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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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174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32
第三章 早寒 (三 上)

不對,眼看就要在屋脊上跟著頭前的幾個人接近正堂,雷萬春心頭忽然一凜,立刻把腳步停了下來。

    太奇怪了。這處院落太奇怪了。貼伏在冰冷的屋瓦上,雷萬春手握刀柄,舉目四望。周圍的房屋都黑沉沉的,只有前方不遠處燈火通明。只要他不踩失了足,身處亮處的那些家伙肯定發現不了他的身影。可內心深處的危險感覺卻越來越濃,仿佛已經被一頭猛獸盯上了般,令他渾身上下的肌肉的猛然繃緊。

    仔細觀察了好幾遍,他終于明白令自己警覺的源頭在哪了。今晚的路太順了,自己居然翻過了後牆,一直沿著屋脊來回繞,腳不沾地就靠近了宅院的核心!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巧合!憑借當年做游俠時的經驗,雷萬春很快就發覺了腳下這個院落的異常。在那段劫富濟貧的日子里,富貴人家的院子他沒少進。但無論是一方巨富,還是家里只有百十畝地的土財主,建院子都講究個風水格局。正堂、廂房、跨院、花園,哪幾間屋子該什麼位置就是什麼位置,決不能像收容災民的的窩棚般隨便亂搭。而腳下這個院落,又不能簡單地以“混亂”二字來形容。雖然正房、廂房互相緊挨著,供下人們居住的前廳和飼養牲口的馬棚也角對著角,但站在高處仔細觀看,卻霍然發現,所有建築搭配起來,竟然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回”字型。盡管內外兩重院落之間有長廊相連,可若是臨時將長廊的立柱放倒,內外兩重院落,數息之內就可以變成彼此隔絕的內外兩層。只要弓箭手佔據了邊角處一個個看似突兀不堪的小樓,便能將大門,二門死死封住。而即便院牆和第一重院落被敵人出其不意攻破,憑著第二重院落,此間主人也能堅守待援,掙扎上數個時辰。

    很顯然,腳下的這個宅院,不只是一個據點那麼簡單。想明白了這一層,雷萬春愈發按捺不住繼續一探究竟的念頭。彎著身子,沿著屋脊輕輕移動,借助薛家宅院各個建築彼此距離過近的便利,很快就來到了院子的核心所在。

    與此間主人居住的正堂還有三、四丈距離,腳下的屋脊卻突然又到了頭。那間正堂居然與第二重院落並不相連,成了個相對相對獨立的大房子。里邊明晃晃點著二十幾只牛油大蠟,將每個人身上的服飾都照得清清楚楚。因為牛油大蠟的煙氣太重,所以房間正面的窗戶不得不敞開著,方便屋子里的人透氣。雷萬春沿著屋檐,找了個正對窗口的位置藏好,舉目向里邊一看,登時心里又是“突”地一下打了個哆嗦。

    此刻端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哪里是什麼不入流的萬年縣捕頭。看服色,分明是一個正五品的高官。而站在主位兩側排成恭恭敬敬兩排的,也不止是長安、萬年兩縣的捕頭、捕快和幫閑。幾個數年前曾經跟雷萬春有過一面之緣的長安本地“豪杰”,此刻也恭恭敬敬隊伍的末尾。

    剛才那兩位借尿路出來透氣的差役明顯在挨訓,半躬著身子,就像兩只煮熟的河蝦。坐在主位上的高官脾氣甚大,呵斥了幾句後,就猛然用力一拍桌案,信手抽出個竹簽子來丟。那兩名差役見狀,立刻趴伏于地,叩頭如搗蒜。那名高官卻理都不理,揮揮手,命人將他們拖出門外。

    距離有點遠,雷萬春听不太清楚屋子里邊的人說些什麼。憑著夜風里傳來的只言片語以及里邊每個人的動作、表情,約略推斷出那名高官在整肅紀律。而倒霉的劉、王兩位差役因為剛才的行為,則恰恰被對方當做了以儆效尤的對象。劉、王兩位哀告不得,被幾個彪形大漢倒拖著往屋外走。眼看就要拖出門口,那姓王的差役忽然扯開嗓子,大聲叫嚷,“饒命,大人饒命。小的有要事稟告!”

    這句話,雷萬春完完听清楚了。緊跟著,他就看見彪形大漢們將劉、王兩位差役一並又拖了回去。劉姓差役繼續叩首乞憐,王姓差役卻揚起頭來,大聲說了幾句話。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隨即,劉姓差役就跳起來欲跟他拼命,卻被兩旁的壯漢死死按住。王姓差役則向旁邊躲開數步,手指對方,臉上露出了一幅大義凜然的表情。

    登時,五品高官站了起來,沖著劉姓差役大聲喝問。那劉姓差役推脫不得,只好趴,苦苦哀求。高官好像是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擺手。有兩個彪形大漢們立刻反扣住了劉姓差役的雙臂,另外一名大漢則小跑著取來一個臉盆,將數塊潤濕的厚布,一片片扣在了劉姓差役的臉上。

    那劉姓差役拼命掙扎,掙扎,終于兩腿一伸,再也不動。五品高官笑咪咪地轉過頭來,好像夸贊了王姓差役幾句。猛然間臉色又是一變,命人扣住了他的胳膊。王姓差役顯然不服,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但沒有人理睬他,又是數片濕布貼上了他的口鼻,將他在眾人面前活活悶死。

    整個過程,左右差役和豪杰們都眼睜睜看著。誰也不敢上前說情,甚至連憐憫的表情都不敢有。那名五品高官好像還不滿足,又從隊伍中點出兩個人,拍案呵斥。呵斥完了,則拖到院子內, 里啪啦一頓板子打下去,眼見著挨打差役嘴里就進氣多,出氣少了。

    伏身在屋脊上的雷萬春渾身冰冷,脊背上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他年青之時也殺過人,但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從沒像高官這般,故意讓對方死得慘不忍睹。更甭說一邊笑著,一邊取走對方性命,就像碾死了一只螞蟻般輕松了。

    轉眼間殺了兩個人,又將另外兩人打了個半死不活,五品高官終于心滿意足。又來回踱著步,大聲宣講了幾句。隨後,命人抬出了一個箱子。當場用腳踢開,里邊居然堆滿了黃的,白的,明晃晃照得人眼花。把賞錢分發完畢,方才還低迷的軍心立刻大振。他笑了笑,信手從衣袋里取出一張紙,當眾念了起來。周圍人等一個個伸直了耳朵恭听,臉上表情無比的興奮。

    雷萬春听不清對方讀的是什麼內容,但憑借直覺,他判斷出那可能是一個近期行動方案。為了將秘密查個水落石出,他慢慢動了動,然後貼著房脊往側面轉。側面有棵大槐樹,順著槐樹的枝干爬過去,也許能听清楚屋子里的聲音。

    誰料人剛走出沒多遠,他就發現事情不妙了。屋子里有一名弓手打扮的家伙突然把耳朵豎了起來,然後大聲喊了一句。緊跟著,那名高官立刻收起了正在朗讀的紙張。隨後,所有人都拔出了兵器,沖到院子之內。

    “誰在那?在下薛榮光,請道上的朋友進屋來說話。”看不清屋脊上的情況,一名捕頭打扮的人大聲叫嚷。

    “陰溝翻船!”雷萬春心中暗暗叫苦。先前光想著天色夠黑,可以很好地掩飾自己的行跡。卻沒料到屋子里邊還有個順風耳在內。眼下院子里提著兵器的人就有五六十位,其余分散在各間屋子里睡覺的小雜魚更是不知多少。以自己的本事,硬踫硬肯定屬于找死行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辦法先脫身再說了。

    想到這兒,他迅速調整了一下姿勢,趁著別人還沒發現自己的時候,從靴子腿里抽出一把三寸多長飛鏢來。掂了掂分量,倒扣在掌心,然後雙眼盯著薛縣尉,一眨不眨。

    “道上的朋友請現身,薛某向來喜歡結交英雄豪杰,斷然不會難為你。下來喝一碗酒,咱們凡事好商量!”見屋頂上靜悄悄地的沒有任何回音,薛榮光笑了笑,繼續循循善誘。同時,他背後的幾個差役已經取來數面銅鏡,團團靠成一個扇面,舉起火把,就要王扇面中心放。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雷萬春將手中的飛鏢打了出去。隨後看都不看,邁開雙腿奪路狂奔。只听院子里邊“啊!”地一聲,萬年縣捕頭薛榮光仰面栽倒,脖頸之上插了根黑黝黝的飛鏢,血順著飛鏢的邊緣的凹槽噴濺而出。

    “薛頭!”幾名差役抱住薛榮光,大聲喊叫。那身穿五品服色的高官卻沖將過來,劈手奪過一把橫刀,高高舉起,“號什麼喪!趕緊去追,抓不到他,大伙全都得死!”

    聞听此言,院子里的捕快,幫閑和江湖豪杰們才如夢方醒。再顧不上薛榮光的死活,搬梯子上房的上房,貼牆根繞路的繞路,綴著房頂上的腳步聲,奮力直追。只有先前憑借過人耳力發覺了雷萬春動靜的那名弓手,皺了皺眉,拔出一支狼牙箭,搭在弓弦之上。

    “射死他,射死他!”從外圍宅院沖進來的巡邏者立刻受到了啟發,一邊叫嚷著,一邊彎弓搭箭。雷萬春最忌諱的就是這種情況,眼見著最外側的高牆就在近前,也不管能不能跳得了那麼遠了,長身躍起,身子如如同大雁般向牆外落去。

    幾支蓄力不足的雕翎從他頭頂匆匆掠過,眼看著就要逃離生天。突然間,雷萬春將手中寶劍向後急揮,然後身子猛然一滯,半截箭頭從肩窩前端透了出來。

    “嗯!”他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瞬間落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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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早寒(三下)

    這一覺睡得好沉。

    待眼前又出現了亮光,雷萬春掙扎著扭頭四望,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非常奢華的大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但極其暖和的錦被。床腳邊,有一名衣衫雪白的婦人將胳膊墊在額頭底下,正在酣睡,漆黑的頭發從肩膀一直披散到跪坐的腳踵,宛若一道流瀑。

    “我怎麼會睡在這里?”他大吃一驚,翻身便欲坐起。肩窩處卻猛然傳來一陣劇痛,渾身上下的力氣立刻被抽了個干干淨淨。

    “你醒了?”沉睡中的楊玉瑤被床榻的劇烈搖動驚醒,抬起臉來,疲憊的雙眼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歡喜。“別亂動,肩膀上的那支箭喂了毒藥,瘋和尚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將傷口清理干淨!”

    “瘋和尚?”雷萬春眉頭緊鎖,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這麼一個人。肩膀上的傷口處在劇痛之後便傳來一陣刺癢,令他相信楊玉瑤沒有欺騙自己。可自己怎麼又跑回了虢國夫人的家里?那些追兵到底發現了自己的身份沒有?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亂紛紛根本理不出任何頭緒。

    “慈恩寺的念痴大師精通岐黃之術,常常免費為人診病。昨夜你受了傷,我府上又沒有擅長處理傷口的郎中,就派人到慈恩寺把念痴大師給請了來。因為他住的離我這兒很近,平素又總喜歡說些不找邊際的話到我這里來騙錢,所以大伙都叫他瘋癲和尚。”見雷萬春滿眼迷惑,楊玉瑤笑了笑,低聲解釋。“不過他人雖然瘋瘋癲癲的,治病的手段著實了得。我家郎中束手無策的毒藥,他三下兩下就處理干淨了。”

    一笑之間,她疲憊的臉上登時平添三分嫵媚。雷萬春看到她滿眼血絲,猜測出她後半夜肯定沒合眼。咧了咧嘴,非常抱歉地說道︰“這下,真,真給你添麻煩了。唉,俺老雷別的不會,添亂的本事卻”

    “說什麼呢,雷大哥!”楊玉瑤輕輕瞪了他一眼,伸手掩上了他的嘴唇,“大哥曾經救了我一次,我這回再救大哥一次,不就扯平了麼?有什麼好麻煩的?況且昨晚如果你不是在我家喝過了量,估計也不會半路遭到別人的暗算!”

    “當日驚了你車駕的人,都是我朋友。我當時伸手制住驚馬,本屬應該!”雷萬春搖了搖頭,低聲打斷。他想告訴對方自己昨夜並非遭到了人的截殺,而是夜探薛宅,不小心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所以才被萬年縣的差役們用毒箭射傷。但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猶豫之下,舌頭越發笨拙起來。

    楊玉瑤如同一個知冷知暖的妻子般,笑著站了起來,“如果大哥覺得過意不去,日後找再找機會救我一次好了!反正你一時半會兒未必能離開京城。你餓了吧,我命人去端碗雞湯來!”

    “等等!”眼看著楊玉瑤的身影就要走到屋門口,雷萬春惶急地叫道,“你听我把話說完。我昨夜不小心惹上了一個大麻煩。不是故意往你這里跑的,只是當時昏昏沉沉。”

    “沒事兒!”楊玉瑤停住腳步,微笑著轉身,“麻煩事情我見得多了。黑燈瞎火的,誰能看見你往我家跑了?況且,敢到我家來上門抓人的,京師里恐怕也沒幾個!”

