以華麗優美的筆法記錄下來。

    這並非李珣閒來無事,消遣時光,而是他透過這種方法,讓他熟悉原有的語言、文字等技巧。

    否則,一個九歲的孩童,七年之內,日日與山林野獸為伍,而且沒有與人講過一句話,以前便是聰明絕頂的天才,此時也要變成半個傻子。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作用,則是記錄他這幾年對修煉進度的感悟,以及所探查到的各類洞府禁制。

    這當中,李珣身上的「雲袍」出了大力。

    上面的簡單雲紋,是明心劍宗最基本的禁制手法之一,透露出宗門的不傳心法。

    李珣這身雲袍穿了七年,幾乎從未脫下,而且遭遇危險之際,防護便會自發啟動,也為他擋了不少災劫。因此,他對其中護體禁制的運行,幾已瞭若指掌。

    他透過無數次的嘗試,先將上面這最基礎的雲紋禁制弄明白,並且施行無誤,然後才在此基礎上,逐步貫通各洞府禁制更複雜的紋路,由外而內,與自己基礎的內息搬運術相互印證,再求精進。

    而像今日這般,能夠一以貫之,流水行雲,乃是他七年苦修的成果。

    大道其實至簡至易,李珣能以最基本的雲紋入手,由淺入深,貫通有無,此已近乎道矣。

    若論對雲紋禁制的瞭解,整個明心劍宗,除了幾位造詣精深的前輩,恐怕當以李珣為最!

    而他現在,還是一個只學過最基本內息搬運的少年。

    「如果早有今天的理解,兩年前那個洞府,便就擋我不住。」

    李珣對著石板微笑自語,這也是他每天的功課,只有這樣,才能保持他說話的流利。

    他吹去石板上的浮塵,將今日所得記錄下來,舉手間內息流動,透指而出,堅硬的石板上線痕宛然,清晰可辨,分明就是門上的雲紋禁製圖,此時李珣畫來,已是流暢自然。

    內息透過,雖然在質與量上均無法激發禁制真正的威力,但隱隱間,已有大家氣象。

    刻完之後,他小心翼翼地放好,又抽出幾張石板,上面也是雲紋圖像,只是要簡略粗糙得多,他微微一笑,隨手在這些圖像上補了幾筆,使其構架當即為之一變,氣象森然。

    對自己的作業,他也十分滿意,這正顯示出他近年來的進步,而這些石板對他來說已無大用,他便掘開此處的土層將其埋下。像這樣的石板,七年來李珣至少埋下了數千片。

    雲紋禁制完成,他又抽出幾張石板,上面刻畫的則是類似剛才洞府中的霞紋,只是簡單許多。看著這些紋路,李珣嘆了一口氣:「卻恨沒有『霞袍』供我參考!」

    七年之間,李珣行腳起碼十餘萬里,在坐忘峰上探索的洞府,至少近五百處。

    絕大部分,都是明心劍宗各代高手所開闢,上面禁制,亦不一而足。但總體來說,卻分有山、水、風、雲、晦、明、空七

    大類,這七類禁制,往往又有二到三重交互並生,較之單一禁制,威力勝過百倍。

    霞紋禁制,便是雲、明兩類禁制的復合,以李珣的見識,還遠不到能考慮復合禁制的水準。

    事實上,他除了對雲紋禁制已得堂奧之外,其餘幾種,還只是平平。

    至少,他現在已明白,霞紋因雲而生,遇光而現,當以雲紋為根本,明紋做誘因。

    雲紋如何為本,他還能瞭解,但明紋如何做誘因,卻是他近期頗為苦惱的。

    他現在已到了關鍵時刻,由他已是大家水準的雲紋推演,憑藉霞紋中關於雲紋的一絲線索,如果真能夠想通,他的修為必將大進一步,且對於明紋的理解,也將非同日而語。

    偏就在這個時候,他胸口忽地一悶,每日必來的「血魘噬心」準時發作。

    七年來,每日的痛苦時光,已增至半炷香的工夫了。

    那種焚經斷脈,逆行氣血的苦楚,以及五臟扭曲,心火煎熬的折磨,對現在的李珣來說,也只是讓他出了一身汗而已。甚至在這充斥全身的痛苦中,他居然還能得到一種近乎麻醉的快感。

    不過,這種快感在腦中只盤旋了一會兒,很快就被腦際的靈明驅逐出去,他開始定下心神,從頭思考剛才的問題。

    對此時此刻的李珣而言,痛苦已毫無意義。

    痛苦漸漸退去,李珣此時渾身發軟,每一處關節都因極度疲乏而痠痛,但神智卻非常清楚,精神也越發健旺。

    他又將內息搬運幾個周天,剛剛的參悟,效果堪稱立竿見影,在緩緩的內息流動中,他察覺到幾處以前忽略的精微,心情不由大佳。此時月已西落,晨光將至,但他覺得神清氣爽,便決定多趕幾步路。

    將幾塊重要的石塊,裹在一塊獸皮製成的包裹內,背在身上,李珣長身而起,在漸形黯淡的月色下,像一抹虛幻的塵煙,踏著草木尖梢,倏忽間遠去了。

    陰陽交替,日月並行,天地間最昏黑的一刻過去,東方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

    短短半個時辰,他趕了數十里的山路,即便是懸崖峭壁,也只是兩三次借力便一掠而上,其輕巧敏捷處,便是山上靈猿也要遜色一籌。

    感到外界光線變化,李珣心中卻是一動,遙觀東方,今日薄雲叢聚,片片亂飛,又有霞光映照,綿延千里,正應了連霞山

    的名頭。

    一時間,他意興大發,轉目四顧,見得上方不遠處,有一片巖壁突出崖外數尺,凌空倒懸,下臨深淵,正對東方,是個觀景的好去處,便加快幾步攀了上去。

    台上有些亂石交錯,不甚平整,他找了一處較平整的地方,安坐下來,準備欣賞坐忘峰的朝霞。

    此時朝日未出,卻可見天邊光影錯亂,透雲而出,又輾轉飄移,映照雲霧,是謂霞光。

    李珣自昨日起,便一直思考霞紋的奧妙,此時見這般景緻,竟自然而然地繞到了老問題上。

    這七年中,他看日出不下千百回,也常藉這天地勝景參悟玄機,只不過水準未至,便有所獲,不過皮毛。

    而此時,他火候將滿,差的便是這靈光一閃,通幽玄機,眼中滿是霞光,心中亦是霞光。

    李珣只覺雲氣蒸騰,大日流轉,光芒明滅之時有如靈光閃動,竟是破障明澈的先兆。歪-歪-書-屋

    不知不覺,他身上內息盈滿,自行鼓蕩,所過之處通明透亮,便如一個大光球,在五臟六腑,經絡皮骨間遊走,照得體內纖毫畢現。

    一陣陣熱流散射向四肢百骸,攪得他不由自主站起身來,手舞足蹈,舉手投足間潛流激盪。

    他雙手駢指虛畫,首先畫的是最熟悉的雲紋,由淺及深,由簡而繁,虛虛緲緲。

    忽又騰出一隻手來,雙手各使不同的法訣,左手雲紋,右手明紋。初時右手還稍有凝澀,但經左手帶動,漸漸熟極而流。

    他縱聲長嘯,遠蹈碧空,手上雲紋、明紋互易,漸漸左右不分,末了竟匯同一處,猛然迸發,霞光交織千絲萬縷,與遠方朝霞交相輝映,幾可亂真。

    嘯聲猛然一停,李珣停下手來,看著自己的雙手,滿臉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七載的辛苦,憑藉著一點最普通的內息搬運術及一身雲袍,他硬是將雲紋、明紋兩類禁制融會貫通,理解了難度高上十倍的霞紋,這樣足以令他欣慰了。

    他知道,也許他花了這七年所理解的東西,像靈機、單智這樣的弟子,只要聽師尊講解幾日,便可掌握。然而這和他七年的心血,又豈能一概論之?

    他忍不住對著深淵縱聲長笑,笑聲漸漸嘶啞,仍沒有停下。

    「血散人老匹夫,清虛雜毛,你們不讓我活,我卻仍是活了下來。而且以後,我要活得更好!」李珣心中不禁吶喊,對自

    己往後的日子更多了分信心。

    似乎是與他的心境相合,平台上本就強勁的高空朔風,猛然間變大,狂風颳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饒是他馬步沉穩,也有些站立不住。

    他漸漸從激動的心情中回覆過來,感覺到風力加大,便向後退了幾步,想離開這裡。

    可方一回頭,他眼前卻猛然一亮,那耀眼的程度,彷彿是遠在東方天際的太陽出現在他背後似的,猝不及防之下,他慘哼一聲,本能地摀住眼睛。

    而此時,一股大力伴著一聲尖銳的鳥鳴,轟然而至。在他身上一撞,他便雙腳離地,身不由己地向後飛退。

    這下才是真正的魂飛魄散,要知後面便是萬丈懸崖,一個運氣不好,說不定直墜數萬里,若落到地面,保證連渣都沒剩。

    「是誰要殺我?」

    李珣心中不禁疑惑了起來。

    慌亂中睜開眼睛,他雖是兩眼發花,卻看到了一隻金光閃閃的大鳥,在他頭頂凌空飛起。

    「金翅大鵬!」李珣慘叫一聲。

    他怎麼也想不到,在背後下手的,竟是坐忘峰上數一數二的凶禽!

    可能此處平台是這凶鳥的地盤,李珣無意間佔得,才引來了殺劫。

    他腦中這些念頭方一閃而逝,金翅大鵬還於空中盤旋,而他的身體卻已整個飛出平台,向下掉落。

    這時才能看出七年之中李珣的長進。

    就在李珣完全懸空的剎那間,他渾厚的內息先是猛一收縮,繼而在虛虛蕩蕩的經脈中轟然炸開,滔滔氣浪貫體而出,使他的身體在空中先定了一定。

    只這一下,便讓他可以從容調度內息運轉,七年來磨練出的輕身提縱之術全力展開,他彷彿大鳥一般展開雙臂,畫了個弧線,壓迫空氣。

    虛空中一聲氣爆,李珣身體不降反升,急向平台邊緣投去。

    天空中,那金翅大鵬又是「呱」的一聲大叫,竟然不依不饒,雙翅一振,又飛掠而至。

    那巨大的身體還在數丈之外,帶起的勁風便攪亂李珣周圍的氣流,使其無從借力,他再度慘哼一聲,身體又向下墜落。

    「孽畜!」

    李珣紅著眼罵了一聲,腦中卻是出奇地清明,百忙之間,目光四處一掃,將數百丈方圓的地形收在眼中。

    他在空中一個翻身,堪堪避過大鳥掃來的巨翅,還頭下腳上,發力一點平台下側,身體向下方巖壁射去。

    只要讓他腳下有根可依,他便能與這大鳥相持,再圖後計。

    只是這金翅大鵬,仍是洪荒異種,在坐忘峰上接受天地元氣灌注,隱然已有靈智。

    大鵬見李珣身形下挫,利眼一掃,也知他打什麼算盤,便發揮空中霸主的能耐,巨翅一振,龐大的身體擦著岩石掠過,在狹小的空間內,張開利爪,準備將這冒犯它天威的小爬蟲抓到天上,撕成碎片。

    李珣聽到後面風聲,暗叫不好,但此時已容不得他多想,猛一咬牙,硬生生扭轉身體,右手順勢迎上,想要擋上一擋。

    大鵬雙爪箕張,雙翅一張,速度減緩少許,要藉此擺脫對方一擊,順勢攫取戰利品。

    然而,大鵬那雙可以洞徹千丈外毫釐的利眼,竟突然間模糊起來,下面哪還有目標所在?分明就是一片茫茫白雲,隨風飄蕩。

    大鵬方一怔神,李珣的手掌已穿雲破霧,直插過來。大鵬無法迴避,小腹處被印了一記,當場重傷。

    金翅大鵬橫行坐忘峰上百年,何曾吃過這種虧?暴怒之下也不管傷勢,將來勢已盡的李珣打向山崖之上,力量何止萬斤?

    李珣連哼都沒哼一下,當即昏了過去。

    昏昏沉沉間,只覺得背上一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珣從昏迷中醒來,但才一動,便齜牙咧嘴地停了下來,只覺骨頭似乎碎了個遍,內臟傷勢不輕。

    遭到這種重創,李珣也沒有驚慌,七年之中,特別是最早的兩年,他幾乎就是日日遊走在生死線上,重傷的次數也不少,如此經歷,讓他再清楚不過,在這種時候,鎮定才是求生的法門,慌亂只會導致更糟的後果。

    所以他以極大的耐心控制內息,緩緩穿經過脈,不放過身上任何一處,細緻的查探足足持續了大半個時辰。

    令他感到慶幸的是,這次的傷勢算是硬傷,完全是因為撞擊造成,幸虧他內息自行流轉,防護有道,所以才只有兩根肋骨有些裂紋,內臟的震傷很快就能恢復了。

    他吁了一口氣,睜開眼睛,開始觀察周圍的情況。

    這裡是一條兩個巨岩之間的裂縫,曲曲折折,不知有多長,最寬處可容兩人並行,最窄處,側著身子才能勉強過去,向上看去,還能看到隱隱天光,而他跌進來的方向,卻是被籐蔓擋住,看不真切。

    看到周圍情況,李珣大呼僥倖,想必是大鵬將他打向巖壁,無巧不巧地將他打進了這一巖隙之中。

    幸好如此,若結實撞上山壁,且不說能不能頂得住那種撞擊,就憑他當時昏迷的情況,肯定要滑下山崖,摔個粉身碎骨。

    他現在也不急著離開這裡,先將傷勢調理妥當,來到那層籐蔓之後,拔開些許,探出頭去。

    那隻性格惡劣的大鵬已不見蹤跡,而那平台卻在百丈開外,想再上去恐怕十分困難,至少現在不成。

    皺著眉頭退了回來,李珣只得向巖隙深處走去,他仔細觀察,這種地形在坐忘峰上十分少見,或許能有些意外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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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孤煞血雲  第六章  幽冥


    但他的好運氣似乎在剛剛用完了,這個巖隙其實並不甚長,只走了數百步,便到了盡頭,如果還想繼續探下去的話,那就要順著縫隙爬上去了。

    這時,李珣卻遲疑起來,他現在傷勢還沒好,如果半途發生什麼意外,恐怕又要大費周折。

    按穩妥計,應是過上幾天,待骨頭養好再行動不遲。

    可是巖隙就這麼一點兒地方,寸草不生,生機全無,這幾天的食物哪兒去找?

