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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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175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39
第四章 霜降 (五 上)

安福門外這家不怎麼起眼兒的酒樓乃宮中幾位極有背景的太監所開,想要進去喝酒需要專人引薦。在赴宴之前,把自己需要求公公們辦的事情,寫清楚了交給中間人。酒店的東家便會根據事情的難易程度明碼標價。因此,你並不需要跟辦事的人踫面兒,只要人家肯允許你去擺酒,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兒。飯後再將“酒席錢”如數交給掌櫃,便可以回家听信兒了!所托的事情,半個月之內,必有結果!

    居然會有這種事情!

    王洵自詡在京師里混了十好幾年,居然連這樣一家酒樓都不清楚!當听賈昌透漏完那頓飯的玄機之後,他慚愧得差點沒找個地縫鑽進去。因此也顧不上探究這些話的真偽,跟對方告了別,低頭耷拉腦袋就回家“听信兒”去了。

    也沒讓他等太久,第二天剛過了正午,王洵正在臥房里跟侍妾紫蘿一道收拾自己去軍營時的行裝,小廝王祥急匆匆地跑進了後宅,隔著老遠,便沖窗子喊道︰“小侯爺,小侯爺,大喜事,大喜事,出來了,宇文公子出來了!”

    “誰?”王洵差點沒反應過來,推開窗子,沖著外邊喊道︰“走到近前來說,到底是誰出來了?”

    “宇文公子,宇文至!”小廝王祥看了門口花廊下做針線的兩個侍女,輕輕吐了下舌頭,“小的不是故意要打擾小侯爺。是宇文公子被從大牢里放出來了。人給折騰得,那叫一個慘啊!剛剛在前面敲門兒,差點被王福他們當叫花子給打出去!”

    “少廢話,他現在在哪?”王洵心里登時涌過一陣狂喜,手用力一按,直接從窗口跳了出來,“快,快帶我去見他!”

    “王福他們怕他把一身晦氣帶進門,先拉著他去西跨院洗澡換衣服去了。雲姨命人煮了肉粥和紅棗湯,一會兒讓去前院的會客廳吃!”

    “那我去會客廳見他!你找幾件我沒穿過的衣服,先給子達送過去。順便再通知王吉,讓他騎著快馬出去,給秦家哥倆,小張探花,還有馬方那邊,一並報個喜!”王洵想了想,覺得雲姨的安排也合情合理,推了王祥一把,抬腿走向會客廳。

    “唉,唉!”王祥連聲答應著,抬腿又往供貴客歇息的西跨院跑。一邊跑,還一邊念念不忘地嘟囔道︰“這回誰都不用再擔心了,萬年縣既然肯放他出來,就沒有,”

    王洵笑了笑,不理睬下人們的多嘴。這些天雖然自己沒受到什麼波及,但自從孫捕頭來過之後,全家上下手里都捏著一把汗。如今終于雨過天晴了,大伙因為高興稍微張狂些也沒必要追究。

    不多時,宇文至梳洗完畢被僕人們領回。一進客廳門,看到王洵,立刻撲通一聲跪,咧著嘴巴哭道,“二哥,二哥,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王洵心里邊,其實一直為宇文至當初背了自己惹下這麼大的事情而郁悶著,本想借著重新見面的機會,狠狠收拾對方一番。听了這句話,心登時一軟,搶上前數步,雙手拉住宇文至的胳膊,用力扯起,“你,你總算出來了。今後可改了吧?別再讓大伙為你擔心!”

    “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宇文至拉住王洵的手,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我也是一時糊涂,才想去抱楊家的粗腿。我以後再也不犯傻了,二哥你千萬不要惱我!”

    “這麼多年的兄弟了,我怎麼會真的惱你!”王洵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可以說讓他對自己和身外的世界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不完全是壞事,至少內心深處已經不像先前一般懵懵懂懂。

    “多虧了二哥了。我在大牢里邊,一直咬著牙挺。就是相信二哥不會怪我。二哥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救我出來。二哥,您放心,無論花了多少錢,我將來肯定一文不差還你!”宇文至抽回一只手去抹了把鼻涕,斷斷續續地說道。

    “誰稀罕你的錢!”王洵將對方的另外一只手也丟開,大聲說道。“留著那兩個臭銅給自己買棺材吧。下次遇到麻煩,千萬別再來煩我!”

    “二哥”宇文至愣了一下,瞪著淚眼看向王洵。旋即,他意識到自己又犯錯了,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看我這德行。就知道一個錢。二哥,我不提錢了。你對我的好處,我一輩子記在心里!”

    “你別再讓挖坑騙我往下跳就行了!”王洵掃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宇文至壓根兒就是個無賴,自己根本不能跟他一般見識。“趕緊過來坐吧。先喘口氣兒。雲姨命人熬了肉粥和紅棗湯,馬上就能端過來!”

    “謝謝雲姨,謝謝二哥!”宇文至訕笑著擦了把臉,拖拖拉拉地走到桌案前。“餓死我了,在里邊,天天吃糠窩頭,還不管飽。我喂狗的東西都比那強!”

    他身材遠比王洵矮,在監獄里又折騰掉了膘,穿著對方的衣服,就像梨園里專門裝扮來逗人發笑的丑角。王洵替他理了理衣領,笑著說道︰“我家沒有太小的衣服,這幾件你先對付著穿。已經讓人出去錦繡軒給你買新的了,估計待會兒就能送過來。”

    “嘿嘿,謝謝二哥!”宇文至咧嘴傻笑。“其實這身挺好的,天竺棉的呢,貼在身上很軟乎。我拿回去,找人改改,也就能穿了!”

    王洵笑著搖頭,看了看宇文至的臉色,低聲問道︰“回過家了?你哥讓你進門麼?”

    “別提那廝!”宇文至沮喪地一甩袖子,倒不見得有多惱怒,“他奶奶的,以為我進去了,就好欺負。把宅院,田產全霸佔了。可他就沒想到,賬本和房契、地契,我都找個專門藏了起來。這幾天我先緩口氣,等有了精神,再慢慢跟他算總賬!”

    “能好聚好散,就好聚好散吧!畢竟他是你親哥哥!”王洵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勸道。

    “問題是,他從來沒拿我當兄弟!”宇文至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陰狠,咬著牙說道。“要不是二哥你救我,我死在大牢里,他才開心。不提他,早晚我會讓他知道什麼叫後悔!”

    王洵自己沒兄弟姐妹,所以也體會不到親生兄弟爭奪家產時那種怨恨。見宇文至恨成這個樣子,也不好再勸。笑了笑,低聲道︰“你那兩個小妾,都被馬方藏在平康里了。你小子,倒是有福。她們兩個寧願流落街頭,也不肯背叛你!”

    “真的?”宇文至喜出望外,“沒想到還有人會等著我。我還沒來得及去平康里呢?從宇文家門口離開,立刻就奔你這來了!馬方這小子,他也真會挑地方!”

    “為了你的事情,他被他父親差點打折了腿!”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

    宇文至的臉色瞬間又變了變,帶著點哀傷,又帶著幾分滿足。“讓他遭罪了。我這輩子忘不了他。二哥,我這回在監獄里,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關鍵時刻,除了有權有勢外,你還得有一伙鐵桿兄弟。否則”

    王洵又笑了笑,懶得搭腔。宇文至剛剛從大牢里出來,又經歷了親哥哥的背叛,以現在的心態,說出來的話肯定毫無理性可言。還不如由著他去,發泄完了,也就忘了。

    兄弟兩個隨便又閑扯了幾句,僕人便將新煮的肉粥端了進來。宇文至聞見肉味,兩眼立刻發直,也不用筷子和勺子,直接端起碗,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僕人們忍住笑意給他添了一碗,宇文至又是“咕咚咕咚”兩大口,將整碗粥喝了個干干淨淨。不待僕人伺候,伸手便去搶勺子。王洵見狀,趕緊一把拉住了他,“腸子餓細了,千萬別吃得太急。你先緩緩,喝碗紅棗湯,去去晦氣再說!”

    “噢!”宇文至傻傻地回過頭,手里死死攥著一個空碗。半晌之後,才確信對方不是不肯給自己飯吃。抽了抽鼻子,沙啞著嗓子說道︰“二哥,我听你的。你不會害我!”說罷,搶過盛滿紅棗湯的小碗,咕咚咕咚又喝了個底朝天。

    “你可真是餓急了!”王洵笑了笑,低聲嘆氣。“國用和國禎可能一會兒就趕過來,馬方能不能來我不知道。為了你的事情,雷大哥受了傷,如今現在正躺在驛館里,所以張巡大概來不了了。晚一些時候我帶你去登門拜謝他們。這幾天你就住在我家,我可以命人把你的兩個侍妾也接過來住。等風波平息了,咱們再給你重新去買宅院!”

    “不用,不用!”宇文至放下紅棗湯,連連擺手。“我就去平康里的妓院住,挺好。”

    “你”王洵又是為之氣沮。為了賺昧心錢,宇文至開妓院也就算了。如今還要親自住進去,被外人看見,他們宇文家祖宗的臉該往哪擱?

    不用問,宇文至就猜到王洵想說什麼。撇了撇嘴,笑著道︰“沒事,二哥不用擔心。丟也是丟我自己的人。宇文家,如今跟我還有任何關系麼?”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40
第四章霜降(五下)

    見到弟弟有難,不伸以援手也就罷了,還趁機圖謀弟弟的那一份家產。這樣的宇文家,也難怪宇文至心里毫無留戀。可王洵偏偏記得宇文至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振興門楣的。想到這一層,心里猛然一攪,嘆了口氣,也就不再多勸了。

    把肚子里的一份積怨吐出來,宇文至的心情倒是輕松了不少。想想宇文德的同僚們听說自己在平康里開妓院做龜公的消息後,如何去嘲笑那喪盡天良的家伙,更覺得這場報復酣暢至極,索性端起盛粥的盆子來,不顧王洵的勸阻,直接往肚子里倒了小半盆。然後用衣袖擦擦嘴巴,笑呵呵地說道︰“分家就分家好了。將來我的兒孫修家譜,就從我這輩兒修起。往上,不用高攀任何人。就當宇文至是從石頭縫里自個兒蹦出來的!”

    說著話,自憐身世,忍不住又愣愣落下淚來。

    “瞧你那點兒出息!”見好朋友難過,王洵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推了他一把,強笑著數落。“咱們幾個合伙開的鋪子,每年進賬都不少。如果沒有你哥,我是說宇文德那廝,從你手里拿錢,恐怕你以後還能活得更滋潤些。”

    “那是,我以後寧可拿錢施舍乞丐,也不再讓他拿走一文!”宇文至咬了咬牙,賭咒發誓。

    王洵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所以就盡撿些不著邊際的笑話逗他開心。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嬉鬧了片刻,又約略說了幾句最近發生的事情,秦氏兄弟也就到了。見宇文至那副面黃肌瘦的摸樣,老大秦國模吃了一驚,搶上前數步,拉著他的手嘆道︰“我的天,怎麼把你折騰成這樣子?!明允不是把萬年縣衙門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麼?他們怎麼拿了錢還要欺負你?”

    “上邊要打八十板子,看在錢的份上,他們也只能高舉輕落而已,豈敢真的連皮肉都不沾?”宇文至咧了咧嘴,苦笑著回應。

    沒等他把話說完,老二秦國禎臉色先紅,“這次我們哥倆沒幫上什麼忙,真的很過意不去。子達,你要罵就罵我們幾句,心里別恨哥哥就成!”

    “哪能這麼說?兩位哥哥言重了。小弟自己惹得禍,怎能怪得了別人?況且若不是伯父的消息靈通,兩位哥哥全力奔走,二郎他也不會撈我撈得如此迅速!”在秦家兄弟到來之前,宇文至已經從王洵嘴里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了解了個大概,擺擺手,笑著說道。

    話雖這麼說,秦氏兄弟畢竟覺得自己心中有愧。大伙湊錢合開的幾樁買賣,雖然是均攤股本,但平素都是王洵和宇文至兩個。特別是宇文至,幾乎每天都扎在生意場中,付出的精力是大伙的好幾倍!他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為了送其他人一份人情,以防日後不測之需。而真正遇到麻煩時,最可能幫上忙的人偏偏什麼力氣都使不上?