    她越是這樣說,雷萬春心里越是覺得不安。他記得自己昨夜跳下高牆後,便察覺出箭頭上抹了毒。所以掙扎著翻上了坐騎,把銀牌抓在手里就跑。當時只想著對方勢力太大,不能把災難引到張巡身上,也不能讓小屁孩兒王洵再摻和進來。卻不料才逃到半路,就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覺。

    剩下的事情,他全記不得了。但既然曾經想過不給張巡和王洵二人添麻煩,恐怕京師之大,能跟那伙追殺自己的人硬扛的,只有虢國夫人。即便自己不是誠心將禍水引到虢國夫人府邸,恐怕當時心里也動了類似念頭。否則,與主人心意相通的烏騅馬不會偏偏往楊玉瑤府上跑。

    想到這兒,他心里愈發慚愧。掙扎著支起半個身子,苦笑著說道︰“你還是听我把話說完吧!我也不知道這回惹下的麻煩有多大。我有個熟人,就是那天驚了你馬車的那小家伙。叫宇文子達的那個。他最近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稀里糊涂地被抓進了萬能縣大牢。然後又因為答話不符合萬年縣令的意思,被打得很慘。我昨夜在回去的路上,想著萬能縣的捕頭薛榮光可能知道些隱情,便臨時起意準備到他家拜訪他一下。誰料他的宅院中有一伙人正在聚會,好像密謀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一時好奇,就忍不住趴在房頂上多听了幾耳朵。結果還沒等把話听清楚,就被對方發現了!”

    “然後他們就拿毒箭射你?”楊玉瑤也是經歷過一些風浪的人,才把話听了一半兒,就緩緩走了回來,跪坐于雷萬春的身邊。“怪不得今天一大早,萬能縣的衙役們就像丟了祖宗般把整個長安城攪了雞飛狗跳,卻不肯明說在找什麼。原來根子在這里!你可曾看清楚了,宅院里都是些什麼人?”

    雷萬春想了想,低聲回憶,完全沒注意到楊玉瑤此刻軀殼里就像換了另外一個人,“有五六十個衙役,還有很多幫閑,混混。主事的不是薛榮光,而是個正五品官員,長臉,頦下蓄著一把短須,看上去四十歲出頭。”

    “正五品,那至少應該是個郎中!長臉短須,大概多高?長得胖不胖?”楊玉瑤繼續低聲追問,手指屈伸,被窗口透過來日光一照,指甲顯得格外修長尖銳。

    “微胖,中等個頭,七尺三寸左右,眼角有點下垂。”雷萬春楞了一下,望著楊玉瑤的尖利的手指,低聲回應。

    他發現,對方又變回那個虢國夫人了。風情萬種,靈魂深處卻隱隱透著一股子狠辣。這種感覺令他極不舒服,但又無可奈何。夢終是要醒的,不管睡得有多沉,夢中有多溫馨。

    發覺雷萬春在看著自己,虢國夫人的臉不自然地紅了起來。笑了笑,柔聲解釋,“大哥如果不想告訴我,可以不說。小妹絕不會強逼你!”

    “恐怕越早讓你知道情況越好!”雷萬春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那個五品管員下手非常狠辣,前後不到半柱香功夫,我就看到他命人將兩名做事懶散的衙役用桑皮紙活活悶死了。緊接著,又把另外兩個打得半死不活!”

    “那個五品官兒應該是王,他是京兆尹王的弟弟。他們兄弟兩人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很顯然,虢國夫人對用桑樹皮浸水悶死人的手段並不覺得好奇,笑了笑,低聲分析,“薛榮光是王的心腹,你看到的那些衙役和幫閑,估計全是王家養的走狗。好在你昨天跑到了我家,否則,別的地方還真藏不住你!”

    “我,我不是故意想往這里跑!”就像撒謊被人當面戳穿了般,雷萬春登時紅了臉。

    “大哥在危急關頭能想到小妹,小妹開心還來不及呢!”虢國夫人顯然誤解了雷萬春的話,笑了笑,柔聲安慰。“你放心在我家養傷好了,昨天我派人偷偷查訪過,附近應該沒人看見你逃入了我家。即便發現了,也不怕。他們密謀的東西肯定見不得光。所以無論听到了多少,此刻都已經把他們嚇得六神無主了。”

    “哼哼,敢傷我的人!”她咬著牙,眉頭輕鎖,“他們真是活得膩了。大哥正愁抓不到他們的把柄。這回,他們不是自己送上門來了麼?”

    ‘是啊,我幾乎忘記了你是楊國忠的妹妹。’雷萬春笑了笑,心中默默地想。自己從來就不是個擅長謀略的人,可昨夜稀里糊涂一逃,卻逃得恰是地方。楊國忠和李林甫兩人斗得勢均力敵。而京兆尹王恰恰又是李林甫的心腹。自己無意間偷听了王之弟王的密謀,然後又逃入虢國夫人的家,等同于把王氏兄弟的把柄,直接送到了楊國忠手上。

    所以,昨夜自己听到多少,听到了什麼,都不重要了。甚至自己是誰,是死是活,也無關大局。楊國忠只要暗示一下,說昨夜潛入薛宅的人是他指派,便足以逼得王氏兄弟不敢輕舉妄動。王氏兄弟一退縮,就等于斷掉了李林甫的一條胳膊。無論先前斗得贏,擺下這幾顆妙子後,京師的局面就已經徹底向楊國忠傾斜。

    只是,成為一粒棋子,絕非自己所願。京師中這場惡斗本來與自己無關,楊國忠也好,李林甫也罷,在自己眼里都是一丘之貉。可自己一不小心就攪了進來,並且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所有一切都無法掌控。

    想到這兒,雷萬春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顧不得肩膀處一陣陣令人眩暈的疼痛,笑著說道︰“听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一夜未歸,此刻,張大人肯定在擔心我的安危。我得趕緊回去見他,免得他到處找我!”

    說罷,一只手提起靴子,彎腰就試圖往腳上套。虢國夫人楞了楞,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如果大哥不喜歡,我可以不告訴不把你今天的話我哥哥!”如果祈求般,她蹲下來,伸手按住雷萬春的手背。

    雷萬春的手臂立刻顫抖了一下,然後僵硬地任她按住,“你還是盡早通知楊大人吧。姓王的心狠手辣,白天不敢闖你的府邸,夜晚偷偷派人摸進來,你也防不勝防。我不是怪你,我真的得回去了!”

    虢國夫人嘆了口氣,想再解釋幾句,卻終于什麼都沒說。只是慢慢站起來,退出門外,叫進幾個小婢女,服侍雷萬春更衣,穿靴。

    身上的衣服換過的,包括貼身里衣。雷萬春即便反應再遲鈍,也發現衣服的質地與自己原來穿的大不相同了。是京師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天竺棉布,比起葛布和麻布來都細了很多,也綿軟了很多,亦不帶絲綢那種特有的冰涼。光是這套貼身衣物,就夠他花光全年的所得。當然,重操舊業去劫富濟貧除外。

    婢女們的手腳很慢,期間還停下好幾次偷看虢國夫人的臉色。但是,再慢,衣服也有穿完的時刻。虢國夫人不肯多說話,她們也只能幫雷萬春披上最外邊的大氅,將隨身佩戴的寶劍拿過來,系在腰間。

    “這個!”雷萬春單手抓住佩劍,慢慢解下來,笑著遞給虢國夫人,“送給你吧。也算名家打造的,非常鋒利。日後若是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無論我在哪,你叫人拿著寶劍過來,我肯定會拍馬趕到!”

    “嗯!”虢國夫人接過寶劍,死死地抓在手中。因為用力過大,五根手指頓時都失去了血色。有點疼,很多年沒這麼疼過了。可她知道,自己留不住。昨夜的痴迷與瘋狂只是一場夢,夢醒了,日子還得繼續。他是雷萬春,自己是虢國夫人。

    看到對方那默然不語的模樣,雷萬春心里也一直麻麻的。他想說幾句話來安慰,或者告訴楊玉瑤,在自己眼中,她是個非常不錯的女人。卻又發現,所有的話要麼太蒼白,要麼又太容易引起誤會。

    還是不多說了吧,雷萬春點點頭,笑著向主人告辭,然大步朝外走。走過鋪滿楓葉的甬道,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走過二門,走過照壁。楊玉瑤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默默相送,默默地看著他艱難地翻上馬背,松開韁繩。

    “小心些!”終于,她張了張嘴,發出了極其低微的聲音。不知不覺間,淚已經流了滿臉。

    “你也小心些!”雷萬春居然听見了,在馬背上轉過頭來,背後霎那間全是陽光。“如果有事情,就派人拿著劍去找我。任何事,都行。”

    說罷,他磕了磕馬肚子,順著灑滿楓葉的街道,疾馳而去。

    秋風卷起落葉,紛紛揚揚,遮斷人的視線。夢一般美麗的長安,夢里夢外,誰人醒著?

    注1︰棉花在唐代之前,一直非中國主流衣物。而印度棉花因為絨長,細軟,所以紡織出來的布在當時被視為奢侈品。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33
第四章 霜降 (一 上)

“你這一下,無異于在火上澆了一桶油!”听完了雷萬春對昨夜情況的描述,張巡皺起眉頭,來回踱步。

    這下,不用再逼著楊國忠出馬了。京兆尹王借助民宅蓄養死士的把柄都落在了他手里,不信他不主動出擊。只是這樣一來,爭斗雙方就都被逼入了死角,原本只是在外圍零敲碎打,如今卻變成了生死相搏。

    “那賈昌怎麼突然發了善心,肯主動透漏消息給你?!”而王洵所關注的,卻和張巡截然不同。楊國忠和李林甫誰死誰活,誰來做下一任宰相,在他看來,跟自己都沒太的關系。他好奇的是賈昌的舉止,怎麼看怎麼像故意把雷萬春往圈套里引,“他那個人,可是有名的只長心眼不長個子。自打我記事兒時候起,就沒听說過他肯白幫人忙!”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倒覺得他這人挺實誠!”雷萬春皺了皺眉,低聲回應。他沒敢跟張、王兩人說起自己中了毒箭的情況,所以現在只能強忍著肩膀處的痛癢。而那支毒箭的藥性偏偏又很強,害得他眼前總是一陣陣發黑。

    “他若是仗義實誠,全天下就沒陰險之人了!”王洵搖了搖頭,對雷萬春的判斷非常不贊同。“我倒是覺得,他已經發現了那個窩點是王私蓄死士之處,自己又不願意出面將其揭開,以免卷入楊、林兩黨之爭,所以才假借了雷大哥之手!”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張巡停住腳步,低聲附和,“但現在已經沒必要追究賈昌的動機。王的把柄已經牢牢被楊國忠攥在手里了,私蓄死士,無論哪朝哪代都是個抄家滅族的罪名。接下來,就要看楊國忠如何動作”

    “你們兩個老說這些沒邊際的東西作甚?”傷口處不舒服,雷萬春的心情也跟著變得非常煩躁,“被人發現後,我趁亂給了姓薛的一鏢,雖然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能讓他在床上躺半個月。楊國忠愛怎麼對付李林甫讓他對付去,咱們現在需要的,卻是盡早把宇文子達弄出來,盡早離開這這非之地!”

    從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氣,張巡和王洵兩個都楞住了。雷萬春也迅速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咧了咧嘴,低聲道︰“我的意思是說,人家怎麼斗,咱們都管不了,也沒必要管。還是先救宇文小子要緊。咱們當初**來,不就是為了救宇文小子出獄麼?”

    “那倒是!”張巡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只是,此終非國家之福。他們這樣斗下去,消耗的卻是國家之”咧了咧嘴,他不想繼續說下去了,王洵閱歷太淺,在京師里長這麼大,平日見的都是大唐如何威震四夷,恐怕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在繁榮的表面下,已經隱藏了無數危機。而雷萬春,他心里,恐怕連誰來做皇帝都不是很在乎吧,跟他說起國家之事,簡直是對牛彈琴。

    “沒這麼嚴重吧!”正如張巡所料,王洵心里果然沒有什麼危機意識,笑了笑,大聲反駁道︰“李林甫弄權誤國,這話不也是你說的麼?”

    “李林甫弄權誤國,但他畢竟還有宰相之才。若是換了楊國忠,恐怕正應了賀老那句評價,既無宰相之才,又無宰相肚量!”張巡搖了搖頭,滿臉苦笑。“算了,不提這些了。老雷說得對,眼下咱們即便想管也管不了。老雷,你臉上怎麼這麼多汗?”

    後半句話,他幾乎是喊出來的。王洵仔細一看,也發雷萬春臉色白得有些不對勁兒,趕緊上前一步,用手摸向對方額頭,“受風了?我這就去請郎中!”