    此外,更讓李珣頭痛的是,剛剛事發倉促,他花數年心血記錄的石板丟在平台上,說不定那脾氣暴躁的大鵬會拿那些玩意出氣,將其扔下山崖,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可就要心疼得很了!

    天人交戰了許久,李珣終於還是決定冒險。

    這道縫隙其實很容易攀爬,便是沒有武功的凡人,藉著兩邊凹凸不平的山壁,也能爬上幾十丈高。

    李珣擔心肋骨的傷勢,因此不敢太過發力,但速度仍是極快,在巖壁上幾次借力,已攀了數百丈,停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暫時歇一歇。

    爬到這裡,李珣才看到第一個活物。

    那是一隻壁虎,正順著對面巖壁向上爬,以它的速度要爬到上面,怎麼也還要小半個時辰。

    李珣覺得它好玩,便多看了一眼,然而他的眼睛卻再收不回去——沒想到,那壁虎竟突然消失了!

    剛剛還好端端地伏在巖壁上,可當它的身子再往上竄了一寸,便突然憑空不見!再看巖壁,仍是好好的,沒有半點兒異樣。

    有問題!

    李珣揚起了眉毛,心有已有計較。他手上施力,從巖壁上摳下一塊石頭,揚手打去,果然,石頭在那片巖壁處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障眼法!」

    李珣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他花了一點兒時間,測定了障眼法掩住的洞口大小,然後又扔了十多塊石頭進去,確定沒有什麼危險,才縱身一躍,從障眼法形成的巖壁中穿了過去,抬眼看時,眼前是一片漆黑。

    障眼法不但化生巖壁,且擋住了外界光線,洞中可說是半絲亮光也無。但這還難不倒李珣,他伸手入懷拿出一塊物什,在手心摩挲兩下,四下隨即大放光明。

    這物什,便是七年前李珣撿到的那塊圓石,他曾仔細察看這塊石頭,發現了不少異處。

    若在平常,它只是一個紋理順滑的圓石,猛一看,倒似河海邊被沖刷過的卵石,只是卵石絕無這般圓潤無瑕。

    若是放在掌心磨擦幾下,這塊圓石便會大放光明,原本灰濛濛的石頭,卻已是呈透明狀,竟似無價水晶一般。

    更奇的是,在這塊圓石中央,還出現一個字型的紋刻,李珣仔細分辨,卻是用大篆寫成的一個「忘」字。

    這紋刻極似天然生成,李珣想來,恐怕還有些其他效力,只是見識不到不能查驗。這幾年,只是把它當做照明工具來用。

    一到洞府之類的地方,李珣便是慎之又慎。

    這洞內一開始只是個甬道之類的所在,他緩緩前行,不住以石塊投擲試探,以免被機關禁制陷住。

    這甬道也不甚長,且筆直無彎,周圍巖壁光滑,不似天然生成,便是灰塵也少見,想是有人用神通開闢,並施以辟塵之法。

    李珣斷定,此處必是修道人洞府無疑。

    只是為什麼要把洞府開在此處?鬼鬼祟祟,不像是明心劍宗一貫的作為。

    心中正思慮之際,甬道已至盡頭,前方豁然開朗,卻是一個頗大的石室。

    李珣站在甬道口,小心打量,只見其中佈置簡陋,辟了一塊石床,此外再無他物。

    李珣不敢輕率進去,又扔了十多塊石頭,見無禁制才舉步。石室也不算大,逕十餘丈而已。

    「難不成這是一個已經廢棄的地方?」

    李珣心中有些失望,舉著圓石,環目打量。室內空空蕩蕩,沒有半點兒雜物,自然也就沒有「油水」可撈。

    李珣搖頭一嘆,旋又啞然失笑,沒得撈便沒得撈,在這種事上他倒看得開,也不再多想,便一屁股坐在石床上,下一刻驚得跳了起來。

    似乎有什麼東西硌著他了。

    李珣趕緊用圓石照明,在床上,是有一個石片模樣的東西,灰濛濛的,和石床同一顏色,又比較薄,所以剛剛沒有發現。

    「什麼玩意兒?」

    將石片拿起來,對著圓石,看上面紋路曲折有致,暗含規律,顯然是人手刻畫。

    而拿著它的時候,才感覺到材質絕非石頭這麼簡單,不僅外表光滑,還有一絲陰涼的氣息流轉不定,拿在手上不一會兒,手臂便汗毛倒豎,頗不自在。

    「難不成這是一件寶物?」他心下奇道。

    李珣興致大起,又一屁股坐下,這一坐卻又覺得不對,伸手在床上摸了摸,卻摸了一手黑灰。

    這倒奇了,室內明明有辟塵之法運作,到處點塵不染,怎麼這裡倒有灰塵?

    他心中一動,站起身來,舉著光源,果然讓他找到了異處——在石床靠壁的一角,有一個微凹之處,黑洞洞的看不真切。

    李珣爬上床去,入目令他為一喜,這微凹的洞中,竟擺放著丹瓶和黑珠。

    他大喜過望的說道:「自兩年前那個小洞府之後,倒還是第一次有收穫!」

    李珣伸手,將丹瓶和圓珠攫在手中,還沒來得及細看,手心便一痛,剎那間像是著了火,一股不遜於「血魘噬心」的痛苦,自手心處一路上竄,直迫心脈。

    猝不及防之下,倒是潛伏在心脈的血魘第一次現身出來,化成一波灼熱的滾流,與這外界陰火碰了一記。

    二者同屬火質,只是血魘內陰外陽,而陰火則是內陽外陰,二者性質恰恰相反。

    猛碰一記後,反而是陰陽交融,匯同一體,真陽真陰雙核並立,形如太極,猛地旋轉起來。

    李珣只覺得心臟猛地一脹,胸口彷彿給炸裂似的,眼前一黑,便趴在床上,嗆得滿口黑灰。

    而此時,被他隨手放在床上的石片嗡地一聲,發出碧光,與他手上的圓石光華交相輝煌,映得滿室光影錯亂,有如鬼域。

    「怎麼今日如此大意!」

    李珣腦中滿是悔意,胸口像是壓著一塊萬斤巨石,喘過不氣來,便是內呼吸之法也不頂用。

    這種鎖喉扼氣的痛苦,他已多年沒有嘗過,只能勉力支撐,馬上便要昏死過去。

    突然間「轟」的一聲,似乎是在腦中炸響,下一刻,他胸口的氣脹消失不見,代之而起的,卻是從心臟處的陰火焚身之苦。

    和「血魘噬心」相比,這又是另一番滋味,李珣此刻只覺口鼻間噴出的都是冰粒!

    血魘與陰火就這樣在李珣體內冷熱交替,就算李珣已是忍疼的行家,也忍不住痛得呻吟出聲。

    用來照明的圓石因為久不磨擦,光芒漸漸暗了,而床上石片的光芒卻越來越重,碧綠色的光澤灑滿全室,看著什麼都是綠油油的,好不詭異。

    漸漸地,痛感開始減少,李珣只覺得全身發軟,這種因疼痛而虛脫的事情已幾年未見,可知剛剛那陰火焚身的痛楚。

    連連喘了幾口氣,李珣才勉力從床上爬起來,吐出嘴裡的黑灰,心中直叫晦氣。

    然而,當他抬頭看時,卻立時呆了。

    從那石片散發出來的滿室青光中,四面牆壁上,正顯現出一列列金色字跡!

    這分明就是某種功法的口訣要義,看這文字晦澀艱深,玄奧隱蘊,顯然絕非凡品。

    李珣倉促間也記不得這麼多精要,只是傻傻地環目四顧。最終讓他在正東石壁上看到了三個最顯眼的大字——幽冥錄。

    李珣不禁一屁股坐了下去。

    竟會是《幽冥錄》!

    這個時候,李珣不得不感謝連霞山上那位嘴巴最大的老道士,正是因明彥道士葷素不忌,廣通三界奇聞軼事,現在的他才能明白,放在眼前的是何等的一門絕學。

    《幽冥錄》,是通玄界大名鼎鼎的一部邪道奇書。

    通玄界的大宗門向有「十山七海三洞天,九真四異六絕地」之稱,代表海內外三十三個了不起的宗門及六個神異之地,這《幽冥錄》便是九真之首——「幽魂噬影宗」的鎮宗典籍。

    這幽魂噬影宗既然號稱九真之首,自然有些門道。

    據明彥道士講,這幽魂噬影宗的「鎮派六法門」,與明心劍宗「四法三訣」乃屬同一等級,威力自然不凡。

    每回述及此處,明彥老道總愛拿三百年前幽魂噬影宗第一高手鬼先生,與明心劍宗的傳說人物鍾隱仙師,在坐忘峰上的一場大戰,來說明此宗之奇邪。

    並且還強調,若非兩千年前,這幽魂噬影宗由於分裂,分出了一個「嗜鬼宗」,那實力,恐怕還要更為強盛。

    就是此時,如明心劍宗這樣的名門大派,也要小心應對,可見其宗門之威!

    作為這般宗門的鎮宗之寶,《幽冥錄》自然絕非凡品。

    鎮派六法門在《幽冥錄》上都有記載。

    也就是說,這本書上,實已將幽魂噬影宗一半的秘法錄於其上,尤其是以為根基的幽明氣,掌握了它,幾乎等於掌握了這一邪宗的大半奧秘。

    李珣呆呆地看著這三個大字,任他如何深沉多智,此時此刻,也有些傻了。

    怎會如此?這邪宗的無上典籍,怎麼會在明心劍宗的眼皮子底下?還無巧不巧地落在他的手上?

    李珣環顧四壁,終於還是在一處石壁上,發現了與滿壁金色字體不相襯的字跡,這字跡卻是血紅色,同樣刺目——「吾乃幽魂嗜影宗宗主鬼先生,與鍾隱一戰,重傷垂死,行將大歸,無力將至寶《幽冥錄》送歸宗門。

    「後世小子得見此語,當是被我幽明鬼火灌體,引動經文所致。當入我宗門,勤修此書,以化陰火,並在百年之內,『鬼靈』返生之時,入我宗化陰池閉關三月,方無後患存焉。

    「若有自命不凡之輩,昧我寶典,逾期不歸,可身試陰火,以證吾言!」

    看著這段血紅的小字,李珣吞了一口唾沫:「不愧是邪道中人,便是死後,語氣也是陰森森的,沒有半點將死之人的樣子。」

    面對鬼先生的恐嚇之辭,李珣此時卻是一笑置之,又道:「老子運氣不好的話,說不定再三年就要完蛋,哪還用等你這一百年?倒是那所謂的陰火……」

    再思及剛剛觸動體內陰火焚身的兩樣物什——丹瓶和圓珠——如今卻只剩下了丹瓶,黑珠已不見蹤影。

    他心下瞭然,想必那就是所謂的陰火了。歪~歪~書~屋

    他懶得去整理石床,乾脆跳下來,繞著四面巖壁,打量起《幽冥錄》的全貌。

    這奇書不愧是通玄界最頂尖的典籍之一,文字艱澀難懂也就罷了,每一字句,似乎都有難以言盡的奧妙所在。

    李珣修為尚淺,接觸這些精微法訣還略嫌早了一些,才看幾句,便頭暈目眩,連忙閉眼靜心,良久方恢復如初。這才知眼

    前大大的寶山,也不是隨便就能吃下的。

    幸好這《幽冥錄》也不是一味的艱深難懂,前面基礎性的東西還是有的。

    李珣將前面較粗淺的東西看了一遍,理解不過爾爾,但意外之喜,卻是發現了簡便閱讀這《幽冥錄》的方法。

    只需要一段口訣,將心神與之相聯繫,便可使其內容自發出現在腦海,如此就不用這樣聲勢驚人了。

    同時,他也找到了另一段口訣,卻是《幽冥錄》上專門為他這樣的「名門正派」量身訂製的入門法訣。

    有了這個,便能使本來具有的內息,與「幽明氣」質形互換,避開師門長輩的探查,其意欲何為,已是相當明顯。

    也因此,李珣對鬼先生的心機更佩服不已:「說不定便因此事,在明心劍宗插下了一個變數……嘿,不知我是否算得上?」

    自嘲了一下,他也不再耽擱,集中精神修習兩個簡單法訣。不過半個時辰,已能運用自如,因此就將石片光芒掩去,收入懷中。

    這期間,他也打開丹瓶,看看收穫幾何。裡面是小半瓶「碧陰丹」,也算是通玄界小有名氣的療傷聖藥;這名字還是他從《幽冥錄》裡查得,對他來說,來得卻是正好。

    李珣先服下一粒,溫養傷處,又耗去小半個時辰,自覺狀態大佳,哈哈一笑。

    或許,今日真是他的黃道吉日吧。

    室內一片幽暗,李珣盤坐在石室中央,此時,他正在修習「幽明氣」的基本法訣。

    得了這本秘笈,李珣的心早已霍霍跳動起來,倒不是說他認為得了此書,便可立刻成為絕頂高手,掌劈清虛,劍挑血散人。

    而是他很自然地想到,這通玄界數一數二的邪道典籍中,是否有化解他體內血魘的方法呢?

