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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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182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01
第六章 驚蟄 (七 上)

然而,這種驕傲卻不無代價。

    以音樂舞蹈為道,窮畢生之力而逐之。怪不得公孫大娘的舞技如此精湛。也怪不得大娘身邊至今沒有一個男人。她的心思已經全在歌舞上了,根本無暇再于男女之情上分神。所以,長安城各行魁首幾乎年年更換,二十年來,卻無一人可取代公孫大娘。

    佩服歸佩服,然而白荇芷自己卻沒膽子去嘗試。笑了笑,低聲回應,“大姐的境界,又豈是庸人所能企及的?小妹這輩子,只求吃飽穿暖,再找個合適的男人嫁掉,讓他好好待我一輩子罷了!”

    “你不是無法企及,只是不舍!”公孫大娘笑著搖頭,一語戳破白荇芷的小心思。“即便他將來能夠建功立業,憑本事打通關節,取你為媵,為你掙得一身誥命。你還是要攀附于他。依仗別人帶來的榮耀,哪如自己爭來的靠得住?過幾天到梨園里,你可以見到很多同行前輩。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妨好好想想我的話!靜上一靜,確定自己這輩子究竟想要什麼也不遲?”

    要什麼?我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麼?白荇芷微微一笑,沒有反駁公孫大娘的話。對方是從深宮里走出來的,見慣了顯貴榮華。而自己卻生長于煙花之所,自幼辛苦學藝,不過是為了早些脫離這個地方。經歷不同,看東西的角度也就不同。沒必要爭辯,相信對方出于一片好心便是。

    公孫大娘見白荇芷不再吭聲,以為自己的話已經將她說動了。心中不免覺得有些欣慰。正高興間,馬車突然猛地停下,猝不及防,二人同時撲向前,差點一頭撞在車廂上。

    “老曲,你怎麼趕的車?”饒是平素脾性好,公孫大娘無法容忍這種錯誤,伸手推開車門,沖著前方質問。

    “回,回大家的話!”車夫老曲早就從車轅上跳了下來,一邊拱手謝罪,一邊低聲解釋,“虢國夫人的車隊突然從前方路口拐了出來,小的不敢沖撞,只好讓馬車先停下。您沒事吧,要不要去請郎中!”

    “沒事!嚇了一跳而已!”不待車夫老曲解釋完,公孫大娘已經看到了前方那一長串銀裝馬車,搖搖頭,主動熄滅了怒火。

    “尾巴都快翹上天了,真的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白荇芷卻替公孫大娘咽不下這口氣,惡毒的話脫口而出。

    “也是一個可憐人罷了,沒必要跟她較真兒!”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掩住了車門。貴妃娘娘對自己有恩,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該對她的姐姐背後指手畫腳。

    “她還可憐?”白荇芷的內心里,無論如何無法將虢國夫人和可憐兩個字對上號,瞪大了一雙眼楮,低聲抗議,“姐姐你沒說錯吧,駕著八輛銀裝馬車天天招搖過市的,居然是個可憐之人!!!”

    “你只看到了表面那層銀裝而已!”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搖頭,“一個女人家,終日周旋在不同男人之間,又幾場宴是她真正想赴的?如果她再不裝的強勢一些,恐怕更會被人欺負到頭上來!”

    “她妹妹可是貴妃娘娘,哥哥是楊國忠!”白荇芷抿了抿嘴,笑著提醒。

    “貴妃娘娘那個性子,本來就不是擅抓權的。而他那個哥哥,呵呵”公孫大娘輕聲冷笑,“恐怕恨不得她裙子下多幾個男人,好為自己拉來強援。特別是在這種關鍵時候,妹妹開心不開心,遠不如多一個幫手來得重要!”

    見白荇芷臉上始終帶著一縷茫然,她笑了笑,提高了聲音向前邊問道︰“老曲,剛才那隊馬車從哪邊過來,你看清楚了麼?”

    “從安興坊那邊插來的,在咱們前邊拐了個彎,奔永昌坊去了!”車夫老曲眼力非常好,迅速滿足了女主人的好奇心。

    只要是女人,大抵心里頭都喜歡打探些家常里短。白荇芷自然也不能例外。听了車夫老曲說的那兩個方位,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安興坊,那不是幾個皇子和公主們住的地方麼?她怎麼剛從那邊出來,又奔幾個王爺家里去了?”

    “當然是替其兄尋求援軍去了!”公孫大娘低聲口氣,以非常理解的口吻解釋,“咱們大唐天子,可是最重兄弟之情的!”

    這代大唐天子登基前就是出了名的孝友,當了皇帝之後,除了突施辣手殺掉了太平公主極其黨羽之外,對自己的嫡親哥哥弟弟都非常寬厚。一點兒不像太宗,高宗時代那樣,恨不得將親生兄弟們趕盡殺絕。

    愛屋及烏,連帶著高宗、中宗的其他後人也受到照顧,重新在皇宮附近聚集起來,形成了一股影響朝中人事變遷的巨大力量。當年皇帝陛下力排眾議,提拔姚崇為相,就是因為後者得到了皇兄李成器的支持。而李林甫能在朝中專權這麼多年,其身上的皇家血脈,也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這句話,對白荇芷而言,顯然又過于深奧了些。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楮,她在心里不住地推測虢國夫人的行程安排。上午跟一位皇子耳鬢廝磨,下午又躺在了一位皇族弟或者皇族叔懷里,裝憨賣痴。這個虢國夫人,怎麼跟平康里那種隨便接客的娼女一般下賤?(注1)

    “等價交換罷了!”公孫大娘又嘆了口氣,替虢國夫人的行為作出注解。“他們啊,還真以為皇宮里的那位對外面的事情什麼都看不見呢。不過是耐著過去的幾分情義罷了。如果有人把這份情義給用盡了,難免有哭的時候!”

    “皇宮里的那位?”白荇芷好像不清楚公孫大娘所指,側著頭反問。

    “裝,我要你裝!”公孫大娘一巴掌拍將過去,笑著說道︰“不過這樣也好!別問,就當什麼都沒看見。等著吧,已經用不了幾天了!”

    注1︰古代歌舞伎和娼妓身份差別很大。歌舞伎多是賣藝不賣身,有點兒現在女明星的味道。所以白荇芷雖然出身風塵,一樣看不起平康里的娼妓。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02
第六章驚蟄(七下)

    “等著吧,已經用不了幾天了!”同樣的話,從某個面色蒼老的男人嘴里說出來,卻完全是另外一番味道。

    “你到底要我等多久!”虢國夫人回過頭,臉上寫滿了哀怨,“兩年前,你就這麼說。兩年後,你還是同樣的話。難道你們李家,就找不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來麼?”

    “我們李家的事情,又豈是你這個娼婦能了解的!”老男人低聲斥罵。聲音里沒有絲毫憤怒,听起來卻令人覺得如同被一條毒蛇爬進了衣袖里。

    虢國夫人身體猛然一顫,緊跟著就呻吟出聲音來,“唉啊,慢,慢點兒”

    “小娼婦,別亂動!”老男人眉頭輕皺,慢慢從虢國夫人絲緞般光滑的後背上,抬起三根修長手指。手指之間,一根銀針耀眼升寒,幾滴血珠,順著針尖緩緩地流了下來。

    “疼,疼得厲害,麻煩您老稍微輕一點兒!”虢國夫人在鼻孔里發出哀鳴,與其說是討饒,不如說是誘惑。

    面容蒼老的男人卻不為所動,用侍女遞上來的棉布擦干淨針尖,又不疾不徐的刺了下去。神情之專注,就像在擺弄一件絕世繡藝。

    此刻他針下呈現的,也的確堪稱一件絕世佳作。只是沒有繡在綢緞上,而是硬生生刺在虢國夫人的皮膚中。每一針下去,虢國夫人都疼得一陣戰栗,卻不敢將身體移開分毫,以免老者手下的針落錯了地方,還要用更多的痛楚來補救。

    即便移動,她也無法離開身底下的氈塌。有四條粗大的鐵鏈,從氈塌四腳處的地面上拉過來,分別鎖住了她的雙手和雙腳。一件墨綠色玉石枕頭,恰恰墊在她的小腹下,將其的臀部墊起來,上身與下身擺成了一個近似的直角。

    兩條寶藍色的輕紗,遮住她的胳膊,臀部和大腿,使得她裸露在外的脊背愈發顯得光滑細膩。而就在這細膩光滑的肌膚上,一樹妖艷的牡丹真正慢慢成型。

    枝干是墨黑色,葉子是青綠色,明顯不是同一時間刺就涂色,卻渾然天成,與生在皇家禁苑的牡丹別無二致。在重重綠葉的襯托下,幾朵嬌艷的花朵蓬勃怒放。

    每一片花瓣,都堪稱完美。

    老者不容許有缺陷的作品存在,偶爾一針刺得不到位,一定會想方設法修補。或者用一連串細密的陣眼,將花瓣紋出脈絡。或者用一連串疊刺,繡出花瓣的陰影。

    幾十針下去,老者慘白的面孔漸漸紅了起來,喘息聲粗重如牛。他迅速拔出銀針,輕輕放在侍女遞過來的托盤之上,然後用另外一名侍女遞過來的冷毛巾輕輕在額頭上擦拭。“你這娼婦,今天怎麼這般能忍?是不是又想著早點從我這里離開,到別處去出賣色相?自己交代,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王,王爺,想,想到哪里去了!”虢國夫人疼得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偏偏臉上還帶著嫵媚的微笑,“奴家今天上午,可是剛剛听到你的召喚,就立刻駕車趕過來了。前後一共用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

    “從慶王哪里到我這兒,需要半個時辰麼?”老者笑了笑,聲音宛如夜般低沉。“我看,你是需要長點記性了!”

    “別,別,慶王,慶王他”虢國夫人嚇得花容失色,連聲解釋。沒等她把話說完,老者已經抓起一根比原來粗了四倍的鋼針,一針扎在她的脊骨上。

    “啊——”虢國夫人長聲慘嚎,身體不由自主像蛇一般在雪白的氈塌上扭動。將鐵鏈扯得叮當作響。老者卻更加興奮起來,抬腿跨坐上去,壓住虢國夫人的粉臀,鋼針飛速上下舞動。血珠飛濺,中間夾雜著鐵鏈叮當和女人的厲聲哀鳴。兩名侍女很快就看不下去了,將頭偷偷轉向了牆角。老者粗重的呼吸聲卻跟哀鳴一道傳入她們的耳朵,刺激得她們冷汗淋灕,手足酸軟。

    終于,哀鳴聲噶然而止。虢國夫人身體如垂死的鯉魚般掙扎了幾下,趴在氈塌上一動不動。老者的喘息聲也到了巔峰,突然把鋼針丟到一旁,伸手扯下虢國夫人下體上的最後兩片遮擋。

    滿屋子的血腥味道里,突然混入了一股難聞的**味道。兩名侍女不敢離開,也不敢回頭,緊並著雙腿,慢慢蹲了下去。裙子下擺,轉眼之間已經**一片。

    那名老者仿佛要的就是這種境界,馳騁著,喘息著,突然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伏在了虢國夫人血淋淋的脊背上,身體不斷打起了擺子。

    兩名侍女知道今天的劫難就要過去了,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挪到粘塌前,一個拿起毛巾,輕輕替老者擦汗。另外一個從托盤中拿起一把銀亮的鑰匙,去開虢國夫人手腳上的鐵鎖。

    “放下!”已經癱做一團的老者突然又直起了身子,皺著眉頭大聲怒喝。膽小的侍女手一抖,“當啷”一聲,把一整串鑰匙掉在了地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王爺責罰!”小侍女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跪在氈塌前頭如搗蒜。老瘋子用手一把扯起她的頭發,獰笑著上下打量,“責罰,想得美。你這料子,怎配老夫親自下手。來人”

    “在!”兩名全身披甲的昆侖奴立刻沖了進來,不由分說,架起那名小侍女。“三十鞭子!扒了衣服,吊在窗外那棵梅花樹下打!”瘋狂的老者獰笑著吩咐。

    兩名昆侖奴答應一聲,像拖抹布一般將小侍女拖了下去。不一會兒,窗外就傳來清脆的皮鞭聲和女人厲聲的慘嚎。

    “嗯!”听著侍女的慘叫,老者像喝了醇酒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娼婦,她比你叫得可難听多了。你說說,你是伺候了多少男人,才學會了如此**的叫聲!”

    聞听此言,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虢國夫人又戰栗了一下,扭過頭,臉上的笑容若暴雨後的桃花,“王爺,難道不覺得外邊的叫聲太青澀了麼?不如先把她賜給奴家,讓奴家**幾天,學會了怎麼叫,再給王爺送還回來繼續抽鞭子。”

    “好,好,好”老者听得甚是高興,伸手推開窗子,沖著外邊喊道︰“停,別打了。剩下的先記賬。把她送到虢國夫人府上,半年後再接回來!”

    “諾!”昆侖奴們答應一聲,拖著脊背已經被抽得血肉模糊的小婢女退了下去。外瞬間又恢復了寂靜。另外一名小侍女手握著毛巾,身體不斷地顫抖,顫抖。

    “怎麼,你也想挨幾鞭子嘗嘗味道?!”瘋狂老者回過頭,兩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啊!”小侍女像受驚的雌鹿般跳起來,抓起毛巾,在老者枯樹般的身體上四下抹拭。“笨!”老者一巴掌將其拍出老遠。親手從托盤里抓起另外一片毛巾,**著走到靠著牆的多寶閣前,拿出一瓶劍南道進貢的烈酒。向毛巾上灑了半瓶,然後大步走回氈塌前,將潤了酒的毛巾向虢國夫人的後背抹去。

    “啊——啊——啊——”又是一串婉轉哀鳴,夾雜著無盡的痛楚與誘惑。老者再次興奮起來,三把兩把將虢國夫人背上的血跡抹干淨了,然後丟下毛巾,向一旁伸開鬼爪般的大手,“來!”。

    這回,小婢女終于變聰明了些。從腳下的托盤里拿起一只琉璃瓶,拔出塞子,迅速遞了過去。“嗯!”老者滿意地點了下頭,用小拇指從瓶子里勾出一點點黑綠色的染料,小心翼翼地涂在鋼針刺出的痕跡上。一邊涂抹,一邊自言自語,“焦骨牡丹,懂麼。原來那幾根枝干怎麼看都缺了一點神韻,而今天新刺的這一段殘枝,卻恰恰彌補了先前的不足!”

