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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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03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0
第二章殘醉(三上)

    坐在為了這次出行臨時買來的青布篷馬車里,身邊擠著婢女香吟,虢國夫人感覺心情無比的寧靜。

    比起她平常用的銀裝馬車,這輛青布車的箱體窄了足足二分之一。車座墊子里塞得也僅僅為蒲草,而不是鵝絨。至于車窗則更簡單,居然連層青紗都沒舍得釘,隨便掛了幾串民間喚作草珠子的東西敷衍了事。但這三伏天的夜晚,蒲草顯然比鵝絨更涼爽,草珠簾子也比青紗更透風。

    見自家主人時而嘴邊露出淺笑,時而眉間流出數分嬌羞。小婢女香吟非常不憤,用靴子尖輕輕踢了踢車廂板,板著臉提醒︰“那種一吊錢可以住一個月的小客棧,向來就是虱子窩。夫人小心沾上一身虱子回來,用多少藥水也殺不干淨!”

    虢國夫人正在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听到心腹婢女酸溜溜的話,也不生氣,搖搖頭,笑著回應,“哪里有你說的那樣不堪!雷大哥看上去很粗豪,實際上是個很細致的人!”

    “我可真沒看出來,夫人不會是愛屋及烏吧!”追隨虢國夫人多年,香吟早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姐姐,見對方沉浸在溫情中無法自拔,笑了笑,繼續大潑冷水。

    “你沒看出來的東西多了!”虢國夫人白了心腹婢女一眼,再度搖頭。“你才多大?知道什麼樣的男人叫好,什麼樣的叫壞?!”

    “我當然知道了!”最怕虢國夫人拿自己當小孩看,香吟立刻坐直了身體,連珠箭般反駁,“沒見過幾個,我還沒听人說起過麼?上次你讓我去韓國夫人家還琴,婢子曾經親耳听她和別人說起長安城的七大美男子,什麼玉樹臨風崔宗之,冰肌雪骨汝陽王,粉面朱唇雷海青,柳腰猿臂李三郎”

    “作死!”沒等香吟把話說完,虢國夫人立刻一巴掌拍了過來,“連陛下都敢編排,你可真是活膩煩了”

    “又不是婢子自己編出來的,是韓國夫人說的嗎!”小婢香吟把嘴一扁,做垂泫欲泣狀。

    “又裝,又裝!”虢國夫人將香吟拉過來橫在膝蓋上,照著屁股結結實實地拍了兩巴掌。拍完了,卻又摸著對方的頭發說道︰“她們借酒撒瘋,那是她們。你可千萬不要跟著學。免得一旦犯了陛下的忌諱,連我也保不住你!”

    “嗯!”拼著屁股上挨兩巴掌,成功換回了主人的關注,小婢香吟自覺很值。在虢國夫人的懷里拱了拱,用鼻孔懶懶的回應。

    “你啊”虢國夫人輕輕嘆氣,這一刻,眼楮里居然充滿了慈愛。

    有關長安城七大美男的說法,她也略有耳聞。其中排名第一的崔宗之乃寵臣崔日用之子,襲爵齊國公,素有玉樹臨風之稱;排名第二的汝陽王李為唐睿宗之孫,當今皇帝陛下之佷。皇帝曾經親口贊他”姿質明瑩,肌發光細”。排名屈居第三者,為一梨園子弟,擅長琵琶與舞蹈,深受皇帝陛下寵愛,特許隨便出入禁宮,晝夜不限。而排名第四的李三郎,則是皇帝陛下本人,貴婦們不願直呼其名,私下以他的排行稱之為李三郎。

    長安城內已經三十余年未聞兵戈之聲,宮廷和民間皆以男生女相為美。僅從這一點上而論,以上排名確實非常公允。但在虢國夫人眼里,這個排名準則未免太幼稚了些。適用于十六歲剛剛開始懷春的少女,而不適用于她這種年齡的少*婦。少女對男性一無所知,自然只會欣賞那種陰柔之美。而對于已經歷盡風霜她來說,需要的則是一個像山一樣結實的肩膀。

    想著想著,她便又開始出神。不知不覺,思緒再度飄回半個時辰前,雷萬春租住的那間四面透風的小屋子中。仿佛怕她著涼,他一直緊擁著她的身體,從始至終。那粗壯的雙臂就像一道鐵箍,緊緊地箍住了她,讓她無處可逃。

    事實上,她也不想逃,反而將雙臂伸過去,用力扳住他的肩胛,直到漏*點完全消退。事過後,他們肩並肩躺在一起,靜靜地听彼此的心跳。曾經有一刻她非常擔心雷萬春對自己背上的那些刺青刨根究底,畢竟幾個月前的牡丹,還未呈焦骨之態,與現在的相差甚遠。但他僅僅是用手摸了摸,卻什麼都沒有問。

    “如果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帶你離開這兒!”在準備告別的時候,他突然沒頭沒腦里來了一句。

    “去哪?”那一瞬間,她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問出來的話完全不經思考。

    “東南西北,只要你喜歡的地方!甚至漂洋過海。”當時,雷萬春的笑聲是那樣的堅定,仿佛這世間就沒有東西能阻擋他的腳步一般。“我听人說泉州往南乘船五天左右,有個大島,上面的氣候四季如春。如果你喜歡冷一點的話,咱們也可以去北邊的渤海國,我有個師弟就住那邊!”

    下一個瞬間,她幾乎答應了。但從嘴里說出來的話卻是,“我怕,我怕我自己會想家!”

    然後,她就看見他的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凝固得令人心疼。伸出手去,她又抱住了他,腦袋剛好能貼住他的胸口,“大哥別急行麼?讓我再想想!多想幾天,從小到大,我一直跟家人在一起,從沒分開過!”

    沒有什麼不能答應了,似乎只要她說,他便會輕輕點頭。那一刻,她真想對方能野蠻一點,把自己抱起來放在馬鞍上劫走。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會反抗,不會哭鬧呼救,順從得像一頭小綿羊。從此把自己交在對方手里听天由命。

    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動作比父母撫摸女兒還要輕柔。

    “想什麼呢你!”被虢國夫人沒完沒了的撫摸動作弄得心里癢癢的,小婢香吟伸了個懶腰,慢慢坐直了身體。

    “沒,真的沒有?”仿佛偷東西被人當場捉住了手腕,虢國夫人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目光迅速向窗外躲閃。

    “騙人!”小婢香吟追過去,把頭與虢國夫人的頭靠在一起,“當我猜不到麼?可他到現在只混了個縣丞當,並且還拖著不肯去上任。真到配得上夫人的時候,不知要何年何月!”

    “你懂什麼!”這回,虢國夫人被觸到了逆鱗,瞪起眼楮,低聲怒喝。“不懂,就不要亂說。他就是個縣丞又怎麼了?有人行運早,有人行運遲。李靖在這般年紀時,地位還不如他。後來不也凌煙閣上標名麼?況且雷大哥根本無志于官場!否則,以他的武藝,拿個武狀元還用費力氣?”

    第一次被主人這般呵斥,小婢女香吟嚇得直眨巴眼楮。楞了好半天,才撅著嘴,非常委屈地解釋︰“奴婢不是為了夫人著想麼?以您現在的地位,如果想風風光光地嫁給他,當然會遇到很多麻煩。如果只想如今天這般,那又”

    “風風光光地嫁給他?”虢國夫人好像自己都沒想到這一點,“你說什麼呢?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夫人說過,雷大哥不是尋常男子!”為了證明自己正確,香吟把二人之間以往的悄悄話都翻了出來。

    “他當然不是尋常男子!”聞听此言,虢國夫人忍不住輕輕嘆氣。可我也不是尋常女人啊?!同時,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響起。自從丈夫亡故之後,自己身邊就沒缺過男人。有的是自己無力拒絕,有的則是自己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主動送上門去。而雷萬春,他的名字卻干淨的像一匹白綾,隨便滴一點墨上去,便是一個大大的污漬。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只要夫人您真的想跟他在一起!”仿佛年齡比對方還大一般,香吟低聲開導。

    “嗯!”虢國夫人從鼻孔里回應,目光卻依舊盯著馬車之外。真的在一起的話,日子可能會很清苦,但每一天都充滿快樂吧?她突然發現,哥哥妹妹們其實早已經得到了他們從來沒想到的富貴。自己的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如果跟著雷萬春離開長安,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兩人的地方

    那想必會是個新的開始。就像車窗外這些男男女女一般,手里提著燈籠,半夜了還不回家,目光彼此牽引。

    “怎麼回事,今天不霄禁麼?”猛然間,虢國夫人意識到外邊的景色有點不對。尋常到了這種時候,除了少數特權者的馬車之外,長安城街道上早就沒了行人。而今天,車窗外的燈火卻匯流成了一條長河。

    “今天是七夕吧!”小婢女香吟想了想,大聲提醒,“七夕,肯定是七夕。您看那邊,很多人在城隍廟前求姻緣呢!”

    “原來是七夕啊!怪不得”虢國夫人笑著朝香吟手指方向望去。城隍廟前,燈火璀璨,一雙雙男男女女的眼楮里,憧憬著幸福。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1
第二章殘醉(三下)

    在長安城住了這麼多年,虢國夫人還沒見過平民百姓家的女兒如何過七夕。今日難得好心情,索性命令車夫老周將馬車停在路邊,挽著婢女香吟,施施然加入了路邊的人流。

    她主僕二人都做儒生打扮,修身長腰,粉面朱唇,恰符合長安城內最流行的美男子標準,很快,就吸引了無數少女火辣辣的目光。

    七夕本來就是青年男女互相結識的日子,而長安城內胡風又甚勝。看到兩個年青男子也向城隍老爺求簽問姻緣,很多高鼻深目的女孩子便顧不上害羞,搭訕幾句,便主動將香囊送了過來。虢國夫人開始時還抱著開玩笑的心態收了兩個,胡亂杜撰了家世和住址,哄女孩子們開心。到後來,香囊居然越收越多,隱隱有懷里揣不下的趨勢。趕緊拉著已經笑得前後打跌的香吟,跳上了馬車,落荒而逃。

    如此一耽擱,二人回到曲江坊便已經是兩更時分了。曲江池畔住戶少,四下里一片幽靜。與剛才城隍廟前的熱鬧相比,簡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為喧囂人間,後者好似廣寒寂寞。望著遠處的陰沉沉的自家宅院,虢國夫人忍不住又低低嘆了一聲,“唉——!”

