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仙途 (第一部)作者:減肥專家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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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pkpo 2011-4-4 16:38:54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 39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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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京華妖雲  第一章  屈辱


    林閣低咳兩聲,臉上升起一抹潮紅:「鳳凰兒,你變得好不乾脆!對這樣的小輩,殺便殺矣,何必再折辱他!」

    妖鳳淺笑一下:「這怎麼算折辱?若他真是油鹽不進,我此舉不過是自取其辱……可是你看他那張臉,這樣不是很有趣嗎?」

    李珣將這聲音聽入耳,臉上一陣火熱,一陣冰涼。齊芸就在他身邊,全無還手之力,只要他抬起手來,一掌拍下,按照妖鳳所言,他這條命,便是保住了——這是他腦中最先轉過的念頭。

    妖鳳說的一點也不錯,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個正氣凜然之輩,想來,應是第一時間舉掌自盡,將這生機留給同伴才是。只是這一猶豫,不管心中想法如何,都會將人性最陰暗的那一面,暴露在人前。

    像李珣這樣的人,總將心中的秘密層層包裹,生怕在人前露出一絲半毫,因為只要露出半分,便代表著慘痛的失敗。

    而此時,他輸很很慘!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就想撕破所有臉面,狠狠一掌,將齊芸打死,然後,仰仗著妖鳳的鼻息,像狗一樣卑微的活下去。

    然而,隱藏在內心深處,一股壓抑了許久的熱血,唯年輕人獨有的一點血性,忽地爆發出來,直貫腦際。

    他仰天狂吼一聲,猛地反掌,向自己的腦門擊落——體內真息,「蓬」地一聲,亂成了一鍋粥。在紛亂中,時間的流速開始減緩,十七年來經歷的種種,在腦中飛速閃過。

    少小榮華,而後七年苦難,如今生死交錯,那一線生機,彷彿是隨風飄飛的浮塵,在他週身飄蕩,卻不給一絲抓住的機會……

    散亂的掌風刮得他面皮生疼,而這一點點的疼意,便如一根北極雪地的冰針,直刺入他的心口,然後,寒意直貫腦門,凍住了原本那一點點的熱血。

    平日臆想的種種,驀然反衝而上,將腦中填得滿滿的。

    他所追求的自由、所渴望的強大、所幻想的長生仙道,此刻全都噴湧出來!如果要想這些願望實現,他現在怎能死去?

    怎能死去!

    「啪!」

    清脆的皮肉交擊聲響起,李珣向後翻倒,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又過了數息,他才抽噎兩下,臉孔扭曲,嘶叫著嚎哭起來。

    他在這裡哭得撕心裂肺,那邊妖鳳卻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便是你的徒弟?」

    林閣低低笑了兩聲,笑聲中卻聽不出什麼來,但此時發笑,原本就是一種反常。

    李珣發現,自己再也哭不下去了——他本來就沒有想哭的感覺,方才只是臨場變節,覺得自己臉面掛不住,才盡力擠出點眼淚,以緩解自己的尷尬。他本以為已經掩飾得夠好,可是聽了兩人的對話後,他才明白,在對方眼中,這不過是一場拙劣的鬧劇!

    一時間,他羞憤欲死,眼睛緊閉著,不敢看人,現在,他只想找個地縫鑽下去,再不出來!

    便在此時,一陣淡淡的幽香撲入口鼻,與地上的塵土味混雜在一起,頗有一番奇特的味道。他愣了愣,腦中反應過來,這正是妖鳳的體香。

    他忍不住睜開眼睛,入目的,是妖鳳火紅的裙袂,數十層細紗織成的層層簾幕,便如同飄揚舞動的火焰,霎時間佔據了他所有的感官。

    「你這徒弟倒是面善!」

    類似的話語,李珣早聽得麻木了,然而,妖鳳隨後的動作,卻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他被提了起來,不過比齊芸略好一些,自己的腳還沾著地。這讓他得以在近距離觀察妖鳳的臉龐,即使是如此貼近的距離,他仍找不到對方臉上有半點瑕疵,只不過,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卻讓他的心中只有顫慄。

    妖鳳鬆開了手,讓他自己站著,李珣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顫抖的雙腿穩住,保持住平衡,只是那「咯咯」的牙齒打戰聲,還有「簌簌」抖動的衣物,都完全顯露出他心中已漫過極點的恐懼。

    看著他的模樣,妖鳳笑了起來:「何須緊張?且看你師父。」

    李珣依言扭轉著僵硬的脖頸,但還沒看到目標,便感覺到一片溫軟,貼在了他的側臉上。

    他當即兩眼發直,全身僵硬得像塊木頭,耳中恍恍惚惚聽到妖鳳的笑語:「林郎,可覺得像嗎?」

    像什麼?

    唯一有價值的念頭一閃而逝,而在隨後的時間裡,他只在腦中想著一件事——她貼著我的臉……用她的臉,貼著我的臉……

    當這個想法最終成為一個經由大腦確認的信息後,李珣身上一軟,像爛泥般癱倒在地,發自本能的肉體感覺過後,他心中的恐懼便如同海嘯般,沖刷過來。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耳邊傳來林閣冷冷的笑聲,中間還有些微的切齒之音,李珣本以為這是因林閣痛恨自己配合妖鳳羞辱他,但隨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林閣並沒有這麼小心眼!

    那又是為什麼呢?

    他的腦中已經是一片渾沌。可是,就在這漿糊般的思緒裡,他猛地打通了關竅,一道靈光閃現,便如同暗夜之中驚起的閃電,「喀喇喇」一聲響,映得天地一片煞白。

    難道……是玉散人!媽的!老子的臉竟然像玉散人!

    李珣癱在地上,心中情緒,由發現事實引起的驚惶,以及生了根的恐懼交雜在一起,連續幾個大浪,將他沒頂。

    他被這變化弄得失去最後一絲力氣,可腦中卻是出奇的清明。

    因為,只有這個答案,才最合理。

    他立刻想到坐忘峰的青吟仙師,她為什麼會對自己另眼相看,為什麼會讓他去拜見鍾隱,又為什麼會改變他的面容!

    還有清虛、明璣等人異樣的態度,當然,最可視為鐵證的,就是現在妖鳳與林閣打啞謎似的對話。

    玉散人!只有玉散人,才能成為這個最關鍵的樞紐,將玉散人放在所有異狀的中心點,一切的線索,都從這裡穿過,再歸攏清楚!

    而且,這還是他改換面容之後的結果,如果不變的話……那又將如何?

    那隱隱的結果,讓李珣整個身子彷彿浸在了冰水裡,血液冷凝。

    妖鳳輕輕歎息了一聲:「你這徒弟,沒有那人半分的能耐,卻長了這麼一副面孔,豈不是找死嗎?」

    聽到了一個死字,李珣的心便如同掉進冰窟裡。難道,這便是妖鳳殺他的理由?

    他想逃走,只是現在卻連根手指都動不了,他想指望林閣,可是,對方現在又哪來的精力來管他?

    李珣可以感覺到,林閣身受重傷於前,又被妖鳳刺激在後,雙重打擊,早就擊垮了他的意志。此時,他雖然還是嘴硬,可卻了無生氣,應當是希望能激怒妖鳳,只求速死。

    可是,他又怎能如願?

    果然,妖鳳對林閣切齒的冷笑,十分享受,她的語調也越發地輕盈,這比剛剛那平淡無情的語氣,更讓人心中發緊。

    而在此時,妖鳳說出了一句話:「林郎,不如你替自己選一個報信之人?」

    李珣腦中轟然炸響,心臟在大力的抽搐之後,又猛地膨脹開來。軟爛如泥的身子,剎那間緊繃得像一塊石頭,便開始了比剛剛更為劇烈的顫抖。

    沉靜了好長一會,山道上沒有半點兒聲息。所有人的呼吸全都停住了,而在李珣行將崩潰之前,林閣終於開口,只是話音顯得有些疲憊和沙啞,也失去了強自為之的平靜。

    「性命操之你手,多說無益,還是隨你吧!」頓了頓,他忽又一笑,笑聲中,不知有幾多苦澀:「鳳凰兒,如此拖延,真不是你的性格!」

    「如此就好,林郎不必心焦!」

    妖鳳淡淡應了一句,對腳下的李珣再不看一眼,轉過身去,一股真息發出,將齊芸也打醒了。

    「該讓這女孩兒也有個機會才是。」

    妖鳳的興致頗高,正因如此,李珣活命的機會,便被分出了一半。他埋著腦袋不敢抬頭,只聽到齊芸呻吟了一聲,然後,便又是一聲尖叫,而且,這叫聲竟是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聒噪!」

    妖鳳說話的同時,空氣似乎瞬間升溫,然後,整個世界也跟著安靜了下來。

    李珣的身子抖了一抖,儘管眉眼低垂,但他仍看到一點黑灰擦著地面,飄到遠處。

    妖鳳輕聲道:「就便宜你了吧……我終究還是喜歡清靜。」

    由於齊芸的愚蠢,李珣出奇輕鬆地獲得了那唯一的生存名額。

    「……活了?」李珣心中閃過了這個念頭,前一刻,他的身子像岩石,而此時,他則像是化進了身下的山道中。

    這是完完全全的放鬆,所有的肌肉都在剎那間脫離了意志的操控,他的眼前也像是蒙上一層白紗,整個世界都變得不真實了。

    然後,他下身一熱,一股水流在兩腿間滑下,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褲,騷膻氣味瀰漫山道。

    李珣終於隱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而這次,卻是真的——或許是因為他遍體的騷氣,妖鳳拂了拂衣袖,便將他遠遠地甩在一邊,注意力也完全放在林閣身上。

    李珣哭了半晌,總算能壯起膽子,偷看他們的表情,而這個角度,也是恰好。

    這時候,他看到妖鳳是一臉柔情,而林閣,則是滿面的坦然。

    而倏忽之後,林閣驀地展顏一笑,笑容裡,竟也有幾分情意。可是,與這笑容不怎麼搭的,卻是他話中的內容:「鳳凰兒,且讓我猜猜,你為我準備了什麼死法。」

    妖鳳明眸流轉,面上表情也越發柔和,笑了一下,應道:「好!」

    如果只看不聽,李珣必定會以為他們是在調情。如此詭譎的情景,實在讓他懷疑,這對男女的心智是否正常。

    妖鳳也就罷了,本就是萬年妖物,與常人大不相同,可是林閣如此,又算是怎麼一回事?

    林閣從容道:「這倒好猜得很,你手上折磨人的法子,無非就是『百劫火』、『煉獄火』、『大光明火』、『七情火』等等。

    「我料你必不願讓我速死,而且,你縱有千百種折磨我的法子,到頭來,也只是為了一吐當年的怨氣;你不但恨我,也恨我師門,因此必定會想法子折辱我,且殃及師門!你留下我的徒兒,正是如此想法。

    「這樣算來,那『七情火』,可控人心智、噬咬六欲,正是個中妙招……」話說及此,他搖頭一笑,便再不說下去。

    而看妖鳳的表情變化,顯然,林閣猜對了!

    妖鳳嬌顏上露出驚異之色,她道:「若林郎僅憑猜測,便可斷定此事,妾身卻是不服!」

    林閣無聲一笑:「你說得沒錯,確實還有一個根據……我那祈碧師侄,被禁在巖壁之上,走脫不得,想必也是你的手段……」

    李珣聞言一震,卻聽得妖鳳輕笑一聲,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便有一個人從山澗中緩緩浮了上來,此人正是祈碧!

    祈碧看來,亦是樣貌狼狽,衣袍不整,還有多處被剛剛的劫火給燒破了,露出雪白的肌膚。

    她此時雖然全身被制,但神智卻清楚得很,臉上猶有淚痕未乾。當然,李珣清楚得很,這眼淚絕不是為他而流,自己剛才的醜態,想必早就被她聽得一清二楚……

    想到這裡,他又將臉伏下,一波滾燙的熱浪在他臉上燒過。

    林閣的語氣沒有半絲變化:「『七情火』用在這裡,陰損得很。鳳凰兒,你在夜摩天卻是長了不少壞習氣。」

    妖鳳淡淡應道:「近墨者黑,見得多了,自然也學了些。」

    說話間,祈碧已落在了妖鳳手上。她身子軟綿綿的,看不出被禁了哪裡,像個布娃娃似的,任由妖鳳擺佈。

    妖鳳纖長的手指自她臉上滑下,同樣雪白的膚質,輕輕廝磨,感覺是說不出的妖艷動人。

    祈碧不知對方的想法,但也知前途凶險,這種有些詭異的接觸方式,更讓她心中懼意大增。

    林閣眉眼間抽搐了一下,道:「便是古魔頭,也鮮少用這種手段……」

    妖鳳臉上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隨即化為森森寒意:「我偏偏學會了,也覺得這手段頗為有效,林郎不必相疑!」

    她的手指從祈碧臉上劃下,越過脖頸,抵在前胸敏感之處。

    祈碧心中雖懼,卻也忍不住紅潮上臉,想掙扎又動不了半根手指。只能任妖鳳在她胸口輕輕一捻,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不知何時,她聲音的禁制已經被解開了。

    「確是我見猶憐!」

    妖鳳似是歎息了一聲,聞得這一聲歎,一邊的李珣卻是寒到了骨子裡。妖鳳的態度實在太過詭異,而她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七情火!」

    李珣偷眼看了一眼林閣,又看了一眼祈碧,妖鳳要幹些什麼,他已經想到了。

    果然毒辣!

    林閣是長輩仙師,祈碧是後輩弟子,在崇尚尊師重道的明心劍宗裡,若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管起因為何,那後果都不是能夠輕易承受的。

    折磨侮辱林閣倒還在其次,真正要命的是,如果宗門名聲被搞臭,這絕不是短時間內能扳回來的!

    那個時候,明心劍宗還有什麼臉號稱「東方第一宗」?

    妖鳳這一手,雖然卑劣到有失身份,卻可正中要害!

    想到這裡,李珣心中又是一動:「如果是這樣,祈碧便不至於死去……留下這一個活口,便會如同千年之前的青吟,成為讓宗門難以招架的難題;千年之前,還有鍾隱橫空出世,淡化了那污漬,而今日又當如何?」

    而且,對李珣本人來說,他現在的作用便十分尷尬了。他是以一個「鐵證」的身份存活下來的,他活著的目的,便是讓這件事情成為無可辯駁的事實,只要有他在,明心劍宗便沒有辦法洗清嫌疑!

    但到了那時候,他又是什麼東西?

    可以想見,他未來的生活,將會是如何悲慘的日子。

    或許,剛剛若能死去,會是一個更正確的選擇。雖然現在他是自由身,但卻全身發軟,所謂的勇氣,早就隨著那一灘污穢,流瀉得乾乾淨淨……

    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不死……只要不死便有辦法!」

    也許是一切都已經看透的緣故,相比之下,林閣便要從容許多,他看了一眼祈碧,卻是不焦不躁:「這法子確是陰損得很。只是,我求生無望,難道求死亦不能嗎?」

    妖鳳深幽的眸子裡,閃動著耀眼的火光,她只是冷冷一笑。

    「你怎能輕易死去?」說著,她手指一動,一抹青色的火苗在上面燃起,此時,林閣突然全身劇顫,雙肩肩胛下方,兩束同樣顏色的火束破體而出,交織成鏈狀,有如實質。

    「有『鎖魂鏈』種在體內,你想自絕以求解脫,便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林閣臉上發白,雖然已坐倒地上,身體仍是難以支撐,搖晃了兩下,幾乎要躺下去。這時候,妖鳳彎下腰,將祈碧輕輕地放在他身邊。

    兩人的距離是如此的接近,呼吸可聞,然而,他們中間偏又放了一個祈碧。

    兩人眼神在瞬間接觸。林閣表情平靜,而妖鳳,卻是淺淺一笑,風姿萬千。

    緊接著,妖鳳伸出一指點在林閣額頭,一旁的李珣只聽到「哧」的一聲響,便看到林閣本來清明的眼神,在剎那間轉為渾沌的暗濁。

    妖鳳的手掌順勢在他臉上滑過,眼眸中卻有著萬縷柔情,只聽她幽幽歎道:「正是吉日良辰……林郎,你便安享這最後的日子吧!」

    話音方落,她便看到林閣眼眸深處,那一點陰冷森寒的光——沒有半點遲疑,妖鳳體內渾厚的火元真息瞬間迸發,身體像是一顆逆行的火流星,向後暴退。

    然而,仍是晚了——一點冰寒的真息,如利針般鑽進她的小腹,雖是入肉數分即止,然而,陰損凌厲的真息,卻對她的火元體質產生了最大的傷害。

    這是一種專門對付她的功法,對她體內的氣脈流轉、竅穴虛實,都做了針鋒相對的佈置,如果不是她這百年來,功法有了些許改變,這一擊,肯定能讓她遭受難以治癒的重創!

    即使如此,她也吐了一小口鮮血,艷紅的血滴在山石上,濺灑出了一連串血花。

    林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臉色依然蒼白,可是恢復清明的眼眸裡,卻是光芒熾盛,讓人不敢直視。

    此時,兩人相距十餘步,冷冷對峙。

    良久,林閣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鳳凰兒,即使我餘日無多,卻也不想用這種死法。」

    不知為什麼,李珣總覺得林閣此時的嗓音,有些奇異的雜聲。

    妖鳳拭去唇邊血漬,臉上也不掩藏她的驚奇:「你是怎麼做到的?」

    說話間,林閣體外青焰織就的「鎖魂鏈」頓時化為漫天火星,漸歸虛無。

    林閣指了指腦殼,略有些自嘲地道:「用這裡。我花了一百年的時間在思考,如果碰到你時,該用什麼手段;我日夜思慮,也幾乎想到了每一個細節。如果連這都沒辦法解決,那我這一百年,才是當真虛度了!」

    妖鳳略一皺眉,隨即又道:「那麼,你剛才那第一次偷襲,也是存著驕我心志的念頭?從那時起,你便開始算計我了?」

    林閣笑而不答,緊接著,他身形一個晃動,眨眼間跨過了這十餘步的距離,一拳轟下——李珣只覺得眼前一花,猛烈撞擊的狂風從兩人周圍迸發而出,貼著地面一卷,當場讓他成了滾地葫蘆,一陣天旋地轉,險險滾落到山澗中。

    這狂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李珣再睜開眼時,能看到的,只剩杳無一人的山道,而天空中正有殷殷雷鳴轟然而下。偶而掃下一道餘波,更將山道左近的岩石劃出深深的刻痕。

    「逃!趁兩人對拼的時候……」李珣腦中閃動著這個念頭,只是他一抬頭便看到了祈碧,她身體仍然被制,躺在山道上,但卻被方才散溢的罡風吹到了十餘丈外,險險又要掉到山澗裡。

    救還是不救?

    這個衝突也只是一閃即逝,他勉力爬起身來,向祈碧那裡狂奔。一邊奔跑,一邊祭出青玉劍。

    十餘丈距離,跑過去僅是眨眼工夫,他去勢不停,一把拽起祈碧,摟在懷中,縱身向山澗處跳下——青玉光芒一閃,停在他腳下,真息瞬間迸發,便要衝入深澗,借地勢逃脫。

    便在此時,林閣那聽不出喜怒的嗓音在身後響起:「你要到哪裡去?」

    李珣呆住,然後猛一回頭,在確認說話之人的形貌後,大喜叫道:「師尊!」

    這一聲叫喚卻是發自肺腑,沒有半點勉強做作。

    林閣此時雖然樣貌狼狽,傷處不少,可是左近已沒有了妖鳳的蹤影,難道已被他給打退了?

    李珣心中一鬆,卻發現自己現在的舉動,在林閣眼中,應是頗不仗義,也為之一窘,連忙卸了劍,跳上山道,正待開口解釋,林閣已從他手上要來了祈碧,隨手一指,便解了禁制。

    祈碧禁制一解,便自行掙開,落在地上,眼中卻是一紅:「大師伯……」

    才開了個頭,她便哽咽得說不出話。這還算堅強的,換了旁人,看著十餘位同伴化為飛灰,恐怕早就精神崩潰了,與她相比,李珣便少了三分骨氣。

    李珣心中有愧,不敢抬頭看她,心中卻在想,回到山門,該要如何挽回面子。然而,耳邊卻聽林閣道:「你們兩個,分頭逃命去吧!」

    一句話讓兩人驚呆了,一起抬頭看著他,卻見林閣口鼻之間,正有細細血絲滲出,形貌淒慘至極。

    即便如此,他還是露出了一絲笑容:「她剛剛被我騙退,但卻瞞不了太久,很快就會折返……你們分頭逃開,或許還能走一個。」

    祈碧悲叫一聲師伯,再想說話,卻被林閣一把抓住肩膀,向山澗外甩出,這個動作比什麼話語都要有力,祈碧絕不會不明白林閣的意思。

    只停了半息時間,深澗中一道虹光沖天飛起,在山道高度略微一頓,便光芒大盛,衝入雲層。

    「她想為你吸引注意……」林閣冷冷看了弟子一眼。

    李珣當即矮了半截,可是接著卻聽到林閣一笑。

    「果然,你最像我!罷了,何必多想,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你也去吧!」

    李珣心中戰戰兢兢,卻也知道現在絕不是多話的時候,一咬牙,再磕了個頭後,掉頭便走。

    只是腦中嗡嗡作響,好幾種心情雜在一處,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李珣畢竟沒有祈碧的高風亮節,御劍之時,只敢將劍光壓得極低,貼著山林飛行,這極考驗他的御劍能力以及膽色,但此時死亡的威脅如芒刺在背,卻有助於他的超常發揮。

    感覺起來,他此時的速度和在高空中飛行時,幾乎沒有兩樣,不過半炷香的工夫,他便沿著山脈飛出了數百里之遠,想來即使那妖鳳追來,一時半會也未必能趕得上。

    此時,他也感覺到有些氣促,應該是因心中緊張,才使真息消耗遠勝平日,才走了這麼一段路程,便難以為繼。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他不得不放緩速度,慢慢調運氣息,穩定心緒。這一靜心,「玉辟邪」的妙處便展現出來,絲絲涼氣迅速佈滿心竅,狂跳的心臟很快就安定下來,又覺得涼意隨血氣上腦,也讓靈台恢復了清明。

    一回復正常,李珣御起劍來就靈便了數分,腦子裡也閒不住,剛才事件的每一個畫面,便如走馬燈般在腦中不斷閃過,仔細思量其中關竅,尤其是關於玉散人的部分,愈想愈覺得其中極有深意。

    記得當時「坐忘石」透析自己三生時,得了一個「孤煞」之相。當時,青吟、清冥就認為他是某修士度劫失敗,三生俱滅,而又護住一線靈識的轉世之體。

    如果說那修士便是玉散人,則一切便都有了答案。可是,看青吟、林閣,尤其是妖鳳的態度,那玉散人分明還活得好好的!

    這卻又是什麼道理?

    李珣隱隱覺得,如果能解開這個謎題,那他今後的路途,將會明白許多。

    腦中思緒不停,御劍的速度卻是絲毫不慢,眼看又飛出上百里路,都已經快要飛越天都山脈,他才漸漸放鬆下來。

    這個距離,應該已經安全了吧!

    李珣開始回想人間界與通玄界交接地帶的分佈,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回山上報告這件慘事,也只有到了山上,他的小命才真正有了保障。

    正思量間,頭上忽地一聲輕笑:「你要去哪裡?」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7:00
第三集  京華妖雲  第二章  巧遇


    「你要去哪裡?」

    在半炷香前,便是這一聲招呼,讓李珣驚喜非常;而此時,他聽了這句話,卻有一縷寒意,從尾椎直上腦門,全身肌肉,盡數僵直,腳下一滑,便一頭撞上山去—— 枝葉斷折聲不絕於耳,也不知身上被劃了多少印子,李珣一頭撞在樹根上,滿眼星星亂冒,與此同時,他身邊的空氣也灼熱了起來。

    「不要殺我!」他尖叫起來,額頭上黏黏的液體滑下,應是被硬物撞破了頭,但他卻顧不上疼痛,掙扎著翻起身來,悶著頭在密林中狂奔。

    斑駁的樹影化成了一條條細密的絲線,抽打在他身上,彷彿一張絕望的斗蓬,當頭罩下。

    周圍空氣的溫度不停地上升,時時刻刻提醒著李珣,那致命的威脅依然存在。

    這個時候,饒是「玉辟邪」如何神奇,也平靜不了瀕臨瘋狂的心緒。

    「磅——」

    慌不擇路之下,李珣已分不清影子和實體的差別,一個恍惚,撞上了樹幹,新傷舊痛加在一處,讓他眼前一黑,身子立時便軟了。

    這一撞,也撞碎了他最後一點掙扎的勇氣。

    血水沿著他的眼角滴在地上,他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與鮮血同色的衣裙在朦朧中顯現出來,細紗織就的裙袂正隨著山風微微飄動。

    「饒了我!」

    他呻吟了一聲,艱難地翻了半個身子,想伸手去構那片裙袂,這是絕望的乞討,他希望能夠討回自己將被攫走的小命。

    那片裙袂向後飄了一步,沒有讓他碰上。但是,李珣可以感覺到,這位握著他生死榮辱的「大人」,正用一種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著他。

    或許,她正在考慮是否做個人情;又或許,她正在考慮究竟從哪兒下刀!

    恐懼從心底最深處滋生,剎那間佈滿了全身,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有那麼一絲奇異的酥麻感從身體深處流淌出來,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身體。

    是什麼?讓他全身都酸酸軟軟的?

    他側躺的身子搖晃兩下,最終還是翻了過來,臉面朝地,匍伏在地上:「元君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他應該是在嘶叫吧!可是,那聲音卻彷彿是從遙遠的地底傳來,又像是一隻蒼蠅,嗡嗡地低鳴著。

    他終於還是跪地求饒了,他做了之前本就想做,但卻沒臉做的事。

    他心中唯一還可聊作安慰的是——如果他不跪,在恐懼的重壓下,他也保持不住正常的樣子;倒是跪下來後,在四肢、頭顱盡數貼地的同時,他還能感覺到那麼一絲半點的安全感。

    傷口甫接觸污濁的土地,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痛,但這些,比之心中的屈辱,則差得遠了;而心中的屈辱,比之寶貴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個時候,周圍沒有旁人,自然也就沒有面子的問題,當所有制約他求生慾望的束縛盡皆斬斷後,他就再也沒理由保持那一點矜持了。

    「聒噪!」

    妖鳳淡淡地罵了一聲,便讓他近乎嚎啕的嘶叫聲,被一刀斬斷。他用額頭緊貼著地面,全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而這緊繃的狀態在數息之後,就變成了瑟瑟的顫抖。

    他越是緊張克制,這顫抖便越是明顯,直至他再也壓抑不住,整個身子更牽動了周圍的枝葉,簌簌作響。聲音雖不大,但思及妖鳳方纔那聲「聒噪」,卻比驚雷還要可怕!