    訕訕笑了笑,兄弟二人先後說道︰“反正這一回,我們哥倆沒盡到責任就是了。實在對你不住!”“家里的事情,我們一直做不得主。但能想的辦法,已經都想盡了!好在你能平安出獄,否則,我們哥倆兒真的沒臉再出來見人了!”

    “若不是兩位哥哥和明允,估計這會兒我已經死在牢里了!”宇文至又擺了擺手,笑著回應。“這份情誼,這輩子我宇文子達都不會忘記。兩位哥哥莫要再說,再說,咱們就生分了!”

    “是啊,是啊,子達不已經出來了麼?不提那些晦氣事情,咱們還是想想今天中午去哪喝酒才是正經!”王洵見屋子中氣氛越來越尷尬,趕緊笑著打圓場。

    “好吧,不提就不提!”秦家哥倆兄弟也不是什麼婆婆媽媽之輩,點點頭,笑著接口。“這當口,子達估計也不願意把晦氣帶回家門吧!剛好,我們哥倆在隆慶坊得了處宅院。一直沒顧得。干脆,就送給子達暫時歇腳吧!“

    “這如何使得!”宇文至聞听,頭立刻搖得如撥浪鼓,“我又不是沒有去處”話說出了口,猛然又意識到自己如今的確是有家歸不得,心里登時又是一抽,眼神也隨即黯然下來。

    “不是暫時歇腳麼?又不是白送給你的。推辭什麼?”還是王洵機警,看到宇文至臉色不對,推了他一把,笑著勸道。

    宇文至一愣,旋即明白,秦氏哥倆恐怕早已經知道自己嫡親哥哥宇文德的那些作為,因此才提前替自己準備了一座宅院。鼻孔里登時開始發酸,拱了拱手,低聲道︰“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待把院子收拾好了,一定請哥哥們去我那兒喝酒!”

    “那是自然!”秦國用拉過宇文至的手,將一份房契硬塞進他的掌心,“拿著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哪天我們哥倆缺錢了,自然會找你把房子要回來!”

    “入了坊子口正數第六家,門前有兩塊黑色的上馬石那個就是!”秦國禎也笑了起來,低聲告訴宇文至院子的具體位置。

    六在大唐民間是吉順之意,可見秦家哥倆為此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思。如此恩惠,宇文至再說什麼客氣話,反而顯得小氣了。點點頭,笑著將房契收了起來。

    兄弟幾個又閑扯了幾句,話題無意間便又提起了最近京師里邊的一系列變故。從曲江池畔跟李白等人打架到現在,前後不過是五、六天的光景。兄弟四人卻都覺得恍如隔世一般。幾天前,大伙坐在一起,還覺得個個斗很了不得天,聯起手來,天下事情幾乎無不可為。而現在,才終于明白,原來自己力量是那樣的微不足道。被上位者隨便揮揮袖子,就可以像垃圾一樣掃得連一點兒渣都剩不下!

    當人知道自己並非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到之時,便是成熟的開始。半晌之後,秦國用嘆了口氣,低聲總結道︰“吃一塹,長一智。咱們幾個,以後做事還得努力些,不能總指望別人來幫忙!”

    “是啊,父輩們的余蔭,總有用完的時候!”王洵心中也有類似感悟,點點頭,笑著附和。

    “有些人,早晚我要讓他後悔!”宇文至念念不忘那些在關鍵時刻拋棄自己的人,一說起來,就咬牙切齒。

    秦國禎用手搭住他的一個肩膀,低聲勸解,“我勸你還是先忍忍。這場風波一時半刻恐怕完不了!”

    “我又不是說今天!”宇文至冷笑,雪白的牙齒一閃一閃。

    秦國禎勸他不動,只好將頭轉向王洵,“今天乍聞子達脫離苦海,我和哥哥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為還要再費一番周折的,誰料老天真的開了眼!誰這麼有本事,出手便立竿見影?”

    “是啊,不知道明允最後找到了哪尊大佛?!”對于能在京兆尹王手中硬把宇文至撈出來的人,秦國用也十分好奇,看著王洵的臉,笑著追問。

    “嗨,哪是我求的人,是子達自己先前”王洵晃了晃腦袋,笑著說道。還沒等說出賈昌的名字,門外忽然響起了馬方那尖細的嗓音,“哪呢,哪呢。宇文子達,趕緊給滾出來讓我看看。你這混賬王八蛋,可把我給害慘了!”

    “小東西,你皮癢了不是?”宇文至推開門,大笑著迎了出去。“就這麼跟哥哥我說話,我看你是活膩煩了!”

    話音未落,已經跟馬方兩個打成了一團。鬧了好一會兒,二人才相互拉扯著重新走進屋子內,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眉宇間依舊恢復了許多生氣。

    “你小子居然被放出來了?還是又偷跑出來的。仔細你的**!”對于心中並無半點兒塵雜的馬方,王洵也是喜歡的緊。上前摸了摸對方的腦門,笑著打趣。

    “我這回,可是大大方方從正門出來的!”馬方伸手拍開王洵的胳膊,昂首闊步,“我阿爺幫我尋了一份正經差事。今後不怕我再給他惹事了,所以便不再像看賊一樣看著我!”

    “正經差事?你能干些什麼?”不光是王洵,連一向厚道的秦氏兄弟都無法置信,看著嘴巴胎毛尚未褪盡的馬方,咧著嘴道。

    “太瞧不起人了吧!”馬方裝作一副受傷的摸樣,大聲抗議。見眾人誰也不肯安慰自己,忍不住又將受傷的表情收起來,洋洋得意地在大伙面前踱了半個圈子,“爾等,休要欺我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小爺我現在已經投筆從戎,就要為國出征去了。不破樓蘭,誓不還家!”

    “就你?”眾人又是一陣狂笑,抓過馬方來,從頭到腳看個不停。馬方被看得惱羞成怒,伸手往腰間一摸,掏出一塊嵌了金絲的腰牌,在眾人眼前用力晃動,“我怎麼了。看看,我現在可是正九品仁勇校尉。不是虛餃,是京師里邊可以橫著走的飛龍禁衛。怕了吧,哈哈,嚇死你們!”

    注1︰仁勇校尉,唐代武職散爵。正九品。比王洵的宣節副尉略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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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霜降 (六 上)

王洵眼尖,目光只是稍稍一瞥,就發覺馬方手里拿的腰牌有些眼熟。不待對方把炫耀的話說完,劈手就搶了過來。

    “別搶,別搶,肯定不是假的,騙你是小狗!”馬方雙手抓住王洵的胳膊,死死不放。“趕緊還給我。那是我阿爺花了好大力氣才給我弄到的。不能給你,否則我回家後就死定了!”

    “我才不稀罕你這玩意!”王洵把腰牌仔細看了看,隨手又丟還給馬方。“我剛剛也得了一面,所以才拿過來看看。”

    說罷,從貼胸的口袋摸了摸,將自己的宣節副尉腰牌掏了出來,“你看,是不是跟你的差不多!”

    這回,輪到馬方不敢相信對方的話了。伸手將王洵的腰牌奪過,放在眼前仔細比較,“真的啊,差不多。你從哪弄來的?沒想到咱們又混到一起去了!”

    “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呢。雲姨托了一位家父的知交,準備讓我去軍中歷練一段時間。日後,恐怕與大伙見面幾不那麼容易了!”王洵笑了笑,借機向大伙說明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的打算。

    “不妨。飛龍禁衛的大營就在城南,只要能請到假,隨時都可以回家!”秦國用仿佛早就料定王洵會這樣一般,擺了擺手,笑著安慰。

    馬方卻約略有些失望,將兩面腰牌翻來覆去比了好幾遍,搖了搖頭,撅起嘴巴來說道︰“你這面居然是宣節副尉,比我這面足足高了兩級。我阿爺還說他為我花了很大力氣,分明是存心糊弄我!”

    “傻小子,這都是散職。看著好看,不加上實授職位,屁用不頂。”王洵用力摸了一下馬方的腦袋,笑著提醒。(注1)

    “哦!倒也是!”听他這麼解釋,馬方的心里稍微平衡了些,轉眼間,卻又氣哼哼的說道︰“但你的月俸比我多一吊半錢呢。我這個,每月才能領到三吊!”

    “你們家缺那一吊半啊!”看到他憤憤不平的模樣,素來老成持重的秦國用也忍不住了,上前狠狠捏了他臉一下,“一千五百個錢,夠你吃一頓飯不?”

    “這不是吃不吃飯的問題!”馬方用力揉揉被捏紅的臉蛋,非常不甘心地嘟囔,“這意味著我受不受他的重視。雲姨不過隨便托了個人,明允就是八品宣節。我阿爺卻說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怎麼知道是隨便托的人!”王洵笑了笑,低聲解釋。“最近京師風聲鶴唳,不知道有多少人準備到禁衛軍中躲災呢。雲姨也是湊巧了,才找到了家父的一位故交。否則,估計我連飛龍禁衛的營門都摸不著。你如果不開心我的職位比你高,咱們就換換好了,反正都是散職,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補上實缺兒!”

    “那倒不必了!”馬方搖搖頭,怏怏地回應。“反正你甭想著日後我每天見到你,就向你行軍禮就是!否則,我寧可繼續賴在家里!”

    原來他最不滿意的是這個!聞听此言,眾人恍然大悟。紛紛笑著數落道︰“嘿,翅膀硬了是吧?翅膀硬了就不待見明允了。想當年,不知道是誰眼淚巴碴地跟在明允馬**後叫二哥來著!”

    “你跟明允掰一次手腕。掰贏了,讓他管你叫哥哥!每天見到你就向你施禮,如何?”

    “懶得理你們!”馬方招架不住大伙的圍攻,翻了翻眼皮,將王洵的腰牌丟還回來。

    “你知足吧,我想混到軍營里去,日日向明允行禮,還沒人要我呢!”宇文至推了馬方一把,笑著感慨。

    話音一落,眾人的笑聲立刻冷了下來。為了逼楊國忠出手相救,王洵曾經托人將宇文至留下的一部分賬冊送到了楊國忠幕後出資的朱記南貨行。如今宇文至被別人救出來了,雖然暫時脫離了牢獄之災,可也把楊家徹底得罪了。若是楊家“秋後算賬”的話,宇文至恐怕才離虎**,又掉進了狼窩!

    秦氏兄弟消息比其他人靈通,心思轉得也快。略作沉吟,便想出一條妙計。老二秦國楨先沖哥哥點了點頭,然後笑呵呵地說道︰“如果不是馬方拿他的腰牌炫耀,我還真想不起來。眼下有個地方,剛好能供子達暫且去避避風頭!”

    “哪?”其他三人人立刻圍住了他,異口同聲地追問。

    “當然是飛龍禁衛了。陛下自從見到了安西精銳的軍容後,便對飛龍禁衛的懶散十分不滿意。已經下旨重新整訓飛龍禁衛了。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牽頭,實際上負責此事的卻是剛剛從安西歸來的封長清將軍。”

    “那子達怎麼進去?你能幫忙想辦法麼?”馬方性最沉不住氣,不待秦國楨把話說完,立刻急吼吼地追問。

    秦國楨擺擺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示意,“據說封將軍對飛龍禁衛現下的模樣非常失望,已經決定,出榜招兵,京師中良家子弟凡有心為國出力者,皆可去報名入伍。屆時高大將軍會親自下場篩選,擇優錄用並授予官職。子達的身手本來就不錯,這兩天再臨陣磨磨槍,不信屆時還比不過一群沒學過武的普通人!”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特別是驃騎大將軍高力士這塊亮閃閃的招牌。憑著當年的從龍之功,此人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雖然他很少插手朝政事務,但無論是獨掌宰相大權十數年的李林甫,還是一心取李林甫而代之的楊國忠,都輕易不敢招惹他。只要宇文至能在篩選中表現出色,入了高力士的法眼。楊國忠的人再想找他麻煩,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其中利害得失了。

    當下,王洵和馬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都極力鼓動宇文至去試一試。知道二人都是毫無保留地替自己著想,宇文至咧了下嘴巴,笑著回應,“如果能托庇到高大將軍麾下,當然是好。但咱們的那些產業”

    “放心,沒你,太陽照樣每天從東邊升起來!”王洵用力拍了他一巴掌,打斷了他的猶豫。“幾個掌櫃的都是實在人,即便咱們不天天盯著,料也不會出什麼差池。大不了,我再厚臉皮請雲姨幫忙照看一下,反正我家的產業先前就是她老人家打理,比後來我自己經營強多了!”