    “夫人嘆什麼氣,還嫌香囊收得不夠多麼?”明知道此刻虢國夫人心里想什麼,小婢女香吟依舊笑著打趣。

    “去!你如果稀罕,這些香囊全都拿走好了!”輕輕白了對方一眼,虢國夫人信手將剛剛收到的香囊全掏出來,丟進對方懷里。“看看哪個女孩的針線好,我找人去給你做媒。把你當做男孩子送去入贅,省得天天惹我心煩!”

    “婢子哪敢惹夫人心煩啊!”香吟笑著回了一句,將荷包摞起來,借著車內的燭光仔細挑揀,“還真有幾個針線好的。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則,真的哪個都不舍得放下,要不這樣好了,哪天我打听一下她們是誰家的女兒,派媒人說給少爺做妾”

    “作死!你可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虢國夫人一抿嘴,微笑著捶了對方幾拳。心中郁悶一掃而空。

    二人口中的少爺,是楊國忠的次子楊。長得風度翩翩,唇紅齒白,俊秀處絲毫不亞于崔宗之,並且琴棋書畫樣樣皆精。但這個人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便是懼內。自從娶了萬安公主之後,每天定點出門,定時回家,從不敢在外邊耽擱片刻。婚後還不到半個月,從小一起長大的通房丫頭便被公主殿下找了個機會打發出府,從此無法再靠近駙馬半步。至于什麼納美妾、養歌姬,賞嬌花、品嫩蓮等男人們通常最愛做的事情,駙馬更是想都不用想。後來竟發展到連同僚間的應酬都不準參加地步,稍有違背,家中必然雞犬不寧。

    皇帝陛下從楊貴妃口中听聞此事,亦覺得自家女兒過于跋扈,曾經將萬安公主宣入宮中訓斥,並將當著她的面兒賜下兩位妙齡宮女給駙馬暖床。誰料公主殿下前腳還在父親面前痛哭流涕,發誓永不再犯。後腳回到家,便將兩個宮女送去了城外的田莊。宣布如果對方非經自己允許敢離開田莊半步,即提刀相見,不死不休。

    兩個無依無靠的宮女,哪敢跟公主殿下拼命。只好自認倒霉,忍氣吞聲到田莊里替楊家看谷倉去了。皇帝陛下聞訊,也只得一笑了之。

    小香吟慫恿虢國夫人替佷兒楊娶妾,分明就是推女孩子下火坑。非但被選中的女孩子要一輩子以淚洗面,恐怕駙馬本人,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也要灰頭土臉。

    當然,虢國夫人不會真的這樣去做。雖然她最近對族兄楊國忠很是反感。自打借助虢國夫人的幫助,一舉斗垮京兆尹王之後。楊國忠的舉止越來越囂張。以前還懂得自己的地位來之不易,口頭上感念幾個妹妹的鼎力襄助。現在,卻動輒擺出一幅長兄的架勢,對除了貴妃之外的其他三個妹妹呼來叱去。

    今天,好像楊國忠的車駕又在。馬車轉了個彎,猛然間看見家門口那一大溜儀仗,虢國夫人剛剛露出的笑容立刻又冷了下去。“老周,直接把馬車開到後門去。香吟,一會兒替我把後院通往前院的中門鎖住。有人問起,就說我在外邊吃酒吃醉了,怎麼喚就喚不醒!”

    “知道了!”對于最近動輒找上門來的楊國忠,車夫老周也很不感冒,答應了一聲,調轉了車頭。

    誰料還沒等香吟把後院通往客廳的門關好,楊國忠已經得到了消息,不顧一切闖了進來。將敢于阻擋自己的人都推到一旁,他抬腳踢開妹妹的臥室門,沖著里邊大聲咆哮︰“你到哪去了?怎麼這麼晚了才肯回來?從申時起,我一直等你等到現在!”

    “哥哥有事麼?我正在換衣服!”沒想到自己的族兄居然如此魯莽,虢國夫人立刻也冷了臉,皺著眉頭問道。

    “沒事,誰大老遠往曲江池畔跑?你以為我喜歡這邊的風景麼?”見到自家妹妹酥胸半露,楊國忠心里立刻騰起一股熱浪。強忍住**將目光移開,繼續大聲呵斥,“別裝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那種三文錢一碗的淡酒,喝起來跟白開水差不多,怎可能把你給喝得人事不省?”

    “你跟蹤我?!”本來以為很秘密的行動,居然完全落入了對方眼里,虢國夫人就像當眾被剝光了衣服般,禁不住又羞又怒。顧不得再遮掩自己半露的身體,抬起手,指著對方的鼻子大聲喝道。“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敢這樣!”

    “跟蹤你,我才懶得費那力氣呢!”楊國忠伸手將面前的手指撥開,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京兆尹衙門,如今上上下下全是我的人。哪怕長安城多飛來一只蒼蠅,半個時辰之內,也會將報告送到我的手上。就你那身打扮,光做衣服的料子錢,就夠窮人家吃兩年的。偏偏又坐了一輛就快要散架的馬車”

    “我願意,關你何事!”終于明白問題出在了哪,虢國夫人心態稍平。自己沒過過真正的窮日子,所以裝平民百姓肯定怎麼努力都裝不像。被楊國忠的眼線盯上了,實屬正常。但那跟對方又有什麼關系?難道自己一舉一動,還需要跟對方匯報麼?

    “當然關我的事了!”楊國忠把眼楮一豎,撇嘴冷笑,“至少,你還是我妹妹。至少,你準備給我找的妹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做兄長有權力過問一下吧?”

    “兄長?”虢國夫人剛剛轉弱的火頭,一下子又被點了起來,“敢問兄長,你準備怎麼關心小妹呢?是遣人給小妹做媒,還是把你看著不順眼的人想辦法做掉。不過我勸你別打他的歪主意。否則,出了什麼後果你將追悔莫及?”

    “就憑他?”楊國忠滿臉不屑,“一個好勇斗狠的匹夫而已。他能把我怎麼樣?隨便伸出兩根手指頭,我就能讓他粉身碎骨。”

    “那你不妨試試!”虢國夫人氣得臉色煞白,咬著牙開始發狠,“我正愁找不到債主呢?從今天開始,他如果少一根汗毛,我就直接入宮,把這些年看到的事情,一件件講給陛下听。看看,到最後誰粉身碎骨!”

    “你敢!”楊國忠騰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舉手欲打。虢國夫人也不示弱,退後半步,信手抄起掛在牆上的寶劍。香吟、綺墨等小丫鬟見狀,也抄棍子的抄棍子,出門喊人的喊人,一時間,亂了個不亦樂乎。

    听見窗外的嘈雜聲,楊國忠猛然間意識到這里是虢國夫人府邸,自己眼下跺跺腳半個長安城晃悠,卻未必能在妹妹家討得到任何便宜去。忍了忍,笑著放下手掌,“看我這臭脾氣,發起急來總是不管不顧。行了,好妹妹,把你的劍放下,讓下人們散掉吧。難道,你還真能在我身上捅個透明窟窿不成?”

    “那可不好說。真要把我逼到無路可退的份上,只好魚死網破!”虢國夫人又瞪了他一眼,緩緩將寶劍推進劍鞘。無論如何,對方都是他的族兄。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她的確做不到。

    “該干什麼干什麼去,我跟自己妹妹逗著玩兒,你們這些奴婢瞎摻和什麼?”不願把氣氛搞得更僵,楊國忠避開虢國夫人的目光,將頭轉向圍攏過來的丫鬟和僕役。“你,你,還有你,不知道這是後宅麼?你們幾個大男人,怎麼隨隨便便就闖了進來!”

    “他們是我的下人,好像輪不到你來管!”虢國夫人笑了笑,冷冰冰地打斷。轉過身,她將頭探向窗口,“行了,大伙都去休息吧。下回記住了,沒我的準許,無論誰想進後宅。全給我直接將腿打折了。不用怕,所有責任由我來負!過後即便把官司打到太極宮,咱們也佔著理!”

    “妹妹這是什麼話。我今天不是心里著急麼?”聞听此言,楊國忠臉色終于紅了紅,訕訕地說道。

    “著急管我跟誰喝了酒,跟誰上了床?”虢國夫人關上窗子,背對著楊國忠,用披肩將自己的胸口裹了個嚴嚴實實。她曾經不在意于人前展露自己的豐腴,但從今天起,她希望自己的美麗只有一個人能看。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2
第二章殘醉(四上)

    “瞧你說的,我哪有那般不堪!”見妹妹臉色稍緩,楊國忠向前湊了湊,目光左顧右盼,“我今天來找你,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先讓下人們回避一下,有些話,不好听見的人太多!”

    “你堪,堪得很!”虢國夫人不耐煩地退開半步,回頭沖外邊命令,“行了,大伙該干什麼都干什麼去吧。香吟,去廚房讓人給我燒洗澡水。綺墨,帶幾個去把澡桶幫我收拾好,順便到花園采些新鮮花瓣!”

    “是,夫人!”婢女們不放心地看了楊國忠一眼,陸續退下。不待眾人的腳步聲去遠,虢國夫人將面孔一板,低聲命令︰“行了,有什麼話你盡管說。但是請快一點兒。我今天已經很乏了!”

    “是,是這樣的”楊國忠咽了一口吐沫,很遺憾剛才沒盯著妹妹的酥胸多看一會,“六,六王爺下午派人到我那里,問你最近為什麼不到他那去了!問,問我是不是”

    “我是欠了他債,還是天生的賤骨頭!”沒等楊國忠把話說完,虢國夫人立刻火冒三丈,“你現在也是朝中數得著的大員了,就不能拿出點兒骨氣來?!人家找你,你就跑來拉皮條。難道你天生有當龜公的癮麼?”

    “我,我”畢竟身居高位多年,楊國忠隱約也能感覺到一點羞愧,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解釋,“我不是怕他找你的麻煩麼?那老東西雖然不在朝中,可皇家的大事兒小情,他都能插上一腳。”

    “那讓他直接來找我的麻煩好了。我倒要看他能把我怎麼樣?牛不喝水,難道還能強按頭不成?”越看族兄那畏畏縮縮的模樣,虢國夫人越覺得憋火。豎起眼楮,怒氣沖沖地回應。

    “他,他”楊國忠急得團團轉,想要把妹妹拉到懷里來,用非常手段強迫她就範,又恐再度受到下人們的圍攻。直憋得抓耳撓腮,火頭恨不能從腦門上冒出來。

    爛泥就是扶不上牆,虢國夫人失望之余,不怒反笑,“哼哼,他什麼?他能怎麼樣?即便他跟皇上的關系再親,也沒有打上門來強搶民婦的道理!”