    “別!”雷萬春單手拉住他的衣袖,另外一只手始終垂在身側,“被人發現後,我受了點兒小傷。在虢國夫人府里躲了半宿,才把追兵甩開。你如果去請郎中”

    “傷得重不重!你怎麼不早說!”聞听此言,張巡大急,沖上來便欲查雷萬春傷在了哪里。

    “已經處理過了!”雷萬春再也裝不下去,身子一歪,軟軟地躺倒了床腳,“慈恩寺的念痴大師給用了藥,據說效果還不錯!”

    “瘋和尚?”王洵顯然對念痴這個人很熟悉,先楞了一下,然後臉上的表情立刻輕松了起來,“虢國夫人居然能請動他?真是不容易。那個老禿驢雖然又貪又色,一身醫術,在京師里邊倒是找不出可以相提並論的人來。”

    听到又貪又色四個字,雷萬春心里猛然一陣抽搐。自己這回欠楊玉瑤太多了。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還得清?其實離開虢國夫人府沒多遠,他就開始後悔自己的沖動。可人已經出來了,實在拉不下臉來再回頭。只要就這樣悶頭繼續往前走,不去想每一步的對錯。

    張巡為人遠比王洵仔細,扶著雷萬春躺好,又出門吩咐小廝給他弄來一碗肉粥。然後坐到床榻邊,一邊看著小廝喂雷萬春進餐,一邊笑著說道︰“我听說高僧在紅塵中修行,追求的是一個悟字。一邊呵佛罵祖,一邊割肉飼鷹者大有人在。不羈的只是外表,心中多為縴塵不染。你不用擔心,虢國夫人既然能請得動他半夜出馬,自然彼此之間早就熟識了”(注1)

    “有什麼好擔心的!”雷萬春微微苦笑,“只要她哥哥楊國忠一天不倒,估計也沒人動得了她。我倒擔心的是咱們幾個。無意間卷入這麼大一場漩渦中,千萬別再有什麼閃失!”

    “沒事,我估計從今天起,誰也顧不上咱們這些小魚小蝦了。子達那邊,待會兒我跟明允再去找一找他那個姓孫的表哥。”

    “你們兩個小心些!”雷萬春想了想,笑著叮囑。“那姓孫的,恐怕眼里只有錢!”

    “沒事!”張巡也笑,“他叫孔有方,我叫周郭,呵呵,我們兩個,幾千年來出入衙門,向來都是無往不利的,呵呵,呵呵!”(注2)

    注1︰割肉飼鷹。佛經上的一個傳聞。在此指內心虔誠,不流于表面。

    注2︰秦代之後,銅錢皆為外圓內方。所以孔有方,周郭,都是錢的代稱。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34
第四章 霜降 (一 下)

安排雷萬春睡下靜養,又派人將南霽雲請來,托他做幾天臨時保鏢,免得有人急紅了眼作出瘋狂之舉,張巡和王洵兩個這才松了口氣,策馬奔向萬年縣衙門。

    重新走上了街道,二人霍然發現今天街上的人很少。已經臨近正午了,馬路兩旁很多店鋪卻門可羅雀。即便偶爾有幾個出來購物的,也是丟下錢,買了東西就走。不願在街道上多做片刻停留。

    王洵心里頭感覺很不踏實,這跟他記憶里的長安完全不一樣。遣了小廝王祥四下打听發生了什麼事情。半響之後,王祥喘著粗氣跑了回來,低聲匯報道︰“昨天後半夜萬年縣衙門說要捉拿江湖大盜,把幾個經常有留宿外地人的坊子給抄了個底朝天。可今天上午辰時三刻左右,突然又蔫了吧唧的撤了。大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就都加起了小心……”

    王洵和張巡相視苦笑,心里頭都明白這場風波為何噶然而止。想必是楊國忠已經從虢國夫人那里得到了消息,斷然出手。才令長安、萬年兩縣衙門不得不偃旗息鼓。

    神仙們終于親自上陣了。二人一邊苦笑,一邊搖頭,心中既是無奈,又有幾分失落。幾天前,大伙誰也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如此地步。而這幾天的經歷,卻使包括王洵在內的所有人,對大唐的權貴們的認識又增加了不止一層。

    迤邐來到萬年縣衙門,交上門包,當值的差役進去稟報。不一會,捕頭孫仁宇就顛著**跑了出來,遠遠地看到王洵,立刻當著眾人的面兒大聲嚷嚷道,“哎呀,我說表弟啊。你好好生意不做,老往我這兒跑干什麼?不知道這兩天衙門里事情多麼?有什麼話不能回家去說!”

    一邊嚷嚷,一邊不斷地給王洵使眼神。通過前面幾次交道,王洵早就摸透了此人的秉性,立刻笑了笑,拱手賠罪,“表哥,我哪知道您這麼忙啊。我是中午路過這兒,心想表哥可能會有點空一起喝杯茶,所以就冒冒失失轉了過來!要不您先忙著,我晚上再到家去找你?”

    “既然來了,就別拖到晚上了。你啊,以後別這麼冒失!”捕頭孫仁宇越給面子越來勁,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道。轉過頭,他又向門口的當值差役賠了副笑臉兒,“諸位兄弟,我這表弟嬌生慣養,不太懂事兒…….”

    “孫頭盡管去忙。反正大人此刻也不在。回頭若有人問起來,我們就說您上茅房了!”門口當值差役剛剛收了“孔有方”的好處,豈能不給“周廓”幾分面子。笑了笑,輕輕擺手。

    “那我就偷一會兒懶!”孫捕頭沖著大伙做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王洵,“走吧,不遠處有個茶館,咱們先去墊點兒東西。你嫂子是個鄉下女人,做的菜死咸死咸的”

    王洵會心一笑,拉著張巡跟在了孫仁宇身後。離開縣衙大門沒多遠,轉了個彎兒,就來到一座非常安靜的小茶樓。既然把茶樓開在了衙門附近,過往的賓客肯定都不是為了喝茶而來。因此茶樓掌櫃也非常體諒客人們的心思,在二樓闢了很多雅間兒,每間屋子都用雙層木板夾了稻草做牆,房間內的客人說話聲音即便不小心稍高了些,也不擔心隔牆有耳。

    孫仁宇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帶著王洵,三拐兩拐來到二樓最里邊的一間。吩咐伙計上了茶水,然後把門關緊,壓低的嗓子向王洵解釋,“剛才的話,小侯爺就當我在放屁,千萬別往心里去。我也是不得已,最近風聲有點緊,衙門里頭老是疑神疑鬼的“

    “表哥你就別客氣了!”王洵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在外人面前,你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我心里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就是。”

    “到底是侯爺,比我們這些跑腿的明白事理!”孫仁宇又笑著拱了拱手,算是為剛才的行為賠罪。“不瞞您說,幾天即便您不親自來,我晚上也肯定會去府上找您。您那朋友的事情,麻煩大了!”

    “怎麼了?難道還有表哥擺不平的麻煩麼?”王洵笑著坐好,信手把一個小銀錠子籠在了手指底下。

    “不是擺平擺不平的問題,小侯爺有所不知”看見手指縫隙里露出來的白亮成顏色,孫仁宇兩眼登時放光,“這事兒,牽扯有點廣。我這麼跟您說吧,到昨天為止還好好的呢。老爺雖然問了一回案,但我拿著您賞下的錢,把該打點的弟兄們都打點兒到了。所以宇文兄弟雖然又挨了四十板子,身上卻沒添半點兒新傷。可今天上午,楊太僕府的管家居然拿著名帖來找我家大人,命令我家大人將宇文兄弟當場釋放。我家大人稍作猶豫,那位管家就當著眾位弟兄們的面兒放了狠話,讓我家大人掂量著辦。您瞅瞅,這不是騎在人脖子上拉屎麼?我家大人再不濟,好歹也是天下第二縣的縣太老爺啊。他楊太僕府上的區區管家,憑什麼向萬年縣衙門發號施令?”

    “你家大人難為宇文子達了?”王洵吃了一驚,關切地追問。他先前只考慮到逼迫楊國忠出手之後,可以讓宇文至所承受的壓力減小些。卻沒料到楊國忠會玩出這麼一招,明著是向萬年縣衙門要人,實際上卻是借刀之計,逼著萬年縣衙把宇文至往死里整。

    “還沒。”孫仁宇看了看王洵手指下的銀錠,輕輕咽下一口吐沫,“我家大人原本是想立刻找你那位朋友麻煩的,結果昨夜本縣第一捕頭薛榮光那廝得了急病,今天沒來應卯。我家大人擔心那廝的身體,所以在接到他家人的報告後,就暫且把懲治你那位朋友的心思放到了一邊。急匆匆地往薛家去了!”

    “你可知薛頭兒得的是什麼病?病情如何?”王洵松開手指,將銀錠子推了過去。

    “不知道!”孫仁宇看到了銀子,立刻把什麼都忘了,雙手撲上來,將銀子快速按住,“我真的不知道,報信的人快中午了才來,神神秘秘的,估計這場病輕不了!”

    “急什麼,誰也搶不了你的!”對于這種人,王洵知道已經學會了如何去對付,“不過我把丑話說到前頭,如果宇文子達在你那里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給你的錢,我會加十倍利息討回來。不信你可以試試!”

    “我,我哪敢啊!小侯爺,您這不是要我的命麼?”孫仁宇嘴巴一咧,聲音里面立刻帶上哭腔。他半生潦倒,幾乎花光了全部積蓄才買通上司調到長安來做捕頭。目前手中所有余財,幾乎勸是從王洵手里拿到的,並且每次都得分出好大一部分去打點上司和同僚,很快就十去其五。日後王洵甭說加十倍利息償還,就不加,也足夠逼得他賣兒賣女了。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命,我只想保住朋友的命。放他出來的事情,我會繼續托人。但如果他死在了牢里,你也知道,我另外幾位朋友的脾氣“王洵笑了笑,手指在桌面上慢慢叩打。

    “我知道,我知道!”孫仁宇迫不及待地表態,“我盡力,我已經盡力了。可是,小侯爺,我是新來的啊。衙門里很多事情,我根本插不上手!我家老爺,最信任的還是原來那幾個。”

    “薛捕頭不是病了麼?”一直坐在旁邊沒說話的張巡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孫仁宇楞了楞,順嘴回應。

    “你家老爺的心腹,除了薛捕頭還有誰?比如說,他要干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通常都經過誰人之手?”看著孫仁宇的眼楮,張巡繼續追問。

    “這個兒!”孫仁宇打了個哆嗦,不敢與張巡對視,低下頭,一邊冥思苦想,一邊慢慢回應,“排在第一的,肯定是薛捕頭。第二,估計就是主簿大人。不過他不太管衙門里的事情。還有牢頭老李,不過老李那個家伙屬于有奶就是娘型。其他的,就不好說了。反正大伙干這差事,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尋常小事兒,縣太老爺發個話,大伙也願意跑腿。若是縣太老爺做得太出格,大伙也不想為了他幾句褒獎,就丟了頭上吃飯的家伙。”

    “你也知道會丟掉吃飯的家伙?那張縣令準備將宇文子達弄死在獄中,對不對,”張巡笑了笑,眼神越來越冷。

    “我不知道!”孫仁宇向旁邊一閃,本能地狡辯。卻被張巡刀一樣的目光盯得無處可逃,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真的不太清楚。我是新來的,他們有事兒都瞞著我。這衙門里,上上下下幾乎都是我家老爺和薛捕頭的人。我若管得多了,恐怕早晚得把自己搭進去!”

    “那你不想想,這件事,你家大人到底兜得住兜不住?他一個讀書人,總不能自己動手吧!你們幫了他這個忙,就不怕事發之後,他把罪責全推到你等頭上?”張巡手扶桌案,就像審訊犯人一般,連聲質問。

    “我只是個跑腿的,不敢想那麼多。”孫仁宇依舊低著頭,聲音里邊充滿了委屈。“他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不多問,也不多摻和!”

    “我勸薛兄弟還是多想想!”張巡搖搖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案子,你心里清楚,已經牽扯了京兆尹,牽扯了太僕卿楊國忠,你家大人恐怕于其中也就是個跑腿的份兒。如果最後鬧大了,他可未必能一手遮天。一旦他翻了船,你即便什麼都沒做,會有好果子吃麼?”

    “其實,其實大伙心里也都不太踏實。但沒辦法,他畢竟是我們的頂頭上司。”孫仁宇嘆了口氣,有些沮喪地說道。

    “所以薛捕頭就稀里糊涂的病了。”不騙人則已,一旦說起謊話來,張巡總能說得頭頭是道,“昨天下午,估計他還好好的吧!一晚上就病得怕不起床,難道是壞事做多了,突然遭了瘟麼?楊國忠府上的管家為什麼如此囂張,沒有把握之時,人家不知道以退為進,暫避鋒芒麼?你好好想想,再勸熟悉的人也想想。你家大人為了升官可以拼了性命,你等又是為了什麼?言盡于此,你等好自為之!”