    他記得很清楚,剛剛陰火入體之時,那血魘確實是第一次現形出來,和陰火對拼一記。而在以往,便是每日折磨他的時候,也無這般明顯。

    而此時,陰火已進駐心竅,似乎和血魘相安無事,但細細感應,又覺得有些變化。

    這兩樣要命的東西合在一處,任何一種變化,都可能會導致李珣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他才會迫不及待地修習《幽冥錄》上的基本法訣。

    現在他所修煉的,正是《幽冥錄》中最基本的「寄魂轉生」之法。

    這門法訣最初只是一點一滴的轉化,不但不會促進修為,反而會影響內息的純度,但若突破這一窒礙,將其練到極致,便可使內息性質轉變,這種鳩佔鵲巢的法子,看來也是挖人牆角的高招。

    有如此高妙的手段,也無怪乎幽魂噬影宗,在通玄界闖下如此大的名頭。

    李珣卻不在乎手段如何,只要對他有利便成。

    他花了三日夜的時間,才完成了初步功夫,完成了從本來內息向幽明氣的轉化,雖然花上了大半時辰,轉化而來的「幽明氣」也沒有什麼威力,但他卻仍很高興。

    因為在這一過程中,心竅已有反應,每日以《幽冥錄》上的法訣修煉時,心竅處便自生一股陰火,匯入內息之中,頗有助於精進。

    更重要的是,心竅中另一個要命的玩意兒,似乎也不復以往的穩定——每當陰火生成,向外注入之際,血魘便是一陣波動。且不知是何原因,每日固定的「血魘噬心」的強度,也似減輕了一些,只是由於幅度太小,李珣尚未確定。

    如此連續三日,除去每日「血魘噬心」的時間,李珣每一刻都在苦練,便是練得乏了,也會在《幽冥錄》上找一些應用法門,嘗試練習,聊作解悶之用。

    他之所以如此拚命,實是因為時間不待人。

    悲觀來看,他的小命最多也就是再兩三年的時日,如果要延長壽命,他便要在這區區千日之內,攀過坐忘峰二分之一,拜師宗門,繼而得傳「靈犀訣」。

    學成打道回府,再將「靈犀訣」交給血散人,最後還要看那惡人是否會良心發現,饒他一命……

    種種條件,每一樣都要十分的運氣,才有可能,而這些事加在一處,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一點,李珣比誰都要清楚。

    隨著十年之期的接近,每過一日,他心中的絕望便加深一層,之所以到如今還能頂住,都是因為他不要命的苦修磨練,每日筋疲力竭,自然也有麻醉之效。

    但這種苦修畢竟還是有盡頭的,隨著「寄魂轉生」第一階段的功行圓滿,李珣便再沒有理由苦修下去,只能懷著喜憂不定的心思,離開這陰暗的石室。

    出得洞來,他小費功夫便爬出巖隙,確認了一下方向,又潛上平台。很幸運的是,三日之間,那包著石板的包裹,竟然沒被大鳥扔下懸崖。

    他再不敢耽擱,抓起包裹便跑。這倒不是怕了那大鳥,實在是身上的問題需要讓他好好地處理一下。

    為求保險,他一路狂奔,直跑了一個時辰,距離那平台有數十里之遠,才停下腳步。

    經過這發力狂奔,他身上臭汗淋漓,與室內沾染上的黑灰攪在一起,更讓他難受。

    經過三日的瞭解參悟,李珣已大致判斷出這黑灰是什麼。

    從《幽冥錄》上得知,幽明氣修到一定程度,體內陰火積聚,自然形成一個「靈珠」,此與正道所修得的「道胎」、「嬰兒」倒也相差無幾。

    這靈珠乃是操控體內陰火的關鍵,關係著修煉者的身家性命,若是靈珠被毀,或是與修煉者的心神聯繫被割斷,便會立即引發陰火焚身,片刻之間身化飛灰。

    想來鬼先生為傳道統,使靈珠離體,得的便是這種死法,那滿床黑灰,實際上就是鬼先生的遺骸!

    而鬼先生所言「……勤修此書,以化陰火,並在百年之內,『鬼靈』返生之時,入我宗化陰池閉關三月,方無後患存焉」云云,之所以有威脅性,其道理也在於此。

    想那李珣體內陰火均外界,與本體不合,初時修煉還有砥礪之功,但到後來,本體靈珠已成,卻又有大團不受其控制的陰火,如此內外交逼,不死何待?

    也因此才需要到化陰池中,洗煉身體,使內外陰火合而為一,到那時不但生命無恙,更可得鬼先生千年陰火積累妙處,修為大進,自不待言。

    當然,這些對李珣來說,還太過遙遠,他眼下在意的,只是那黑灰的成分。

    李珣天性愛潔,這些年在峰上雖然條件惡劣,卻也力所能及地維護自己的形象。

    此時若不知原委也就罷了,偏偏又想到自己在死人灰裡撲騰了幾日,這情形委實讓他無法忍受。

    所以尋找水源,便成了他的第一要務。

    他停下的所在,空氣潮濕,水氣充沛,雖時間已近正午,卻仍然結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附近必有水源。

    他估計了一下方向,便鑽入林中,在樹梢上幾次縱躍,眼前已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面積極廣的湖泊,湖上霧氣蒸騰,以他的目力,也看不到數十丈外的地方。

    他站在林邊,只覺得一股熱風撲面而來,竟還是個溫泉。

    對這種奇妙的所在,李珣顯然也不太吃驚了,在坐忘峰七年的時光,他已經深切感受到上天的鬼斧神工。相比於一座高數十萬里,直插雲天的孤峰,這個大溫泉又算得了什麼?

    他歡呼一聲,也不脫衣服,包裹一扔,和身跳進泉水之中,感受著陡升的溫度,舒服得幾乎要呻吟起來。

    難得他今天心情上佳,重大收穫一件接著一件,此時竟也童心萌發,猛的深入水中。

    調動內息流轉,也不出水,在水底擎出了照明圓石,一路潛游,想探查一下這大溫泉究竟有什麼新奇的地方。

    他的水功已是不錯,兼又內息渾厚,游速也是極快,幾下已游出數十丈開外。

    這池溫泉果然不小,在圓石照明的範圍之內,仍不見邊際。李珣倒也不在意,只是隨處游動,反正附近數丈之內纖毫畢現,他還發現了在這溫水中生活的幾條小魚。

    李珣的童心已是一發不可收拾,他乾脆就和這些魚兒比起了速度,隨著小魚的移動,東遊西竄,玩得不亦樂乎。

    等到他玩累了,再浮出水面時,卻發現自己竟在這溫泉中迷路了。

    四面都是水氣凝結的大霧,即使是圓石的光芒也透不過去,誰還知道他距下水時的岸邊有多遠?

    這下子,他是真的要苦笑了。

    正打算認準一個方向,先找到岸邊時,他卻忽然發現聽到了什麼,似乎……有水聲?

    這絕不是正常水流動的聲音,而是撩起潑下,有節奏的洗浴之聲。且這距離絕不算遠。

    原本他還沒在意,但打自注意力集中過去,他忽地發現,水聲響起的方向,竟有一抹淡淡的人影,若有若無。

    他當即屏住了呼吸,不自覺地向那裡靠近了一點距離。這樣,人影就更明顯了,甚至看得出相當清晰的輪廓。

    他一眼看出,這是一個女人,一個淋浴中的女人。

    腦中轟然一震,此時本是最應該保持清醒的時候,他腦中卻成了一片空白。

    整整七年,他一個人在這坐忘峰上掙扎求生,嘗盡了生死滋味——這都不算什麼!但最可怕的,是這整整七年中,沒有任何人與他交流,以至於連說話本能都要失去的孤獨和寂寞。

    他不是沒見過人影。

    這七年之中,他見過了無數次御劍飛過的同門,但由於一個原因,他像做賊一樣藏了起來,更不必說打招呼之類的!

    「我究竟爬到了哪裡?」

    這是他對那虛無縹緲的目標唯一的疑問。

    從初登峰時的憧憬和浮躁,到中期的麻木,再到現在越來越無法壓抑的恐懼,在這樣漫長的心理歷程中,他忍下了無數次的衝動,獨自舔舐著傷口,在強烈的孤獨中繼續行進。

    而此刻,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遇到了七年以來最驚悚的一刻——一個距他僅有四五丈之遙的人!

    如果他輕輕地叫一聲,便能引起這人的注意!但是,這距離已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所以,在大腦運轉還未回覆正常之前,身體的本能已經做出了反應。

    退!急退!

    像一條喪家之犬,他掉頭便要游開。不過他卻忘記了一點,在這峰上的人,除了他之外,哪還有凡人?

    「若我是你,便會在那好好待著,想好怎樣道歉,來彌補莽撞之下造成的過失!」

    一個女聲響了起來,咬文嚼字都極為清晰,只是聽起來,卻沒有半點的情緒起伏。

    偏偏,在這句話裡,李珣聽出了不容抵抗的強硬和威嚴。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6:48
第一集  孤煞血雲  第七章  青吟


    李珣呆立當場,手足無措。

    後方水聲不止,那位霧後佳人並未停下動作,還在那裡撩水淨身。

    李珣聽得有些傻了,雖然他對異性的認識不算全面,可是像後面這位,能夠在男性身旁悠閒沐浴的,是不是也稀少了一些?

    李珣畢竟不傻,他此時也已然明白,現在面對的是一位絕對惹不起的人物,在這種強勢人物眼前,做一個乖孩子,是最聰明不過的了!

    他雖已背過身來,卻還是緊閉眼睛,生怕無意間又冒犯了人家,這無關道德風化,僅僅是為了保住小命而已。

    確認了一切都已穩妥,他這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對……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對方並沒有即時回答,李珣只聽到嘩嘩的潑水聲,每一點聲息,都是對他意志的摧殘。

    也不知過了多久,霧後的女子開口了:「話是真的,卻何必故作緊張?事不因人而異,一個聰明人和一個蠢材,要承擔的後果都是一樣的。」

    李珣頓時啞口無言。

    後面這女人,實在太可怕了。

    略停了一下,這女子又道:「看你修為不濟,也御不得劍,是怎麼上來這裡的?」

    李珣脫口道:「爬上來的!」

    「哦?」女子的語氣中第一次有了情緒存在,雖只是一絲淡淡的驚訝,卻也讓李珣頗感自豪。只聽她問道:「你是明心劍宗的弟子?」

    這算是盤問身份了。李珣首先慶幸他此時內息流轉的形式,是正宗的明心劍宗嫡傳。否則,幽明氣一出,恐怕對面之人早一掌劈了他!

    慶幸中,他的腦子轉了幾轉,將各方面的後果都想了一遍,終是決定「據實」以告。

    「慚愧,只是個不入流的低輩弟子……」

    李珣用這句話做緩衝,隨即便從自己身世說起,一路說到登峰七年的經歷。

    當然,其中關於血散人的死亡威脅,以及近日方得到的《幽冥錄》等,都略去不提。只說是自己一心向道,被淘汰之後,便去爬坐忘峰以證其心云云。

    這段話本是他在心中溫養甚久,準備做為日後說辭使用,雖然從未對人道過,但腹中已是熟練至極。

    初時開口,雖然還有些辭語上的生澀,但到後來,已是流利無比,許多詞彙無需再想,便脫口而出,卻是再「真誠」不過。

    他一開口,說了足足有一刻鐘的工夫,這當中,那女子也問了幾句細節,卻也都在李珣計畫之內,回應得也頗為順暢。

    如此,待他告一段落之時,那女人竟讓他意外地道了一聲:「如今竟也有這般人物!」

    語氣雖然還是平平淡淡的,像是在陳述毫不出奇的一件平凡事,但其中意思卻是到了。李珣心中暗喜,口中當然還要稱謝。

    女子也不在乎他如何反應,只是又道一聲:「你孤身登峰七年,行程二十餘萬里,能承受這種苦楚,也算是人中之傑。我這樣對你,倒是有些不敬,你且左行百步上岸,待我穿戴整齊,再與你相見。」

    李珣自是依言而行,上了岸去,也不敢多話,只是恭立當場,面上作了十足工夫。

    也只是比他晚個數息時間,一道人影自霧氣中緩緩走來,水煙流動,輕雲伴生,雖仍看不清面目,但她凌波微步,長裙搖曳的體態,卻已讓李珣看呆了眼,只覺得此生再沒見過如此人物。

    隱隱間,似乎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鈴聲,緩緩地沁入水霧之中,與這迷茫天水交織在一處,細碎的抖顫之聲,天衣無縫地和這緩步而來的身影合在一處,攫牢了李珣的心神。

    而當眼前水氣散盡,李珣更是連呼吸都停止了。此為何等佳人?