    “我,我不是還有求于他麼?”實在無托詞可講,楊國忠只好實話實說。“好妹妹,你就再多應付他幾天。李林甫那老東西已經被我逼得告病了,差一步就徹底完蛋。只要李林甫一倒台,咱們就再用不著六王爺那老色鬼。到時候,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做兄長的絕對不攔著你!”

    “兄長?你居然還記得自己是我兄長?”仿佛听到了世間最好笑的話,虢國夫人笑得花枝亂顫,“你見過做兄長的,拿妹妹當娼妓往別人床上送麼?你見過當兄長的,為了往上爬,把妹妹當肉墊子踩麼?恐怕我這個妹妹,還不如你府中一個下人吧?至少利用完了他們,你還記得給幾文錢打賞。而我,卻是不用白不用!”

    楊國忠被罵得連連後退,直到脊背頂到了牆壁,才站穩腳跟,低聲反駁,“你怎麼能這麼說?人家畢竟幫過咱們不少忙。即便不是為了搬倒李林甫,過河拆橋,總是沒有道理!”

    “過河拆橋?”虢國夫人繼續冷笑,“誰過了河,誰是橋?你只記得老色鬼幫你對付了王。知道我為此付出了什麼代價?哈哈,即便知道,恐怕你也不在乎。反正我們姐妹有四個,用壞了一個,還有其他三個替補。”

    “還能是什麼代價!”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楊國忠也豁出去了臉皮。“不就那點子事情麼?咱們都這麼大年紀了,又不是什麼都沒經歷”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他所有風言風語。虢國夫人猶自不解恨,抬起腳來沖著對方肚子猛踢,“你這個禽獸,楊家怎麼出了你這沒良心的東西!經歷過,經歷過,今天我就讓你見識見識”

    “你憑什麼打我!”畢竟是小混混出身,楊國忠可沒有原地挨打的習慣,側開數步,避開虢國夫人的斷子絕孫腳。順手從腰間抽出佩劍,指著對方的脖頸威脅。

    “有本事你今天就一劍捅過來!”憤怒至極,虢國夫人仰著脖頸往劍尖上湊。“天生犯賤的烏龜王八蛋,你怎麼不把自己的老婆送給老色鬼去玩?你什麼都經歷過,好,好,我讓你看個明白!”

    說罷,她猛地向自己肩膀一扯,遮擋身體的羅衣瞬間四分五裂。幾近完美的**立刻呈現在了燈下,有朵焦骨牡丹,火一樣綻放。

    對于這具**,楊國忠垂涎已久。只是耐于最後一點廉恥之心,沒好意思要求妹妹給自己看。今夜突然如願以償,呼吸立刻變得滾燙。但只是一瞬間後,他心中的欲念便全冷了下來。手中的寶劍再也掌握不住,“當啷!”一聲,掉落于地。

    “看啊,看啊。你不是一直想看麼?別以為我猜不到你的心思?從十四歲起,我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虢國夫人一邊大聲狂笑,一邊流著淚轉動身軀,“好好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最好把它刻在心上。看看,看看,好看不?這焦骨牡丹,你見過麼?老色狼一針一針刺出來的,用了整整兩年時間。兩年,為了你,為了你們楊家,我每次都恨不得當場死掉。你還讓我繼續給他玩,你怎麼不自己去試一試!”

    “我,我”楊國忠又是愧疚,又是憐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合適。楞了好一會兒,才俯身從床頭抓起一條單子,隔空拋在了妹妹身上,“趕緊穿好,別再讓我看了。我受不了了。那老色狼,早晚我會替你殺了他!”

    “你殺不殺他,那是你的事,別拿我當借口!”虢國夫人根本不領情,用床單從頭到腳再次將自己包了個嚴嚴實實,“以前的事情,算我為了楊家跟他做的交易。如今王已經倒了,李林甫再也奈何不了你。我跟老色鬼的交易已經完結。從此各走各的道,誰也不欠誰!”

    “是啊,是啊!”楊國忠的臉色瞬間變換了好幾次,抹著額頭上汗水回應。他沒想到,在大唐皇族中素有賢德之名的六王爺,私底下竟然是如此一個瘋子。他更沒想到,虢國夫人做事如此干脆,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但眼下他卻無法拒絕六王爺的要求,取代李林甫成為大唐首輔,是他多年的夢想。不能因為憐惜自己的妹妹,在關鍵時刻失去皇族重要人物的支持。

    “如果沒什麼事情,我要洗澡了!”發泄出了心頭郁悶,虢國夫人覺得筋疲力竭。擺了擺手,示意對方盡早離開自己的臥房。

    “這,這個”楊國忠繼續期期艾艾,直到听見門外又傳來婢女們的腳步聲,才狠了狠心,壓低嗓音說道︰“妹妹最近看上的那個雷萬春,是咱們大唐數得著的好身手。先前吏部只給他授了個縣丞的職位,的確是屈才了。最近剛好左龍武軍出了個郎將的缺,我可以推舉他擔任此職。只要他不惹大麻煩,三年之內,我保證能讓他升到懷化將軍!”

    “懷化將軍?”虢國夫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懷化將軍之職為正三品下,並且有權調動一衛重兵。即便有大功于國的將領,想拿到這個職位都要費上好多力氣。楊國忠與雷萬春素不相識,今天怎麼想到替他謀劃起來?

    沒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本著對自家兄長的了解,虢國夫人非常謹慎地追加了一句,“你推薦他,恐怕不只是想為國舉賢吧!他那個人性情耿直,恐怕不容易受你操縱!”

    “不是還有妹妹你麼?”見虢國夫人心思松動,楊國忠立刻打蛇隨棍兒,“他的武藝那麼高,的確也能擔任此等要職。況且他做了我的妹夫之後,咱們就是一家人。有什麼事情,當然是力氣往一起用,你說,哥哥我這話對不對?!”

    “容我想想!”能讓雷萬春留在京師,光明正大的與自己成親,虢國夫人當然求之不得。但楊國忠的笑容,卻令她非常地不放心。直覺意識到對方還有其他條件沒明說,所以無論如何不敢露出半分歡喜的表情來。

    果然,見到妹妹始終不冷不熱,楊國忠立刻按捺不住,“其實,我這樣也是為了你們好。畢竟以他目前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讓一個國夫人下嫁。而妹妹你只需要忍耐幾天,幫我哄住老色鬼。待把李林甫徹底扳倒了之後”

    “休想!”虢國夫人如同當頭被澆了桶冷水,臉色登時變得一片慘白。“你都看到了,你”她顫抖著用手指戳向楊國忠,聲音里充滿了絕望,“我以為你還算個男人。沒想到你根本不是。你,你這沒人性的東西,在你心里,除了權勢之外,還剩下點兒什麼?”

    “我不也是沒辦法麼,我!”知道不下狠手,很難逼對方就範,楊國忠用力跺腳,使出最後的殺手 ,“你以為我願意替老色鬼傳話?我不也是被逼的麼?那天傍晚,老色鬼親眼看見了壽王偷偷跑進了你的後宅。而當天,四妹給皇上的出宮理由,也是來探望你這個姐姐!他今天撂下話了,如果你不主動到他府上請罪,他就把這件事情抖出來。到那時,四妹當然一定會身敗名裂,我,你還有老二,老三,一個也跑不掉!”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2
第二章殘醉(四下)

    “這不可能!不可能,他怎麼可能看見的?!”如楊國忠所願,虢國夫人果然被嚇呆了,後退數步,滿眼難以置信。她跟楊國忠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親情,但是對于其他幾個妹妹,特別是小妹妹楊玉環,卻著實割舍不下。

    “怎麼不可能!高祖的嫡系子孫被武後和韋後殺了多少?若是沒點特殊本事,老色鬼他能活到現在?”見自己一招奏效,楊國忠立刻趁勢追殺到底,“實話告訴你吧,老四在你這里私會壽王的事情,非但老色鬼一個人看到了,那幾天在曲江池畔當值的飛龍禁衛,也有很多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虢國夫人徹底失去了方寸,瞪著無神的眼楮,喃喃地抗議。她是見妹妹暗中垂淚,一時心軟,才答應了對方幫她安排與壽王踫面的請求。本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誰料想竟惹出如此大的禍端來!那李三郎自從得到四妹後,就視作禁臠,恨不能造座金屋給鎖在里面。若是讓他知道了四妹心里還念著前夫壽王,醋壇子豈不是要潑到天上去!

    “壽王殿下雖然與老四有過夫妻之恩,可眼下,他們確是母子!皇上寵愛老四的確不假,可消息一旦傳開了,天理倫常這關,恐怕他即便有心諒解,也無路可退!”楊國忠就像一條毒蛇,不斷吐著冰冷的信子。

    “你閉嘴!”虢國夫人突然爆發,厲聲怒喝。發泄過後,心頭的恐懼卻愈發強烈。母子,母子,好一個母子!做父親搶兒子的老婆時,文武百官都可以假裝視而不見,因為他是皇上。可壽王與貴妃娘娘私會,百官們卻無法容忍。因為他的前妻此刻已經成了他名義上的母親,天理倫常,不容褻瀆!

    顧不上再管是否暴露身體,她快步走到窗子前,探出頭去四下張望。“香吟,香吟,死哪去了?趕緊給我過來,守在門口,不準任何人靠近臥房三十步之內!”

    “是,奴婢尊命!”小婢香吟早就在門外被嚇得六神無主,答應一聲,慌亂地挑起燈籠。不小心踫到了路邊的花架,將上面的幾個花盆一並撞下來,摔了個粉身碎骨。

    “該死!”虢國夫人低聲罵了一句,不知道罵莽撞的婢女還是站在旁邊看熱鬧的楊國忠。“四妹知道這件事了麼?你有沒有派人入宮通知她?”

    “還沒,目前我還能控制住局面。但再拖下去,結果很難說!”楊國忠想了想,故作沉著地回應。

    “如何控制?”畢竟沒在官場中打過滾,虢國夫人一步步踏入了對方事先設好的圈套。

    楊國忠微微一笑,眼神慢慢變冷,冷得像一把涂了毒藥的匕首,“那幾天在附近當值的飛龍禁衛共有三十余人,名字我都逐一查清楚了。三五天之內,就能他們離開長安,再也沒機會回來!”

    “殺人滅口?”虢國夫人再度後退,包裹身體的床單順著肩頭徐徐滑下,她卻壓根兒沒注意到。“那可是高力士的部屬,他那個人一向護短!”