    “王爺也說是好的,一定就是好的!”虢國夫人疲憊地笑了笑,溫聲細語地回應。背上的牡丹圖案,她自己也曾對著鏡子檢視過。的確紋得巧奪天工。而這個歷時兩年都沒有徹底完成的牡丹圖,帶給她的,卻只有無窮無盡的屈辱。

    “那老家伙,還能蹦幾天,就算為了咱們楊家,你遷就一下他算了!”第一次被此人折辱後,哥哥楊國忠如是勸告。

    從此,牡丹花的每一片葉子,每一片花瓣,都是為著同樣理由。

    然而,老者卻遲遲沒有死。從兩年前一直活到現在,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瘋狂。“我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就用那把寶劍!”望著鎖住自己雙手的漆黑色鐵鏈,虢國夫人展顏微笑,這一刻,笑容居然無比地嬌媚。

    背後的焦骨牡丹漸漸成型,瘋狂老者手中換了另外一只玉瓶,一邊用手指勾出艷紅色往虢國夫人背上的針孔里邊涂,一邊笑著說道︰“小娼婦,就你會說話。念在你今天陪老夫作畫的份上,老夫就教你一個乖。我們李家可以跟臣子共享權力,卻不會共享江山。你哥哥不是個笨蛋,你把老夫的話帶給他。他自然會懂!”

    說罷,信手涂上最後一抹,剎那間,有樹焦骨牡丹,綻放得令人目眩神搖。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02
第六章 驚蟄 (八 上)

看見崇仁坊內那座熟悉的宅院,王洵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

    四個多月前,坊子里的楓葉正紅,而現在,干枯的樹梢頭卻透出了隱隱綠意。仿佛一覺醒來,秋天和冬天就都過去了,天寶十一年的春天悄然而至,誰也沒听見她的腳步。

    季節不是昨日的季節,少年也不再是昨日的少年。人縱有一天都會長大,無論他長得快,長得慢,長得是否情願。

    初入軍營的那幾天,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放棄受訓,卷鋪蓋逃回家,繼續過那種混吃等死的日子。而現在,那些看似很艱苦的訓練,卻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甚至每天早晨不起來跑上幾圈,他自己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門房王福見少主人站在門口遲遲不肯邁步,還以為他又喝多了,伸出大手,用力扶住少主人的胳膊,“小侯爺,您往這邊。紫蘿已經燒好了醒酒湯,馬上就能給您端來!”

    “去,你聞聞我身上有半滴酒味兒沒?”王洵沒好氣地推了對方一把,低聲數落。

    “嘿嘿,嘿嘿!”王福也發現自己馬屁沒拍對地方,訕訕笑著,卻不肯把胳膊收回,“這邊,這邊,今天早晨听說您回來,主母親口吩咐我等鋪的地氈!”

    听到對方的提醒,王洵才意識到,從父親過世後就很少開啟的宅院正門敞開著。有一條猩紅色的地氈,從院子里鋪出來,一直延伸過了上馬石。看陣仗,比前些日子迎接封常清來訪還要鄭重些,楞了楞,順口問道︰“有客人來麼?誰?”

    “沒有啊?這不是為了迎接少主您回府麼!主母吩咐下來的,小的們可忙活了一陣子呢!”僅僅通過幾句話,王福就發現少主人已經比半年前成熟了許多,不敢怠慢,笑著解釋。

    “我又不是什麼貴客?這麼張揚做什麼?”聞听此言,王洵又是一愣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很多鄰居家的小廝,正在朝這邊探頭探腦。

    “這哪是張揚啊。小侯爺您現在可是正七品歸德中侯!”王福搖搖頭,陡然將聲音提高了數分,唯恐鄰里們听不見王洵現在的品級。“照這個升法兒,等到訓練結束,最起碼能實授個游擊將軍。咱這崇仁坊里,可是有些年頭沒出將軍了!”

    “就知道說嘴,也不怕別人笑咱們不知進退!”王洵笑著啐了一句,抬腿邁上地氈。雲姨的想法他已經能理解一點了,這個家,的確需要一個有出息的男人來支撐門面。只可惜,自己領悟得太晚,若不是受到宇文小子入獄這件事情的刺激,說不定現在還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

    “咱們這才哪到哪?”一邊驕傲地左顧右盼,門房王福一邊笑著跟王洵閑聊,“坊子最里頭那個老史家,去年不過出了個小生徒,照著中進士還十萬八千里呢,就張燈結彩慶賀了好幾天。跟您這堂堂的七品中侯怎麼比!今天早晨,他家的老管家上趕著跟我套近乎,我連都頭都回”(注1)

    “也不是誰,去年站在人家門口眼巴巴地看了好幾天!”王洵撇撇嘴,笑著打趣,心中卻也有些得意,腳步越來越輕飄起來。

    即便是再不思進取的父親,也希望兒孫能走正途。崇仁坊這一帶,開國勛貴住了一大堆。可這一輩後人中,卻是不爭氣者居多。有人在京師的學堂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輩子與進士無緣。有人走門路捐了散職,卻沒能力補上實缺,整天穿著身沒有任何標記的綠袍硬充大頭蒜。像王洵這種吃了了軍營的苦,並很快得到升遷者,的確已經堪稱是鳳毛麟角了。(注2)

    在自家很少使用的大廳里,雲姨早就等得不耐煩。听見王洵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了過來,忍不住就想迎出門,想了想,又強迫自己坐穩,擺出一幅正襟危坐的架勢。

    王洵包容笑了笑,上前幾步,屈膝拜倒,“姨娘,我回來了!”

    雲姨立刻向被火星燙了般跳起,雙手將王洵的胳膊拉住,“這是干什麼?回來就回來了唄。好端端的,你拜我干什麼?”

    “這幾個月,每每想到姨娘的教誨,心中都不勝慚愧!孩兒不孝,就知道惹是生非,如果沒有姨娘照應著”王洵順勢起身,笑著回應。場面話說到一半,心中突然動了真情,鼻子一酸,眼淚立刻盈了滿眶。

    “你這孩子,怎麼盡說這些,這些不著邊際的話”雲姨那里早就已經撐不住,眼淚滴滴答答淌了滿臉。四個多月,時間不算太長,卻是王洵從小到大第一次離開家門。第一次脫離了她的羽翼庇護。

    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卻是她從小帶大。如今孩子終于有出息了,做娘的心里如何能不高興?即便將來見到他阿爺和他親娘,也可以跟對方有個交代了。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囑托,我把這個孩子養成*人了!

    幾個小丫頭趕緊遞上毛巾,給“老”少兩代主人擦臉。雲姨接過來,胡亂抹了兩把,笑著說道︰“不是說要跟秦家哥倆一起去吃飯麼?怎麼提前回來了。餓了沒,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合你口味的吃食!”

    王洵忍了又忍,好一會兒,才把眼眶里的淚水順著鼻孔里消滅掉。笑著拉住雲姨的衣袖,低聲回應︰“我不餓!您甭忙了,讓下人們隨便弄點就成!”

    “他們怎知道你的口味?”雲姨掙扎了兩下,甩開王洵,邁步向門外走,“你好不容易才回一趟家,不能沒口熱乎飯吃。還是我親自去盯著吧。你先去後院換了衣服,紫蘿也在那邊等你呢!”

    說罷,用手帕擦著臉,逃也般去了。從始至終,也沒問過王洵那一身血跡由何而來,是不是又給自己闖下了難以彌補的禍患。

    王洵臉上露出了濃濃的笑容。

    這就是家,你不必提防著誰,偽裝什麼。你就是你自己,可以隨意宣泄自己的感情,暴露自己的內心。當你累的時候,它不會嫌你一身酸臭。當你潦倒的時候,它也不會嫌你滿臉晦氣。而當你稍有成就,家中的所有成員都會以你為榮,盡管那點兒成就在別人眼里幾乎微不足道。

    帶著暖暖的感覺,他快步走向了自己居住的房間。小紫蘿沒資格和雲姨一道迎接自己的郎君,站在門口,手中捏著根繡花針,繃子上卻沒有一根絲線。看見期待已久的身影在眼前出現,立刻將繃子和繡花針丟給雪煙,小鳥一樣撲入了王洵的懷里。

    王洵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血腥味和汗臭味一並鑽進了她的鼻孔。她把臉抬起來,約略有些驚異。轉眼,就又毫不猶豫地貼了上去。雙手將王洵的後腰摟得緊緊的,唯恐一松開就要失去。

    無悔,亦無懼。哪怕王洵是個被通緝的江洋大盜,這輩子也要跟他賴在一起。富貴貧賤,悲傷快樂,永遠在一起,永不回頭。

    王洵笑呵呵地抱著紫蘿,感受著自己胸口一點點變得濕潤。四個多月來,從沒有一刻,他的心髒如現在般柔軟,里邊充滿了幸福與滿足。這是他的家,他的女人,他這輩子要保護的所在。沒離開之前,不覺得有多牽掛。幾個月不見,才一點點發現家的重量。

    “你,你可回來了?”紫蘿哭得唏哩嘩啦,鼻涕眼淚一起往王洵胸口上蹭,把干涸和血跡重新潤濕,染了自己滿臉。

    王洵輕輕笑著,沒有回應。已經長滿繭子的大手,慢慢從對方絲一般的頭發間捋過。由發根,到發梢,說不出地愜意。紫蘿慢慢抬起頭,王洵也恰恰準備嗅一嗅她的發香,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立刻糾纏在了一處,彼此羈絆拉扯,再也無法分開。

    紫蘿的臉突然變得如春花般絢麗,紅嘟嘟的嘴唇慢慢舉起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楮。王洵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如飲醇酒。紫蘿的身體瞬間發出一陣戰栗,腰肢越來越軟,整個人幾乎都開始融化。王洵慢慢抬起頭,雙眼含笑,手臂猛然一用力,抱著紫蘿,大步走進屋子。

    “郎君,別,雪煙在旁邊看著呢!”小紫蘿立刻嚇得花容失色,雙臂卻緊緊地勾住了王洵的脖頸。王洵哈哈大笑,快步走到床前,將紫蘿放了上去。“雪煙,去廚房給我燒一桶洗澡水。順便跟姨娘說一聲,我要先洗了澡,然後才能吃飯!”

    小紫蘿在床上打了個滾,抓起一件剛繡完的絲帕,蓋在了自己的臉上。兩只鴛鴦在一波春水間交頸而游,隨著她火熱的呼吸,整件絲繡栩栩如生。

    注1︰生徒。唐代通過官學內部選拔,被推薦參加進士考試者,統稱為生徒。

    注2︰唐代服飾,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綠袍無標記,則等于沒有任何實際職務,只有一個空頭官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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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驚蟄(八下)

    小別勝新婚。

    接下來的幾天,王洵過得極其滋潤。要麼在家中跟紫蘿膩在一處,說一些只有兩個人才覺得有趣的傻話,做一些彼此都開心的事情。要麼出門去找白荇芷,听歌,喝酒,打情罵俏,樂此不彼!

    經歷了一場風波,白荇芷變得比原來還要縱容他,除了最後一層壁壘之外,幾乎滿足了他一切要求。“反正,清萍開在池塘里,早晚還不都是二郎的!你就容奴家保留一個小小的心願,待嫁給你之後,二郎要如何,奴家便如何好了!”

    “我要你每天晚上唱歌給我听!”經歷了幾個月的軍營生活,王洵的性子也比先前沉穩了許多,將大手從對方的衣服里抽回來,笑著打趣。

    “二郎現在每天不都在听麼?”白荇芷沒想到王洵居然提出了這麼一個簡單了要求,楞了楞,依戀的眼神中露出了幾分好奇。

    “當然不一樣,我要你,唱歌給我听!”王洵笑著把嘴唇遞過去,貼住白荇芷的耳朵。

    “壞蛋!”白荇芷登時滿臉飛霞,逃也般滾出老遠。抱了個靠枕當盾牌,躲在後邊,遮住半邊身體,又羞又嬌,聲音宛若歌聲的余韻,“如果,如果二郎真的喜歡,也,也未嘗,未嘗不可!”

    “真的?”王洵大笑,兩眼登時冒出了熱烈的光芒。

    “嗯!”白荇芷咬著牙點頭,然後又飛速搖頭,“真是沒正經。人家還以為你脫胎換骨了呢!”

    “脫胎換骨,那還不容易?”王洵立刻收起笑容,擺出一副私塾先生的刻板模樣,長揖及地,“娘子,月明星稀,烏雀南飛,咱們行一回周公之禮,可否?”

    “呸!”白荇芷一把將靠枕丟了過來,笑得在氈塌上直滾。

    笑鬧夠了,二人又把頭並在一起,仔細規劃答應給周老虎等人的酒宴。有了白荇芷這能接公孫大娘衣缽的歡場行首在,宴會安排起來從容得多。幾乎每個細節,包括括客人們的口味和喜好,酒令的難易程度和針對範圍,都考慮得清清楚楚。

    轉眼到了三天後,周嘯風、趙懷旭等人如約而至。沒想到王洵真有本事將公孫大娘和李白兩個請來,平素氣焰囂張的周嘯風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比劃了好一陣兒,才讓終于讓大伙明白,他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碎葉城附近駐扎,城里邊,無論是漢人、羌人、回紇人,還是突厥人,都以那里出了一位大詩人為榮。其中好幾次,為了爭論李白到底是奉命改姓為李的突厥王族,還是正宗的漢人血脈,百姓們大打出手。多虧了安西軍及時趕到,才沒弄出更大的亂子!

    對于此等殊榮,李白早就見怪不怪。笑了笑,沖著周嘯風輕輕拱手,“給周將軍添麻煩了。李某乃隴西布衣,恐怕跟突厥王族搭不上什麼關系。至于祖上是誰,家譜里記載不祥,李某自己也沒精力去窮究。”

    “謫仙真是灑脫!我記得有位前輩說過一句話,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血名種!”趙懷旭接過話頭,笑著贊頌了一句。

    “此言甚妙!”李白楞了楞,大笑著撫掌。“為了這句話,也該喝一大杯!”

    “干!”眾人立刻舉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放下酒盞,周嘯風卻怕李白誤解了自己質疑他的血脈,結結巴巴地繼續解釋道︰“我,我,唉,我是個粗人,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青蓮居士不要責怪才好,我只是想說,在碎葉一帶,無論胡漢,皆以李兄為榮!”

    “父老鄉親們的厚愛,著實令白慚愧!”李白沖著周嘯風輕輕點頭,“好多年沒回去過了,不知道故鄉那邊變成了什麼樣子?”