    李珣只覺得眼前潔淨不沾一塵的嬌顏,便如一朵臨水自照的水仙,清麗中別有孤傲,閒適中卻見輕愁。

    他還沒找到形容眼前佳人的辭句,便已覺得兩腿發軟,恨不能跪倒地上,頂禮膜拜。

    兩人四目交投,那女子眼中連續閃動了幾道炫目的波光,李珣一呆,腦中已一片空白。恍惚間,只聽女人說了一聲:「倒似一位故人!」

    他好像在哪兒曾聽過這句話?正昏昏沉沉的時候,腦中閃過一道靈光:「清虛仙師!」

    被這個纏繞了七年之久的名字擊中,李珣立時打了一個寒顫,待清醒過來,卻看到女子已屈膝坐在岸邊草地上,梳理她長及腰臀的青絲。點點水珠,順著絲綢般的發幕滴下,似有一股女兒家的清香撲面而來。

    李珣雙腿不自覺一曲,跪倒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只是卑聲問道:「敢問是哪位仙師?」

    詢問的時候,他腦中已閃過了好幾個名字,都是七年前聽明彥老道講古時得知的。明心劍宗前輩仙師陽盛陰衰,成名的女修就那麼幾個,其實倒也好猜。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手中梳妝不停,淡應了一聲:「青吟。」

    李珣一聽,腦袋卻伏得更低,不讓自己的心思有分毫流露:「果然是她!」

    這個明心劍宗歷史上少有的悲劇人物。

    這是牽扯通玄界大名鼎鼎的玉散人的一段公案。

    此時,青吟乃是和宗主清溟同輩的仙師,然而千年之前,她還只是一位剛剛修真有成的後進,而玉散人古志玄已是名震通玄界的一代魔頭。

    當時玉散人的洞府還不在北極夜摩之天,而是在此界中部的落玉山裡,號稱「萬仙不回」,通玄界六大絕地之一——無回境。

    那時,青吟仙子被玉散人擄去姦淫,也因此,青吟聲名,一朝盡喪。

    也是此時,鍾隱這明心劍宗數千年來最驚才絕艷的高手,也就此顯露風采。

    無回境中,鍾隱為救青吟,單人孤劍,與玉散人以及其手下數百修士大戰,劍氣衝霄。三個時辰之內,讓數百修士大半飲恨此處,且一劍貫穿玉散人胸口,迫使其逃遁萬里,投奔其侄女古音。

    這等通玄界千年不遇的盛況,也只有號稱通玄第一劍的鍾隱,才能辦到。

    至此,鍾隱聲威,如日中天;而青吟,則成為他無數功績中那一層薄薄的暗影,存於人們心中。

    從那一刻起,青吟低調地隱居在坐忘峰某處,鍾隱則在通玄界閃耀了數百年後,也在坐忘峰開闢洞府,與青吟為伴。他們也是明心劍宗裡,常年在坐忘峰上修行的修士。

    此時,面對著傳言中最悽慘的主角,李珣心中不由得活動起來,但卻是亂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迷迷糊糊間,他再次拜禮道:「青吟仙師安好,弟子李珣拜見。」

    青吟手上不停,輕聲道:「出身王候之家,竟能有如此毅力,這些年來,我也只見了你一人而已,你很不錯。」

    李珣聞言心中暗喜,臉上卻強行按住,再次行禮道:「仙師謬讚了!」

    青吟也不管他說什麼,又續道:「看你修為,雖還有些淺薄,但在內呼吸一項上,卻頗為精湛,想是閉上兩三個時辰,也可以做到吧。」

    「弟子尚可勉力支撐。」

    青吟終於停下梳髮的手來,點了點頭:「內修一途,最忌空中建閣,根基不穩。你這七年,苦雖苦了,但在根基一途上,卻做得很好,能夠踏實行步,內修外煉,精氣神三寶如一,想來內外貫通之日已是不遠。

    「如果長久保持,再依法訣精進,如此進境雖較慢,但勝在穩健,前一百年,你不如人,後一千年,人不如你。如能千年如一,便是霞舉飛昇,又有何難哉?」

    李珣聽得先是一喜,既而怔住:「仙師之意是……」

    青吟卻不答他,只是開始挽動髮髻,收起一頭青絲,只餘兩三根斜垂下來,髮髻樣式不符合世間常用的規格,卻在簡單中另有一番清率別緻。

    李珣便是心中有事,也忍不住偷眼觀看,不免有些失態,卻不知青吟看到沒有。

    直至髮髻挽好,青吟才道:「你可知這是坐忘峰的哪裡?」

    李珣心中一動,老老實實答道:「弟子不知!」

    「這裡距峰腳處共計二十七萬四千九百里,已過此峰二分之一。按照宗門規矩,你此時已自動列入明心劍宗門牆,可入啟元堂,修習法訣,再拜明師。當然,如果你想繼續爬上去,直接成為宗主嫡系,也未嘗不可!」

    李珣真的呆了,他今日發呆次數,怕是比七年之中加起來的還多,他張口結舌,半晌才道:「難道……這、這就到了?」

    「坐忘峰合六界之極,極數為九,是故共五十四萬里,你已超過四千九百里,自是到了。」

    李珣四肢著地,怔怔地聽著,本來還想開口說上幾句,但嘴裡發出來的,卻儘是「呵呵」的雜音。

    半晌,他忽地開口低笑,笑聲從喉嚨眼兒裡透出,「咯咯」作響。笑聲未絕,他又捶地長嚎,失聲痛哭。

    他早忘了一邊的青吟仙師,也忘了他的身份、目的、理想,現在李珣只想著痛痛快快地發洩一場,盡吐他七年來的孤獨、苦楚,以及時時刻刻伴隨著他的絕望。

    他每哭一分,心中便有一分高興進駐,哭得十分,便滿心的都是歡喜。可是這歡喜形之於外,卻偏是酸澀不堪,淚如泉湧,不可遏止。

    腦海之中,關於這七年的種種情形走馬燈般輪換,無數次生死線上的掙扎,絕望與希望的碰撞,沉寂的孤獨和瘋狂的妄想,一一交織進去,釀成的苦酒,直至此刻,仍只有自己品嚐。

    青吟也不阻止他,倒是頗有興致地看他在那哭嚎,眼神光芒明滅不定,似乎別有想法。

    這一哭便是小個時辰,也只有青吟這樣的人,才能仿若無事地等下來。

    哭到最後,反倒是李珣神智漸復,開始不好意思起來,趕忙收拾眼淚鼻涕,伏地請罪:「弟子一時感傷,在仙師面前失態,還請仙師恕罪!」

    青吟淡掃了他一眼,唇角第一次顯露出一個明顯的表情——那是一抹似憐惜又似嘲諷的微笑,說道:「你這人在哭的時候,反而更可愛一些。」

    李珣心中一凜,忽又想到清虛指責他的理由,當即便是一身冷汗,伏在地上,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在某些層面,青吟應該比清虛更可怕。歪_歪_書_屋

    至少,清虛的喜惡,李珣還能猜出幾分,而面對青吟,他的腦子不知怎地,卻是轉不過來,當真是呆瓜一般。偏偏青吟說話,亦不是那麼單純,讓他理解得頗為吃力。

    幸好,青吟並無意為難他,也不需要他思考如何應對,隨口便轉了話題:「看這樣子,你是不想再向上爬了?」

    「誰再爬誰就是蠢蛋!」李珣心中應了一句,嘴上當然不能這麼說,但又覺得分辯起來頗為麻煩,便只是訥訥無言,面上顯出了尷尬與恐懼的神情。

    青吟望而知意,又嘆了一聲:「這倒有我的不是。若我不在此處,攪亂你的心緒,再假以五年時光,說不定你真會如三代祖師那樣,直攀峰頂,成就無上功業。

    「而此時,你銳氣盡去,膽力不足,再強自支撐,也只是有害無益。」

    李珣心中大喜,同時也頗感激青吟的通情達理,此時臉上的表情是真正由衷而發,也不好說什麼,只是不停叩謝。

    青吟卻不理他,將目光望向別處,似乎周圍瀰漫的大霧並不能阻擋她的視線,或是在思考著什麼。

    李珣藉著這個機會,也偷眼打量她,看著她美玉般毫無瑕疵的臉龐,清雅秀致的輪廓,以及沉靜淡雅的氣度,明知這目光頗為無禮,卻根本止不住。

    就這樣過了幾息時間,青吟才回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也罷,我今日欠你的,也在今日還你。」

    說著,手上不知怎地一振,一道青光穿雲破霧,衝天飛去,瞬間不見了蹤影。

    李珣本還在那裡說著「惶恐」,見這光一閃,便再說不出話來。

    青吟淡淡地道:「那是本門傳訊劍符。你到此之事,我已上報宗主,再過三四個時辰,便會有本門長老到此,按門規收你入門。此後,修道之路,便要你自己去走了。」

    李珣無須做作,便已是大喜過望兼又感激不盡的樣子,又充當了一次叩頭蟲。

    青吟似也看夠了他叩頭的模樣,略一皺眉,便要他起來,說道:「這剩下的時光,你也不要閒著,你說只學過本門基礎內息搬運術,這幾年卻修煉得如此精純,已頗為不易,然再如此下去,卻也難有寸進,我便教你下一步的口訣,以及一些應用法門,如何?」

    「還能如何?當然是最好不過!」李珣心中不禁喜道,差點又要叩頭,幸好經過長時間的察言觀色,他也大概明白了一些對方反感的東西,因此這次只是躬身而已。

    李珣覺得,青吟是一位頗為合格的導師。至少,比傳授他基本內息搬運術的三代弟子要好得太多了。不過,他也只能找那人與青吟做比較,卻忘了雙方之間巨大的差距,根本不能拿來相比。

    兩個多時辰下來,青吟已讓他記得了明心劍宗最根本的「三化二真」中之第一化——化氣篇。

    事實上,化氣篇乃是築基於內息基本搬運術而衍生出來,與那基本功法不同的是,化氣篇中所述,要複雜精妙得多。

    其中包括了一系列對內息的培護、溫養、淬煉、變化、昇華的步驟,使原來只是強身健體的內息,有效地利用成長,達到最後的質變昇華。

    最重要的是,透過這樣的步驟,修煉者將會逐一瞭解身體的每一個微末之處,將其與自己的心神融為一體,達到意氣並至,神體同行的水準。

    李珣在峰上的七年,不知不覺中,已將這些功課完成了大半,某些細微處,甚至超出了這一範疇。畢竟,生死的磨練,以及對精微法訣的參悟,乃是修真最需要也最難的條件。

    李珣既有天資,又不缺乏毅力,短短七年間,在絕大的存活壓力之下,他幾乎每一刻都在練功,在參悟,在生死間遊走。

    如是七年,足抵常人三十載苦修!

    而青吟很快就發現了這一情況。

    李珣在理解「化氣篇」時所提出的問題,大部分都是關於抽像的系統整合之類,對於更具體的一些實際問題,反而不太注重。

    偶爾提出的一些疑問,已經完全超出了「化氣篇」的範疇,有些甚至精妙到連青吟都要仔細思索,才能解答的地步。

    青吟留上了心,也在解答的過程中,一直注意著李珣的變化。

    不出她所料,隨著問題一個個解開,李珣眼中精芒連閃,體內氣機流轉也越發順暢。青吟感覺到,往往是當她一個問題解開時,李珣體內便是一個關竅打通。

    到了最後,各類關竅有如爆竹般接連爆響,氣隨心動,在各經絡間穿行不悖,內息盈縮隨意,漲落應心,短短時間,李珣的修為竟又上了一個層次。

    青吟看著這般變化,唇角處顯出一絲笑容。

    李珣並不知道他的修為長進全數落入青吟眼中,只覺得無比興奮,恨不能手舞足蹈,發洩心中快意。

    因為青吟的解答實在太有效果,每一個解答,都會幫他打破一個癥結,穿透一層隔膜,帶來不小的收穫。

    而當這些收穫積蓄到一定程度,便如那暴發的山洪,衝垮了他體內每一處堤防,將每一條經絡聯繫在一起,四通八達已不足形容其寬廣。

    李珣覺得,這簡直就像是無邊的大海,澎湃的真氣充滿了每一處。

    與之同時,在心神之中,某個見不得人的角落裡,他將這些領悟與幽明氣中的疑難互參,觸類旁通之下,也覺得頗有所獲。

    「這幾日正該我運勢大旺,無往不利!」在青吟的授業告一段落時,李珣勉強抑住引吭高歌的衝動,興奮地想道。

    此時,天色已漸漸昏暗,眼前的青吟仙師卻仍放射出眩目的光采,映得周圍花木,黯然失色。李珣看著這情景,心中卻是一動。

    他輕咳一聲,試探性地道:「仙師……」

    青吟收回觀景的目光,看向他的臉,李珣只覺得臉上一熱,差點兒忘了說話。

    幸好及時反應過來,忙從懷中掏出用作照明的圓石,磨擦兩下,使其大放光彩,問道:「仙師,弟子在峰下拾得這塊奇石,只是不知它的來歷,仙師可否為弟子解惑?」

    青吟只看了一眼,便訝道:「坐忘石!」

    「坐忘石?」李珣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想到石上刻的那一個「忘」字,覺得倒也合拍。發現青吟的目光盯著他手上,當即不敢怠慢,忙將這奇石雙手奉上。

    青吟用兩指拈著圓石,舉起細觀,數息之後便肯定道:「正是坐忘石,這也算是峰上的一件天生奇寶了!」

    李珣見她臉上似有些喜愛之色,暗讚了自己一聲,連忙道:「弟子得入本宗門牆,正蒙仙師指點,又得親身教導,實無以為報。仙師如果喜歡這石頭,弟子這便送上,也遂了弟子的孝心。」

    青吟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可知這石頭的作用?」

    李珣實話實說:「弟子不知。」

    「三生坐忘,坐忘三生,都說這石頭能使人得三生之經緯,繼而復忘,即得而忘之,以全大道。通玄界高人參悟玄妙,破界飛昇之時,若有此寶相助,將事半功倍……你,還願給我嗎?」

    李珣發自真心地笑了起來:「仙師說笑了,弟子尚有自知之明,就算修得道胎,長生不死,也還要千年的功夫,千年之後的心情,又怎能想得到?此時交給仙師,倒是正好。」

    青吟微微而笑,前幾個時辰加上來的笑容,也比不上這一次的清爽真實:「我嘛,卻是最不願用這個的,只不過,我對它所謂的透晰三生的功用,倒是頗為好奇,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李珣一怔:「如何相助?」

    「便是這樣。」青吟說罷,手上突地一翻,那坐忘石猛然間大放光明,光芒刺目,令李珣本能地瞇起了眼睛。

    而此時,他額頭忽地一涼,卻是青吟將坐忘石按在了他泥丸宮上,而這涼意在千分之一息內,便化作了寒流透腦而入,李珣連哼一聲的時間都沒有,便昏死過去。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6:49
第一集  孤煞血雲  第八章  孤煞