    “此事已經由不得他!”楊國忠冷笑一聲,輕輕撇嘴。“我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了,他也不願意看到陛下和壽王父子相殘。所以,答應盡全力配合。”

    三十幾條人命,就這麼輕描淡寫的就沒了。虢國夫人心中好生難過。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的妹妹楊玉環,所有代價都不吝付出。“越快越好,最好找個適當的理由,別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這個我自有分寸!”楊國忠的目光迅速從妹妹的胸口掃過,心中突然覺得好生不忍。這麼玲瓏有致的嬌軀,那老色鬼居然當做繡花繃子來用,真是暴殄天物。可現在他無法憐香惜玉,跟李林甫之間的爭斗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刻,任何紕漏都出不得。

    “封常清在安西磨刀霍霍,發誓要洗雪恆羅斯之恥!兵部已經認同了他的出征謀劃,有一批兵器馬上就要送過去。”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他繼續補充,“飛龍禁衛做這件事情最為合適。而到了安西之後,我的人會給他們再安排個恰當差事。”

    所謂恰當差事,自然是讓這一批飛龍禁衛以身殉國了!站在自己人角度,虢國夫人從兄長的安排中找不到任何破綻。“一定要他們死嗎?”她用顫抖的聲音追問,心中卻明知道答案是什麼。

    “死人才能最好地保守秘密!”楊國忠點點頭,笑得像一頭白毛老狼。“但六王爺那邊,我卻無法用這種手段,所以”

    “所以,我只能去繼續受其蹂躪了!”終于想清楚自己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虢國夫人的心情瞬間又變得無比寧靜。這是命運,如果無法拒絕,就只能默默承受。就像多年前,她葬了丈夫,隨後任由公公爬上自己的床一樣。“你需要多久才能徹底取代李林甫?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多久才能不怕老色鬼要挾,讓我徹底解脫出來!”

    “這個,很難說。”終于達到了目的,楊國忠心情大好,說出口的難得有幾句實話,“也許是兩三個月,也許需要一整年。李林甫目前正在裝病,那老家伙,一向陰險。只要他一天不離開長安,我就無論如何不敢掉以輕心!”

    “這樣,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虢國夫人長長嘆了口氣,彎下腰,從地上重新撿起床單。俯身的瞬間,背上的焦骨牡丹如烈焰般搖曳。

    “放心,我會給你補償!”楊國忠目光瞬間又被吸引了過去,直到虢國夫人重新把身體包緊,才戀戀不舍地將目光移開,“雷萬春的職位,我會盡快安排。我麾下正缺他這樣的高手,在任何方面都不會虧待他!”

    一陣惡心的感覺瞬間沖上虢國夫人的嗓子,強忍住心頭的煩惡,她擺手冷笑,“那我就替他多謝您了。今天太晚了,後天一早,老色鬼就會改變主意!“

    “越快越好。最好提前給他遞個話,免得他等不及!”楊國忠心情大悅,笑著敲磚釘角。見妹妹臉上始終帶著幾分鄙夷,笑了笑,他又迅速補充,“其實,這樣對你,對雷壯士,都有好處。像他現在這般混,永遠都甭想在長安城混出頭。這的人雖然多,但大伙其實只有三條路可選,第一,融入。第二,離開,第三,忍受。而忍受的目的,其實還是為了最後融入。不管你心里願不願意!”

    “行了,我知道了!”虢國夫人無力地揮手,制止了對方長篇大論。“你趕緊走吧,都後半夜了!”

    “嗯,我等你的消息!”楊國忠咽下今晚的不知道第幾口吐沫,面孔上依稀露出幾分不舍。

    再讓他多停留一刻,虢國夫人幾乎就能把自己惡心死。趕緊命令香吟組織人手自己送洗澡水。待楊國忠在婢女們的目送下離開後,她卻又站在了木桶旁,愣愣地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似乎沒有必要再洗澡了。飄滿花瓣的熱水散發著幽香,跳下去,被污染的只會是它們。這具**,已經從皮膚髒到了骨子里,再多的水,也洗不干淨。

    這具**,無論如何也配不上雷大俠,無怪乎他的朋友幾乎個個對自己冷眼相向。他本是雲間一頭白鶴,假若陷入長安城這團污泥中,只會慢慢變成一具腐尸。那樣,虢國夫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自己。

    仿佛突然想通了般,拋開床單,她一步踏進木桶。猛烈的動作立刻使洗澡水濺了出來,旁邊嚇得不敢說話的幾個婢女躲閃不及,驚聲尖叫,“啊——”

    “叫什麼叫!”向來對下人十分寬厚的虢國夫人突然冷了臉,厲聲呵斥,“香吟,把這幾個不開眼的帶下去交給老趙,每人賞五十鞭子。”

    “夫人饒命!”婢女們跪倒于地,連連叩首。虢國夫人卻冷著臉,視而不見。小婢香吟等了好久听不到主人改口,只好慢慢走向前,扯起幾個倒霉蛋往外趕,“走吧,五十鞭子死不了人。誰讓你們幾個不長眼楮了!”

    “回來!”虢國夫人突然沖木桶中站起,水淋淋的身體直接暴露在空氣當中。“讓漪墨去。你,把牆上那把寶劍給我拿過來!”

    “是!”被女主人的舉動弄得暈頭轉向,小婢香吟慌慌張張地答應一聲,快速取下寶劍。

    這把劍是雷萬春在此療傷時留下的。虢國夫人一直視為至寶。從香吟手中接過劍,她抽出劍刃,將冷冰冰的三尺青鋒貼在胸口。百煉精鋼的溫度瞬間讓她的胸口處起了一層小雞皮疙瘩,冰涼的感覺直通到心底。

    劍,如果被銹蝕了,還能叫做劍麼?輕輕搖了搖頭,楊玉瑤將利刃用白絹抹干淨了,重新插回劍鞘,遞給隨時準備撲上來制止她自殺的香吟。“你拿著這把劍,今夜去找雷大哥。就說,我想請他做一件事。做完了,請他立刻離開京城,永遠別再回來!”

    永遠!一滴血從嘴角落下,濺于水中,散成一朵牡丹花。

    焦骨牡丹,天香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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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陽關(一上)

    出蘭州,躍古長城,越往西走,沿途的景色越是荒涼。

    漫長的絲綢古道上半天也見不到個人影,只有一排一排胡楊樹,劍一般指著圓天。已經死去多年的,剛剛長到碗口粗細的,還有一丈高矮的,隔著百許步一棵,遙相呼應。那是西域特有的植物,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而後不倒。

    飛龍禁衛軍昭武校尉王洵騎在一匹安西良駒上,手掌始終不離腰間刀柄。這條路並不安全,三天前,大伙路過大雪山下時,就在一處避風的土圍子內發現了二十幾具尸體。個個身首異處,死狀極為恐怖。而尸體上的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剩下,包括一個胖子嘴中的假牙。按照常走這條路的向導老岳分析,作惡的應該是一伙沙漠強盜,或者是居住在雪山另一側的吐蕃人。只有他們,才會貪婪到連死者的假牙都搜刮,根本不在乎鬼魂的報復。

    “胡說,這世上根本沒有鬼!”隊正方子陵縮了縮脖子,大聲給自己壯膽。跟王洵一樣,從小到大,他也是連距離長安五十里之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卻不料,此番竟然一走就是數千里。頭十天,心中還帶著股初次離家的喜悅,待到了現在,整個人都已經被旅途折磨得幾欲瘋狂,听見點兒風吹草動就本能地想拔刀。

    “誰說沒鬼了。只是你沒看到過而已!”明知道方子陵心中害怕,向導老岳故意神神秘秘地反駁,“前年在蒲昌海旁,我的一個伙計就看到過。大約在半夜三更時分,先是听見海子里有女人的哭聲,然後就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從水里邊走了出來。那家伙也是機靈,立刻把鼻子扎進沙土里,雙手抱住腦袋死活不肯抬頭。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日出,起來一看,同行的商戶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幾個都得了失心瘋,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注1)

    “不可能,一定是你那同伴編瞎話,或者他自己貪圖別人的錢財!”听了老岳繪聲繪色的描述,方子陵本來就憔悴的臉色愈發慘白,手按刀柄,大聲嚷嚷。“對,一定是他見財起意,所以想出這等下作手段”

    “長生天在上!”老岳立刻舉起右手,對著天空賭咒,“干我們這一行的,如果見財起意的話,肯定會迷失在沙漠里。走這條路的人誰都知道,越多的人結伴而行,越能保證平安。如果自己走的話,即便不被狼群盯上,也可能活活寂寞死。”

    最後一句話非常有力。長生天會不會懲罰壞人,大伙毫無把握。但旅途的寂寞,卻著實令人痛不欲生。在出涼州之前,大伙平均每天還能經過一個村鎮或者堡寨,跟里邊的百姓說說話。在涼州到肅州這八百多里路上,再想見到個活人,卻只能到河西節度使麾下的烽火台中找。而那些烽火台中還不是個個里邊都有駐軍,因為朝廷撥款不足的關系,很多用來防備突厥人的烽火台早已廢棄,又高又厚的土牆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缺口,每一處缺口上都留著西風的痕跡。

    所以,向導不會謀害雇佣自己帶路的商隊,不光是敬畏長生天,還因為害怕寂寞。憑著對地形的熟悉,他的確能把商人們全部謀殺,自己卷了財物逃之夭夭。問題是,接下來的數千里路,就需要他一個人從頭走到尾。每天對著同樣的藍天,同樣的黃沙和同樣印在山丘頂端風的痕跡,恐怕沒等見到下一個綠洲,就已經被寂寞給活活折磨瘋了。

    “那就是他刻意編瞎話嚇唬人!省得你們搶他的飯碗!”畢竟是長安城里長大的,方子陵遠不像西域本地人那般好騙,略做沉吟後,繼續跟老岳掰扯。

    向導老岳搖了搖頭,懶得跟他一般見識,“從遇到鬼之後,我那伙計就再也不干向導這行了。他當時能活著回來其實都是萬幸。拉扯著幾個瘋子,在沙漠里跌跌撞撞。要不是剛好踫見了哥舒翰大將軍麾下的騎兵,估計早就變成了一堆白骨!”

    這下,方子騰徹底沒話說了。如果是謀財害命的話,就不會帶著幾個被嚇傻的商人一道往回返。如果是編瞎話嚇唬同行,那他自己放棄了這條謀生的道路,又是為了什麼?