    “沒,沒什麼變化!”提起安西四鎮的風貌,周嘯風緊張的心情終于略有緩和,喘了口粗氣,向李白描述道︰“一切都是老樣子。大漠、黃沙、古道、駝隊,還有的就是一排一排的胡楊,胡楊樹”

    “還有我大唐將士,手持長纓,在大漠雄關之間縱橫馳騁!”高適快速接了一句,替周嘯風補全了整個西域的雄偉畫面。

    在座當中,李白出生于碎葉,崔顥曾經去邊塞上游歷尋找出人投地的機會,高適充任過隴右節度使高仙芝的掌書記,岑參剛剛加入封常清幕府,做了一名掌管文書判官。相互之間,倒也不乏共同話題。很快,便熱鬧地打成了一片,杯來盞往,不亦樂乎。

    公孫大娘依舊沒忘記上次酒宴的欠賬,不待酒酣,便尋了機會上門逼債。李白和高適早有準備,笑著調侃了幾句後,便把兩首贊頌其舞姿的詩作拿了出來。看得白荇芷極其眼熱,暗中不斷給王洵使眼色,讓其向李白等人替自己也求一首詩,以便日後跟同行姐妹們炫耀。王洵卻不好意思每頓酒都要求對方拿詩作來換,搖搖頭,故意將白荇芷的威脅視而不見。

    見二人老是眉目傳情,周嘯風等人便又開起了玩笑,問白荇芷是不是覺得欠了王洵的救命之恩,打算以身相許?白荇芷登時羞得面紅耳赤,徑直往公孫大娘身後躲去,逗得眾人哈哈大笑。笑過了,高適和李白卻不知道周嘯風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怎麼回事情,忍不住好奇追問。跟大伙一混得臉熟,周嘯風立刻本相盡露,當即添油加醋,將三天前王洵英雄救美的壯舉描述了一番。

    故事說完,立刻搏了個滿堂彩。李白、崔顥、高適、王荃等人都拍案贊嘆,佩服王洵武藝超群,給了某些仗勢欺人的家伙一個痛快的教訓。王洵卻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低聲解釋道︰“不是我的武藝好,而是那三個家伙身手太差了些。連馬上重新裝填騎弩的本事都沒學會,偏偏還出來當刺客!”

    “小家伙,不帶你這麼埋汰人的!”高適以為王洵在謙虛,忍不住笑著打趣。

    “是啊,你贏得固然干淨利索,卻也別太看扁了別人!”作為王洵的好友,張巡也笑著忠告。

    “他們的身手的確很差!”顏季明第一次跟李白、高適這種風流人物打交道,卻一點兒也不怯場,見大伙誤解了王洵的意思,立刻主動幫忙解釋。“當時我就在路邊,本打算上前幫忙的,可沒等找到合適機會。明允兄已經把刺客都解決掉了。依晚輩之見,不光是那幾個刺客身手差,王家養的一眾家將,還有長安縣的捕快,幫閑,以及守備城門的禁軍,好像本領都不怎麼樣。反應慢得出奇不說,遇到硬茬,就立刻慫了。”

    “得,照你這麼說,京城里邊的各個衙門,還有禁軍各營,等于養活了一群廢物了!”作為一名京師勛貴子弟,馬方非常不滿意顏季明說起長安城時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輕慢,笑了笑,低聲反問。

    “除了各位所在的飛龍禁衛之外,其他恐怕正是如此!”顏季明笑了笑,毫不客氣地回答。

    “你可真敢說,好像見過多少精兵強將一般!”馬方立刻撇起嘴,冷笑著點評。

    “至少,跟在下見過的範陽節度使麾下兵卒比起來,相差距甚遠!”顏季明也年輕氣盛,立刻針鋒相對。

    李白在幾個月前因為一場誤會,曾經跟王洵交過手。知道後者實際斤兩到底有多重。雖然後者又在軍營里苦練了四個多月本領,可若說到達了脫胎換骨地步,未免有些太夸張。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顏季明的看法,並且很是認真地追問道︰“你從河北來?見過範陽節度使麾下的精兵?”

    “家父曾經在安節度麾下行走多年,最近蒙其推舉,出任常山太守之職!”顏季明點點頭,低聲回應。

    自從那日看到長安縣的捕快們和太原公府的一眾家將相繼出乖露丑之後,他心里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這種不安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卻又很難說得清楚。今日跟馬方一斗嘴,顏季明心里隨即意識到了真相。令他不安的是範陽節度使麾下的驕兵悍將,與長安城的武備力量之間那種鮮明對比。前者跟後者起,就像惡狼身邊趴了只羊羔,想要讓惡狼不起任何邪念,簡直是沒有任何可能!

    不禁官府的爪牙們外強中干,通過幾天來的觀察,顏季明還清晰地發現,護衛京城安寧的幾支禁軍,除了正在被封常清重手整訓的飛龍禁衛之外,其他也都是徒有其表。這樣的兵馬,如果拉上戰場跟範**銳對陣,恐怕沒等交手,已經被對面將士身上的血腥之氣嚇尿了褲子!又如何能指望他們威懾四方,令天下居心叵測者不敢蠢蠢欲動?

    但是這種擔憂,顏季明卻不能明白地宣之于口。首先,安節度對顏家有恩,他不能因為安祿山的實力過于強大,就污蔑此人圖謀不軌。其次,以他現在的身份,即便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也沒幾個人會認真听。反而會讓大伙覺得,父親和叔叔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得了人家好處之後還反咬一口。

    好在,座中有幾人一樣心憂國事,听聞顏季明開了個頭,就立刻順著同樣的思路想了下去。“禁軍糜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而如今邊鎮上諸將的勢力越來越大,對朝廷而言,這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張巡本來就以正直敢言而聞名,心中想到了什麼,嘴上立刻就說了出來。

    “張大人這話就沒意思了!咱安西鎮的高帥和封帥,對皇上可是一直忠心耿耿!”彼此的利益不同,看問題的角度自然就不同。見張巡言談中似有所指,周嘯風立刻板起臉來,大聲反駁,“況且西域距離長安有數千里之遙,如果主帥事事都需要向朝廷上奏,卻沒有專斷之權,等到朝廷的批復下來,恐怕黃瓜菜早都涼了!”

    “張某無意影射高帥和封帥!”張巡趕緊拱了拱手,低聲賠罪。“張某只是就事論事而已,邊鎮兵強,腹心空虛,實非國家之幸!”

    趙懷旭把眼一瞪,怒氣沖沖地說道︰“那是禁軍自己不爭氣,關邊塞幾鎮屁事?你可知道,帶著白帽子的大食人已經快打到熱海邊上了!這些年來,全憑著安西子弟浴血奮戰,才把他們頂在了恆羅斯河對岸。如果再有人胡言亂語,說得朝廷起了削減邊鎮兵馬的念頭,玉門關外三千里江山,恐怕早晚不復為我大唐所有!”

    “若是中原有事,安西四鎮保住了,又有什麼用?”雷萬春听不太懂雙方在爭論什麼,完全憑著個人好惡,站在了張巡的一邊。

    “保住了四鎮,就保住了中原重奪西域的機會。否則,一旦讓回紇,突厥、吐蕃和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勾結在一起,大唐將永無寧日!”李元欽也不肯示弱,把安西軍眾將的一致看法大聲說了出來。

    眼看著雙方你一言,我一語,把好好的盛宴攪翻了個,高適趕緊笑著打圓場,“呵呵,幾位都請息怒,且听高某說一句。京畿之地已經近三十年未聞角鼓之聲了!禁軍散漫一些,恐怕在所難免!但如今陛下對此已經有所察覺,所以才委托封將軍重整飛龍禁衛,並且招募良家子弟入伍,憑本事授予武職。像明允、守直這般的少年才俊,不已經都暫露崢嶸了麼。照這樣下去,不出三年,禁軍必然會脫胎換骨。而其中表現優異者,又可以奉命到邊塞建功立業。屆時,恐怕幾位剛才的爭論,全都成了杞人憂天!”

    “那倒也是!”周嘯風想了想,低聲回應。西域地廣人稀,中層將領們折損後一直得不到足夠的補充。如果這次整訓中發掘出來的人才,如王洵、馬方和宇文至、韋玨等能被陛下指派到安西軍中,就令人高興了。

    “高書記此言,如同醍醐灌頂!”同樣的話听在張巡和顏季明的耳朵里,卻有了另外一番感悟。經過京師大營整訓的軍官,對朝廷的忠心肯定不成問題。將他們派往邊鎮之後,就能成為朝廷的耳目和爪牙。不但對邊鎮重將可以起到監督作用,慢慢地還可以形成一股牽制力量,讓心有異圖者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我等不必杞人憂天!”高適舉了舉酒盞,笑著提醒,“否則,恐怕對不住公孫大家和白行首的絕世歌舞!”

    “的確如此!”眾人立刻醒悟到,此地不是爭論的合適場合,一齊笑著點頭。

    “那就干杯,為我大唐國運!”高適抓住機會,大聲提議。

    “干杯,為我大唐國運!”無論文人武將,都放下了剛才因為爭論而引發的不快,大笑著舉起酒盞,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04
第六章 驚蟄 (九 上)

雖然因為顏季明的無心之言,導致大伙發生了一場爭執。但整場盛宴還是在公孫大娘和白荇芷二人的刻意推動下,氣氛越來越濃。借著三分酒意,周嘯風拔劍起舞,為眾人助興。舞罷,卻又厚著臉皮,請李白為安西軍中諸將賦一首詩為和。

    一別三十余年,難得又听見了熟悉的鄉音,李白也是心潮澎湃。竟不怪周嘯風行事莽撞,吩咐一聲,“取紙筆來!”即席揮毫潑墨,信手寫道︰“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好一句無花只有寒!”沒等最後幾個字寫就,在座諸人已經拍案叫絕。五月在長安城中本是盛夏,玉門關外依舊白茫茫一片。有人吹起幽咽的笛曲《折楊柳》,眼前卻不見半點綠意。簡簡單單四句,看似波瀾不驚,卻道盡了塞外生活的單調與清苦。宛若一幅淡筆勾出了水墨畫,將邊塞風光,一下子就拉到了眾人眼底。

    而在如此艱辛的環境之下,大唐將士們居然毫無怨言,哪怕是凌晨與敵軍接戰,半夜抱著馬鞍休息,士氣也不減分毫。最後兩句急轉高亢,以西漢傅介子計斬樓蘭王的典故,直抒將士們的胸臆,如洪鐘大呂,一響之後,百樂失聲。

    有如此巨作現世,其他幾個詩人,便只剩下的搖頭苦笑的份了。此生幸甚,能與李太白生于同時。此生不幸,亦是與李太白生于同時。當即,高適從白荇芷手中借來錦瑟,親自為李白的這首塞下曲兌上了調子。公孫大娘持劍起舞,白荇芷引頸而歌,岑參、崔顥用手指在桌案上敲打節拍,將詩中意境演繹的淋灕盡致。

    一曲終了,眾人皆醉,無需此間主人再勸,紛紛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接下來,大伙或歌,或舞,或牆上題字,或潑墨作畫,每個人各展所長以助酒興。雖然沒人再肯主動提“賦詩”兩個字,卻也將這場盛世歡宴點綴得精彩紛呈。直到華燈初上,眾人才慢慢收起了狂態,笑呵呵地與王洵拱手道別,各自打馬歸去。

    李太白醉寫塞下曲,高達夫試調五十弦。不多日,發生在臨風樓上勝景和出爐的《塞下曲》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各家酒樓的幕後掌櫃聞訊,無不扼腕長嘆,羨慕王家那小兔崽子傻人有傻福,居然能夠在半年之內兩度請到了李白、高適、公孫大娘、小張探花等風雲人物賞光。而旅居長安的遷客騷人,則紛紛拿了荷包,不惜花重金預定座位,也要到臨風樓上把盞吟唱一回。雖然到了臨風樓,也未必能寫下與那首塞下曲比肩的詩作,但是到李白曾經坐過的房間里借一點對方的才思,也自覺不需此行了。

    作為臨風樓的幕後老板,王洵自然又賺了個盆滿缽圓。可令他高興的不僅僅是臨風樓自從李白兩度蒞臨之後,每日賬面上了流水翻了四倍。而是與軍營中的諸位同僚,從此後相處得愈發融洽。凡是能出風頭露臉的任務,幾乎不用封常清做任何暗示,都有人主動將其交給王洵所在的新兵營七旅二隊執行。凡是上頭發下來的好處,不但王洵本人能比其他幾個隊正多拿一份,連帶著麾下的弟兄都跟著沾光。

    “你們有本事,也到李謫仙那求一首塞下曲來!”遇到有人抱怨上頭處事不公,過于照顧王洵,明法參軍王騰總是第一個出頭反駁。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也只有李太白,了解咱們這些邊鎮將士的辛苦!”私下里,周嘯風不止一次跟同僚們說道。

    “有了這首《塞下曲》,哪怕再過五百年,人們提到當今盛景,也不會忘了大唐的強盛,是咱們這些武夫用命換回來的!”提起李白的贈詩,節度副使封常清也是感慨萬千。

    長安城詩人一抓一大把,但李太白卻只有一個。听到了上司們的這些話,很多低級軍官即便心中不服氣,也不得不承認,王洵的確給弟兄們長了臉。特別是那些從安西歸來的低級將領,更是覺得李太白的這首《塞下曲》,簡直寫到大伙心里頭去了。愛屋及烏,看向王洵的目光難免又柔和幾分!

    只有馬方一個人與眾不同,私底下,沒少調侃王洵走的是狗屎運。幫人打架,都能打到李白,並且由此跟對方攀上交情。而自己當天被岑參揍了鼻青臉腫,到現在,卻成了對方手底下的一名小跑腿兒。這人比人,真是得活活氣死!

    “這算什麼。太白向來就是個福星。當年有個犯了軍規要斬首的家伙,剛好被他看見,求情救下。現在都已經快做了一鎮節度了!”在軍營里廝混得久了,綠衣判官岑參身上也沾染了不少兵痞氣,听見了馬方的抱怨,搖搖頭,笑著說道。

    “誰,還有比王明允運氣更好的麼?”聞听此言,馬方立刻瞪圓了雙眼,羨慕地追問究竟。

    “朔方節度右兵馬使郭子儀啊,你們沒听說過麼?”岑參楞了楞,笑呵呵地反問。

    眾人聞听,登時驚了個大眼瞪小眼。朔方節度使位置一直由太子遙領,此時的朔方節度右兵馬使,實際上掌握的就是節度使的權力。大伙都知道郭子儀是武舉人出身,科考之時,騎射,步射,馬槊、膂力四項皆列第一,卻都沒听說過他居然還有如此倒霉的時候。年紀稍大一些者,如趙懷旭等人,就當是個岑參講的是個與自己不相干的故事,笑笑也就忘了。年紀青青如王洵、馬方等,則個個都听得心中滾燙,恨不能自己這輩子也能奇遇連連,像郭子儀成為封疆大吏。

    志向雖然遠大,王洵和馬方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舍不得長安城的繁華。只有宇文至,看樣子是打定主意準備跟著封常清去安西建功立業了,終日向老兵們討教在西域的生活經驗。所以三名好朋友雖然還經常踫面,話卻是越來越說不到一處。慢慢地,連踫頭的興趣也薄了。

    對于這種情況,王洵和馬方兩個除了心里感覺到很遺憾之外,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宇文子達尋求上進,大伙不能出言勸阻,以免耽誤了他將來的前程。而功名富貴雖然對前兩人同樣重要,在心里邊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骨肉親情。況且王洵心里邊還多牽掛著一個白荇芷,若是一去邊塞三五年不歸,未等自己功成名就,白姐姐卻已經先老了。

    有衛尉少卿王準這個惡例在前,對于京師里邊的其他紈褲會不會趁自己無暇分身的時候,亂打白荇芷的主意,王洵心里邊可是一點兒也不敢保證。回營後還不到一個月,他就借著人脈熟的好處,厚起臉皮跟周嘯風請假跑回了長安一趟。見到白荇芷,大訴離別之苦。調笑間出言詢問,卻發現自從那日被自己和雷萬春等人聯手收拾了一頓之後,衛尉少卿王準居然信守承諾,再也沒靠近錦華樓半步。不覺暗自吃驚,信口說道︰“那廝倒是長了記性,也不算白被雷大哥摔了個**墩!”