    「今天真的是黃道吉日嗎?」李珣昏昏沉沉間想道。

    在他昏過去的前一刻,腦中閃過的卻是新得的《幽冥錄》以及「碧陰丹」。

    「如果被仙師發現,該如何是好?」帶著這點憂慮,他的心神漸漸沉寂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點白光從莫名之處直射而下,照得他靈台澈亮,一片瑩潔。

    隱隱約約間,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他心頭穿過,但仔細體會,卻又是一片空白。

    便好似在暗處找到了一排石刻,千辛萬苦打著了火,卻看到原來這石刻都已被磨去了,只有偶爾的幾個片段,才能證明它曾經存在。

    沒有這些片段倒好,有了這些東西,偶爾一個似明非明的感受,或是一個似熟悉又極陌生的臉孔,都會引發他的莫名心情,偏又找不到半點頭緒,時間一長,只覺得胸口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腦中忽又是一響,他身體一震,清醒過來。便在醒來的前一剎那,一抹血紅的身影伴著似有若無的鈴聲,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隨即碎裂成千百片,再不復見。

    他大叫一聲,翻身坐起,卻發現天色已經黑得透了,自己卻依然在水邊。忽覺不對,抬頭看時,卻見正有兩人,用近乎憐憫的目光看著他。

    「青吟仙師……啊,清虛仙師!」

    沒想到,睜眼便看見造成自己七年苦痛的「罪魁禍首」,不久前才切齒詛咒的人。七年不見,風采如昔,很快與記憶形象

    融而為一,如此一激,一時間,他竟是呆了。

    而青吟、清虛也沒在意他的模樣,青吟還是一貫的淡然,而清虛眼中卻有著絲絲憐憫之意。

    最後還是清虛開口:「李珣……」

    「弟子在!」

    「你這七年苦難,始作俑者是我,我也沒有料到,你竟甘願禁受這種辛苦磨礪,七年如一日,攀得二十七萬里險峰。得知此事後,我也頗為寬慰。」

    李珣心中也生出奇異的感覺,他不敢答話,只是喏喏地聽著。

    清虛知他心中想法不少,但由於剛剛的某件事影響他的心緒,使他已經不怎麼在意了。

    況且,李珣既然已成為宗門弟子,日後便有極長的時間彌補關係,也不在乎這點心思。

    他續道:「既然你已列入宗門,今日便隨我下峰,去啟元堂等候吧。用不了多長時間,我便為你介紹一位明師!」

    李珣連忙叩謝,不管心中怎麼想法,他這套「叩頭大法」卻是越發地嫻熟了,以致叩下頭去時,連他自己也不知心中感謝是真是假。

    不過,他此時又聽到了清虛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李珣忽然想到青吟所謂坐忘石的功能,他忍不住問道:「弟子愚昧,剛剛青吟仙師對弟子用那坐忘石,不知卻是什麼結果?」

    此話一出,青吟和清虛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奇怪,最終還是清虛道:「你看吧!」

    他袍袖一揮,捲了一些水上來,法訣施展,將其化為一面水鏡,落在李珣手上。

    他又施了個法術將四周照亮,說道:「看你額頭。」

    李珣傻傻地看了過去,只覺得額頭上一片潔白,卻什麼也沒有。

    青吟在一邊笑了起來:「我們倒忘了,你還不懂得靈目之術,且先學這一段法訣……」

    她說了一段頗簡單的運氣法門,主要是教李珣如何運氣於目,並開啟某個竅穴。

    等到李珣完全學會後再看,果然有了不同。

    按照青吟傳授的口訣,他靈目大開,細觀自己額頭紋理,數息之後,忽覺有些紋理似乎顏色有了不同,只這一下分辨,立時有一個奇怪的圖案從額頭上浮現出來。

    這竟是一團血紅色而沒有固定形狀的「雲氣」,只在額頭某處翻滾,有它固定的範圍,在此範圍內隨機漲縮,看上去頗為詭異。

    「這,這是……」李珣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清虛略一搖頭,嘆道:「這是孤煞之象。百年之前,四九天劫降下,通玄界無數修士魂飛魄散,這其中有幸運者還能夠護得靈識轉生,以再求大道。

    「不幸者,則靈識再不復見,就此灰飛煙滅。而你,或許便是那靈識轉生的其中之一。」

    李珣愕然,許久才道:「因此這便成了孤煞之象?」

    清虛又道:「沒那麼簡單!靈識轉生,雖性靈矇昧,可一旦修道有成,靈竅開啟,便盡復前世記憶,大道之行,便成坦途。但是還有人三生俱滅,不入輪迴,本來逃不過魂飛魄散的結局。

    「然而,或許是什麼天材地寶護住,使得靈識被『洗白』之後轉生,因此斷絕三生聯繫,僅當世之身可依,才算孤煞之象。如此,卻是萬萬中無一了!」

    李珣聞言又怔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清虛又笑道:「不過,這事你卻不用太擔心,幸或不幸,還在兩可之間,如果你能以坦然之心面對,便是大幸。要知道,所謂孤煞之象,無三生羈絆,修道進境極快。

    「只是,若修到後來,飛昇之途卻是艱險,利弊參半,你要有所準備。」

    李珣謝禮道:「謝仙師指點!」

    清虛點了點頭,向青吟道:「師妹,我這就帶他下山,你可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青吟微笑搖頭,再看向李珣時,又恢復了外物難以縈心的樣子,在這樣的目光下,李珣感到頗不自在。他開始懷念不久前,青吟為他講解疑難時的模樣了。

    而這時,青吟似是沉吟一下,又道:「師兄,你看他資質,與林閣、明璣是否有幾分相似?」

    清虛一怔,又仔細地看了李珣幾眼,良久才道:「心機靈動,思維敏捷,卻心志堅忍,倒真的有些相像,師妹的意思是……」

    「我宗門四法三訣,每一樣法門,傳承都是不少,唯有那一門,數百年來,只有林閣、明璣二人而已。且那件事後……如此,多上一人,卻是好的。」

    清虛連連點頭,又笑道:「以前只道師妹不為俗務上心,如今才知,原來師妹一直都在關心師門,掌門師兄若聽到,必會欣慰不已!這個建議倒是不錯,回去之後,我必稟告師兄,想來應該也是水到渠成。」

    青吟淡淡一笑,又向李珣道:「你可知我們說的是什麼?」

    李珣不敢賣弄,只是老老實實答道:「兩位仙師在談論弟子最適合哪種功法。」

    青吟平淡的話音絲絲入耳:「知道便好,你回去後,記得在啟元堂精讀《太上感應篇》、《明玉真訣》、《碧霄通達志》……」她連列了十多個書目,要李珣記下。

    李珣腦子倒也好,只讓青吟重複了一遍,就全都記得,他不敢多問,只是極力保證必會用心。

    清虛在一邊撫鬚微笑,待青吟的叮嚀告一段落,這才道:「師妹對『靈犀訣』的瞭解,看來已是深得其精奧了!」

    「靈犀訣!」

    李珣腦際轟然一震,只覺得心中湧出了極大歡喜,難不成多年來苦苦追尋的,今日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李珣心中激盪,但七年苦功畢竟非同凡響,他本能地運用內息,將身體一切活動都穩定在平常狀態下,俯首聽訓。

    「想靈犀訣是宗門四法三訣中,最為艱深的一部。【歪歪書屋】二代弟子中僅有閣兒、明璣二人得傳!唉,閣兒近年心魔縱生,修為不進反退,只有明璣勵志精修,極有進境。

    「然而她一人卻無法繼承宗門法統,若是你與此訣有緣,卻是省了我們一番工夫!」

    李珣喏喏應和,心中卻在狂吼:「傳我!傳我!快些傳我……」

    然而,清虛話鋒一轉,又開始搖頭:「你要記得,我們使你明曉宗門無上大法,卻不是讓你好高騖遠,狂突猛進。而是讓你明白,靈犀訣入門最慢,要的就是一個水磨工夫。

    「如此磨礪心志,方能使機心不生,心魔不長。若你能在上面花上百年工夫,他日宗門英傑,必少不了你一個!」

    多虧了他說這些話,李珣雖然並沒有聽進去多少,但因為說這段話的時間,將心情平復了不少。他藉著躬身回應的時機,做了一個深呼吸,繼而一字一吐地道:「弟子……必不負諸位仙師所望!」

    說到最後,他的控制力已到了極限,終忍不住在最後帶出哽咽之聲,雖然很快驚覺,卻很難再平復下來。

    幸好,清虛只以為他是因苦盡甘來,又或是因七年來的委屈而失態,卻怎麼也想不到,他是因為死裡逃生才喜極而泣的。

    青吟唇角又現出那含意模糊的笑容來,她也不再說什麼,轉過身去,消失在林間深處,李珣趕忙送別道:「弟子若有閒時,

    必再上峰來,以報仙師指點之恩!」

    也不知青吟聽到了沒有,只有一陣似有若無的璫佩交鳴,隨風傳來,即使李珣現在已被靈犀訣弄得心神不寧,見得如此情形,一時間也若有所失。

    清虛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並沒有說什麼,只道了一聲:「我們下峰去吧!」

    李珣方應了一聲,馬上又改口道:「請仙師稍等,弟子在湖岸那邊還有東西……」

    清虛微一揚眉:「什麼物什?」

    李珣心念轉動,嘴上卻據實答道:「是弟子記事用的石板,只想留個紀念。」

    清虛「哦」了一聲,似乎也有些好奇,他眼中神光流轉,在薄霧僅是一掃,便道:「是在那兒了!」

    李珣還沒反應過來,見他大袖一拂,隨即自己腳下一虛,險些打了一個踉蹌,而再抬眼看時,他低叫了一聲——眼前的景物竟全變了。此地,不正是他最初下水的地點嗎?

    數尺開外,他的包裹便好好地放在那裡。

    不說做作,他臉上便儘是驚嘆之色,數百丈的距離,還攜著一人,卻念動便至,看來清虛的修為已臻化境,想來應該也是「真人」一流。

    他連忙將包裹拿在手裡,也不忘謝一聲。清虛則只是微笑,隨即袍袖再展,這又是另一番手法,只見周圍雲氣凝聚,奔湧腳上,李珣覺得身體一輕,已被這雲氣舉了起來,冉冉上浮。

    清虛與他並肩而立,一臉悠然,見李珣的傻樣,雖知其中有些誇飾,卻也莞爾一笑:「這是駕雲之術,較之御劍飛空或許慢了些,但勝在平穩,且比御劍更能負重,待你能神化嬰兒之時,便可使用了!」

    李珣看著腳下漸漸高飛的雲朵,耳中聽著那位一度斷絕他希望的「惡人」說話,再看到清虛道人和藹的笑容,只覺得一切如虛似幻,恍若夢中。

    待升到一定高度,罡風撲面而來,李珣口鼻處方覺一窒,內息已自發流轉,助他擋住這強風,竟是他馬上自動轉入內呼吸的狀態。

    清虛此時眼中一亮道:「青吟說你自修之道,頗合精妙之旨,我本還不信,但看你這反應,基本內息之道想是已修到頂了吧!」

    在這高空朔風之中,清虛說話便如平日開口一般,也不見如何高揚,但李珣卻是說不得話,他只能撓撓頭,做了個不好意思的表情。

    倒也奇怪,不知是清虛在為七年前的事情後悔,還是因李珣已入門牆,可憐他「孤煞」之形,和七年前相比,無論是語氣態度,都要溫和了許多,舉止也頗為照顧。

    他手上一揮,雲外自生屏障,擋去了高空烈風,李珣這才可以開口:「仙師明鑑,弟子對內息搬運之術還是一知半解,卻不知何謂『到頂』?」

    清虛撫鬚微笑:「人身氣滿而溢,卻虛而不實,可談延壽,但不可語及長生,此乃修道的第一個關口。

    「如果沒有更上一層的法訣指點,一直保持在這個水準,便會因筋骨不固,內息滾沸,卻久無所進,陰陽不調,便如竹籠盛火,久必自焚。這謂之『俗人頂』,我宗門基本內息搬運術,便只能達到此一境界。

    「若你內息久無進境,滾沸而無有出路,便是被擋在此處。」

    李珣眨了眨眼,這「俗人頂」自己似乎並未遇到,難不成是因功夫還未到家?但又覺得不對,如果真不到家,青吟絕不會傳給他下一層次的心法口訣,且使其進境如此之快。

    眼看著想不通,只能將問題又踢給了清虛,清虛聞言一奇,忽地道:「注意!」伸出一指,刺向李珣肩頭。

    李珣知道他是在試自己的水準,卻仍被嚇了一跳,只覺得這指頭戳過來時,簡簡單單,但那威壓卻讓他連抬手也難。

    也虧得他七年苦修,將心志磨練得堅如盤石,當下強忍住心中壓力,抬起手來,在空中一畫,正是已熟極而流的「雲紋」禁制,此時已被他演化為一種手法,淡淡幾畫,便有虛無不定的味道透出來。

    清虛一時不察,被柔和的氣息扯動,指頭竟偏了半寸,按在李珣肩上,勁力隨即自消。

    這時,一大一小兩人同時怔住。

    過了半晌,清虛才擊掌道:「妙哉!這雲紋化生之道,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李珣當然不敢說是為了闖空門勤修苦練,只是託言從「雲袍」上獲得靈感,再於路上發現的一些洞府,從上面的禁制中體會而來。九分真,一分假,諒這清虛也分不出來。

    清虛聞之,不由得撫掌讚嘆,又聽到包裹之中有李珣的「作業」,便從中抽出一份李珣最得意之作,細細察看。

    只見上面刻劃隨心所欲,無所拘泥,卻自有一番森嚴氣象,顯然已將這「雲紋」學得透了,才有這般手段。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清虛比劃著石板上的刻紋,連連讚嘆:「怪不得你沒碰到俗人頂,分明就是因這雲紋氣機,由外而內,影響內息流向,自行調整,恰合致道,範疇已超出那基本搬運術太多!