    莫非這大漠當中,真的。想到昨天上午看到的海市蜃樓,方子騰心里就直哆嗦。一路行來,大伙看到的稀奇古怪東西太多了,根本不敢往深里頭想。如果真的被鬼神盯上的話,那麼大伙

    “別听他瞎說,咱們幾個又沒做過虧心事!”看到方子騰臉色越來越不對勁,伙長老鄭輕輕追上前,大聲給對方大氣。“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咱們幾個行得正,走得直,頭頂上聚著三尺浩然正氣”

    沒等他把話說完,另外一個伙長老周立刻氣哼哼地反駁,“別瞎扯了。如果行得正,走得直就不該倒霉的話,那咱們幾個”

    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向導老岳,還有不遠處奉命護送大伙的幾個河西悍卒,他突然又把嘴巴閉上了。有些事情,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有人趁機落井下石。

    這個明顯戒備的動作令向導老岳非常不快,聳了聳肩,主動走開了。若不是惹不起河西節度使府的兵大爺,這趟活兒他根本不想接。給軍隊帶路和給商人帶路有天壤之別。前者基本上是幢虧本買賣,而後者,只要他善于察言觀色,總能在既定的報酬之外,再收獲幾倍的賞錢。

    見老周把唯一能陪大伙說話解悶兒的人給氣走了,伙長老鄭非常不高興。從馬背上扭轉身,沖著同伴低聲抱怨︰“不說話,誰還會當你是啞巴?你怎麼知道咱們這趟不是肥差,自己非要往歪門邪道上想?想死你一個人去,別總拉著咱們!”

    “還嘴硬!”素有烏鴉嘴之稱的老周立刻反唇相譏,“你又不是沒長著眼楮。好好看一下,這次出差的都有誰?怎麼弟兄們全是那幾天在曲江池畔當過值的!”

    這一層,老鄭不是沒想過,但卻不敢相信高力士會如此狠毒。猶豫了一下,繼續反駁,“你還說咱們無法活著走到陽關呢!人家哥舒大將軍都把親兵派出來護送咱們了,若是真的跟你想的那樣,他又何必費這麼大心思!”

    不像封常清、高仙芝等純粹的武將,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為人處事素會把握方寸。當年他的頂頭上司王忠嗣蒙冤入獄,同僚都勸哥舒翰以重金賄賂李林甫替上司脫罪,其本人卻堅持認為,這是皇帝陛下親自辦的案子,賄賂根本解決不了問題。被招回京師述職時,扯住皇帝的衣角叩頭出血,苦苦哀求對方高抬貴手。結果不但如願使得王忠嗣被釋放,哥舒翰本人也給皇帝和文武百官留下了‘正直、忠誠,對朋友仗義’的好印象。被破格提拔為隴右節度使,一舉取代了老上司王忠嗣的原本位置,。

    到任後,哥舒翰改變王忠嗣的消極防御策略,積極主動向吐蕃發起進攻。步步為營,把刀鋒直接頂到了青海湖畔。吐蕃人多次興兵來犯,都被哥舒翰以優勢兵力擊敗,只好退守大非川。天寶八年,哥舒翰領兵六萬強攻,以折損一萬五千人的代價,拿下吐蕃重鎮石堡城。取得俘虜敵軍將士四百余人的“大捷”,徹底鎖住了吐蕃大軍進出高原東北側的通道。

    消息傳回長安,宰相李林甫認為哥舒翰好大喜功,折損了太多的唐軍將士,懇請皇帝下旨撤換此人。楊國忠卻認為哥舒翰替朝廷奪取了進攻高原的戰略要地,建議對其進行嘉獎。一番角力之後,大唐天子接受了楊國忠的建議。賜給哥舒翰蜀錦千匹,莊園一座,加攝御史大夫,隨後又加封開府儀同三司,隴右兼河西節度使。而哥舒翰也投桃報李,在朝廷的權力爭奪中力挺楊國忠,絲毫不把李林甫放在眼內。

    正因為如此,烏鴉嘴老周才堅持認為,大伙在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地盤上要處處小心,以免對方受楊國忠指使殺人滅口。可如今大伙馬上就要走出河西地界了,卻一直風平浪靜,前來護送的河西兵馬的表現也是規規矩矩,絲毫沒有準備動手的跡象。

    想起這些,其他幾個同僚也覺得老周是多慮了,湊上前,壓低了嗓子說道︰“老鄭的話有道理。就咱們這幾頭臭魚爛蝦,人家哥舒大將軍隨便伸出一只手指頭都能碾死,何必又是派兵護送,又是代請向導的,費這麼多周折?”

    “是啊,這不是脫褲子放屁麼?”

    “你們傻啊。他哪是護送咱們,是護送這批輜重!”烏鴉嘴老周看事情永遠是悲觀一派,半點兒都不贊同伙伴們的見解,“如果這批輜重在他治下出了事兒,肯定會給人留下攻擊的把柄。所以他先把咱們平安送出河西,然後在歸途上等著咱們。趁咱們不備,喀”

    他伸出手,做了個砍頭的手勢。嚇得周圍幾個同僚連連縮脖頸。誰料向來膽小的隊正方子騰听了這話,卻嘿嘿冷笑,瞅了瞅大伙,滿臉鄙夷。

    “嚇傻了,你?”老鄭被笑得心里發毛,拍了他一巴掌,低聲追問。

    “你們才是傻子呢,杞人憂天!”方子騰撇了撇嘴,低聲回應,“鬼不好對付,人卻未必難惹。只要你們幾個跟著我,保證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就你?”老周、老鄭和其他幾名同僚輕輕搖頭。相處了這麼久,大伙還真沒看出方隊正除了比較會做人之外,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來。

    “看見了沒?”看出大伙不相信自己,方子騰也不著惱。用下巴向王洵所處的位置挑了挑,壓低了嗓門解釋︰“那是誰,王家小侯爺,安西四鎮節度使封帥的門生。前方出了陽關,可就是封帥地盤。只要咱們時刻跟緊了他,就不怕被殺人滅口!”

    “對啊!”仿佛瞬間被陽光照到了心髒,大伙連日來積聚在臉上的陰雲一掃而空。王校尉的發跡史大伙私下里早就有所耳聞,只要到了安西四鎮的地盤上,誰吃了豹子膽,敢打此人的主意?

    “去的時候當然沒事,回來時候,咱們怎麼辦?”烏鴉嘴老周兀自不安,想了想,繼續問道。

    “他如果不回來,咱們也別回來。”方子騰笑了笑,滿臉得意,“多時那件事被人忘了,多時再回長安。先在安西躲兩年,說不定還能立些功勞,最後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

    注1︰伙計。市井俚語,指同行,朋友。蒲昌海,即羅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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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陽關(一下)

    王校尉為人仗義,王校尉後台很硬。這是眾人商議之後得出的一致結論。至于王校尉跟他背後那個人之間的關系,到底能承受得住多大重量,大伙就不去想了。對于溺水之人而言,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在手里作為救命的憑借。更何況事態還遠遠沒糟糕到那種地步。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王洵,卻不知道大伙都把自己當做了救命稻草,更沒意識有把鋼刀已經懸在了自己脖頸上。第一次離開長安,他心里沒多少留戀,反而覺得飄飄然的,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

    早在此之前數日,他已經當面向頂頭上司陳玄禮表明了自己打算離開京師,到安西鎮歷練的意向。而陳玄禮當時雖然有些不舍,卻也表示“功名但在馬上取”,自己跟高力士大將軍協商後,會盡力成全他的心願。隨後不久,高力士就親自到軍營中點將,命令王洵帶領數十名禁衛,護送一批重要軍械到疏勒交割。並且悄悄暗示他,如果願意的話,可以暫時留在封常清麾下听令,不必急著返回飛龍禁軍。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趟任務有一半成分是王洵主動請纓而得,算不得什麼苦差。至于同行的弟兄都是些熟悉面孔這一現象,王洵理所當然地把它視作上司對自己的照顧,所以心里頭除了對上司們的感激之外,根本沒有想到其他。

    此外,這趟差事還讓他逃開了一個非常大的難題。那就是糾纏不清的家務事。雲姨和紫蘿二人對白荇芷成見頗深,這點王洵心里非常清楚。本以為自己采取先斬後奏的辦法,可以蒙混過關。卻沒料到一下子徹底捅了馬蜂窩。當天下午回家,雲姨便將有賬本、鑰匙全部推了過來,聲明自己今後要“安于婦道”,不再干涉家中的任何問題。而紫蘿做得更絕,以要替王洵為雲姨盡孝為名,躲到了後者居住的院子中不肯露頭。讓王洵連句求饒的軟話都沒人幫忙傳遞。

    甩手掌櫃當習慣了,王洵一下子哪里顧得過來那麼多事情?正忙得焦頭爛額間,上次設下相親宴席的韓世姑又派人送了封信來,說是女方家長對王洵沒娶妻之前先流連青樓的舉動非常不滿。如果他不能痛改前非的話,許家寧可放棄這門親事,也不會推女兒進火坑。而作為雙方的長輩,韓世姑則勸王洵迷途知返,別為了一個青樓女子,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這都是哪跟哪啊,我招誰惹誰了我!”打發走了送信的家丁,王洵將韓世姑苦口婆心寫下的教誨扯了個粉碎。自己不過是到韓世姑家赴了一次宴,連在場的哪位是許家的家長都沒記住,居然就成了別人的準女婿。沒成親之前娶一個青樓女子就成了道德敗壞了?那成了親之後再一馬車一馬車的往家中拉新羅少女,算君子還是聖人?

    沒等他把肚子里的怒火發泄出來,幾個與王家有關聯的長輩也陸續登門。紛紛站在了雲姨一邊,指摘他的不是。而其中不少人自打王洵的父親過世後,便跟他家沒了任何來往。猛然間拿足了架子說三道四,著實令王洵無法適應。

    好在白荇芷善解人意,從不逼著他立刻把所有事情做好。並且主動提出,與其嫁入門後惹得長輩們不開心,不如自己在鳴珂巷的小院里多住上些日子,給雙方都留下一段緩沖時間。這種委屈求全的姿態,令王洵愈發地感到負疚。總覺得自己如果不兌現當晚的承諾的話,就辜負了對方,這輩子都心里都不得安寧。

    “沒有的事了!既然姨娘那樣不喜歡我,我進了你家,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臉色。而我又不太會哄老人開心,說不定哪天就讓你左右為難。與其那樣,還不如就像現在這般,雙方誰也不見到誰。”白荇芷笑了笑,溫柔地替王洵捏肩膀。

    “她只是一時被我氣暈了頭。很快就會好起來!”拍了拍白荇芷的手背,王洵笑著替對方寬心。“從小到大,我基本上就沒違拗過她。這次事發突然,估計她一時轉不過彎來。慢慢就會好了,我保證!”