    “我估計除了被二郎你跟雷大哥打怕了之外,他還非常忌憚公孫姐姐。畢竟貴妃娘娘跟公孫姐姐的關系很好。萬一被她告到皇宮里去,恐怕太原公也招架不住!”幾番進出宮廷,白荇芷身上又多了些富貴氣,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陳述自己的見解之余,還很好地照顧到了王洵的情緒。

    “有很大可能!”能看到白荇芷平安就好,至于到底是誰的功勞,王洵也不屑一爭。“公孫大家還要用你到什麼時候?貴妃娘娘的新曲子,快弄完了吧!”

    “早著呢!”白荇芷以手掩口,輕輕搖頭,“皇上和貴妃娘娘哪有那麼多閑功夫,天天耗在歌舞上邊。十天半個月能听我們排演一回,已經很難得了。照這個速度下去,恐怕再耗上一年都完不了!”

    “那你”王洵想重提自己用轎子接白荇芷進門的事情,話說了一半,猛然意識到自己在白馬堡接受的新兵整訓的事情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算是個盡頭,此刻提了等于白提,索性主動閉上了嘴巴。

    白荇芷卻在這一瞬間看到了王洵的內心,有些害羞,更多的是高興,垂下頭,低聲道︰“進宮授藝的事情,其實是公孫姐姐為我尋找的一個保護傘。隨時都可以辭掉不去的。只要二郎騰出了時間,奴家,奴家”

    說到最後,聲音幾乎細不可聞。王洵聞之,心中大樂。撲上去香了對方一口,大笑著說道︰“快了,快了,也就是一兩個月的功夫了。下月初五,皇上要派人來校閱。我估計校閱之後,大伙也就都交了差!”

    說罷,留下一句,“不要著急,等我回來!”,飛奔下樓。

    “呸,跟誰稀罕你似的!”白荇芷捂住臉上的紅印,低聲啐道。慢慢追了幾步,依在二樓的欄桿上慢慢揮手。

    不知不覺間,曾經的少年已經長大,其背影越來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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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驚蟄(九下)

    回到軍營,王洵立刻全心投入到本隊弟兄的整訓當中。作為一個講義氣的小家伙,他不敢讓七旅二隊在即將開始的校閱中表現太差。因為在他看來,如果本隊弟兄不爭氣,非但關乎著封四叔的顏面,也有愧于周老虎、趙懷旭等人長期以來對自己的照顧。

    同樣,因為王洵講義氣且出手大方,新兵營七旅二隊的弟兄們也很給他這個隊正面子。每天的各項訓練完成得保質保量,在個別科目方面,甚至達到了全營最高水準。樂得新兵營折沖校尉周嘯風咧開了嘴巴,逢人就吹,自己知人善任,為飛龍禁衛軍培養了一隊精銳。暗地里,在物資給養調撥方面,也愈發向新七旅二隊傾斜。羨慕得同旅的其他幾個隊正人人眼藍,天天偷著罵周老虎心眼長到了肩膀子上。

    過了數日,校閱如期開始。皇帝陛下因為臨時有事未能親臨,卻派了太子李亨帶領一干文武前來檢視飛龍禁衛的整訓成果。秦家兄弟的叔叔,還有馬方父親也赫然在隨行之列。這兩人平素雖然對王洵沒什麼太好的印象,關鍵時刻,卻依舊看在晚輩的顏面上顧及到了幾分香火之情。不動聲色在旁邊品評了幾句,立刻令太子李亨目光集中在馬方和王洵二人所在了隊伍上。

    有長輩在點將台上觀望,王洵和馬方也都各自使出了渾身解數,把幾個月來的訓練成績,超常發揮到了十二分。校閱完畢,王洵所在的新七旅二隊和馬方所在的新五旅四隊脫穎而出,都進入了全營前五之列。王洵因為協助上司訓練本隊士卒有功,再度高升一級,頭餃成了正七品上致果校尉。實職待新兵整訓結束後,根據飛龍禁軍的具體情況候補。馬方則因為被認出是當朝大員的兒子,小小年紀就放棄了錦衣玉食,主動從軍為國效力,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褒獎。當場賜予備身腰牌一面,明光鎧一領,待整訓結束之後,便可到東宮就職。(注1)

    其他在整訓中表現優異的軍官、士卒,也得到了升遷、賜甲、賞金等各種獎勵。命令宣布,全場歡聲雷動。全然忘記了半年之前,大伙私下里是怎麼罵封常清和高力士兩個老家伙‘沒事找事,變著法子折騰人’的情景。

    校閱結束,幾乎每個受訓者都興高采烈。新兵們立刻眼巴巴地盼著全營放假,好把心中的喜悅與自己的家人分享。從飛龍禁衛和安西鎮調過來的老兵們則盼望著隊伍早日解散,大伙好帶著新到手的虛職,回軍中去謀取實缺。偏偏兩位行事素來利落的主帥,這個時候突然又拖拉了起來。只是命令各團校尉帶領麾下士卒繼續訓練,鞏固先前取得的成果,卻遲遲不肯宣布大伙的去向。

    一鞏固就是一個半月,即便是性子再沉穩的人,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大伙知道王洵和馬方能跟上頭搭上話,便拐彎抹角找上們來,求他們兩個去周老虎那里打探動靜。王洵和馬方二人也急得百爪撓心,斟酌了片刻,便找了個由頭,往中軍位置走去。

    誰料素來很好說話的周老虎這回突然板起了臉。先把王、馬二人狠狠數落了一頓,讓他們不要恃寵而驕,忘記了軍營的規矩。隨後,看著二人手足無措的模樣,又忍不住心發軟,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們兩個甭多打听了。就是我,也僅僅知道個大概。回去等信兒吧,這種事情,本不是咱們武夫該摻和的,索性離得越遠越好!”

    “離得越遠越好?”王洵和馬方相互對視,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疑慮。不像其他人那般對時局毫無所知。他們兩個,最初進入軍營的緣由,可就是為了躲避京師中莫測風雲的。帶著滿肚子疑團,二人悶悶地離開了中軍。走,卻再按捺不住,低聲議論了起來。

    “李相和楊國忠兩個不是握手言和了麼?”認為馬方的消息總比自己靈通一點兒,王洵皺著眉頭追問。

    “我哪知道啊?”小馬方滿臉無辜,“我都快倆月沒回過家了。即便能回去,以我阿爺那性子,會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訴我麼?”

    “那倒也是!”王洵點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還沒完了呢。害得大伙都跟著倒霉!”

    張巡說過,朝廷上權臣內斗不斷,實非社稷和百姓之福。王洵、馬方兩個都是勛貴子弟,對于社稷和百姓的關心,遠不如自己的切身利益。朝廷上的風暴再起,就意味著他們兩個在城里合伙開的那些鋪面要受影響。時局一日不寧,也就意味著他們兩個一日無法離開白馬堡,完不成各自最迫切的心願。

    “二哥,你說子達會不會比咱們知道的多一點兒?!要不,咱們到他那轉轉去?”任務沒完成,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受大伙的抱怨,馬方猶豫了片刻,再度提議。

    “嗯,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王洵想了想,點頭同意。宇文至現在是封常清的親兵,作為主將身邊的心腹,肯定能听到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消息。

    想明白了此節,二人立刻轉頭去找宇文至。費了好大力氣,才在軍需官那里將對方尋到。沒等開口說明來意,就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你們兩個,這個接骨眼兒上亂竄什麼?還嫌自己不夠引人注目不是?趕緊回各自的營房去,沒事兒少往中軍晃悠!”

    “嗨!你小子什麼意思?”馬方立刻就冷了臉,扯開嗓子,大聲反問。“才攀上高枝,就嫌我們哥倆丟人了是不是?!誰稀罕找你啊,我們不過是來看看,某些人又被抓進大牢沒有?”

    “你小聲點!”宇文至氣得兩眼直冒煙,“別拿好心當做驢肝肺!要是換了別人,我還懶得提醒他呢!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別人都能躲多遠躲多遠,就你主動往火堆上湊!”

    “行,行,你厲害,行了吧!二哥,咱們走!”馬方越說越生氣,拉著王洵就準備離開。

    “我真”宇文至見王洵的臉色也開始發陰,上前一步,拉住馬方的胳膊,“你真的以為,陛下整訓飛龍禁衛,是為了重塑京師武備麼?說實話吧,咱們這些人,從一進白馬堡大營,就已經成了別人棋盤上的子!”

    “你說什麼?”作為一直將白馬堡當做避難所的王洵和馬方兩個,宇文至的話無異于晴天霹靂。雙雙瞪圓了眼楮,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對方陳述的是一個事實!

    “我還以為,你們多少會覺察到一些呢?!”宇文至低聲冷笑,四下看了看,繼續補充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過來!你們兩個,什麼時候能改改這種過了今天不管明天的性子!”

    王洵和馬方被宇文至數落得直撇嘴,卻不由自主跟在了對方身後,三拐兩繞,來到一處堆放輜重的房間。宇文至拉開門,自己先走了進去檢視了一番,然後探出頭來,沖著兩位朋友輕輕揮手,“進來吧,這沒人。我跟你們一次說清楚,省得自己枉做小人!”

    “你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見宇文至模樣鄭重,馬方心里已經信了三分,撇了撇嘴,低聲罵道。

    換做以前,宇文至肯定要反唇相譏。這一回,卻難得地沒有報復。將二人帶進房間內,仔細掩住了屋門,然後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們倆想過沒有?去年怎麼高力士一出手救我,李林甫那邊立刻就偃旗息鼓了?!李林甫和楊國忠兩個王八蛋斗了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為什麼太極宮里的那位總是裝聾作啞?他老人家當年可是一登基就辣手除了太平公主的人,會那麼容易被臣下糊弄麼?”

    “陛,陛下”提起大唐天子,王洵和馬方都不像宇文至那樣隨意,不知不覺,已經用上了敬語。“陛下因為寵愛貴妃娘娘,所以懶于過問朝政!”這是民間的一致看法,但現在說出來,卻明顯有些不靠譜。

    “難道是說,陛下,陛下手中缺乏可以調派的力量?”突然想到一個答案,王洵自己把自己給嚇了一跳,話剛出口,就立刻用手掩住了嘴巴。

    “哼哼!”宇文至繼續冷笑,臉上卻露出了幾分贊賞意味,“至少,陛下他沒有十足的把握來控制局面。李林甫執掌相權十數年,幾度逼得太子無力自保。京兆尹王身兼京畿及關內采訪黜涉大使,把京畿一帶除了禁軍之外的力量都握在手里,偏偏又跟李林甫眉來眼去。而禁衛軍恰恰又糜爛不堪,換了誰是太極宮里那位,恐怕也”

    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剎那間,王洵猶如被閃電擊中,眼前白亮亮一片。

    其實,宇文至今天沒有說任何內幕,只是比大伙多了個心眼,把最近半年多來發生的事情,慢慢穿成了串而已。

    秋天,高仙芝派遣封常清入朝獻俘。在明知道安西軍剛剛在恆羅斯河畔經歷了一場慘敗的情況下,太極宮里的那位,依舊將錯就錯,把封帥和其麾下數十名死人堆里殺回來的百戰老兵留在了京城!

    緊跟著,李林甫通過王向楊國忠發難,卻因為高力士的突然介入兒不了了之。

    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奉命重整飛龍禁衛,實際上,就等于將這支幾乎廢棄的武力,重新抓到了皇帝陛下自己之手。

    隨即,飛龍禁衛通過公開比武招募和嚴格訓練的方式,力量得到了不斷加強。

    有人開始揣摩皇帝陛下的立場。有人開始搖擺不定,有人開始悄悄改變選擇。只有王準那個笨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還借著父輩的力量狐假虎威。

    不對,那個笨蛋根本不是狐假虎威,而是狗急跳牆。去白荇芷處飲酒作樂的幾個紈褲,肯定听說了什麼驚天秘密,所以,他們幾個先後橫死。為了以防萬一,王準一定要控制住白荇芷。

    卻萬萬沒想到,在關鍵時刻,自己憑空橫插了一杠子,將王準派來的三名刺客殺死了兩個,活捉了一個。

    活著的那名刺客進入白馬堡後,就銷聲匿跡。

    長安南門外的一場沖突,將京兆尹之王手中力量的真實情況,暴露無疑。與王手中力量外強中干相對應,飛龍禁衛軍卻在封常清的整訓下,脫胎換骨。

    如今,飛龍禁衛校閱結束,真實情況,想必已經通過太子之口送入了皇宮深處。太極宮里的那位聖明天子,此時已經完全有了控制局面的把握!

    所以,飛龍禁衛這把利劍,懸而不落。一落,便將流血漂杵!

    半年多經歷的事情接踵從眼前晃過,晃得王洵臉色蒼白,額頭上冷汗淋灕。他發現自己真的太簡單了了,的確像宇文至斥責的那樣,過了今天不管明天!早就深處漩渦當中,幾乎不小心經歷了其中的每個細節,卻始終懵懵懂懂,對危險一無所知。

    站在王洵身邊,馬方此刻也是目瞪口呆。校閱的當天,得到了太子殿下欽賜的備身腰牌,他還為此歡呼雀躍。萬萬沒有想到,從接過腰牌的那一瞬間起,他已經將自己的家族,直接拖入了這場權力爭斗中!

    京師里的龍爭虎斗,失敗者,肯定是死無葬身之地。

    他和王洵都是稀里糊涂卷了進來,腳步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卻如同夢游一般懵懵懂懂。

    他和王洵如同兩粒棋子。站在黑白經緯之間咋咋呼呼,卻不知道,執子者只要輕輕一揮手,就可以將他們統統掃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事實上,在這一刻,他們都是小孩子,天真善良的小孩子!

    注1︰備身,皇帝和太子的貼身侍從武官。級別有千牛衛將軍,千牛備身、備身左右、備身、主仗等,分別為從三品將軍到七品帶刀侍衛。實際權力不大,但因為在皇帝和儲君身邊,升遷機會極多。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06
第六章 驚蟄 (十 上)

冥冥中的那只手伸過來時,作為棋子者,根本無處可逃。

    就在王洵和馬方兩人被隱約猜測出來的真相驚得六神無主間,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宇文校尉,宇文校尉在麼?大將軍找你過去!”