    說罷,站起身來就往外走。孫仁宇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趕緊追上去,死死拉住張巡的袖口,“周兄,周兄,你別生氣。我一定,我一定想辦法保全宇文兄弟。哪怕拼上自家的前程不要了,也會讓他平平安安躲過這場劫難。”

    “不需要拖的時間太長,我只希望你保住子達七天之內的安全。也許用不了七天,你就會親眼看到此事結果!”用力甩開對方的手,猛然間,張巡身上的氣勢凌厲無比。

    “啊!”孫捕頭又楞了一下,後退半步,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楮。這個周廓到底是什麼來頭,他一開始根本沒在意。可今天看來,此人非但對衙門里那些貓膩一清二楚,並且官威十足,恐怕其真實身份,還遠遠在王小侯爺之上。

    能讓王家小侯爺當跟班兒的人,會是什麼級別?孫仁宇不敢再想下去了。聯系到有關薛捕頭在自己家中被刺客打成重傷的傳聞,他突然發現,這京師里的水,實在太深了。實在不是他這個外地來的小小捕頭能趟得起的。也許稍不小心,就一腳踩進漩渦里,尸骨無存。

    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扒門盜洞底往京師里調?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麼?他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心中突然好生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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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霜降 (二 上)

不單是孫捕頭被突然變得霸氣十足的張巡給唬住了。王洵一時也難以適應。只是他這兩天見到的稀奇古怪事情實在太多,倒也不差這一件。因此一直忍到了孫捕頭佝僂著腰走下茶樓,才看了張巡一眼,皺著眉頭問道︰“張大哥怎麼確定子達在七天之內能夠出獄?若是七天之後,楊國忠和李林甫兩人還分不出勝負來”

    “我不能確定!”張巡長長嘆了口氣,身上的霸氣轉眼間被落寞所取代,“但你不能指望一個小小的捕頭能有什麼擔當。只好先拿大話穩住他,拖一時算一時。能讓他幫忙拖過了頭七天,就有機會再讓他幫忙拖過下一個七天。楊國忠已經親自出馬了,我想,既然神仙們已經交了手,如宇文子達這種小爛蝦,估計很快就沒人在乎了!”

    “也好!”王洵听得直咧嘴。萬萬沒想到素來持身以正的小張探花居然也會撒謊騙人“多幾天時間總比少幾天要好。我再想辦法托托關系,說不定能找到一個肯替子達出頭的!”

    “關鍵要看賈昌。希望他昨夜不只是想利用老雷!”張巡搖了搖頭,繼續嘆氣。“其他人”想了想,他主動閉上了嘴巴。滿朝文武個個縮頭,能給無辜者主持公道的,反而需要指望斗雞走狗之輩。這大唐到底是怎麼了?再這樣下去,幾代明君持續努力兒開創的盛世基業,終歸有被耗完的那一天。難道朝中諸公就一點兒也不擔心麼?

    “賈昌恐怕指望不上。他生著一顆七孔玲瓏心,估計連昨夜是否見過老雷都不會承認。你也別太擔心了。我繼續想辦法托人就是。”到了此時,年齡小的王洵反而比年長了他近一倍的張巡顯得淡定,笑了笑,慢慢站起身。

    張巡知道對方跟自己擔心的壓根兒不是同一件事情,也不強求,點點頭,低聲叮囑,“如果京兆尹的注意力已經被昨夜的事情轉移了過去,子達的口供就變得無關緊要了。上面壓力小了,萬年縣令也沒必要非跟子達較真兒不可。想辦法賄賂賄賂他,也許比四處托人還管用!”

    “這個我醒的。昨天下午,已經捎信讓秦家哥倆打听張縣令的嗜好!現在缺的只是一個能跟他搭上話的中間人!不過這也不難,無非是費點時間而已。我想、那張縣令雖然唯京兆尹馬首是瞻,在不惹怒上司的情況下讓他發筆小財,想必他不會拒絕。”說起如何請客送禮,托關系尋門路,王洵立刻精明起來。轉眼之間,將其中竅要分析得頭頭是道。

    “你也小心些!”張巡想了想,再度輕輕點頭,“別光為了救人,把自己也搭了進去。如果能找個棵大樹下躲躲,也別故作清高。非常時期,一切都可以從權!”

    能讓以清廉剛正而聞名的小張探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自己這個朋友在其心中的份量。王洵笑了笑,向朋友投過感激的一瞥,“這個我自然曉得!你跟老雷也多加小心,實在不行,就先到城外去避避風頭。反正朝中最近一片大亂,估計吏部也沒功夫想起你述職的事情來!”。

    雙方又笑了笑,便在此處拱手作別。心中都憋了一肚子憤懣,卻都找不到可以發泄的地方。堪堪走到了自己家門口,王洵忽然發現前方變得擁擠起來,忍不住沉下了臉,低聲喝道︰“小祥子,給我看看誰把路給擋了。長安城這麼大,非到崇仁坊來擺什麼當大爺的譜!”

    “唉!”小廝王祥嚇了一跳,趕緊下了馬,分開人群,撒腿向前跑去。不一會兒,又氣喘吁吁跑了回來,拉住王洵的馬韁繩,低聲匯報,“小侯爺,不是別人,是咱們家把道給擋了。好像來了一個貴客,儀仗整整擺了半條街!”

    “咱們家,咱們家幾時認識過這麼有身份的客人!”最近做事屢屢受挫,王洵也變得有些玩世不恭,“那我可得抓緊看看去,別讓貴客等急了!”

    說著話,也跳下了坐騎。把韁繩交給小廝,自己分開看熱鬧的人群往里擠。“各位借光,借光,我家就在前面。”

    “是小侯爺!”幾個鄰居家的僕人回過頭來,看見王洵,立刻大聲咋咋呼呼地叫嚷。“王小侯爺,您回來了!大伙趕緊讓讓,王家的少主人回來了!”

    王洵只是個落了勢的子爵,在崇仁坊這片兒地,名望和地位都壓根兒派不上號。左鄰右舍的僕人們以往見了他,當面通常喊一聲,“二郎”,背地里則以“王大蟲”呼之。從來沒像今天這般客套過。王洵听在耳朵里,心中愈發感到好奇,從眾人讓開的縫隙中快走了幾步,抬頭張望,剛好看到三十幾名全身甲冑的武士,威風凜凜地肅立在自家門口。

    “誰他娘的這麼大排場!居然拿此等精銳做親衛!”見到此景,王洵心里頭不由得暗暗贊了一句。也算個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這些親衛,與京師里邊招搖過市的那種銀樣蠟槍頭截然不同。京師里邊的禁軍,無論是太子殿下直屬的東宮六率,還是皇帝陛下直屬的飛龍禁衛,無論再怎麼收拾,身上都帶著股子萎靡之氣。而自家門前者三十幾名甲士,則個個都是身高八尺之上的隴西大漢,直溜溜地往那一站,不用拔刀,鋒芒就從骨頭里冒了出來。

    正贊嘆間,一直在門口四下張望的王吉已經看見了他,沖上前,一把拉住,“小侯爺,您可回來了。雲姨娘已經催了好幾次了。您再不回來,大伙就要滿街去找了!”

    “誰來了,還非我露面接待不可?”王洵笑了笑,故意裝出很不在乎的表情。

    “您沒看到那一整套儀仗麼?”王吉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可思議,“那邊”

    王洵的目光這才從武士們身上收回來,轉而投向停在家門口的車駕、儀仗。只見距離自己最近處,有兩面猩紅色的大旗迎風招展,一面上龍飛鳳舞寫著兩個大字“安西”,另一面上,斗大的字卻只有一個,“封”!

    前幾天剛在錦華樓內,曾經親眼看見安西軍的將士奉旨沿街夸功,王洵如何能猜不出這幾個字里邊包含的意義,微微一愣,詢問的話脫口而出,“封大將軍!他怎麼到咱們家里來了?咱們家幾時跟他攀上了交情?”

    “小的也不知道!”王吉扯住王洵的衣袖,三步並作兩步從側門往里走。“今天剛過了正午,封大將軍的車駕就到了。左鄰右舍那幫家伙,平素跟我人五人六。今天看到封大將軍的車駕徑直奔咱家而來,一個個看得眼楮都直了!”

    也許是故意,他說話時中氣十足。附近看熱鬧的人也不反駁,一個勁兒地嘿嘿傻笑。那些安西軍護衛顯然也听見了,卻依舊將身子站得筆挺,目光斜都不向這邊斜一下,仿佛外邊喧囂跟自己沒半點兒關系。

    看到此景,王洵心里越發感慨。被王吉拉著緊趕慢趕來到自己的房間,換了平素會見貴客穿的衣服,小心翼翼走向正堂。距離門口還有十幾步,就听見里邊有陣爽朗的笑聲傳了出來,“雲嫂子,你說這些話做什麼?當年若不是子稚公仗義,我說不定已經變成路邊餓殍了!你放心,王家的事情,就是封某的事情。無論誰想帶小侯爺走,都得先問問封某手中的刀答應不答應!”

    “有封兄弟這句話,妾身可就放心多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的心都懸在了嗓子眼兒里!”雲姨依舊慢聲細語,但話里話外,已經將封長清這棵大樹完全把住。仿佛離了對方照料,王家立刻會被人欺負上門一般。

    “您盡管放心!萬歲命我在城西大營幫驃騎大將軍整訓禁衛。一時半會兒,我不會再回安西去。小侯爺的事情,我管定了。如果嫂子您心里還覺得不踏實,就讓他先跟我去禁軍歷練歷練。一則避一避京師里最近的妖風。二來,也好為他謀個晉身之階!”

    “那敢情是好。讓封叔叔費心了!”雲姨站起身,肅然下拜。一個身材矮小,但鋒芒畢露的錦袍將軍搶前半步,相對施禮,“嫂子,您可千萬別再跟客氣。否則,封某就慚愧死了!”

    見屋子里的人說話有趣,王洵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慢慢邁過門檻,“姨娘,我听說有貴客來”

    “趕緊,等你好久了!”雲姨娘利落地打斷他的問候,上前扯住他的手腕,將他拉向矮個將軍,“這是你父親生前結識的好友封大將軍,你趕緊上前拜見封四叔!”

    “四叔!”王洵心領神會,上前躬身施禮。

    矮個將軍瞪圓了雙眼看著他,目光里透出一股淡淡的感傷,仿佛在追憶非常遙遠的事情。直到王洵把禮施全了,才上前半步,雙手扯住了他的胳膊,“起來,起來,讓四叔看看。看看子稚公這棵大樹上,掉下來到底是個什麼種!小子,比起你阿爺來,你可是差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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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霜降(二下)

    雖然言語里邊不無長輩對小輩的關心,但上來就一句子不如父,這話未免太刺耳了些。王洵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正琢磨著該不該反唇相譏,卻又听見那矮個子封將軍繼續數落道,“怎麼,小子,你不服氣不是?想當年你阿爺雖然也未曾出仕,但知交故舊滿長安。甭說一個小小的捕頭,就是京兆尹本人也沒膽子上門來撒野!你看你,做得都是什麼事兒!”

    “四叔苛責明允了,他今年不過才十七歲。還是個半大孩子!”雲姨在一旁也听不下去,主動站起來替王洵說話。

    “孩子,嫂子,不是我多嘴。就因為你一直拿他當孩子,他才始終長不大。”矮個將軍封常清回頭看了雲姨一眼,沉聲反駁,“只要是個男人,肩膀上的擔子便是與生俱來的。外人哪會管他是不是個孩子,只要他撐不住,毀得就是整個老王家!”

    見封常清說得鄭重,雲姨也只好點點頭,嘆息著閉上了嘴巴。王洵被羞得面紅耳赤,卻不能不承認對方說得都在理兒,只好又做了一揖,低聲謝道︰“四叔教訓的極是。佷兒不爭氣,給王家抹黑了!”

    “抹黑?那倒也不至于!”封常清搖了搖頭,把說話的語調慢慢放緩,“好歹你在遇到麻煩時,沒丟下你姨娘,自己一個人去跑路。就憑這一點,也還算個男人!最近的事情,你姨娘剛才都跟我說了,正巧我最近奉命整頓飛龍禁衛。從明天起,你跟我到軍營里住幾天吧!”

    王洵是個懶散慣了的性子,最討厭受人約束。听了封常清的話,本能地就想拒絕。但猛然間耳畔又飄過張巡今日臨別前對自己的叮囑,猶豫了一下,低聲回應,“但憑四叔安排。小佷給四叔添麻煩了!”

    “倒也算不得什麼麻煩。朝廷剛剛升我為節度副使,手底下正好出現了幾個空缺。你跟我去,先做個六品參軍,將來到塞上後再積攢些功勞,我也好拔你出頭!”封常清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呵呵地許諾。

    一入伍就是六品參軍,這番厚待又出乎了王洵預料。想想自己不能欠太多人情,他沉吟了一下,低聲客氣,“會不會太給四叔添麻煩了,小佷略通些武藝,可以從馬前卒做起!”