    “我們哥倆,平素也可以多跑跑。子達你放心去應募好了!”秦國用也贊同宇文至先去軍營躲一躲,想了想,笑著說道。

    秦果楨點點頭,笑著附和︰“是啊,先前所有產業一直靠明允和子達照看,我們哥倆只管年底分錢。這回,你們兩個就輕松幾個月,讓我跟哥哥來支撐一陣子!反正飛龍禁衛也不會出征,等風波平靜了,子達再想辦法退役便是!”

    “也好,就有勞兩位哥哥了!”宇文至沒了後顧之憂,立刻做出了決定。

    既然宇文至做出了決定,大伙就開始幫他想辦法過關。秦國楨心思敏銳,很快就拿出了一個比較合適的方案,“如果應募的話,考的無非是力氣,兵刃,騎術和射術四項。屆時幾千人同時上場,如果想要脫穎而出的話,子達不妨專攻一項自己最擅長的。”

    “膂力方面,你不必跟人爭。兵刃很難出彩。至于騎術,咱們這些天天騎著駿馬橫沖直撞的,肯定不會輸給那些連馬都買不起的。”王洵點點頭,低聲補充,“但要想引人注目的話,我看你還是把重點放在射箭上!第一,咱們幾個人中,你射箭一直最準。第二,那東西有靶子在,無法**。一輪箭射完了,誰高誰低,靶子上一眼就能看出來!”

    “據說高力士大將軍,最擅長的也是射箭!”馬方的心思也不慢,一句話便說到了關鍵處。“比試射藝的時候,他肯定會親自到場察看。子達只要把握住這一次機會,哪怕其他幾項都輸了,也能過關!”

    正議論的熱鬧間,張巡和雷萬春也都到了。王洵一見,大吃一驚,趕緊上前幾步,伸手攙扶,“雷大哥,你怎麼也來了?你的傷”

    “針眼兒大的傷口而已。要連門都不讓出,豈不把我老雷活活悶死了!”雷萬春單臂將他擋開,臉上寫滿了不在乎的神色。

    “雷大哥受傷了?”在馬方的眼里,雷萬春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听說後者受傷,立刻瞪眼了眼楮,大聲追問。“你怎麼會受傷?那個下手偷襲你的家伙怎麼樣了?你把他抓住了麼?”

    “沒抓住!我倒差點被他給抓住了!”雷萬春愛憐地拍了拍馬方的肩膀,低聲回應,“那人是個神射手,即便面對面比試,我也未必能靠近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咱們練武這一行,從來沒有哪個敢說自己天下第一!”

    注1︰散官,只是一種表示身份地位的稱號,並沒有實際的職權。如文中王洵所任的八品宣節副尉,只是代表他有被授予八品以下實際職位的資格,並非立刻可以帶兵。

    注2︰府兵制在開元年間已經走向沒落。天寶八年,唐玄宗正式廢除府兵制,改為募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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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霜降(六下)

    “是小弟惹禍,拖累雷大哥了!”從王洵口中,宇文至早已知道雷萬春受傷的原因,搶上前幾步,長揖致謝。“大哥放心,這筆帳,兄弟們早晚一定替你討回來!”

    “對,不能放過那施冷箭的家伙!”馬方對雷萬春一向崇拜得很,不肯接受對方受傷的現實,揮舞著拳頭嚷嚷。

    “算了!”雷萬春伸出沒受傷的那支胳膊,用力將宇文至攙扶起來,“你能平安出獄就行了。至于報復不報復的話,休要再提。我半夜偷听人家的秘密,不小心被發現了。人家不拿箭射我,才怪!倒是你,以後做事千萬仔細些。我雖然老是呵斥你,卻也不希望被冤死在獄中!”

    “大哥教訓的是,小弟記下了!”宇文至點點頭,低聲答應。

    秦國用、秦國楨兄弟兩個听得滿頭霧水,好不容易等大伙再安靜下來,才湊上前,低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雷大哥什麼時候受的傷?與子達的案子又有什麼關系?誰能告訴我一下?我們哥倆都快成傻子了!”

    “是啊!雷大哥,莫非你去萬年縣令家里,拿刀子嚇唬他了?”小馬方的思維方式與大伙截然不同,滿臉欽佩地問道。

    “讓明允跟你們說吧。我先去喝口茶!”雷萬春笑了笑,抬腿往屋子門口走。

    大伙這才意識到,他跟張巡兩個還被堵在院子里站著。趕緊笑著讓開一條路,放二人入內。王洵命令小廝添上了茶具,給每人面前都斟滿了水。然後整理了一下思路,把當日雷萬春如何在赴宴歸來的途中遇到了賈昌,賈昌如何拜托雷萬春想方設法拖住萬年縣捕頭薛榮光,為宇文至的案子爭取時間。雷萬春如何夜探薛宅,發現有人在里邊密謀。之後如何被發現並且受了箭傷,如何又湊巧被虢國夫人所救,引得楊國忠出手的經過,從頭到尾,細細描述了一遍。至于雷萬春是前半夜遇到的賈昌,還是後半夜遇到的賈昌,跟虢國夫人兩個之間又有什麼交情,自然是用了春秋筆法,略過不提。

    整個過程其實很簡單,但這背後牽扯的各方勢力可就太復雜了。听完王洵的描述,所有人,包括稚氣未褪的馬方,都一起陷入了沉思當中。好一會兒,秦國楨才第一個從沉思中回過神,嘆了口氣,幽幽地道︰“這潭水,恐怕越來越渾了。咱們本來只想救子達脫險,誰料竟陷到了這麼深的地步!好在京兆尹那邊還不清楚夜探薛宅的人是誰!楊國忠又急于抓住對方把柄,主動將事情攬了過去。否則,恐怕大伙很難招架!”

    “都怪我,給大伙添麻煩了!”聞听此言,宇文至又敏感地站了起來,團團向眾人作揖。

    “他不是抱怨你!”秦國用伸手扶住了他,“這場風波來勢太猛,恐怕沒有你的事情,大伙也難遠遠的躲開。要怪,只能怪咱們先前把自己都看得太有本事了,絲毫不知收斂,方有今日之禍!但是,眼前說這些都也沒什麼用了。你能平安脫身,已經是老天爺的恩典!”

    “是啊!若非機緣巧合,恐怕咱們幾個根本救不出你來!”王洵也點點頭,低聲插了一句。

    安撫住了宇文至,秦國楨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我總覺得賈昌慫恿雷大哥去對付薛榮光,並非為了給子達爭取時間那麼簡單。恐怕,對薛宅里邊的布置,他已經早有覺察。只是不想自己惹火上身,才讓雷大哥出面頂缸!”

    “這心機狡詐的王八蛋!真是作死!”聞听此言,馬方立刻跳將起來,破口大罵,“他家住得離我家不遠,走,咱們打上門去,將他揪出來給雷大哥賠罪!”

    “恐怕大伙都冤枉了他!”王洵見狀,趕緊替賈昌解釋。“其實子達這回能平安脫身,還多虧了賈昌。我以前也覺得他心眼子太多,不像個好人。但經過此事,反而發現他的許多好處!”

    “他?”馬方不信,瞪圓了眼楮抗議。

    “子達是他幫忙放出來的?”“你剛才沒說完的話,是他?”秦國用,秦國楨兄弟先後問道。

    “嗯!”王洵輕輕點頭,“剛才我沒來得及把話說完,被馬方給打斷了。子達這次能平安脫險,的確多虧了賈昌。昨天他帶我去了安福門外一處不起眼的酒樓,借著吃飯的由頭,往里邊送了一大筆錢。今天子達就被放出來了!”

    在場的都不是外人,王洵也沒必要向大伙隱瞞什麼,便將昨日被賈昌拉去喝酒的離奇經歷,仔仔細細向大伙描述了一番。很顯然,這等離奇事情,也遠遠超出了其他幾個人的承受能力。听完他的話,大伙一個個瞪著眼楮互相張望,誰也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在夢中。

    “居然是明碼標價,明碼標價!”張巡受到的打擊最重,左手拳頭在胸前揮動,五指分分合合,一會兒握緊,一會松開。聖賢書里邊,可從沒教導過這種東西。半輩子所學,令他經綸滿腹。可滿肚子的墨水,關鍵時刻卻抵不上半包金銀。這種事情,讓全天下讀書人情以何堪?

    “我覺得挺好啊。至少是拿了錢就給辦事兒。比那些光拿錢不給辦事的家伙高尚得多!”馬方看問題的角度,永遠不可能與張巡相同。無法理解對方的憤怒,笑了笑,以商量的口吻說道。

    “小家伙,你就別給張大人添堵了!”雷萬春看見張巡已經快抓狂了,趕緊單手扯了馬方一把,笑著命令。

    “啊!嗯!”馬方一臉無辜,看在雷萬春的面子上,閃開數步,閉住了嘴巴。

    雷萬春搖頭苦笑,從懷里摸了摸,掏出一本已經發黃的書冊,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已經有了些年頭,“這刀譜。與你平時見到那些決不相同。我從一位渤海國的朋友手中得來的。據傳是前朝某位大將軍所創。上次我把刀給了你。這回,索性給你補成全套。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琢磨,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我!”

    “好啊,謝謝雷大哥!”馬方的注意力立刻被刀譜所吸引,接過來,迫不及待地翻看,躲到陽光好的地方揣摩去了。

    安頓好了馬方,雷萬春又把頭扭向張巡,“大人,這種事得分兩方面”

    “你不用來安慰我!”張巡發出一聲長嘆,瘦削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單。“我以前見識少,多經歷幾次,也就習慣了。能收下錢,第二天就讓子達出獄的人,皇宮里邊恐怕也屈指可數。這場禍事,恐怕越來越麻煩了!”

    “不關咱們的事情就好!”王洵對時局一直不怎麼關心,笑了笑,低聲開解。

    他的話引來了三雙憤怒的眼楮。不只是張巡,秦氏兄弟也把頭轉了過來。老大秦國用看著他,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怎麼還不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個道理!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京師里邊就要再次血流成河了!”

    “沒這麼嚴重吧!”王洵被嚇了一跳,睜大了眼楮反駁。“不就是又多了幾個太監麼?原本李林甫和楊國忠兩個也沒消停過!”

    “你啊!”秦國用氣得直搖頭。在場中的人,不是閱歷太淺,就是年齡太幼。根本不清楚當年中宗、韋後,睿宗、太平公主等幾方勢力交替時,京師里的淒慘光景。包括張巡和雷萬春,恐怕也是偶爾听說過幾句。不像秦家這般,從頭到尾目睹了幾場權力爭斗的始末,並作為一份秘密的家訓,詳細記錄了下來。以防自家子孫不肖,胡亂站隊,步了長孫、上官等名門的後塵。

    “原本李林甫和楊國忠明爭暗斗,基本上保持了勢均力敵態勢。所以幾番交手下來,倒霉的都是些小魚小蝦。雙方誰也沒傷筋動骨!”不愧是中過探花的人,張巡幾句話,就跟愣在一旁發傻的王洵、雷萬春和宇文至三個解釋清楚了其中關鍵。“宮中那位,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看他救子達的速度,很有可能就是高力士本人。以往,他基本兩不相幫。如今,突然出手干預了萬年縣的事務,就等于宣布自己準備站到楊國忠那邊。原來李、楊雙方的平衡,便徹底向楊國忠一方傾斜了。萬一李林甫補救失當,恐怕”

    “恐怕跟著李林甫一系,不知道多少官員要去嶺南走一遭了!”不用他把話說完,即便雷萬春這種粗線條的人,都明白其中後果了。笑了笑,大聲補充。“你為他們擔什麼心,那些人里邊,又有幾個好鳥!”