    他努力地轉動著眼珠,希望能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妖鳳的神情,但他拼盡全力之後,所能看到的,也只有那一片血紅的裙袂,還有一點時隱時現的精緻鞋面。

    這血紅的顏色,便是一團幽幽的妖火,一點一滴地吞噬著他的希望,再分泌出醜陋的濁液,注入他已經近乎乾癟的心房。

    「你……想活?」

    妖鳳的聲音聽不出什麼傾向,但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刺激。

    李珣猛地一顫,軟綿綿的身子在地面蠕動了兩下,費力地縮短與妖鳳的距離後,才艱難地抬起臉來;這張臉上,被泥土、眼淚、鼻涕抹了一層,遮去他最後一點俊秀,餘下的,只有狼狽和卑微。

    他口中連迭地叫著:「想活,想活!求元君您大發慈悲,您大發慈悲啊!」

    妖鳳對他這副面孔頗感興趣,竟還低下頭來,仔細地觀看,道:「你這情狀,若被那狂生看到,必定會氣悶非常。」

    李珣隱隱感覺到,那所謂的「狂生」,應該就是指玉散人——若真被玉散人看到一個與他面目雷同之人,竟會如此卑下齷齪,大概會立刻將他一掌劈死,免得留在世上,丟他的臉。

    只聽妖鳳又道:「可惜林郎終究不是你,否則,此時想必又換了一個局面……」

    李珣也明白這句話裡的深意。這便是說,如果林閣真能像他現在這般,拋去一切尊嚴,「裝」到這種地步,妖鳳未必能夠分辨出來。

    只可惜,林閣心中畢竟還是有那麼一分傲氣在。

    李珣聞言,心中鬱塞更重,卻不能開口,只能繼續磕頭求饒。

    妖鳳不想再與他糾纏,因此又離開了些距離,避免被他的髒手碰到,淡淡地道了句:「去拾了劍過來!」

    李珣聞言身上一軟,知道自己又撿回了一條命。

    青玉就落在數十步之外,他連滾帶爬地衝過去,一把拿起了劍,已不敢再動什麼心思,趕緊乖乖地走回來,旋而又跪在地上。

    妖鳳伸手將青玉攝了過來,略一打量,搖了搖頭:「可惜了這一把好劍!」

    但她這話並沒有半點故意折辱李珣的意思,事實上,李珣也不配她用心思。不過,這實實在在的一句評論,卻也是最傷人的。

    李珣心裡卻早已麻木,也不管她說什麼,只是小心地打量著她的神色,比京城裡貴婦人養的小狗還要乖順。

    「去看你師父最後一面吧!」極微妙的,妖鳳的語氣中竟有一絲悲憫。

    當然,這憐憫的情緒絕不是因他李珣而生。

    花了一些時間,李珣又回到剛剛的山道上。

    這裡的面貌已經是全然變了樣,狹長的山道被巨大的力量憑空斬成了兩半,周圍的山壁也是千瘡百孔,危石時時從殘破的山體上滑落,一眼看去,天都峰倒似馬上要崩塌了一般。

    林閣就躺在一處亂石堆上,四肢被外力強行扭成了畸形,全身的骨頭更不知斷了多少,癱在那裡,一動不動。

    李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兩下,卻不敢有絲毫動作,他望向妖鳳,想從她那裡得到些信息。

    妖鳳卻沒有半點表示,李珣僵在那裡,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如針扎一般,不自在到了極點。

    這沉默的氣氛持續了很久,他才勉強鼓起勇氣,向林閣那邊走去,碎石在他腳下「喀喇喇」地響著,發出臨近崩潰的哀鳴。

    距林閣還有數步遠的時候,李珣發現,林閣已經感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似乎想轉過頭來,但是,他已喪失了這樣的能力。

    看到他這副模樣,李珣心中一酸,差點就要衝上前去。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對自己生命的眷戀程度,顯然更勝一籌。

    後方風聲颯然,妖鳳也來到李珣身邊,微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說話:「瞧,他就在那兒。你若想活,小命便著落在他身上!」

    她的聲音略有些沙啞,更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直接貫入李珣腦際。

    她略略吩咐了兩句,看著李珣臉上先是迷茫,繼而驚訝的表情,又是淺淺一笑,向後退去。

    李珣呆在那裡,手上一涼,卻是青玉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妖鳳在背後輕推了他一把,這是一次無聲的催促,也是死神敲響的鐘聲。

    李珣顫了一下,向前邁步,離林閣越來越近,他甚至可以看到林閣正微微抽搐的肌肉。

    然後,師徒兩人的目光對在一起,原本林閣的眼睛已佈滿了血絲,目光渙散,但在看到李珣的那一剎那,眼神卻猛地一亮,可隨即又黯淡下去。

    不知是否是錯覺,李珣竟在林閣眼中,看到了那麼一絲絲的乞求之意——「只求速死!」

    只要李珣一劍下去,捅入要害,就可以遂了他的心願。只是,李珣自己的性命又該如何?

    李珣唇角**了兩下,自他對妖鳳下跪求饒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可能再因林閣的乞求而有所動心。否則,他那徹底失去的人格跟尊嚴,還能換來什麼?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尊,對不住了!」

    言罷,他手腕一抖,劍光閃過,幾個碎布條散射四方,林閣下肢的衣物被劍氣掃淨,露出赤條條的下身。

    林閣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嚎叫,他全身骨骼碎了七八成,便連脖子也遭到重創,當真是出氣也難。而此時,竟能發出如此清晰的叫聲,顯然情緒已激動到了極點。

    李珣閉上眼睛,向後退去,但才退了半步,忽又被妖鳳擋著。

    「睜開眼睛!」妖鳳的聲音有李珣無法抗拒的霸道,他只得睜開眼睛。此時,林閣又是一聲嘶叫,只是這一次,卻要低啞得太多了。

    李珣只一掃,便知道事情的癥結所在,他的臉上色紅白交錯,半晌之後,才想起要移開眼睛。

    林閣更是不堪,身體掙動兩下,竟是昏了過去。

    「林郎醒來。」妖鳳的嗓音溫柔如水,袖子在林閣臉上一拂,便將他喚醒。

    林閣「呃呃」叫了兩聲,李珣在旁邊聽著,似乎是「殺了我吧」幾個字,這個內心高傲的男人,終於也禁不住受辱,向身邊的仇人乞饒了。

    他不過是想死罷了!

    只是,妖鳳卻剝奪了他求死的權利。

    妖鳳輕輕地坐了下來,彷彿坐在溫軟的繡榻上,她伸出手,攬起了林閣的上身,讓他躺在自己懷裡,這一連串的動作,便如一位深情的少婦正侍候著自己的情郎。

    李珣看著眼前這一切,只覺心臟都凍結了。

    他看著妖鳳纖長手指,從林閣的臉龐滑下,輕撫過胸口、小腹,最終停在他的下身。

    這畫面本是香艷綺靡到了極點,可看在李珣眼裡,卻積鬱得令他無法呼吸。

    因為,林閣的下體,那象徵著男性身份和尊嚴的陽根,此時已近乎於無!像一點發育不良的蠶豆,萎縮著,甚至還在瑟瑟發抖——毫無疑問,這現象絕不是自然的變化!

    尖銳的嘶叫聲,像一根尖針,拋上了半空,細細的,如游絲一般。李珣聽在耳中,卻覺得整個身子都被它給扎透了。

    妖鳳低低地笑了起來,她的手指似乎又微微撥弄幾下,這動作,就像是在擺弄著她喜愛的玩具,林閣的尖叫聲也斷續得不成樣子,最終還是嘶啞著破滅了。

    李珣盡力偏移著眼神,身上完全被冷汗濕透了,耳朵也在嗡嗡作響,他在恍惚間只聽到妖鳳這麼講:「果然,你……不如他……」

    她的聲音溫軟柔和,卻處處透著冰寒的味道:「若是他受了挫,只會精修苦練,著力鑽研,務必使修為凌駕於仇人之上,再將失去的面子十倍百倍地拿回來;「而你不同,你好沒耐性。為了仇怨,你連一百年都等不及!化去元陽,只求真息變異,使修為狂進猛取,卻把自己變得不男不女……林郎,你可還配做男人?」

    「毒婦!」

    這恐怕是林閣最後一次清晰的發音了,這是用血肉擠出來的嘶喊,蘊含於其中的痛苦和怨毒,便是李珣聽來,也覺得肌肉抽搐,遍體生寒。

    然而,妖鳳聽了,卻僅僅是微笑而已。

    至此,這對百年之前的夫妻,已撕去了最後一點溫情的面紗,將各自心中,最陰暗的一面,擺在對方眼前了。

    驀然間,李珣已不懂如何呼吸了。

    林閣最終還是被拋在了亂石堆上,或許是妖鳳再沒有表示「溫情脈脈」的興趣了吧。她站起身來,用一塊潔淨的香巾擦了擦手,再用火焰將其化為灰燼。

    林閣胸口最後一點起伏也沒有了,但修道人過分堅強的生命力,仍在他的體內盤據不去,將這最後一點的羞辱,慢慢地送入他全身每一個角落。

    「你過來!」妖鳳向著李珣道。她的微笑好像是提前刮來的深冬寒風,直吹入李珣心底。

    李珣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走了上去,在距妖鳳一步前停了下來。妖鳳的個頭比他還高一些,又因為他的畏縮,使這差距更加明顯。

    妖鳳微微低頭,直視他的眼睛,李珣哪能抵擋,忙低下頭去,做謙卑狀。然而下一刻,妖鳳纖長如玉的手掌,竟輕按在他胸口上,李珣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可能將他挫骨揚灰的熱力。

    他駭然抬頭,慘叫道:「不要殺我!」

    妖鳳回以笑容:「誰要殺你?」

    話音方落,一股沛然難御的大力自她手中湧出,在李珣胸上一撞。

    只覺得胸口一悶,李珣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倒飛出去,當真如騰雲駕霧一般。

    而在他飛起的一剎那,一記重重的耳光搧在了他臉上。

    「你日後若敢近我十里之內,我便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珣噴出一口鮮血,捂著臉翻滾飛下了天都峰,這一記耳光甚至打破了他臉上的皮肉,將他整個腦袋都打得大了一圈!

    他恍惚間想到,方才挨耳光的地方,正是剛剛與妖鳳的側臉相貼之處。

    然後,他便真的昏迷過去了。

    便是摔個骨肉化泥,他也管不得了!

    秋雨綿綿,漸成簾幕,漸深的寒意從雨中透出來。

    這幾日,通往天都峰的道路上,車馬漸稀。不過,在這一路段上,此時正有一行車馬,在雨幕中行進。

    一行約有近百人,數十匹馬,兩三輛車,雖在雨中,行進間卻秩序井然。中間的車子,乃是極華美的油碧車,駟馬並行,極是尊貴。

    中央的車子裡,不時傳出低弱的咳嗽聲,中氣虛弱,嗓音沙啞,顯然是中老年人、氣虛不調的症狀。

    這咳嗽的人開口說話,卻是一位老媼:「雨天前來,想不到這路卻是如此難行……」

    有一個年輕的女聲接話道:「這裡是土路,過不遠便是青石鋪道,那便平整得多了,太妃再忍耐些時候……」

    頓了頓,這聲音又道:「這幾日秋雨惱人,天象又亂,太妃您身子骨不好,這敬神乞願的事情,何必親自前來,若病了起來,極是難治……」

    老媼冷冷一笑:「我只道你們都不盡心,我那孩子說捨便捨了,如今要招回來,又有幾個願意的?」

    這話一出,車子裡便安靜下來,老媼怒氣出來,也不稍歇,又哼道:「便是我死了也好,去地下見那個糊塗老兒,並求閻君,讓我那可憐的孫兒永錄仙籍,不要再受這世間苦楚……」

    說著,她便忍不住哽咽起來,車內人都勸慰著,卻又被她罵回,一個個不敢吭聲。

    後面馬蹄得得,一人縱馬從後方趕上,經過車子邊時,一個眼神落下,便讓那些隨車護衛噤若寒蟬,不敢再有輕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驅一行最前方,向著前面一人叫道:「鞏大人!」

    被叫的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頗為粗豪的大臉,只是眼中精芒閃動,顯出幾分精明的神氣,他看來人,乃是副手張濟,也露出笑臉,道:「老弟喚我何事?」

    張濟面皮焦黃,有幾分病容,但眼眸開闔間,電芒流動,使人不可逼視,修為比鞏大人還要強上幾分。

    他放緩馬速,先行了一禮才道:「大人,看這雨勢,今晚應該是停不了,雨夜路上又相當濕滑,今天絕對無法回到城裡,所以,我們或許應該做些準備……」

    鞏大人摸了摸鬍子,點頭道:「老弟所言不差,就請那觀中道士,為我們準備齋飯;而夜間護衛之事,也不能有閃失。不如,老弟你先行一步,去安排一下。」

    張濟應了一聲,正想著夾馬加速,眼中卻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聲。

    略慢他半拍,鞏大人也發現異狀,同樣是輕咦一聲,隨即,他一打眼色,張濟會意,座下駿馬速度急增,向前奔去。

    才跑出數丈,張濟舉起馬鞭,在空中打了一個響亮的鞭花,一聲響,殷殷如雷鳴,隨即腰刀出鞘半截,馬速再增。

    鞏大人緊盯著他的舉動,已將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邊護衛,都拔刀出鞘,箭上弦,一有異動,便可發力。

    張濟勒馬回頭,迎了過來:「鞏大人,是個道人,倒在路邊,不知是死是活!」

    鞏大人叫了聲倒霉,揮揮手道:「把他扔遠一些,莫驚了太妃!」

    此時,中間油碧車上,有一個丫鬟探出頭來,遙遙呼道:「鞏大人,太妃垂詢,前面可有事端?」

    鞏大人回頭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道:「請太妃寬心,只是個昏倒的道人擋在路上!」

    丫鬟縮回頭去,可馬上又探了出來,高聲叫道:「鞏大人,太妃喚你,有話吩咐!」

    鞏大人微微一愕,卻也不多言,當即甩蹬下馬,走到車前,應了一聲:「太妃有何事相召?」

    車內老媼咳了一聲,開口說話:「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願,我們應當多行善事。那個道人就將他收留起來,送到靈台觀去,由松風觀主安排便是了……」

    鞏大人略一遲疑,應了聲是,隨即讓護衛將這道人提上馬來,讓他陪張濟一起去靈台觀。

    這段插曲過後,一行人又逶迤前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珣從昏迷中醒來,他眨眨眼睛,神智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只是覺得身上蓋了一層被褥,可貼身衣物卻還是濕的,被體溫一暖,極是難受。

    更要命的是,這感覺,又是何等的熟悉!

    崩潰的山道,燃燒的楓林,化灰的師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猛烈噴發的火山熔岩,瞬間脹滿他的腦袋。

    灼熱的感覺「轟」地貫穿全身,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屈辱的感覺仍在體內奔走,以至於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紅。

    恍惚間,有人在喝罵,然後,便是兩記拳頭打在他臉上,只是,上面的力量,卻弱得可憐。

    即使他現在仍是很虛弱,但真息自發反震,還是讓這輕率出手的傢伙,吃足了苦頭。

    「嘩」的一聲響起,似乎有人撞破了門板,這聲響,也讓李珣從激動的情緒中回復過來。

    他的視界漸漸恢復了正常。

    入目的,是一個丫鬟清秀而略顯恐懼的臉。在她身側,洞開的門戶外,有一人正想掙扎著爬起來。

    「這是哪裡?」李珣盯著眼前的小丫鬟,腦中卻在迅速整理思緒,揣測這是什麼地方。

    那丫鬟已被嚇出淚來,向後縮了一下,依在牆上,卻說不出話。

    李珣心中不耐,又輕喝一聲:「說話!」

    「靈……靈台觀!」丫鬟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勉強出聲。

    李珣聞言,卻是眉頭一皺,這應該是人間界的某處道觀了,否則哪會有這麼窩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暈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這兒……」

    她話中有些稱呼似乎有意模糊了,李珣心中瞭然,想必是什麼身份尊貴的官宦家眷,不好直言。

    他也不在意,低頭檢查一下週身重要的配飾,鳳翎針和玉辟邪都在,只是青玉劍不在身邊,房內也沒有看到。

    李珣本想問這丫鬟,但想想還是算了,便直接邁出門去,看門外那人還是掙扎難起,便用腳尖點了他一下,度過一道真息。

    「我的劍呢?」

    那人勁裝打扮,應該是護衛一流,聞言也不答話,只是拿眼惡狠狠地看著李珣。

    李珣懶得和他計較,也並不擔心青玉的下落。這劍與他心意相通,在人間界,絕沒有人能將這劍偷去。

    看這護衛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說話,我自己拿來便是!」

    言罷,他心念一動,真息透出體外,只覺得數十丈外,劍吟聲聲,正是寶劍通靈,指引方向。

    他也不舉步,只是劍訣一引,那處光華一閃,青濛濛的劍氣沖天飛起,眨眼間就落在他手上。

    那護衛的眼珠幾乎要掉了出來。

    看著他的可笑模樣,李珣**嘴角,笑了一笑,沉鬱的心情竟也好轉了一些。

    這時他又覺得剛剛舉止略顯粗暴,畢竟也是人家將他從路上拾回來,如此對待,確有遷怒之嫌。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貴主人相助的情分,日後必會報答!告辭!」

    他再一點頭,想御劍飛起,又思及不可驚世駭俗,便只是腳下施力,躍上牆頭,準備徒步離去。

    便在此時,耳邊「嗡」的一聲震鳴,是弓弦聲響,卻無箭矢破空之聲。

    李珣皺起眉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焦黃面皮的中年人舉著一張弓,向這邊冷冷看來。

    剛剛便是他撥動空弦,發出警告。

    這也就罷了,若只他一人,李珣大概會直接沖天而去,連眼神都懶得回一下。

    可是,在那弓弦聲響後,這屋宇四周,竟冒出數十名持強弓利箭的大漢,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如臨大敵。

    李珣相信,若那個黃臉漢子一聲令下,這數十枝利箭,便將同時朝自己身上招呼!

    說實話,李珣此時,雖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面對數十張強弓的經驗,卻還從未有過,也不知自己能否擋下,心中不由有些緊張。

    他也奇怪,在人間界,弓弩乃是官府嚴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過救自己的乃是官宦之家,有官兵衛護,再正常不過,但戒備如此森嚴,似乎有些過頭了!

    緊張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該如何應對,則是最重要的事。

    李珣調勻氣息,冷冷盯著數十步外的那個漢子,手握住劍柄,只要這人敢下令發箭,便第一時間砍了他的狗頭下來!

    數十步的距離,對他而言,只不過區區一息便可越過!

    在他冷眼盯視之下,那漢子眉目一動,顯然也有感應,隨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這邊揚聲道:「你這道士,好生無禮,我家主子救你於危難中,你卻傷我府中下人,且要不辭而別,卻是什麼道理?」

    道士?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的雲袍,正是道裝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份,被人誤會也屬正常。

    其實他也不願冒險,看對方似乎沒有要直接動手的樣子,心中緩了一下。

    也不多想,便順著這人的語氣回道:「貧道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擱。失禮之處,也向你家護衛說過,自問尚無天大的過錯,卻只見你們用利箭威逼,這又是什麼道理?」

    那漢子笑了一下,面色大見緩和,卻不讓手下收弓,正想再說些什麼,忽又看到有人前來,便轉過臉去,叫了一聲「鞏大人」。

    李珣也轉過目光,看到一個大鬍子上了房頂,眉頭不由一皺,這個人看起來,怎麼如此面善?

    正思忖間,兩人已打了個對眼,那個大鬍子眼光凌厲,乍一看去,兇惡得很。這模樣,讓李珣更覺得熟悉,正疑惑間,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細細的疤痕,擦著鬢角,通向耳後。

    這疤痕便似是一道強光,剎那間將他的心照得透亮,他只覺得心口一堵,差點就要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鞏維!」

    大鬍子聞言一怔,眼中閃過一點精光:「你認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聲壓抑到極點的低嘯——李珣心中再無懷疑,一個轉身,直躍起空中十餘丈高,青玉隨即出鞘,青光一閃,已駕著劍光遠去了,只留下那些護衛張口結舌,如在夢中。

    也不知飛了多遠,李珣心中,無數情緒一發地湧了上來,上衝腦際,便是有兩塊玉辟邪也擋不住了,自小到大那無數場景走馬燈似的在腦中閃現,最後又歸於那一條淺淺的疤痕。

    鞏維,他怎會忘了這個人?尤其眉角上的疤痕,李珣更是記得清清楚楚。

    他還記得那日午後,父親領這人進來,言其有萬夫不敵之勇,雙臂有千鈞之力,李珣好奇不過,便讓這大鬍子拉開掛在牆上的一把強弓。

    當時,那一把比他還高的大弓,被大鬍子輕鬆拉成了滿月,接著再一用勁,便將其輕鬆扯斷,崩斷的弓弦抽在他臉上,便留下了這道疤痕。

    曾幾何時,此人臉面流血,依然不動聲色的狠勁,成了他小小心靈暗自崇拜的對象,對那條因自己而留下的疤痕,他更是記憶深刻。

    隨著年齡的漸長,閱歷增加,他幼時的心情再不復見。可是,這一道疤,這一個人,尤其是這人身後,扯出來那一連串已漸漸模糊的身影,就這麼突如其來,讓他暈了頭。

    「鞏維是王府的侍衛統領,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誰?」

    他再也飛不下去,按下劍光,停在一處野地裡,不停地喘息。他將方纔清醒以後,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整理一遍,最終做出了結論:「應當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來……卻不知是府中的哪位?」

    已近九年不曾見到的親人身影紛至沓來,一個個模糊得令他心悸!他只清楚記得祖父癲狂迷亂的模樣,還有父親那嚴厲冷肅的臉孔。

    其餘人,包括他的母親、祖母,還有幾位姨娘、弟弟、妹妹,都只能抓著一點不真實的虛影,便如同幻霧,風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想到在數十里之外的,便是這世間與他最親近的血脈,就讓他全身都滾燙了起來,與親人相認的衝動,瞬間成燎原之火。

    「是母親,還是老太妃?」他腳下不停地往回走,心中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溫熱的血液,在他胸腔內來回翻騰。

    他開始在想見面之後的說辭,是啊,他該說些什麼?

    一別九年,他該用什麼理由,讓親人們相信,他還活在世間?該用什麼說辭,來表達出他此時的心情?

    見了母親,他該怎麼說?見了老太妃,他該怎麼說?若是其它的姨娘,他又該怎麼說?

    他又想,見了他,母親會說什麼?老太妃會說什麼?其它的姨娘,又會說什麼?

    還有,他的父親會怎麼說他?祖父,又是怎樣的一副面孔。

    對這一個失蹤了九年的小主子,王府裡林林總總的侍衛、下人,又會怎麼面對他?

    即便他的智力遠遠高過同儕,但面對這即將接觸的一切狀況,心裡面也有些緊張,手掌更不知不覺地出了汗,濕膩膩的,好不難受。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沙石土礫粗糙的觸感,劃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低頭看著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蠶絲織就的道袍,雖稱不得寒磣,但是在剛剛那一場變故後,說它千瘡百孔都嫌有些保守,還有被泥水濺上的污漬、殘留的血跡,尤其是從腰身以下,傳來那隱隱的騷氣……

    自己這個樣子,真的可以去嗎?

    在遲疑中,他的眼神漸漸恍惚迷離。

    忽然,火紅的顏色在他眼前一閃,頓時如雷霆般在他耳邊炸響。

    他大叫一聲,轉身向後狂奔,才跑了兩步,就踉蹌跌倒,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地面積存的雨水毫不客氣地又抹了他一身。

    只見眼前,一片火紅的楓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隨著微風扭動了兩下,葉柄轉了小小的一圈,正指向他蒼白的臉。

    李珣呆呆地看著這片葉子,良久,才將臉重重地埋下,貼著地面緩緩廝磨,艱難地吐出了點氣息。

    淚水肆無忌憚地灑出來,在幾度抽噎之後,他終於忍不住,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嚎叫。

    「我怎麼回去?怎麼回去——」

    他是什麼?

    福王府的小世子嗎?

    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小道士,哪有半點世子的樣子?

    明心劍宗的嫡系弟子嗎?

    他剛剛跟殺師仇人一起,讓他的恩師死不瞑目!

    他是誰?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個身無分文的乞丐,一個賣師求生的叛徒,一個異想天開,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瘋子!

    他要怎麼回去?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踉蹌了兩步,終於站定。暫歇的秋雨此時又下了起來,他仰天吐出濁氣,嘿然一笑,緩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再不回頭。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7:00
第三集  京華妖雲  第三章  女冠


    嵩京城中,東城多是達官貴人、王公貴族的居所,城區最繁忙的時段,是每日早朝之際。在天光未亮之時,便可見到這城區之內,車如織、轎如流的盛況。

    侍郎讓路給尚書,尚書讓路給宰相,宰相讓路給王爺——在紛繁的車流下,總有一些這樣的規律在運作,讓繁忙的城區,紛亂中又顯得井然有序。

    李珣縮在牆角的陰影中,冷冷看著這一切,他距最近的車輪不過五尺之遙,然而,車子兩邊的精銳武士,卻根本沒向這裡看過一眼,便是看了,也只會見到一團再正常不過的高牆陰影。

    明心劍宗的禁紋之術,用在這些凡人身上,也算得上是明珠暗投了!

    這波車流經過小半個時辰才散了個乾淨,李珣這才站起身來,窺準方向,貼著牆角走了過去,高牆大院的陰影就是他最好的掩護。

    他無聲無息地走過幾條街道,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一直圍繞著他,童年似是而非的記憶給他造成了一些困擾,但是,一炷香後,他終於來到了目的地——福王府。

    這是當今皇帝賞賜福王的京城宅第,在整個東城,亦是數一數二的豪華,單是大門前昂立的家奴,便能讓膽氣不足的人矮上半截。

    「回來了……」

    遠遠看著福王府的大門,李珣心中百感交集。但所有的感覺,都只翻起了一點浪花,便又沉澱回心底。

    在生死關頭,想這些東西總顯得無稽!

    驀地,他皺著眉頭停了下來,他並不是為那看門的家奴煩心,而是體內忽地生出的不適感,讓他心中凜然。

    血魘動了!

    距每日血魘噬心的時間還有兩個多時辰,它竟開始有些躁動!而且,這還是在玉辟邪的壓制之下!

    李珣甚至有種感覺,血魘好像「活」過來了!

    它似乎是與外界的某樣東西發生了共鳴,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這突然的變化,讓李珣的頭皮為之發麻,他想也不想,回身就向外逃去,一直跑出了七八條街才停下來。

    血魘又恢復了正常。

    李珣撫著胸口,說不出話來。

    其實,他的舉動簡直可笑!他此次回來,不正是為了找血散人,赴那十年之約,以解去血魘之苦嗎?事已臨頭,為何還要抱頭鼠竄?

    這是因為,一方面他從來沒有對血散人的承諾,抱著任何信心;另一方面,此時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悸動!

    完全脫離了理智的推演,只是發自內心對即將到來的結局感到恐懼。

    他再望向福王府,也不知是否錯覺,他感覺到,在漸露的晨光中,王府上空,被一層血色的薄霧罩得嚴嚴實實,裡頭似乎有無數的冤魂正在撕扯嚎叫。

    他打了一個寒顫,再看時,卻只見到了初生朝陽發出的淡淡紅光。

    即使是這樣,他也覺得,自己好不容易積聚出的些許勇氣,在那一刻煙消雲散。

    他像逃難似的,衝向了遠方。

    今年的雪來得特別晚,直到冬至的前幾天,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降下來,整個嵩京都被埋在雪裡,氣溫飛降,京都南城的大街小巷,也不知凍斃了多少乞丐。

    若在平日也就罷了,找幾個差官收拾一下,就近扔到城外即可。

    只是今日,卻絕不能如此輕率。

    天還未亮,京兆尹便親自率隊,配合金吾衛,便如同撒網捕魚般,將整個南城從頭到尾掃了不只三遍。

    遇到凍斃的死屍,立時拖到城外,細細掩埋。見到一些江湖人士、桀驁之輩,二話不說,便下手拿人。不過兩三個時辰,偌大的南城便被清理得如皇城一般,而且戒備森嚴。

    但凡在街上遊蕩的閒雜人等,全被衙役們帶回大牢收押,至於平民百姓,也被金吾衛堵在家中,不能隨意出行。

    這是……皇帝出遊嗎?

    李珣站在陰影中,做了個猜測。記憶裡,似乎也見過這種場面,估計一下日子,明天便是冬至了,想來應該是皇帝要前往南郊祭天吧!

    人間界祭天之儀,是何等莊重,即使是九五之尊,也要早早入住南郊行宮,焚香淋浴,戒絕聲色,素齋淡飯數日,以示誠心。

    隆慶帝倒好,冬至前一日才匆匆前去,在那繁華禁宮之中,什麼聲色齋戒,根本是想都不必想的。

    人間帝王的荒唐,已到這種地步了嗎?

    但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也只是一閃而過,自己的麻煩都還沒解決,哪有閒情逸致去管這皇家事務?

    現在讓他煩心的是,由於皇帝出行,全城戒嚴,像他這樣沒有路引,身份不明的人,如果碰上了官家,那可是有理也說不清的。因此,他的行動,受到了很大影響。

    無奈之下,他只好和滿城的軍士開始捉迷藏,盡量避開那些護衛嚴密的街道,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裡留連。

    自天都峰上的劫難之後,至今已一個多月了。在這三十餘日的時間裡,李珣一直在嵩京中打轉,除了第一天,還想著去福王府碰碰運氣之外,其餘的時間,便都龜縮在南城之內,苦苦思慮著萬全之策。

    然而,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萬全之策?

    一切策略的根基,都是在雙方實力的對比之上。如果雙方實力差距不大,或可憑謀略彌補。然而,若實力有天壤之別,那根本是蚍蜉撼大樹,縱有千般計謀,又有何用?

    李珣和血散人,正是蚍蜉與大樹的差別,無論他怎麼計劃,只要血散人願意,一隻手指便能捻死他!這樣的差距,已不是謀略所能彌補的了。

    李珣並不是不明白這一現實,可是,他現在的心態,純粹像一個賭徒,在輸得只剩下最後一個籌碼時,押上最不可能的那一格,妄圖把以前輸掉的,全部贏回來。

    而支撐他這種信念的,除了已無退路的絕望之外,還有他盡力爭取到這一年的充裕時光——距血散人的十年之約,還有「很長」的時間。

    讓過了一隊巡邏的兵士,李珣從街角的陰影中走出來,看著兵士們的背影,臉上漠無表情。

    此時,他身上的裝扮已不是那種破爛模樣,這一個多月裡,他也算是生財有道,憑藉著高來高去的本事,發了一筆橫財。

    人的心理就是這麼奇怪,李珣雖然構不上「君子」的資格,但畢竟也是豪門出身,偷盜之事,向來是被他看不起的。然而,做了初一,便有十五,人們內心的底限,往往只是一次突破,便再也沒法控制。

    李珣便是如此,第一次偷盜,還說得上是無奈之舉,只是想找些碎銀子,和一件好衣服遮體。然而,當他從偷盜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好處後,再想把持,卻已是晚了。

    不過一月的時間,他便在京城內四處作案,雖然銀兩拿得不多,但往往是一個心血來潮,便直入他人內宅,缺什麼拿什麼,比在自家後院還要自在。

    現在的李珣,上下打扮,完全是一個豪門貴公子的模樣,蜀繡錦袍,明珠玉帶,如此打扮,在他童年時,已如呼吸般自然的事,便是現在,也沒有什麼侷促之感。

    青玉劍被他藏在一個隱秘處,如此便不至於引發兵士的戒心。

    在南城轉了一圈,他仍沒有找到一個比較好的落腳點。所有的客棧酒樓等公共地點,都被衙役和兵士查了一遍又一遍,只要沒有路引或是有效的證明,一律送官究辦。

    這逼得李珣如遊魂般在城區內不停遊走,眼看天色都要黑了,他已開始考慮,是否要去盤查比較松的西城或北城,找個地方歇上一宿。

    正在計量間,整個南城忽然嘈雜起來,亂象集中在少數幾個街區,正好李珣被包在了裡面,他見機極快,身形一閃,便隱入了暗影之中。

    也不過就是數十息的時間,這幾條街道上的人流驀地密集起來,大批的平民百姓向這邊彙集,擠在街道兩邊,前面則是全副武裝的金吾衛形成的人牆。

    一開始李珣還看不明白,但見了百姓臉上那無可奈何,又或湊熱鬧的表情後,便恍然大悟。

    這便是官樣文章了!