    「青吟傳你化氣篇,當真是最恰當不過……嗯,這裡一筆,如孤雲出岫,別出機杼,果然妙極。只是有些不太穩重,不如這樣!」

    他一時間興致大發,扯著李珣,來研討石板上的雲紋,對此李珣正是求之不得。

    「雲紋」一道,乃是李珣這些年來最得意之收穫,此時能得清虛另眼相看,自然是大喜過望。

    他知道機會難得,便將七年來累積下的諸多問題一一提出,又將自己領悟的許多關鍵和清虛所說的相印證,只覺得和青吟所學之時的快感,亦差相彷彿,至此渾不知時間之流逝。

    駕雲之術,較御劍慢上不少,所以下得峰來,已是第二日清晨。

    李珣沉浸在清虛印證、傳授的各類心得之上,渾不知他夢魘般的七年,便在此刻已到了盡頭。

    直至宗門一聲磬響,裊裊餘音上及九霄,他才猛然回到現實。向下看時,只見宗門屋宇,在群山掩映之間若隱若現,偶爾一兩個人影,在山巒起伏處,如螞蟻般走動,更有幾道衝霄劍氣,劃空而逝。

    如此情景自他耳目間傳入,便如同一柄巨鎚在腦中猛轟一記,他兩腿一軟,跪在雲上。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6:51
第一集  孤煞血雲  第九章  騰雲

朗朗的誦經聲傳入李珣耳中,虛虛緲緲,聽不真切,他呻吟一聲,掀去了蓋在頭臉上的被子,然後睜開眼睛,看著上方的屋樑發呆。

    「原來,這不是夢!」李珣茫然自語。

    這已是李珣回來的第十天了,每夜入睡之際,他都夢見坐忘峰上諸事,直至清晨醒來,費一番工夫,才明白身在連霞山上的啟元堂中,而他已是正式入門牆的弟子。

    成為三代嫡系弟子,也僅只是時間問題。

    和他一同上山的除了單智之外,其他留下的,都還在「開山」,以他的進度,倒是更為迅速。

    李珣整理好儀容,穿上已穿了七年的雲袍,手中拿了幾本書,走出門外。

    啟元堂位於出雲峰上,峰上景色清幽,百鳥低鳴,倒是個煉心修行的好去處。

    堂中現有近百名弟子,都是已經過「開山」的磨練,到此再求精進。他們每日都有三四門課,是由宗門中的仙師開授的經學、法術、通玄界見聞等各類課程,但佔不了太多時間,實際上還是由弟子們自學。

    經過「開山」的磨練,弟子們倒也是自覺得很,李珣起得已是頗早,但信步行來,在花木掩映之間,有不少師兄在那裡誦經煉氣,顯然已有一段時間了。

    李珣找了一個比較幽靜的地方坐下,先煉了一會兒氣,待功行圓滿之後,便倚在樹下,抽出一本書來靜靜閱讀。

    這些書都是青吟給的書目,他自然不敢怠慢,其中除卻一些泛泛的經文之外,他大部分都囫圇讀了一遍,說不上有什麼收

    獲,但卻頗有靜心凝志之效。

    這些時日,他最用心的還是理解青吟所傳授的「化氣篇」,其中各類精妙法訣,有些他已無師自通,但當時畢竟不成系統,此時貫穿一氣,便別有一番所得。

    事實上,在「化氣篇」中,已明確區分了這一階段修行的境界。共計有「東海沉碧水」、「海上生明月」兩層功夫。

    在「東海沉碧水」的境界中,氣機精粹提煉的過程,便是由內而外,鍛鍊肉體的過程。

    李珣早在七年前,便有了「恃氣合意,流轉不息」的小成境界,又有七年的苦修,且以雲紋等精妙手法,在無意間修通了這一層。

    自那日青吟傳授法門起,他體內氣機感應日夜蛻變,時至今日,什麼如臂使指都已是小道,便是轉質化形,提煉精粹的功夫也已完成了大半。

    再不多久,他便要修那「海上生明月」的境界。

    如此境界就是「肉胎頂」。所謂「肉胎頂」,便是以肉體凡胎,蛻為道體法身的第一道關口。

    只是這樣的進度實在有限,如果能使內息圓轉,以高妙法訣牽引氣機,便能聚氣成珠,於氣機鼎沸之時生就,那便是金丹,正屬「海上生明月」之境。

    金丹若成,將通透「玄關」,到那時,以金丹為媒介,以氣機為牽引,四肢百骸日日沐浴天地精華,則內息將變為「真息」,久而用之,道體成就,自得長生。

    李珣現在功力不及,不能身體力行,但七年來研究「雲紋」的習慣使他常越級思慮,從最簡單處著手,剖析脈絡,逐步充實,最終於腦中功行圓滿,待到真正行動之時,自然輕車熟路,水到渠成。

    最近幾日,他已經把前面的幾個關口預想了幾次,若有滯礙,卻也不查書求證,而是先以「雲紋」、「明紋」等法門印證,甚至以《幽冥錄》上的法訣互參,待有了自己的答案,方才求證於書,互較優劣。

    如此,進度不免慢了下來,但每一步都走得紮實無比,從不因為境界的狂進猛取而有用力青澀、稜角分明之感。

    此等穩重,便是修道有成的仙師也大半有所不及,而這正是李珣勝過他人的所在。

    待想通了一個小小窒礙之時,已是正午時分。他收了書卷,不緊不慢地走了回去。路上有不少師兄見他之後,眼神總忍不住在他身上轉悠,想是因為他七年攀峰之舉惹來的麻煩吧。

    李珣卻也不在意,他在人群之中一向禮數不缺,從不得罪人。說他溫和也好,圓滑也罷,這種方式,卻是最適於在世間生活的,這也正是李珣的處世之道。

    山上都是修為有成之輩,辟榖有道,每日一餐,清水鮮果足矣,李珣隨手拿了一個果子掂在手中,也不急著吃,只是在想下午的打算。

    下午有「連霞七劍」之一——明松道人的課,應該是講法術應用之類,本來聽聽不錯,但說不定單智也會來,七年不見,也不知他變得如何。

    單智對李珣來說,還有用處,自然需要傾力結交,而與這種人交往,必須要投其所好。

    李珣深知,七年的時間,足以使人的性格大為改變,尤其是在連霞山上,所聞所見都是神仙之流,潛移默化之力委實不容小覷。

    他想著先收集好情報,再和那人相見,不過,又覺得似乎不好。

    「唔……不可做得太過明顯,還是仔細觀察之後,再做打算不遲!」這時,李珣的心中已有了決定。

    於是他便決定下午要去聽課,但在此之前,不如再去研究一下各類禁制手法,免得時光虛度。

    心中既有計較,他轉身便走。但才走出兩步,天空中劍光一閃,現出一個人來,那人開口便問:「珣師弟?那邊的可是珣師弟?」

    這聲音聽來耳熟,李珣抬頭一看,卻是一怔:「單智師兄?」

    老天爺似乎很想和他開玩笑,才想到這人,便將他送到眼前來。

    不過,這個意外只是讓他呆了一下,接著一個轉念,他臉上那得見故人,驚喜交織的模樣,便已生動地顯現出來。

    天空中一聲長笑,單智輕輕躍了下來,搭著李珣的肩膀。

    單智在這七年變化果然不小,他現在的個頭比李珣高了半頭左右,臉型方正,鳳目薄唇,顯出幾分清秀,比之幼時模樣變得不少,但輪廓還在,所以還是被李珣一眼認了出來。

    單智外表變化大,心境的變化也不小,至少此時看上去,沒有幼時貪慕虛榮的模樣,與李珣打招呼時也頗為熱情坦率,看來七年煉心,也煉出了些成果。

    他將李珣打量了幾遍,這才笑道:「好小子,壯實得太多了!簡直像一頭豹子!哪還能看出是個小王爺?只是皮膚還是那

    麼白,一張俊臉倒也沒變!」

    他這話卻是實在,李珣在山上七年,皮膚雖然總是曬不黑,但身材卻是練出來了,身上肌肉線條微顯,卻沒太過誇張,而是充滿了強韌的張力,真是像豹子一般。

    臉上長出些鬍子,卻是一臉稚氣未除,看上去清秀中帶著青澀,與七年前相比變化不大,好似是天生的娃娃臉。

    李珣也笑了,一如既往地有些靦腆:「師兄變得才多,我這是因為山上猛獸厲害,為了活命,不鍛鍊不成!能活著下來,也是萬幸了。」

    單智聞言又笑:「昨日我才出關,就聽師父說有人硬是爬上了坐忘峰,卻不知是你,今日才聽到你的名字,正好宗主有事傳你,我便請了這份差事下來找你,現在隨我去吧。」

    「宗主找我?」

    李珣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意外和驚喜,看得單智一樂:「當然,除了三代祖師,你是第一個徒步爬上坐忘峰的弟子。按門規,你便是與我一樣的嫡系弟子,不找你找誰?」

    「不過是一半而已……」李珣極老實地回答道:「還多虧了師兄你送我的雲袍、丹藥,還有那防身匕首,若不是它們,我早在上山第一年便死了!」

    這話卻是再真誠不過,單智聽了大有面子,不過他現在修養日增,也不露聲色,只是笑得更為親切,攬著李珣的膀子笑道:「能夠助你得竟全功,也算是一項功德,你倒用不著客氣。對了,我修為還淺,御劍時不能帶人,咱們只能一步步地往上走了……」

    兩人說說笑,並肩而行,單智說些修煉時的難處,還有宗門內的趣事,李珣則說在峰上的奇異見聞,兩人倒也頗為合拍,好一副感人的舊友重逢模樣。

    雖說不能御劍,但兩人腳程都是一流,李珣雖是略慢一些,腳下也沒有單智行雲流水般瀟灑,但總體而言,卻也不耽擱時間,到止觀峰上,不過就是大半個時辰。

    這還是李珣第一次到止觀峰的宗門重地,卻覺得與其他峰上的建築相比,也沒有什麼太出眾的地方,只是重重屋舍掩映花木,偶有清溪流水宛轉其間,倒似桃源異境,樸實自然。

    單智隨口為他講述峰上的佈置。

    這止觀峰上,也只是在最高處修了一座道觀,只求精緻,不需宏偉。平日裡,已通道的就在裡面靜坐,未通道的就在觀外

    各處精修,只有當宗門議事之時,才齊集觀中。

    此時在道觀中,宗門自宗主以下,只要在山上的都於其中。

    當然,這不是為了李珣而勞師動眾,聽單智所說,還有其他一些事項。看來,李珣入門一事,也僅僅是附帶而已。

    初踏上峰頂,李珣還不覺有何奇處,但走了幾步,忽地看到身外浮雲掠空,心中卻是一動。

    這時再仔細觀察此處的佈置,卻發現有些建築、花木、溪流的駐點流向似曾相識。

    花了一番心思,才想起這原來是「雲紋」禁制的一些片段,不過似乎與其他各類禁制糅合在一處,更複雜深奧得多,似是而非,但威力顯然不是李珣所能想像的。

    先前還有的一些失望之心,現在一下子全被吹開,心中已開始霍霍跳動。坐忘峰七年,若說他還有什麼愛好,那便是分析、破解這些禁制手法了。

    前些時日初下峰時,與清虛交流一夜,他自覺在觀念上又深了一些。這種復合禁制最是奧妙,也最為有趣,如果能將此地的禁制也破解開來,且不說能獲得什麼好處,單是心中的滿足,便可令他三月忘餐!

    李珣當下便有些躍躍欲試,只是這時單智卻拉了他一下,臉上有些嗔怪:「師弟,想什麼呢?我喊了你兩聲了!」

    「啊……對不住!」

    李珣這才知道自己已不由自主地停步,只好尷尬一笑,隨口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正要舉步時,卻看前面的單智臉上也是一滯,頭臉偏了一個角度,呆呆地看向一邊。

    李珣心有所感,也往那邊看去,卻見有三四個容貌絕美的女修正登上峰來,羅裙飄飄,雲氣繞體,不類凡俗。

    雖然還比不上青吟舉手投足間的沉靜氣度,卻也隱有大家風範,無怪乎單智看得發呆。

    李珣怕他出醜,咳了一聲,也如單智剛剛做的那樣,扯了扯他的衣角,喚道:「單師兄?」

    單智猛然一驚,回過頭來,看到李珣似笑非笑的表情,本能地咳了一聲,想裝個正經模樣,但最終還是尷尬一笑,且又嘆了口氣:「珣師弟見笑了……唉,祈碧師姐這幾年出落得越發動人了,文海師兄果然艷福不淺。」

    李珣聽得一怔,單智此時也發覺自己說得頗為失禮,忙轉移話題重心道:「……還有尹師妹、宋師妹她們,也都是氣度更勝從前……難道我們宗門的功法,有提升人外貌之效?」

    只是這話題轉得也太過生硬,李珣心中一動,偷眼一看,見單智臉上尷尬之色愈重,當即不敢怠慢,將目光也投了去。

    先狠狠地盯了那幾位女修一眼,在她們還未感應到是何人目光時便收了回來,也向單智笑道:「單師兄,你不厚道哦!也不說在山上有這般艷福!我現在忽然覺得,在坐忘峰七年,似是錯過了許多好事……」

    李珣故作惋惜狀。

    人心就是這麼奇怪,如果在那種情況下,故作不知,或做假正經狀,必然會引起對方的不滿和警惕,可一旦落到和對方一樣的境地,兩人的心理距離便會大幅拉近,甚至惺惺相惜。

    單智便是如此,他心頭猛然一鬆,正想開口,那頭的諸位女修已看到了他們兩人,笑著打招呼,單智一本正經地回禮,一絲不苟,而李珣也不想做小丑,學他一樣,倒像位乳毛未褪的道學先生。

    等那幾位女修遠去了,他們兩人才相視一笑,感覺比從前更加親近。

    單智還在想著彌補剛剛的失語:「其實,這些師姐雖然與我們同輩,但早到十多年、幾十年,上百年的都有,師弟你萬萬不可只看表面,她們的修為,比師兄我都要強得多了!」

    李珣心中暗笑,表面卻是做不好意思狀,喏喏受教。

    經過這一段插曲,兩人可說的話題又增加了不少,單智也開始說一些男人之間的話題。

    說說笑笑間,議事的道觀已然在望,李珣抬頭一看,牌匾上寫的是個「未明觀」的字樣,似乎別有所指。

    到了這裡,來往的人便多了不少,單智也不敢再說剛才那些話題,只是帶著李珣和過往的師兄師弟隨口聊上兩句,李珣偶而也能從他們口中聽到「爬坐忘峰」、「了不起」這些話,自然是笑納不提。

    道觀便如單智所言一般面積不大,不過其中卻小徑通幽,自有園林風貌。

    單智帶著李珣轉了幾個圈,來到一間房外,先讓他呼吸準備,這才高聲道:「弟子單智,奉命攜師弟李珣到此。」

    屋中,好像是清虛回了一句:「李珣進來吧,旁人且去!」

    單智給他打了個眼色,依言離去。李珣深吸了一口氣,上前兩步,又道一聲:「弟子李珣拜見!」

    言罷,這才輕輕推開房門,邁步進入。

    屋內採光良好,卻沒有什麼佈置,只是放了幾十個蒲團,此時坐了有二三十人。

    急切之中,李珣也數不過來,只能將目光看向中央位置,那裡居中坐著一人,想必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了。

    李珣不敢多看,只是覺得那道士眼神清澈見底,從那其中,倒似能看出自身心底之污垢。而且他臉上表情也是沉靜無波,讓人無法探知其內心的想法。

    高深莫測,真是高深莫測!