    “話雖然這樣說,但此事絕非社稷之福!”張巡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總結。氣歸氣,屋子中的沉重氛圍,卻被雷萬春不負責任的話徹底打散了。大伙或點頭,或搖頭,呵呵笑了幾聲。隨即便岔開話題,說一些與時局無關的事情。

    事關家族的前程,秦氏兄弟急著回去跟父輩通氣,無心再多逗留,聊了幾句,便準備告辭回家。見秦家哥倆要走,張巡也無心再跟著大伙坐著閑扯,借著雷萬春需要靜養的借口,一並起身告辭。王洵本來想在家中擺一頓酒宴,給宇文至沖沖晦氣,見秦家哥倆和張巡的目光中總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沉重,便笑了笑,起身送了出來。

    腳步剛剛踏出會客廳,還沒走到前院,小廝王祥又笑嘻嘻地跑了過來。離著老遠,就沖大伙奮力揮手,“小侯爺,幾位老爺,趕緊到前門看看去,宇文老爺來訪!”

    看到貴客在前,下人們還如此胡鬧,王洵有些不高興了,把臉一沉,低聲呵斥道︰“哪個宇文老爺?讓你高興得連點正形都沒有了?我平素就是這麼教導你的麼!”

    “是,是宇文公子的大哥!”小廝王祥嚇了一跳,停住腳步,低著頭回應。

    “讓他滾蛋,老子沒功夫見他!”王洵一听,立刻如同火上澆油,豎起眼楮,大聲命令。

    “他,他”王祥苦著臉咧嘴,“他,”

    “怎麼了,沒听到我的話麼!”王洵上前踢了他一腳,怒氣沖沖地命令。

    腳上力氣不大,小廝王祥打了個趔趄,委屈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他,他光著膀子,背後背了幾根木條,說,說是負荊請罪來了。門口,門口圍了一大堆人!”

    “負荊請罪,他跟我請的哪門子罪?”王洵徹底愣住了,站在原地,嘴巴張得老大。

    宇文德怎麼著也是個實授的員外郎,卻跟自己一個白丁請罪,這不是個大笑話麼?正驚疑間,張巡忽然插了一句,“恐怕,是沖著子達,和救子達出獄的那個人來的吧。他先前做出那種齷齪勾當,所憑的就是子達背後沒人撐腰。而現在,忽然發現子達背後站著一個誰也惹不起的大靠山,怎會不嚇得要死?”

    聞听此言,大伙又是哭笑不得。幾頭臭魚爛蝦,卻卷進了楊國忠、李林甫、高力士三方勢力的角逐中,連自己下一步將被風浪拍到那處都不清楚,又怎可能威脅到宇文德大人?可他們自己心里明白,其他人又如何能分辨得清楚其中貓膩?真個是做夢時一腳踏入了黃河里,怎麼洗都洗不干淨了。

    “我出去吧!把他盡早弄回家去,別讓他給二哥惹麻煩。!”畢竟是自己的嫡親哥哥,縱使先前再恨,宇文至也不忍心讓其繼續丟人現眼。嘆了口氣,低聲建議。

    “去吧!”王洵讓開半步,嘆息著道。外邊的事情永遠出乎他的想象,一波接著一波,增長著他見識的同時,也沖撞著他對人性的認識底限。

    大伙默默與宇文至拉開一段距離,半途轉向另外一道側門,以免看到對方的尷尬。出門之後,偶爾回頭,還能看見宇文德白花花的光膀子,背著兩個碩大的荊條,在秋日的照耀下,竟是分外地扎眼!

    已經是落過霜的天氣,虧得他有一身肥肉。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42
第五章 早春 (一 上)

宇文至最終還是放不下親情,跟著他的哥哥一道回家去了。馬方忙著找人一道鑽研雷萬春留下的刀譜,也急匆匆地回了他自己的家。轉眼之間,王家宅院就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望著頭頂高牆外四角形的天空和一棵棵枝葉即將落盡的樹木,王洵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疲倦。

    這幾天,他看過的不可思議事情太多了。多到已經遠遠超過了能接受的極限。在忙著為自己和宇文至兩個的命運擔憂時,暫且還感覺不到精神上的勞累。隨著外部壓力緩解,宇文至的案子了結,心頭猛地一松,各種紛亂想法的立刻接踵而至。

    自己平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基本都派不上用場。關鍵時刻,肯仗義援手的,卻是自己一向不大瞧的起的,靠著斗雞爬上高位的賈昌!自己平素在長安街頭橫沖直撞,把那些市井小民當做螻蟻。而在楊國忠、李林甫這些真正身居高位的眼里,自己和宇文至恐怕也跟螻蟻差不了多少。祖先留下的爵位,只能嚇唬住孫仁宇這種外來戶,關鍵時刻屁用也不頂。而太監高力士的一句話,便可以讓萬年縣令忘記先前的所有謀劃,畢恭畢敬地將已經被視為死囚的宇文至開釋出來。

    雷萬春的蓋世武藝不頂用,救不了別人,也救不了他自己。區區一個萬年縣的捕快,就可以調動一堆武藝不在雷萬春之下的高手。在權力面前,張巡的滿腹經綸同樣不堪一擊,虢國夫人風情萬種地揮一揮手,卻能夠讓半長安的捕頭捕快,噤若寒蟬。

    諸如此類,正確的,錯誤的,雜七雜八的想法,不斷撞擊著他的心髒,折磨著他的神經。迫使他第一次坐下來,仔細打量身外這座自己于其中從小長大的長安城。卻發現自己從沒真正看得懂過這座城市,既不了解它的繁華,也不了解它的神秘。

    曲江池畔的那些別院里邊都住著誰?王洵發現自己從沒關心過。長安城中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誰的權力最大,誰能一句話就決定自己的生死,王洵也從沒注意過。十七年的人生當中,他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在成長,懵懵懂懂地去打架,懵懵懂懂地去做紈褲,卻從來沒睜開眼楮看看外邊的風雲變幻。既不了解別人,也不了解自己。

    他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張巡的憂慮,也似乎無法看透賈昌的圓滑,甚至連宇文至的激烈,宇文德的無恥,都不太懂。而馬方的稚氣雖然一眼就能望穿,卻跟現在的他格格不入。仿佛在獨自登山時恰恰遭遇了一場大霧,向白茫茫一片,向下看是模模糊糊一團。這一刻陪伴著他自己的,只有孤獨、困惑和無窮無盡的迷茫。

    也許人生注定便是孤獨的吧。晚上輾轉無寐時,他一個人故作老成地想。然後望著透過窗簾的月色,開始醞釀詩句。只可惜一首詩還沒等寫完,就已經迷糊了過去。睡夢里跟宇文至兩個摔泥巴打架,玩了個不亦樂乎。

    好在留給他發呆的日子沒幾天,否則大唐朝說不定又會多出一個苦吟詩人。轉瞬間,入營的日子到了,一大早,王洵被雲姨打發貼身丫頭叫起來,沐浴,更衣。然後空著肚子到家祠里邊拜祭王家屈指可數的幾位祖先,求他們的在天之靈保佑自己仕途順利,這輩子都沒機會馳騁疆場。接下來回房間陪著雲姨吃早飯,穿好戎裝,與家中其他人依依惜別。

    “二郎去了軍營,切忌再搶著出頭。見了事情躲遠點兒,你好歹是個世襲的子爵,即便一輩子不立功,憑資格熬年頭,也比別人升得快些!”雲姨親手幫他整了整肩膀,絮絮叨叨地叮囑。話說到一半,突然發現王洵已經比自己足足高出了一個半頭,眼圈突然一紅,轉身走了出去。

    “不就是城南大營麼?騎馬半個時辰就能跑回來!”對雲姨的模樣十分不解,王洵咧著嘴嚷嚷。

    “二郎——!”紫蘿拖長了聲音嗔怪,想說幾句體己的話,鼻子突然變得酸酸的,伸出手,抱住王洵的腰,眼淚一下子淌了滿臉。

    “看你這模樣,好像我真要上陣一般!”王洵摸了摸她光滑的頭發,笑著開解。“要是你舍不得,我干脆就不去了吧。反正憑著咱家跟封四叔的交情,他肯定不會拿我當逃兵!”

    紫蘿抹了把臉,咬著牙拼命搖頭。淚汪汪地又看了王洵幾眼,仿佛下一刻對方就要消失般,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同心結,趁著屋子中的丫鬟們不注意,快速系到王洵的脖子上。“不稀罕二郎封侯拜相,一輩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邊將王洵的衣領重新掩緊,她的眼淚一邊霹靂巴拉地往下掉。被屋子中的憂傷氣氛弄得很不自在,王洵笑了笑,低聲抗議,“看看你,就跟我不要你了似的”

    “不行”紫蘿再度抱住他,終于嗚咽出聲。感受著胸口濕漉漉的淚水,王洵的心髒終于熱了起來。笑了笑,低聲道︰“別哭,我每隔十天半月肯定回來看你跟雲姨。把刀幫我拿來,時間不早了。別第一天就耽誤了點卯。”

    “嗯!”紫蘿乖巧地點點頭,從桌案上拿起鎏金皮鞘橫刀,慢慢替丈夫掛好。

    看著她那一絲不苟的模樣,有股關于男人的責任感從王洵心里油然而生。這個家,自己是唯一的男人。雲姨盼著自己有出息,就像盼著她的親生兒子。紫蘿盼著自己建功立業,好跟著臉上有光。而自己,終歸要承擔起關于男人肩上的一切,或早或晚,無法逃避。

    從家門口出來,則是另外一番模樣。左鄰右舍早就從王吉、王祥等人的口中得知,王家小侯爺謀到了前程,成為了一名八品宣節副尉,看過來的目光中不乏羨慕。當然,也有不少人對此事嗤之以鼻,特別是看到了王洵那身光鮮的衣服,和掛在另外一匹馬鞍上的大包小裹後,更是加強了原有的判斷,“王家那孩子,肯定吃不了軍營的苦。飛龍禁衛,那可是陛下剛剛下旨命令嚴格整訓的,他去了那,估計超過不了三天,就得哭著喊著偷跑回來!”

    對于鄰里們品頭論足的目光,王洵早就習慣了。從小時候開始,他就沒做過別人的正面榜樣。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估計也不會。“別學王家二郎,一點教養都沒有!”“好好讀書,否則長大後就成了王家二郎,準把你阿爺氣死!”類似的話語不值得細想,記憶里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但是這次,王洵希望給鄰居們留一個好印象,努力在馬上坐穩,將脊背拔得筆直筆直,心中默默念道︰“我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王拯的孫子,王子稚唯一的兒子。我是王家這代唯一的男人”

    很久很久以後,王洵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幼稚與倔強。回頭對著記憶中的自己笑笑,如飲醇酒。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43
第五章 早春 (一 下)

飛龍禁軍的整訓地點在城南十里的白馬堡,那里與其座軍營,不如個小型城市。自從開元十一年以來,皇帝陛下采用當時宰相張說的建議,逐步以募兵制取代府兵制,此地便成了禁衛軍新兵入伍的審核與集訓場所。而大唐民風尚武,年青人常以為國征戰為榮。所以禁衛軍的考核標準也一提再提。除了身體康健這一要求之外,還需要家道殷實,兄弟眾多,人才驍勇,出身良正等幾大條件。于是,凡能加入禁衛軍者,囊中都不會太羞澀,訓練之余請假跑出來在營地周圍買酒買肉,乃為常事。百姓們見到商機,便自發組成的草市,賣一些日常用品和各色小吃,以賺取軍爺們手中的銅錢。很快,第一批跟兵大爺們做生意的,就都發了財。于是禁衛軍“錢多、人傻”的名氣迅速傳開,各色生意人在白馬堡周邊越聚越多。久而久之,軍營附近茶館、酒樓、妓院也鱗次櫛比地建立了起來,日日笙歌不斷,熱鬧處比城內的平康里簡直不遜多讓。(注1)

    但是今天,白馬堡的氛圍卻顯得有些蕭殺。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軍營附近的店鋪卻依舊房門緊鎖。以往賣羊肚湯的攤子周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抱得過來的大鍋底下,堆滿白色的炭燼。偶爾有風吹過,已經完全沒了重量的灰燼便紛紛揚揚飛起來,把周圍景色裝扮得愈發蒼涼。

    早在兩個多月前,王洵曾經被宇文至等人拉著到白馬堡來飽過一次口福,記憶中最深刻的便是軍營附近的這口碩大的鐵鍋。見到眼前這番淒涼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帶住坐騎,抬起頭來四下張望。

    一望之後,他心中愈發吃驚。記憶中那座人四門大開,閑雜人等往來不斷地熱鬧場所早就消失不見。代之的,是一座戒備森嚴,崗哨林立的軍事重鎮。正門口,幾個早來報到的京師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馬背,一個挨一個排成縱隊。所攜帶的大包小裹全丟在了一邊,有僕人自告奮勇去撿,立刻劈頭蓋臉挨了軍官們一頓鞭子。

    “奶奶的,以為是讓你門游山玩水麼,還帶著這麼多東西。”一名臉上有道巨大疤痕的家伙,一邊用皮鞭四下亂抽,一邊罵罵咧咧地叫嚷。“瞧你們這幅熊樣子,還好意思說來給天子當禁衛!一旦有事,讓陛下保護你們呢,還是你們保護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沒吃早飯啊,沒吃滾回家去,吃飽了再過來!”