    “在呢,在呢,馬上就來!”宇文至的臉色立刻慘白,一邊答應著,一邊將王洵和馬方兩個往輜重垛後面塞。沒等後兩者理解他的意圖,門猛地被人從外邊踢開,有個長相非常秀美的男人大步走了進來。

    “宇文校尉,原來你在這里,讓咱家這通好找!”來人分明是個男兒身,聲音卻比女人還嬌柔。一聲抱怨含嗔帶怒,令王洵和馬方兩個肚子里登時一陣翻滾。

    “這不,他們兩個抱怨兵器不趁手,求我幫他們換一件!您老先去,我隨後就到!”對于同樣膩人的聲音,宇文至早已見怪不怪。笑了笑,伸出手臂攬著對方往外邊走。

    “是王校尉和馬副尉吧。原來你們倆也在這兒。”來人毫不客氣地拍開宇文至的胳膊,笑著說道。“正好,省得咱家四處跑了。跟宇文校尉到中軍待命吧,高驃騎在那等著!”

    聞听此言,宇文至大急,用身體堵住門口,沉聲反問︰“程,程門令,大將軍沒有親自點將吧!”(注1)

    “怎麼,宇文校尉質疑咱家拿雞毛當令箭麼?”程姓太監臉色立刻一冷,眉毛直豎到頭皮深處,“驃騎大將軍有令,凡知道內情者,要麼一道入中軍待命,要暫時關入罪囚營,以防泄密。剛才咱家喊你,這兩位兄弟都听見了。不叫他們一道去中軍,難道要咱家關他們去罪囚營受苦麼?”

    “你!”宇文至恨得直咬牙,卻從對方的話里挑不出半分毛病來。眼看著好朋友為了自己竟然不惜得罪高力士身邊的太監,王洵非常感動,先前對宇文至的種種不滿登時拋到了九霄雲外,上前半步,笑著說道︰“既然高驃騎有令,王某自然不會讓程大人為難。但是,這位馬兄弟,卻是太子殿下的看中的人,一旦在執行任務時有個閃失,反而不美。還請程大人幫忙想個辦法,免了他這趟差事,如何?!”

    說罷,繼續上前,與宇文至並肩而立。

    經過幾個月的錘煉,他的身子板結實得像塊石頭一般。往程姓太監面前一站,登時把對方的去路堵了個嚴嚴實實。程姓太監本來還想為難三人一下,看看宇文至陰冷的眼神,再看看王洵蒲扇般的大手,心里突然有些畏懼。翹起蘭花指,柔聲說道︰“哎呀,若不是王校尉提醒,咱家幾乎忘掉馬副尉已經領了東宮備身腰牌這檔子事情了。不去就不去吧,反正這營盤里空得很,隨便在里邊躲上幾天便可,別四處亂走亂說就是了!”

    “我跟你們倆個一起!”馬方絲毫不肯珍惜王洵和宇文至為自己爭來的脫身機會,大步上前,貼著王洵肩膀站好。“二哥,我跟你們一起去。是福是禍,咱們兄弟共同當之!”

    “看看,看看,馬兄弟真仗義。咱家一直就羨慕,沒交到如此仗義的好朋友!”見馬方根本不知道好歹,程姓太監立刻煽風點火。

    “馬小子,你在營里好好待著,別瞎摻和!”宇文至大怒,伸手就去抓馬方的胳膊。

    “放開!”馬方毫不客氣地架開他的手臂,“你又不是我老子,憑什麼替我安排。這趟差事,我去定了。誰要是敢攔著,我就自己到高驃騎面前請纓。”

    “你這傻”宇文至又是氣憤,又是感動。自知無法勸動馬方,只好用眼神向王洵示意。

    “讓他一起去吧。我護著他就是了!”王洵看了馬方一眼,笑著做出決定。他發現,馬小子也長大了,已經無需再做大伙的跟屁蟲。該如何選擇,此人心中自然有數。

    既然王洵也支持馬方一道同去,宇文至無可奈何,只得閃身讓開了門口。程姓太監在前,兄弟三人隨後緊跟著,一溜小跑,轉眼進入了中軍大殿。

    中軍大殿內,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在帥位左右正襟危坐。左右兩側按照官職高低,侍立著五六十名飛龍禁衛和安西鎮軍官。看到王洵、馬方、宇文至三人魚貫而入,封常清的眉毛以極其輕微的幅度跳了一下,隨即,便笑著說道︰“既然你們都來了,就站在兩旁候命吧。其他弟兄,馬上也會過來!”

    “諾!”三名少年拱了拱手,各自前往恰當的位置,長身肅立。

    安西軍的老兵差不多都到齊了,包括剛才急著趕大伙走的周老虎!校閱當天,表現比較出色的新兵營弟兄差不多也都被點了將,陸續入內候命。站在中軍大殿中沒多久,王洵就把基本情況摸了個大概。果然如宇文至先前所說,飛龍禁衛是皇帝陛下提前布下的一支奇兵。高老太監花費半年功夫,完全掌握了這支精銳。如今,這把刀已經磨利,就差砍向的目標了。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更多的將士被傳了進來。大伙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奉命在左右各站成了兩列,眼珠子不斷四下亂看。見到這種情形,封常清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皺著眉頭呵斥道︰“看什麼看,訓練了半年多,令行禁止四個字,難道你等還沒學會麼?”

    眾人聞听,面色登時又是一凜。連忙收起各自眼中的疑惑,挺胸拔背,站得像兩排木樁般整齊。

    “呵呵!封將軍對他們要求太嚴格了!”關鍵時刻,高力士突然又變得慈眉善目,“是咱家沒把話說清楚,不怪他們心存困惑。”

    “嗯!那就請高大將軍下令。”封常清拱了拱手,主動要求對方正座。

    高力士也不推辭,長身而起,大步走到帥案之後,清清嗓子,笑著發問︰“諸位兄弟可否記得,咱們飛龍禁衛的軍訓是什麼?”

    “飛龍禁衛,天子爪牙!”早有事先安排好的親信扯開嗓子,將飛龍禁衛的日日要背誦的軍訓吼了出來,“飛龍禁衛,天子爪牙!”雖然日日都要喊上好幾遍,突然跟這麼多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異口同聲,王洵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豪情。

    “刀山敢前,火海不退。身死名存,忠義千古!”已經進入中軍候命的百余名將士,齊聲高呼,震得天花板上瑟瑟土落。

    “既然大伙都沒忘記,那咱家也就不多@鋁耍 備 κ拷 窒螄卵沽搜梗 棺×舜蠡 目諍派 霸奐也還苣閌撬 萍隼吹模 憂案 V灰﹦稅茁飧齟竺牛 褪塹苯裉熳擁那妝R壞┤菹旅睿 鬩 還松饋<幢闈咨值埽 改傅蒼誶懊媯 慘 糯鈾巧砩咸 br />
    最後兩句,他的聲音陡然變冷,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不見。到了此時,大部分將士才感覺出今日氣氛有些不對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想要抽身,卻已經完全老不及。

    “王參軍,若是有人不肯奉令,該當如何?”看到眾人臉上的猶豫表情,高力士突然大聲問道。

    “當斬之,梟首示眾!”明法參軍王騰立刻跨步半步,朗聲回應。

    “很好!”高力士揮揮手,示意對方入列,“既然軍法寫得明白,諸位就別怪咱家不客氣。來人,請天子所賜尚方寶劍。”

    “諾!”又有一名內宮太監大聲答應,齊眉捧著一柄黃色劍鞘的寶劍舉到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微微一笑,右手將尚方寶劍舉過頭頂,“奉天子口諭,飛龍禁衛軍眾將上前听令!”

    “屬下在!”封常清第一個站起來,走到高力士面前,抱拳肅立。

    “屬下在!”緊跟著,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等一干將領,都站到了封長清身後,肅立听令。

    “屬下在!”幾個臉上明顯帶著遲疑之色的前飛龍禁衛軍官,也快步上前,沖著尚方寶劍抱拳施禮。

    到了現在,誰想後悔退出都來不及了,只好于中軍大殿內整隊,一個個卻默默祈禱,希望高力士這死太監心中尚存一絲良知,不要帶領大伙做抄家滅族的勾當!

    仿佛猜到了眾人畏懼什麼,高力士又是微微一笑,“天子口諭,戶部郎中王,龍武軍郎將邢,私養死士,圖謀不軌。著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安西節度副使封常清,統領所部飛龍禁衛討之。欽此!”

    說罷,將手腕輕輕一抖,亮劍出鞘,“諸君,高某陪伴陛下近四十年,從未有過絲毫閃失。今日奉旨討賊,請諸君隨我前行,一道為陛下建功,為國家除害!”

    “諾!”封常清帶領眾將齊聲答應,躬身領命!

    注1︰王洵為正七品致果校尉,宇文至為從八品御武校尉。都可以稱為校尉,中間相差五級。程姓太監的官職為門令,就是內宮的看門官。級別大約六品左右,比前兩人都高很多。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07
第六章驚蟄(十下)

    “高明!不愧是驃騎大將軍,就是高明!”一邊跟著大伙整頓鎧甲兵器,王洵一邊在心里胡思亂想。

    到了這時候,他已經不再感慨世事無常,自己躲進了白馬堡大營,最終還是沒有躲開京城里的這場風暴。他感慨的是,皇帝陛下的這招妙手。不打擊勾結邊鎮大將,一手遮天的宰相李林甫,不收拾執掌京畿兵馬大權,專橫跋扈的京兆尹王,而是輕飄飄一記絕殺,點向了戶部郎中王!

    京城里誰都知道,戶部郎中王是京兆尹王的親弟弟。如果此人謀反的罪名被坐實,王又怎可能脫得了關系?!可如果王出手阻止高力士對自己的弟弟發難,那便更是心中有鬼,等于自己把謀反的罪名頂在了腦門子上。

    可京兆尹王深受皇帝陛下的信任近三十年!又有誰令皇帝陛下對他起了疑心?緊皺著眉頭,王洵猜不到誰才是真正的執子者,居然布出了如此絕妙好局?三十年的信任,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打破的。雖然下令高力士調動飛龍禁軍的肯定是皇帝本人!當初重整飛龍禁衛,也是因為皇帝陛下察覺出幾個權臣的勢力太大,已經有可能威脅到了他的安全!

    肯定有一個家伙,拿出了足夠的證據,才促使太極宮里那位痛下殺手。而這個人出招之陰險,遠遠超過了大伙的想象。王與李林甫狼狽為奸,共同把持朝政十五載,曾經令多少政敵家破人亡?楊國忠依靠著集後宮寵愛于一身的妹妹,崛起迅速,在朝堂上,卻始終被李林甫和王二人擋在身後。待到王一倒,李林甫的位置緊跟著也岌岌可危。假使楊國忠趁著這個機會再度發難,眾仇家借勢推牆

    楊國忠不可能放掉送上門來的良機!連自己這種蠢笨如牛家伙都能看明白的局勢,又能瞞得過誰的眼楮?想到此節,王洵不禁啞然失笑。沒必要繼續琢磨了,這事兒根本不是自己能琢磨明白的!也跟自己壓根兒沒半點兒關系!神仙們打架,越是贏得干淨利落越好。越相持不下,自己這種臭魚爛蝦越跟著受折騰。

    不像王洵的想法這麼多,對于大多數飛龍禁衛軍將士而言,高力士那句,“高某陪伴陛下四十多年”,才是他們最關心所在。從皇帝陛下還是太子之時起,高力士便是他心腹中的心腹。鏟除太平公主,撲殺權楚壁叛亂,在一次又一次宮廷爭斗中,此人每回都代替皇帝陛下沖在最前面。如果京師文武百官當中,真的有人試圖謀反的話,那個人絕對不是高力士。因為除了當今天子之外,沒有人能給予一個太監比驃騎大將軍更高的職位。也沒有人能夠像當今天子這般,對一個太監推心置腹長達四十余年!

    既然如此,高力士想誅殺誰,就都無所謂了。戶部郎中也好,龍武軍郎將也罷,就算他要鏟除當朝宰相李林甫,也沒什麼關系!只要不是謀反作亂!大伙跟著他沖殺一番,保準有功勞可賺!在類似心思的驅使下,眾將士氣高漲。一個個跨馬提刀,跟在高力士身後出了白馬堡大營,風馳電掣往長安城殺去。

    沿途中,又有一支頗為精干的隊伍前來匯合,竟是來自不遠處的一座瀕臨廢棄的行宮。帶隊的也為一名太監,名叫崔光遠。與高力士顯然早有約定在先,當即將兩家兵馬合二為一。共四百余人。士卒大多出自行宮守衛,而從統軍主帥到帶兵伙長的各級軍官,卻完全由高力士臨時從白馬堡拉出來的飛龍禁衛組成。

    難得的是高力士和封常清兩位主將經驗豐富,一邊趕路一邊著手調整。待大軍來到長安城的南側的啟夏門外,已經牢牢地控制住了隊伍。

    長安城南側有三座城門,明德門乃天子專用,平時很少開啟。文武官員和市井百姓,則從安化、啟夏兩座偏門出入。在啟夏門城樓上當值的武將名叫薛寶貴,乃是京兆尹王一手提拔的心腹。兩個多月前,王洵、雷萬春等人在城門口痛揍和衛尉少卿王準及其家奴,此人當時就站在敵樓上,卻連下來的勇氣都沒有。今日忽然見到高力士手持尚方寶劍,帶領四百多名渾身披甲的精銳殺到,居然嚇得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身體一晃,直接癱倒在了門洞子里。

    “程元振,你帶十個人控制住此門。準許百姓照常出入,卻不準一個帶兵器的從城門下經過,如果出了紕漏,咱家要你的腦袋!!”高力士一腳踢開面如土色的薛寶貴,沉聲命令。

    “您老人家就放心好了!包在小人身上!”內宮看門太監程元振嬌媚地答應一聲,帶領一隊士卒,大步踏上了城樓。

    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啟夏門上原本有一百名守軍常駐,危急關頭敲響警鐘,還能從附近的軍營里,再調來數千龍武軍士卒登城協防。但主將薛寶貴被手捧尚方寶劍的高力士給嚇傻了,其他士卒又怎敢輕舉妄動?只能乖乖讓開登城馬道,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小太監振將啟夏門接管了過去。

    百余甲士,不如咱家麾下一名太監。高力士滿意地點點頭,帶領其余兵馬繼續趕路。從始至終,都沒正眼看過薛寶貴一回。待眾人全都走遠了,癱做一團的薛寶貴才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望了望高力士的去向,口中喃喃地哭道︰“王公,王公,今日之事,不能怪薛某啊!是您老人家自己連個準主意都沒有,薛某又能怎麼樣!薛某又敢怎麼樣!”