    李珣忽然感覺到絲絲的緊張,這情緒突如其來,又一發不可收拾。沒有辦法,他心中藏著的秘密實在是太多了,無論哪一個被翻出來,對他而言都將是一場災難。

    這裡的任何一個人,吹口氣都能讓他萬劫不復。現在的他,就像一隻螞蟻,正面迎上隆隆奔來的象群。

    他向房間中央走了幾步,每一步都是如此低回沉重。到了一個適當的位置,他一振衣袍,下跪拜禮道:「弟子李珣,給宗主及各位長老、仙師請安!」

    話音在房間內迴盪,餘音裊裊。他低垂著頭,直視地面,看著地面上青磚的紋路,似乎這裡也有禁制……

    「禁制?」

    不知為什麼,想到了這個辭的時候,他腦中忽地一陣清明。也許是恐懼到了極處,只剩下麻木,而從麻木中生出來的,便是最反常的平靜。

    不管這心理是如何變化,反正在此刻,李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已經離他遠去的世界,再度以他為中心旋轉起來。

    他找到了最真實的感覺,連膝蓋上因重重跪下產生的疼痛,都是如此清晰。

    便在此時,清虛的聲音響起,但卻不是對他說話:「師兄,你覺得這個孩子怎樣?」

    李珣不敢抬頭,卻感覺到身上忽地一涼,似是有多道目光掃過,這種目光在之前不知受了多少,他卻直到此刻才感覺出來。

    正在慚愧時,一個清雅柔和的聲音響起,想必是清溟講話了:「出身王侯,心志卻能如此堅韌,很不容易。李珣,你抬起頭來!」

    李珣平靜地抬頭,但與清溟的目光一對,便略垂下來,不言不語。

    似乎那邊嘆息了一聲:「果然是孤煞之相,也不知是哪位道友,度劫不成,於萬死中奪得這一點生機。可喜可賀,也可悲可嘆!」

    屋內眾人,盡皆低首,面色黯然。

    清溟又開口道:「此子以大毅力,攀峰二十七萬餘裡,可說是三代祖師以下第一人,依照門規,收他為入室弟子,你等可

    有異議?」

    全室寂然。

    清溟略一點頭,繼而道:「如此就通過了吧。再說下一件事,青吟、清虛都說這孩子是修習『靈犀訣』的上佳根骨,正逢此法訣數代傳承不旺,我想讓他修習此法,你們可有什麼要說的?」

    室內略靜了一下,接著便有一個女聲答道:「宗門只有大師兄與明璣師妹修習此訣,明璣長年不在山上,那便是讓大師兄開門收徒?」

    清溟微一頷首:「我便是這麼想法,閣兒,你覺得如何?」

    這次靜寂持續了更長的時間,便在李珣都有些撐不住的時候,才有一個慵懶無力的聲音答道:「師尊吩咐,弟子沒什麼好說。」

    「這便是答應了?」李珣心中一動,但為何他竟從此人話中聽到了絲絲怨意?

    還有,這樣的答法,似也頗為不敬,但觀屋中各人的反應,卻都是見怪不怪的樣子。這人便是連霞七劍之首——「天心劍」林閣嗎?

    清溟似是微笑了一下,又追問一句:「如此,你便是答應了?」

    「指點關竅之類的事情,弟子還做得來!」林閣懶懶的說道。

    如果換成旁人,這話說起來還頗有幾分傲氣,但由此人口中道來,卻令人感覺有氣無力,敷衍了事。

    李珣心中當即便是一沉。

    清溟只是微笑,又轉過臉來對李珣道:「你都聽到了?此時拜師,卻有些不便,你到外面等候,一會由師父領你回去,再行拜師禮吧!」

    李珣不敢多言,只是站起身來,喏喏而退。

    及至要退出房門之時,清溟已說到下一件事:「玉散人這些時日太過高調,北極夜摩之天,散修群聚,不可不防……」

    這些話李珣還聽不入耳,身體倒退著出門,又將門關上。在關門之際,他迅速地將目光掃過屋中某方向,那應是林閣所在的地方。

    他一眼便認出了自己未來的師父。

    滿屋之中,只有此人,一身華衣錦袍,臉上有種頹喪無羈的神情,大異於其他人的莊重,只看他一眼,便覺得整個世界都要灰黯下來。

    「以後的日子,便要和這人在一起了嗎?」李珣心中不禁嘆道。

    屋門關閉,斷絕了清溟的話音,也斷絕了他的視線。不過,林閣那懶散頹唐的神氣,卻深深刻在他心裡。

    在這一刻,他想起了明彥仙師講的百年之前,通玄界空前的「殺鳳」之舉。

    這林閣,不正是那一場風波的主角嗎?

    清溟讓李珣在外面候著,他也不敢亂動,見院中有棵數人環抱的古木,便走過去,坐在下面思考問題。

    這一次的拜禮,就其結果而言,和他想像的也差不多。但如果將其中的過程細細剖析,便絕非那麼平淡,其中只要他有絲毫閃失,便有可能引發全面的崩潰。

    清溟、清虛、連霞七劍,還有那坐忘峰上的青吟,都是真人一流的修士。且不說他們的心機深淺,光說那有如實質的精神穿透力,便讓李珣難以招架。

    他現在都開始懷疑,自己的運氣是不是也太好了些?在這些人可洞徹肺腑的眼神之下,還能保住心中諸多隱密,難道自己的修養、心機,真的已到了連神仙都不怕的地步?

    想到這裡,他不禁啞然失笑,然而笑到半途,他臉上的表情驀地僵硬起來。

    可是,便連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能耐,他人又是怎麼知道的?尤其是在當年他心性未定,乳臭未乾的八歲之時?

    這個疑惑在他心中停留很久了,只是一直隱隱約約,看不真切,直到如今他才猛地醒悟過來。

    這其中,似乎有著什麼……

    日頭西移,院落花木相間,陰影散亂,黑得倒是更快一些,李珣已靜坐了三個多時辰,裡面的會也終於開完了。

    房門被打開,二代弟子魚貫而出,有的還向他這邊看了一眼,笑上一笑,這才紛紛離去。

    李珣早站了起來,垂手立於樹下,頭臉不抬,恭敬得很。

    直到有一個人影走到他眼前,挺拔的身材遮擋了最後一線陽光,陰影將李珣整個罩在其中。

    「走吧!」這是師父對弟子說的第一句話。

    李珣不敢多言,輕應了一聲「是」,便跟在林閣後面,規矩行步,隨他出了未明觀,又西行數里,才到一處地方。

    這是一座兩層小樓,後面似有一道小徑通向不遠處的山壁,那邊卻是懸崖。

    小樓周圍多樹,密集成林,林蔭中透出幾分幽靜,也偏僻得有些過分。

    李珣進入房中,眼前卻是一亮。

    想他在山上所處時間不算長,但也知道宗門之內,多是刻苦精進的修士,對身外之物向來不甚看重,屋中佈置以實用、簡潔為尚,像他所住的啟元堂,便是幾張床鋪,一張桌子,並一套粗製茶具而已。

    只是想不到,他這位師父,卻是如此妙人。

    觸目所及,屋中傢俱,都是上好材質打磨而成,形式古樸,擺放的古玩飾物雖不甚多,卻是樣樣精品,這樣的佈置,倒似回到了王府。只是俗世間的富麗堂皇,轉為這邊的清靜雅緻。

    李珣的眼睛利得很,只在飾物一掃,便知這些玩意兒是經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顯然其人非林閣莫屬。

    一個身證仙道的修士,卻總是把玩這些身外之物,也怪不得山上都傳聞,林閣這百年間,修為退步得厲害。

    只不過,李珣心中卻是不驚反喜。既然此人心有所好,就比清虛、清溟這樣高深莫測的人要好應付多了。

    李珣當然也想有個好師父指點修行,最後來個長生不死,白日飛昇,只是現在小命要緊,若他能早一日學到「靈犀訣」,便多出一分活命的機會。

    有這樣一個師父,如果再投其所好,贏得他的歡心,一年之內,將靈犀訣學成到手,不過等閒之事。

    他在這邊想著,那邊林閣卻是身形不停,從側門出去,繞上了後邊的小徑,李珣趕忙跟上。

    到了懸崖邊上,林閣也不稍等,腳下像是踩著實地,一步步走了下去,在十餘丈下轉身,進了一個應是他開闢的洞府。

    李珣心中叫苦,他可沒有林閣這樣御氣飛行的本事,可看樣子,林閣又一點兒幫他的意思都沒有,只能一咬牙,提氣跳了下去,估計差不多了,內息一振,在空中劃了個半弧,勉強落在一節突出的石台上。

    「修為不錯,只是在輕身術上,慘不忍睹……」林閣站在一邊,第一次正眼瞧他。

    李珣尷尬一笑:「弟子對諸多應用法門,都不甚了了。」

    「內息為體,法門為用,有了基礎,技巧之類以後再學不遲。」林閣說了這麼一句,轉身走入洞府。

    李珣也是習慣使然,就多看了一眼洞府上的禁制,似乎是以「明紋」、「山紋」、「水紋」融合而成,恰成為一幅淡雅的山水

    畫,其中極巧妙地運用了陰影濃淡的變化,似乎又有「晦紋」的手段。

    「看來又有得忙了!」李珣暫且按下見獵心喜的心情,緊趕兩步,跟在林閣後面。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進入修士開闢的洞府,似也沒有他所想像的白玉明珠交相輝映,仙丹秘笈遍地擺放的模樣。

    僅僅是一個寬敞的大廳、一個丹室、一個打坐用的靜室,還有一間典籍存放的書房,如此而已。

    如果說有異常,便是不知這深入山腹的洞府是如何取光。找不到一個明顯的光源,卻滿室亮堂堂的,纖毫畢現,與天光無異。

    林閣帶著他進入書房,裡面典籍也不甚多,多是一些道書之類,但有大半,李珣卻是從未見過。

    「這裡有《靈犀訣》全本,以及我往日的心得,一會兒我傳你法訣,日後便可到此修煉參考。嗯,你有什麼想說?」

    李珣此時臉上的表情非常之精采。

    他看著書架第二層上,滿滿一排的諸如《靈犀訣初探》、《入境心得》、《感應記錄》等等書冊,心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擁而上,嘴上漫聲應道:「只是不想這一門法訣是如此複雜……」

    「靈犀訣入門難,鞏固難,大成卻易,只看你有沒有那心思。想來,你能花上七年去攀峰,便能花上七十年去入門吧!」

    李珣平定心緒,躬身應道:「必不負師尊所望!」

    林閣淡淡地應了一聲:「那拜師之禮也不必了,只有你有心便成。今日之後,你就來此修行吧,明日我為你傳授入門之法,之後自行修煉即可。每月再將你所有疑問不懂的事報上來,我來為你解答。」

    林閣說完,隨即便傳了他進入此地的法訣,再讓他出去。

    李珣喏喏而退,只是才到門前,林閣又問了一句:「你『化氣篇』修到哪裡了?」

    「只到了『東海沉碧水』的收勢,近日正準備流轉元氣,聚丹沖關。」

    「噢?這進境卻是不錯。本來我還想助你沖關,但既然已是水到渠成之事,也就不必急切,以免壞你根基。你且去沖關,沖關之後再來此修行,效果更佳。」

    李珣又應了一聲,見林閣再無話說,便退出門外。臨去之間,他向裡面看了一眼,只見林閣臉上那慵懶無謂的神情,又深重了幾分。

    李珣心中一動,卻隨即便被無法抑制的狂喜充滿,再想不到其他事情:「靈犀訣,已是我掌中之物了……還有兩年,兩年……」

    他翻身上了懸崖,峰上殘陽如血,映得千里浮雲,亂閃霞光。照在他臉上,也赤紅一片。

    冬日的連霞山,有著「霞映千山雪」的景緻。每至大雪封山的時候,清晨、傍晚的霞光,映著山頭上的白雪,彩光流溢,瑞氣騰騰,在觀霞峰上,一眼望去,便能見到霞光如海,波濤奔湧,無窮無盡的奇觀。