    “別著急,一點點來!”

    “嗯。我知道!”

    兩個人說著毫無意義的悄悄話,倒也能讓王洵暫且忘卻很多煩惱。直到返回自己在崇仁坊的家,才再度體會到什麼是焦頭爛額。

    高力士的一道命令使得所有難題噶然而止。

    “你居然要去安西?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當王洵小心翼翼地將馬上要出差的消息向雲姨稟明了後,雲姨的眼淚立刻淌了下來。“不就是沒有答應你娶那個什麼白行首進門麼?你就要跑得那麼老遠?姨娘答應你,姨娘這就答應。你馬上去跟陳玄禮將軍說,讓他另外指派別人!”

    “這是軍令啊,我的好姨娘!”王洵就是見不得女人的眼淚,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地解釋。“軍令如山。哪能說不干就不干。若是抗命不從的話,明天我的腦袋就得掛到旗桿上去!”

    “啊!”雲姨登時嚇得止住了眼淚,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作為長輩,誰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在仕途上能一帆風順?自己前一段時間跟對方賭氣,的確為了對方的前程著想。本以為能逼著王洵就範,萬萬沒想到,最後竟然逼了這樣一個結果出來。

    “你別擔心,如今大唐四海升平,誰還敢打朝廷軍械的主意?到了封四叔地頭上,更沒有人敢招惹我。從帶兵的別將到底下的校尉、旅率,去年我結交下一大堆!”怕雲姨一時接受不了,王洵沒敢直說自己準備留在西域一段時間的打算。反正封常清早就跟雲姨說過想帶自己倒安西軍中歷練。屆時往老家伙身上一推,就說他不放自己走。想必雲姨更容易理解。

    見王洵臉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期待,雲姨知道自己此刻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孩子已經長大了,已經開始選擇他自己的路。這一刻根本無法逃避,即便自己再努力拖延,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差別而已。

    想到這兒,她輕輕揉了揉發紅的眼楮,低聲問道︰“你沒其他事情瞞著我吧?除了答應娶那個女人進門之外?你最近,最近得罪什麼人沒有?”

    “沒有,看您,一下子又想到哪里去了!”王洵的頭立刻搖成了波浪鼓。“自從宇文小子滾蛋之後,我每天除了軍營,就是在家,哪有功夫再去惹事生非?”

    “倒也是!”雲姨輕輕點頭,心中登時又放松不少。自家孩子肯定都是好孩子,壞事全是別人家小王八蛋教唆的。此乃家長心中的不二定律。一轉念,她立刻又忐忑不安地問道︰“宇文家那惹禍精不也在安西麼?他有沒有又鬧出什麼麻煩來!”

    “沒!他很得封四叔的賞識,最近也升了校尉。跟我平級了!”王洵笑了笑,言語中約略帶上了幾分羨慕。

    “那種拿命換來的功名,咱寧願不要!”雲姨立刻板起臉,憂心忡忡地告誡。“到了那邊,你少跟他一道摻和!我會專門給封常清去信,讓他早點把你給打發回來!”

    “好的,好的。一切隨您!”王洵登時頭大三尺,信口敷衍。“我得趕緊去做準備了。上頭催得急。”

    沒等他逃到門口,背後又傳來雲姨的召喚聲。“洵兒!”這是雲姨第一次如此鄭重地招呼他,以前都是明允、小家伙、你這孩子之類。不由自主停住腳步,他回頭與雲姨的目光相對,從後者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舍。“你明天把白行首接到家中來吧!你不在長安時,她一個人守著個空院子,挺難捱的!”

    “姨娘”過了很久之後,王洵都無法相信當時自己听清楚了雲姨的話。突然間的轉變令他無所適從,可對方眼里流露出來的愛憐卻不容質疑,就像小時候,他調了皮,對方在數落了他一頓之後,總會將他抱在懷里,溫言撫慰時一模一樣。

    “你這孩子!”帶著一點點不甘,雲姨低聲補充,“就是個急性子。幾個月都等不得!未成親先娶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妾,誰家還會放心把女兒嫁給你為妻?算了,你甭管了,我來想辦法應付此事。等你從安西回來,保管讓你得償所願就是了!”

    “姨娘!”頃刻間,王洵感覺到自己眼中有一股溫熱的東西慢慢滾動。他不想因為白荇芷而失去雲姨的關愛,一點兒都不想。自己的生身母親是什麼模樣,在他記憶當中早已模糊。但從小到大雲姨為他做出的一切,此刻卻歷歷在目。

    雲姨笑著上前,踮起腳,輕輕摸了摸王洵的腦袋。“去吧!先她接回家住下。我跟下人們知會一聲,不準慢待了她就是。等你從安西返回,我再給你們補個酒席。成親哪有悄聲不響的,那樣不但委屈了她,也委屈了你!”

    “嗯!”王洵低聲答應,悄悄把身體俯低了一點兒,讓對方摸得更方便些。

    雲姨的手掌,已經不像他記憶中那麼柔軟。但掌心處傳來的溫熱,卻始終暖和著他,從長安一直到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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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陽關(二上)

    西域之大,令人幾乎難以想象。

    從京師出發走了整整一個月,行程兩千余里,方才到達傳說中春風吹不到的玉門關。而玉門關到疏勒,還有兩個兩千余里。

    這條路,漫長而又寂寞。唯一的好處是,不用再呼吸京師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暮氣。這一點對王洵來說至關重要。內心深處,他煩透了長安城里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不想再遭受一次神仙們打架時的池魚之殃,也不想再被老女人們當做潛在的面首品頭論足,更不想跟再跟任何人比誰的背景深,誰阿爺的官位大。他還年青,眼楮里對人世間還充滿了幻想。他需要過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不是在天寶年的暮色中慢慢地糜爛。

    長安人只有三種選擇。融入,忍耐,和逃離。王洵不清楚這話最早出于何人之口,心中卻深以此話為然。融入長安達官顯貴們的圈子,對他來說顯然有些強人所難。忍耐心中的種種不適,以圖今後的回報,亦非此時的他所能接受。所以,留給他的只剩下逃離一途。逃,逃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逃,找一個全新的地方,尋回全新的自我。

    此番遠行,恰恰是個開始。

    一路走來,麻煩多得出乎預料。一百名飛龍禁衛,三百余名服勞役的民壯。再加上四十幾輛滿載輜重的大車,五百多匹馱馬,想要沿途中不出任何紕漏,對年僅十八歲的王洵來說,絕對是個前所未有的挑戰。好在他去年被封常清、周嘯風等人趕鴨子上架帶了幾個月的兵,倒也不至于無所適從。本著公平處事,恩威並施的原則,先下重手收拾了幾個不听話的刺頭兒。然後毫不吝嗇地將大把的錢撒出去,獎勵那些任勞任怨的屬下和民壯。再接著根據自己的觀察,將幾個做事積極且在隊伍中享有一定威望的民壯提拔為臨時隊正,與原來的幾個心腹共同處理遇到的麻煩。慢慢地,這支隊伍就有了秩序井然的模樣。待得隊伍走到涼州、甘州,所有人已經習慣了唯校尉大人馬首是瞻,再不敢欺王洵的年青,而試圖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

    憑著身上的天子禁軍行頭和頭頂上的昭武校尉官帽。王洵在沿途中也唬倒了一大批地方官員。年紀青青就官居六品,在長安城里也許還不算扎眼,到了地方上,卻絕對堪稱少年得志。很多不明就里的地方官吏,本能地把長長的運輸隊伍,跟“掛職歷練”四個字聯系起來。為了給日後的顯貴王大人留個好印象,不吝大開方便之門。而王洵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給錢就拿,給好處就收,轉身再分給麾下眾弟兄和肯出力的民壯,自己一點兒不留。豪爽的舉動,博得了弟兄們的一片贊賞。

    出了玉門關後,沿途人煙愈發稀少,景色也愈發顯得荒涼。有時走上好幾天都看不到半點綠色,入目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黃沙。偶爾在沙窩深處能發現幾點白光,那不是雪,而是被風從沙土中翻出來的枯骨。

    這種情況下,如果跟大隊人馬走散了,等在前面的肯定是死路一條。禁衛和民壯們為了各自的性命,愈發對校尉大人唯命是從。在方子騰、老鄭、老周等幾個“有心人”的暗中推波助瀾下,這種敬畏漸漸演化成了崇拜。即便是哥舒翰派來護送大伙的河西軍將士偶爾對王洵開個出格的玩笑,也會引起大伙的同仇敵愾。仿佛只要王洵一聲令下,眾人便會一擁而上,將冒犯者剁成碎片。害得護送者與被護送者之間幾度劍拔弩張,虧得王洵處理得當,才沒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好在哥舒翰的治地不算太廣袤,出過了玉門關,經行大雪山腳,再涉冥水、甘泉水也就到盡頭。“再有半天的路程,我們就可以看到陽關了。”向導老岳也敏銳地感覺出了隊伍中的緊張氣氛,指了指天地交接處的冒出來的一個青灰色的小點兒,如釋重負般說道。“過了陽關,就是焉耆都督府的地界,距離疏勒也就沒多遠了!”

    “沒多遠是多遠?”方子騰咧了下沾滿沙土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追問。西域人眼里的距離,跟中原人眼里的距離大不一樣。老岳眼里的很近,也許騎著馬也要跑上一整天。經過了幾場教訓,大伙已經不敢再輕信此人任何有關路程的說法。

    果然,事實正如方子騰所預料。向導老岳縮了縮脖子,低聲回應,“大概,大概是一千五百多里地吧。如果不繞路的話,也就走一個來月!”

    “我呸!”眾飛龍禁衛一起涌上前,沖著老岳大啐特啐。“一千五百里還不算遠,干脆你把咱們都領到天竺國去得了!”

    “真的不算遠。”老岳抱住腦袋,滿臉委屈,“關鍵是從蒲昌海開始,有一條大河直通疏勒。眼下雖然河面已經開始結冰,但用石頭敲幾下,肯定能從冰窟窿里舀出淡水來。”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眾人的精神頭立刻大振。沙漠中趕路,最怕的不是缺乏食物,而是找不到足夠的淡水。有一條大河相伴始終,便意味著永遠不再有缺水之憂。如果條件允許,還能架上篝火,燒壺濃茶,滌蕩一下已經裝滿了沙土的腸胃。

    很快,整個隊伍就活躍了起來。有人開始設想橫亙沙漠的大河究竟是什麼模樣;有人開始憧憬每天晚上都能用熱水泡腳;更有甚者,干脆開始探討在正午時分的陽光下,點著篝火能不能洗個熱水澡。至于先前幾天的草木皆兵,轉眼就被大伙拋在的九霄雲外。

    唯獨方子騰還憂心忡忡,趁人不注意,拉過向導老岳,繼續追問,“蒲昌海,你上次不是說那里有鬼麼?到底有沒有?”