    “是啊。你剛剛做了節度副使,立刻大舉提拔私人。難免會被那些眼紅的家伙抓做把柄。洵兒平素武藝練得好不錯,就讓他先給你做個親兵吧!”雲姨再度站起來,設身處地的替雙方考慮。

    以王洵的年齡和聲望,一入伍就當了六品參軍,肯定會令很多人不服。而他的閱歷又不足以讓他能擺平各種關系,還不如先跟在封常清身邊當個親兵。一則日後提拔的機會多,二來也不用親自上陣,能避免許多意外的風險。

    封常清就是從高仙芝的親兵做起,一步步爬到副節度使高位的。此時雲姨肚子里邊這點小算盤,他豈能猜測不到?但是扭頭看了看王洵,他卻笑著表示了拒絕,“嫂子有所不知,他這樣子,做個參軍容易,做個小兵反而會讓我為難!”

    怎麼會這樣?王洵和雲姨兩個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過來,盯著封常清,滿臉迷惑。

    看著二人欲言又止的模樣,封常清繼續笑著搖頭,“我安西軍中的士卒,要求‘刀山敢前,火海不退。每戰爭先,死不旋踵。’明允他也許會點兒武藝,但憑著這兩下子想做我的馬前卒,恐怕還差了些火候!”

    “你”王洵一听就急了眼,再不顧雙方的輩分差別,大聲頂撞。“我以前的確做事有欠考慮的地方,四叔今天罵也就罵了。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我。甭說你那安西軍的什麼破參軍,我未必看得上眼。就算是我先前主動求著你想去的,此刻我改主意了,還不行麼?四叔請便,佷兒今天在外邊剛喝過酒,有點累了!”

    “喲喝,年齡不高,脾氣還挺大!”突然挨了一頓頂撞,封常情不怒反笑,“行,有脾氣就好。男人不怕有脾氣,就怕三棍子敲不出個屁來!心里不服是吧?不服咱們就伸伸手。十三,幫我教訓教訓這小子!”

    “是,主上!”牆角邊突然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緊跟著,一個身材比封常清還矮小,長得像幾輩子沒吃過飽飯一般的家伙猛然跳了出來。

    “啊!”猝不及防之下,王洵不由得後退了數步。再定楮細看,只見那個幾輩子沒吃過飽飯的侍衛雙手握住刀柄,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禮致意,“小侯爺,十三向您討教!”

    “四叔!”怕王洵有閃失,雲姨趕緊出言阻攔。

    “沒事兒,嫂子,我陪他玩兒一會!”封常清促狹地眨眨眼楮,讓雲姨稍安勿躁。然後笑了笑,低聲叮囑,“十三,別在屋子里邊打。這屋子里邊隨便一件都是上了年份的古董,把你賣了都賠不起。出去,我記得這個家中有個練武場。你去那跟小侯爺比劃比劃。只準使三分力氣,千萬別傷了他!”

    “是,主上!”被喚作十三的餓死鬼立刻收了刀,站在封常清身邊,深深俯首。

    自從進門時起,就一直被封常清以長輩的身份教訓來教訓去,王洵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對方提到演武場,不覺正中下懷,也不再多廢話,做了個請的手勢,,拔腿就往外走。

    封常清手捋短須,微微而笑。緊接著又沖著雲姨點點頭,拔腿跟在了王洵身後。正是求人之際,即便對方有多少失禮之處,雲姨也沒法計較。只好笑了笑,命令下人把矮幾和茶水、點心都擺到演武場旁。

    不一會兒,王洵收拾好了一身短打,在演武場中直身站穩。名叫十三的餓死鬼也邁動兩條羅圈腿,跟在王家僕人們的身後跑了進來。為了比武方便,他也脫去盔甲,換了一身短衣,撿了把包了葛布的木刀,沖著王洵再次施禮。

    “請!”見對方如此禮貌,王洵也不好上來就動手,將包了葛布的木刀向上舉了舉,笑著說道。

    “呀!’話音未落,餓死鬼十三已經凌空跳了起來,半空當中,人與木刀合二為一,呼嘯著沖王洵頭頂砸下。

    “啊!”沒想到此人說動手就動手,王洵趕緊舉刀招架。這一下卻無論如何使不上全力,刀刃與對方的兵器一踫,身子立刻被沖得搖搖晃晃。那餓死鬼卻借著雙方兵器踫撞的反作用,在半空調整了身體,猛然踹出一腳,正中王洵肩膀。

    一股大力傳來,蹬,蹬,蹬,王洵倒退數步,結結實實坐了個大**墩。那餓死鬼從半空中飄然落下,于王洵面前三尺處站穩,雙手再度搭住了刀柄,“小侯爺,十三承讓了!”

    “你——”王洵這個氣啊。心道真是有什麼樣的家主,就有什麼樣的僕人。這封常清就是個為老不尊的無賴,底下的隨從也是個地痞,根本不講比武的規矩。

    仿佛听到了他心里想說的話發,封常清哈哈大笑,“兩軍交手,誰跟你講那麼多規矩。一刀下去,輸的死,贏的活,就這麼簡單。不服,是吧?十三,再跟他比試一次,這回,準許你使五分力!”“是,主上!”餓死鬼十三先沖著封常清一躬身,然後退開數步,沖著王洵再度拱手致敬。

    這回,王洵不肯上他的當了。從地上跳起來,揮刀便劈。餓死鬼十三向旁邊輕輕一閃身,隨即將兵器貼著地面橫掃。“啪!”刀頭正敲在王洵的腳踝上,疼得他向前一個踉蹌,再度跌倒。

    “如何?”封常清得理不饒人,壓根不管王洵的面孔已經漲成了紫茄子,笑著追問。

    “他這是耍詐!”王洵從嗓子里發出一聲怒吼。仿佛平生所受到的委屈,獨以今天為最。

    “那就再來。十三,五局三勝。輸了就罰你去清理馬圈!”為老不尊的封常清笑了笑,伸手從矮幾上抓起茶盞,自斟自飲。

    “是,主上!”餓死鬼十三大聲回應,“十三肯定能贏,十三不需要去清理馬圈!”

    “打死你這餓死鬼投胎的家伙!”趁著對方自吹自擂的功夫,王洵跳起來,揮刀撲上。仗著自己手長腳長,大開大合,將身材矮小的十三逼得無法靠近。那十三雖然長得一副吃不飽飯的模樣,身子遠比常人靈活。只見他圍著王洵猴子般蹦來跳去,突然用鞋子往地上狠狠一挫,一股濃煙夾著沙子跳起,直奔王洵面孔。

    “啊!”王洵眼前立刻什麼都看不見了,眼淚被沙土刺激得滾滾而下。還沒等他發覺自己上當,脖頸後猛然傳來一下輕輕的敲擊。緊跟著听見十三在自己耳邊喊道,“五局三勝,主上,十三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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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霜降 (三 上)

畢竟只有十七歲的年紀,王洵在心智上還遠遠到達不到一個成年人應有的標準。連番受挫之下,多日來積累的怨氣徹底爆發,也不管什麼封四叔,封五叔在不在場了,揉掉眼楮里的塵土,掄起木刀,兜頭朝餓死鬼便剁,“我殺了你,殺了你這缺德家伙,殺了你,殺了你”

    餓死鬼十三不敢跟他硬踫,只是一味地躲閃避讓。封常清見到此景,又抿了口茶,笑著命令,“十三,出全力跟他打吧。別管幾局為勝了,打得他心服口服再說!”

    “是,主上!”餓死鬼聞言大喜,輪著木刀與王洵對劈起來。這回,雙方不再點到為止,而是以一方徹底棄械投降為目的。王洵的腿上,肩上很快就挨了十幾下,好在木刀外都纏了葛布,所以倒也沒傷筋動骨。每次跌倒,則迅速爬起來,呼喝邀戰。

    那餓死鬼十三也殺出了狠性子,出手再不留情。招招都透著陰險毒辣。王洵是街頭打架打出來的混混頭兒,別的本領不論,韌勁兒卻是十足十。因此無論吃了多少次虧,也絕不討饒。只管抖擻精神繼續纏斗。

    雲姨看得心疼,站在場外,眼淚直在眶子里打轉。封常清笑了笑,趁人不注意時低聲安慰︰“你別害怕。如果真想傷他,十三在五合之內,就能叫他再也爬不起來。由著他們鬧去,折一折他這浮躁性子,順便也把他肚子里的火氣也泄掉一些。否則,從沒受過挫折的人初次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難免會憋出毛病來!”

    雲姨听後覺得有道理,只好站展顏做笑,沖著封常清微微點頭。封常清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搖頭,無意之間,目光中居然露出了一絲眷戀。

    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自己,也就如王洵現在這般年紀。與王子稚偶然相遇,結為知交。完全忘記了了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直到有一天,遇到眼前這個女子。

    那時她也一樣的年青。心中根本不看重誰是伯爵之子,誰是守門老軍之子。可自己吃著王子稚的,用著王子稚的,又怎麼鼓得氣勇氣與王子稚相爭。于是,在某一天,告別好朋友,只身回到西域。

    功名但在馬上取。這麼多年來,自己從一個無名侍衛,一步步當了判官,將軍,朝散大夫,節度留後,節度副使,每每走到人生的輝煌處,心中卻總有一縷遺憾揮之不去。這麼多年來,自己身邊有過高句麗女人,大食女人,鐵勒女人,樓蘭女人,卻沒有一個女人,能掩蓋住她留下的影子。

    功名但在馬上取。後輩們富貴到手的輕松,不會明白前輩們的艱辛。而前背們有時辛辛苦苦一生,只是不想後代身上,重演自己年青時的遺憾而已。

    一代又一代,這便是人生。

    “四郎,你說得真對。洵兒看上去真的輕松了不少!”突然一句四郎,令封常清心頭一顫,思緒立刻從不知名的地方飛了回來。將目光轉向比武場,只見王洵身上黑一塊,白一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但雙目之中憤懣之色盡去,代之是一種無法抹殺的年青與張揚。

    “快出結果了!”封常清笑了笑,低聲說道。目光不敢再與雲姨相接,只是緊緊盯住場中二人的一舉一動。

    “你就不知道個累啊!”王洵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將餓死鬼十三劈過來的招數化解掉。打了這麼長時間,他已經慢慢熟悉了對方路數。雖然時不時依舊要挨上幾下,但偶爾已經能還上一兩招。

    “習慣了!”餓死鬼飄然退開,令王洵的反擊走空,然後又一刀劈將過來。“一千下,每天一千下劈砍,從八歲起,十三,沒中斷過!”

    “你他娘的砍柴的啊!”王洵用力斜磕,將餓死鬼十三的刀刃磕偏,然後又一招還了過去,“一千下,你就不怕把胳膊砍腫了。”

    “腫著腫著就習慣了。小侯爺!”十三一邊招架,一邊用非常生硬的唐言回應,“不瞞小侯爺,十三本來就是砍柴的樵夫。後來承蒙下道朝臣大人提攜,十三才做了他的侍從!”(注1)

    一听下道朝臣這幾個字,王洵就明白對方不是中原人。心中更不願主動向對方示弱,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繼續用話語分餓死鬼的神,“那你怎麼又跟了封四叔?就是你家將軍大人!”

    “下道朝臣大人把我送給了將軍大人!”餓死鬼不知道王洵的用意,一邊劈砍,一邊大聲回答。

    “你又不是東西,怎麼能隨便被送來送去的?!”王洵居心叵測,突然問了一個非常失禮的問題。

    誰料這麼明顯的挑撥離間招數,對餓死鬼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對方只是稍微想了想,便理直氣壯的回答,“下道朝臣大人是十三的主人。十三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主人願意把十三送給誰就送給誰!”

    “那你現在的主人是封四叔。封將軍?”王洵一計不成,心中立刻又生一計。不斷發問,緩解兵器上的壓力。

    “是的!”餓死鬼干脆地回答了兩個字。

    “我是封四叔的佷子,也是你的主人,對不對?你是僕從,怎麼能跟主人動手?”

    “不對。小侯爺,您姓王,不姓封!”十三想都沒想,順口回應。

    “那你姓什麼?”王洵發現自己的招數很管用,變本加厲地將其功效發揮到最大。

    “回小侯爺,十三沒姓。十三是樵夫。樵夫是賤民,沒姓!”

    這回,輪到王洵暗暗納罕了。幾乎出自本能,順口問道,“那你為什麼又叫十三?”

    “下道朝臣大人征集同船的侍從,十三是第十三個,所以叫十三!”對方的回答認認真真,卻荒誕得令人噴飯。

    王洵忍不住笑了起來,稍一分神,肩膀上立刻重重挨了一記。“不打了,不打了!”他捂著傷處大叫,迅速與好笑的餓死鬼拉開距離,“你這人根本不知道累,我不跟你打了!”

    “主人有令,必須打到一人心服口服為止!”餓死鬼十三好像是直腸子般,拎著木刀緊追不舍。

    “我服你了,服你了還不成麼?”王洵被他糾纏得筋疲力竭,一邊繞著比武場兜圈子,一邊大聲叫嚷。

    “小侯爺這是口服,不是心服!”十三不肯罷休,繼續追在身後不離不棄。

    “什麼叫心服,你還沒完了你?你先告訴我,心服是什麼樣子?”一不小心,王洵脊背上又挨了五、六下,呲牙咧嘴地質問。

    “這樣,我先做,你跟著學!”餓死鬼不知道是計,停止追殺。將木刀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跪倒,以頭搶地,“我輸了,心服口服,請您收下我的兵器!”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王洵上前一把奪過對方的兵器,然後飛起一腳,將對方踢了個跟頭。“這個個笨蛋,可想到還有這麼一招!”