    王洵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對飛龍禁軍的美好憧憬一掃而空。排隊挨罵的人中,有好幾個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師里橫著走的惡少,平素見了御史大夫的官轎,都未必肯讓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軍營門口,卻被一個七品副尉當做孫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時,一大隊飛龍禁軍的將士從他身後跑過,個個盔卸甲歪,滿頭大汗。看到正在門前挨罵的新兵,大伙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幸災樂禍表情。“又有人送上門來挨罵了,今年真是稀罕!”“這不是犯賤麼?嘿嘿,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被當驢子使!”

    “你們幾個,趕緊跟上!”又一名身著校尉服色軍官策馬跑過,手中白蠟桿子急揮,打在隊伍最邊緣幾個家伙的背上,“啪啪”做響。“你別擋在這兒,要麼到營門口報到,要麼趕緊回家!”校尉扭過頭來,沖著王洵和他身邊的僕人怒喝,然後帶了帶坐騎,風馳電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殺過幾個大食人麼,有什麼可張揚的!”一名挨了打的飛龍禁衛沖著軍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

    “就是,爺們是沒機會去。否則,哪輪到他們安西鄉巴佬出風頭!”另外一名飛龍禁衛一邊伸長了舌頭喘粗氣,一邊低聲附和。

    王洵將坐騎向外撥了撥,盡量遠離晨操歸來的這群兵大爺。看得出來,飛龍禁衛的兵大爺們被封常清帶來的安西軍官折騰得夠嗆。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為其中一員,他不禁又有些猶豫了。飛龍禁衛的確是個避禍的好地方,但是,為了還沒出現的禍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營里累得口吐白沫,這個代價未必有些太大。

    正猶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還是現在久硬著頭皮往里沖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從地面鑽出來的一般,“二哥,你也來了,趕緊把僕人遣散回家。東西也交給他們帶回去,除了幾件換洗衣衫,其他能別帶就別帶!”

    “守直?”王洵聞聲回頭,在自己的坐騎**後邊,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裝的好朋友馬方,“你怎麼這身打扮?什麼時候來的,不是今天才報道麼?”

    “別提了!”杵著根足足有自己兩個高白蠟桿子的馬方四下看了看,盡量往王洵的坐騎後邊藏,“我阿爺嫌我在家礙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給送過來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還跟那個姓封的將軍說,盡管對我嚴加要求。這不,姓封的一揮手,我就從軍官變成小兵了!不跟你說了,趕緊照我的話做。趕緊,趕緊。”

    說罷,一轉身,頭也不回朝著不遠處一個剛剛出操回來的隊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帶隊的軍官看見,白吃一頓皮鞭。

    “奶奶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听說馬老太爺親自將兒子送給封常清教訓,王洵心里猛然發狠。他一直不相信馬老太爺會真的害自己的骨肉。平素馬方與其父之間的沖突,更像是一種另類的關愛。一方很鐵不成鋼,所以硬著心腸做嚴父。另外一方則你說往東我偏往西,事事與父親對著干,以此彰顯自己的已經長大。

    對于王洵這個父母早喪的孩子來說,想要一個馬老太爺那樣的父親,亦是一種奢求。仿佛有人在背後看著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對著跟著前來軍營報到的小廝王吉、王祥兩個吩咐,“留下裝著我換洗衣服的那個包裹,其他的你們都帶回去!跟雲姨說,讓她別為我擔心!”

    “小侯爺!?”王吉大聲抗議,“這可是紫蘿為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來的。如果您”

    “你沒看看那邊是什麼情況麼?”王洵用馬鞭朝大營門口指了指,沒好氣地提醒。先那些報到者已經陸續入營,各自帶的包裹都被丟在了營門外邊,家僕們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這樣回去交差,一個個站在行李團邊,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雲姨說清楚,是軍營里的要求。封老將軍以嚴治軍,咱們不能給他添麻煩!”看著王吉和王祥兩個一副可憐巴巴的摸樣,王洵又笑了笑,放緩了語氣說道。“反正這里距離咱們家也沒多遠。等過幾天營里邊管得不嚴了,我再托人給你們送信,你們悄悄地把東西給我送來。不就兩全其美了麼?何必現在非要跟著我一道過去?東西進不了營門不說,還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頓鞭子?”

    王吉、王祥兩個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飛龍禁軍大營不同于往日。只好點點頭,把王洵隨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來,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們在秋風中去遠,王洵長吸了一口氣,拉著坐騎和一個干癟的小包,大步走向了軍營。

    他剛才在遠處那些作為,當值的軍官早就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見他能自己主動遣散了家僕,拒絕了多余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負責安排新兵入營的的疤瘌臉軍官難得地笑了笑,以相對柔和的語氣問道︰“干什麼來的?報上姓名、年齡、家住地址,還有,推薦人、有什麼其他入營憑證,趕緊一道拿出來!”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薦人是封常清將軍,這是我的腰牌!”王洵雙腿並攏,挺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報上名姓,然後將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麼?”听聞封常清三個字,周圍的軍官們悚然動容。帶隊的疤瘌臉肅立站好,雙手從王洵手里接過腰牌,翻來復去看了好幾遍,然後笑著點點頭,將腰牌交還回來,“沒錯,是封大將軍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將軍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干,別給咱們大將軍丟人!”

    說罷,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過幾名小兵,將對方直接領向了軍營深處。

    直到王洵牽著坐騎走遠了,其他幾名同樣負責安置新兵的軍官才回過神來,拉了一下疤瘌臉,七嘴八舌地問道︰“老周,你沒看錯吧。就這麼一個半大孩子?封大將軍會親自給他當推薦人?”

    “是啊,毛還沒長齊呢?不會是花錢從別處買的腰牌吧。這京師里邊可不比安西,我听說,只要有錢,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閉上你們的臭嘴!”周姓軍官把眼楮一瞪,長長的疤瘌隨著眼皮跳動而跳動,“亂說什麼?咱們大將軍是可以用錢賄賂的人麼?他看中的人是個半大孩子不假,可誰說過,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當年,咱們大唐太宗皇帝跟著高祖起兵,不過也才二十出頭。照樣把天下英雄打得滿地找牙”

    听他提起大唐開國之戰,眾軍官都笑著閉上了嘴巴。對啊,年齡又能說明什麼?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績,羅士信,還有當年太宗皇帝本人,哪個不是年輕輕就獨領一軍,建功立業?

    咱大唐,老一輩,少一輩,代代都有英雄豪杰,讓四夷賓服,八方震懾。

    注1︰唐六典中記載,“凡天下諸州差兵募,取戶殷丁多,人才驍勇,選前資官、勛官,部分強明,堪統攝者,節級擢補主帥以統之。”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44
第五章春曉(二上)

跟在負責安置新人的小兵身後,王洵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不得不承認,封常清的治軍手段非常有一套。才接手飛龍禁軍幾天的功夫,整座軍營內已經完全沒有了過去那種奢靡、懶散之風。一排排磚木結構的館舍,被從里到外打掃得干干淨淨。地面上的雜草和馬糞被掃得精光,所有坑坑窪窪都被三合土添滿,重新用石頭碾平。看上去光滑整潔,比長安城內的街道也毫不遜色。

    幾個月前王洵經過此處時,看到的那些隨處晾曬的衣物也都被收了起來,代之的是一面面不同的旗幟。每一排館舍的第一間房門前,都豎起了一根旗桿,旗桿頂端,表明該棟建築歸屬的角旗迎風飄舞。旗面之上,分別寫著左一某隊,右二某隊,中三某隊等字樣,讓人一看便可以分辨,房屋主人隸屬于哪個建制。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時間,專門騰出來安置新兵的館舍也就到了。帶路的小兵用手向左首一棟房屋的第一間指了指,低聲說道︰“大人就住在這吧。這間房子寬敞,通風也比其他屋子好些!”

    “讓我住這里?”王洵望了望屋門前旗桿頂端寫著“新七旅二隊”字樣的角旗,猶豫著道。

    那名帶路的小兵被他問得一愣,想了想,斟酌著回答,“大人持著正八品宣節副尉的腰牌,按道理,做個旅率也是綽綽有余的。但他們飛龍禁衛向來是官多兵少,剛剛周大人又沒明說您擔任何職,所以,屬下只好先委屈大人暫且在隊正的屋子里委屈一晚上,待大人的實授職位下來,再行調整!”

    他一口一個大人,叫得王洵頭皮發麻,手腳幾乎都沒地方放。好不容易等對方說完了,才長喘了一口氣,笑著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新來的,估計做不了隊正吧!”

    帶路的小兵搖搖頭,顯然給不出王洵任何答案。見對方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存心捉弄自己,王洵只好從馬背上取下行李卷,扛在肩上,抬腿慢慢往屋子里走。

    那帶隊的小兵也不說話,默默從馬鞍後將其他行李幫助王洵提下來,拎到屋子中,撿干淨處放好。然後又向王洵抱拳施禮,準備回去交差。

    “這點錢,拿去給哥哥買杯酒喝!”王洵身上依舊帶著在長安城內逛酒館養成的習慣,在貼身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小串銅錢,大約四十個的模樣,塞進了小兵手里。

    “不,不,不!”帶路小兵嚇得臉色煞白,一邊擺手,一邊大步後退。“大人別害我。封將軍管得很嚴。收錢,斬首!”

    “斬首?”王洵又是一愣,仔細想了想,才猛然醒悟對方說的是軍規。就這麼幾個銅錢?要是參照此規矩的話,整個京師的官員,恐怕沒一人的腦袋還能擺在頸子上!

    那名小兵知道王洵沒有惡意,四下看了看,快速把銅錢塞回,“我走了。大人小心些。咱們安西軍的規矩,不比外邊!”

    “你是安西軍的人?”王洵一肚子迷霧沒地方化解,好不容易抓到一個能跟自己說幾句話的,豈肯輕易放手?上前扯住對方胳膊上的絆甲皮索,低聲追問。

    “啊!是!”小兵用最言簡意賅的回答,證明了王洵選人的眼光實在不怎麼樣。

    “那你,那你”跟著這種不擅長說話的人在一起,王洵的嘴巴也變得笨拙了起來。吭哧了好半天,才問出了一句,“那你應該是幫封大將軍整訓飛龍禁衛的軍官了,怎麼還穿著這身”

    “屬下,屬下剛剛升的散職。如今,如今在營里,只管,只管幫助周大人安置新兵,並沒被委派任何實際職務。”帶路小兵看了看縫在自己左肩膀上從九品執戟長的標記,訕訕地回應道。

    看到對方如此緊張,王洵反而覺得自己太莽撞了。趕緊拱了拱手,低聲說道︰“我不清楚這些,大哥別怪我多嘴!”