    “也許有吧,我也是听說!”向導老岳沒料到方子騰如此較真兒,猶豫了一下,喃喃回應。“但我們這邊有句話,說是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軍爺,您說這話對不對?”

    “呸,你這該死的老家伙!”方子騰氣急敗壞,揮舞著馬鞭作勢欲抽。向導老岳立刻將身子縮成了一個團,大聲叫嚷道︰“軍爺,你不是不怕麼?不是不怕麼?救命啊,軍爺殺人了!”

    正笑鬧間,前方的隊伍突然一滯。淒厲的銅哨瞬間傳遍的所有人的耳朵。聞听警報聲,方子騰迅速抬頭,只見一道暗黃色的煙塵從西向東,徑直朝大伙撲將過來。

    “整隊,整隊,把馬車圍做方城,民壯到里邊躲避,飛龍禁衛把伏波弩上弦!安西軍的弟兄,暫且退向兩翼!”沒等方子騰來得及害怕,王洵那略帶稚嫩的聲音,已經從隊伍前頭傳向了隊尾。

    “諾!”老周、老鄭等人齊聲答應。一邊組織民壯將貨車從馱馬的背上卸下來,搭建臨時城牆,一邊抽出騎兵專用的伏波弩。有意無意間,十幾把弩弓齊齊地指向了前來護送大伙的河西軍將士背後。

    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手里的弩弓了。前來護送大伙的河西軍人數不比飛龍禁衛少,遠處的來客又敵我未辯。如果雙方勾結起來,準備殺人滅口。大伙在臨死之前,總得拉上一兩個凶手墊背。

    正惶急間,又听王洵在隊伍前方大聲命令,“警報解除,警報解除!是自己人!小方,帶幾個弟兄跟我一道上前迎接。老周,老鄭,把隊伍重新組織起來!”

    “自己人?”伙長老鄭驚詫地睜大眼楮。只見遠處的煙塵中沖出幾個全副武裝的將士,當中一人,身披一件猩紅色錦袍,沖著王洵哈哈大笑。

    “高,高書記,你怎麼會在這里?”催促著坐騎快速迎上,王洵遠遠地沖著身披錦袍的武將抱拳施禮。

    “我,你小子可真是夠糊涂的。你剛才叫我什麼來著?”一身戎裝打扮的高適笑著抱拳,聲音中透著一股子沖天豪情。

    “高,高書記啊!”王洵楞了楞,順口答道。旋即想起來,這是大伙對高適的習慣稱謂。而此稱呼的來由,便是因為高適曾經做過哥舒翰麾下的掌書記一職。

    “既然是河西軍的掌書記,自然不能老賴在京師里逍遙了!”高適點點頭,大笑著回應。“只是你小子,怎麼不好好在飛龍禁軍里邊混,非要跑到西域這邊來跟我一樣吃沙子?”

    “我,我是奉命護送一批軍械來的!”王洵笑著摸自己的後腦勺。難得在距離京師數千里外的地方遇到一個熟人,他心中的高興根本無法掩飾。

    難得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遇到一個故舊,高適心里也非常愉悅,上上下下打量了王洵一眼,笑著奚落︰“莫非陳玄禮麾下再也找不到可用之人了麼?非要派你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小娃娃來!算了,老子管不到他,你既然到了我的地頭上,便進關跟我喝杯水酒吧!”

    “進關?”詩人高適和兵痞高適之間的差別太懸殊,王洵一時難以適應。楞了楞,猶豫著反問。

    “當然了。陽關,老子現在就于此地坐鎮。你小子沒听人說過麼?西出陽關無故人,說得就是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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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陽關 (二 下)

“走吧!想要往安西去,我那里是必經之路!”見王洵還是滿眼茫然,高適拍了他一巴掌,大笑撥轉馬頭。

    “唉!唉!”王洵終于確信自己沒有做夢,轉過頭,沖著身後同樣滿臉驚詫的弟兄們大聲命令,“再加把勁兒,咱們今天進陽關城休息。吃飽喝足,明天再繼續趕路!”

    “唉,好勒。王校尉盡管先走一步,這兒交給我們幾個!”方子騰長長地舒了口氣,興高采烈的答應。終于不用再疑神疑鬼了。陽關城的守將居然是王校尉的熟人。出了此城,便徹底離開了哥舒翰的地盤。即便他跟楊國忠好得恨不能同榻相擁,也無法將大伙如何了!

    “走啊,大伙加把勁兒,今晚有熱水洗腳了!”老周、老鄭還有一干在沿途提心吊膽的飛龍禁衛們互相看了看,臉上都露出了輕松的笑容。到底是王小侯爺,根子就是深,這麼遠的地方,也能踫到熟人。

    所謂陽關城,前身其實只是一個稍大些的屯兵堡壘。因為堡外恰有一條雪水融化而成的大河經過,故而慢慢演化成了穿越大漠與戈壁灘的一處關鍵所在。開元年間,大唐將士與後突厥狼騎在此地拉鋸大戰,熱血曾經一度將城外的甘泉河染成烈焰顏色。為了給前線將士儲備足夠的補給,此關多次被擴大、修葺,終于使其成為絲綢之路上與玉門關並立的一座要塞。

    天寶三年,朔方節度使王忠嗣滅後突厥,犁庭掃穴。將居延海到小海之間的數萬里草場重新收歸大唐版圖。陽關城的軍事使命也同時宣告結束,漸漸轉變為一個商旅和行人補充糧食和淡水的落腳點。後又因為這條商道過于靠近雪山腳下的綠洲,沿途沙漠強盜和吐蕃慣匪襲擾不斷,商旅們寧願在北方繞一個大彎子,也輕易不敢再走,陽關城便一日比一日荒蕪下去。(注1)

    數月之前,奉了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將令,高適來此坐鎮。憑著一身過人的本事和多年經營的人脈,想方設法重新修葺了城牆、倉庫、兵營和供往來行人租住的館舍、客棧,使得整個陽關城的面貌煥然一新。

    隱藏于附近的沙盜和吐蕃慣匪听聞新來的陽關城守將是個詩人,以為有便宜可佔,糾結在一起到城外打草谷。卻不料一腳踢到了鐵板上,被高適親自帶領五百河西精銳在野戰中殺了個大敗,從陽關城一直被追至大漠深處,若不是秋雪突降,幾乎全軍覆沒。

    自此,沙盜和吐蕃慣匪再也不敢捋高適虎須。從肅州至陽關城的商道重新暢通。往來行人發現此城的士卒待人遠比玉門關那邊和氣,城門稅收得也更公道,一傳十,十傳百,短短幾個月,竟然將玉門關那邊的人流分了一小半過來,令陽關城重新恢復了勃勃生機。

    初來乍到,王洵當然不清楚這其中曲折。與高適並轡而行,只覺得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新鮮。整齊干淨的街道,錯落有致的房舍,狹窄卻繁華的街市。雖然不像長安城那般大氣,卻也沒長安城中那般壓抑沉悶。仿佛一個剛剛從鄉村里走出來的少年,身上的衣衫打滿了補丁,面孔和額角卻充滿了陽光。

    沿途不斷有人跑過來向高適躬身施禮,或者為全身披掛的巡城士卒,或者為頭頂氈帽的鐵勒牧人,或者為從頭到腳包裹著布料的大食商販。幾個不知道來自何方的化外蠻夷居然跪在路邊,伸手去撫摸高適靴子尖。而周圍的侍衛也不驅趕,任由他們滿足了心願之後,默默讓開道路。

    “高大哥真是好手段,短短幾個月,居然能讓此間百姓對你如此崇拜!”王洵看得好奇,贊嘆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

    能讓王洵這個外行當面稱頌,高適听在耳朵里比收到同僚的們的一車贊許還要舒服,也不故作謙虛,大笑著回應道,“哪里需要什麼手段!走在絲綢古道上,保命乃第一要務。我能守護一方安寧,他們自然就真心感謝我。要是哪天我被沙漠里的強盜給打敗了,第一個向我丟吐吐沫扔石頭的,保準也是他們。”

    “啊!那他們可就太沒良心了!”王洵被高適坦率的話語逗得哈哈大笑。從前跟後者一道喝酒談詩,佩服歸佩服,卻從沒覺得對方如此容易親近。但在今天,他接觸到的卻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奇男子,而不是那個略帶一點點高傲且又老于世故的大詩人。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到了城中央的鎮守使衙門。早有侍衛迎上前,替二人拉住馬頭。高適甩鐙離鞍跳下坐騎,回頭看了看,笑著提議,“在此城的西南角有一處兵營,你的人不妨先到那邊安歇。干糧和熱水,在伙房里都是現成的。我安排幾個弟兄照看一下,保管不會慢待了他們。至于你小子,今天就睡在我的府衙中吧,很久沒听到長安那邊的消息了,咱們倆今晚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場!”

    “但憑高大哥安排!”王洵想了想,拱手致謝,“還有哥舒大將軍派來的一隊兵馬,沿途多虧了他們處處照應。高大哥如果方便的話”

    “一塊兒住到兵營里去好了。”高適非常大氣地揮手。在出城迎接王洵之時,他已經看到了那隊護送者。雙方的級別相差太遠,根本沒必要在後者身上過多花費心思,“明天早上你出發之後,我再安排他們回去交差!”

    “有勞高兄!”王洵再度拱手,正想回過頭去跟護送者們說幾句客氣話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意,帶隊的河西軍谷姓校尉卻主動追了過來,沖著高適大咧咧的拱手,“高參軍,某家這廂有禮了!”