    圍觀的僕人早就猜到自家小侯爺不是那麼容易認輸的人,看了此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中,餓死鬼十三翻身從比武場中爬了起來,手指王洵,怒不可遏,“你,你這不是上邦風範。大唐天朝的人,不應該使詐騙人!”

    這下子,倒把王洵給說楞了。站在那里,好不尷尬。上邦天朝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心里也沒此概念。長安城中的各國使節、商販以及跟著使節和商隊來大唐討生活的人多了去,平素大伙見怪不怪,早已忘記了彼此之間的分別。

    “好了,十三,小侯爺跟你鬧著玩呢!”好在封常清及時插言,化解這場尷尬。“你退下吧,回頭去軍需官那里領兩吊銅錢。”

    “謝主上恩典!”听到封常清的話,餓死鬼回過頭來,躬身施禮,話語里帶著難以掩飾的委屈,“十三沒臉要您的賞賜。十三今天不小心,被他給騙了。”

    “你做得很好。他已經輸了!”封常清擺擺手,笑著夸贊。“他年齡還小,按照我們大唐的習俗,年紀大的,不跟年紀小的一般見識!”

    “是,十三年紀大,不跟年紀小的一般見識!”餓死鬼又躬了下身,大聲重復。

    “如何?”封常清掃了王洵一眼,笑呵呵地問道︰“今日如果是在兩軍陣前,你可算過你已經死了多少次?”

    “多謝四叔指點!”王洵擦了把臉上的汗,鄭重致謝。一場惡戰打下來,他心中郁結之氣盡散,心胸也跟著開闊了不少。“但我依舊願意從馬前卒開始干起,四叔既然奉旨整訓飛龍禁衛,我也可以跟他們一道接受訓練。”

    這個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封常清預料了。望著對方那稚氣未脫,但充滿堅毅的面孔,他忍不住輕輕點頭。

    王子稚,算老封這輩子欠你的。當年受了你那麼多恩惠,這回幫你教導一個爭氣的兒子出來。

    注1︰下道朝臣,即吉備真備,日本遣唐使之一,日本望族。歸國後根據大唐留學所得創造了律法,歷法,片假名,並為當時的日本培養了大量人才。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37
第四章霜降(三下)

    在如此風雲變幻時刻,能給王家搭上封常清這樣一個大靠山,雲姨心里非常高興。能找個大樹底下躲躲風頭,讓雲姨和紫蘿等人不再日日為自己擔驚受怕,王洵心里頭也很高興。能照顧一下朋友的兒子,以酬當年相待之情,封常清心里自然也非常舒坦。因此當晚的家宴吃得極為酣暢,直到坊子外響起了宵禁的邦子聲,賓主雙方才盡歡而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宇文至的事情依舊沒有著落。席間王洵轉彎抹角地想請封常清幫忙,卻被對方用很含混的語言敷衍了過去。“老狐狸!”他暗中腹誹,卻也不敢過分強逼,只好把此事先放一放,待宴會結束後再慢慢想輒。

    自家夫主有了正事做,侍妾紫蘿最為興奮。王洵才回到房間里,她就把封常清留下來的武將常服抓起來,對方肩頭比量。陪著客人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王洵早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了,輕輕在紫蘿的手背上拍了一記,低聲抗議道︰“大半夜的,瞎折騰些什麼。三天後才去軍營報道呢,明天有的是時間讓你收拾!”

    “妾身喜歡看郎軍穿戎裝的模樣!”紫蘿抿著嘴,眉眼含笑。“精神,利索,透著股子颯爽勁兒!”

    “照你這麼說,我以前就不精神,不利索了?”王洵戳了紫蘿一指頭,笑著反問。話雖然這麼說,他還是除掉了外套,任由紫蘿帶著幾個小丫頭,把戎裝一一套在了身上。

    雖然說好去做馬前卒,封常清卻不能真的讓他從一個普通小兵干起。因此留下是一套正八品宣節副尉常服,大紅色披風,赭石色抱肚,青黑色缺胯。上衫以蜀錦為面,魯緞為里,前胸口用暗紅色絲線繡著頭長著翅膀的野狼,肘部和袖口皆用硝軟了的乳牛皮拼墊加厚。腰間系一條四指寬的板帶,斜側掛著漢白玉做的劍鉤。腳下則是一雙長勒烏皮靴子,尖頭高翹,恰似兩艘快船,只要架上帆,就可以乘風破浪了。(注1)

    這樣的衣服,光各色絲袢就有二十幾個,平素甭說穿,眼就渾身別扭。強忍著身上的不適,王洵任由紫蘿帶著兩個小丫鬟將自己擺布整齊。對著銅鏡子照了照,低聲說道︰“這哪里是打仗穿的衣服,站在茶館里給人說平話,還差不多。真的穿著上陣,恐怕那些西域蠻夷一看到,一個個就爭先恐後的沖上來了!”

    “沖上來干什麼,沖上來送死麼?”小丫頭雪煙追隨王洵較晚,不像紫蘿那樣能猜到他的心思,楞了楞,低聲追問。

    “扒我的衣服啊。”王洵哈哈大笑,“這身行頭,市面上至少能賣兩三千錢。那些蠻夷放上一輩子的牛,也未必掙得到這個數。所以,兩軍一交手,立刻士氣大振。一個個喊著‘恭喜發財”,就奮不顧身地沖過來了!“

    說著話,他擺了幅凶神惡煞的模樣,嘴里吱吱哇哇亂叫。把幾個小丫頭們笑得花枝亂顫。“可不能亂說。郎君現在是八品副尉,軍官就要有軍官的威嚴!”紫蘿一記大白眼,把幾個小丫頭的笑聲全給瞪回了肚子里去,“你們幾個別傻站著,趕緊幫忙看看哪里不合適。等一會兒爺脫下來,咱們連夜給改改!”

    “哪用那麼著急,還兩三天呢!”王洵受不了紫蘿這急吼吼的模樣,笑著伸手去解腰間束帶,“這就脫了吧,別扭!”

    “郎君別動!”紫蘿立刻撲上來,死死按住他的胳膊,“別動,馬上就好了。還有橫刀和腰牌沒掛上呢!”

    說著話,利落地給王洵掛上橫刀。然後又把一面描金腰牌掛在了刀鞘旁。“得,這回成收廢銅爛鐵的了,走路時不愁人听不見動靜!”王洵笑著打趣,目光在銅鏡上掃過的瞬間,卻被腰牌上的花紋吸引了過去。

    流雲紋,里邊隱隱探出一只蛟爪。他微微一愣,伸手便去解腰牌。紫蘿以為他嫌掛著累贅,立刻軟語相勸,“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郎君別亂動!”王洵輕輕推了她一下,低聲命令,“你別胡鬧。馬上把腰牌解下來給我看看!”

    “嗯”這回,紫蘿終于發現出一絲不對勁兒了,趕緊把腰牌解下來,雙手托到了王洵眼前。“把燈往這邊挪挪!”王洵點點頭,低聲命令。目光盯著腰牌上的花紋一動不動。

    的確是流雲紋,蛟龍探爪印記。這不是安西軍的腰牌,而是飛龍禁衛的標記。飛龍禁衛,龍之爪牙。不知道封老爺子是疏忽了,還是刻意,把直屬于皇帝陛下的飛龍禁衛腰牌,當成安西軍的腰牌留給了王家!有了這塊腰牌,非但萬年縣衙門想動王洵需要掂量掂量。即便是京兆尹衙門的捕頭親自出馬,事先也得仔細考慮清楚,為了討好上司而直接跟飛龍禁衛起沖突,這場麻煩到底由誰來承擔?

    想明白其中關竅,王洵心里頭不覺涌過一絲溫暖。封常清這老狐狸,肯定料到自己在去軍營之前的這幾天,不會老老實實待在家里。所以才故意讓人把一面飛龍禁衛的腰牌當做安西軍的腰牌留了下來。有了這面腰牌,就等于自己手中多了一個護身符。再為宇文至的案子東奔西走,便不必擔心中途被人隨便栽一個罪名給抓了去。”二郎,有問題麼?”見王洵痴痴盯著腰牌不說話,紫蘿望著他的眼楮,忐忑不安地追問。

    “沒事。”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這塊腰牌上的金色花紋不知道是鍍上去的,還是嵌進去的,咱們明天找個金匠看看,若是嵌紋,問他能不能把金子給扣出來!”

    注1︰安史之亂前,由于中原連續數十年沒經歷大戰,軍隊的衣服一直向奢華方面發展。京師中的禁軍尤其為最。直到戰爭爆發後,才又回歸于初唐時的那種簡潔實用。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38
第四章 霜降 (四 上)

第二天一早,王洵便揣著飛龍禁衛的腰牌出了門,將自己平素交往過的那些勛貴子弟拜訪了個遍。非常令人郁悶的是,除了個別人冒著被父輩責罵的風險給他提供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之外,大多數昔日的“好友”,此刻要麼“出門在外”,要麼“臥病在床”,誰也不願因為插手宇文至的案子冒上半點兒風險。

    堪堪時間已經到了正午,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又白跑了。無可奈何地罵了幾句髒話,騎著馬垂頭喪氣往張巡居住的館驛方向走。才走過隆政坊,前面的街道便被一大堆官差給堵了個水瀉不通。只好罵罵咧咧地跳下坐騎,拉著馬韁繩從隆政坊後邊的街道繞行。堪堪行了十幾步,卻又看到又幾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從頒政坊方向跑了過來。

    “這是怎麼了,亂七八糟的!”王洵看得眉頭直皺,信手拉過一個店小二模樣的看客,低聲問道。

    那名店小二被他扯了一個趔趄,瞪圓了眼楮剛要發作。看看對方身上的服飾,立刻又換了一幅笑臉,“公子爺,你沒听說啊,隆政坊那邊出了大熱鬧了。永安郡主家被抄了,據說是與李左相當年的案子有牽連。後邊隨州刺史家二女兒剛剛跟永安郡主家的小侯爺定了親,說好了下個月過門。此刻男方家遭了災,女方家聞訊便鬧著要退婚。但那個女兒不肯,家人一不留神,她便偷跑了過來,說是要跟未婚夫婿福禍與共。坐牢還有媳婦陪著,這等好事兒天底下哪找去?官差沖她呵斥幾句,結果她就一腦袋撞在了石頭獅子上。嘖嘖,花骨朵一樣的一個小娘子,嘖嘖,可惜了兒的了!”

    “李左相?”王洵對這個發生在天寶六年的案子約略還有點印象,“那不是過去四五年了麼?怎麼到現在還沒完了!”

    “是啊。誰知道呢?”店小二模樣的人咧著嘴苦笑。半是為死去的那個小娘子惋惜,半時為京城里的風雲變幻而感到無奈。抄一個郡主家不要緊,可街市上至少又要冷清小半個月。自己就靠在酒館里給客人伺候湯水賺點兒房租錢,這下好了,眼看著全家人就得睡大街了。

    “嗯。”王洵點點頭,順手將十幾個銅錢塞進了店小二手里。正在唉聲嘆氣的店小二吃了一驚,趕緊躬身作揖,“使不得,使不得。幾句話,哪能讓公子您賞這麼多!”

    “我家小侯爺賞你的,你就拿著吧!”自己家主人當了軍官,小廝王祥也覺得底氣壯,看了店小二一眼,大聲說道。

    “謝,謝侯爺,謝謝侯爺!”得知自己真的遇上了貴人,店小二更是作揖不止。

    王洵瞪了王祥一眼,拉著韁繩默默走出看熱鬧的人群。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左相李適之素來有老好人之名,在位數年,終日喝酒買醉,從來不敢跟李林甫起沖突。可即便這樣,四年前他依舊被李林甫給逼得仰藥而死。並且人死後家族也受到了牽連,唯一的一個兒子在替父親奔喪的路上,也被李林甫的爪牙活活打死。

    正感慨間,背後突然有一輛裝飾得極為俗氣的馬車慢慢快速跟了過來。听到吱吱咯咯的車輪聲,王洵本能地閃到路邊。車輪聲卻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車廂門迅速被推開,一個侏儒笑著沖他拱手,“小侯爺,真巧,沒想到在這兒踫上了你!”

    “原來是賈前輩啊,今天真巧!”王洵眉頭輕輕一挑,然後抱拳還禮。

    “不敢,不敢!”侏儒笑嘻嘻的擺手,“賈某不過是入道比較早而已,當不得二郎的前輩。能上車來一敘麼,你的馬太高,我跟你並轡而行,得一直仰著脖子!”