    哭罷,居然將身上的頭盔鎧甲腰牌佩刀全都解下來放在一堆兒,頭也不回地走了。監門令程元振在敵樓上看得清清楚楚,也沒心思派兵去追。

    啟夏門附近鬧出了這麼大動靜,按常理,明德門中的守軍早就應該听到了消息,敲響了警鐘。可今天,明德門的城樓子里也是靜悄悄的,龍武軍大將陳玄禮手按劍柄,背靠著用來示警的銅鐘閉目養神。有這麼一尊大佛坐鎮,龍武軍內其他將領也不敢輕舉妄動,手扶城樓欄桿,望著高力士等人去向搖頭不止。

    某些人囂張了。總覺得自己的權力大得沒了邊。卻漸漸忘記了,自己的權力來自何方?當源頭已經斷掉時,縱使算盡機關,又能再多折騰幾天?!

    幾乎是在龍武軍的目送中,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帶領四百甲士殺到了戶部郎中王家門口。王家早就一片狼藉,男人女人拎著大包小裹,亂哄哄的擠在門口。看見四百多名騎著高頭大馬的甲士沖來,立刻嚇得“哎呀!”一聲,做鳥獸散。

    一見王家已經亂成了這般模樣,高力士猜到正主肯定得到消息跑了。但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派出兩伙甲士左右一兜,便將試圖卷了細軟逃命的王家僕役全部給堵了回來。其中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不待高力士發問,立刻跪了下去,以頭搶地︰“將軍饒命,將軍饒命,我們都是都是下人,對家主的作為毫不知情?”

    “咱家沒功夫管你知不知情!”高力士冷笑一聲,馬鞭戟指,“那是長安縣衙門的事情!咱家只管問你,你家主人往哪跑了!”

    “老爺,老爺”管家猶豫了一下,終是舍不得陪著家主一道去患難,低聲說道︰“一個時辰前,老爺被邢將軍請到家中下棋去了。這會兒,應該還在那邊!”

    “誰告訴你等王家出事兒的?你等為何要跑?”高力士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

    “是,”管家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帶著哭腔回應,“就在剛才,楊國忠帶領親衛來過。沒抓到老爺,又奔邢家殺去了!”

    “這廝”高力士心中暗罵楊國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臉上卻不願表現出來,咬了咬牙,迅速將坐騎朝西方一捭,“跟我走,去金城坊繼續捉拿反賊!”

    “諾!”發覺對手居然如此不堪一擊,眾將士愈發士氣高漲,答應一聲,跟在高力士馬後直撲目標。

    金城坊位于長安城西北,與皇城僅有一坊之隔。須臾之間,眾將士拍馬殺到,卻只看見坊子口掉了一地兵器,幾名身穿劍南節度使牙兵服色的家伙,圍著一棵三尺多高的珊瑚樹大打出手。(注1)

    “這是怎麼回事?”高力士大怒,跳下坐騎,掄起馬鞭,沖著幾名爭搶珊瑚樹的牙兵抽將過去。

    “你,你敢打我!”幾名牙兵被打懵了,本能地低頭撿兵器,卻又被李元欽和趙懷旭等人擁馬槊抽翻在地。明晃晃的槊鋒面前,他們終于恢復了幾分理智,楞了楞,大聲喊道︰“別動手,別動手。這玩意給你們就是了。王家里邊,寶貝多得很,大伙犯不著動刀子!”

    “你們這些廢物!”連一向待下屬比較寬容周老虎都看不下去了,上前數步,一人賞了對方一個大嘴巴,“睜開你們狗眼看看,面前站得是誰?節度使大人哪里去了?怎麼就留了你們幾個廢物在這兒丟人現眼!”

    “啊!”幾名牙兵捂住腫起來的面頰,定神細看。這才認出先前拎著鞭子抽人的是個身穿大將軍鎧甲的太監。腦袋瓜子立刻“嗡”地一聲大了三寸,一個挨一個跪倒在地,大聲求饒︰“不知道高驃騎駕到,我等該死。驃騎大將軍高抬貴”

    “去你奶奶的高抬貴手!”高力士抬起腿來,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節度使牙兵踢翻在地,“老子沒功夫搭理你等。楊節度去哪了?反賊被抓到了麼?”

    “跑,跑了!”其他幾名牙兵趕緊停住求饒聲,爭搶著回答,“朝西南方跑了,節度使大人命令我等在此封門。禁止任何閑雜人等”

    說到這兒,他們終于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咧了咧嘴,訕笑著解釋︰“小人們都是打劍南來的,沒,沒見過這麼多寶貝。正,正想抬一棵給貴妃娘娘送,送到宮里邊去”

    即便他們不把貴妃娘娘抬出來,高力士也沒心思處置他們。對方是楊國忠的親衛,打狗也要顧及幾分主人的顏面。況且眼下兩個謀反要犯全都不見蹤影,誰有心情跟幾個垃圾小兵為難?

    跳上坐騎,高力士帶領一眾禁衛,沿著緊鄰金城坊的小巷,徑直向南。這回倒是沒費太多周章,就辯明了欽犯去向。因為每隔著十幾步或二十幾步,大伙都能在巷子旁看到一灘血跡。在血泊中打滾的或者是節度使府牙兵,或者是長安城的差役,或者是龍武軍小卒,身上的傷都未必立刻致命。一個個卻喊得撕心裂肺。

    “如此貨色,怪不得顏季明瞧他們不起!”親眼目睹長安城日常守衛者們的窩囊廢模樣,王洵都跟著覺得臉紅。就這類貨色,平素居然用來拱衛京師?真的有外敵打過來,不用太多,像安西軍那樣的精銳有五千人,就可將長安城輕松拿下。

    猛然間,他又想起了兩個多月前的酒宴上,張巡和周嘯風等人的爭執。當時他也覺得,小張探花過于杞人憂天了些。如今跟實際情況對照一下,恐怕誰都無法否認,小張探花當日的擔憂很有道理。

    “京畿之地已經近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恍惚之間,高適當日的話也在王洵耳畔響了起來。“陛下已經對此有所察覺,所以才委托封將軍重整飛龍禁衛”

    只可惜,高夫子沒預料到,皇帝陛下重整飛龍禁衛,不是像他想的一樣,看到了大唐兵力部署外實內虛的弊端,準備大力整飭。而是僅僅為了防備權臣們圖謀不軌。

    “如果高夫子知道真相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尷尬!”正不找邊際的胡思亂想著,隊伍猛然停頓了下來。王洵一個猝不及防,直接從隊伍的中央沖到正前方。

    “小子,不是這種勇敢法!”周嘯風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王洵的馬韁繩。“小心,對面有個用弓箭的老手!”

    “哪兒?!”王洵信口問道,這才發現,就在自己魂不守舍的時候,大伙已經在京城里兜了個圈子,一路追到了曲江池邊上。

    這個地方王洵很熟,距離他上次跟李白打架的位置不遠。前方有幾座大宅子,都是京師貴冑的別院。平素很少住人,只有幾個負責護院的武師在側面的角門出入。

    “你小子,這個時候還走神,真是找死!”周嘯風迅速發覺了真相,王洵根本不是急于表現,而是心不在焉。氣得沖著對方的頭盔狠狠拍了一記,低聲罵道︰“兩軍陣前,一個疏忽就是生死!跟緊我,別再做出頭椽子!”

    “嗯!”王洵費了好大力氣,終于定住了紛亂的心神。他發現,此地不僅有與自己同來飛龍禁衛,旁邊不遠,還站著二百余名劍南節度使府牙兵。稍遠些,則是近千身穿各種服色的衙役、捕快、幫閑,臨時被拉來的龍武軍巡城小卒,亂轟轟地聚在一堆兒,像蒼蠅一般嚶嚶嗡嗡。

    相比之下,飛龍禁軍隊伍顯得分外齊整。雖然混編了大量的行宮守衛,但那些守衛也經過嚴格整訓過,軍容風貌遠在其他兩隊兵馬之上。高力士所依仗的,正是這一點,舉起馬鞭,沖著對面大聲斥責,“楊節度,你不等咱家到來,就提前動了手。怎麼現在還沒將欽犯捉拿歸案?你劍南節度使麾下的牙兵,手里拿的家伙難道都是廢銅爛鐵麼?”

    “你”聞听此言,楊國忠又羞又忿。在侍衛的重重保護下沖到本隊正前方,看了看高力士身後那個齊齊整整的方陣,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那亂七八糟的一坨,氣焰登時就矮了下去。拱拱手,低聲回答︰“驃騎大將軍明鑒,非楊某做事不力,而是有人與欽犯勾結,故意扯楊某的後腿!”

    “姓楊的,你休要落井下石!”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隊伍當中,也迅速鑽出來一個胖胖的三品大員,手指楊國忠,破口大罵。“老夫已經把親弟弟交出來了,你還想怎樣?老夫今日雖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陛下聖明,早晚有一天,會重瞳親照!”

    “是京兆尹王!”馬方立刻扯了下王洵背後的披風,低聲提醒。“這個大胖子就是京兆尹王,我曾經在酒宴上見過他。他奶奶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居然還如此囂張!”

    “他是覺得有恃無恐!”王洵想了想,低聲回應。“別多說話,咱們好好看稀罕!”

    “嗯!”小馬方輕輕點頭。半年前,京兆尹王受了李林甫指使,在京師里重拳打擊勛貴子弟,害得他無辜挨了一頓板子。兩個多月前,王之子王準仗勢欺人,劫殺白荇芷,馬方跑出來抱打不平,回家後又被自己的父親臭揍了一頓。細算下來,兩頓板子都是因眼前這個死胖子王而起、此刻能親眼看著他倒霉,馬方心里甭提有多暢快。

    此刻宇文至的心情,比馬方有過之而無不及。半年前那場牢獄之災,害得他差點把命丟掉。出獄後,最恨的人便是這位京兆尹。見對方死到臨頭還不知醒悟,忍不住微微冷笑,手指悄悄地往腰間的弓 里摸去。

    “別亂動。等大將軍下令!”還是周嘯風,幾乎後腦勺上長了眼楮。沒有回頭,就及時制止了宇文至的莽撞。

    宇文至只好怏怏地聳了聳肩,把拉了出一半的雕翎放回原處,手指撫摸著弓弦,耐心地觀看楊國忠、高力士和王三人如何勾心斗角。只見楊國忠後退半步,側過頭來向高力士這邊喊道︰“大將軍,您看。他先前就是這般,口口聲聲說他自己和欽犯王是被冤枉的。攔著本官不準抓人。結果反賊邢帶領死黨往外一突,他麾下的衙役們立刻就讓開了道路!”

    “姓楊的,你休要血口噴人!”“姓楊的,邢分明是從你那邊突圍出去的!”王背後,立刻傳出了一陣大罵。長安縣捕頭賈季鄰,萬年縣捕頭薛榮光,還有一干平日被王養下的爪牙,七個不服,八個不應地反駁。

    “嗯?”高力士只用了一聲冷哼,就把所有嘈雜聲壓了下去。“誰在大聲喧嘩,站出來說!誰,給咱家站出來!”

    聞听此言,京兆尹王也立刻扭頭,滿懷期待自己養熟的忠犬們能出面替主人說話。誰料薛榮光等甭看敢站在人堆里胡亂起哄,卻無一人有勇氣直接面對高力士的怒火。見到此景,楊國忠心里大樂,上前半步,沖著高力士再度拱手,“大將軍,您老人家這回看清楚了吧。就這麼一群廢物,居然也想學著別人造反”

    “你說誰造反!”京兆尹王大急,立刻拔出兵器作勢欲撲,其背後的薛榮光等也發覺局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呼啦一下,沖出本隊,向楊國忠沖去。

    楊國忠身後的牙兵們也不肯示弱,立即拔刀迎上。眼看著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並,高力士眉毛陡然向上一挑,從侍衛手中接過尚方寶劍,高高地舉了起來,“飛龍禁衛,听我號令!”

    “諾!”四百多名武裝到牙齒的甲士齊聲斷喝,將手中馬槊端平,徑直地指向了正前方。

    一股澎湃的殺氣噴涌而出,沒等發動,已經沖得楊國忠和王兩方人馬楞了楞,潮水般向兩側散去。

    “前方兩股兵馬,來歷不明”見到另外兩支隊伍被飛龍禁衛嚇住,高力士故意拉長了聲音,引而不發。

    “別別別,別動手,楊某听你調遣就是!”

    “大將軍,大將軍,有話好說!”楊國忠和王兩個見手底下的兵馬不爭氣,立刻服軟討饒。

    “老夫可是只奉陛下聖旨,不管兩位什麼身份!”高力士冷笑著看了對方幾眼,大聲強調。

    “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兩個也是奉了聖旨行事!”楊國忠和王異口同聲,難得的互相配合了一次。

    “嗯?”高力士楞了一下。楊國忠雖然急于搶功,提前發動了對叛逆的撲殺。但皇上的確給他下了命令,要求他配合自己捉拿叛賊。京兆尹王明明是叛賊的親哥哥,怎麼也會是奉命行事?

    “聖旨,快把聖旨拿出來!給大將軍驗看!”唯恐高力士不相信自己,王一邊擦汗,一邊大聲吩咐。四月的天氣,根本不算很熱,他的臉上卻已經有汗水匯成了小河。

    立刻有親信將包著黃色緞子的聖旨捧出,雙手舉到了高力士馬前。這東西在高力士面前做不了假。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四十年,只要目光朝聖旨表面一掃,不用印記,高力士就能分辨出其真偽。

    “嗯!”高力士有些猶豫了。作為皇帝最寵信的太監,他非常清楚自己背後那位主人的性情。既然在命令自己和楊國忠帶隊抓拿戶部郎中王之後,又很快給王下了另外一道聖旨,說明陛下本人對王家兄弟謀反這個指控,也很猶豫。至少,還準備給京兆尹王留一條生路。

    揣摩聖心,是做太監的第一要務。猜到皇帝陛下心里已經開始猶豫,高力士也立刻變得沒有了主見。誰料就在這個時候,京兆尹王上前數步,“撲通”一身跪在了高力士馬前,“驃騎大將軍,王某也為陛下臣子三十余年了,豈會輕易辜負聖恩?王某已經把舍弟從邢府騙出來,綁在隊伍後了。望大將軍念在咱們兩個相識多年的情分上,給王某個證明清白的機會!”