    “沒,沒事!”帶路小兵微微一笑,露出了幾顆潔白的牙齒。

    “還沒請教大哥貴姓?”王洵想了想,繼續跟對方套近乎。

    “免,免貴,姓甦。大人叫我甦慎行就是!”小兵的回答非常簡單,決不肯多說一句王洵沒問到的東西。

    ‘謹言慎行,還真符合你的名字。’王洵心中悄悄嘀咕了一句,堆起一臉童叟無害的微笑,繼續不屈不撓地跟對方套辭,“甦大哥是跟著封大將軍回朝獻俘的吧?我看過你們奉旨沿街夸功的場面。當時羨慕得眼楮都直了,沒想到今天能這麼近跟英雄們說話!”

    “不,不敢當!”甦慎行被肉麻的頭發都豎起來了,一邊擺手,一邊後退。“我,我得走了。周,周大人還在等我回,回去繳令!”

    說罷,不再理會王洵的任何話頭,拔腿逃之夭夭。

    ‘居然嚇跑了一個!’王洵苦惱的直撓頭。沒有甦慎行,他更不知道自己滿肚子的疑問找誰解決了。四下張望了片刻,發現對面供新兵居住的館舍里隱約有人影晃動,心中一喜,趕緊陪著笑臉往跟前走。

    “別過來!”對面的窗口立刻探出一個腦袋,沖著王洵大聲呵斥。“想挨打自己爬旗桿去,別過來害咱們!”

    “害你們?”王洵楞了楞,猶豫著停住了腳步。

    “新來的吧,你先看看門口的石碑。就在道路中央,對,就是那個!”窗口的陌生面孔很快發覺的王洵所面臨的困惑,指了指連接各棟館舍的那條筆直的大道,笑著提醒。

    王洵順著對方的手指望去,果然發現了一座巨大的石碑。那塊碑顯然剛剛刻好沒幾天,字上涂得墨痕看起來還非常稠厚。王洵急走數步,趕到石碑近前,瞪圓了眼楮仔細拜讀,只見石碑上用非常簡潔的言語寫著,“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听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

    共十七條,五十四斬。看的王洵脖子後冷汗直冒。好在血淋淋的軍規之下,還有一行小字備注,“新兵集訓,念其無知,初犯者責打軍棍五十。再犯者倍之。三犯而不改者,斬無赦!”

    “老天爺!”王洵心里發出一聲慘嚎,終于明白剛才對面的館舍中的人,為什麼不肯讓自己過去聊天了。揚聲笑語,蔑視禁約,萬一被巡視的軍官抓到,這五十冤枉鞭子誰也跑不了!

    正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考慮清楚就來軍中混日子的當口,不遠處又快步走來幾個人。當先的正是那個臉上有巨大疤瘌的軍官,見到王洵,遠遠地就沖他招手,“王副尉,請等一下。我有幾句話要跟你交代!”

    驚魂未定的王洵本能地站直身子,肅立拱手,“大人請講!屬下洗耳恭听!”。

    看到他這般模樣,疤瘌臉軍官得意地笑了起來,“嘿嘿嘿嘿,嚇壞了吧。我就猜到周慎行那家伙可能會嚇到你,所以就趕緊跑過來了。別害怕,這些軍規定的雖然嚴,但封將軍是個好上司,只要你不是故意觸犯,絕不會允許任何人故意找你的碴!”

    听到這幾句話,王洵的心髒終于又往肚子里邊落了數分,拱拱手,笑著說道︰“謝過大人了。敢問大人,找我有什麼吩咐?”

    “是這樣的,你跟我來,咱們邊走邊說!”疤瘌臉軍官笑了笑,一邊向王洵住的那棟屋子里走,一邊笑著自報家門,“我姓周,是新兵營的都尉,你可以叫我老周,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叫我周老虎!”

    “不敢,屬下見過周大人!”剛剛與惜言如金的甦慎行打過交道,王洵對周都尉的熱情極不適應,非常禮貌地拱了拱手,低聲回復。

    周都尉搖搖頭,也不在稱呼上跟王洵多做糾纏,“新兵營正缺軍官,既然你是八品宣節,剛好可擔任一隊之長。甦慎行雖然不會說話,但給你安排的住處卻是恰好。這新兵營七旅二隊,就交給你來帶”

    “千萬不可!”沒等周都尉把話說完,王洵趕緊出言打斷,“屬下初來乍到,兩眼壓根兒就是一抹黑。大人千萬別把這個隊交給屬下,否則,屬下非鬧笑話不可!屬下臨來之前,已經跟封將軍說過了,願意從一個小兵做起。請周大人收回成命!”

    “你真的只想做一個小兵?”周都尉楞了楞,臉上的疤瘌隨著眼皮上下直跳。

    “是,屬下願意從一個小兵做起!”王洵被對方凶惡的模樣嚇得心里直發寒,卻強打著精神,目光不閃不避。

    盯著王洵看了好半天,周都尉也沒看出絲毫做偽的跡象來,笑了笑,把刀一樣的目光慢慢收回,“你想做一個小兵,但我卻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胡鬧。兩眼一抹黑不打緊,我給你派兩個副手,凡事多跟他們商量,保管你不會惹麻煩。趙副尉,李副尉,從今天起,你們兩個便是新七旅二隊的隊副,兩個月內,無論隊中的新兵,還是分編過來整訓的禁軍老兵,我要看到他們脫胎換骨!”

    “諾!”一直跟在周都尉身後的兩名軍官上前半步,抱拳領命。

    “周都”王洵還想再推辭,卻被周都尉一眼把話瞪回了肚子里。“少@攏 歡 牡胤劍 夷愕畝癰蔽省D閌欠飩 鬃匝〉娜耍  蟣鷥 場7裨潁 芐置薔換岱毆恪!br />
    我只是想在軍營里躲上幾天,沒想著升官進爵的啊!王洵心里苦笑,卻不得不學著兩位隊副剛才的模樣抱拳肅立“諾!屬下謹遵都尉大人吩咐!”

    “這就對了麼?”周都尉變臉比翻書還快,剛剛還是驚雷滾滾,瞬間已經是雨過天晴,“還有什麼要求,盡管跟我直接說。我周老虎,決不會為難自己的弟兄!”

    注1︰唐代軍制,沿襲隋代舊例。每八百到一千二百人設一折沖府,領兵者為折沖都尉。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長史、兵曹、別將各一人,校尉六人。兵士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百人為旅,設旅率一人;五十人為隊,設隊正一人;十人為火,火有火長。,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45
第五章 春曉 (二 下)

接下來數日,王洵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渡過。領取輜重、器械,服裝、盔甲,安置剛入營的新兵和從原來禁衛軍中打散重編的老兵,帶領麾下士卒整理營房,歸置床鋪,如是種種,片刻也不得閑暇。

    好在周都尉給他指派的兩個隊副,趙懷旭和李元欽都是安西軍中的老手,經驗豐富,辦事利落,為人也沒什麼壞心眼兒。凡事都按照他們兩個的指點辦,王洵也沒鬧出什麼太大的笑話。看著麾下的二十名新兵和三十名禁軍老兵走在一起漸漸橫豎成排,一股自豪的感覺在王洵心中油然而生。興奮之余,他又想起了自己剛剛離開家門口時,心中暗地發下的誓言。作為王家唯一的男人,一定要混出個名堂來,讓雲姨高興,也讓紫蘿她們提起自己就臉上有光。

    可到了正式開始訓練的時候,這種壯志豪情瞬間又灰飛煙滅。扛著一長八尺長的白蠟桿子圍繞白馬堡才跑了兩圈,他就開始像狗一樣伸長舌頭大喘氣。待到第三圈路程近半,則恨不能立刻丟下所謂的兵器,抽冷子跑回家去,再也不受這種折磨。只是這種想法只能爛在心里,很難付諸于行動。趙、張兩位隊副仿佛早就料到王洵喜歡常立志卻無法持之以恆的缺點般,一左一右夾著他,讓他根本沒機會開溜。而隊伍中同樣累得像死狗一般的新兵老兵們,看見三位上司一絲不苟地跟著大伙吃苦,也輕易不敢偷懶耍滑。咬緊牙關把四個圈子堅持完畢,居然使得新兵營七旅二隊,成了所有參加訓練隊伍中,表現比較出色的前三支隊伍之一。

    賞罰分明,是所有將領治軍的不二法寶。安西軍既然能成為大唐最為精銳的幾路強軍之一,對此四字真言更是執行到了骨子里。看到新七旅二隊第一天參加訓練,就能完整建制地回到終點,折沖都尉周嘯風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氣之余,自覺知人善用。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宣布,賞全隊將士烤羊兩頭,當天中午便可以由伙房兌現。聞听此言,弟兄們立刻爆發出一聲歡呼,所挨的鞭子,責罵,統統都忘掉了。恨不得將疤瘌臉周都尉抬起來,狠狠墩上三下,以表示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激。

    晨操通過繞著白馬堡跑步錘煉體質,上午操著重訓練隊形,陣列,到了下午,則是器械使用訓練時間。李隊副擅使長槊,所以同時兼任了全營的槍棒教頭。只見他將一根丈八長的步槊一捋,橫挑豎擋,左劈又刺,登時槍花亂顫,舞了個潑水不透。看得八百多名已經入伍的新兵老兵個個滿臉欽佩,喝彩聲猶如雷動。

    可輪到輔導士兵們的時候,他卻把臉一板,沉聲說道︰“年刀,月棍,一輩子槊。爾等手中的白蠟桿子,實際上就是步槊的變種。只是現在輪不到爾等上陣,所以去繁就簡,先拿根便宜貨對付著罷了。想學槊,先練臂力,每天單手托住白蠟桿子,平端半個時辰。日日堅持不懈,半年下來,自然就能窺得門徑!”

    說罷,將步槊交到右手,握住離地四尺處輕飄飄一托。果然把根丈八長槊像稱桿一樣托了個四平八穩,桿尖與桿尾成一條線,紋絲不動。

    “好!”禁軍老兵中有不少識貨的人,扯開嗓子大聲叫好。還沒等喝彩聲落下,周都尉已經又板起了他那張疤瘌臉,用鞭子指著眾**聲命令,“端起來,端起來,從今天起,每個人每天都端半個時辰。堅持不下來的,沒有晚飯!”

    喝彩聲立刻噶然而止,已經呈分散隊形排列的士卒們將白蠟桿子交到右手,亂紛紛端平。看著時容易,自己做起來難。才堅持了不到一刻鐘的五分之一,已經有不少人額頭開始冒汗,手臂哆哆嗦嗦地垂了下去。

    隊列前給指導大伙槍棒的教頭李元欽驕傲地看了他們一眼,手臂端著比白蠟桿子重了近一倍的丈八長槊,依舊紋絲不動。疤瘌臉周都尉則帶領一堆如狼似虎的親兵走進隊列,舉起鞭子,沖著試圖偷懶著劈頭蓋臉猛抽,“廢物,戰場上這樣,不但你自己死,還得連累我們大家。想留下,就給老子把保命的家伙端穩了。不想干了,馬上收拾鋪蓋給我滾!”