    前天夜里,雷萬春就是上了這個小人的當,趁著醉意去夜探薛宅,才中了對方的毒箭。想起此事,王洵就恨不能將對方從車廂里拽出來,按痛打一頓。但轉念想到賈昌既然能挑撥雷萬春去夜探薛家,肯定也能猜到薛榮光遇刺的案子與雷萬春有關,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跟他起了沖突,只好點點頭,低聲答允,“也好,我正騎馬騎累了呢。到你的車上歇歇,也能緩一口氣兒!”

    說罷,將馬韁繩往背後一丟,縱身跳上了賈昌的馬車。

    不得不承認,姓賈這家伙人雖然長得齷齪了些,卻是非常懂得享受。這輛雙輪馬車被他將車廂加寬了一半,里邊擺了一大張胡床,還能余出很大空間。胡床前,又專門安裝了一個矮幾,一個書架,一個洗手的臉盆架,一個放衣服的壁櫥。兩名十三四歲的新羅婢女跪在矮幾前,將矮幾上的葡萄剝了皮,一粒粒擺在銀盤子上。

    車廂門一關,里邊外邊就被隔離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邊那個世界哭聲淒淒慘慘,時斷時續。里邊這個世界卻紙醉金迷,香艷無邊。伸腳向其中一個新羅婢女腿上踢了踢,賈昌低聲命令,“去,到那邊給小侯爺揉揉腳。如果伺候好了,今晚我就把你送給他暖床!”

    那新羅小婢一愣,隨即眉梢涌起一絲狂喜。快速挪動膝蓋來到王洵身邊,伸手便去脫他的靴子。

    “前輩盛情,小弟心領!但小弟家中已經人滿為患了,實在不敢再接受這份厚禮!”王洵見狀,趕緊抱拳辭謝。外邊剛剛答應納了白荇芷,家中還有一個紫蘿,再弄個新羅小婢暖床,王家的熱鬧可就大了。雖然前兩個人都是溫柔性子,在自己面前未必會喝無端飛醋。可哪天自己不在家,新羅小婢女“不小心”掉進池塘淹死了,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算積德行善,自己還是敬謝不敏了吧。好歹那也是一條性命,不能當做螻蟻不是?

    賈昌看了看他,呵呵呵笑了起來,“不是說真才子自風流麼?明允怎麼跟我客氣了起來?!”

    “王某書沒讀過幾本,當不起什麼才子!倒是前輩,一身本領著實令人佩服。”王洵搖搖頭,笑呵呵地恭維。

    賈昌突然冷了臉,嘆了口氣,幽幽問道︰“省卻前輩兩字,稱我一聲賈兄,難道就那麼難麼?”

    賈昌因為訓練斗雞有方,被賜予了朝請大夫的散職。但自從二人相遇以來,王洵卻一直以“前輩”兩字呼之,明顯是因為跟對方有隔閡。此刻被人家當面點了出來,臉上不禁一熱,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道︰“王某素來也喜歡訓練斗雞,所以叫你一聲前輩,並非刻意疏遠。既然賈兄不喜歡這個稱呼,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才對麼?否則,我還以為你瞧不起我個子矮呢!”賈昌立刻又笑了起來,低聲抱怨。

    “不敢!”王洵立刻出言解釋,“王某雖然沒什麼本事,卻也不會以貌取人!”

    “是我多心了!”賈昌笑著承認,“她們兩個只能听懂很簡單的幾句唐言,完全可以當做啞巴。這車廂夾層用了棉花,里邊的說話,外邊基本听不見!”交代完了,他又快速補充道︰“前天半夜薛宅的事情,我已經听說了。楊國忠跳出來把事情攬了過去,但具體動手的是誰,想必明允心里跟我一樣清楚!”

    跟這種身體里裝著顆九孔玲瓏心的家伙說話,倒也不用繞太多彎子。王洵點點頭,低聲承認,“的確,是雷大哥做的。他跟我說,是受了賈兄的指點!”

    “指點,倒不敢當!”賈昌用銀湯匙從盤子里舀起一顆去了皮和籽的葡萄,一邊吃,一邊說道,“我也沒想到動靜會鬧得這麼大。更沒想到楊國忠居然自己會跳出來替雷大俠頂缸。這里邊還有什麼貓膩,明允可以跟我說說麼?”

    “我哪里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情。雷大哥中了一支毒箭,差點沒把命搭上。好在楊國忠把事情攬了,否則,估計這會兒我也得到處逃命了!”王洵搖搖頭,低聲苦笑。

    從他的話中,賈昌明顯听出了抱怨意味,皺了皺眉,低聲問道︰“雷壯士受傷了,傷得重麼?薛榮光那兩下子,怎麼可能傷得了雷大俠?”

    “是毒箭!”王洵再次強調,心中暗罵賈昌虛偽,“薛府好像住著許多人,賈兄難道不清楚麼?”

    “我只是從外邊路過,覺得那個宅子很大。”賈昌懊悔得連連拍自己腦袋,“莽撞了,莽撞了。姓薛的既然做了別人的打手,家中少不得要養幾條狗听使喚。怪我,怪我,雷大俠傷勢如何,用不用我幫忙請個郎中?”

    ‘我看你還能裝到幾時!’王洵心里暗罵,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還好。已經治過了傷。雷大哥朋友遍天下,區區毒箭還奈何不了他。如今很多江湖上的朋友都在找那個罪魁禍首,如果賈兄有消息,不妨知會我一聲。我想,即便他防備的再緊,有幾十雙眼楮天天盯著他,總有被抓到破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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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霜降(四下)

    “啊?”賈昌的嘴巴瞬間張得老大,差點把里邊的葡萄掉出來,“那凶手可得小心點兒,雷大俠素來有‘千里追命’之稱,他的朋友豈是好相與的?你放心,既然我給雷大俠指了錯路,也不能袖手旁觀。只要我打听到誰射的那支毒箭,一定想方設法讓你知道!”

    看到賈昌臉上的表情一驚之下,迅速又恢復了常態,王洵不得不在心里暗叫了一聲佩服。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敢四處樹敵,拱了拱手,笑著說道︰“那我就先謝謝賈兄了。以賈兄的手段,在長安城里找個人,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賈昌沒口子答應,“對了,我今天剛剛為了子達的事情,需要去一個地方。明允若是有空,能否陪我一行?”

    “沒問題。我也正為子達的事情撓頭呢。听雷大哥說過,只要他讓薛榮光生上幾天病,你就能把子達從萬年縣大牢里撈出來!”王洵笑了笑,死死地釘住賈昌的話頭。

    賈昌望著他展顏而笑,兩只兒童般明澈的大眼楮忽閃忽閃,“跟我走吧,那地方距離這很近。去了你就知道了!”

    目的地的確非常近,說話間,馬車已經停了下來。趕車的僕人伸手拉開車廂門,掛上下車的台階,王洵和賈昌一前一後從車內走出。這個巷子應該是是安福門外,緊挨著皇宮的輔興坊內,寸土寸金的地方。但以王洵這張吃遍了京師名店的嘴巴,居然不知道此處還隱藏著一家酒樓。看店面規模,也就是十幾個房間大小。但店門口的馬車卻排了長溜,個個都是描金嵌銀,一看就知道馬車的主人來頭不小。

    “這是一個朋友開的!”賈昌沖著頭上的匾額揚揚下頦,低聲解釋,“一般人誰也不常來這個地方。明允盡管跟著我走,到了里邊,盡管吃,別多問!”

    見對方說得神秘,王洵只好輕輕點頭。跟在賈昌身後邁進了店門,早有幾名長相極為清秀的小二迎了上來。跟賈昌的家僕問了幾句話,便點點頭,笑著將客人迎向了早已定好的雅間。

    雅間很小,只擺了一張方桌。僅僅能供兩三個人同桌而食。這樣的規格甭說用來宴請官員,就是朋友之間來往,也顯得太簡陋了些。但牆上的字畫,卻是出于名家之筆。王洵略微掃了掃,便知道字畫的身價,恐怕京師一等一的大酒樓里也擺不起。

    如此,這間酒樓想不令人浮想聯翩,也就難了。可王洵搜遍自己的記憶,卻著實想不起京師里還有這麼一個銷金窟所在。新開的?王洵瞪圓了眼楮打量,卻又發現屋子中的桌椅邊緣都磨得發亮,顯然不是用了一年兩年的物件。

    任由他滿臉好奇,賈昌也不解釋,只是捏了一盞茶水,慢慢品飲。片刻後,一個文文靜靜的店小二走了進來,先沖著二人一躬身,然後低聲問道︰“兩位客官,是已經定了席面兒,還是現吃現點?”

    “已經訂好了席面。是丘道長幫我預定訂的。現在就上吧,酒水撿最合口的配!”對著一個店小二,賈昌已經非常客氣,點點頭,笑著吩咐。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大聲回應了一句,轉身出門。

    “你沒請其他人?”門剛剛關好,王洵就忍不住追問。太奇怪了,明明說要為了宇文至的案子奔走,對方遲遲不露面,還怎麼求他幫忙?

    “在這里吃飯,不用請人!”賈昌回答了一句不找邊際的話,滿臉高深。“喝點兒茶吧,味道相當不錯!”

    王洵得不到答案,只好帶著滿肚子懷疑端起了茶盞。水剛一沾舌頭,他的眉毛立刻又跳了一下,是貢茶,專門進貢和皇家的茶葉!這味道,只是于數月前,在馬府嘗過一次。事後為了偷偷拿皇家賜下的貢茶四處炫耀,馬方還挨了他阿爺一頓板子。沒想到,在輔興坊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貢茶居然能隨便拿出來賣。

    很滿意他臉上的表情,賈昌微微點頭。又過了片刻,雅間門再度被從外邊拉開,幾名小二,將賈昌定的菜肴一一擺上了桌案。無非是魚翅、血燕、鹿唇,熊掌之類,卻做得十分精致,擺在四寸大小的白瓷盤子里,看得令人垂涎。

    小二們退下之後,賈昌舉盞相敬。王洵笑著陪了一盞,然後在對方的示意下拿起筷子。菜肴入口,他立刻又大失所望。憑著一張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嘴巴,他能分辨出菜肴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材料,光是那道鹿唇,里邊至少就用了二十幾種珍稀的東西來佐味。但是,這味道也太雜了些!就像個暴發戶,將金子,銀子,珍珠,寶玉,都穿成串,一股腦套在了脖子上。非但顯不出富貴氣,反而令人覺得厭煩。

    看到他舉著筷子遲遲不想動第二下,賈昌又是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笑過了,指指酒盞,低聲建議,“這酒不錯,劍南道特供的,外邊難得一見。明允若是量大,不妨多喝一些!”

    “的確是好酒!”王洵笑著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桌案上值得一品的,也就剩下茶和酒了。這兩樣東西無需太復雜的工序,所以沒被樓里那個笨蛋廚子糟蹋。

    很顯然,賈昌自己也不喜歡菜肴的味道,只是粗粗動了幾筷子,便開始以酒果腹。喝著,喝著,賓主就都大笑了起來。笑過後,賈昌擦了擦眼角,低聲道︰“實在抱歉,我也不知道皇宮里的御廚,居然是如此手藝。否則,肯定不會拉著明允你來。再吃點,再吃點,算給人家一個面子”

    “御廚?”王洵的手一抖,杯中酒差點沒潑在衣服上。“你說,這桌酒菜,是宮中御廚掌勺做的?誰這麼大膽子,敢把御廚從皇宮里請出來!”

    “噓!”賈昌將手指按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問。吃飯,喝酒。過兩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能明白才怪!”王洵心里暗道。只好抓起酒盞,繼續干喝。

    一頓飯很快就宣告結束。請客的主人與被請的客人都空著半個肚子,卻絲毫不敢抱怨。臨出門,王洵偷偷向身後掃了一眼。只見賈昌的家僕將一個紅綢包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店掌櫃手上。綢包看上去不大,但分量明顯很重,那店掌櫃顯然已經對此司空見慣,看都不看,便將紅綢包收進了櫃子里。

    “客官走好!有空請下次再來賞光!”面目清秀的店小二追出數步,熱情地向客人道別。

    正在登車的賈昌猛然打了個趔趄,晃了晃,一頭栽進了車廂里。

    “兩位客官里邊請,是已經定了席面兒,還是現吃現點?”店小二對此視而不見,一轉身,笑呵呵地迎向了另外兩位貴客。

    “已,已經訂好了席面,是,是張居士幫,幫我訂的。”兩位新來的客人當中,年齡看上去稍大的一位結結巴巴地說道。仿佛不是來赴宴,而是走向刑場。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一甩,將客人領向了陰暗的酒樓內。

    廚房,掌勺的大師傅手起刀落。寒光耀眼。

    也不怪賈昌心甘情願在這里挨宰,當天晚上,他在輔興坊內支付的二十兩黃金便轉到了酒樓了幕後掌櫃,采賣小太監馮存忠手上。馮小太監先將金子入了帳,然後將最近的賬本揣好,拎了一籃子潘州小吃,笑呵呵地朝太極宮走去。

    入了宮,卻不去皇帝陛下和貴妃娘娘所居的長生殿,而是貼著牆根拐彎抹角,輾轉進了與東宮相接的武德殿里。

    武德殿內,驃騎大將軍,渤海郡公高力士跪坐在書案旁,提著一支毛筆,不停地在紙上寫寫算算。已經落過了第一場雪,京師的天氣很快就要轉冷。皇宮中的該買的香炭銅爐,該更換的門窗桌椅,還有各位年紀尚幼的皇子公主們所需要添置的錦袍貂裘,全都要趕在下一場雪落前籌備好。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高力士就恨不得自己長出三個腦袋、六只手臂來,把所有事情一揮而就。

    當然,以他現在的地位,完全可以做一個甩手的掌櫃,把事情都交給手底下的徒子徒孫們去辦。但那些孩子畢竟不像他這般經驗老到,做事情又未必仔細,所以他寧願自己累一些,睡得少一些,也不希望出現了難以彌補的紕漏,讓皇帝陛下為此分心。

    馮小太監是高力士的義子,跟守門的侍衛很熟。遠遠地就看見高力士映在窗子上的背影,輕輕擺了擺手,制止了侍衛們的通報。然後像賊一樣踮起腳尖,無聲無息地溜了進去。

    鼻孔中突然聞到了一股子家鄉味道,高力士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回過頭,沖著馮小太監微微一笑,“小兔崽子,你以為你貼著牆根兒走,咱家就看不見你了麼?過來吧,把那點兒小伎倆給我收起來!”