    想來這些百姓,都是被拿來做「三呼萬歲」之類勾當的吧!

    被這人流一擠,李珣也藏不住身形了,乾脆就現身出來,融入人流之中,倒也沒引起金吾衛的注意。

    他耳目靈便,已聽到遠處的聲息,當是皇帝儀仗漸近,再過了一會兒,便是普通百姓,也都聽到那隆隆的「萬歲」之音。

    也不知是誰打的頭,兩邊的百姓全都跪下,李珣也皺著眉頭跟著動作,心中卻總有些不是滋味。

    儀仗愈近,「萬歲」之聲亦是連迭響起,人群開始有些騷動,有人還想直起身子,看個清楚。前方的金吾衛立刻提起長槍大戟,頓地有聲,極有效地將這亂象壓了下去。但「嗡嗡」的聲息,卻是止不住了。

    李珣身邊有不少人在交談,談的都是皇帝是怎生模樣,身邊有何等祥瑞等等,都是些愚昧之言,引人發笑。

    但還有些人,說的卻是關於皇帝的種種軼事,其中有後宮的傳聞、朝堂的趣事、還有一些皇帝的喜好等。街頭巷尾,口耳相傳,未免有些荒唐,但聽著卻也有趣。

    李珣在嵩京留連的一個多月裡,並不只是每日裡苦思冥想,閒暇時,也會到酒樓之類的地方去散散心的。

    他早就聽說,皇帝崇信丹道,這幾年大封賞各路道士,對那些號稱可煉「仙丹」的高人,更是待之優渥無比。

    聽說是因為兩年前,曾封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國師,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無所不能,更稱其能煉長生不死之藥,有萬邪不侵之妙法——這類形象,簡直就是昏君身邊必備的妖道模樣!

    想到幼時所見,那些所謂皇子皇孫,再看現在皇帝的種種行徑,李珣心中不覺冷笑。

    不過,真正令他感到好奇的是,傳說那國師,並不是個道士,而是個年輕女冠,且生得花容月貌,冠蓋京城。這便讓「皇帝煉丹」的故事,多了幾分香艷輕薄。

    女國師?李珣的好奇心被完全地勾起來了。

    「萬歲!」

    參差不齊的稱頌聲響了起來,然後很快就匯成了一股洪流,一時間,滿街都是「萬歲」之聲,儀仗前頭已經過這一段街道,後方華蓋高擎,明黃顏色十分顯眼。

    李珣眼尖,一眼看去,便知在那象徵皇權的華蓋之側,還有一個淡青色的流蘇寶蓋,其華美絕不遜於天子華蓋。

    按照大周慣例,天子出巡,除皇后可乘鳳輦相隨外,大臣一律徒步隨行。單看那寶蓋顏色,便知那不是皇后了,可又有誰能和皇帝平起平坐?

    「國師的大羅清妙傘……」

    「國師也來了麼?」

    人群又有些湧動,卻是對傳聞中的女國師有種微妙的期待。

    小小的騷亂中,皇帝龍輦已然經過,不出預料,為了保持天子的威嚴和神秘,又或是出自安全考慮,在密密的紗簾之後,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乍一看去,也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

    而落在龍輦後數步的大羅寶蓋下,那一個人影,比之皇帝老兒,魅力卻是要強上太多,因此整條街道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了那裡。

    李珣也好奇地看了過去。

    入目的,仍是一層紗簾,只不過,這純白近乎透明的簾幕,實在不能有效地阻擋人們的目光,李珣更是視其如無物,灼灼的目光當先盯在了這位女國師的臉上。

    他眼前蕩起了一層水霧,正如清晨湖面上,那淡淡的一縷水煙,似有若無,卻迷茫不定。透過這層霧氣,所看到的一切都近於虛幻——李珣呆了一呆,他的腦子裡有些迷糊,這奇特的感覺來得好生奇怪!

    而在下一刻,他驀然發覺,他根本還未看到女國師的臉!

    怎麼回事?

    當他整理著有些混亂的思緒之時,青幢寶蓋已至近前,他皺起眉頭,又向那裡看了一眼,這時,他心頭卻猛地一悸!

    也在此刻,玉辟邪忽生感應,清涼之氣在心窩裡一轉,猛地蔓延全身,其勢之迅速,先前從未有過!

    李珣只覺得全身發涼,這或許是因為玉辟邪的功效,但更重要的是,那從心底深處迸發出來的寒流,以玉辟邪也無法抵擋的強勢,直散入四肢百骸。

    他耳邊響起了一聲輕咦,聲音之清晰,就像是在一處深入地下的洞窟裡,鐘乳石上滴落的一點冰冷水滴,悠悠聲響,清涼得讓人全身毛孔都舒開了。偏在又一次閉合時,攝入的儘是森森寒氣。

    就這麼一下子,李珣便覺得自己全身的血脈都要被凝住了!

    他瞪大眼睛,看著那正好到達正前方的大羅清妙傘,薄紗之後,一雙明眸正往這邊看來。這一雙眸子裡,有些許的好奇,但更多的,還是一種視眼前眾生如芻狗,操其生死於掌指之間的無謂和平淡。

    冷不防地迎上這樣的眼神,李珣險些被嚇得尖叫起來。

    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又看到了天妖鳳凰!

    目光斂去,李珣軟倒在地,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虛弱得連指尖也動彈不得了!

    隨著皇帝的儀仗遠去,百姓都爬起身來,在金吾衛的控制下離開了。

    李珣行屍走肉般隨著人潮前行,腦子裡只留下一個念頭:「京城裡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人?她是誰?」

    「此地不可久留!」

    腦子逐漸恢復清明後,李珣的理智發出了警告。

    那女國師絕不是人間界中人,即使是在通玄界,她恐怕也算是妖鳳那一個級數的;若對他不屑一顧就罷了,但萬一生出興趣,那後果必定糟糕!

    李珣隱隱覺得,放著飛仙修道的正事不幹,跑到人間界做國師,且又有那樣眼神的傢伙,必定不是正路之人。

    「不如先去外地避避風頭?」李珣心中盤算著。

    在京城實在是待不下去了,每日潛形匿跡,像狗一樣的活著,便是怕被血散人察覺自己的行蹤,現在又好死不死地碰上了這個深不可測的女國師。

    若還硬著頭皮留下,恐怕小命將會不保!

    而且,在他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層心思——萬一碰到熟人,又該如何是好?

    林閣的死訊,想必已被祈碧帶回了山上,宗門之內,也應有極大震撼,必會派人前去天都峰,查探詳情。

    天都峰距嵩京不過數十里路,御劍飛行,瞬息可至,若他在街上遊蕩之時,被哪個師長、師兄碰到,他又該做何說辭?

    師長、師兄們,又會以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他?

    這都是李珣不敢也無法面對的。

    這幾日,他夜裡總是看著天空,生怕有一道本門劍光飛至,那種心虛、羞愧、恐懼交雜的心思,已讓他難堪重負,此時離去,或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至於血魘一事,時間還早,便是留連此地,想來也不會有什麼進展了,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

    心中打定主意,他當即打點行裝,繞向西城——因為東城中有血散人,北城之外是天都峰,而南城郊祭天處則是那位神秘的女國師,思來想去,恐怕也只有西城才是最安全的了!

    李珣也不敢御劍,從隱秘處取了青玉後,便一路疾行,要在晚間城門關閉之前出城,然後有多遠就跑多遠,等過了一陣子之後再回來。

    隨著皇帝鑾駕過去,南城總算恢復了幾分人氣,路上也能見到些行人。李珣這「富家公子」埋頭走路的樣子,總算也不引人側目了。

    他修為已有小成,此時在腳下暗施步法,表面上不過是尋常走路,可腳下卻實在不慢,只花了小半個時辰,便來到西城大門處,而此時天色漸晚,他再不敢耽擱,吸了一口氣,便要走出城門。

    出了這裡,找個沒人的僻靜處,他便可御劍飛行,到時,誰也奈何不了他了!

    此時嵩京城門管制,外鬆內緊,對進城之人,多是盤查甚嚴;但對出城的,則不太在意,李珣總算順利出城,忍不住長吁了一口氣,腳下發力,轉眼間就把城門甩得遠了。

    眼見行人漸稀,天色昏暗,李珣手扶劍柄,眼中開始尋找僻靜處,準備御劍離開。

    「這便要走了嗎?」似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在他耳邊,乍一聽去,李珣竟聽不出其中性別的分野,只覺得這陰柔悅耳的聲音,如同地下暗河般冷寂深邃,令人探不清底細,摸不著邊際。

    他身上一僵,乾嚥了一口唾沫,然後才偏轉脖子,循著聲音望去。

    離他十步遠之處,一位女冠正笑盈盈地站著,面目便如先前在街上時,如虛似幻,看不真切。

    她頭上束髻,插一支紫鳳簪,臂彎裡持著一把綿絲拂塵,內著素織綿衫,外披玄葛道袍,寬大的袍袖隨著冬日的寒風輕輕擺動,直如乘風歸去一般。

    乍一看去,倒真似一位有道之士!

    李珣勉力露出了一個笑容,想將氣氛弄得和緩一些,但笑容浮在臉上,卻是僵硬無比。

    在女冠莫測高深的笑容裡,他只覺得自己的一切秘密,都會被挖掘出來,便如光著身子在冰天雪地裡一樣難受!

    他從不是口拙之輩,可在這時,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女冠的眼神下,什麼花言巧語,都沒了作用。

    女冠將他上下打量一遍,眼眸中說不出是什麼味道,李珣只聽到她再度開口道:「你是明心劍宗的弟子?」

    李珣對於她能夠瞧出自己的來歷覺得毫不奇怪,只是僵硬地點頭,本來他還想藉機反問此人的來歷,可惜勇氣不足,只能放棄。

    女冠向前走了幾步,拉近了與他的距離,又問道:「你這個不入流的小孩子,沒有師長陪著,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李珣張了張嘴,忽又心中一動,心念電轉,他的反應也算是快了,話語臨到嘴邊,又改了口:「我不知道……」

    這話前言不搭後語,本來是最糟糕不過的,但他臉上,卻顯出「心有苦衷」的樣子來,更使得言辭真切,並無偽飾。

    那女冠顯得有些好奇,便又上前一步,笑問道:「小小年紀,有什麼心事?不如說給我聽聽?」

    李珣臉上露出猶豫之色,更添上幾分羞慚,卻是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女冠看他的模樣,心中疑問又減了數分,只是笑道:「天下事,沒有不能對人說的!同是修道之人,你若真有什麼難處,我或許能替你做主。」

    她的語氣倒是懇切,只是滿口都是不確定的變化,李珣聽得心中暗罵,卻不敢再做作下去,而是弄紅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想再修道了……」

    這本是借女冠的那一句「同是修道之人」生發開的,然而,這句話才出口,他忽覺得積鬱在心中的委屈和恐懼再也無法壓制,這酸楚的情緒猛地噴發出來,一時情不自禁,竟真的痛哭起來。

    便在哭聲中,他將天都峰上發生的事情「簡要地」講了出來。在李珣嘴裡,他成了一個嚇破膽的修士,因為妖鳳的淫威落荒而逃,無顏再回山上,只能在人間流浪。

    這些話裡,絕大部分都是真實發生的事,只是中間砍去了諸如犯師、求饒、血魘等幾個環節,諒這女冠也聽不出來。

    他深知這裡距天都峰不過數十里路,那日天妖鳳凰駕臨之時,百劫千重火獄席捲千里,便是平民百姓也看了個真切;還有後來那一場激戰,打垮了半個天都峰,更是瞞也瞞不過去,不如直接說出來,以消減女冠的疑心。

    再者,他此時幾已肯定,眼前的女冠,在通玄界,絕不是正派宗門出身。便是她外表再如何溫和恬淡,那詭異的行事作風,以及言語間的狡獪,都不是正道人的作為。

    正因為如此,他才將自己定義為一個「無膽小輩」,也只有這樣授之以柄,他才能以退為進,將對方的疑心減到最低限度。

    他這一哭,便有一炷香的工夫,中間講述,也故意弄得前言不搭後語,但因他所講述的東西,九分真,一分虛,也禁得起細細推敲。

    待他哭罷,那女冠淡淡地應了一聲「原來如此」,語氣雖淡然,李珣卻感覺到那種芒刺在背的壓迫感消掉不少,顯然,對方也是信了。

    他把功夫全做到了,以後事情的發展,便不在他所能控制的範圍之內了,經過這麼多生死交關的時刻,他也知道,這個時候,唯有認命一途。

    此時,他早跪在了地上,豎起耳朵,聽著對方的宣判。

    「你這小孩倒也有趣,不像是那種一肚子降妖除魔念頭的呆瓜……這樣的人,我也是好久沒見了。」女冠的語氣還是那麼不可捉摸,但說出來的話,卻都是向著有利於李珣的方向發展。

    不過,她最後的決定,卻讓李珣頗感吃驚:「修道不過等閒之事,若不修,也就罷了。他日什麼時候想再修,也未嘗不可……倒是我這裡正缺一個伶俐的弟子服侍,你可願隨我一段時日?」

    說得客氣,實際上卻根本沒給李珣半點選擇的餘地。

    幸好李珣早就想到類似的情況,知道她絕不會輕易放自己離去,聞言也沒有失態,只是做足了猶疑的工夫後,這才謙卑地道:「弟子正無路可去,蒙仙師收留,自是感激不盡!」

    說完這句,他抬起頭來,略有些遲疑地問道:「敢問仙師名諱?」

    女冠微微一笑,笑容裡,她被秘法遮掩的面目漸漸清晰,李珣定睛看去,腦中卻為之一震。

    所謂五官端秀、眉目如畫之形容,不過是泛泛之論,李珣眼前此女,卻是在這泛泛的美貌裡,透出一片沉靜深邃的氣度來。

    或許是因為她那一雙異采流動、變幻莫測的眼眸,故在這堂皇高華的氣度裡,又摻雜著一片灰暗無邊的陰霾煞氣,便如千里暮雲,森森然,昏昏然,似能將整個天地都裹了進去。

    看她那雙眼睛,李珣能想到的,只有鋪天蓋地的陰雲、悲嘯嘶鳴的寒風、冰封千里的荒原。

    恍惚間,只聽這女冠應道:「想來你在師門也是聽說過的,通玄三十三宗門,百萬修士,都喚我作……

    「陰散人!」

    李珣的臉色,剎那間變成一片死白。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7:01
第三集  京華妖雲  第四章  煉丹


    皇城深如海,百姓莫進來。做為帝國皇權的象徵,此地絕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所能涉足,那些平民布衣,也只能望著高高的朱紅院牆,憑空想像這人間勝地。

    對平民的想法,李珣是感覺不到的。在幼時,他也是幾個藩王子息中,較受寵的一個,幾乎每日都出入禁宮,所用名目多是太子伴讀之類的,這地方,也不知來過多少次了。

    而今日再次踏進來,他卻不是以王府世子、皇家血脈的身份進入,而是以一個道童的身份,托「師尊」的面子,才得以深入其中。

    十年風水輪流轉——這奇妙的感覺,始終繚繞在他心頭。

    勤政殿、養心殿、秀心園、未明湖……

    一個個熟悉至極的景象,在他眼前流過,十年不見,這裡卻未有變啊……或許唯一有變化的,就是路邊太監宮娥的眼神吧!

    尊崇、敬畏,甚至是恐懼的眼神,包裹在他周圍。

    當然,他也明白,這目光的流向,大部分還是在他身前兩步處,那一位閒適而行的女國師身上。

    這位女冠今日又換了另一身打扮,頭上通心白犀簪,自兩端垂下一對天蠶絲帶,隨風飄動,身上披著一件玉色道袍,將其修長有致的身材,襯托得更為出色。

    道袍之外,則是一層輕紗般的透明罩衣,便如同天上淡淡的雲氣,隨風拂動,直有飛昇而去的感覺。

    這其中,少有國師的雍容高華,卻自有一番不為外物所動的孤高灑脫。看著她行雲流水般前行,李珣跟在後面,竟生出一絲高山仰止的念頭來。

    而他這種心思,也絕不過分!

    三大散人之一的陰散人,便是放在通玄界,也是與三十三宗門宗主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品的絕代高人。

    李珣發覺,他和三大散人似乎特別有緣——他受血散人的脅迫,與玉散人面目相似,又被陰散人收了做隨待的道童,恐怕這也是通玄界千年以來的頭一人了!

    而同時,李珣心中還存著一個疑問——京城中,可不僅僅只有一個陰散人啊!在這小小的京城之中,以她行事的高調,那位仍隱在暗處的血散人,難道就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那會是什麼後果?

    王見王?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轉了一下,又消隱下去。此時,兩人已繞過未明湖,來到此行的目的地——信雅亭。

    「國師,你可來了!」距亭子還有數十步遠,亭子裡便站起了一個胖子,他身材頗高,站在那裡,便如一堵牆似的,只是說話聲音,卻中氣不足,顯然身體並不如外表所見的那麼壯實。

    看他一身明黃色龍紋服飾,李珣知道,這便是隆慶帝了。

    「他更胖了,也更顯老態了。」

    李珣暗自歎息了一聲。

    九年前他離開的時候,隆慶帝已經是個胖子了,但因正值壯年,身體還算結實,滿面油光,聲音宏亮;而如今,他臉上光澤黯淡,嗓音嘶啞,皺紋更是毫無顧忌地爬了滿臉,四十餘歲的年紀,如此情態,絕非善事。

    便在隆慶帝說話時,兩人已來到近前,陰散人何等高傲,面對這俗物,只略一點頭,便算行禮了,隆慶帝也不見怪,反倒是執禮甚恭。

    察言觀色乃是李珣所長,見陰散人如此,他自然明白自己該如何應對。

    當隆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不言不語,只是拱了拱手,臉上漠無表情。

    越是這樣,隆慶越不敢輕視他,便轉向陰散人問道:「國師,這位是……」

    陰散人微微一笑,回應道:「這是我的師侄。姓李,陛下喚他李道人便是!」

    這話其實頗為不敬,但隆慶並不生氣,反而向李珣笑道:「這位道兄與朕卻是同宗,朕已師事國師,與道兄便是同輩,卻不知道兄貴庚?」

    李珣微帶憐憫地掃了他一眼,這還算是大周天子,九五之尊嗎?對一個來歷不明的道人,竟自降身份,以兄事之,這般形象,又怎能籌謀疆土,統御萬民?

    心中雖是這般想法,臉上卻依然不動聲色,淡淡地應了一聲:「七十。」

    這話說得好生精采,隆慶帝聞言便是一驚,臉上略有疑色,但旋即被喜色所取代:「道兄駐顏有術,外表卻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李珣**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其實,他也確實忍不住想笑,雖然修道之士駐顏長生,不過等閒事耳,可隆慶身為一國之君,難道就沒有半點分辨是非的能力?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竟能如此戲耍他……

    大周朝完了!

    隆慶自然不知道李珣心中是如何想法,他對李珣表現得極為親熱,還上前挽住了李珣的手臂,請他入座。

    李珣極快地向陰散人那邊一瞥,見她笑吟吟地沒什麼表示,便安心了,只不過,在入座之前,還是向那邊行禮示意。

    陰散人這才走過來,向隆慶道:「我這師侄,修為雖然還不到家,但對養生之道,卻已頗有造詣。只是他為人孤僻,不善交際,還請陛下見諒……」

    聽到「養生之道」這幾個字,隆慶的臉上已放出光來,望向李珣的目光,又有不同。

    李珣見到他這種反應,心中也是一動,再看隆慶時便留了幾分心思,一望之下,心中便明白了這皇帝的想法——「原來是有求於人啊!」

    看著隆慶已虛不受補的身子,李珣也開始估計這人僅有的一點壽命了。

    隆慶還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已在心中對他敲響了喪鐘。

    他目光熱烈地看過來,極其誠懇地道:「朕近年來極重養生,對丹道也有所涉獵,可惜雖有名師,卻因資質駑鈍,未能窺至堂奧。道兄此來若有閒暇,還請多多指點,朕必有重謝!」

    「就這五內皆空的身子,還想修道?」

    李珣心中不屑,忽又憶起,眼前這男子,正是他的至親伯父。血脈聯繫,最是微妙,一時間,他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但在臉上,他的神情卻保持得頗好,只在不經意間應了一聲,矜持中自有一番世外高人的傲氣。

    當然,他是絕不會這麼容易就過關的。在隆慶的殷殷勸酒下,他也露了兩手「仙法」,這卻是陰散人昨日教給他的小把戲,又用了一顆靈丹,給隆慶服下,更使其信服不已。

    在小宴進行時,李珣一直在觀察隆慶與陰散人之間的神情轉換。看得出來,對陰散人這樣的絕色,隆慶必定是有想法的,但這本能的色慾,卻被深深地隱藏在恐懼之後——想必他應是吃過虧了。

    也只有這樣想才合理,這陰散人是何等人物,若被這俗人佔了便宜,可真是要大大地丟臉了。

    行酒數巡,隆慶的肥臉上已閃露紅光,只是這光澤顏色不正,顯示出他糟糕的身體狀況。

    李珣正嗟歎時,忽聽得隆慶道:「國師,朕這幾日依國師所授的『龍虎固陽法』勤加修煉,覺得有些進境,此時還請國師一觀,看朕火候如何?」

    陰散人聞言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內修之法,貴在穩固,陛下不過修行數月,那火候,自是不到的。」

    隆慶聞言露出失望之色,旋又問道:「那還要多少時日?」

    「有靈丹固本培元,陛下修行的速度已遠逾常人,照此進度,約莫還要半年光陰。」

    隆慶胖臉一皺,叫了一聲苦:「國師,朕的毛病,您是最清楚不過。這三個月能撐下來,已是難能可貴,哪還能再撐上半年……」

    看他的模樣,陰散人只是微笑不語。

    隆慶在那裡埋怨了好久,忽地眼前一亮:「對了,還有國師的仙丹!國師,你那爐先天一氣丹,要到何時才能煉製完成啊?」

    陰散人淡然應道:「總要在年關前後吧。待各方貢品進京,便可從中擷取上佳藥材,開爐煉丹了。」

    李珣心中卻是一動,煉丹?不會這麼簡單吧!

    「年關?這不就只剩一個月了?好,好!」

    隆慶登時心懷大暢,臉上紅光更盛,向兩人連連敬酒。陰散人只飲了三杯便不多飲,而李珣卻因心中有事,還有宮廷御酒的醇香,多飲了幾杯,雖無醉意,臉上卻顯出一抹紅暈。

    他本就俊雅端秀,雖由青吟晦減容光,卻依然保有一定的水平,此時紅暈上臉,自有一番平日未見的光彩。

    隆慶忽爾見到,竟為之一呆,且笑道:「道兄這面目,似曾見過,莫不是我們前世有仙緣在此?」

    李珣聽得背上一陣惡寒,心中又自生警惕,他的面貌,與父親兄弟有些相似,即使長大成人,加上容貌改變,但有些細枝末節,或許還保存下來。

    讓這昏庸的皇帝知道也沒什麼,但若讓陰散人知曉,連著蘿蔔拔出泥,那血散人的事,恐怕就會瞞不住了。

    想到心口處那要命的「血魘」,他便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越是這樣,越感到陰散人看他的眼神有些變化,思及那可怕的後果,他一邊緊張,一邊也急速動著腦筋,思考如何將這一個突然的危機度過去。

    便在此時,一個小黃門斂步走來,在亭前先向陰散人行了一禮,才趨上前來,對隆慶道:「陛下,外面王爺大臣們已等候多時了。」

    隆慶瞪了他一眼:「蠢材,朕正向國師討教仙術,哪有聽那些人聒噪的閒情!去,就讓他們在那兒候著!」

    那小黃門滿頭冷汗地躬身告退,卻被陰散人叫住:「朝廷事務,不可小覷,陛下且去應付朝政。我與師侄,也要去準備煉丹之事,至於諸般材料,還請陛下多費些心思!」

    隆慶不敢相攔,只能應聲道:「那是一定、一定!」

    陰散人不再說話,當先起身告辭,李珣自然緊隨其後。臨去前,他用眼角餘光掃了旁邊一眼,隆慶正恭敬地站起身來,目送他們離開。

    兩人在園林中徜徉漫步,李珣低著頭走在後面,腦子裡總是閃著隆慶那恭順異常的胖臉。

    前面陰散人忽地開口道:「是不是不習慣?」

    「啊?」

    「你不過十七八歲,修道也才十餘年,想必還不習慣這人間帝王、真龍天子,在人前這般恭順的樣子吧?」

    「啊……」

    李珣還真找不到什麼可說的。陰散人這句話,卻也將他的心事料中大半,或者還要再加上些兔死狐悲的感覺吧。

    「看來,你心裡還算不上是個修真之人。」

    李珣從未想過,陰散人還有與他說話談心的興致,在這樣的情形下,就是一點細微的變化,都別有一番味道在其中。

    可惜,陰散人那點興致,也僅僅夠與他談這麼幾句話,說完,她也就沒了下文。

    這時候,前面有一行人走過來。

    李珣漫不經心地抬頭,而下一刻,他的身體便整個僵硬了——當先帶頭的那個,一身華貴的紫蟒袍,頭戴黃金發冠,龍行虎步,氣度比同行之人高出何止一籌,是在任何時候,都不會也無法忽視的那類人。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張似曾相識的國字臉上,仍是不苟言笑,不怒而威,在這近十年的歲月中,縱或有些痕跡烙下,但那種感覺,卻一點也未變!

    這人正是他的父親——福王李信。

    他的目光落在對方臉上時,對方同樣用目光回敬,卻只是一掠而過,很快便將注意力放在了陰散人身上。

    李珣心中一堵,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只見李信唇角處溢出一絲微笑,向陰散人微一施禮道:「國師安好,與皇上談完了?」

    陰散人淡淡地應了一聲,卻是不怎麼願意搭話的樣子,李信也不見怪,又把目光移到李珣身上,這讓他的心臟不爭氣地急跳了兩下。

    「這位是……」

    陰散人將先前唬弄隆慶的話稍做改動,又說了一遍,只是這能讓隆慶深信不疑的話,放在李信這裡,便不知有幾分作用了。

    從李信臉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陰散人也不怎麼在乎;倒是李珣,手腳有些發麻,幸好臉上表情的僵硬與冷硬本就分不太清,這才沒有出醜。

    他眼看著李信向他點點頭,側開身子,讓後面的官員與他們打招呼。明知現在絕不能露出半點異樣,可是,目光卻根本不受控制,總是跟著李信打轉。

    直到另一個人出現,他的注意力才轉移了過去。

    那是一個比他還要小上幾歲的少年,個子比周圍的成年人要矮上一個頭,他一直跟在李信身後,被李信魁梧的身體擋著,並不引人注目。

    而當李信側開身子,才讓他身形顯露出來。

    他穿著一身青色繡竹紋的袍服,頭上玉冠,綴著明珠數顆,襯得他華貴無比。臉上雖稚氣猶存,但一雙眼睛,卻冷澈得有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探不到底。

    看著他臉上依稀熟悉的輪廓,李珣不知怎地,猛打了一個寒顫。

    或許是那少年感覺到他的目光,也向這邊看來,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些許的好奇神色,但一雙眼睛,卻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一絲一毫的細節都不放過。

    看著這少年,李珣像是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就像是還在王府中,從未接觸過真正強權的自己。

    輕輕地將胸口中積鬱的冷氣呼出來,李珣恢復了冷靜,迎著那少年,他眼中冷芒一閃,當即使少年忙不迭地避開目光。

    「還太嫩了……」

    在心中下了一個評語,李珣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但幾乎就在同時,他背後一涼,頸上的汗毛也為之倒豎。

    李珣的脖子僵硬了起來,即使不回頭,他也可以感覺到,陰散人那已是興味盎然的目光。

    完蛋了!