    盡管隊伍中,有不少人跟王洵一樣,屬于嬌生慣養,喜歡常立志的家伙。可這個節骨眼上,還真沒人願意被當做廢物踢出。心中一邊問候著周老虎的祖宗八代,一邊重新將白蠟桿子端平了苦撐,撐上片刻,胳膊又開始發軟。然後又挨上幾鞭子,再度將白蠟桿子端平。好不容易將半個時辰捱過去了,八百多人的隊伍里,已經有六百多人的面孔變成了慘白色。

    “我周老虎,從來不難為自己的兄弟!”命令已經累得半只胳膊失去了感覺的士卒們將架勢收起來,周都尉清清嗓子,重復他的口頭禪。白蠟桿子雖然不起眼,但戰場上你卻離不開他。一旦兵器斷了,別的家伙不好找,白蠟桿子卻隨處都能撿到。安上個槊頭就可以當槊,按上個矛頭就可以當槍。實在沒東西安了,把前頭削上幾刀,一樣可以將敵人捅個對穿!此外,安營立寨,三根白蠟桿子戳在一塊兒,把前頭一綁,就可以支撐起一個帳篷。半夜遇襲,順手從拔,就可以端起來臨時充作拒馬槍。兩軍對陣,僵持不下,後排的士卒還可以把白蠟桿子突然當做投矛擲過去,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從來沒听說過白蠟桿子還有這麼多好處,王洵听得津津有味兒。正琢磨著這姓周的家伙入伍前是不是茶館里講平話出身,因此練就了一張鐵嘴的當口,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斷喝,“王隊正,你來,跟李教頭一道示範如何拿白蠟桿子做投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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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曉 (三 上)

“王隊正”王洵猶豫著轉過頭,四下張望,試圖從隊伍中找出第二個姓王的隊正來。卻赫然發現,大伙將眼楮齊刷刷地看向了自己。

    “說的就是你!”站在他身邊的趙懷旭輕輕推了他一把,低聲提醒,“沒事,老李他知道輕重!”

    有這句話做保證,王洵立刻覺得肩頭上的壓力輕了許多,笑了笑,快步走出隊伍,沖著周都尉抱拳施禮,“屬下在,請都尉大人吩咐!”

    “李教頭,帶著他,三十步投槍激射!”周都尉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大聲喝令。

    “諾!”李元欽答應一聲,扯著王洵向不遠處一輛堆滿了白蠟桿子的小車跑去。一邊跑,一邊低聲交代,“跟著我做,把白蠟桿子沖著那邊的靶子投。動作越快越好!”

    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車前。左手從腰間抽出橫刀,右手從車上扯下一根白蠟桿子,將較粗的那端奮力用刀一削,然後一手提著刀,一手斜舉著白蠟桿子向前助跑數步,單臂猛然一擲,“著!”大頭被削尖的白蠟桿子在隊伍正前方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斜斜地扎進了三十步外的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稻草人身上,將稻草人刺了個對穿,勢尤未盡,尖端繼續向下飛了數尺,一頭扎進了地上。

    “好!”眾將士大聲喝彩。

    李元欽看都不看,轉身跑回,單手抓起第二根白蠟桿子,一刀削尖,然後大步助跑,擲出,將第二個稻草人刺了個對穿。

    “好啊!”訓練場中,喝彩聲如雷。新兵們為投槍的準確和迅速而大聲贊嘆,某些略通軍陣的禁衛軍老兵們,卻被這一槍之威驚得目瞪口呆。若是兩軍膠著之際,一方背後突然飛出數百根投槍來,恐怕身上穿著最結實的明光鎧,也難逃腸穿肚爛之禍。而軍陣一旦被對方砸出突破口,那就是洪水破堤,瞬間就是一去千里,神仙也難收拾了。

    喝彩聲中,李元欽已經拿起了第三支白蠟桿子。同樣看得目眩神搖的王洵才在對方低聲提醒下,抓起了第一支。將大頭削尖,單手托住小頭距離末端六尺左右的地方,邁開大步助跑,投擲,白蠟桿子斜斜掠過三十步的距離,與一棵稻草人的擦肩而過,尖頭刺入地面,尾端在慣性的作用下左右橫掃,楞是將臨近的兩棵稻草人掃了個稀巴爛。

    “好!”喝彩聲中,夾雜著大聲譏笑。王洵卻沒心思去分辨是誰在搗亂,跟在李元欽身後,抓起第二根白蠟桿子,奮力一刀下去,削尖大頭,然後助跑,投擲。轉身,抓起第三支白蠟桿子。

    前後不到半柱香功夫,一小車白蠟桿子已經見了底,其中三分之二左右是李元欽投出去的,另外三分之一歸功于王洵,不遠處的稻草人陣列則被刺得腸穿肚爛,七零八落,若是換成真人,恐怕早就潰不成軍了。

    “好!”周老虎也不管哪棵稻草人是被李元欽用投矛刺穿的,哪棵稻草人是被王洵砸倒的。清清嗓子,大聲總結,“兩軍陣前,上司不可能把每個命令跟每個人解釋清楚。也許是他突然靈光閃現,也許是他根本就認為你應該懂。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王隊正剛才就給爾等做出了最好的榜樣。第一,跟著老兵做,他干什麼你干什麼。第二,不管準不準,把兵器朝著敵人腦袋瓜子上招呼,保管沒錯!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眾受訓將士扯開嗓子,齊聲回應。對安西軍派來的這些教頭,心服口服。

    “接著來,步槊基本要領,李教頭示範,王隊正跟著做。一邊做一邊矯正。大伙跟著一步步學!”周老虎趁熱打鐵,大聲命令。

    左右親兵取來兩根一模一樣的白蠟桿子,一根交給李元欽,一根交給王洵。在八百多雙眼楮的注視下,二人一教一學,認認真真地做了起來。

    大唐軍中,並沒有統一的長槊、長槍使用規範。各路兵馬的日常訓練,全靠著一軍主將所聘請的槍棒教頭口傳身授。其中各種槊、槍套路五花八門,但最為實用和最受推崇的,卻只有早期的尉遲家槊法和後期的薛家槊法。尉遲家槊法出自鄂國公尉遲敬德,特點是注重使用者的膂力,眼力的鍛煉和身體協調,講究大封大闢,一招出手,決不反顧。而薛家槊法,卻出于距離眾人所處年代更近一些的薛仁貴。特點注重鍛煉使用者的精氣神,講究的是心意合一,呼吸與力量的協調,萬馬軍中只攻一點,絲毫不受外界喧囂所干擾。

    無論是尉遲槊法,還是薛家槊法,最基本的招式卻都差不多,無非是挑、刺、蕩、封、橫、壓、送、轉八著。每著從最簡單的起手式開始,再慢慢演化出十幾個不同動作。能綜合起來,融會貫通,便可大成。

    王洵的父親在世之時,已經有了讓兒子將來謀取功名的打算,因此給他請的師父都是當時的用槊好手。這些師父們雖然對徒弟低標準,寬要求,可堅持四五年下來,王洵的武學底子畢竟還是打下了。

    此番在大校場當眾示範步槊基本技巧,才跟在李元欽身後擺了幾個簡單的姿勢,對方就已經察覺出王洵在基本功方面已經過關。為了培養其他人的訓練興趣,李元欽刻意找了幾個非常花哨的招數,當著眾人的面放慢了動作演示。王洵緊隨其後,亦步亦趨,學了個絲毫不落。這二人身高都在八尺開外,臂長腿直,再配上那些本來就是表演有余,實戰不足的招數,愈發顯得玉樹臨風,灑脫倜儻。惹得校場上喝彩之聲一浪高過一浪,若不是周都尉及時叫了停,簡直可以把頭頂上的藍天給徑直翻過來。

    在這麼多人面前露了一次大臉,王洵縱然性子還算沉穩,也有些洋洋自得起來。高興之余,便又幻想著自己如何像尉遲恭、薛仁貴等前輩英雄那樣,揚名沙場,為國建功,封一個妻蔭子。一時間,把剛才投擲白蠟桿子,被眾人喝倒彩時所受的屈辱,連同心中萌生的退意忘了個干干淨淨。

    可命中注定,像他這種喜歡常立志的家伙,就要時不時受到一些始料不及的錘煉。下午的兵器訓練剛剛結束,他正在跟著幾個剛剛認識的朋友互相吹捧著往館舍走,半途中,猛然被人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

    “啊!”王洵猝不及防,趔趄數步,完全憑著當年學武之時練出來的本能,才勉強穩住了身形。轉頭回望,想哪個冒失鬼走路不長眼楮,耳邊卻又听到一聲質問,“小子,你就是從那個什麼崇仁坊,什麼開國侯府來的家伙吧?!”

    “在下王洵,的確住在崇仁坊。不知道老兄問此有何貴干!”盡管心中惱怒至極,鑒于對軍規的敬畏,王洵還是站穩了身形,非常禮貌地回應道。

    “我伍就做了隊正呢,原來是憑著祖上的那點余蔭。”差點把王洵撞了一個跟頭的古銅臉壯漢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說道。“老子在禁衛軍中吃了五年糧,光救火拿的功勞牌牌,就拿了七面。可說被捋下來,就被捋下來了,如今只能做大頭伙長。級別反而不如你個剛入伍的小娃娃。你自己說,這種事情還有沒有天理?”

    “那關我什麼事!”王洵越听心越煩,轉身便走。憑著祖上余蔭而少年得志的人多了,怎麼沒見這家伙去上門理論?分明是欺負自己初來乍到,根基淺,底子薄,身邊沒幾個幫手而已!

    誰料那壯漢卻不肯罷休,又向前追了幾步,伸手便來搭他的肩膀。王洵心中大怒,微微扭了下身子,便將對方的巴掌抖了個空。隨後輕飄飄退開數步,笑著拱手,“兄台,這里可是軍營。你自己想挨軍棍,盡管去找明法參軍,莫要平白扯上我!”

    “老子”那壯漢兩眼瞪得如同雞蛋般大小,卻被王洵後邊的話給嚇住了,高舉著拳頭,不敢再往前沖。半晌,才咬了咬牙,大聲喊道︰“老子姓齊名橫,是新七旅四隊二伙的伙長。不服你這個小娃娃做二隊隊正,是帶把的,你就跟我比試一場?”

    此刻下午操練剛剛結束,很多人都在往宿營地走。听到姓齊的壯漢大聲嚷嚷,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笑嘻嘻地圍了過來。

    如果此刻是在長安城的大街上,王洵早就跟對方打成一團了。但不久前剛剛吃過一次遇事沖動的虧,如今又是剛剛進入軍營,不清楚里邊的水深水淺,便咬了咬牙,再度壓住一直竄上腦門的怒火,冷笑著道︰“我不是走江湖賣藝的。兄台想砸場子賺銅錢,還是去找別人吧!”

    說罷,分開人群,大步離去,背後丟下一陣哄笑。哄笑聲中,那姓齊的家伙兩眼冒火,扯開嗓子喊道,“姓王的小白臉,你要是個爺們,就不要跑。老子今晚酉時在演武場等著你。咱們一分高下!若是不敢來,你就干脆盡早卷起鋪蓋滾回家吃奶去,別在這給你們王家祖宗丟人現眼!”

    王洵皺了皺眉頭,正欲回罵。耳邊卻听見自己的隊副趙懷旭低聲提醒︰“答應他,把他揍到親娘都認不出來。這人肯定受了挑撥,你如果不過了他這一關,咱們隊的那些禁軍老兵,日後恐怕誰都不會服你!”

    “嗯!”王洵微微一愣,瞬間便明白了趙隊副的意思。飛龍禁衛軍中官多兵少,本來內部傾軋就非常厲害。而封常清奉命整軍,將飛龍禁衛去蕪存菁,留下的全部打散了與新兵混編,自然又使得不少低級軍官丟了差事。這些家伙不敢找封常清本人和戰場上見過血的安西將士麻煩,當然就把火氣都撒到了剛入伍的新兵頭上。而自己這個新兵蛋子,非但一入伍就做了實授的隊正,今天下午又被周都尉拉出來,當眾賣弄本事。若是不招人暗中嫉恨,那才真的是怪事!

    想明白其中關竅,王洵知道自己已經避無可避。笑著向四下里趕來的新兵老兵們拱拱手,大聲說道︰“王某初來乍到,不清楚原來軍營中還有專門比試武藝的地方。既然這位齊壯士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出邀請,王某再不答應,就等于不給大伙面子了。不必等到酉時,王某現在就可下場比試。這位齊兄,演武場在哪,請您老頭前帶路!”

    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令新兵老兵們不由得暗自點頭。特別是那些剛入伍的新兵蛋子,無形中就把王洵當成了自己這伙人的代表,拍著巴掌大聲叫好。那受人唆使向王洵發起挑戰壯漢齊橫也甚磊落,見王洵肯下場接招,楞了楞,將聲音放緩了幾分說道︰“你今天下午操練得比齊某累,齊某不佔你的便宜。你先回去歇歇,待到酉時,咱們再分高下!”