    據說,明心劍宗有一門「披霞劍訣」,便是從此景中得來,乃是宗門內一等一的應用法門,劍起處,有「彈指一揮間,丹霞幾萬重」的美譽。

    李珣還修不到這般的高等劍訣,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觀瞻。

    昨晚才做完功課,單智便登上門來,扯著他要到觀霞峰上,去看「霞映千山雪」的景緻。

    當時李珣還奇怪,他怎會有這種雅興,而到此時才知,原來看景雖真,卻不是看天地之景,而是看人景。

    原來,今日是祈碧師姐修習「披霞劍訣」的日子。據單智的情報,她陷在一個關口已有三個多月了,所以近日常會到觀霞峰上觀看景緻,希望能激發靈感,突破高原階段。

    而單智把李珣拉來,應該只是找個名目,以應付祈碧師姐的質詢吧。

    說又說回來,祈碧師姐的溫柔性情,卻是整個明心劍宗都知道的。而在她眼裡,單智也好,李珣也罷,不過還是些不懂事的孩子,就算明知這理由牽強,也不會責怪。

    所以這個時候,單智便可光明正大地以欣賞風光的理由,欣賞美人如玉劍如虹的景緻。

    同時,李珣的心情也是不錯,像披霞劍訣這樣的高層次劍訣,李珣一貫嚮往之,兼又因為他對「雲」、「明」復合的「霞紋」理解深透,才看了幾眼,便陷入劍訣的奧妙之中。

    明心劍宗的禁製法門,每一類都對應著一門特殊法訣,都是具有完備體系的法訣系統,雖然只是反映了明心劍宗的博大法門的一角,但還是透露出其中一以貫之的核心。

    李珣年紀雖小,卻是連清虛也讚賞有加的,是對宗門禁制研究的大行家,他欠缺的只是系統的認識而已。

    正式入門拜師已有兩個月,系統的知識早就補了過來,此時說他是三代弟子中禁制研究的第一人,絕不為過。

    李珣觸類旁通,發覺披霞劍訣中也有不少霞紋禁制的影子,尤其是在守勢,其紋理更是貫通一氣,讓李珣很容易就能看明白。再舉一反三,攻勢中的細碎脈絡,也在慢慢整合之中。

    如果這種情況讓清虛等人知道,必又是一番驚嘆,這就是天賦和愛好的優勢了。

    李珣天賦本就驚人,出於對各類禁制的熟悉和瞭解,自然也別有偏好。世人均說,做學問做到深處,自有一番情趣在其中,李珣差不多就到了這個境界。

    無論是如何複雜的禁制,在他眼中,都是趣味的集合,將其破解再創造,那便是最動人的滋味,彷彿是上了癮,入了魔,而自得其樂。

    時間便在祈碧的參悟中、單智和李珣不同的痴迷中,迅速過去。

    千山霞光散盡,兩位少年的到來,並沒有給祈碧帶來好運氣,滯礙依舊,她臉上也現出了幾分失望。

    但她畢竟性子溫和,耐性也高,當下強抑了心中的失望,微笑著和單智、李珣道別。

    單智卻是沒辦法和她多說話,只能強笑著看她離開。回頭再看李珣,卻見他低著頭,在雪地裡不知畫些什麼,線條紋理細密得很,看得他頭暈。

    大概剛剛祈碧道別時,李珣沒聽到的可能性還大些,便沒好氣地叫了一聲:「珣師弟,走啦!」

    「啊?哦!」李珣知道現在的單智心情糟糕,不敢怠慢,忙跳了起來,與他說笑兩聲,緩和他的心情,這才跟著他離去。

    他們才走了不過幾分鐘,峰上劍光一閃,祈碧竟又現身出來。

    「那珠子不要掉了!」

    她顯得有些著急,口中那掉了的珠子,是文海送給她的珮飾,上面還有文海親刻的一個小禁制,雖然威力不大,卻是他的一片心意,祈碧絕不願把它丟棄!

    幸好,她眼力極佳,也沒花多大功夫,便在一處巖縫找到了那珠子,方才出了一口氣,眼中卻無意間看到了雪地上紛亂的紋路。其中似曾相識的輪廓讓她微微一怔:「這是那位珣師弟畫的吧!」

    想到剛剛那位如痴如狂,連她道別都不理的小師弟,她忍不住抿嘴一笑,覺得這個在同伴口中,被稱為「三代祖師以下第一人」的小孩子,比他的師兄要有趣多了。

    心中好奇,她便多看了一眼,只這一眼,她就移不開了。

    這……這分明就是披霞劍訣中所涉及的一些精妙法門,只是以類似于禁制紋路的方法表現出來!

    祈碧對宗門禁制也有研究,看得正是心領神會。

    她下意識地咬著嘴唇,仔細觀察:「在守勢方面,劍訣的精微之處,已經被闡發得差不多了……啊,這處卻是不同,也許是功力不夠吧!可是……」

    她心中忽地一動,劍訣瞬間展開,也不作勢,只是在體內將真息運轉,按照平日脈絡運行,到那一個關鍵處,卻是氣機陡變,循著這雪地刻紋的思路,一個小小變化,竟是順暢通過。

    不,何止是順暢!

    也就是小小的一個變化,她體內真息運轉,便有了一分奇特的牽引之力。接下來,她已不由此主地,按照這小孩兒的思路運行下去。

    每過一個與以往不同的變化,真息牽引便深重一分,直至那數月來也沒能衝過的關竅,只覺得那裡如沸湯沃雪,水到渠成,輕輕鬆鬆便衝了過去,餘勢不止,又連過三四個關竅,才餘勢消竭。

    祈碧此時已是呆了:「這,這是……」她下意識地駢指成劍,當空一揮,只見山頂上劍氣衝霄,霞光明滅,數十層丹霞劍氣此去彼來,無休無止。

    雖遠比不上傳說中「丹霞萬重」的至高境界,也比不過師尊「劍氣千幻」的精深,但這分明就是練通了劍訣,才會有的表現!

    「這便成了?」

    她傻傻地站了半晌,然後猛地半跪下來,仔細打量後面的變化。只可惜,後面的卻讓她大失所望。

    後面的變化,雖然也是頗為精妙,但凌亂不堪,不成系統,尤其是在攻勢方面,更是千頭萬緒,沒有條理。

    祈碧臉上一紅,她冰雪聰明,自是明白因為自己的錯誤,誤導了那小孩兒的思路,讓他推不下去,這才有此表現。

    這也可以證明,並非是那孩子的修為遠過於她,而是其思路的靈動,以及深刻的推演能力,使他完成了這天才的大手筆。

    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時的靈光閃現,而對祈碧而言,卻不知讓她少繞了多少彎路,節省了多少時光!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眼睛看向山下,在那雲霧流動的山路上,似正有一個少年的身影,緩步移動。

    「三代祖師之下第一……人!」祈碧掠起額前飄落的長髮,淺淺而笑:「或許,並非是妄言呢!」

    李珣並不知道祈碧對他的極高評價,便是知道了,他也不會太放在心上。不是他已經具備了高超的修養,而是他現在根本就沒那個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強烈的痛苦,已抽乾了他體內最後一點力量。

    過去一個多月,李珣在修煉幽明氣時已經感覺到,外來的強大陰火,和心竅中的血魘結合得分外緊密。

    二者的核心互為牽引,像是陰陽魚般轉動著,保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上。由裡及外層層包裹著兩種性質迥異的真息,宛如一體。

    在血魘異動的同時,必然牽動了陰火的運動,由於平衡關係的存在,血魘放射出多少力量,陰火便也跟進多少,只不過,血魘的目的是為了抽取,而陰火則是灌注。

    這一點,是李珣近些時日才明白的。

    雙方都有置李珣於死地的「功能」,但就實際而言,它們之間有著本質的不同。

    血魘類似一種寄生蟲,依靠李珣提供的精氣存活壯大,每日的血魘噬心,事實上也就是血魘從李珣體內抽髓噬血,吸取養料的過程。

    而在這一過程中,李珣卻並非只是吃悶虧。

    因為血魘是至污至濁之物,其煉化過程亦污穢不堪,吸引污穢,也是壯大自身的一種方法。

    所以,在吸取李珣精血的時候,它也逐絲的抽出他體內積澱的各類污物,客觀上倒有伐毛洗髓之效。

    陰火入體,則是鬼先生天才的想法,是用外來陰火為壓力,迫使李珣這繼承人努力運功,並逐步增長修為,如此內外加壓,進度自然了得。

    所以,它每次活動,卻是正經的灌注生氣,壯大真息。

    由於鬼先生的安排,陰火與血魘在心竅處相遇。

    本來,蘊含了鬼先生畢生修為的陰火是絕對強過血魘的,理論上來講,血魘必會在第一時間被吞噬乾淨,而這卻會引發血散人種在裡面的機關,讓李珣當場心臟爆裂而亡!

    慶幸的是,陰火入體的時間推遲了七年。

    七年之中,血魘與李珣精血共存,長期精煉,就醫治層面而言,是更難祛除,然而就性質來說,倒和李珣有了共通之處,

    甚至可以算是李珣的另一個器官。

    陰火當然不會把主子體內的器官給滅掉,又因為物性相吸的緣故,便和血魘共生下來,如此一抽一送,互為補充,倒也能長期共存,這也正是李珣前一段時間,痛苦減輕的原因。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事情也算單純,結果雖有變化,也在可以預料的範圍之內。

    可是,偏在這個時候,李珣的化氣篇已煉到了「海上生明月」的層次,並由此轉為靈犀訣。

    直至接觸了靈犀訣,李珣才明白青吟、清虛、林閣等人所說的「水磨工夫」是什麼意思。

    靈犀訣大概是整個通玄界在築基層面,花費工夫最大,一等一的難入門功夫!

    尤其是在李珣接觸了《幽冥錄》這樣的邪道寶典,也親身修習幽明氣之類的上等法訣的情形下,兩相比較,靈犀訣在基礎部分花費的時間精力與手段,大概是幽明氣的數十數百倍!

    且不說層次的高低,單論在培養真息方面的各類溫養功夫,幽明氣只分了三步,即「去蕪」、「集粹」、「化生」,而靈犀訣卻分了有數十步,從最基本的「體察」開始,步步都極盡精要。

    每步都有數百上千個應用法門,幾乎對每一處經脈,每一處器官,都細細規定。

    真按步驟走下去,十年八年未必見效,倒是林閣所說的七十年,倒還差相彷彿。

    李珣本是沒這個耐心的,也看不起前輩設下如此呆板的體系。可是,在他出於謹慎,以其最擅長的推演之術,花了七日七夜的時間,從簡至繁,大略推了一遍之後,卻是渾身冷汗涔涔,再也不敢有半點兒歪腦筋。

    這是一個龐大而嚴密的體系,每一步的法訣,都牽扯到後面更為精微的變化。

    就算是照本宣科,不用半點腦子地做下來,七八十年也是少的。

    而像是李珣這般,腦子靈活,恨不能窮盡其中每一處奧妙的人來做,便是做上一兩百年,也算正常!

    按照李珣的推論,這從真息萌發開始,經過幾個階段,便是要將他體內的真息並初成的「金丹」,硬是壓縮精粹到比針眼還要小的一點「靈種」。

    此後再衍生的真息,全都是這種性質,其質量較之幽明氣不知要強過多少倍。

    當然,在量上,又遠有不及。

    可以想像,要把真息進行如此龐大的壓縮工程,對質量、控制力的要求是何等嚴格。

    李珣七年精修,心無旁騖,練就的真息,似還有些不夠份量,而這其中又夾雜了血魘、陰火種種不能控制的異物,這般精煉的過程,又將是如何困難!

    初時,李珣對其中的難處認識得還較淺薄,他很快便做了第一步功夫「海上升明月」之後,以初成的金丹為中樞,控制全身真息,以金丹帶動法訣的變化。

    這是一個簡單、單調枯燥的過程。

    全身千萬條氣脈,千萬類氣機,便如同千萬條絲線,這一過程,就如同要求人們用一根手指挑動千絲萬線,讓複雜的牽線木偶,變成一個活物。

    除了用各類法門強化自己的控制力,清除真息中的雜質之外,便儘是無休止的嘗試。

    李珣用了二十天才初步找到了竅門,也就在這時,異變發生了——真息與金丹已經初步統一為由李珣所控制的大系統,這個系統是完整的、精密的,也是相對脆弱的。任何一點意外,都有可能引起整個系統的停擺和崩潰。

    血魘和陰火便成了攪局者的角色。

    以往,它們每日固定的痛苦侵襲,完全由李珣的意志來抵抗。而此時,血魘的強大抽吸之力,以及陰火雄厚的生氣注入,都是這一剛剛完成的系統,所不能承受的意外。

    在它們衝出心竅的剎那,李珣二十天的心血便毀於一旦!

    如果僅僅是做了無用功,李珣也還承受得住,只是這系統的崩壞,卻絕不是一個「無用功」所能形容的。系統崩潰的剎那,已初步統合的真息,便像是決了口的大壩,瞬間襲捲了李珣全身。

    如果不是李珣已習慣痛苦,如果不是陰火及時灌注了大量生氣,也許早在那一瞬間,李珣便要經脈寸斷而亡了!

    這是真正的走火入魔!

    現在必須要感謝血魘在七年中,幫李珣練出來的強韌肉體,在真息的衝撞之下,竟還能頂得住,並且在李珣一日夜的昏迷之中,自動恢復了七七八八。

    李珣被嚇壞了,他曾經動了就此罷手不練的念頭,甚至想過如何推辭下山,將拓印的《靈犀訣》全本交給血散人,再聽他發落的念頭。

    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突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竟然對修煉及其過程中的快意甚至是折磨,都有了一種病態的渴望。

    他只是停了半日工夫,便忍不住去思考修煉中的問題,而只多堅持了一個時辰,便忍不住身體力行,再次試驗自己的想法。

    簡言之,他上癮了!

    這癮頭,就深刻在骨子裡,時時放射出密密的癢意,使他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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