    朝野上下,誰都知道皇帝眼前的紅人,就是那個有傾城傾國之美貌,又有深不可測之法術的女國師。

    皇帝對她的待遇,單從賞賜的宅第中便能窺見一二。

    平日裡朝廷所封的,多是居於京城附近的道觀,而唯獨對陰散人,是由皇帝欽點府第——京城七大名園之一的靜園,乃是已告老回鄉的老相爺在京城的故居。

    不過,雖然居所不凡,但國師平日裡,也並非如何豪奢,偌大的國師府中,數百名下人已被辭退了七成,只有數十人負責灑掃清潔,平平淡淡地過活。這所大宅子,也顯得清幽古靜,透出了些仙氣來。

    只不過在李珣眼中,走在空曠的院落裡,聽著自己腳步的回音,這感覺也太陰森了些。尤其是在他知道,這重重的院落之後,有一個無異於地獄妖魔的可怕人物在等待的時候——陰散人,大概是通玄界三百萬修士中最難以摸清的人了。

    她名列三散人,是通玄界赫赫有名的邪魔。可與玉散人的好色、血散人的嗜殺不同,她是因怪異莫測的行事,以及常人無法忍受的殘忍性情而列名。

    玉散人好色,但卻文采風流,為通玄界當之無愧的第一聲律大家,或許能稍稍沖淡其淫威;血散人嗜殺,卻也做得乾淨利落,死則死矣,不會受什麼折磨。

    然而,落在陰散人手中的修士,卻一個個死得慘不堪言。

    陰散人擅採補,精通男女之道,無論男女,均能採補精氣;且又極精刑名之道,更依其喜好,創出「蓮花八密」,傳聞中,這全是折磨人的密法,能將一個鐵漢化成一灘稀泥!

    三皇劍宗的「天君」何志彥,是通玄界出了名的硬朗漢子,曾單人力拒冥王宗數十高手,在天冥陰河陣中,幾乎被化得骨肉成灰,依然談笑自若。

    然而這樣一個人,兩百年前,僥倖從陰散人手中逃生後,只要聽到女人聲息,便癱成一堆爛泥,痛哭流涕,成了廢無可廢的孬種。

    如此手段,當真使人談之色變,也讓人忍不住懷疑,她是三界前所未有的惡魔,凶名還在其它二散人之上!

    面對這樣一個人,李珣還能正常走路,便足以自傲了!

    此時,他應召前來,心中完全可以肯定,陰散人肯定從他對李信的神態中,發現了什麼。

    而現在,就只剩下他態度坦白與否的問題了。

    看著不遠處那虛掩的房門,李珣有種想掉頭逃難的衝動——即使他明知道,在陰散人手裡,恐怕逃不出一里地!

    一咬牙,他快步上前,敲響了房門。

    「進來吧!」陰散人悠悠地回應。

    李珣低著頭,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書房,房內采光極好,光線與外面相比,只略暗少許,李珣一眼便看到陰散人正坐在書案那邊,手上持著青玉,細細打量。

    陽光打在書案上,如虛似幻的光束散射出來,在她肌膚上鋪了淺淺的一層,光華隱蘊,讓人不敢直視。

    這樣的美貌佳人,又怎會讓人和臭名昭著的邪魔聯想在一起呢?

    李珣無法理解。

    他垂手立在案前,叫了一聲:「師叔……」

    這是陰散人教他唬弄隆慶的托辭,本來也只是個形式,可在這種情形下,李珣卻找不到比這更合適的稱呼,只好將錯就錯用了出來。

    陰散人卻也沒糾正,只是隨口道:「坐!」

    李珣緩緩吸了一口氣,坐在一邊的圓凳上。

    陰散人纖細的手指從劍鍔處一直抹到劍尖,李珣可以看到,這一抹的軌跡,與他當日刻上回龍槽的軌跡,一般無二。

    只聽陰散人道:「這把劍,應當是青玉吧?明璣成名的那把。」

    李珣小心地點頭。

    「青玉也就罷了,通玄界比這劍好的,還多的是。不過,那鳳翎針、玉辟邪,可都是好東西呢!」她對李珣身上的佩飾寶物,倒也是如數家珍。

    李珣弄不清她想說什麼,只能唯唯應是。

    此時,除了青玉劍在陰散人手上,鳳翎針和玉辟邪,都還在李珣身上,只不過,若陰散人想要,他絕不敢有違就是了。

    「鳳翎針,近千年來,通玄界只出了一根……這是林閣給你的。還有玉辟邪,是出了名的萬邪不侵,其澄心定意之功,在通玄界無出其右;傳說中,還是你們那位神劍鍾隱,送給青吟仙子的定情之物,連這個你也有。」

    陰散人終於抬起眼看他,眸光裡似笑非笑,更是難以捉摸,「看來,你在連霞山上很吃香呢!」

    李珣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聽得陰散人的神情語氣,便知道她話中有話,想必對方心中也是明鏡似的,不管他如何狡辯,都抵不過對方穿魂洞魄的眼神。

    他完全不想嘗試那駭人的「蓮花八密」!

    轉念間,李珣心中已有決斷。

    便在此時,陰散人笑吟吟地繼續說下去:「和通玄界相比,這人間的習氣,還是有些用處……」

    「師叔救我!」李珣撲通跪了下去,口中呼救,叩頭不止。

    這舉動倒是新鮮,陰散人說話間被打斷,卻一點也不生氣,只是拿眼瞧他,興味盎然。

    李珣連叩了三個頭,接著直起身來,一把撕破了外衣,坦露胸口,連那玉辟邪也露了出來。

    「師叔明鑒,還請救我一命!」說著,他已流下淚來。

    陰散人口中輕哦一聲,站起身來,走到他前面,彎腰探手,玉筍般的食指輕觸他胸口的肌膚。

    冰涼的觸感直透心底,李珣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陰散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她分明是從中找到些不一樣的東西。

    「這氣息,倒是頗為熟悉……」

    李珣盡力收束胸口的陰火,使血魘的氣息越發濃厚,多虧他《幽冥錄》已有小成,又有鬼先生在其中下的種種隱秘功夫,才能做到這一點,但數息之後,便有些支撐不住。

    此時,就算他不裝,嗓音也開始發抖了:「不敢相瞞師叔,弟子在上連霞山修道之前,便居住在這嵩京城裡,乃是……乃是當今福王之子!」

    他終於表明了身份,陰散人也極配合地輕哦了一聲,算是感到了幾分訝異。

    他藉著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勇氣,繼續道:「本來弟子不想修道,哪知九年前某日,有一個人……」

    說到這裡,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只因他猛地想起血散人那猙獰凶厲的面孔,想到體內仍蟄伏著的血魘,剛聚集起來的一點勇氣,便又消失的乾乾淨淨。

    說不定他剛剛如果真的吐出點什麼,便會觸動血散人的禁制,死得慘不堪言!

    他只能哭喪著臉,抬頭看陰散人的面色:「弟子……弟子不敢說他的名諱,否則便會性命不保!師叔體諒弟子……」

    陰散人的眼神完全凝結,在這樣的目光下,李珣只覺全身的毛孔透進來的,都是寒氣,只一剎那的工夫,他的身體便僵得像冰雕一般。

    這情形只持續了數息時間,陰散人的淺笑便化開了滿室的寒流:「你也不必說了,我已知道這是何人所為。」

    她微微一笑後,又道:「好,很好!想不到還能在這裡見到故人!」

    說著,手指從胸口移開,卻又停在李珣臉上,從已變得冰冷的皮膚上擦過,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痕。

    她淡淡地道:「你果然聰明!怪不得能在連霞山上過得風生水起,我昨日被你瞞過,卻也不冤,聰明人總是這樣子,我也清楚得很。」

    李珣聽她語氣,似乎是不準備計較的樣子,心中一喜,正要說話,眼前卻忽地一黑,接著便被一巴掌搧在臉上,整個身子騰空而起,直飛出門外,當即口鼻濺血,躺在地上爬不起來。

    陰散人的話音自房內幽幽傳來:「既然聰明,便不要得寸進尺,好好想想,還有什麼瞞著我的,不能說,便用寫的!寫出來給我看!但願你的記性還過得去……」

    李珣捂著臉,只覺得半邊臉上,麻麻的沒了知覺,這一掌,怕是把臉上的肌肉都給打散了。

    他卻不敢呼痛,急匆匆磕了一個頭,掉頭便去。

    陰散人的喜怒無常,他算是見識到了,再耽擱下去,難保那「蓮花八密」不會被用在自己身上!

    他踉踉蹌蹌地走著,也感受到周圍下人們奇特的眼神,卻連生氣或羞恥的力氣都失去了。

    他只覺得,眼前天地一半深幽,一半血紅。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7:02
第三集  京華妖雲  第五章  散人


    等李珣再次回到書房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書房內卻被一顆足有拳頭大小的明珠,照得如白日一般。

    珠光下,陰散人的芙蓉嬌靨彷彿要發出光來,美麗不可方物。

    李珣不敢看她,低著頭將寫出來的「供辭」放在書案上,不待陰散人說話,便又跪了下去。

    「起來吧。」陰散人的語氣懶散,真的聽不出半絲火氣——剛剛她搧出那記耳光之前,也是這個樣子。

    李珣心中一寒,有心賴在地上不起來,卻又怕弄巧成拙,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站起身,躬身聽訓。

    陰散人正在翻看那一迭供辭,李珣生怕寫不詳細,又會被教訓,幾乎將他與血散人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全寫了上去,虧他記憶力驚人,否則未必會如此詳實。

    一時間,書房內只聽到輕輕的紙頁摩擦聲,這細微的聲音,便如同千百隻小蟲,在李珣心中蠕動著。

    是生是死,便在此時!

    時間就在這生死交迫中,一分一秒過去,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中間有婢女送上茶點,李珣卻還是不敢動彈。

    那一迭紙,陰散人從頭到尾看了足有四五遍,看完之後,又閉上眼睛,細細思量,已經是半個多時辰沒有動靜了。

    李珣知道,這是她在估摸血散人這樣做的用意,以做出最切合實際的應對之策。

    終於,他看到陰散人動了一動,寬大的袍袂掀起了一絲微風,便讓這個書房之內溫度陡降。

    「罷了,隨我來。」

    她站起身,逕直走出屋外。

    李珣心中驚懼,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直到庭院中,才勉強鼓起勇氣問道:「師叔,我們這是去哪兒?」

    陰散人微微笑道:「這聲師叔叫得正好,我們見你師父去!」

    「師父?」李珣剛開始還未轉得過彎來,但不過眨眼的工夫,他便腿腳一軟,又跪了下去:「師叔饒命!」

    陰散人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問他:「我怎麼會害你了?」

    李珣看著她的眼神,忽然明白,陰散人從未把他當成一個可以正視的人物;李珣之於陰散人,便等於貓狗之於主人,養著好玩,不養,也不過如此罷了。

    只是,他目前畢竟還能在「逗樂」的水平線上徘徊,陰散人應該不至於輕言要了他的小命。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將心中擔憂的話說了出來:「那人若見我領師叔前去,一怒之下催動血魘,弟子可是必死無疑啊!」

    「你不是帶了靈犀訣嗎?殺了你,他到哪再去找一份來?」

    聽陰散人漫不經心的回答,李珣也只能苦笑,若血散人真能拿到一份靈犀訣後便饒他性命,那他又何必在京城裡留連一月,且落到這步田地?

    他還想再說,陰散人忽地俯下身來,揪住了他的領子。此時,兩人的臉相距不過數分,吐息可聞。

    李珣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去,卻被陰散人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聽到陰散人笑道:「你也算是聰明絕頂,卻怎麼連自己身上的寶貝,也不懂得用法?」

    「啊?」

    陰散人的手指點了點他胸口處的玉辟邪,悠悠地道:「玉辟邪、玉辟邪,萬邪辟易,百魔不傷!有這塊玉在身,除非那人真捨得百年苦修,承擔那反噬之苦,拼了命殺你!但你覺得,他會嗎?」

    李珣傻傻地低頭看自己的胸口,怎麼也想不到,這塊玉竟還有如此功效。一時又想到坐忘峰上,那位態度奇特的清麗女子,他一時間竟是呆了。

    陰散人再不多言,手上拂塵一擺,繼續前行,李珣慌忙跟上。

    東城雖是眾高官王族所在之地,戒備相對森嚴,但此時仍有車馬穿行其間。

    在車馬代步的背景下,兩個徒步行走的道士本就扎眼,又因為陰散人出眾的儀容,很快就成為所有人的焦點。

    本來還井然有序的車流,立時混亂了起來,當今皇帝身邊的活神仙,哪個官員敢輕視,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有十多名高官大臣停車下轎和陰散人招呼。

    李珣看著不對頭,便找了個空檔,低聲問道:「師叔,我們要怎麼去啊?」

    「去見你師父,當然是光明正大的去!不然你還想如何?」

    李珣聞言險些被活活嚇死,情急之下,他出手拽住了陰散人的袍袖:「師叔,那人在福王府內,我們就這麼找上門去嗎?」

    陰散人並沒有甩開他的手,只是微微而笑:「那福王府,我去不得嗎?」

    她出口的話,並不怎麼嚴厲,但僅此一句,便讓李珣啞口無言。莫說是人間界,便是通玄界三十三宗門重地,這陰散人要去,也不是什麼難事。

    驀然間,他有點明白陰散人那句「你心裡還算不上一個修真人」這句話的意思。

    像陰散人這般的人物,何曾將人間界的權勢與武力放在心上。便如人觀蟲蟻,分明就不是同一個層次上的,又何必在乎?

    雖然實力上天差地別,但李珣在本質上,卻也和陰散人相差無幾,無怪乎陰散人會有這樣的感慨,大概在她的眼中,李珣才真是一個奇怪的修士吧!

    很顯然,李珣還沒有做好凌駕於大多數人之上的準備。

    他和陰散人,終究還是來到了福王府的大門之外。

    陰散人就像是到自己家一樣,拂塵一擺,踏門而入。

    有個不長眼的侍衛剛想出手攔著她,卻在她輕瞥過去的目光下,手腳發僵,差點就此死了過去。

    陰散人再不管這群凡夫如何想法,帶著李珣,腳下如行雲流水般,眨眼間就直入府院腹地。

    她表面上從容不迫,速度卻是極快,後面一個還算機伶的門房追了過來,但卻是越追越遠。

    自從進門後,李珣的呼吸便停止了,他似乎陷進了極深的水裡,耳膜不停地鼓脹,撐得腦子裡也嗡嗡直響。

    難道福王府的空氣,比外面來得濃稠嗎?

    腦中昏昏沉沉地想著,卻沒看到前面的陰散人驀地停下了腳步,李珣失魂落魄地撞了上去。

    然而,在雙方肌膚相接前的剎那,陰散人的拂塵頂在他的喉嚨上:「沒出息!」

    陰散人雖未回頭,但嗔怪的語氣竟有些親暱,李珣愕然看著她,卻見她仰頭看天,輕輕地道了一聲:「好佈置,好手段。」

    李珣跟著她向上看,初時還不覺如何,但越看這天空夜色,越覺得這顏色深得有些古怪,這不像是天光的自然變化,而是一層又一層的深紅堆積在一起,紅得發紫,紫得發黑!

    有了這種認識,再仔細看去,天空彷彿是被一波波血紅色的波浪沖刷著,六識所感,儘是血腥殺戮的氣息,望之心寒。

    陰散人微笑著回過頭來:「喏,他知道你來了呢!」

    話才說完,李珣只覺得胸口一悶,一聲低低的冷笑響了起來,詭秘低回,彷彿從他心底深處升起,隨著血液蔓延到全身。

    李珣駭然失色。

    就在這剎那間,他胸前的玉辟邪「嗡」地一聲發出了震鳴聲,這一聲輕鳴,當真是前所未有,錚錚然、淡淡然,似濃似淡,也是從心底升起,貫穿全身。

    李珣的神智也在這一聲震鳴中恍惚了起來,朦朧中,他似乎回到了坐忘峰,在那水霧密佈的溫泉邊,聽著水霧裡環珮交擊的清響,看著那一位容姿清雅,從容恬淡的佳人,從迷霧中走來。

    一聲清吟,一切的景像在剎那間破碎,化成千百塊碎片,四濺飛射,終歸於無。

    他大叫一聲,猛地清醒過來!

    就在他眼前,一位姿容毫不遜色,卻又風韻迥異的佳人,正用興致深厚的眼神,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

    李珣像是從仙境一直落到九幽之下,只覺得遍體都是冷汗,不過是一個恍惚,身上的衣服便如水洗了一般!

    他心有餘悸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陰散人用手掌輕擊拂塵,微微而笑:「你師父和跟你打個招呼,僅此而已。」

    「招呼?」

    李珣撫了一下胸口,忽覺得一貫清涼的寶玉,此時竟有些溫熱,拿出來一看,上面竟出現了數道淡淡的血紋!他先是一驚,但看到這些異樣的紋路正以可目見的速度迅速消失,這才又放下心來。

    「可憐了他那一滴精血!」

    陰散人莫名其妙地說出這一句話,擺了擺拂塵,繼續前行。

    李珣卻是出奇的虛弱,兩腳像是踩在了棉花堆裡,高一腳低一腳地跟了上去。

    就是這麼一耽擱,王府內院總算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有一行人提著燈,從一邊的側廊處轉出來,和兩人打個了對眼。

    李珣心中又是一窒,當頭的不是他父親李信,又是誰?

    李信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怒,步伐也不急不緩,始終如一,走到距二人三步遠處,這才招呼了一聲:「國師安好!」

    陰散人拱手還禮,看上去比對隆慶還要多了一分敬意:「王爺身體康健,也是好得很啊!」

    李珣在一邊不言不語,也不行禮,木訥得沒有一絲活力。

    李信根本不看他一眼,只是盯著陰散人的眼睛,露出了一絲笑容:「國師進京二年,從未到本王府上一會,今日卻是有空,怎麼不事先知會一聲,讓本王聊備齋飯,以示敬意啊!」

    陰散人淡淡一笑:「不必讓王爺破費了,今日到此,只是見個舊友,與王爺倒沒有什麼關係。」

    這話可就重了,福王府裡,當然是以福王為大,這一句話,卻將李信晾在了一邊,還包含著「別來煩我」之類的意思,極不尊重。

    李信便是有再好的修養,聽得此話後,也忍不住微微色變。

    但他終究非常人可比,眨眼的工夫便將怒氣給壓了下來,只是話音轉冷:「哦?王府裡竟有國師的舊友?本王倒還是第一次聽說。國師卻也不必親自尋訪,只需到廳中小坐,且將貴友的名諱告知,本王派人請他過來!」

    陰散人笑意倏盛,這璨然耀眼的笑容,便如同千百朵鮮花怒放,嫵媚多姿,不可方物,便是李信,也呆了一呆。

    在人們都還發愣的空檔裡,陰散人已再度舉步,倏忽間遠去了。李信耳邊只聽到一聲笑語:「我那舊友性子古怪,王爺是請不來的。」

    他皺起眉頭,卻看到一直跟在陰散人身後那個姓李的小道士,並未及時跟上,卻還在看他,眼中神色頗為古怪。他心中一動,笑道:「李道兄,國師看的什麼人?」

    李珣想不到李信竟會對他說話,心中一緊,差點脫口叫出聲「爹」來。萬幸及時打住,卻再也不敢停留,只是搖了搖頭,趨步跟在陰散人後面。

    李信想不到一個小小的道士,也敢這麼對他,心中又是一怒,臉上只是冷笑。

    「禍國妖孽,他日必讓你等死無葬身之地!」想著,他欲舉步跟上,心中忽地一動,叫過一個家將,在其耳邊吩咐了幾句,這才跟了上去。

    前面早有機伶的下人過來匯報陰散人的去向,李信聽著,心中生出了好大的疑惑:「她去後花園幹什麼?」

    穿過一個圓拱門,目的地已然在望。李珣紛亂的心情,也從這裡開始平復下來,隨即又被即將到來的威脅給壓沉了下去。

    那是一片規模頗大的假山群,夜色裡巍巍站立,奇悚驚怪,便如一個猙獰的野獸,向著來人露出了利齒。

    陰散人停了下來,就站在拱門這邊,遠遠眺望。

    李珣站在她身後,只覺得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過於激烈的跳動,迅速地消耗著他的精力,再這麼站下去,說不定一會連逃命的力氣,也要被擠得一乾二淨。

    李信從後面走過來,隨行的下人帶來了兩盞燈籠,黯淡的光線透過院牆上鏤空的間隙,向園內灑下了點點斑駁陸離的光影。

    夜色愈顯獰厲——一陣微風襲來,燈火頓滅。

    兩個下人同時低呼一聲,李珣可以感覺到,身後李信心臟的跳動,也在一剎那間,失去了慣有的節奏。

    李珣身上一熱,有這麼一股子衝動,破開了他的喉嚨,讓他低低地叫了一聲:「退開!」

    他感覺到,李信正用頗為驚訝的眼神看他,而眼神竟也能傳給他一些熱量。

    他的心跳開始平穩下來,接著,他微側身子,向著李信道:「王爺,為安全起見,請到前院去吧!」

    李信還沒有回答,前面的陰散人卻又笑了起來:「王爺想在這兒,就由他,你若真關心他,護著便是了!」

    李信眼中的驚訝更深了,李珣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

    此時,陰散人甩動拂塵,在空氣中「唰」的一聲響,接著,便向前走去。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一步邁出。李信再沒有動,而在更遠處,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起,甲戈撞擊聲也隱隱傳來。

    李珣再邁一步,天地間驀然靜了下來。

    此時,在他眼中,只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而在下一刻,一點血紅的袍袂被夜風吹捲,在他眼前一閃。

    花園內,流動著血的腥氣。

    李珣耳中響起了一聲笑,粗豪而獰厲:「好小子,有種!」

    隨著這聲笑,一個雄偉高大的身形在假山上現身出來,夜風拂過,那沾染了血色的衣袍發出「簌簌」的聲響,一聲聲打在李珣心上。

    像是墮入了噩夢裡,李珣艱難地抬起頭來,聽著脖頸的骨頭「咯咯」作響,然後,他再次看到了那一雙血紅的、燃燒著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李珣雙腿一軟,險些又跪了下去,而在此時,旁邊陰散人拂塵輕擺,笑容綻放:「韋不凡,你這幾年修的好臉皮!見了老友,也不打聲招呼嗎?」

    假山上,血散人縱聲長笑,笑聲震得整個庭院都晃動起來,他一步邁出,龐大的身軀便來到了假山之下,與陰散人相距不過十餘尺。

    「韋不凡再厚的臉皮,也不敢在陰美人面前賣弄!只是我見這小子修了一身好膽色,有些奇怪罷了!不過現在看來,倒也稀鬆平常,男爺們抱上了陰美人的大腿,便是沒有虎膽,色膽總還是有幾兩的!」

    陰散人聽他夾槍帶棒地說話,臉上卻也不生氣,只是微微笑道:「你不奇怪,我卻奇怪了!這麼多年來,只聽血散人過處,血流漂杵,積屍如山,卻還沒聽過地鼠打洞之類……怎麼,被鍾隱劈了一劍,卻是傷了膽囊?」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閃,臉上橫肉微一抽搐,卻又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了一團猙獰的笑臉:「哪裡,修身養性罷了……殺人也總有殺倦的時候,便是你,在床上滾個一年半載,怕也要嫌膩了吧!」

    說著,他用下巴點了點李珣,又道:「這不是換了個水嫩的小王爺,爽爽口,換換口味?」

    陰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臉上笑意不變:「韋殺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大法』還要麻煩。得了吧!這是你弟子,我給你送來了,卻還要吃這麼一頓排頭,便是熟人也沒有這個道理!」

    血散人呵呵一笑,竟也不否認,看著李珣,便如一個屠夫看著案板待宰的豬牛一般,只想著在哪兒下刀了。

    李珣嚥了一口唾沫,兩腿不住顫抖,但終究還是站住了。

    兩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這比千百個剜肉的小刀還要厲害。李珣連續吸氣吐氣,直到可以正常呼吸的時候,才勉力開口:「師……師父!」

    相比於稱呼林閣,這一聲喚,便是再違心不過了,只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一旦開了口,後面就好辦多了,李珣又看了一眼陰散人,見她在那裡娉婷而立,心裡也有了點底,便又向血散人躬身道:「師父,那《靈犀訣》,我拿回來了。」

    血散人揚起了粗眉:「拿回來了?《靈犀訣》?」

    聽著血散人話語中那一點疑惑和驚訝,不知怎地,李珣竟感到一絲絲的快意與豪情:「正是,弟子在連霞山上,學了《靈犀訣》回來,以上呈師尊你賞閱!」

    旁邊響起了「啪啪」的擊掌聲,卻是陰散人輕輕拍擊手掌:「能在鍾隱、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訣之一……韋不凡,你收了個好徒弟啊!我這做師叔的,亦與有榮焉!」

    血散人眼中光芒連閃,顯然是被李珣和陰散人的說辭壞了胸中的計劃。若是平日,他對付李珣的法子足有千百個,但今晚有個修為絕不在他之下的陰散人湊熱鬧,卻把他種種的計劃全部打亂。

    因為陰散人的高調姿態,他早就知道陰散人在京城裡了。而憑著對血魘的敏銳感應,也知道李珣逗留在京城附近,但直到方才二人踏入了福王府,他才發現李珣這小子,竟然已經攀上了陰散人這個高枝。

    初時,他想憑藉著種在李珣心中的血魘,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瞧瞧,卻沒想到,這不入流的小輩身上,還帶著一件極厲害的護體寶貝,一時不察之下,竟吃了個悶虧。

    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在他想來,李珣這小子,定是一事無成地回來,湊巧碰上了陰散人,然後被這妖女迷得神魂顛倒,將他的消息給供了出來。

    這樣,他便有足夠的理由宰掉這個廢物,諒那陰散人也不會為了區區小輩和他動手。

    偏在這時,李珣理直氣壯地搬出了《靈犀訣》來,這下子,可真是讓他陣腳大亂。

    他才不在乎什麼靈犀訣還是靈馬訣,對李珣他要殺便殺,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可現在他卻不得不顧忌一邊的陰散人。

    他並不是怕了對方,而是因為若真的一場大戰打下來,他這些年辛苦佈置的種種局勢,便會毀於一旦,這是他絕不能忽視的。

    他忽然很希望李珣能夠在這件事上說謊。然而,看著李珣雖然驚懼,但卻沒有半絲偽飾的眼眸,血散人明白,在這件事上,李珣絕無半字謊言。

    可是,這怎麼可能?當初,他為什麼會讓李珣去偷學《靈犀訣》,不就是……

    腦中正思慮之時,他忽地感覺到一邊陰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微微一驚。

    「不好,這小娘皮心中有鬼!」

    在通玄界,三散人名號是同樣的響亮,實力也相差無幾,便是心中算計,也是差不多的。

    只不過,玉散人為人高傲,極少用計害人;血散人畢竟性子暴躁,有心計,卻不善算人。只有這陰散人,幾乎把算計他人,當成人生一大樂事,可以說她便是這普天之下第一大陰謀家!

    而對這種人物,血散人怎能不防!

    也就這眨眼的工夫,他心中便算計已定。雖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他籌謀已久的計劃,確實被陰散人勘破了其中環節,如果再強撐下去,絕對討不到好處!

    他畢竟是天下少有的宗師級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心中既有決斷,絕不拖泥帶水,便發出一聲長笑:「好,很好!想不到你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小王爺,竟然能耍得明心劍宗上下團團轉……好極了!當真是好極了!」

    他連讚這麼幾聲,卻是李珣無法承受之重,只聽得他膽戰心驚。

    而血散人又是嗓子極大的人,這聲音別說是這個園子,便是整個王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李珣已經可以感覺到,不遠處的李信那變得極其複雜的眼神。

    不過,眼前這情形,卻容不得他分心旁顧,很快便收斂心神,做出乖順的樣子,俯首聽訓。

    只是,血散人卻不再理他,而是轉向陰散人道:「陰美人玉趾駕臨,當真是蓬蓽生輝,怎樣,進去喝上一杯?」

    陰散人淺笑回應:「清茶即可,我現在可真的是在換口味了呢!」

    血散人大笑,袍袖一甩,轉身便走,李珣嚇了一跳,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就那麼叫道:「師尊,這血魘……」

    血散人停步回頭,銅鈴大眼中閃過一絲厲芒,當場將李珣後半句話給堵了回去。

    不過,血散人也並沒有為難他,而是嘿然一笑:「急什麼?血魘在你心中九年,受精血日夜澆灌,早與你血肉合為一體,現在除去,和挖你的心出來,有什麼區別?你願意嗎?」

    李珣忙不迭地搖頭。血散人笑容裡嘲諷之意十足:「那便是了,我既然答應你,便不會食言,哪來這麼多的廢話!」

    後一句時,話音轉厲,聽得李珣抬不起頭來。

    血散人再不管他,視線轉向陰散人,再一示意,兩人便轉入假山後面去了。

    李珣呆在當場,也不知該不該追上去。

    正發愣的時候,後面甲戈撞擊之聲忽地清晰起來,他回過頭去,正看到一隊隊全副武裝的披甲衛士,正手舉火把,穿過拱門,向這邊包抄過來,數十個火把將這園子照得如白日一般。

    四面高處,也有一隊弓箭手佔據。整個園子裡,刀出鞘,箭上弦,殺氣騰騰。

    怎麼,要殺人嗎?