    “不必。早打完了,大伙好早點兒回去吃飯!”王洵笑了笑,非常自信的回應。對方的身手到底如何,他其實並不清楚。但最近兩年來,跟長安城的同齡人打架,他卻是沒有吃過虧。所以即便做不到不知己知彼,也不擔心自己輸得太難看。

    听王洵答應得痛快,眾新兵們更是大聲叫好。那帶頭惹事的齊橫見此,便不再堅持,笑了笑,低聲道︰“隨我來,我不對你下死手便是!”

    王洵搖搖頭,不明白對方這份自信是從哪冒出來的。邁開大步,緊緊跟在了齊橫身後。還沒等走出入群,教頭李元欽也聞訊匆匆趕到,扯開嗓子,大聲補充了一句,“既然是比試,豈能沒有彩頭?姓齊的,我這邊壓五吊銅錢,賭你被打成豬頭。你可敢賭!”

    “這個”一听提到錢字,壯漢齊橫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分明是窮日子過慣了的,手里並沒半分余財。

    “五吊就五吊,我來替老齊出。”一名圓臉,胖滾滾的禁軍軍官從人堆里露出半個身子,笑著回應。

    “我也賭五吊,買王隊正勝!”趙懷旭笑了笑,大聲補充。

    “我賭一吊,買王隊正勝!”

    “我賭五百個錢,買王隊正!”新兵營七旅二隊的人見兩位隊副都買王洵勝,也跟著鼓起勇氣,積極參與。

    那些簇擁著齊橫的禁軍老兵**得無法下台,也紛紛地拿出錢來,壓齊橫勝利。雙方爭相加碼,把一場簡單的比武較量,瞬間硬生生變成了涉及上百吊錢的豪賭,令交手雙方,誰也退避不得。(注1)“肯出錢壓姓齊的取勝的人里邊,肯定有挑事的正主!”趁著眾人不備,趙懷旭貼在王洵耳邊,低聲說道。

    “放手去打。咱安西軍的規矩,禁止私斗,卻鼓勵堂堂正正的比試。那姓齊的,身手肯定不及你!”剛剛親手輔導過王洵槊技,對其基本功摸了個七七八八的李元欽也湊上前來,以僅有兩人可聞的聲音鼓勵。

    注1︰唐代銅錢購買力驚人,即便是開元年間,物價居高不下,一個銅錢也相當于現在三塊人民幣左右。一吊為一千個錢,大致相當于三千人民幣。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2:46
第五章 春曉 (三 下)

  “知道了,謝謝!”王洵小聲回應。有了李元欽這個用槊高手的鼓勵,他獲勝的信心愈濃。加快速度跟著人流往演武場走,發誓要給那些欺負自己的人一個教訓。

    封常清辣手整軍,早就令素來散漫的飛龍禁衛們憋了一肚子無名火。而新兵們剛剛入伍,對枯燥的訓練也倍感不適應。突然發現了一個可以宣泄內心壓力的熱點,兩類人幾乎一拍即合,你喊我,我拉你,呼朋引伴,紛紛向演武場聚集。

    待兩個比武的當事人趕到之時,比武場內已經擠得水泄不通。多虧了甦慎行等一干安西老兵處事經驗豐富,得到消息後立刻拎著木棍入場維持秩序,並用繩索把王洵和齊橫二人的“擁戴者”隔離開,才避免因為擁擠而產生更大的混亂。

    軍中比武,自然有一套嚴格的規矩。安西軍老兵們駕輕就熟。甦慎行甭看是個鋸嘴葫蘆性格,卻因為處事公道,被安西軍的將士們公推為這場比試的裁判。飛龍禁衛的老兵們雖然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但這套規矩卻是別人帶過來的,他們兩眼一抹黑,也只好認可了裁判的人選。

    須臾,比武雙方到場,都在裁判的提示下,重好衣服,先相對著抱拳施禮,然後再面向所有觀戰者抱拳,舉臂,抬腿,側腰,以表達對支持者的感謝,並示意大伙自己身上沒帶那些烏七八糟的江湖零碎。緊跟著,甦慎行用最簡短的話宣布比試規則,即一方倒地不起或掉到擂台下為止,不準故意傷人性命,不準擊打太陽**、後頸和身體兩側肋骨下三寸和兩腿之間的要害部位,否則,必將軍法處置。待雙方都發誓把規則听明白了後,抓起鼓槌在擂台旁的大鼓上重重一敲,宣布比試開始。(注1)那齊橫早就等得火燒火燎,听見鼓聲一響,立刻掄起缽盂大的拳頭,重重地砸向了王洵的面門。王洵迅速向後撤步,避開對方傾力一擊,隨即一招側身勾掃還了回去。齊橫見狀,不閃不避,大叫一聲“夠勁兒!”,居然豎起胳膊硬擋了一記。

    雙方小臂相撞,“ ”地發出一聲悶響。王洵招式無法用實,半途而廢,胳膊上登時傳來一陣酸疼,仿佛不小心踫到了樹枝上一般。再看齊橫,也被王洵的奮力一擊砸得晃開數步,站穩身形,呲牙咧嘴,顯然也被這一下硬踫疼得夠嗆。

    軍營里的漢子,最不喜歡看的就是花拳繡腿。像這般一上來就硬踫硬,正合大伙胃口,“好啊!”有人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地叫嚷起來。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亂,一邊鼓掌跺腳,一邊大聲喊道,“打倒他,打倒他,快點,快點,爺們等著分錢呢!”

    實打實拼了這麼一記,場上交手的雙方卻都謹慎了起來。挑釁者齊橫發覺少年人並非像別人說的那樣,沒任何真本事,完全靠祖上的余蔭才混了個隊正做,不由得收起輕視之心,開始認真對待這場比武。而應戰者王洵,也通過第一招交手迅速判斷出,齊橫並非像李元欽等人說得那樣不堪一擊,無論在反應速度和臂力上,其實都跟自己在伯仲之間。

    勢均力敵,交手雙方誰也不敢怠慢。互相盯著對方的眼楮,在擂台上繞起了圈子。這下,周圍的看客們不願意了,跺著腳喝起了倒彩,“噢,噢,老齊,你行不行啊,是不是昨晚漏了,到現在還腳軟!”

    “那小白臉,別躲啊。是爺們就沖上去**。用眼楮瞪又不能瞪下塊肉來!”

    若是這話被一般人听在耳朵里,肯定就不顧一切沖上去廝打了。但齊橫在飛龍禁衛里邊就是個刺頭,平日打架打得太多了,經驗豐富,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埋汰自己。他對面的王洵雖然初來乍到,在長安城的惡少中也算一個小霸王,各種各樣的糊涂架每年都要打上十幾二十幾場,一動起手來,立刻心無旁騖,也令周圍的喧囂起不到任何效果。

    震耳欲聾的倒彩聲中,雙方兜了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都試圖找出對手的破綻,迅速結束戰斗。卻都越來越慎重,唯恐一個閃失給對方造成可趁之機,就此被打下擂台,丟人現眼。

    恰在此時,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吆喝,“封將軍到!”

    “封將軍!”“封將軍!”積威之下,安西、飛龍兩軍的將士們紛紛轉頭,偷看這位以治軍嚴苛為名的鐵腕將軍臉色。還沒等他們看清楚,擂台上突然傳來一聲痛呼,“啊!”。待眾人警覺過來,將目光轉回,齊橫那碩大的身軀已經凌空飛起,一頭砸到了人堆當中。

    “承讓了!”王洵才沒功夫管什麼封將軍,雨將軍呢,有人在比武之時突然分心看向了場外,放著這麼大個便宜不揀,自己就是傻子!況且這場比試完全因對方而起,即便封四叔秉公處理,板子也打不到自己頭上來!

    “你耍詐!”不知道是被齊橫那碩大的身軀給砸的,還是因為輸了錢肉疼。擂台下,齊橫落地點附近,一個圓臉胖子氣急敗壞地爬起來,沖著台上大聲嚷嚷。“不算,這次不能算。你耍詐,趁著封大人進門的當口”

    “誰耍詐了?”一聲怒喝打斷了他蒼白的嚷嚷。矮個子將軍封常清帶著十幾名親衛,分開人群,大步走到了擂台之上。“誰耍詐了,剛才說話的人,到台上來說。本將軍替你做主,決不讓耍詐者陰謀得逞!”

    說罷,他眯起雙眼,目光在比武場內四下掃視。登時,所有噪雜聲,無論是支持王洵的,還是支持齊橫的,都煙消雲散。圓臉胖子根本不敢抬頭,把腦袋扎在齊橫身後,唯恐被封常清給認出來。

    十幾名封常清的親兵在十三的帶領下,走進人群,以探詢的目光四下尋覓。沒有人敢跟他們說話,甚至連以目光相接都不敢。新兵,老兵,一個接一個把頭低下去,屏住呼吸,眼楮只盯著自己的鞋子尖兒。

    “慫了?”封常清猛然把眼楮張開,雙目中射出一道閃電。“有膽子說,沒膽子認麼?你們這般德行,也配做大唐的軍人?”

    台下眾人依舊不敢搭腔,氣氛壓抑得就像暴雨即將到來之前的黑夜,連呼吸聲听上去都分外地沉重。半晌之後,還是帶頭向王洵挑釁的齊橫鼓起了勇氣,咬咬牙,大聲說道︰“將軍大人說得對,我等認賭服輸。剛才的比試,的確是王小哥贏了。齊某心服口服!”

    “你分明是听到將軍大人來了,才分的神!”

    “如果他不是趁機偷襲,你根本不可能輸!”周圍的幾個飛龍禁衛軍官不甘心大把的銅錢就這麼稀里糊涂輸出去,扯住齊橫的袖子,低聲嚷嚷。

    “跟他重比,重比。封將軍自己立的規矩,可以擂台上說話!”

    封常清再次用目光掃過,將嘈雜聲全部壓了下去,然後用手指點齊橫,“你,把剛才的話,到擂台上重復一遍!”

    “諾!”齊橫一抱拳,大步流星重新走回擂台之上。沖著王洵長揖及地,“剛才的比試,的確是王小哥贏了。齊某輸得心服口服!”

    “是齊大哥手下留情,王某慚愧!”對這個還算磊落的莽漢,王洵也恨不起來。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

    “輸了就是輸了,贏了就是贏了,弄這麼多虛的作甚?!”封常清又是一瞪眼,把王洵教訓得滿頭霧水。

    不理睬王洵的困惑,他將頭轉向齊橫,“蠢貨,知道你輸在哪了麼?”

    “屬下,屬下不該分神?”齊橫楞了片刻,猶豫著回應。

    “還算沒蠢到家。如果兩軍陣前,你背後突然來了個將軍,你也回頭去看麼?腦袋瓜子早就被人砍下來了!”封常清點點頭,冷笑著數落。“下去,自己圍著軍營跑三圈,算是給自己長長記性!”

    “諾!”齊橫這回終于真的心服口服,轉身跳下擂台。

    一場並不算精彩的比武已經結束,輸掉的錢也拿不回來了。觀戰的將士無奈地搖搖頭,便準備回營吃飯。誰料想封常清突然又把眼楮一瞪,沖著台下大聲命令,“來人,把蔑視軍規,煽動鬧事的主犯余凌遠、邊劍、韓士誠、張謀給我拿下。”

    “諾!”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先前走入人群的親兵們突然發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個圓臉胖子及其身邊的三名軍官制住,拖曳著扯到了擂台前。

    “冤枉啊!”圓臉胖子大聲叫嚷,額頭上的汗珠滾滾而下。

    “冤枉。大人,我等冤枉!”一听到蔑視軍規,煽動鬧事八個字,幾名飛龍禁衛軍官就知道事情不妙,跟在圓臉胖子身後,大聲喊冤。

    “冤枉?”封常清放聲大笑,“你等還敢說冤枉?有本事當眾說明白了,封某到底如何冤枉了你們?把他們松開,我諒他們也沒逃走的膽子!”

    注!︰身體兩側肋骨下三寸,是古人認為腎髒的部位。重擊後可以令人全身瞬間癱瘓,甚至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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