    “到底是阿爺,眼觀六路,耳听八方!”馮小太監笑嘻嘻地恭維了一句,拎起竹籃,把里邊的吃食一件件擺在了書案角上,“夜深了,阿爺吃點東西吧,剛剛從廣州運過來的,孩兒覺得,應該能合您老人家的口味!”

    “我已經聞見了!”高力士笑著點頭,目光慢慢從桌案角的盤盤碗碗上掃過,最後落在幾片棕黃色的蘿卜糕上。

    “阿爺不用動手!”馮小太監機靈,立刻取了銀制的筷子,夾了半片蘿卜糕,慢慢送進高力士嘴邊。

    高力士張嘴咬了一個角,然後伸手將筷子推開,一邊品味,一邊笑著數落,“你這笨孩子,蘿卜糕是熱著吃的,放冷了根本不是原來的味道。倒是那蓮蓉酥盒,冷熱均可。但要配上合適的茶水,像這般胡亂擺上來,反而是糟蹋東西”

    “啊,嘿嘿,嘿嘿,孩兒是北方人麼?嘿嘿,其實連名字都叫不全,只是覺得阿爺見了肯定會喜歡”馮小太監吐了吐舌頭,訕訕地撓起了後腦勺。

    “還是不上心!”高力士抓起一本賬冊,輕輕在對方腦門上敲了一記,“伺候我,你怎麼馬虎我都不會怪你。若是咱家過幾天調你去伺候貴妃娘娘,你把該趁熱吃的東西冷著上,即便沖著咱家的薄面,你也少不了挨一頓板子!”

    貴妃娘娘生于巴蜀,卻同樣偏愛廣州美食。所以由嶺南通往京師的各大驛站,如今承擔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把廣州的各色食品以度運到長安來。皇帝陛下願擲千金以搏傾國一笑,所以宮中的太監們也都視伺候貴妃娘娘品嘗廣州美食為升遷捷徑。曾經有個叫李靜忠的御膳房雜役,就因為在向長生殿端送湯水時,跑得足夠快,而被貴妃娘娘夸贊了一句“做事盡心”。隨後沒幾天便被皇帝陛下親口下令提拔為六品馬廄丞。之後又過了半個月不到,便再次得到越級提拔,一舉成為東宮太監首領,四品監門將軍。(注1)

    那馮小太監卻不太願意接受高力士的安排,縮了縮脖子,低聲嘟囔道︰“孩兒寧願一輩子伺候阿爺,才不去長生殿去湊那份熱鬧呢!貴妃娘娘那邊規矩大,哪天稍不小心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孩兒甭說挨頓板子,估計連性命都得交代了!”

    “胡說!貴妃娘娘一向慈悲得很,豈會隨便打殺下人?”高力士立刻瞪起眼楮,低聲呵斥。“你現在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自己掌嘴十下,免得你不長記性!”

    “阿爺息怒,孩兒知錯了!”馮小太監嚇了一跳,趕緊放下筷子,伸手抱住高力士的大腿。

    “滾起來!裝什麼可憐!咱家才不可憐你!”高力士沒好氣地將對方踢開,卻沒再提掌嘴的事情。看著馮小太監委委屈屈地從地上爬起,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是個聰明孩子,千萬不要因為自己比別人聰明,就忘乎所以。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若是嘴巴沒個把門的,誰敢將重要事情交給你做!”

    “阿爺教訓得是,孩兒一定會改!”馮小太監低頭耷拉腦袋,看上去可憐巴巴。“但孩兒真的不想去伺候貴妃娘娘,阿爺這邊本來就沒幾個合適幫手,如果孩兒走了”

    “你在,也幫不上我什麼忙。添亂還差不多!”高力士又斥責了一句,臉上卻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算了,你自己不知道上進,咱家懶得再為你花費心思。算了吧,就讓你繼續逍遙幾天!”

    “孩兒就知道,阿爺最心疼孩兒了!”馮小太監立刻笑容滿面,跪在桌案前再度用筷子撿起一片蓮蓉酥,“阿爺嘗嘗這個,看起來很精致得很呢!”

    “滾吧,我待會兒再吃!”高力士沒有用嘴去接,而是笑著罵道。他自幼入宮做了太監,一直以無兒無女為人生憾事,所以對眼前這個義子寵愛得很,基本不會真的跟對方生氣。

    馮小太監笑了笑,起,卻不立刻走開,而是來到高力士身後輕輕捶打對方肩膀。高力士閉著眼楮享受了一會,搖了搖頭,笑著問道︰“說吧,你又在外邊胡亂答應別人什麼事情了?”

    “沒,沒亂答應。最近青雲居的生意非常好,孩兒吧賬本拿來了,想請阿爺過目一下!”馮小太監眼楮一亮,笑嘻嘻地從懷中取出賬冊。“光是這個月,就賺了……”

    “你自己管著吧,我不用看!”高力士不耐煩地推開賬本,“賺了錢,也別獨吞。宮里邊這些人都是無兒無女的,給他們分些,讓大伙將來年老時也能有個依靠。錢這東西,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夠用就行,別太貪心了!”

    “孩兒知道。阿爺真是菩薩心腸!上次孩兒奉了阿爺的命去看望出宮的公孫姐姐,她還不停地念您老的好呢?”馮小太監捶捶打打,把高力士伺候得極為舒服。

    “嗯”,高力士低聲呻吟,“干爹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前。這一變天,就酸疼得不得了。你這孩子,又不求個上進。哪天阿爺罩不住你了,看你怎麼辦才好?”

    “那孩兒就出宮去買個莊子,跟阿爺一道當土財主去!”對于未來,馮小太監自有一番打算。“咱們爺兩個養雞,養鴨子,養牛,養羊,再挖兩個池塘,養一池子蓮藕。夏天看荷花,秋天采蓮子……”

    “那敢情好!”被馮小太監描繪的田園風光說得怦然心動,高力士閉著眼楮幻想。可能麼?自己現在這個位置?要麼一直終老于此,要麼被人一腳踢開,想要回歸田園,恐怕只能在夢里吧!

    “孩兒已經著手去辦了,上次踫見賈昌,他說在渭河邊上有個三百頃的莊子,原來是……”

    “太大,咱們要不得!”沒等馮小太監說完,高力士立刻打斷。“那麼大的莊子,原主至少是個開國公。人家已經夠落魄了,咱們不能趁火打劫!”

    “哦!”馮小太監楞了楞,回應聲帶著幾分沮喪。“那孩兒就讓賈昌幫忙再找找,他交游甚廣,估計能找到小一些的!”

    “你跟他走動多麼?”高力士笑了笑,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

    “還行!”馮小太監一邊給義父捏肩膀,一邊快速回答。

    “答應他事情了?”高力士聲音突然轉沉,低聲追問。

    “沒,沒,只是最近跟他往來比較多而已!”馮小太監連聲否認,語氣中卻透出了幾分心虛的味道。

    “以後盡量不要招惹他。那人,太聰明!”高力士回頭瞪了他一眼,沉聲吩咐。

    “嗯!”馮小太監的計劃再度落空,扁住了嘴巴,滿臉無奈。

    “你收他錢了?”高力士猛然驚覺,豎著眉頭追問。

    “沒,孩兒真的沒收他的錢。只是,只是,欠了他一份人情!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阿爺完全可以不管!”

    “你這小兔崽子!”高力士揚起巴掌,做了個準備打的姿勢。“老實交代,你欠了他什麼人情,又答應他做什麼?”

    馮小太監立刻抱住膀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阿爺,我真的沒欠他什麼大人情!是他主動幫的忙。我上次出宮,看到李白那廝。就偷偷罵了幾句。賈昌恰好在旁邊听見了,就指使了個人去打了李白一頓!”

    “你這小兔崽子!”高力士劈手就是一記,“咱家拿用你去幫忙出氣。那狂生恃才傲物,四處樹敵,京師里有的是人給他使絆子。你這一鬧,反而成了咱家小肚雞腸,容不得賢能了!小兔崽子,你就給咱家惹麻煩吧你!”

    馮小太監接連挨了好幾巴掌,卻連躲都不肯躲,抱著膀子,哽咽著道︰“孩兒不是氣憤不過麼?連太子殿下見了阿爺,都恭恭敬敬叫聲大將軍,他李白一個書呆子,就會寫幾首狗屁詩,怎麼配讓阿爺給他脫靴子?!”

    提起李白仗著皇帝陛下有所求時,讓自己給他脫靴子的事情,高力士面孔猛地一陣抽搐。因為身體殘缺,他自尊心遠比一般人強。無端受了李白的折辱,自然會恨之入骨。但恨歸恨,高力士卻不願意采用私下報復的方式發泄心中的怨毒。只要李白此生除了寫詩之外碌碌無為,後人自然會明白誰是目中無人的大膽狂徒,誰有相忍為國的宰相肚量。

    馮小太監私底下的這番作為,卻將他的原本計劃徹底給弄砸了。今後無論李白如何四處樹敵,外人都會把他這個內廷總管視為李白一生仕途坎坷的最大原因。盡管事實上,他壓根沒向皇帝陛下進半句讒言。

    只是,孩子們畢竟出于一番孝心。高力士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收起巴掌。“然後賈昌借機求你幫忙,你就替咱家答應了?”

    “沒有!”馮小太監哭得如梨花帶雨,“孩兒昨天出門,本來想請打李白的那個人吃頓飯。結果,結果听賈昌說,他不小心得罪了人,被萬年縣衙門抓去了!”

    “噢!”高力士點了點頭,長聲嘆氣。“他叫什麼名字?萬年縣抓他,是以什麼罪名?!”

    “他叫宇文至,罪名好像是縱馬傷人,聚眾斗毆,沖撞朝廷命官車駕,一大堆呢,但都是硬栽在他頭上的!”馮小太監抹了抹眼楮,哽咽著回應。

    “是戶部員外郎宇文德的弟弟吧?”高力士眉頭緊皺,低聲追問,“那他應該是楊國忠的人啊?!怎麼他哥哥宇文德不出手幫他?”

    “還說呢!”馮小太監立刻做出一幅憤憤不平的摸樣,“他出事兒的當天,他哥哥宇文德就把他逐出了家門。欺負他是庶出,所有財產全霸了去。朱七掌櫃本來跟他交好,可見勢頭不對,也把頭縮回殼子里去了!”

    “這廝!”高力士不屑地啐了一口。然後長時間陷入了沉默。從萬年縣衙門救個人,對他來說乃舉手之勞。但是,楊國忠和李林甫之間的沖突,卻令人唯恐避之不及。憑心而論,當事雙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李林甫口蜜腹劍,嫉賢妒能。楊國忠呢,則連做宰相的才能都沒有,若是當了政,估計還不如李林甫。

    “阿爺,孩兒是不是給阿爺添麻煩了!”見高力士遲遲不肯表態,馮小太監揚起臉,小心翼翼地問道。“阿爺如果覺得為難,就不必管這事兒。反正孩兒也沒跟賈昌把話說死了!”

    “他畢竟曾經給我出過氣,雖然咱家沒有指使他!”高力士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單憑著這一點,咱家也不能看著他被人冤枉!你拿著我的帖子,明早去萬年縣衙門走一趟。就說姓宇文的是咱家的人,讓萬年縣令高抬貴手!”

    “是!”馮小太監心中涌過一陣狂喜,臉上卻依舊帶著小心翼翼的表情,“會不會給阿爺添麻煩。如果很麻煩的話…….”

    “楊國忠這人沒卵蛋,但咱們不能沒有。”高力士笑了笑,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馮小太監的頭,“你記住了,咱們雖然是太監,卻不能自己不把自己當爺們!”

    注1︰李靜忠,即後來的權奸李輔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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