    李珣環目四顧,他現在手無寸鐵,心中還真有些緊張。只不過,這種緊張與面對血散人時候的恐懼,是完全不同的。

    為了以防萬一,他啟動體內真息,在這些兵士未能察覺的情況下,憑空出指,在地上畫了幾道紋路,將自己包圍在其中。

    此時,李信揚聲開口:「李道長,你能不能為我解釋一下,那個在我園子裡的人,與國師有什麼關係?本王不記得有收容這個人物,不告而入,非奸即盜,本王要一個解釋!」

    是要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動手的理由吧?

    李珣看得明白,而他更清楚,這實際上應是個送死的理由才對。

    無論如何,他絕不能看著自己的父親自尋死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聲,攤開雙手答道:「王爺不是應該有王爺的肚量嗎?這兩位都是世外高人,對俗世之事,一向不太上心,若有什麼衝撞之處,也不是他們本意……」

    外面沉默了下來,隨後前方的軍士露出了僅容兩人並行的一條通路,李信從中穩步走來,在距李珣二十步外停下,再度開口,語氣卻溫和了許多。

    「李道長,你初到京城,不明事理,我也不願與你計較,今日本王要拿那不告而入的奸盜,但刀劍無眼,怕是玉石俱碎,你若聰明,當知道該如何行事!」

    怕不是玉石俱碎,而是飛蛾撲火吧?

    李珣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看著李信自信滿滿的模樣,知道再說什麼都沒用了。他暗歎了一口氣,體內真息湧動,終於還是催動了地上的符紋禁制。

    這一剎那,花園裡吹過了一絲涼風——一連串的弓弦繃斷聲,就像是個拙劣琴師的演奏,夾雜著幾個軍士的慘呼,還有利箭墜落的微響,詭異又滑稽。

    就是這一陣風的工夫,周圍高處數十張強弓,弓弦齊齊自中間斷裂!這人世間最可怕的殺人利器,頃刻變成了一堆廢品。

    全場寂靜——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

    「妖法!」有人這麼叫,便如同一個悶雷,在人群中響起,當即引發了一場騷動,前排的軍士忍不住後退了那麼半步,卻使場面更加的混亂。

    緊繃的氣氛很快變得混亂起來。

    紛雜的人聲傳入李珣耳中,彷彿是天籟般悅耳。

    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心中的快意,當他如有神助般,巧妙駕御著風紋,同時割斷五十三根弓弦的時候,便代表了他對體內真息的控制力,已登堂入室,對禁紋之道,更是造詣深厚。

    而這些並不算什麼,真正有價值的,是這一雙雙驚訝、恐懼、迷亂的眼神,這數百道目光交織而成的大網,每一條網線,都連接著他最敏感的神經,每一次的顫動,都給他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快感!

    他忽然覺得自己長高了,正用一種俯視的眼神觀察這些俗人,他甚至可以用還略顯生澀的手指,輕輕地在這些人脖子上一抹……

    一陣涼風吹來,拂開了這一層快意。

    而此時他再看李信,已不是剛剛的無奈,而多了一點隱隱的尖刺:「王爺,其實你用不著這麼擔心的!」

    李信無言,腦子裡卻在迅速估量這詭異的「法術」所具備的殺傷力。

    他身為王爺之尊,今生見過的高手也算不少,但也從未聽說過,有能手腳不動,便將數十步外的弓弦割斷的功夫——這怕是已脫離了功夫的範疇了吧!

    這時候,李信終於明白,他給陰散人的定位,已經出現了極大的偏差。

    或許是因為已去世的老福王的前車之鑒吧,李信總認為世間的術士都是騙子,不但騙了他的父親,還騙了他的兒子!

    可是,現在他明白了,對方絕不是以幻術,甚至以美色惑君的騙子,即便真不是她所自稱的活神仙,也是具有極強力量的妖道!

    這股力量就算不能為他所用,也絕不能站在他的對立面上!

    至此,李信心中已有明悟,自然也就明白,方纔的舉動,有多麼的輕率。

    他也是極其果決的人物,既然有台階可下,自然立刻放手。

    「原來如此,本王當真是誤會了!」

    李信做了手勢,讓一群甲士退下,自己則再上前幾步,向李珣道:「本王不瞭解國師這等高人的性情,舉動是魯莽了些,望國師不要見怪……李道長,你也替本王請國師寬待一二!」

    李珣只能苦笑,陰散人見不見怪,那也要她說了才算,李信這話,未免太過想當然爾了。

    但面對自己的父親,他還能說些什麼?現在也只能乞求,陰散人真的是大人大量,不與李信計較吧!

    他不敢把話說滿,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這情態,李信也看在眼中,只是心中一動,便將李珣現在的心態把握了幾分。

    剛剛那兩個妖道說話的時候,聲音雖然不小,可是不知為何,總是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不過,李珣那恭敬至恐懼的神情,他卻是看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李珣與這兩個妖道的關係,怕也是複雜得很。

    李信不是傻子,眼前這小道士對自己奇特的態度,還有陰散人似隨意似暗示的話,還有從花園裡飄出來那一星半點的殘音,都讓李信想到了一個可能——如果除去理性,純憑直覺的話,李信幾乎就已認定了這可能的真實性。然而,一旦摻入理智,這事情就複雜了!

    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啊!

    李信用複雜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小道士——七十歲,是十七歲吧!

    「這個……李道長,夜深風寒,不如與我到房中喝杯熱茶如何?」

    李珣心中一跳,幾乎要脫口答應,但想到裡面莫測高深的兩散人,膽氣便為之一落。

    正要開口回絕,背上忽地被推了一下,力量雖不大,但巧妙到了極點,以李珣下盤之穩固,仍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他也是聰穎過人之輩,此時哪還不明白兩散人的意思,心中雖是奇怪,卻仍生出了些感激之意。

    此時,他再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他深吸一口氣,向李信作了一揖:「如此,貧道便恭敬不如從命。」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7:02
第三集  京華妖雲  第六章  父子


    李信所說的房間,其實便是在園子中的一處小軒,距假山也就是二百步的距離。當他們在軒中坐下,燃起燈火時,外面的假山便只剩下了模糊的輪廓,融入黑夜之中。

    距離可以緩解壓力,這話看起來沒錯。離那假山遠了,李珣心中便不自覺地輕鬆了許多;此時,李信正讓下人去泡茶,軒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李信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打量他,目光中幾分估量,幾分期待。

    李珣心中莫名一熱,這熱量催動他的身體猛地站了起來,讓一邊的李信為之一驚。

    便在李信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李珣已一振衣衫,雙膝跪地,低聲道:「不肖孩兒李珣,參見父親大人!」

    李信明顯抽了一口涼氣,他迅速地伸出手來,抓著了李珣的肩膀:「李道長,這……」

    聽到這客氣而謹慎的稱呼,李珣心中一抽,幾乎想立刻起身離去。

    然而,事情既然發展到這一步,他卻已是抽身不能,他抬起頭來,迎上李信微有些失措的臉,正想說話,軒門忽被打開,一個人邁步而入,笑道:「聽說父王在此宴客……」

    話音猛然截斷,李珣轉過頭去,正看到李琮——這位比他小兩歲,卻已是王府世子的少年,正將眼神停在自己的肩膀處,此時李信的手掌還擱在上面。

    這突然的變故讓軒中出現了剎那的靜默。

    很快,就被李信微怒的聲音打破:「你來這裡做什麼!」

    李琮並沒有因為李信的怒氣而有所慌亂,他冷清如秋水的眸子,在李珣身上一轉,笑意雖然斂去,卻仍然從容不迫:「聽說父王和李道長在這裡說話,孩兒特地帶了一些香茶過來。」

    他亮出手中精巧的茶包,以茲證明,登時讓李信無話可說;然而,李琮卻沒有停下來,而是反問了一句:「父王和李道長這是在演哪出戲啊?」

    這話笑吟吟的,卻鋒芒犀利,似乎連李信的面子都被剝去幾分;李珣默然不語,而李信則在一絲絲的遲疑之後,又恢復了平日裡波瀾不驚的模樣。

    他看著李琮,微一搖頭:「琮兒,你來得也是正好……」

    他似乎想將手抽離李珣肩頭,但略動了一下,又停了下來,接著,便歎息一聲:「來,見過你的哥哥!」

    李信的態度讓李珣都有些呆了,更何況是李琮?雖然他也是李信一手培養出來的精英人才,但要他相信,一個看上去神秘兮兮的道士,是他至親的哥哥,卻仍需要一個艱難的過程。

    他的反應很值得稱道,因為在這種難以置信的事實面前,他還懂得問一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啊,便是李信,也想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兩個人的目光全都落到李珣身上。

    對李珣來說,此時父親和兄弟的眼神,絕不是什麼可以在日後拿來深深懷念的。他將目光迎上,三人眼神相對,卻齊齊發現,彼此之間那一個最深刻的共同點——理智!冰雪般的理智!

    如果沒有足夠說服別人的理由,哪個人會信你?憑你那一跪?還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點點血肉感應?

    怎麼著,也是個王府嫡長子的位子呢!

    這些念頭,在李珣腦中閃電般一掠而過,便又平復下來。他呼出一口濁氣,站了起來——他不想在弟弟跟前失了這臉面!

    站直了身子的李珣,比李琮要高了整整一個頭,在山上鍛煉出來的強健體魄,也比一直在王府吟風弄月的小孩子要強得多;只是一身素淡的道裝打扮,畢竟比不上小世子的雍容華貴,但卻多了幾分清逸。

    李信的目光在兩個兒子之間稍稍一轉,便不再動彈,面色沉靜如水,看不出半點端倪;李琮的修養略微遜色些,一雙眼睛總是在「哥哥」身上打轉,透出些評析估量之意。

    李珣也不去管他,只在心中略一整理,便將自己從八歲起,一直到今日的經歷,有條不紊地講了出來。

    當然,目前還是在兩散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些事情便不能講得太透。還有通玄界那樣的神異之地,凡人若不親臨,也是難以想像,自然也要改上一改。

    種種顧忌加上來,也虧他還能說得條理通順,前後照應。

    照他的話說,便是八歲之時,拜血散人為師,奉師命上連霞山修一門道術。中間林林總總,便是八九年過去,直至最近,要去拜會陰散人這位師叔,才有機會下山,與親人見面云云。

    其中艱險苦難,還有自己所做的不堪之事,都被他以春秋筆法刪節不述,如此做法,除了維護臉面之外,便是為了避免所謂「以情惑人」的大忌,但如此的感覺卻也是複雜得很。

    他這樣講下來,不過是花了一炷香的工夫,九年時日,轉瞬流過,其中轉折低回之處,又怎能使人盡知?

    李珣的聰明便在他將山上歲月,一筆帶過,卻是濃墨渲染在山道上被老太妃救起,卻掩面而逃的情形。

    這事情乃是李信等人已經知道的,前後聯想,又有事實左證,其情其景,雖不說而自明,比起那哭天抹淚,討人同情的法子,卻是要強過太多。

    一席話下來,李信已是瞿然動容,待李珣將小時舊事,擇一二細節說出,並絲毫不差的時候,李信已經長歎著抓緊了李珣的臂膀:「珣兒!你果然是珣兒!」

    這時候該哭了吧……李珣本來是想擠出幾滴眼淚來的,卻忽然發現,這種舉動,在這種情形,似乎有些困難。

    「真的是大哥嗎?」

    李琮用感歎的語氣說這句話,也是頗為感人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使李珣可以暫時拋卻哭不出來的尷尬,用一個兄長的態度和口吻轉移注意:「琮弟也長這麼大了……」

    上天注定了這父子三人的親情流露不能持續太長時間,外面一聲梆子響,是打更的餘音透過園子,傳到了這裡,便如一個約定好的信號,三人在這聲響中,各自穩定了情緒,從他們並不太擅長的領域中脫身出來。

    六目交投,別是一番滋味——「唉……珣兒你真是好狠的心,老太妃這幾年念你念得好苦,你若有空閒,也應該去探望她老人家才是。還有你母親,也不要忘記了。」

    李信不輕不重地說完這句話,又得了李珣的響應之後,他話鋒忽地一轉:「你這次下山來,還要回去嗎?」

    李珣一怔,也只是一怔的工夫,小軒內的空氣猛地一沉,壓在身上,竟有了幾分凝滯,這壓力迫得他當即開口:「孩兒這次下山,卻是奉師命……」

    他一邊說些沒什麼重點的虛話,一邊偷偷打量著父親、兄弟的神情。李信還是那種沉穩不驚的模樣,但李琮眼中,卻是光芒閃動,心中似有計較。

    李珣不知兄弟心中是怎樣的想法,便是他自己心中如何,似乎也有些弄不明白。

    因此,他只能含糊其辭地道:「在山下,孩兒聽的是師父、師叔的指示,回不回山,也要看兩位長輩的計劃如何。嗯……近日,想必是不會回去的。正好孩兒也能向諸親慈盡孝……」

    等他說到「近日不回去」這字眼的時候,他分明看到,李琮眼神中,流洩出的絲絲戒備與疏離的神情,即使這神情僅僅一閃而逝。

    接下來的,便不再是親情脈脈,兄友弟恭之類的話題了,李信開始詢問關於兩位散人的情報。

    李珣不想讓自己的親人有什麼不自量力的愚蠢行為,然而,在兩散人的眼皮底下,他也不能太過直白。

    略一計較,他便根據自己的經驗,還有在山上聽到的種種傳聞,以一種可以讓正常人接受的方式,描述兩位散人的性格和平日的行徑。

    當然,最「精采」的那部分,是一定要抹去的,時間問題也要合理些,而對一些敏感的,不能說得太明白的部分,他仍是師春秋之法,想來父親兄弟都是聰明人,那所謂一字寓褒貶的妙處,也應當明白才是。

    這一說,比講自己的經歷還要多費了些時間,而李信也在其中經常插話打斷,問些問題,這樣便使時間拖得更長。

    正當李珣重點強調兩散人的危險性時,耳中忽「刷」的一聲響,這聲音也不甚大,卻讓他猛地跳了起來,在父親、兄弟吃驚的目光下,他勉力露出一個笑容:「師父他們在喚我……」

    說著,他已不敢再耽擱下去,急急招呼了一聲,便轉身出門,直奔園中假山。

    他腳下極快,眨眼前便把後面跟出來的李信兩人甩了幾十步出去。一路奔到假山下面,便看到陰散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裡,臂彎裡把著拂塵,上面晶瑩的細絲還在微微晃動。

    剛剛,就是這把拂塵在刷響。

    距離有五步遠,血散人負手而立,正冷冷地盯著他,血紅的眼珠讓人看了心裡發慌。

    說李珣不緊張,那是瞎話,但這麼多場遭遇下來,平常說話的能力也還是有的,他先向兩人行禮問安,這才道:「師父、師叔有什麼吩咐?」

    聽他叫得順暢,陰散人淺淺一笑,將目光投向血散人。

    血散人從寬袖中抽出一張帛絹,迎風一展,現出上面血紅色的密密麻麻小字:「要想留住小命,便多放點心思在上面!」

    說罷撒手,帛絹順著夜風,飄飄悠悠落到李珣手上,李珣順勢掃了一眼,只見上面都是些深奧辭句,多與修煉有關,當是一門頗精深的法訣,心中更是一奇。

    陰散人淺淺笑道:「有了這《血神子》,你們這師徒的名分就算是落到了實處。這可是你師父『血魔化心大法』的出處……」

    李珣聞言,又是一驚。看向血散人時,卻被他冷森森的眼神逼得低下頭去,他拿著絹帛的手,已不由自主地在發顫。

    《血神子》?怎麼會是《血神子》?

    對這個通玄界臭名昭著的絕代魔功,李珣還是有所耳聞的,不管是號稱不死不滅的「血魔體」,還是最為人所詬病的「血魘**」,都是在通玄界令小兒止啼的可怕功法。

    而血散人由此別開蹊徑,修出的「血魔化心大法」,更被號稱為近萬年來,通玄界最可怕的魔功!

    論價值,《血神子》絕不會遜於《幽冥錄》太多!

    而現在,這本魔功秘籍,便在他的手中?

    當然,這不會是全本,但僅僅是這一點點的東西,也不應該被血散人像扔垃圾一樣送給他啊!

    用最土的話說,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好心麼?

    陰謀!陰謀!

    他手心裡已滲出了汗,但怕把字跡沾濕,他連忙擺出畢恭畢敬的模樣,將絹帛折起,收入懷中,然後大禮叩謝。而這些動作,只換來了血散人的嘿嘿冷笑,這讓李珣心中的不安更重了。

    此時,李信和李琮也已經來到近前。血散人根本不看他們一眼,逕直轉身離去,血紅色的袍服在黑暗中閃了兩閃,便消失不見。

    血散人一離去,李珣心中也輕鬆了些——畢竟,這一關過了。然而,身邊陰散人的莫測高深,還是讓他難以真正地放鬆下來。

    直到陰散人開口:「這些時日,我與你師父要閉門參悟一些法訣,不見外客。若有人來找,便由你代我去。以你的本事,應付這些俗事,也足夠了!」

    這是睜著眼說瞎話!

    人來找?除了皇帝,誰還會找國師?自己有什麼本事,可以代替國師行事?難道是今天耍的那些戲法?

    李珣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聞言便是一急,抬頭正想說話,卻被陰散人一個淡淡的眼神給鎮住,只好垂首應是。

    陰散人向李信那邊掃了一眼,略一點頭,算是打個招呼,然後就向李珣道:「看你與王爺也是本家,投緣得很,閒來無事,也要到這裡多多拜會才是!」

    她話中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剛剛那陳兵園內,殺氣騰騰的情景,大家只當從未發生過,一派和氣,一派和氣啊!

    就是這樣,今天陰散人的拜會就結束了,被拋在一邊的主人,擺出了最真誠的笑臉,親自將國師送到大門外,看著國師與失而復得的兒子在黑暗遠去。

    他和李琮在大門處沉默了好一會兒的工夫,這才低聲開口:「讓國師府左右的哨探散了吧……在那裡沒半點用處。」

    李琮眸光閃亮,看著他的父親,輕聲問道:「王兄之事……要和老太妃她們說嗎?」

    「這怎麼能瞞得住!」李信淡淡地開口說道,又把兒子掃了一眼:「盡力管好府中的下人便是了,即使這消息風傳出去,也無須我們操心!」

    沒有得到自己想到的回答,李琮心中略有不甘,還想再問,李信卻不再給他機會,轉身進門,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

    近月來,嵩京城裡的閒人們忽地多了幾個話題。除了不久前彌天蓋日的千里火雲、天殛天都峰等種種異事之外,新近冒出一位頗得聖寵的「小國師」,也頗吸引人目光。

    傳說中,這位「小國師」,與當今天子同姓,乃是當今聖上最寵信的女國師的弟子,一身仙法,已得國師真傳,十分了得。而且,還駐顏有術,外貌俊逸出眾,有如翩翩少年,沒有半絲老態。

    不過,和那位神秘的女國師不同的是,這位「小國師」李道人,卻與民眾親近許多。這幾日有不少人,都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李道人,與王爺、世子、臣工等,在街上並肩馳過,遊冶京城,十分活躍。

    正因為如,關於「小國師」的傳聞,幾乎是每日一翻新,天天都能聽到新的版本,比之愈傳愈玄的正牌國師大人,卻是要可信得多了。

    從陰散人將手中職責一扔,自去閉關之後,李珣便儼然成為國師在京城的代表。雖然陰散人對朝局向不關心,但由於其深受皇帝寵信,總有一些人自動攀附上來,形成一股不小的勢力。

    只是陰散人一貫的眼高於頂,又高深莫測,這些人雖是年年月月的孝敬,卻總也得不到個准信,心裡好生空虛。

    偏在這時候,陰散人閉關,推了個樣貌極嫩的小道士來——別說他那所謂的「七十」高齡,整個京城,除了那被道法仙術迷昏了頭的糊塗皇帝,沒人信這個!

    陰散人莫測高深,難道這小小道士也高深莫測不成?

    抱著這種心思,幾日來踏進國師府拜會的大臣便多了起來,而李珣手中,也多了好多帖子,都是請他赴宴與會的邀請。

    面對這從未經歷的局面,李珣在請示陰散人不得之後,略加沉吟,便有一番令所有人為之一震的手段——短短幾日,整個京城官場,都知道了那個少年道士,原來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和陰散人高傲自恃,又不可捉摸的性情相比,這小道士卻是一個從官場油鍋裡滾出來的老油條!

    圓滑也就罷了,官場上有哪個人不圓滑?可是,在圓滑之中,遍佈毒鉤倒刺的,可就是少之又少了。

    小道士話不多,但每句話必切中實地,一針見血,關鍵處卻又圓轉如意,絕不傷人臉面。但若有人真敢逾越底限,那麼,他的反擊,也一定是犀利鋒銳,轉折間頗有那國師的風範,更因其背景深厚,極具殺傷力。

    十多場宴會下來,整個京城,竟沒有一人敢說摸透了這小道士的底。只是在依稀間覺得,這小道士與福王府走得近一些,和王府世子李琮,看上去很是投緣。

    難道一向對所謂神仙方士看不順眼的福王殿下,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和國師有了默契?

    這太可怕了……

    所有官場老鳥思及這隱隱的脈絡,均覺得不寒而慄。

    也正因為如此,幾日來,藉各種名目與「小國師」交流感情的人,驀地多了起來。

    便如今日,就是由幾個京城內的王公子弟,藉昨夜大雪,今日當出城賞雪景為理由,請李珣出遊。

    看在這些人裡有李琮的分上,李珣才答應了。

    自出了城門之後,這十餘名青年人便都放了韁繩,在雪地上馳騁起來。昨夜好大的雪,城門之外,本是一片原野,此時放眼望去,一片銀白,偶有灰兔雀鳥,在雪地上一閃而逝,別有一番滋味。

    疾馳中,有一個叫陸泰的,乃是世襲的侯爵,一向隨意慣了,見這景致,便放聲笑道:「可惜沒帶弓箭,否則在這裡獵上幾隻兔子獐鹿,豈不甚好?」

    話音剛落,又有一人笑著接上:「當然最要緊的,是展現咱們陸侯爺的高超箭技,以博佳人青睞吧?」

    這邊又有人笑:「罪過罪過,先不說佳人是否欣賞,有小國師在此,你們卻妄談殺生之道,就不怕李道兄召個閃雷劈下來?」

    眾皆大笑,李珣雖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但也彎彎嘴角,算是回應一番。

    居移氣,養移體。雖只是短短幾日,李珣的心態,卻已經有了長足的改變。

    不錯,在通玄界,他李珣不過是個剛剛入門的弟子,較之那些高手宗師,差得不只一星半點,被別人呼來使去,也算正常。

    可是,在人間界,他卻是國師的弟子,是皇帝的親信,諸王子臣工,對他都如眾星捧月一般,更有無數人要仰他的鼻息生活。

    他知道朝堂上下,陰手毒計層出不窮,今日的朋友,明天便會變成生死仇敵。可是他不在乎,他有絕對的自信——在人間界,朝野上下,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他。

    居高臨下看人的感覺真好!

    在有絕對實力的保證下,保持自己的威嚴與否,其實並不重要,但既然可以藉此來贏得他人的敬畏或恐懼,又何樂而不為呢?

    不知不覺間,他對待別人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保持適度的矜持,也是一種必要。

    也因此,對一些所謂的「小道消息」,他是絕對拉不下臉去打聽的。

    還好,今天有李琮隨行,這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也是挑眉通眼之人,很快找了個間隙,策馬到李珣身邊笑道:「李道長今日要給些情面,咱們這些人,除了去賞雪景,也要去賞人景的!」

    李珣極配合地露出些許疑惑之色。

    李琮順勢道:「今日卻是祭河神的日子,京城裡那些閨中小姐,如花美眷,可都是要到太康河邊去應景許願的。平日裡,她們深處閨中,難得一見,也只有這幾個日子,才能讓大伙開開眼了!」

    李珣恍然大悟。不錯,京城確實有這個習俗,原來這些王公子弟心裡,還打著這個主意。只是,為什麼要把他拉來呢?

    拉著道士看女人,莫不是要批生辰八字?

    他卻不知,這又是官場上的小小心思了。幾日來,他與京城中的官員打交道,圓滑狡智那是不必提了,而與這個齊名的,則是他讓人摸不清探不明的喜惡嗜好。

    官場上,有人貪財,有人好色,有人要名,有人抓權,所謂酒色財氣之類,都能在人身上找到對應之處。有了這個,別人才能有的放矢,不會落到空處。

    然而,在李珣身上,京城的官員們,卻有些迷茫。

    那名聲權勢,李珣有國師為後盾,是怎麼也不會缺的,剩下的,僅財色而已。官員試探了幾天下來都感覺到,所謂的珠寶珍玩,你送就收,不送就不收,也不見他如何區別對待,顯然財物對他來說構不成吸引力。

    也有人送些道書古籍、秘法真訣,而李珣在山上又有什麼道法真訣沒見過的?身上《靈犀訣》、《幽冥錄》、《血神子》等,又都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法訣。這些凡間之物,他只是翻上兩頁,便一笑置之。

    這只會使那些官員更加不知所措。

    財、名、權都不能使其動心,那麼,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可以辦到的,也僅僅是一個「色」字了!於是,便有了今天這踏雪出遊的邀約。

    太康河邊,京城佳麗如雲,只要這小道士有絲毫動心之處,便證明他並不是無懈可擊!

    這個計劃,一行人中也只有兩三人知曉。

    一路上,他們也見了不少一大早便驅車前往河邊的車隊,其中有不少香車玉駕,自有佳人。

    這些王公子弟,哪個不是膽大包天?往往都是尖嘯而過,以驚嚇或吸引車中美人兒為樂。若能吸引出一兩位好奇心重的可人兒,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李珣看著他們一路上胡鬧,心中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一邊是青春苦短,另一邊,卻是仙道漫漫……井蛙怎知瀚海,夏蟲豈能語冰?

    他也不能說此般的生活有怎樣的高下之分,然而,就大多數人的願望而言,不老不死的仙道,才是人們可望而不可及的「上上之途」——如果那過程能再平坦一些,再順遂一些,李珣也會甘之如飴。

    很可惜,現在這小小條件,他卻得不到!

    心中正嗟歎之時,前面水聲入耳,滔滔江水東流,自上游處一狹口蓄積,然後轟然而下,水奔浪湧,而在近十里內的寬廣河面上,才漸漸?*呂礎?

    從這邊看去,已有幾批來得更早的人,在江邊擺開香案,垂首禱祝。

    眾人中,有人叫了一聲:「去『觀濤坡』,那裡的好地方,可別讓人給佔了去!」

    這些年輕人,又是一聲呼喝,調轉馬頭,開始狂奔。

    李珣放眼望去,只見數里外,有一處高地,倒真是個觀景的好地方。

    眾人馬快,只一會的工夫,便馳上這天然生成的土坡,有幾個自恃馬術精良,還示威般在土坡盡頭走了一個來回,贏來了些湊趣的喝采聲。

    李珣沒有攀比的心思,不過卻是心中好奇,便策馬到土坡邊緣,向下一看,才知此處比鄰江水,且因地勢較高,與大江有近十丈的落差,一眼看去,江水滔滔,也頗為壯觀。

    李琮沒他這麼好的騎術,早早便下馬圖個安全,此時走到近前笑道:「這次來得早,不用再和人搶位子了!李道兄請看,從此地看下游十餘里,家家的車馬均在眼下,又可近睹大江東去的盛景,算是最佳的觀景之處!」

    李珣低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下馬的意思,又笑道:「我這道士賞雪、賞水,你們卻是去賞美人,如此泛泛地觀望,能有什麼樂趣?」

    後面陸泰大笑:「李道長不知詳情,我們在這裡,不是看美人兒,而是找美人兒!」

    接著,有另一人笑著接下去:「河灘上這麼多車架,咱們哪有時間一個個找去?浪費時間也就罷了,萬一被哪個不合意的纏住了,那可就嗚呼哀哉,難以收拾啊……」

    笑聲中,又有人道:「京師各臣工家中,車馬都有不同。所謂郎騎青驄馬,妾乘油碧車。這以車馬觀人,也是一門學問!」

    李珣以目相詢,那人更是得意,手指坡下那三三兩兩的車馬,道:「京城各門佳麗,我等都深藏於胸。瞧,那紫流蘇香車,是刑部孫尚書家的,想必是二小姐所乘,這位可是個大美人兒。

    「還有那個青色頂蓋的,乃是劉相爺家的,家中幾位小姐,卻是……咳,有些平常……」

    李珣開始還聽他說話,然而,看著遠處車流漸多,人如蟻聚,從這邊看過去,他心中卻生出了一些奇特的思緒,早將那話自動摒棄耳外。

    好小啊!

    剛剛還在感歎這些俗人生命之短暫,便如螻蟻一般,現在居高臨下,遠遠看去,正好應了當時所想,如果他現在伸出手去,五指箕張,大概可以把這些車馬人流一併合入掌中吧!