    說罷,叩頭不止,聲淚俱下。與先前的囂張模樣若判兩人。

    這種窩窩囊囊的王,看在王洵眼里,比剛才那個驕橫跋扈的王還要覺得惡心。剛才那個驕橫的王,至少還對得起他身上三品大員的袍服。此刻搖尾乞憐的王,卻令人恨不得上前再踹他幾大腳。

    “官吶!”一向不愛說話的甦慎行,冷不防從嘴里冒出了兩個字。

    “官吶!”沒有什麼話形容此刻的場景,比這兩個字更恰如其分了。王洵和馬方等人舉目互視,心中都涌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半年前,第一次發現自己背後的權勢不可靠之後,他們幾個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只有自己出仕做官,做高官,才能保證自己不被別人欺負。而現在,曾經跺一跺腳就令京師地面震動不止的銀青光祿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縣公、殿中監、閑使、隴右郡牧監使,天下戶口色役、和市和糴、坊作、園苑、長**、栽接、京畿及關內采訪黜涉等使王,就如一條賴皮狗般跪在大伙馬前。

    看到王任人宰割的模樣,高力士心中既覺得慶幸,又覺得好生不忍。想了想,換了副和氣的口吻說道︰“你若是相信自家清白,就不要耽誤咱家捉拿反賊。事後陛下問起,咱家自然會把你今天的表現如實上奏。你也知道,陛下對臣子素來寬厚。只要你與謀反之事無關,肯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多謝高驃騎,多謝高驃騎!”京兆尹王又磕了兩個頭,才從地上爬起來。將面孔轉向自己帶來的那些差役、幫閑和打手,大聲命令,“還不把九爺,把王給帶過來,交給高大將軍!”

    “阿爺!”衛尉少卿王準大聲阻止,卻被王狠狠地把下面的話瞪了回去。事發突然,王家在左右龍武軍以及京畿各地兵營中的力量,根本來不及調動。眼前只有千把臨時拉起來的差役、幫閑、打手和正在巡街的散兵游勇。這些東西一百個綁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飛龍禁衛新兵,除了暫且隱忍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王準楞了楞,再看看周圍一個個面如土色的隨從,只好緊緊閉上了嘴巴。幾名差役押著五花大綁的王走出,將其交給了高力士身邊的親衛。王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再看了看高力士背後那四百蓄勢待發的飛龍禁衛,嘆了口氣,轉身閃到了路邊。

    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幫閑,還有被王家臨時從街上拉來的士卒們見此,也紛紛收起兵器,退到了路邊。有些人心中非常不甘,大多數人卻偷偷擦掉了額頭上冷汗,長長吐氣。終于解脫了,誰是反賊,誰屬清白,與咱們這些人什麼關系?升官發財未必輪得到咱們,一不小心卻可能把命搭上。哪個皇帝登基,地方上不需要衙役?哪位大人掌了權,家門口不需要巡街捕盜的小卒?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等待上頭們分出高下來再說吧!沒事摻和與自己沒關系的事情,那不是閑得慌麼!

    看到高力士三言兩語逼得王解散了隊伍,楊國忠喜不自勝,當即向高力士一抱拳,主動請纓,“大將軍遠道而來,想必也有些累了。反賊邢及其爪牙就躲在前面那座宅院里。請容末將先帶人沖殺一陣!”

    “你——”高力士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有些不太相信對方的本事。楊國忠立刻覺得受了辱,拱了拱手,大聲說道︰“請大將軍拭目以待!”

    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他立刻重整隊伍,再度向前方的宅院發起了猛攻。怎奈麾下這些牙兵們素質實在太差了些,甭看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臨戰卻與市井無賴沒什麼差別。才亂哄哄地向前沖了三十余步,便被宅院內的弓箭手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發出一聲慘叫,轉過身,將後背露給敵人當箭靶,連滾帶爬地逃了回來。

    “哈哈哈!”已經徹底成為旁觀者的差役、捕快們哄堂大笑。對楊國忠及其麾下的窩囊廢們好生鄙夷。笑聲中,楊國忠面紅耳赤,整了整頭頂上的鐵盔,大聲喊道︰“弟兄們,跟著我來。老子這回走第一個,人死鳥朝天”

    “行了,行了!”高力士策馬沖上,擋住了對方的去路,“楊大人先休息片刻,讓咱家的弟兄上吧。一旦你有什麼閃失,咱家跟貴妃娘娘那邊,也不好交代!”

    說罷,不再理睬面孔被憋成了茄子色的楊國忠,將尚方寶劍再度高高舉起,“飛龍禁衛——”

    “小心——”封常清突然喊了一聲,沖上前去,一腳踹在了高力士的馬脖子上。

    可憐的坐騎突然受到襲擊,慘叫一聲,撒腿便向路邊竄去。幾乎與此同時,一支黑漆漆的破甲錐貼著高力士的肩膀掠過,將護甲銅板擦出了一溜火花。

    “保護大人!”十三帶著幾名親兵撲上,團團將封常清圍在中央,退回本隊。周嘯風則策馬沖向高力士,伸手拉住了對方受驚的坐騎。驟然遇襲,高力士也被嚇得臉色煞白,退在人群中緩了好一陣兒,才拱拱手,低聲向封常清道謝︰“多謝封兄弟出手相救。否則,咱家今天就交代在這里了。奶奶的,姓邢真有本事,居然能籠絡到如此神射手!”

    “剛才就是這個家伙,射死了我麾下兩名得力愛將!”見到高力士吃虧,楊國忠心中好生舒坦,假惺惺地走上前,笑著搭腔。

    “一百六十步!”高力士沒有理睬他話里的幸災樂禍之意,回轉頭,沖著遠處的高牆判斷。“如此算來,剛才咱家的位置,距離對面至少在一百三十之外。一百三十步之外能瞄上咱家的哽嗓,此人真是個用箭的行家!”

    “雷大哥當日”隊伍中,馬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再度偷偷地跟王洵嘀咕。

    “我去會會他!”听到這句話,宇文至立刻從馬鞍下取出角弓,主動走向了高力士。沒等他把請纓的話說出口,高力士已經搖頭拒絕,“你不是他的對手!雖然勇氣可嘉。騎弓本來就沒有步弓射程遠,你在明處,他在暗處”

    “求大將軍再指派兩個人,分對面那家伙的神!”不待高力士把話說完,宇文至主動獻計。

    高力士看了他一眼,輕輕皺眉。對方的神射手箭無虛發,派去分其神的人,十有**要死被其一箭射穿喉嚨。犧牲兩條袍澤的性命,只為自己有所表現,這小家伙,心腸可真夠狠毒。

    “十三,你帶幾個人,到附近拆門板做盾牌!”不待宇文至繼續請求,封常清低聲下令。“周都尉,你去準備些樹枝和干草,準備用煙燻對面那些人的眼楮。咱們這邊是順風。趙都尉,李都尉,你們兩個各帶五十名弟兄,迂回過去,堵住這個宅子通往別處的路口,免得賊人再次逃掉。其他弟兄,下馬,放棄長槊,準備短兵相接!”

    一連串命令傳下去,被不折不扣地分頭執行。眼看著飛龍禁衛將士們如同封常清的手臂一般,迅速地行動了起來。高力士心中暗叫一聲佩服,笑了笑,不再越俎代庖爭奪這支隊伍的指揮權。唯恐老太監多心,封常清待屬下剛剛忙出了頭緒,立刻笑著跟他解釋,“大將軍親自出馬抓拿叛賊,如果再讓他們走脫了一個人,豈不有損大將軍英名?讓兒郎們先去忙碌著,咱們兩個慢慢等。待他們把口袋扎好後,想怎麼捉拿賊人,大將軍盡管伸手便是!”

    “不必了。”高力士倒也豁達,笑了笑,跟著封常清一道退向了路邊的柳蔭。“若是再年青二十歲,老夫定要跟對面的叛賊比比射藝。而現在,呵呵,人老不逞筋骨之強!”

    “那就給晚輩們一個表現機會!”封常清點點頭,笑著說出自己的設想。“一會兒我讓周都尉先用點起幾堆煙來,遮住宅院內弓箭手的視線。然後以盾牌手潛到牆下,翻牆而入。其他人趁機一舉殺上,直撲大門”

    “干脆再砍幾棵大樹做攻城錘!”高力士想了想,笑著補充。

    “也好,只可惜了這湖邊的大柳樹!”封常清笑著點頭

    四百飛龍禁衛快速行動,很快就將各種設想落到了實處。看見外邊的飛龍禁衛動作有條不紊,宅院里負隅頑抗的“叛逆們”知道今天已經沒了生路,從院牆後探出半個身子,齊聲喊道︰“是高力士大將軍麼?請出面一敘,邢某有話要說!”

    “大將軍小心有詐!”不待高力士做出回應,已經只剩下看熱鬧資格的王快步沖上前,大聲阻止。

    “不妨!”高力士輕輕擺手,將尚方寶劍交給隨從,自己拎了把橫刀,走出樹蔭。在距離敵軍一百五十步左右站穩身形,笑了笑,大聲喊道︰“高某在此,邢將軍,有話請講!”

    封常清不放心,立刻派了數名親信圍了上去,隨時準備用身體替高力士遮擋冷箭。誰料對面的神射手卻沒有偷襲的打算。抓著一把大弓,站到了牆上,與邢並肩而立。

    “韋教頭?”看到邢身旁那高挑瘦削的身影,高力士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楞了楞,沖口問道。

    “是韋玨,那天得了第二,負氣離開的韋玨!”飛龍禁衛中,立刻也有人認出了對面神射手的身份,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當日在校場比武授職,此人明顯技壓群雄,但卻因為高力士心情不佳,被刻意打壓做了第二名,只授了個九品司戈職位。事後封常清心里覺得這樣處置有失公允,曾經破格禮聘其為弓箭教頭。但此人在比武結束後卻負氣離開了軍營,從此銷聲匿跡。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是“叛逆”的親信。或者是因為受到了不公平對待,憤而投靠了叛逆!

    “高公公,咱家的射藝,該當第幾?”瘦高個韋玨肚子里明顯還記著當日遭受到的不公,笑了笑,大聲問道。

    “單論射藝,老夫亦不及你!”高力士又是一愣,隨後大聲回應。“但你因為一時委屈,就委身事賊。恐怕也只配得個第二!”

    聞听此言,瘦高個韋玨氣得雙肩顫動,恨不得立刻搭上羽箭,將老太監射個對穿。萬騎軍郎將邢卻抱住了他的肩膀,笑著說道︰“高驃騎,那你可看走眼了。這位韋兄弟,早就在我麾下效力。當日去白馬堡比箭,只是玩玩而已,根本沒想爭什麼頭名。我們二人,的確早就懷有異心,但是卻非針對皇帝陛下,而是針對他們”

    說著,邢將手指遙遙地指向楊國忠,“憑著獻妹邀寵的楊國忠,專橫跋扈的李林甫,還有尸位素餐的陳希烈。殺此國賊,以清君側。咱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內部卻已經被這些城狐社鼠蛀得空空蕩蕩。陛下如果再不振作的話,恐怕這窮無數英雄豪杰畢生之力開創的國度,就要大禍臨頭了!”

    “一派胡言!”楊國忠再也听不下去,跳出來大聲嚷嚷。

    “死到臨頭,休要再血口噴人!”京兆尹王見對方沒有隨便攀扯自己,也鼓起了幾分勇氣,在一旁大聲幫腔。

    神射手韋玨立刻彎弓搭箭,嚇得楊國忠連滾帶爬地跑到了侍衛身後。他把弓箭緩緩移向王,也嚇得對方張皇逃避。“看到了吧,哈哈!”萬騎郎將邢哈哈大笑,眼淚順著兩頰緩緩下淌。“你們看看,陛下所倚重的權臣,都是些什麼貨色?這種人竊居高位,國家還能往興旺里走麼?這種人充塞朝堂,真正有本事的,還會看到出頭之日麼?邢某今日身邊只有二十余弟兄,倉促應戰,還在一位節度使,一位京兆尹所統帶的上千號兵馬中,潰圍而出。若是他日京師有警,憑著這等貨色,如何保護得了皇帝陛下,如何保護得了我大唐子民?”

    “你,你,你”楊國忠被氣得直哆嗦,卻只敢從侍衛身後探出半個頭來,大聲嚷嚷。“你死到臨頭,還,還廢,廢什麼話!”

    “邢某今日自知定無幸理!”萬騎軍郎將邢抹了把眼淚,笑著回應。“但邢某堂堂七尺男兒,卻不會死在你等小人之手!”

    說罷,抽出腰間橫刀,往脖頸處一抹。登時血光飛濺,將一百五十余步外的所有人逼得向後直退。明知道不可能被人血澆到腦袋上,卻依舊不敢正視那具緩緩倒下的尸體。

    “哈哈,哈哈,哈哈!”神射手韋玨抱住邢,放聲大笑,“好兄弟,你走好,韋某這就來了。”

    隨即,將尸體緩緩放平在牆頭上。自己抓起幾支狼牙箭,往小腹上一戳。登時刺進了半尺有余,笑了笑,隨著邢去地下了。

    事發突然,高力士被驚了個目瞪口呆。待想起勸對方不要自尋短見的時候,牆頭上已經只剩下了兩具尸體。

    “還不趕緊沖進去,捉拿活口!”見到神射手韋玨已死,楊國忠立刻來了精神,沖著遠處的宅院大聲提議。

    高力士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封常清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就連已經落了勢的王也瞪他一眼,滿臉不屑。只有楊家從劍南帶來的牙兵們,蒼蠅般沖著遠處的尸體撲過去,爭先恐後,唯恐舔不到那片血跡。

    沒等他們到達宅院門口,一個火頭,陡然在院子內跳了起來。緊跟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濃煙滾滾。整座宅院都冒起了火舌。“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

    一支熟悉的曲調,從火海中傳出,火辣辣鑽入牆外每個人的耳朵。王洵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丟了什麼東西般,失落不已。

    這是白荇芷的拿手曲子之一,只是從白荇芷嘴里唱出來,卻從沒像火海中那些叛逆者所唱得那般決絕,那般雄壯。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火焰越騰越高,逼得人不敢靠近。楊國忠麾下的牙兵們沖了幾次,都被煙燻得倉皇退了回來。

    “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臨近的院落很快也被火星點著了。主人不住在這兒,看門的家僕們手忙腳亂的救火,卻無法阻止火勢的繼續擴大。

    擒拿叛匪的任務,很快被救火所取代。高力士、封常清、楊國忠、王四人不得不聯起手來,指揮著各自的屬下從附近百姓家借來水桶,取水滅火。

    跟在人群中,王洵拎著一只空桶,卻不知道去曲江里邊提水。熟悉的曲調在他耳邊縈繞,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勛。”悲歌聲里,無數雕梁畫棟轟然而倒。

    第一卷長安醉卷終

    注1︰牙兵,即親兵。按照唐代規矩,節度使府上可以蓄養一定數量的親兵,稱為節度使牙隊。平時充作護衛,戰時負責保護主將,傳遞號令。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08
第一章 羽衣 (一 上)

穿一身赤紅色錦袍,王洵站在半人高的銅鏡子前扭來扭去。鏡子里的那個家伙臉上涂了很多粉,萬一掉下塊渣來,肯定能砸得人腳腫。可雲姨還是嫌擦得不夠厚,從紫蘿手中搶過粉餅,繼續在他臉上涂涂抹抹。

    “應該行了吧?不就是吃頓飯麼?擦這麼厚作甚?我又不是梨園里邊那些唱曲子的小丑!”實在忍無可忍,王洵皺著眉頭抗議。

    “別動,別動,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你再把頭低下一些,好,就這樣!在耳朵下涂一點,紫蘿,把你的胭脂膏子也拿來,他這塊曬得有點兒黑!”雲姨就像多年前哄著王洵吃飯一般,聲音里充滿了溫情,但不容拒絕。

    王洵無奈,值得把膝蓋向下彎了彎,任憑對方宰割。誰讓他從小被雲姨帶大呢?誰讓昨晚下棋,他又輸給了小紫蘿呢?男人麼,在家里能彎腰時就彎腰。哄得一家人終日臉上帶著笑,自己偶爾在外頭做點出格的事情,回來後也好蒙混過關不是?!