    那些逍遙自在,飛天遨遊的修士,在悠悠碧空之下,俯瞰世間眾生靈之際,是不是也如這般想法?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也只有高蹈碧空,御風神行之人,才能有這般的感想吧!

    不知不覺中,他胸臆間的豪縱之情幾乎便要滿溢而出——他是個小小的後輩不錯,可是,他畢竟是這些不死不滅的修士中一員!他也可以御劍飛空,頃刻千里;也可以餐風飲露,不食煙火;也可以舉掌反覆,倒海移山!

    人觀螻蟻,不過是下等之物;而修士觀人,又何嘗不如此?

    讓井蛙去想像大海的遼闊,或可稱之為狂想;而讓巨鯤去考慮井蛙的生活,那又何嘗不謂荒唐?

    荒唐,果然荒唐!

    恍恍之中,陰散人唇邊那一絲嘲弄的笑容,變得無比清晰。何止是陰散人要笑,便是李珣自己,也要大笑幾聲呢!

    他真的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歡暢,終於仰天長笑,胸中快意,也順著這笑聲,遠上青雲之端。

    滾滾江水的咆哮,在這笑聲裡,也漸次低回,終至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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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京華妖雲  第七章  契機


    沒有人知道李道長在笑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湊趣,於是,在觀濤坡上,笑聲畢集,高低相和,極是壯觀。

    李珣不管他們,自己笑得盡興了,袍袖一擺,便停了笑。然而,笑聲之後,他看這天地世間的眼光,卻完全不同了。

    雖然天地還是這天地,世間還是這世間,可當你換一個角度,再去看它,那新奇微妙的變化,卻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展開在你面前。

    抬眼一看,這山川江河與車馬人流,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樣。距離感已經模糊了,所有的事物和他似乎極近,但又遠不可及。

    對他來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有意義的?

    他心中驀地升起了一點明悟。

    李珣胸口處,似乎是「波」的一聲,一團濁氣就這麼淡去了,代之而生的清新氣息,與玉辟邪的清涼交融在一起,幾乎分不出彼此。

    這氣息與他體內「金丹真息鎖構體」微微一觸,便水乳交融,隨著真息的流動,遍佈全身。

    就是這麼一剎那的工夫,本已進入穩步蓄積階段的《靈犀訣》,便又有突破!而李珣心中感應,好處似乎並非僅此而已。

    他只覺得身上好像猛然間輕了三斤,江風襲來,便有著一股要乘風而去的輕靈。

    他心中忽地有一種不可自抑的衝動,他將手指放在馬鞍上,以一個奇妙的節奏彈動,每一下變化,都是體內真息漲落盈縮的精妙。

    這奇妙的韻律,用「噗噗」的聲響做載體,繚繞在他的周圍,喚起他心中一絲絲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懷。

    「李道兄?」

    一旁的李琮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李珣自方才大笑後,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坡上的氣氛被他這忽起忽落的情緒弄得非常尷尬,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了。

    李珣聞聲驚醒,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只是他現在的心情不比以往,對這些小節,已不太看重,聞聲只是一笑:「你們自顧去看美人,陪我這道士幹什麼?看風水嗎?」

    且不管他說得好笑與否,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當下便有幾個性急的,已在高坡上覓得好人家,就一路疾馳而下,碰那桃花運去了。

    此時駐馬不前的,都是些心機甚深,老成持重的,其中便有李琮、陸泰等人。

    這裡面陸泰爵位較高,年歲又長,隱然成為眾人之首,他與幾個有默契的交換了個眼色,驅馬上前,笑道:「灘上佳麗如雲,道兄卻是一點也不動心?」

    李珣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修道之人,看得也淡了!」

    他這話的意思其實是,在通玄界看了如青吟、明璣,甚至是妖鳳、陰散人這些絕代嬌嬈,再看這些凡間姿色,便沒了感覺。

    而陸泰等人卻覺得他是在說對女人已經沒興趣了。其它人還好說,可李琮這個對他知根知底的,由己推人,對李珣的說法,卻是打從心眼裡不相信。

    「他才多大?」李琮心中暗自冷笑:「十七歲的人,能說看淡女色?」

    這個時候,他與李珣算是一路,本不應該附和陸泰等人的說法,然而,心底的微妙情緒翻湧上來,卻已是不可控制,下一刻,他脫口道:「道兄不是在宮中教授陛下陰陽之道麼……」

    這話其實已頗有些逾禮,但在這種時候,以說笑的口氣道來,也說不上有多過分,算是在兩可之間。

    李珣聞言又看了他一眼,點頭笑道:「世子所言不差,陰陽之道,無非是些男女之事,這自不諱言。只是,在我們這些方外之人眼裡,那男女之道,又何嘗不是陰陽之道呢?」

    這帶著些玄機的話一出,便將眾人努力營造的曖昧氛圍一掃而空。陸泰等人相視一眼,終於在大笑聲中策馬去了。

    由於李琮已下了馬,所以便給落在了後面,待他上馬將行的時候,後面李珣忽地說了一句:「你年紀尚小,不要在男女事上花太多心思!」

    這純粹是以兄長的身份相告誡,而這正打在李琮的要害處。任李琮如何少年老成,臉上也為之一紅,再回頭時,卻只見李珣正看這萬里山河,在獵獵的江風裡,道袍翻捲,不類凡俗,彷彿真的要隨風而去一般。

    李琮也不知此時心中是什麼滋味,只能含糊地應了一聲,隨即狠狠一抽馬鞭,疾馳而去。

    將近一日的出遊活動,也算得上是皆大歡喜,只是對一些「陰謀家」來說,李珣的舉動,又給他們將來的計劃,蒙上了一層看不透的迷霧。

    李珣卻不在乎自己給他人造成的困擾,只是自顧自地回到國師府中。

    按照慣例,他現在應該是見見外客,或者到宮中去看看隆慶的情況,總之閒不下來就是了。可是今天他不想這麼做。

    叫來府中的管家,吩咐說自己今日疲累,不見外客,便是皇帝召見,也能推就推。講完這些沒半點臣子自覺的話後,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即開始盤膝打坐,體察體內真息的變化。

    有多久時間沒有這樣做了呢?

    至少兩個多月了吧!自從天都峰上,林閣身死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正式修煉過。只是在閒來無事之時,才用打坐消磨時間,而過去林閣規定那每日揮劍千次的功課,更是不用提了。

    即使這種事情有它的外在因素,可是內心的懶惰頹喪,才是真正的主因。

    若在幾個時辰前,李珣未必會體認到這一點,可如今,觀濤坡上的一點明悟,彷彿是大霧下的狂風,暗夜中的明燈,將前面的道路,照得清楚明白。

    在明白巨鯤井蛙之別後,他對自己自甘墮落的行為,便感到分外的羞慚。

    可遨遊大海,化鵬飛天的巨鯤,又怎能自陷污泥,做那垂井觀天的小蛙?

    二者之間不可逾越的層次差距,根本不是所謂的富貴榮華所能彌補的!

    也許在人世間,他會過得更輕鬆、更愜意;也許在通玄界,他會長時間地在屈辱和恐懼中生存。可是,為了這一個不可逾越、象徵著崇高和偉大的層次,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

    不錯,他仍沒有克服妖鳳加給他的恐懼,仍沒有擺脫兩散人嚴密的控制,而這些困難,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也未必能夠得到妥善的解決!

    可那又怎麼樣呢?

    他不要當凡人,不要成為別人眼中的螻蟻,他要踏在這個天地的最頂端,像清溟那樣,像鍾隱那樣,甚至是像陰散人、血散人那樣,也沒有關係!

    他只要這樣的高度!

    所以,他必須要努力了!他要變強!變得極強!一切能使他變強的手段,他都要嘗試,他有這個條件,更有這個信念!

    遲早有一日,他會和那些真正逍遙神行的修士一樣,在萬丈虛空之上俯觀眾生,皆在指掌之間!

    這便是他,李珣,一個剛剛入門修行的後輩小子,赤裸裸的慾望和狂想。

    天幸,他是那種可以為這些慾望和狂想,一步步去努力、去奮鬥的人。

    便從此刻開始——體察著體內的真息變化,李珣首先鬆了一口氣。

    在山上時,他不知聽了多少遍所謂「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說法,而此時看來,這種先賢論調也未必正確。

    兩個月沒有系統性的修煉,體內真息流轉或許真有些滯塞,但在「金丹真息鎖構體」全力流轉數周天之後,這一點點的不和諧,便被整個抹平不見。

    不僅如此,或許是觀濤坡上剎那間的心懷變化產生了作用,意氣貫通,此時他的真息運轉,較之以往的精密森嚴,更多了一些靈動之意。

    如果說,他之前統御真息的手段,就像一個亦步亦趨,按著兵書指揮兵馬的書生;那麼,現在他的真息運轉,則有些神似別出機杼的名將風範。

    僅僅是極微妙的細節變更,便讓「金丹真息鎖構體」的面貌,整個不同了。這感覺,有些像當初林閣指點他精要的情況,但由於此次完全是自發地變化,便也多了些更切合自身實際的妥切。

    《靈犀訣》築基時日漫長,精力投注極多。在這漫漫築基之路上,最重要的,其實便是兩個辭——嚴密、效率。

    嚴密考驗修煉者的意志和信念,效率則考驗才智和悟性。

    李珣意志堅韌是不必說的,信念還過得去,才智也不必擔心,唯有悟性——他或許有舉一反十的小悟性,卻未必會有通達天地,貫通宇宙的大悟性。

    他為人狡黠多智,思慮周全,這本不是毛病。可是修道途中,最忌分心旁顧,他心眼多就容易分心,如此心分神散,不能凝聚如一,又怎能感受到蒼茫天地中,那一點似明非明,似有非有的玄機?

    這麼下去,也許他能夠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緩慢地堆砌修為,打深根基,最終,再憑借那緲不可見的機緣,在仙道上掙扎前行。但,卻也永遠不要再想,那真正通達靈澈,無窮無盡的天道!

    然而,畢竟天心難測,就如今日,當李珣心中觀念轉化,心境變遷之時,有那麼一個「靈種」,或者可說是「魔種」,就這麼滴溜溜的,從無盡虛空之中,受那靈機感應,直貫少年靈竅!

    在那一刻,李珣頓悟!

    他終究是悟了,不管他悟出了什麼,人們都能用一個辭來解釋——天道無窮。

    天道給了李珣一個機會,一個突破自身障壁,勇蹈仙路的機會。李珣缺少的大悟性,在這一刻,有了一個發端,也為他掃平了修道路上,最基礎的那一點障礙。

    真正的修道第一步,便在那一刻,穩穩踏下。

    李珣體察著體內真息的走向,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妙的變化。真息的流動,絕不像這尋常的河流小溪一般,可以目見,可以觸感。

    真息的流動,其實就是「氣機」的變化感應,就是人體與天地元氣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天人感應」,這種微妙的感覺,穿插在人體的經絡皮肉之間,生生不息,綿綿不絕,造成了「流動」的感應。

    而一個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修士,絕不能夠被這表面的現象所迷惑,他應該透過這繁複的表象,直探其中的微妙之處。

    便如此時的李珣,雖然他所感應到的儘是活潑流動的真息,可是他的心裡,卻在恍惚迷離之中,捕捉到了一個於體內最深處的「玄妙」。

    真息圍繞黃庭內的金丹,做有規則的流動變化,這其中複雜的氣機轉換,細密之處,只怕不少於億萬條,若要逐條清點,不啻於癡人說夢,更何況是要找出其中最關鍵的那一點?

    然而,或許是今日頓悟後,良好狀態的餘波吧,憑藉著瞬間「心眼」的靈性,李珣卻抓住了這一個微乎其微,小之又小的「契機」!

    那是金丹的「核」,是人體內最具靈性,最精粹的「靈」,無疑,它也是修道人最看重的寶物。

    而更現實的是,它是「靈犀訣」築基階段中,最關鍵的那一個「靈種」!

    「靈犀訣」的築基階段,大致分為溫養、精粹、妙化、衍生四個層次。李珣此時,也只是在循序漸進的溫養階段而已。

    而此時,「靈種」的意外發現,則將他的修為進度,猛地提前了一大截。

    在李珣的靈覺中,那一點「靈種」,便像是一點微弱的星火,在金丹內遊走不定,相對於這點「星火」來說,金丹廣大得正如同無垠的虛空!

    正因為它的遊走,才使得體內氣機隨之產生了種種微妙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李珣以前從未意識到過!

    這種玄妙的感應也不知能持續多久,他不敢再浪費時間,忙用「靈犀訣」裡的一門特殊心法,將心神與「靈種」相聯。從此以後,這「靈種」,便再逃不過他的掌握了。

    李珣長吁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屋裡一片漆黑。

    他正想著點燈,眼前卻忽地一亮,燈光閃耀中,陰散人正站在他身前不遠處,拿饒有興味的眼神瞧他,見他睜大眼睛,還送給他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

    「很是用功呢!」

    聽了她這句話,不知怎麼的,李珣心中竟有些心虛的感覺,內心深處,他絕不想讓陰散人知道他此時的進步和突破。這或許算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心態吧,又或者還有一點其它的心思交雜在其中。

    這麼倉促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將心中的心思歸攏清楚,只是憑著本能說了一句:「啊,不,隨便練練……」

    陰散人似乎也不在意,點點頭便算了。

    李珣卻不敢大意,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問道:「師叔到此,有什麼吩咐?」

    陰散人的心思總是不可捉摸,她的眼神在李珣身上一轉,屋內空氣的溫度猛地掉了下來。當下,李珣心中便是一陣驚慌,他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這感覺……

    奇怪的是,陰散人的氣機外放也僅此而已,李珣已高度緊張的腦殼裡,只是放進來這麼一句話:「這幾日,宮中可有什麼變化嗎?」

    「呃,沒有!」李珣回答得倒是爽快。事實上,隆慶那胖子這幾日也的確很老實,只是每日拉著他談些養生之術。李珣也用陰散人給他的仙丹唬弄他一下,日子過得還算輕鬆。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李珣當即被打懵了。

    陰散人微微一笑,抽回手去,逕自轉身走出門,等她到了門外,才悠悠地道:「想知道為什麼會挨打嗎?跟我來吧!」

    語罷,她便整個人沒入了屋外的黑暗裡,李珣就像個傻子,撫著臉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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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京華妖雲  第八章  宮秘


    夜中的禁宮比白日少了幾分莊嚴,卻多了不少詭秘,便如同一個伏在地上的凶獸,張大嘴巴,等著無知的人走進去。

    李珣和陰散人此時在一處黑暗中行走,他有些不太明白,夜這麼深了,到這深宮裡來,卻是什麼意思?尤其是此次進宮,兩人根本就是從天而降,不告自入,這個,似是不太妥當吧!

    陰散人不說,他也不敢問,只是悶著頭跟在後面。

    直到陰散人停下腳來,李珣才湊趣地問了一聲:「師叔?」

    陰散人拂塵一擺,讓他住口,又以目示意,讓他看遠處。

    李珣運足目力,藉著點點星光,向那邊看去,卻只見到樹影搖曳,還有夜風吹起的散落雪粉,此外再無他物。

    他摸摸腦袋,又看了回來。

    陰散人微微一笑,指著那處地方道:「那便是宮廷內庫所在,人間寶物大半彙集於此,價值億萬,你動心了嗎?」

    李珣搖了搖頭。人間寶物,說來道去,不過是些玉石字畫之類,或許在人間界可價抵萬金,但若在通玄界,則不過是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登不得大雅之堂。

    自從他心中有了明確的計較後,對於這種事情,分得極是明白,自然是不會動心。

    只是他搖頭方畢,心中忽地一跳,感覺中似有些不妥,但既然動作都做了,他也不好再改,只能認了。而腦子則在不停地轉動,思索不妥之意的來由。

    陰散人不管李珣心中想些什麼,她笑容中,眼眸裡,此時正湧動著萬里陰霾,就如昨夜那場大雪,美麗潔淨的背後,儘是可以殺人的冰冷和陰寒。

    只是被那眼神掃中一點,李珣便是身上一抖,險些軟了下去。

    驚懼中,只聽到陰散人幽幽開口:「是啊,你不在乎。可是,卻仍是有人在乎的。」

    李珣怔了怔,再向那邊看去,卻仍是毫無發現,陰散人微微一笑道:「隨我來!」

    她腳下不沾半點雪泥,行雲流水般飄行過去,身形移動之際,便如同在夜色中散步一般。可就在她身形初動之時,李珣分明聽到了,周圍空氣裡傳來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恍惚間,李珣似是看到了一場暴風雪過境。

    兩個不知哪裡迸出來的人影,忽地出現在虛空之中,兩雙驚訝至乎絕望的眼眸向這邊看了過來,然後便瞬間失去了神采。

    兩具屍身彷彿被一個無形大錘當空猛轟一記,以一個絕不自然的姿勢,歪歪斜斜地撞向遠方的青石地面。然而撞地之時,卻沒有半絲聲響發出來,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

    在這個過程中,陰散人沒有表現出任何出手的跡象,但她竟確確實實剝奪了那兩個人的性命,李珣在後面狂抽一口涼氣,他終於算是略窺了陰散人那深不可測的實力之一角。

    對地上的兩具死屍,陰散人沒有半點表示,彷彿只是見到了兩片再平常不過的殘枝敗葉般自然,她依舊保持著悠然從容的步伐,逐漸接近內庫所在。李珣在深呼吸數次之後,快步跟上。

    此時,就算是以李珣低微的水平,也感覺到有些不對了。自那兩個死人摔出去之後,周圍的空氣便猛地一堵,味道也整個不同了。

    所謂「味道」,也就是那一絲微妙至不可言道的情緒反應,用「通感」的方式表達出來。此時的空氣,便像是一鍋漸漸燒開的水,裡面投放了大量的石灰,還點下幾滴烏濁的毒液。

    然後,「碰」的一聲,這鍋有毒的沸水爆了開來。

    李珣的腦子彷彿被一塊磚頭猛轟了一記,腦子裡一懵,向後便倒,已經「嗡嗡」亂想的腦殼裡,偏又鑽進了陰散人那一聲說不出味道的輕笑。

    李珣的神智漸漸地散亂,幾乎便要昏了過去,可就在此時,一聲清幽悅耳的聲響——宛若靜謐幽深的暗窟裡,成千上百年積窪的水潭上,一顆小小的水滴,「叮咚」一聲打在上面,濺出一圈緩緩擴展的漣漪。

    他的腦子猛地一清,睜開眼來。

    而此時,又有一個人影慘嚎著拋跌出去。

    「雖然你不動心,卻不能代表通玄界所有的人都不動心。」陰散人此時的嗓音分外地溫潤平和,直透入李珣心底:「尤其是那些總想著不勞而獲的懶漢,直把這大內當成他們的倉庫一般,分外讓人生厭!」

    這句話說完,最後一個人影便如爛泥一般倒在地上,全身上下再沒有一塊完整的骨頭。

    李珣趴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這眨眼間的戰鬥,比天都峰那一場「百劫千重火獄」自然遠遠不如,但效果卻並不遜色太多。

    從頭到尾,他根本沒有看到陰散人有任何動手的跡象,四個通玄界的修士便當場倒斃,死法竟各不相同,實在是詭異得很!

    「皇宮裡可不太平啊!」陰散人目光轉回李珣身上,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微笑道:「那一巴掌打得可對麼?」

    李珣晃晃仍有些眩暈的腦袋,緩緩爬起身來。聽到陰散人的話,他卻是連苦笑的力氣都沒了,他的眼光在那四個死得乾淨的「盜賊」身上一轉,又打了一個寒顫。

    這四人在陰散人手裡不堪一擊,甚至根本沒有任何出手的餘地,可是在李珣看來,卻是哪一個都必須讓他玩命應付的。最要命的是,通玄界的修士會到人間界來當賊,若不是親眼看見,誰會相信這個?

    可他偏偏又不敢講出來,要他承認又不甘心,只能含糊地應了一聲,又換了一個話題:「師叔,這都是些什麼人?」

    「一些無門無派的遊魂罷了。」陰散人似乎沒有為難他的意思,還頗配合地轉移了話題:「這些人殺了也不會惹上麻煩,以後便都送給你練功吧!」

    李珣苦笑著應了,但他還是不明白,這些應是散修的人,為何要到人間的皇城裡來?難道不覺得丟臉嗎?

    對此,陰散人是這樣解釋的:「人間雖沒有什麼太名貴的物品,可皇家私藏,精品也是不少。

    「這些人既沒有朋黨師友,又沒有化身億萬的大神通,一些非有絕大人力方能收集的東西,便也只有朝廷轄下億萬黎民,才能辦得到了……至於那些有門有派的,形勢自然不同。」

    李珣眨眨眼睛,這所謂「億萬黎民」才能收集的東西,又是什麼?

    但是,陰散人不說,他也不敢問,因此只是隨著陰散人登上了內庫的台階。

    李珣在台階上一看,卻見上面七扭八歪的躺了十多名侍衛,一個個都人事不醒。陰散人卻也沒有喊他們起來的意思,拂塵一擺,內庫門上的大鎖便自動脫落,庫門立時大開。

    進去後是一個頗大的廳堂,僅有的幾套桌椅擺放整齊,李珣方一打量,眼前便閃過數根細細的拂塵銀絲,銀絲在黑暗中一閃,便聽到機關軋軋之聲,廳堂側面,一個陰影之下,顯出一個地道來。

    這才是進入內庫的正確位置。

    這些機關消息之類東西,在李珣眼中看來,僅是個新鮮而已,並不怎麼有趣。倒是這地道門一開,裡面粗重的呼吸聲,卻是聽了個真切。

    李珣這才恍然,原來真正的護衛都在這裡,雖然還是一群廢柴,卻總比外面的活靶子還強上一些。

    一個小黃門的腦袋從地道中冒了出來,見了廳堂內的兩人,明顯地吃了一驚,忙跳出來行禮道:「國師大人安好,李真人安好!」

    陰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逕直走了下去,李珣用手指了一下外面,示意小黃門去清理現場,這小太監也算伶俐,連忙點頭應了。

    待李珣進了地道,才發現原來這裡並不只是通向一處,一眼看去,十多個黑洞洞的甬道從這分叉,向四面八方延伸,也不知通到哪裡。

    這應該是另一種保護措施了,如果這些甬道在半途又分叉的話,除非這偷兒運氣絕頂,或有什麼內部消息,否則必逃不了迷路一途。

    「內庫裡有幾樣東西,你以後常來看看便是。」陰散人領著他往一條甬道中走去,淡淡地道。

    「看看?是拿命來看吧!」聽著陰散人漫不經心的話,李珣卻是一點也不敢大意,相反的只覺得腦後生寒,一邊心中叫苦,一邊點頭不迭。

    陰散人真像是有一雙可以穿透人心肺腑的眼神,對李珣心中所想,完全瞭然於心。

    等李珣應承之後,她又道:「當然,你的修為拙劣得很,碰到高人也沒有辦法。我會給你幾樣法寶,再傳授你一門絕學,讓你也有些力氣防備!」

    李珣心中略鬆一口氣,真心誠意地道了一句:「師叔英明!」

    說話間,他們穿過了四個甬道,終於到了內庫之所在——皇室重地,果然有些氣派,厚重的石門由十多個大力士用絞盤推動,其重量應當在萬斤之上,李珣思忖了自己的手段,也覺得要想無聲無息地進去,頗有些棘手。

    內庫深入地下數十丈,工程極是浩大。當中分門別類地存放著各種珍品異寶,隨便拿一樣出去,都是價值連城,且皇室藏金也堆積在此處,雖然沒什麼用處,但一眼看去,滿眼金光閃閃,也是頗為壯觀。

    李珣走馬看花般在裡面轉了一圈,一直走到最底層的一處煉丹房。

    「這些都是歷代皇帝積蓄的種種丹丸藥散及珍奇靈藥……也不必看了,垃圾而已!」陰散人糾正了李珣的視線:「往那兒看!」

    陰散人指的是丹爐後一處石幾,上面擺放著兩樣東西——一個透明水晶瓶,僅此瓶便是一件珍寶,其中盛著小半瓶桃紅色的液體,映著淡淡的珠光,竟又透著淺淺的碧綠色,色澤轉換間,十分美麗。

    旁邊放著一片銹蝕的鐵板,約有一指厚,四周殘缺不全,怎麼看都是一塊廢鐵。

    兩個對比極其強烈的物件擺在一處,那感覺是說不出的彆扭。

    李珣立時明白,這就是陰散人要讓他看守的東西了,他本能地覺得這兩樣並不是凡物,但卻又不知好在哪裡,只能望向陰散人,只可惜,這一次陰散人不準備解釋。

    她只是再次提點了一句:「這幾日,我要和你師父去京城外辦些事情,這兩樣東西一時間是照顧不及,你便擔些責任吧!」

    李珣瞪大了眼睛:「師叔你們要到哪去?」

    直到這句話說出來,李珣心中才忽地生出一念頭:「他們要離開?那我為何不趁機逃命?反正現在身上『血魘』的威脅已經可以消除……」

    然而,就在此時,陰散人的目光瞥了過來,笑容裡多了些味道:「你真的想知道?」

    李珣心中登時一跳,剛剛那個念頭「波」地一聲破掉了。他絕不是傻子,見不是路數,忙不迭地搖頭。

    見他如此地乖覺,陰散人略覺滿意,便不再為難他,道:「你不必擔心,只要用心照顧便是,有我那些法寶,普通的事情,你還是能應付過來的。」

    李珣心中暗想,若是不普通的事情呢?當然,這話他絕對不敢說出來,只是垂頭應是,然後便隨著陰散人退了出去。

    出了內庫,陰散人走的路和來時卻又不相同。李珣不敢問,只是在後面緊緊跟著。

    走了幾步,忽見陰散人頭也不回,拋過來一個小袋子:「這裡面是些小法器,雖然威力不大,但勝在易學易用,你若多用些腦子,應付這點狀況便也足夠了!」

    李珣慌忙道謝,正想著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卻又聽道陰散人開口:「我且傳你一點法訣,口訣要義只講一遍,聽不全,也不要再問!」

    李珣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將袋子收起來,凝聚心神,細細聽講。

    陰散人一邊漫步,一邊隨口道出法訣精義。先是總訣,約三五千字,接著便是釋義,林林總總不下萬言。也虧得李珣有過耳不忘之能,才能一一記下,無有疏漏。

    陰散人果然說到做到,只講一遍就再不多言。講完了,又問李珣記下多少,李珣擦去滿頭的冷汗,吁出一口悶氣:「慚愧,但總算是記了下來!」

    接著,便將總訣、釋義這近二萬字從頭到尾,又背了一遍,其中並無絲毫錯處。當然,行文斷句總有些僵硬,那倒也不可避免。

    陰散人的步伐倏止——李珣因為正分心記憶,差點一頭撞了上去,雖然收得及時,但鼻尖已經觸到了陰散人的香肩處。他嚇得一身冷汗,忙後退一步,驚恐得謝起罪來。

    陰散人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微妙得很,卻是十分動人。

    「很好!我總算沒有教到個蠢蛋!」頓了頓,她又道:「這只是些綱要大概,待回去了,還有諸多應用法門,我已集結成冊,也一併傳給你,你要用心修煉才是。」

    說完,她舉步又行。李珣忙道了聲謝,心中卻揣摩著她的話,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驚。

    而這時,他也忽地想到了一件事,忙叫了一聲:「師叔,這究竟是什麼法訣?」

    陰散人腳步不停,只是一笑:「變生寰宇,統御六氣,有陰陽之道,眾妙之門……嗯,就叫『六御陰陽變』吧!」

    話的前半部分,是總訣中的一段話,這時提出來,頗有提綱挈領之妙。李珣雖只是囫圇吞棗,但此時聽了這段話也有些體悟,不知不覺,便陷入了推演揣摩之中。至於陰散人後半句似通非通的語義,也就不怎麼在乎了。

    此後,便是一段頗長的沉默,直至甬道已盡,李珣這才驚醒過來。看地道盡頭,已掀開的頂蓋上面那隱隱的燈火,心中一奇:「這可不像是方才進來的地方啊!」

    很快的,眼目所見,便證實了他的猜測。

    地道開啟處,哪還是那個空蕩蕩的廳堂,只見房內燈火通明,綺羅處處,桌幾潔淨,上面雕刻的花紋更是精美之至。

    見著的幾個擺設,均是難得一見的精品,且擺放時又頗見巧思,很顯然,這裡不但有人居住,而其身份,也並不一般,應是妃嬪一類的吧。

    二人所在的是個小廳,不遠擺著一幅屏風,將這裡與外面隔開,屏風上面是百花圖,畫工手法也是極佳。此時,李珣兩人的影子,正印在上面,貼在一起。

    一見這情形,李珣便是一驚:「不妙!」

    念頭方過,那邊便轉了一個人過來,顯然是見到屏風上的人影,過來察看。

    那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宮女,面容頗為秀美,卻稚氣猶存,一轉過來見了兩人,臉上便是一驚,眼珠睜得老大,然後便是一聲驚叫,聲音卻不大:「刺客!」

    「蠢貨!」李珣心中暗罵,認不得他也就罷了,像陰散人這等人物,是皇帝眼前的紅人,這些後宮宮女太監,竟還有不認識的?

    這麼一句叫出來,若惹來侍衛還算事小,但惹得陰散人生氣,莫說是這小宮女,便是這宮女侍候的主子,也要跟著倒霉了!

    他看向陰散人,卻意外地發現陰散人似乎並不怎麼生氣,甚至還看著小宮女莞爾一笑:「刺客,在哪兒?」

    難道陰散人喜歡幼女一類的?

    李珣腦中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又覺得以陰散人的習性,也未必沒有可能,便留了個心眼。當然,場面話還是該他說,他邁上前一步,沉喝道:「噤聲!是國師在此!」

    小宮女終究沒有笨到家,她的眼睛睜得更大,看著陰散人,伸手摀住了小嘴,身子已是軟了,貼著屏風坐倒在地上。

    陰散人微微一笑,不再看她,邁步繞過屏風,向四面稍一打量,竟是頗有興趣的樣子,她道:「此地,應是蘭麝院吧……

    莫不是秦妃的居處?」

    話音方落,便有一聲細細微微的應聲響了起來:「國師不過來了一次,但卻能記得,妾身備感榮幸。」

    這聲音柔細低回,只聽著,便能在腦子裡勾畫出一個柔弱溫馴的佳人形象,只是這語氣平和恬淡,柔中有剛,可不像是位纖纖弱質之女所能說出口的!

    李珣心中好奇,便循聲望去,一望之下,他也如那不懂事的小宮女一般,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從燈火陰影下走出來的絕代佳人——誰說人間界沒有美女佳人?此時呈現在他眼前的,便是一位絕不遜於任何通玄界美女的仙姝玉人。

    光看這美人走來,就彷彿是見到了江南春秋的一蓑煙雨,帶著草木花香,霧一般撲在臉上,清新之氣令人心境為之一開。

    感覺中,她和山上的明璣仙師是兩種美的極端——明璣犀利明朗,便如青玉劍上揮灑的劍芒,美麗而危險,透著股令人精神一振的清涼。

    而這一位,從頭到腳,都是柔柔的。

    那眉眼輪廓,柔和輕婉至不可思議的地步,在燭光下,偶而流洩出的一點波光,更是有著春水般的溫情。縱使她身姿纖長,又骨肉勻稱,但這麼一眼看去,卻也覺得她柔弱婉媚,堪護堪憐,恨不能擁入懷中恣意溫存一番。

    「人間也有這般美人?」

    李珣幾乎忍不住要擊掌讚歎一聲,可是,他怎麼覺得,這位輕柔溫馴的美人,看向陰散人的目光,卻是這般不善?

    當然,即使並非善意的目光,若由這美人使來,也沒有多少殺傷力。至少陰散人是不怎麼在乎的,她的眼神在秦妃臉上一掃而過,談不上生氣,卻比秦妃的目光要凌厲百倍。

    只聽她淡然道:「這麼晚了,娘娘為何還不安歇?」

    她這話便有些明知故問了,只看秦妃的穿著,便應知道原因在哪了吧!

    或許是夜深寒重的緣故,秦妃身上披著一件貂裘披風,素潔華美,也極襯她的身姿。

    而披風之下卻單薄得很,只有一件桃紅色的紗衣長裙而已,顯然是已經就寢,只是聽到外面的動靜,才又起身察看。

    李珣雖不好美色,此時也忍不住向披風裡多看了兩眼——這種機會,畢竟不多!

    應該是感覺到李珣的眼神,秦妃有些不安地將披風拉緊了些,燭光之下,也不知她的臉上究竟紅了沒有。但她的語音,仍然十分鎮定:「國師既然能深夜巡守宮廷,妾身便也能晚睡些。國師夜間到此,可是要喫茶麼?」

    這一次,李珣聽得更明白了,這秦妃幾乎是與陰散人對立著說話的!即便這女子不可能知道陰散人的真實身份,但是,只憑她敢正面頂撞皇帝眼中大紅人的勇氣,便讓李珣對她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陰散人對她的態度,好得足以讓李珣感到嫉妒,便是已到了這個地步,卻仍沒有半點兒慍色,反而又是一笑:「夜深了,不好再打擾,這次就算了吧,日後有閒,必會前來討杯茶喝。」

    這樣禮數周全的回答,聽得李珣的下巴都要掉下來,陰散人什麼時候對人這麼客氣過?難道是這個秦妃有什麼特別之處?

    帶著這個疑問,他和陰散人走出了蘭麝院。和在內庫時一樣,所有的宮廷侍衛見了陰散人,均沒有表示出任何驚訝的神情,彷彿這位女國師在禁宮內閒逛,是最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一樣。

    想來這也是陰散人神通的一部分吧!李珣倒是見怪不怪了,反倒是對身後漸漸遠去的蘭麝院,或者說,是對蘭麝院裡那位美人會更感興趣一些。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在這時,陰散人在前面開口:「怎麼,有興趣嗎?」

    李珣猛搖頭,可在搖頭的同時,他卻禁不住想到,那如雪般潔淨的貂裘之下,若隱若現的優美體態,以及在薄薄的紗衣之後,透出的溫軟感覺。

    他的喉頭蠕動了兩下,腮邊有些發酸。

    怕陰散人再問下去,他決定反客為主,輕咳了一聲後,反問道:「這秦妃對師叔您頗為不敬,為何師叔您……」

    這話貌似關心,頗有些討好的意味,可事實上呢?恐怕李珣自己也不太明白這樣問話的動機吧。

    「絕代尤物,總有些自傲的資格……」陰散人的話音驀然間變得低回沙啞,在這濃濃的夜色,透出些異樣的味道:「這禁宮佳麗三千,像她這樣的,卻也不多呢!」

    當李珣正回味這話中的深意時,前面的陰散人忽地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向他笑道:「你真的對她沒興趣?」

    李珣方要搖頭,忽又見到陰散人眼中一閃而逝的奇光,心中一緊,腦袋竟是僵住了,口中更鬼使神差地說道:「師叔明鑒,就是在山上,也少見這樣的絕色……」

    「是啊……」陰散人眼中光芒散去,語氣竟溫和了許多,話中甚至有些感歎之意。

    「明心劍宗這幾代女徒確實收得少!不過呢,卻也都算是一時之選……青吟就不必說了,二代弟子中,明璣有冰肌玉骨,名劍風神;明如則是雲姿霞彩,儀容端麗……瞧你的樣子,和她們也都是很熟的吧?」

    陰散人是什麼樣的名聲?雖然她話中都是些讚頌之辭,但從她既往的經歷來看,便是李珣這樣的小輩,也知她心中之意究竟為何。偏又不得不答,思及青吟、明璣對他的好,不由十分尷尬,只能含糊地應付過去。

    可是,卻又由不得他不順著陰散人的思路去想,即使心中尷尬,他也要承認,陰散人對幾位女性仙師的描述,確實是入木三分,說到了重點上。

    以這種角度去想像幾位長輩的儀容,對李珣來說,還是個新鮮的嘗試,其中自有一番微妙的感應,這讓他心中頗有幾分異樣。

    此時再回過頭來想一下秦妃的姿容,便又是另一種滋味了。

    就在這時,陰散人不動聲色地拋了個響雷過來:「若你真有興趣,今夜回去住一晚便是。」

    李珣當真像被一個響雷擊中頭頂,他身子一顫,失聲叫道:「這怎麼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陰散人說話便像是喝茶一樣輕鬆,她微微一笑:「我在那裡留宿了一晚,也不見她如何。」

    李珣腦中一震,終於明白了秦妃為何會是那種模樣。他呆呆地看著陰散人秀雅的面容,腦中竟不自主地閃出這兩位絕色在夜深人靜時、燭火晦暗中的種種勾當來——一股莫名之火,「騰」地從底盤衝起,剎那間沒過頭頂。

    「啪!」

    臉上的疼痛將他從瞬間的迷離中打了出來,他身上打個了冷顫,抬眼看去,正好見到陰散人笑意依稀的面容,以及剛剛收回的,那一隻可讓他死上千百回的玉手。

    只見陰散人臉上表情似笑非笑,微妙得很,她道:「想什麼呢?」

    「不,沒有……」李珣結結巴巴地應一聲,身上的衣物剎那間便濡濕了一層,兩條腿也開始發起抖來,這種情形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跪下——究竟是坦誠些好?還是死守著一貫的卑下忠誠臉孔?

    萬幸,陰散人搧的這記耳光,逗笑取樂的成分還是大了些,以她的作風,也並不在乎這個。

    看著李珣那死白的臉孔,她仍保持著笑容:「這事還由得你去,我也懶得管你。只是你要記得,在我與你師父離開的期間,那兩樣東西……」

    李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自然是點頭不迭。

    「這便是了,懂得輕重便就好。」陰散人又伸出手來,拍拍他的臉頰,頗有親暱之意,而李珣身上的道袍,卻更是濕得透了——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7:04
第四集  魔心詭面  第一章  秦妃


    這一晚的煩惱,其影響力要比李珣想像的單純。

    原因很簡單,他太忙了餂,忙到足以忘記一切的事!

    從那一夜起,李珣在皇宮中便多了一項任務。每日應付完隆慶之後,他總要在禁宮中轉上一轉,且不論他本心如何,但一個男人在皇宮內這樣放肆,總會惹來些閒言閒語。然而,皇帝老爺都不管不問了,便是有人不滿,又能奈他何?

    前些時日,那走馬章台的生活,是再也進行不下去了。除了宮內關係他性命的任務以外,已開始恢復的修煉生活,也擠去了他最後一點閒暇。

    山上的所有修煉強度要重新恢復,包括下山後新得的功法,都需要投注許多心力。幾日下來,李珣覺得一天十二個時辰,似乎已是不夠用了!

    所以,他開始想盡一切辦法,要擠出點時間來。

    便如此刻,剛剛應付完隆慶那些拙劣的問題,偷得半日空閒走在園林小道上,他也沒有閒著,而是掏出了《血神子》,一邊走一邊細細觀看。

    血色的字跡十分扎眼,但李珣也不在意,搖頭晃腦,看得十分投入。

    不得不說,《血神子》不愧是通玄界最厲害的魔功之一,雖然血散人給李珣的,不過是最膚淺的法訣,所涉及的範圍,也僅是解決他體內血魘的部分,但其中透露出的法門,仍然讓他大開了眼界。

    《血神子》的修煉法門,有別於《靈犀訣》和《幽冥錄》。

    它的修煉特質,正是以一種特殊法門,使修煉者的肉體與真息融在一處,生成「血神」,再透過鍛煉提升其質地,開發其能力,最終形成無上血魔法體。非但金剛不壞,且能使真息、肉體、精神完全匯而為一,隨意變化!

    血散人教給李珣的這些粗淺法門,當然達不到這種無上境界,不過卻能使李珣將潛伏在體內的「血魘」與心臟煉化為一體,擁有部分血魔法體的能力。

    對修士而言,這類絕頂法門的誘惑力,便像世俗中美女之於色鬼、金銀之於財迷,李珣剛剛有了修士的自覺,對這類誘惑自然也很難抗拒。

    他揣摩其中精妙,信步而行,對周圍的情形一概不管。路上太監宮女見了,自然也要機伶地讓路,所以一路走來,卻也沒有什麼問題。

    然而,若是碰上一個同樣不看路的,那後果可就不同了!

    「唉呀!」

    一聲驚叫之後,李珣覺得身上一震,愕然看去,卻見不遠處坐倒了一個宮女,年齡尚幼,正抬起小臉,氣鼓鼓地向這邊看來。

    兩人的視線交投,那小宮女卻是嚇了一跳,忙起身行禮道:「李真人安好!」

    「嗯。」李珣心胸還沒狹窄到連這點小事也放不下,隨口應了一聲,正想邁步離去,忽地心中一動。

    這小宮女,卻是有些面熟。

    停下身,看她正要離開,便叫了一聲:「你是哪個房的?叫什麼名字?」

    小宮女聽到聲音又被嚇了一跳,回頭見李珣臉上頗為和氣,才放下心來。

    小孩子的心思就是這樣,一旦輕鬆下來,便有些沒大沒小。她嘻嘻一笑,又行了一禮:「婢子杏兒,是侍候秦妃娘娘的,幾日前我們還見過呀!」

    「秦妃?」

    李珣握著絹帛的手不由得一緊。的確是那個眼神不太好的小宮女,初見面時,還叫了一聲「刺客」呢!

    秦妃,秦妃……

    李珣眼前似乎閃過那位有如春水般溫柔,又自有一番倔強的佳人來。那天燭影搖紅中,剎那間的驚艷,還有夜間小徑上,陰散人充滿曖昧暗示的語句,包括最後赤裸裸的明證!

    他緩緩的吸入涼氣,讓這淡淡涼意深入肺腑之中。

    和青吟、明璣等人相比,秦妃給李珣的感覺,非常不一樣……可是,不一樣之處在哪兒呢?

    心中存著這樣的疑惑,他揮揮手讓杏兒離開,方要轉身離去,心中又是一動。這一次,是衝動!

    於是,單純的小宮女後面,便多了一個大大的尾巴,而小女孩仍是懵然不覺。只是轉了幾個彎,「蘭麝院」便已在望,李珣不再掩藏身形,而是光明正大現身出來,和杏兒幾乎是前後腳踏進院子。

    門前侍候的太監一臉愕然,卻又不敢阻攔,臉上的表情奇怪極了。直到這個時候,杏兒才發覺其中的變化,她猛地回頭,睜大眼睛看著李珣,顯然是被嚇到了:「李真人……」

    李珣看著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心情忽然變得很好,這是一種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的體驗,他忍不住微笑起來:「我渴了,到這兒來喝杯茶!」

    此時早有機伶的太監飛奔入內,告知秦妃外面的動靜。便在李珣說話時,廳堂門口一塊雪白的裙袂微微飄動,下一刻,那雙靈秀柔和的眼眸,便投射在李珣身上了。

    李珣立刻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

    今天的秦妃,當然不會像那天晚上一樣,衣衫不整,雲鬢散亂。

    此時,她一身白襯青紋的長裙,青色的紋路被巧手織成長春籐的樣子,青翠欲滴。衣袖由數層輕紗織就,上繡飛鳥圖,精緻華美中透出幾分清閒愜意。頭上也只是簡單挽了個髻,整潔中透出簡樸大方。

    這樣整體來看,也能遮去幾分柔弱,顯出些皇妃的威嚴氣度來。

    只是,她那晚給李珣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此時所謂的威嚴,也不過如此。

    雖然說不出理由,但李珣的心情非常好,他打個稽手,從容道:「幾日不見,娘娘身子可好?」

    秦妃以一個優美動人的姿態回禮,態度恭敬而又有一定的距離:「李真人安好!」

    李珣還是那個理由,只是說得要更委婉些:「貧道剛剛忽然覺得口渴,見此也算是故人所在,便厚顏進來討杯茶喝,還請娘娘莫怪!」

    他說話的時候,緊盯著秦妃的表情,因此更能清楚地看到,這位纖纖美人眉頭微蹙的美態。他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拙劣得很,偌大的皇宮裡,難道還缺他李珣的一杯茶水嗎?

    但李珣有自信,秦妃不會因為這點事情,就得罪他這位新晉的紅人。

    果然,秦妃在眉峰微蹙之後,便露出了和婉的笑容,禮貌迎客:「真人客氣了,妾身這裡正有一些最近送來的茶葉,若真人不嫌粗陋,便拿去解渴也好!」

    說罷,她便伸臂虛引,但方向卻不是內堂,而是一側的迴廊。

    李珣此時也不在乎這個,他同樣伸手一引,當先去了。

    秦妃宴客的所在,乃是蘭麝院後一個小巧的梅花亭。院中的侍人手腳也算是快,就在幾步路的時間裡,便將亭上擺上了茶具,然後又燃起火爐,煮沸雪水。

    此亭外斜斜栽種著幾株臘梅,此時正是花季,寒梅怒放,上面還沾染著殘雪點點,花雪相映,越發顯得粉紅可愛。

    李珣見到這景致,忍不住讚了一聲:「梅雪虯枝,輕寒時候。此時不該喝茶,應該喝酒才是!」

    秦妃聞言一笑:「真人亦是雅人,說到酒,這院裡倒藏著一壇黃梅酒,只是年候尚淺,不過是兩年的工夫……」

    李珣抬手打住了這話,喜道:「那不必來茶了,便要這酒!憑欄當酒,看晴雪梅花美人,豈不快哉!」

    這話調笑的意味很明顯,旁邊侍候的宮女太監聞之色變,秦妃卻只做不知,從容引李珣入亭就坐,又吩咐太監去換酒來。

    自己則在亭子的另一側斜斜坐著,斂容相待。

    李珣沒想到秦妃這個柔弱女子,手段竟這樣高明,從頭到尾,沒給自己任何發揮的機會——其實,便是真有機會,他也未必發揮得出來!

    他進蘭麝院,只是一時起念,並不是真要做出什麼事來。秦妃又處處好言相待,禮數周全,別說沒念頭,便是真有什麼念頭,這個時候也做不出來了。

    所以,他臉上雖然從容隨意,其實心裡卻頗為尷尬,更覺得自己處在下風。

    為了緩解這壓力,他開始用比較放肆的眼神打量對面的女子,結果又令他大失所望。

    秦妃似乎天生就擔得起這種場面,也虧她能將這眼神中的無禮成分給過濾掉,見李珣目光看來,輕言淺笑間,與他議論起雪景梅花,淡淡幾句,既沒有冷了場面,又始終保持著主客的距離,真是好生了得!

    李珣心中有些不耐,既生雜念,目光必然游離,可就是這麼一移,他忽地看到了一處異樣——冬日嚴寒,人們禁不住寒氣,將手臂縮入袖中也是常情,但若如此,便沒有發抖的道理才是!

    秦妃那紗織長袖看似單薄,卻是由名匠巧思織就,號稱「千層紗」,最是保暖不過,這東西李珣在王府中也是見過的。而且這亭中燃著火爐,溫暖如春,也未必會有多冷。

    可為什麼,秦妃的手臂——被她側身擋住的那隻手臂,還在微微發抖呢?

    李珣心中一動,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腦中一轉,便又發現一樁異處。

    剛剛還誇這裡的侍人手腳利落,茶水上得極快,可是現在,已經過數倍於方纔的時間,為何那黃梅酒還沒上來?

    心神一動,便生感應,他功力的長進便在此時看出。神念如同撒開的漁網,將蘭麝院周圍罩了個嚴嚴實實。

    果不出他所料,只見一個太監鬼鬼祟祟地開門,待走遠之後,便選了一個方向,撒腿狂奔。

    那邊,應該是養心殿的方向吧,隆慶不就是在那裡「修煉」嗎?

    「原來如此!」

    李珣心中透亮,瞬時將這前因後果都想透了,他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中真息自發揮灑,震得亭外梅花簌簌搖動,殘雪紛飛。

    秦妃疑惑地看來,看她的臉色,還不知自己的計劃,已被李珣看個通透。

    李珣微微一笑,忽地將腰上佩劍擎在手中,對秦妃道:「娘娘贈貧道這亭、梅、酒三寶,卻未有一報,十分慚愧。若是娘娘不嫌棄,貧道就變個小戲法,聊搏一笑!」

    秦妃還未示可否,李珣便已催動劍訣,說一聲「去」,「青玉」便忽地連鞘飛起,化為一道光束,霎時不見。

    秦妃面色微變,也不過眨眼時間,「青玉」又繞回亭內,落在李珣手上。李珣開口,說了聲「慚愧」。

    「多日不曾演練,卻出了岔子,娘娘莫怪!嗯……還要煩請娘娘,派幾個力氣大的太監宮娥,去院外百步,抬個人回來,貧道手拙,不小心傷了人,萬幸沒出人命!」

    說著,他的目光緊盯在秦妃臉上。果然,他隨即看到秦妃再也遮掩不住驚惶,而這樣的神色,卻讓李珣的心情高揚了起來。

    這時候,黃梅酒終於搬上來了。

    李珣也不溫酒,直接就破開封口,倒了兩杯出來,舉杯敬道:「時間尚早,還能求得一醉。娘娘,請!」

    秦妃強自將臉上的惶恐壓下,表面總算保持住聲音的平和,輕聲道:「還請真人見諒,妾身不善飲酒,若真人不見怪,還是以茶相敬……」

    李珣心情正是狂放無羈之時,聽到秦妃言詞推拒,只是笑道:「娘娘說這酒年候尚淺,既然醉不得人,飲上幾杯,想是沒有什麼妨礙的!」

    秦妃正要出言婉拒,李珣的目光立刻投注過去,精芒閃動間,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強勢。秦妃臉上一白,低下頭去,忽然間,李珣對這樣的手段,有種上癮的感覺!

    秦妃知道已經無法相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出那一直隱在身側的手,貼在杯子上,滿而將溢的酒杯微微一晃,灑了一些出來,她渾若不覺,微閉雙眸,緩緩端起杯子舉到唇邊,以袖掩口,然後一飲而盡!

    李珣叫了一聲好,同樣將酒一口喝下,再看秦妃,只見她舒袖展眸,微斜杯口,其中卻沒有滴出半點酒水,而此時,她手臂的顫抖卻停止了。

    潔白如玉的臉頰上,也飛出兩朵紅雲,美艷不可方物。

    李珣不禁看呆了。

    此時,他心中一道電光閃過,將最後一層迷霧給劈得粉碎。秦妃給他什麼樣的感覺,他已經完全明白了!

    主宰!身心的主宰!

    也只有在這位清麗動人的妃子面前,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身為男人不可或缺的主宰欲和成就感!

    只有面對她,李珣才敢輕狂,才敢放肆,才敢逼酒,才敢調戲!換了另一個人,便是美色不在其下,像青吟、明璣、陰散人,他敢嗎?

    李珣之於秦妃,正如陰散人之於李珣,都是強大而不可抗拒的主宰者!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再沒有其它的選擇!

    只有在秦妃身上,李珣才能找到自己那虛榮的價值!

    只要他願意,這個美色毫不遜於陰散人,卻柔弱了億萬倍的女人,便會完全屬於他!

    這個念頭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它便如一團在黑暗中搖曳的鬼火,看上去陰寒詭譎,還有著能穿透靈魂的力量,那溫涼的熱量,勢如破竹,直入他的心底。

    李珣的呼吸頓時粗重了起來。

    此時,亭中只剩下他們兩人,溫酒等事宜,也自動轉為秦妃負責。李珣不得不佩服這個柔弱的女人,在「後援」已絕的情形下,她的膽色,或者說,是對命運天數的從容淡定,足以羞煞世間男兒。

    整個亭內,只剩下水沸的「咕咕」聲,還有酒水傾注時的微響。

    秦妃專心致志地溫酒,李珣則專心致志地觀賞著美人。

    秦妃低眉斂目,根本不看李珣,只是一手拿酒盅,另一手持袖,起身為李珣斟滿一杯,玉人灑落銀星千點,這姿態亦是美極。李珣的喉頭蠕動一下,伸手舉杯,一飲而盡。

    黃梅酒原本是醉不得人的,但李珣卻非要喝醉不可!結果在第五杯的時候,他便如願了。

    他伸手去拿酒杯的時候,就微帶恍惚的一錯,手掌便不是拿在酒杯上,而是抓著秦妃的手指。

    兩個人同時一震。

    秦妃立刻想要縮手,但哪抽得動?李珣手掌開合間,便將她整只纖手都納入掌握之中。

    至此,亭內仍是沒有半點人聲,這一幕便像啞劇,在靜寂中上演。

    感受掌心那清涼柔潤的觸感,李珣只覺得整個身子都要酥了,毛髮便如泡在熱酒湯裡,毛孔盡數打開,吞吐的都是飄飄然的香氣。

    這使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甚至想將這隻手融化在自己的手中!

    恍惚間,他想起陰散人對秦妃的評價——絕代尤物!

    只是指掌的接觸,便足以銷魂,陰散人的評價是何等的貼切啊!

    他抬眼看著秦妃,只見她眼中珠光盈盈,顯然驚懼委屈已到了極點。

    便是這樣,她仍是抿著嘴唇,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努力想將手抽出來。

    這既柔弱又倔強的神情,比什麼火油都要厲害,李珣腦中「轟」地一響,胸腹間著了火似的,然後又將全身都吞噬了進去。

    亭外隱約傳來驚叫聲,但他卻充耳不聞。他猛地站起身,仍不鬆手,而是繞過亭中石桌,繼而用力一扯,秦妃纖弱的身子,在低呼聲中,便被扯進李珣懷中。

    李珣低眼看著懷中瑟瑟發抖的美人,心中快意實是難以言表。

    秦妃終於開口,聲音卻顫抖得不成樣子:「真人……使不得……」

    李珣體內妖火幾次漲落,連嗓子都給迫得啞了,聞言低著嗓子笑道:「國師使得,為何我使不得?」

    秦妃的身體猛地僵住,隨即便軟了下來,但顫抖卻越發地劇烈,兩人這般親密接觸,她的每一絲變化,都會被李珣直接感受。這更讓李珣連抽涼氣,幾乎不可自制。

    事已至此,他再不多言,低頭狠狠吻上美人微微開啟的櫻唇。

    秦妃嚶嚀一聲,緊繃的身子剎那間軟了下去,珠淚終於再忍不住,自鬢角處垂落下去。

    唇瓣一分,李珣深深吸了口長氣,猛地將秦妃橫抱了起來,直踏出亭去。

    亭外,杏兒等幾個宮女太監早嚇傻了,見李珣出亭,杏兒竟被驚得癱倒在地,李珣見狀不禁放聲狂笑,笑聲中懷抱著美人,直入內堂。

    當李珣達到人生第一個**的時候,那種男人的成就感和自豪感,讓他感到非常滿足。

    或許,這只是一時的衝動,不能作為他平常行事的參照,但事實擺在眼前,已成了不容更改的客觀存在——老子上了皇帝的女人!

    這是個非常奇特的認知,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東西,將他原本心中的縫隙,轉眼間填得不露半點痕跡,而且還有愈脹愈大,永無止境的趨勢!

    不管那隆慶老兒再怎麼君臨萬邦,統率黎民,在李珣的眼中看來,也不過就是個戴了綠帽的老烏龜!

    所謂九五之尊,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麼!

    不但他的女人讓我上了,就連他自己,也要仰仗我的鼻息,像個小丑一樣,在重重的謊言中掙命!

    人間界的第一人,就這樣被他踏在腳下!

    秦妃像只垂死的天鵝,在哀鳴聲中伸長脖頸,隨即軟軟地倒下,像是融成了水,再動不了半個指頭。

    李珣心中的自豪再次無止境地膨脹開來。

    在美人低低細細的喘息聲中,李珣下床,不緊不慢地著裝,直至他衣著整齊,才再次低頭看去,秦妃已經累到睡著,她伏在床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背,上面仍殘留著點點歡好的痕跡。

    而她的眼角,還有淚痕未乾。

    李珣心中一動,繼而抿起嘴,這讓他的臉上刻下兩道深痕。同樣的,這突然映入眼簾的淚痕,不覺也在他心中烙下了極深的印記,但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他頓覺心中的快意似乎回落了些,不過,這小小的沉鬱,很快便被甩了出去。他一振袍袖,轉身出屋。

    屋外太監宮女都嚇得魂不附體,見了李珣,也只是叩頭求饒。這反應也合情合理,如果哪天東窗事發,李珣這「活神仙」倒未必會怎樣,但他們這些奴才,卻是必死無疑。

    他們能有這樣的自覺,倒省了李珣的心力。

    便在太監宮女的叩頭聲中,李珣踏出蘭麝院的大門。他沒有去想這事情的後果如何,不過並非他心思不到,而是……

    在這人間,便是事情有了變化,又能奈他何?

    想到這裡,李珣不禁放聲長笑,笑聲在禁宮內四處迴盪,驚起一陣又一陣的人聲。

    時間推後了半個時辰。福王府,書房內。

    李信正在燭光下仔細讀著外省送來的信件,看得久了,眼前便有些昏花,他微皺眉頭,換了個角度,正準備再看時,外面有人敲門。他應了一聲,不一會,李琮便走了進來,低低地叫了一聲「父王」。

    李信放下信件,看著李琮在燈火下陰晴不定的臉色,心中暗歎一口氣,淡淡地道:「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父王,王兄他……」李琮有意地頓了頓,果然看到李信臉上極注意的神情,他暗地裡咬了咬牙,繼續說了下去:「王兄在宮裡,似是惹了些是非!」

    李信眉頭緊鎖:「是非?說下去!」

    李琮接著往下說:「半個時辰前,侍衛聽到王兄在宮中大笑,皇城內清晰可聞,聽說還驚動了皇上!」

    李信輕「哦」了一聲,顯是被這消息給迷惑了,李琮觀察著他的神情,忽然前傾身子,把聲音壓低了下去。

    「據說,王兄今天下午在『蘭麝院』待了近四個時辰,天都黑透了才出來,而王兄也是在出來之後才發出笑聲的。」

    李信的目光驀地定住,良久之後,將目光在李琮身上一轉,語氣依然平淡:「你……以為如何?」

    李琮怔了怔,他想不到李信竟會把問題拋回來,但他反應還是很快的,頓了頓,便答道:「王兄並不像會對女色感興趣的人,只是傳言中,秦妃有傾國傾城之姿,容光為後宮第一……」

    他繞一圈,還是將焦點落在女色上。李信看著他這個小兒子,心中有些失望。

    這孩子聰明有餘,但眼光總是差了少許,且從未出府歷練,視界也狹窄許多,將來,未必能挑得起大梁啊!