    兩個女人顯然沒猜到王洵心里頭的“卑鄙”想法,兀自前前後後忙個不停。小丫頭雪煙和醉霞幾次想伸手幫忙,都被紫蘿笑著給擋了開去,“別動!你們兩個別擋著亮。去,把侯爺的魚袋拿來。就在我床頭左首的櫃子里。鑰匙,鑰匙在我腰間。我騰不出手來,你們自己往下摘!”

    “對,就應該掛上魚袋。那可是皇上賜下的。我怎麼把這個茬兒給忘了!”明明知道紫蘿在借機確立其自家地位,雲姨卻裝作毫無察覺,反而主動替她張目,“雪煙,趕緊去拿。順便通知王福,把馬車也換了!別再用那輛烏漆的,看著就不大氣。把前天我在胡記訂做的那輛朱漆的推出來,用那兩匹遼東錦雲璁拉上!”

    聞听此言,王洵立刻就急了,趕緊轉身,沖著雪煙連連擺手︰“等等,別去!那兩匹是戰馬,不能用來拉車!萬一傷了腰,以後就沒法騎著上戰場了!”

    “就用這一晚上!”雲姨一把扯住王洵的衣袖,將其重新扯回了鏡子前,“一晚上不可能就傷了腰。再說了,上戰場哪輪得到你?要是飛龍禁衛都得上戰場,大食人豈不打到長安城下來了?!”

    “我只”王洵皺著眉分辯,話說了一半,又理智的閉上了嘴巴。從小到大,跟雲姨講道理,他就沒贏過。所以干脆棄械投降!反正那兩匹遼東錦雲璁不算極品良駒,只是骨架和毛色生得很漂亮而已。況且周老虎也曾說過,騎著白馬上戰場,基本等于提醒對方弓箭手靶子在哪!

    想到自己在白馬堡大營里結識的那些同僚,他心里不禁有些黯然。大伙都走了,解決了京兆尹王這個隱患之後,飛龍禁衛的整訓事宜也就告一段落。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還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甦慎行,都跟著封常清回了安西。就像沒來過一般,半點兒不留戀京師里的繁華。只是自己,依舊在長安城里面混吃等死。

    王洵不清楚自己到底留戀長安城里邊什麼地方。這座城市里邊的舞榭歌台,他早就看膩了。斗雞走馬的諸般樂事,也玩不出什麼新鮮花樣。但想到自己一旦去了安西,就要很多年不能回家,他心里頭就極其恐慌。所以,盡管封常清把招攬的條件一加再加,他終是沒有答應對方的邀請。反倒對飛龍禁衛軍里的旅率之職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到最後,封常清只好搖頭放棄。但是,老將軍也不願意這個頗有才華的少年人就此被埋沒,在臨走之前,居然通過高力士的關系,替他弄到了個飛龍禁軍昭武校尉的實缺。

    一番折騰下來,王洵王明允,這個去年長安城里有名的無賴,現在的正式稱呼應該是,雲騎尉、留縣子、敕授飛龍禁軍昭武校尉、賜紫銅魚袋王洵!

    其中,雲騎尉是武勛,代表他有大功于國。留縣子是世襲于父親和祖父爵位。飛龍禁軍昭武校尉是手握三百禁軍的實職。而紫銅魚袋則為皇家的恩典。作為正六品武官,他本來沒有佩戴魚符的資格,但由于在“平叛”過程中表現出色,被授予了配帶五品官員飾物的殊榮!

    從雲姨充滿欣慰的嘮叨聲里,王洵得知,整個崇仁坊,除了攀上李林甫的關系外放刺史那位之外,他是這一輩中,第二個有資格正式佩戴魚符的人,並且比前者足足年輕了二十歲。這種進境,著實另左鄰右舍羨慕得兩眼放光。王家上上下下,進出家門時也跟著把頭又抬高了幾分。但是,有一個煩惱也跟榮耀接踵而來。以前總指著王洵背影教育自家兒郎引以為戒的世嬸、世姨們,突然發現王洵年近弱冠,居然還沒有定下的親事!便爭相把自己認為與王家門當戶對的女子推銷上門。

    于是,王洵在去軍營當差之余,赴宴就成了一項任務。每次,都被雲姨像打扮梨園子弟般在臉上涂一層厚厚的白粉,裝在雙馬拉的座車里押送出門。而在酒宴中的近半時間里,則是被一群身穿不同等級命婦服色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刨問祖宗八代。

    “這簡直是上刑!”才去了幾次,王洵就受不了那些相親宴的氛圍了。直著脖頸大聲抗議。可在這種事情上,他的抗議顯得毫無力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只有娶了正妻,生下男丁,他才對得起王家列祖列宗。以前雲姨不給他張羅親事,是因為王洵的父親去世得太早,家里缺少一個男人支撐門面,與王家門當戶對的那些人不肯讓女兒下嫁。如今王洵已經憑著真本事證明他可以重振開國侯府門楣了,婚事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王洵不娶妻的話,雲姨就絕不準許他納妾。包括紫蘿,在正妻入門之前,也只能是通房丫頭,而無法正式確立侍妾的身份。至于白荇芷,那更是樺樹皮做鼓面兒——響(想)都不要響(想)。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09
第一章 羽衣 (一 下)

明明身邊已經有了兩個情投意合的好女子,偏偏不能娶她們之中任何一人做正妻。反而要像鄉下土財主趕集一般四處赴宴,去尋找另外一個與先前自己素未謀面的女人。只因為她比前兩人血脈純正、家世顯赫。

    這事兒,怎麼跟家里配牲口似的,還非得名種名血?細琢磨起來,王洵連砸桌子摔茶碗的沖動都有。但既然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他就必須遵守長安城里的約定俗成的規則。是為了自己的前程也好,為了王氏家族的利益也罷,總之,他只要想消消停停地過完這輩子,就不能無視規則的存在。

    對此,紫蘿倒是看得開。每當王洵私下里抱怨的時候,總是笑著揉揉眼楮,溫柔地說道︰“郎君是開國郡侯之後,當然要找個門第相當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啊!至于紫蘿,郎君不必過于擔心。只要日後在大婦生氣要處罰紫蘿時,郎君記得多少回護一些,紫蘿就心滿意足了!”

    “六品敕授校尉呢?再往前半步就是游擊將軍。整個長安城里,除了皇族子弟外,不到二十歲能做到正六品實職的能有幾人?”同樣的話,從白荇芷嘴里說出來,就不如紫蘿說得中听。總像帶著股子嘲弄意味,惱得王洵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但想想是自己無力兌現承諾在先,氣焰隨即便矮了半截。

    “我家二郎前程似錦,當然要好好把親事挑一挑!無論是誰家的女兒,嫁給你都是福氣!”唯恐王洵臨陣膽怯,雲姨的話語了總是充滿了鼓勵。

    “狗屁前程,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不立這場功勞呢!”不敢當面頂撞雲姨,但是在私下里,王洵卻忍不住大發牢騷。

    他不喜歡被人像挑牲口般拉著去相親,跟不喜歡跟那些世嬸、世姨們一遍遍地講述自己在“平叛”過程中的光輝事跡。憑心而論,最近這場平叛“奇功”,對他來說,的確是索然無味。首先,王洵自己就不相信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叛亂。跟著萬騎軍郎將邢一道自盡的那二十幾個漢子,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如果他們真的是處心積慮、圖謀不軌的話,找個合適時機突然發難,飛龍禁衛們未必那麼容易將其鎮壓得下去。

    其次,朝廷公布的所謂萬騎軍郎將邢圖謀不軌的證據,也非常荒唐。居然是對方酒醉之後,說得一堆牢騷話。類似的牢騷話,放眼長安,沒有一萬人,也有九千人說過。無非奸賊當道,城狐社鼠亂國之類。高適、李白、岑參他們幾個,喝了酒之後指點江山,說出得話比邢某人所雲尖刻十倍。只不過他們幾個運氣好,沒交到戶部郎中王這種朋友而已。

    第三,萬騎軍郎將邢臨死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對王洵深有觸動。道理就是道理,不在于從誰的嘴里說出來!眼下大唐朝廷當中,的確有很多不大對勁兒的地方。不單單姓邢的一個人心存不滿,就連小張探花這種穩重人,提及現實,,每每也是苦笑著搖頭。只不過,小張探花在失望的同時,還在繼續期待朝廷能夠重新振作。而邢和他的那些弟兄,則是由失望漸漸走向了絕望!

    在王洵眼里,整個所謂的“謀反案”,脈絡其實非常清晰,也非常荒唐。萬騎軍郎將邢和幾個兄弟借酒撒瘋,抨擊朝政。經常跟他下棋好友,戶部郎中王恰巧在場。說者無心,听者有意。王回到自己家中之後,便請來江湖術士任海川,命其看自己的宅院中有沒有帝王之氣。任海川不敢回答,嚇得連夜逃走。王唯恐任海川將自己的問話傳揚出去,便動用了哥哥王手下的爪牙,從長安一直追到了大荔,捏造罪名,殺人滅口。

    偏偏任海川有個朋友叫韋會,是安定公主的兒子。覺得任海川死得冤枉,就跟朋友嘀咕了幾句。而王也是橫行慣了,听不得別人的詆毀。居然借著上次李林甫命令其打擊京城中紈褲子弟的機會,將韋會從家里抓進了大理寺,半夜悄悄用繩子勒死。而韋會的幾個好朋友,出獄後恰恰在白荇芷面前提及過此事。于是,當朝極品大員,身兼二十余職的王,在把韋會的幾個好朋友弄得死得死,躲得躲之後,又指使自己的兒子王淮,瞄上了歌女白荇芷。

    于是,才出現了幾個月前,王淮“抬舉”白荇芷做妾不成,憤而派遣刺客出手的鬧劇。怎奈三個刺客的能力實在有限,運氣又差到了極點,居然遇到了王洵。被當場格殺了兩個,生擒了一個。于是,京兆尹王認為自己有把柄被奉命整訓飛龍禁衛的大將軍高力士抓在了手里,愈發進退失據。于是,當楊國忠鬼使神差突然出頭彈劾王家兄弟有不臣之心時,在明知道皇帝陛下還沒有喪失對自己信任的情況下,京兆尹王居然試圖帶領自己的爪牙,絆住楊國忠的衛隊,將邢等人放走。日後再悄悄想辦法滅口。誰料皇帝陛下還留了一手,在命令王協助楊國忠抓捕欽犯的同時,還命令高力士帶領飛龍禁衛從城外殺來。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邢最後一次當眾發泄了對朝廷的不滿,憤而自殺。自始至終都沒打算將“好朋友”王牽連進案子中。而王發現邢沒有留下任何對自己不利的證言之後,居然立刻又囂張了起來,拒絕承認對自己的任何指控,並且當眾辱罵楊國忠,並威脅率領家丁前來救火的左相陳希烈不要落井下石。這種有恃無恐的態度令高力士極為惱火,也憤然加入了“倒王”行列。隨即,中宗之女安定公主、冬天時兒子掉進曲江池淹死的張老侯爺,春天時兒子從馬背上上掉下來摔斷脖子而死的周老將軍,還有已經在安祿山帳下做了侍衛的公孫亮,也一道出面指證王、王的“謀逆”罪行。

    古往今來,帝王可以跟人分享權力,卻絕不會跟人分享江山。于是,皇帝陛下震怒,親筆頒下《賜王自盡詔》,詔書中列舉了王殺死任海川,勒死韋會、和邢交往密切,縱容弟弟王參與作亂等諸多罪狀,斥責王“內懷奸詐,包藏不測”。

    當夜,王畏罪自殺。第二日,王在朝堂上被杖殺。隨後,王的兒子王準被長流嶺南。王的妻子和女兒被流放交趾,王氏兄弟多年積蓄下來的家產被查抄,共折算開元通寶一千四百多萬貫。接近大唐戶部全年的收益。

    王在京師的爪牙,長安、萬年兩縣的官員盡數被撤換。長安縣縣尉賈季鄰和萬年縣縣尉薛榮光被斬首示眾。其他黨羽或者被抓,或者逃走,半月之內,散了個干干淨淨。

    “活該!”對于京兆尹王的下場,周嘯風等人心里沒有半分同情。但提及自殺身亡的邢,大伙心里卻懷了幾分兔死狐悲之意。不過是一個空懷報國之志,卻找不到任何門路的熱血漢子而已,不幸卷入了權貴們的爭斗中,成了一粒棄子。然而大伙的境遇又比邢好多少,還不是一樣被人利用,一樣身不由己?

    如此想來,因參與“平叛”之故,大伙新獲得的魚符上面就帶著股子血腥味道。是邢及其手下那二十幾位兄弟的血,成就了大伙的功名!京兆尹王雖然惡貫滿盈,死有余辜。借勢一舉接管了朝堂上大部分權力的楊國忠,又比王能好上多少?

    于是乎,當封常清正式向皇帝陛下請辭,準備回到安西鎮時,周嘯風等人也跟著走了個干干淨淨。盡管白馬堡大營的規模比先前又擴大了一倍,緊跟著還要整訓左右龍武軍、萬騎軍、左右千牛衛。盡管高力士給安西軍的老兵們開出了足夠豐厚的條件,卻沒能留得一人。包括功利心極重的宇文至,都跟在封常清身後跑到了千里之外,再不回頭!

    只有王洵,一貫胸無大志,又舍不得白荇芷和長安城的王洵王明允,厚著臉皮留了下來。官升數級,成了飛龍禁軍的昭武校尉。協助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和龍武軍統領陳玄禮,訓練剛入營的又一批新兵。但他現在也喪失了先前跟馬方、甦慎行等人在一起時的進取心,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好在龍武軍統領陳玄禮知道他是封常清的晚輩,對他的偷懶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除了到白馬堡訓練新兵之外,王洵第二件提不起精神,卻必須小心應對的就是接連不斷的相親宴了。鑒于只為一個庶母的身份,大部分相親宴,雲姨都沒資格列席,雖然王家大事小情實際上由她來說得算。這可加倍苦了王洵,每次赴宴幾乎飯菜都吃不上幾口,大部分時間要用來回答那些已經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的問話。至于別人準備塞給自己的正妻長什麼模樣,生得什麼性情,是溫柔賢淑還是彪悍善妒,連分辨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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