    心中雖這樣想,李信臉上卻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提點道:「不管是否與女色有關。琮兒,你王兄在皇城裡放聲大笑,旁若無人,你難道就沒有其它的想法?」

    李琮不是笨蛋,李信的話已說得很明白了,他當即順著李信的意思說了出來:「王兄必有所恃。但國師的勢力,已經這麼大了嗎?」

    李信微微點頭,旋又搖頭:「勢力?怕是神通吧!嘿,神通廣大!」

    李琮又低下了頭,不讓自己有些失色的臉暴露在父親眼前。這位突然跳出的王兄,已不只是理論上的威脅了,而是確實地以他神秘莫測的力量,在李信心中佔據著極重要的位置。

    最可怕的是,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摸不清這位兄長心中最深層的慾望究竟是什麼!

    看不透的人,才最可怕!

    李信的話音將他從瞬間的迷茫中拉了出來,他只聽到一句話:「明日,你再去國師府,請你王兄來此一會。」

    也許連李信自己都沒注意到,他在說關於李珣的話題時,無意識地加了個「請」字。

    但李琮卻聽到了,而且聽得清清楚楚。
pkpkpo 發表於 2011-4-4 17:05
第四集  魔心詭面  第二章  陰陽


    相較於李琮心中的忐忑,李珣心情卻是極好。

    這幾日正是他春風得意之時,那晚禁宮大笑,非但沒有給他帶來麻煩,反而因為這「千里傳音」的大神通,更加讓隆慶信任。

    秦妃那裡,他也是食髓知味,幾乎天天都要去逗留一番,如此自然會引來有心人的注意。

    但此時他可是李真人,是繼國師之後,皇帝面前的第二紅人,又有絕大神通,在宮廷內算是人人都要攀附的擎天柱,別說是捕風捉影,就算真有幾個眼睛尖的,哪會有膽子說出來呢?

    宮中得意,宮外也不錯。或許是感覺到他身上那巨大能量的緣故,李信對他的態度,已親近太多,還真的像一位關心兒子的父親,時常把他叫到王府,共享天倫。

    而使他心情上佳的最重要因素,卻並非這些。

    這七八天裡,陰散人和血散人彷彿人間蒸發一般,怎麼也找不到蹤跡。這等於從他背上移去兩座大山,雖然心中仍有不安,但那猛然輕盈的飄飄然,卻是怎麼也壓不住的。

    他心中甚至惡意地想著,乾脆這兩個魔頭起內哄,互拼而死算了!

    如果不是他心裡還有些理智,恐怕此時早就飄到九霄雲外,不知人間何世了。

    快意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也就是眨幾眼的工夫,冬天便已過去了大半,京城的年味也漸漸濃了起來。不過,接連幾場大雪降下,天氣卻更冷了幾分。

    這晚,李珣坐在書房裡,拿著「六御陰陽變」的書稿,隨手翻閱。

    這門法訣,深奧處不在靈犀訣之下,其中陰陽化生之道,極盡精妙,且十分難懂,非要全神貫注,潛心鑽研不可。

    但今晚,他卻沒有這種心思,連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這時,他身上還殘存秦妃的馨香,淡淡的,卻繚繞不散,沁人肺腑。在這清香下,他便是看著手稿的字跡,也覺得是佳人優美至極的曲線,更聯想到那溫軟如玉的身子,還有那張被痛苦和歡樂共同折磨的俏臉。

    喉嚨裡呵呵地笑了幾聲,雖不甚響,但在夜深人靜時,跟著寒風一滾,竟也顯得清晰入耳。

    這笑聲倒把他給嚇了一跳,也因此略略回了神。

    「對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他搖搖頭,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回手稿上。

    「六御陰陽變……陰陽變……」

    看著這陰陽二字,李珣腦中又開始有些恍惚,思緒從陰陽之道,一下子跳到當日觀濤坡上的笑談,又從這笑談,一下子跳到了男女之道。

    緊接著,一股熱力直透胸腹,他手上一抖,書稿發出了「嘩」的一聲。

    「唉……」脂粉堆裡泡得久了,難道這點耐心也沒有?這幾日好不容易抽出空閒,想做做功課,卻是心緒紛亂,讓他心中極為煩亂。

    他將稿子拋在書案上,想到外面吹吹涼風,方一起身,心中卻是一動。

    「陰陽、陰陽!以陰散人的慣用手段,六御陰陽變難道真的只是修煉法門?」

    只一個閃念,這篇早已熟極的法訣,便在他腦中過了一遍。驀地,他猛一擊掌,大叫道:「是了!」

    他當即又坐到書案之後,翻開書稿,一直翻到應用法門處,就在其中一條,「補闕陰陽,交媾化生」之名,赫然在列,其中真陽、真陰、抽吸、採補之類詞彙,比比皆是,看得李珣嘴裡發乾。

    「原來,這竟是為了採補用的?」

    若在以前,李珣未必會對這個抱有什麼想法。

    因為他所修習的,都是通玄界一等一的法門,也用不到這些東西。但此時,他經歷人事不久,正是食髓知味,看著這似是而非的法門,只覺得心中騰地燃起熊熊邪火,怎麼也壓不下去。

    若不是他還記得,今夜才剛剛從蘭麝院回來,他大概就要直接踏劍飛去,來驗證這個法門了。

    將已涼的茶水一飲而盡,李珣心中更是煩燥,便大叫一聲:「來人!」

    國師府本沒有太多規矩,但近來李珣受皇帝禮遇,受賜不少婢女僕人。因此,即使是深夜,也會有人隨侍在外,聽候召喚。

    此時應聲而入的,是個秀麗的婢女,正急走入室,行禮聽命。

    然而,侍立良久,她卻沒聽到半點聲息,好奇之下一抬頭,便看到前方李珣那一對幽深又燃著火光的眸子。

    她不由屏住呼吸,作為一個受過完整嚴格訓練的侍女,她非常清楚,此刻主人心中是什麼想法。

    她臉上飛紅,低下頭去,心中卻不怎麼抗拒。畢竟,這位可是皇帝極為寵信的「活神仙」呢!

    只是,那邊為什麼會突然沒了聲息?

    帶著幾分的惶恐和期待,她又抬眼看去,一望之下,便被嚇了一跳。書案那邊,已是空空如也,李珣早不知去了哪裡。

    「混帳東西!」李珣吐出了胸口的瘀血,才覺得好過了些,又洩憤似的狠踢了身邊的屍體幾腳,心中總算舒坦些。

    這突發的狀況,讓他沒法不生氣。

    就在他慾火上腦,正想將那美婢按在地上時,偏偏禁宮裡傳來了警訊。他庫房已守了八天,第一樁生意竟就這麼突如其來地送上。

    他只好冒著寒風,衝入禁宮,堪堪在入侵者闖進內庫地道前段時,將其堵住。

    李珣當然不會與其正面交戰,他利用地道機關,以及早早佈置的強力禁制,將對方困在其中。

    在諸多禁制同時作用下,就算來人有排山倒海之力,也沒將周圍的石壁打破半個。

    這個毛賊是典型的散修,相較於李珣,那人一身修為確實深厚,但因沒有明師指點,許多法訣使出來便有些走樣,破綻頗多。

    李珣在一邊暗中觀察了很長一段時間,在確定已抓到對方致命的破綻後,便使出陰散人送他的陰毒法寶,覷得一個絕好時機,將其一劍穿心。

    本來事情到這裡就該結束了,可是李珣怎麼也沒想到,對方的生命力實在是頑強得很,竟硬挺到李珣全無戒備,上前查看之時,突然發難,一掌打過來。

    這是那人迴光返照的搏命一擊,若是擊實了,李珣還未必能留個全屍,可也算李珣走運,因為那人掌至中途,已嚇得半傻的李珣猛然發覺,這是……

    碧陰掌!竟是幽明陰火入門時修習的外功!

    他體內的真息反應已快過了神智,沒有半點遲疑,《幽冥錄》的寄魂轉生大法全力發動。這一法門,他早已練到熟極,轉眼便將全身真息質性轉換,化為幽明陰火!

    這掌猛轟在李珣胸前,雖衣物不傷,但滔滔陰火已盡入李珣體內,「砰」地一聲,李珣一腳踢出,將這人踹飛數丈外,五臟盡碎,已是死透了。

    這人死前必定怎麼也想不透,為何被碧陰掌擊中胸腹要害,對方卻還有餘力反擊?

    「旁門左道!」

    李珣撫著胸口,鄙視之餘,心中也暗自慶幸。不知這人從何學來半生不熟的幽明陰火,雖然真息運行的路子不錯,火候還算精純,但其中精微處卻面目全非!

    要知李珣可是《幽冥錄》的直系傳人,諸多法訣都默記在心,即使沒有練過,也能有最權威的論斷。

    《幽冥錄》中,記載幽魂噬影宗、嗜鬼宗兩大宗門八成以上的法訣。總綱、釋文、應用法門一應俱全,李珣只需按部就班修煉即可。因此,李珣才能一眼看出對手那拚死一擊的碧陰掌,其實完全打錯了。

    幽明氣是典型的邪道內修之術,進境最快。因此在真息質地上,比之其它法門有所不及,但幽明氣自有其凌駕於眾法訣之上的能耐。

    幽明氣所重,便是隱晦、微小,接近於沒有形質的特性,也就是「幽深難測」。修煉時,絕不能被快速精進的表象所迷惑,而應著重於「尋幽探微」。

    而眼前死去的散修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一心只想著增加修為,反而使幽明陰火的威力大減。

    偏偏今日遇上了李珣這個「正宗」,強行攻入其體內的陰火,有大半被李珣以妙法化解,剩下的只略微震傷了肺腑,對這散修來說,可說是大不幸。

    可李珣卻鬱悶得很。

    除去那次與無心宗的亂戰,及面對妖鳳的逃命求饒,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和人交手,雖然手段下作,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沒想到佔盡先機之下,還被打成這樣!

    又狠踹了那屍體幾腳,直到他覺得這樣實在有點噁心才停下。但心中又是一動,他忍著噁心的感覺,伸手摸入屍體懷中,將其身上的東西一古腦翻了出來。

    大部分都是無用的廢品,李珣挑挑揀揀,只找出一個質地非金非木的小牌子,上面刻著篆體字樣的「百鬼」二字,還有一瓶丹藥尚堪入目,至於他原先所期待的秘籍,卻是沒有見到。

    李珣也不甚在意,把牌子和丹藥收入懷中,正準備叫侍衛將屍體處理掉時,警訊再度出現!

    李珣當即破口大罵:「到底有完沒完啊!」

    所謂警訊,就是他在禁宮附近布下的感應禁制波動。

    這是李珣利用高超的禁制手段所布下,針對通玄界的真息反應,效果奇佳。

    這剛剛被殺的傢伙,便是因此被李珣察覺,最後飲恨收場。

    李珣雖然口中大罵,但卻不敢有所怠慢,趕緊叫個侍衛過來收拾屍體,自己則先一步進入內庫,快步來到核心部位的機關中樞,連續發出十多道真息,激發一處由陰散人佈置的精妙機關。

    牆上的一面銅鏡忽地生出光華,待光華斂去,鏡面上先顯現出一些模糊的影像,然後漸轉清晰。

    這是水鏡之術,傳說練到極致,可用水鏡觀察整個通玄界的情形。

    陰散人這一手只是模仿而已,並沒那樣的能力,但是用來觀察內庫周圍的情形,還可勉而為之。

    李珣操控著水鏡,逐一切換畫面,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標。

    在這一剎那,他也狠抽了一口涼氣。

    入侵者不只一個!而是……五個!

    這四男一女都是年輕人的樣貌,但通玄界駐顏養形是尋常事,到了一定修為後,年齡便成了可有可無的標準,說不定在這五人中,便有一個修煉千年,功參造化的老傢伙!

    李珣只覺得頭皮發麻。

    因為,他對自己的實力非常瞭解。

    他這點修為,在通玄界不過是剛剛入門,人見人欺,或許藉著內庫周圍的機關,還有陰散人的陰毒法寶,再用些狡計,能在短時間內,與一兩個像剛剛那樣的死鬼周旋。

    若是人再多些,或者實力再拔高一個層次,他便只有送死的分了!

    得快點通知陰散人!

    李珣從懷中掏出一枚小指長短、薄如蟬翼的透明小劍。這是陰散人交給他專門用來求救的傳訊飛劍,只要陰散人在千里之內,便能在一炷香的時間迅速趕來。

    可是,在這一炷香的時間內,敵人們便要由李珣自己應付了。

    李珣一咬牙,彈指射出飛劍。

    小劍如游魚般在空氣裡一個轉折,轉眼間沒了蹤影。這時候,那五人剛剛踏進內庫前方的開闊地。

    李珣連吸了幾口大氣,擊掌三下,銅鏡上影像一陣波動,待停止時,便有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咦,剛剛的人影去哪了?我明明看他御劍過來的,還有剛剛的真息反應也不見了,到底怎麼回事啊師兄?」

    說話的是五人中唯一的女性,水鏡的影像畢竟不比親眼所見,李珣只能從對方的輪廓和話音上推斷,這也是個出色的美人。而且,年齡似乎確實不大的樣子。

    而且,聽她說話,倒不像是來做賊的。

    這個發現讓李珣鬆了一口氣,不過,這話中透出的另一層意思,卻讓他立刻緊張了起來。

    師兄?他們是有師門的!

    這和散修可完全是兩個概念。通玄界三十三宗門,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便是像陰散人這樣的絕代魔頭,若要獨力面對一個宗門,也是要好好思量的。

    他越發屏息靜氣,專心聽那些人說話。

    只聽被問到的那個「師兄」笑了笑,語氣溫和地回答道:「我們在路上耽擱了些時間,找不到人也算正常。」

    「那怎麼行?」美人師妹話音中有些撒嬌的味道:「一看那人劍光,便知來路不正,誰知他會在這裡做出什麼來!師兄,我們出來歷練不就是為了斬妖除魔嗎?」

    「是啊,但也沒有要你去惹是生非。」

    話一說完,其它幾個男修都笑了起來,美人師妹很不依,卻不怪那「師兄」,反而對其他幾人作恐嚇狀,十分可愛。

    李珣看得也笑了起來,同時知道,他們應是沒危險了。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忽聽得那師兄道:「當然,師妹有一句話說對了,那人劍光不正,顯然不是正道中人。所以……在旁邊鬼鬼祟祟,暗施耳目,也是可能的!」

    「啊?」

    在美人師妹的輕咦聲中,那師兄驀地抬腳向下一跺!

    李珣本來還有些奇怪,但一見這個師兄的動作,心頭一堵,當即慘叫一聲:「糟了!」

    話音未落,一股自遠方滾滾而來的震波,從石質的地道內隆隆而來,在電光石火間掃過了整個內庫。

    李珣的身體猛地彈跳起來,緊接著便是胸口一悶,像是被猛打了一拳,口中當即嘔出血來。

    銅鏡「嘩嘩」地彈跳著,影像又開始模糊,恍惚中,只見那師兄將臉轉過來,鋒銳的眼神彷彿正直視著李珣的面孔,唇角噙著一絲冷笑,聲音被水鏡忠實傳送過來:「何方妖人,膽敢在暗中窺伺?」

    緊接著,水鏡裂成了千百塊,碎片四濺。

    李珣已是心膽俱裂,別人他不知道,可是這個「師兄」,一個跺腳,便能把具極大殺傷力的真息穿過數十丈的地底,準確命中目標,這種實力恐怕已不遜於明心劍宗的某些二代弟子。

    甚至三代弟子中,也只有文海大師兄可堪比擬!

    而更令他恐懼的是,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這嚴密精微的水鏡之術,是如何被發現的!

    若被這人追上,便是十個李珣,也只有一個死字!

    「快逃!」

    李珣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他一把推開門,衝了出去。可是方一抬眼,門外的景象便讓他一愕。

    入目所見,門外侍立的侍衛、太監,已盡數昏死過去,顯然剛剛那一記踏步,並不只針對他,便是針對他,那「師兄」的實力也還沒達到精微惟一,出入無間的妙境,只能進行無條件殺傷。

    如此,對方的實力立時下降了一個檔次。

    李珣略鬆一口氣,心中安定了些。但這人的實力遠在他之上,卻是個不爭的事實。

    他的同伴中,若再有一個和他實力差不多的,李珣便是凶多吉少。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又是哪個宗門的?

    懷著這樣的疑問,李珣小心翼翼地向內庫外行進,及至門口,他心中又想起一件事——外面的傢伙惹不起,陰散人也不能得罪啊!

    雖然這些人不像是衝著內庫的寶物而來,但這種東西放在丹室,也有些扎眼!

    他恨恨地一跺腳,又反身回去,直下內庫第四層,搶到那丹室之內,將石案上兩個要命的東西抓在手上,這才又跑了出去。

    這麼一耽擱,對方和他的距離,又拉近了不少。

    可李珣想像中那狂風暴雨般的壓迫並沒有到來。根據感應,受複雜地道的影響,對方只是緩緩推進,看來他之前閒來無事,佈置那干擾神念探測的禁制,還是有用的。

    既然情況不如想像那麼糟糕,李珣的心情也安定了許多。心中一定,想法就多,他看著手上的瓶子、鐵片,心中疑團頓生。

    這兩樣東西究竟是什麼寶貝,竟讓陰散人如此重視?既然寶貴,陰散人為何不把它們帶在身邊?

    越想不明白,心中的好奇心便越盛。他停下腳步,視線在兩樣東西上打了個轉,那鐵板髒兮兮的,模樣晦澀看不明白,便先放在一邊。

    他晃動水晶瓶中的桃紅色液體,沒什麼反應,湊近一聞,也沒什麼異味。想了想,他手指拈在瓶塞上,輕輕將其扳開。

    這一扳,便翻了天!

    先是一種奇特的味道溢了出來,帶著微微血腥之氣,但又不太明顯。然後,便聞到一股頗為濃烈的香氣,李珣忍不住深吸了一口,這一吸,便招了禍事!

    體內蒸騰流轉的幽明陰火,像是被澆油似的,「轟」地一聲炸了開來,一直在心竅內潛伏的陰火珠也不知受了什麼刺激,連續十多次瘋狂的脹縮,便連玉辟邪也壓制不了,而發出尖銳的長鳴。

    玉辟邪的反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來得激烈,李珣還以為這件寶貝快要爆炸了!

    他的腦袋也快要炸開了!在體內真息大亂之時,他的腦子也被一串尖銳到近乎失聲的厲嘯聲攻破,只一個瞬間,就讓他差點成了白癡!

    萬幸!他身上有玉辟邪這件奇寶,且修習的又都是通玄界最上乘的法訣,修為雖不怎麼樣,但最起碼的定力還是有的。

    在行將陷入昏迷的剎那,他出自本能地拇指一壓,又將瓶塞按了下去,腦子裡又是「轟」地一震,那一串尖嘯聲,卻奇跡般地消失不見。

    陰火珠恢復正常,玉辟邪的長鳴也消失了,並釋出大團清涼氣息,灌入體內,彌補他剛剛受到的傷害。

    李珣狼狽地吐了一口瘀血,看著手中的水晶瓶,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這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他豈敢再「研究」下去,連忙將這兩樣東西就這麼拿著,也不敢放到懷中,認準方向便一路狂奔。

    在他後面,那五人的速度也明顯加快了。

    更要命的是,他們似乎不再是盲目地沿著地道行進,而是揪住了李珣的尾巴,直直殺來。

    顯然,剛剛那瞬間的強烈震動,便是隔了幾百層厚牆,也沒辦法遮掩。而對方便抓著這一線感應,緊緊地跟了上來。

    李珣心中又急又氣,他不是傻子,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不過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能一邊收束氣息,一邊加速飛奔。

    只是這時候,修為的差距便十分明顯了,自從被對方的氣機鎖定後,雙方的距離就持續縮短,他連換了幾個甬道都無濟於事。

    「媽的!」

    李珣爆了一句粗口,在這危急時刻,他反而更能決斷。心裡明白再逃下去,恐怕就等不到陰散人來了,此時,一定得有些變化才行!心中有了計較,他身形一轉,又進了另一條甬道。

    方一進去,他便躍起在頂壁上拍了一掌,幽明陰火無聲透出,約手掌大小的一塊石頂立時凹陷下去,李珣緊接著又是一掌側拍,在這凹洞的側面又開一處空間,將兩樣要命的物事全都塞了進去。

    至於會不會讓人發現……就聽天由命吧。

    說也奇怪,他這虛空兩掌,用的勁雖不大,但一邊要斂住氣息,不使人發覺,還要一邊計算精確,控制微妙,是很損力氣的,可是這一鼓作氣地做下來,卻沒有半點不適。

    「這不對啊!」他百忙之中,抽神內視,卻被體內的情形給嚇了一跳。這幽明陰火,環繞著膻中黃庭,在體內蒸騰漲縮,圓轉如意,無論他怎麼提取,都後勁悠長,有生生不息的感覺。

    看這樣子,他的修為起碼長進了兩成。

    邪了!因為怕兩散人察覺,他《幽冥錄》上的功夫,已經好久沒練了,最多只是藉「質氣轉換」的法子,從靈犀訣修煉的真息中揩些油水,緩慢長進。

    如果用它對敵,李珣十成大約只能用出八成功夫。可是,才過了多久時間?恐怕還不到一炷香呢!這又是怎麼回事?

    李珣細細想來,整個過程中能對他有所影響的,也只有打開水晶瓶的那一剎那了!

    難道瓶中的「妖水」還有這般功效?

    想到那瞬間生死交煎的慘況,李珣不禁打了個寒顫,便是真能提升修為,為了小命打算,也不能再用這鬼東西了!

    時間緊迫,他不敢再多想,再度發力向甬道內狂奔。此時,他用耳朵也能夠聽到,不遠處衣袂飄動聲不絕於耳,敵人已近在咫尺!

    李珣一咬牙,先撕下前襟,將臉蒙上,接著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卷細絲,同時身子向前一撲,幾乎是貼地滑行。

    在這種狀態下,他將細絲一展,雙手同時送力,將兩端齊齊送入兩邊的石壁,細絲破石如入腐土。緊接著,他又一個觔斗翻起來,腳不沾地,一溜煙地去了。

    一套動作,做起來毫無窒礙,半點時間也未耽擱便已布下陷阱,他似乎真有點陰人的天賦吧!

    前方是一個小廳,當然,這不是讓人休憩養力的地方。在這裡,有至少二十個甬道通向四面八方,別說沒有地圖,便是有地圖,在黑暗中看著這一望不盡的甬道,也要好好思量思量。

    李珣沒有半點遲疑,縱身鑽入其中一條甬道中。

    幾乎就在同時,後面傳來一聲悶哼。

    李珣知道,那是「天蛛絲」起作用了。這法寶陰毒得很,只要是感應到除主人之外的異種真息,便會順勢黏過去,怎麼甩也甩不掉,更能激發毒性,腐蝕肌骨,非要將所碰觸的對象腐蝕個乾乾淨淨才罷休。

    當然,如果能及時以先天真火鍛燒,這玩意也不會有什麼威脅,李珣用這個,只是要造成一些混亂罷了。

    「魔崽子好陰毒!」

    也不知是誰說的話,嘴裡罵得非常難聽。

    李珣心中暗笑,腳下卻絕不停頓,方進又出,轉眼間便沿著小廳,在二十多個甬道口全走了一遍。

    這時他卻不再遮掩氣息,而是盡力外放,直到幽明陰火獨有的氣味將整個小廳都沾滿了,李珣這才收斂氣息,一躍而上,黏在小廳正上方的壁頂,冷冷下看。

    也就是一兩息的時間,他來的那個甬道中,便響起了氣流激爆的聲響,一陣狂風吹來,五道人影駕風而出,氣勢驚人。

    但在看到小廳情形的時候,氣勢陡挫。

    「真狡猾!」這聲音好聽得很,是五人中唯一的女修開口了。

    李珣已不再是那不解風情的毛頭小子,他聽著這糅著嗔意的清音,心中不覺一蕩。只聽她道:「師兄,你感覺到什麼了嗎?」

    「嗯,這人確實相當狡猾……不過,設這麼一個局勢,也要花他不少時間,此時,他絕對還走不遠……嗯?」

    李珣怎還不知機?不等他把推理做完,便窺準了方向,猛一發力,急撲而下。

    身形方動,他便甩出了一個小小鈴鐺,清脆的聲音一響,竟攪得整個小廳回音大作,彷彿有千百個鈴鐺同時發聲一般。

    鈴鐺本體則劃一個圓弧,先飛出一段距離,再猛一加速,直直打向女修的方位,頓時破空聲大作,氣勢凌厲非凡。

    幾乎同時,另一根細細的金針已被他甩了出去,竟沒有半點破空之聲。而他自己則忽然輕身,消去飛撲的聲息,藉著黑暗,無聲無息地貼著洞壁,滑向這些人的後方。

    不出他所料,那位女修果然是這些人心目中的寶貝。

    見師妹有難,人人爭相支持,注意力便不免偏轉了少許,也給李珣有了可乘之機。

    但這畢竟還是小道,就在李珣快要滑到甬道入口上方的時候,一聲冷哼貫入耳內。哼聲方起,李珣便感覺到,一股浩然博大、翻滾如滔的真息狂飆席捲而至。

    甫一接觸,李珣只覺得在浩蕩無邊的大威能下,竟又有著犀利如劍的穿透感,奇正相生,讓他避無可避!

    李珣確實無可逃避,縱使他千般不願,也必須要提起真息,正面迎上這一記重擊!

    他提動幽明陰火,手掌緩緩向前拍出,隨著他的動作,周圍空氣的溫度開始迅速攀升,其溫度直欲銷鐵熔金,卻又被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障壁擋著,其燥熱內斂不出,直能把人逼得發瘋。

    這種陰鬱的壓抑感,並不比對方的一掌來得遜色。

    這才是真正的碧陰掌!雖然修為不及剛剛那散修,但李珣這一掌的精妙處,遠在那人之上!

    「碧陰掌?」

    對面那人頗感意外地道了一句,但手上的力量卻分毫未減。

    只聽得一聲悶爆,李珣一口鮮血噴出去,打在面巾上,又塗了他滿頭滿臉。這一瞬間,他差點以為自己成了烈陽下的冰塊,要被對方那大日行空、剛健雄奇的掌勁化成清水!

    正如那人的恍悟一般,他也明白了。

    在山上時,他不止一次聽說過這種特異的功法:「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好一個天行健宗!」

    李珣再吐出一口血,他的身形瞬間像一個被打飛的皮球,直貫入身後的甬道中。

    還飛在空中時,他已扔出一個圓珠,圓珠擊地噴出了濃濃黑霧,轉眼間將甬道口熏了個漆黑,更要命的是,變黑的地方,石粉立時紛紛脫落,顯然毒性極烈!

    便是對面那人,也不敢輕涉險地,而被這黑霧阻在後面。偏在此時,那人後方又傳來一聲慘哼,那個女修帶著哭聲喊:「師兄,劉師哥他中了逆沖化血針……」

    李珣將這話聽得清清楚楚,下一刻,他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心中一樂:「逆沖化血針?對不住啊,哥哥可沒那種玩意!只是一根普通的逆血針罷了!」

    不過,因為那子虛烏有的陰毒暗器,他起碼能夠贏得一點喘息的時間。

    他得意一笑,踉蹌著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李珣扶著石壁停下來,不住地喘氣,他嫌蒙面巾礙事,堵住他呼吸,早抓了下來,卻仍不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那個「師兄」的驚人掌力,如附骨之蛆般纏在他身上,始終不曾化去。

    李珣並不意外,天行健宗專修浩然之氣,修為到了一定程度,足可充塞天地,可說是萬邪辟易,諸魔不侵,與西極禪宗的「金剛伏魔法」齊名,對邪道功法,極有克制之力。

    他這半生不熟的幽明陰火碰上了浩然氣,注定要倒霉!

    怪不得水鏡之術會被識破,浩然氣修煉不假外物,正因如此,修煉者通體明澈,心境不染纖塵,對各類法術都十分敏感,此話果然不錯!

    水鏡被看破,幽明陰火又被克制,今天的霉運竟沒完沒了!

    李珣自嘲一笑,隨即又抿起了嘴唇:「若是玄門正宗的『靈犀訣』,又如何呢?」

    心中狠勁頓起,過了這麼些時間,體內幽明陰火終於又生出了些,勉強達到標準。

    他咬了咬牙,不顧身體五內皆虛的狀況,逆行「寄魂轉生」之術,將體內殘存的幽明陰火,都化成一點一滴的玄門真息!

    肺腑震盪,讓他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來,卻被他及時用蒙面巾摀住,此時他的身體更虛弱了,但體內殘存的浩然之氣,卻再找不到可以「淨化」的目標,漸漸穩定了下來。

    他咧嘴一笑,再度艱難邁步,前面,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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