    “古魯圖?怎麼是你?”高適的眉毛瞬間向上跳了跳,低聲喝問。很快,他的臉色又恢復了平靜,搖搖頭,繼續笑著說道︰“既然你來了,就一起進來喝碗酒吧。咱們兩個可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

    “不打擾了。某家奉哥舒大帥的命令護送他們到這里。既然人馬都平安入了關,就沒某家什麼事情了。某家這就回去向大帥繳令,高參軍,你好自為之!”帶領護送隊伍的谷姓校尉涅斜著眼楮,仿佛跟高適有什麼過節般,把哥舒大帥四個字咬得極重。

    “那就恕不遠送了!”高適的眉毛又向上跳了跳,目光瞬間凌厲如刀。

    這可不是王洵記憶中那個彈劍做歌的高書記。如果此刻手中有一把劍,王洵相信對方甚至會將其直接架在那個谷姓校尉脖頸上。而後者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卻未必是高適的一合之敵。

    這種氣勢上的差距,遠非人力所能彌補。在高適的怒目注視下,谷姓校尉竟然後退了半步,喃喃地辯解︰“某家,某家也是奉”

    “回去交差吧!就說高某替你把人接下了!”高適聳了聳肩,慢慢收起怒火。

    谷姓校尉不敢再多廢話,沖著大伙抱了抱拳,轉身離開。待他的身影去遠了,心里隱約覺察出幾分不對勁兒的王洵猶豫了一下,低聲向高適問道︰“高大哥,這個谷校尉是干什麼的?怎麼有點兒不知道好歹?”

    “他是突厥雜種!”高適向地上啐了一口,滿臉不屑。“你甭理睬他。這些家伙都是這般德行,就看不得別人給好臉色!”

    “噢!”王洵皺著眉點頭,“怪不得他一路上都少言寡語的。原來不怎麼會說漢話!安西軍怎麼會用突厥人,不怕他們賊心不死麼?”

    “哥舒大將軍也是突厥人!”高適笑了笑,輕輕搖頭。唯恐引起其他同僚的誤會,他又迅速補充,“但哥舒大將軍卻對大唐忠心耿耿。突厥人中,大部分都是好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不知道好歹。這個古,姓谷的家伙便是其中之一!我跟他素來不對付,所以一見到他就來氣!”

    “我看他也不太順眼。不過,這一路上,還是要多謝他帶兵護送!”王洵展開眉頭,笑得滿臉陽光。

    如果沒記錯的話,高適以前的職位是哥舒翰私聘的掌書記。而現在,其身上穿的是四品參軍袍服。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他的地位都遠遠比一個校尉顯赫。有道是,玉石沒必要主動踫瓦片,身居要職的高適跟一個普通校尉斤斤計較,不太小家子氣了麼?

    除非,姓谷的根本不是一個校尉。或者王洵不敢再想,跟在高適身後,緩緩走入陽關城鎮守使衙門。

    大門吱呀一聲關緊。秋日的陽光照在黃銅打造的門環上,反射出點點碎金。

    注1︰小海,貝加爾湖。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5
第三章陽關(三上)

    早在數日之前,方子騰等人有含沙射影地提醒過王洵,要他當心哥舒翰派來的護送隊伍。但當時王洵卻一笑了之。

    作為一個初涉官場的後生晚輩,他心里還保持著對人性的信任。相信為人仗義且顧全大局的高力士大將軍,不會冒著跟封常清決裂的危險,刻意安排一個送死的差事給自己。他亦相信素有“正直、忠誠”之名的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不會無緣無故殺掉一個與其素不相識的六品校尉。況且自己所護送的這批輜重,乃安西軍在前線所急需。縱使哥舒翰受了楊國忠的指使準備動手,也需要考慮此舉對安西戰局的影響。

    可今天,高適和谷姓校尉遮遮掩掩的對話,卻令王洵從初次離家的喜悅中驟然驚醒。西域距離長安太遠了,朝廷對這里的控制力幾近于無。先前之所以沒有出現過任何亂子,完全憑借的是武將的個人忠心和大唐的國力威懾。而一旦某個封疆大吏想玩一些小動作的話,數千里瀚海中消失一兩百個人,想必長安那邊連個風聲都听不見。

    心里有了疑慮,他喝酒時就不敢放開量。總想著長安街頭說平話藝人口中所描述的場景,高達夫冷不防舉起手中酒盞往地下一摔,左右立刻沖出幾百個事先埋伏好的刀斧手

    以高適的年齡和閱歷,如何看不出王洵心中的猜忌來。所以也不勉強,約略勸了幾輪,便開始自斟自飲。待客人憂心忡忡地把酒菜用得差不多了,擺擺手,示意左右撤去殘羹冷炙,換了壺新煮的濃茶,給自己和王洵面前各自斟了一盞,一邊捧在手里慢慢品味,一邊笑呵呵地問道︰“兄弟,你小子最近在長安城里是不是又惹麻煩了?所以才急匆匆地往封大將軍麾下尋求庇護?”

    “沒,沒有啊!”白白戒備了好半天的王洵楞了楞,順口否認。

    “真的沒有?”高適滿臉戲謔,“可我記得大約半年之前,某人親口拒絕了封大將軍的邀請。死活不願意離開長安城呢?”

    “啊,啊,那,那是”被對方當面揭了老底,王洵的臉一紅,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我,我是突然,突然想出來轉轉。轉轉。長安城里太憋悶了!!”

    “說得好,長安城里的確太憋悶了!”放下茶盞,高適大笑著撫掌。“本來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覺得氣悶,沒想到你這個勛貴子弟居然也跟我有同樣的感覺。所以你就逃出來了?一時半會兒不打算再回去?”

    “不!”王洵被高適的掌聲嚇得心頭一緊,很快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紅著臉,喃喃補充,“不能算逃。我從小到大就沒離開過家,所以突然想出來闖一闖!達,達夫公那日不是說過麼,大漠黃沙之中,才是男兒放歌之所。”

    “我說過?”高適有些記不起來了。但很欣賞王洵的應變能力。“就算我說過吧!那兩場酒,喝得可真叫盡興。小子,你放心,甭管你是因為什麼緣由而來。也甭管你曾經得罪了誰。至少在陽關城附近這一畝三分地上,你會很安全。好了,喝茶,把手從刀柄上放下來吧。高某雖然稱不上什麼惜名如羽,出賣朋友的事情,卻也是不敢做的!”

    “我,我,我不是,不是針對,不是!”如同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剝光,王洵本來已經發紅的臉色漸漸開始變紫,“我,我”

    他雖然閱歷淺,卻也不是個笨蛋。從死角里稍稍調轉過頭,便立刻明白,以此刻高適手中所掌握的武力,想解決掉自己根本不用擺什麼勞什子鴻門宴。既然作為一座要塞,陽關城內的常駐兵馬少說也有兩到三千。而自己麾下不過一百禁衛和三百民壯,雙方真的動起手來,估計用不了一炷香時間,自己這邊就被剁得連個肉渣渣都剩不下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慚愧地搖頭,“達夫公別跟我一般見識,在路上,我心里天天繃著一根弦,已經快魔怔了!”

    明知道王洵在找借口遮掩,高適也不戳破,搖搖頭,笑著道︰“到了我這里,就不用繃著了。西出陽關無故人,這不還沒出陽關呢麼?跟我說說最近長安城里發生的事情,隔著幾千里地,想打听點兒消息可真不容易!”

    “行!不知道達夫公,高,高大哥想听哪方面的消息!”王洵終于放松了心情,雙手捧起面前茶盞,大口大口地喝了個痛快。

    “隨便說說吧。”高適端起架在炭火上的白銅茶壺,親手給王洵把茶盞添滿,“人都是賤骨頭。在長安時,總覺得長安城太擁擠。等走到了這邊,又開始懷念起長安城的熱鬧來。”

    這個範圍給得實在太廣,一時間,王洵也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京兆尹王倒了,牽連進了謀反的案子。那時候,不知道高大哥是否還在京師?”

    “我剛剛離開沒多久,路上就听說了!與你小子有關系吧,我記得,春天時就是你小子,活捉了王家的刺客!”高適用銅筷子捅了捅火盆中的白炭,令里邊的火頭燒起來更旺一些,西域不比長安,天冷得厲害。而他如今已經年過半百,身子骨遠不如王洵強健。本不該再到邊塞來吃這份苦,但心中那份對功業的渴望,卻輕易難以冷卻。

    “我只是不小心被卷入其中。本以為雙方就此各自罷手了,誰料到這里邊的水竟然渾得看不見底兒”話匣子一打開,王洵的心態便越來越輕松起來。一邊慢慢喝著茶,一邊把當日自己奉命去抓叛賊的經過,以及邢等人如何英勇,如何臨死之前痛陳時弊的場景,帶著幾分敬意說了出來。

    “那姓邢的,倒也是個好漢子!就是心眼太實了些!”高適一邊听,一邊輕輕用手指叩打自己的膝蓋。“臨死之前還想著把王一家摘出來,誰料到王家哥倆從一開始起,就在利用他!”

    “大伙也是這麼說。邢將軍死得可惜了!”王洵點點頭,小聲附和。

    “不是可惜,而是他自己笨,根本分不清形勢。”高適突然又開始搖頭,嘆息著補充,“朝廷的積弊,相信很多人都能看得見。可解決起來,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他打算兵諫,看似快刀斬亂麻。實際上這一刀斬下去,恐怕後果遠非他所能控制!”

    這幾句話所涉及的層面又太深,王洵只有瞪大眼楮听的份兒。待高適點評完了,才看了對方一眼,很小心地說道︰“王死了之後,他手中的大部分權力就歸了楊國忠及其爪牙。封大將軍也離開的京師,返回安西四鎮替高仙芝主持具體事務了!”

    “那也在應該的範圍內!”高適皺了下眉頭,笑著點評,“楊國忠那廝渴望王手中的權力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能扳倒對方,當然不會在這上面吃虧。李林甫呢,他就任由楊國忠大肆安插黨羽?”

    听到楊國忠在對方口中帶上了‘那廝’的頭餃,王洵心態更加感覺安穩,搖搖頭,笑著補充道︰“不甘心又能怎樣?王是李相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陛下能不起疑心麼?我听人說,王死後第二天,李林甫就大病了一場。隨後病情時好時壞,對朝中的事情,已經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原來是這樣?”高適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怪不得楊國忠最近手伸得越來越長。原來是已經肆無忌憚!如果李林甫真的一病不起的話,嘶——”他用力緊了緊身上的皮裘,仿佛無法忍受大漠深處吹來的寒風,“那可就有點兒麻煩了,朝廷已經三十年未經動蕩”

    “高大哥好像很不喜歡楊國忠?”王洵笑了笑,低聲詢問。對他來說,李林甫和楊國忠乃一路貨色,都是大大的權奸,無論誰在台上,都不會干什麼好事。

    “不是不喜!”高適笑著看了王洵一眼,很羨慕對方的年紀。年少就是好,可以懵懵懂懂,可以茫然無知。有的是時間去成長,去琢磨。“李林甫雖然心胸狹窄,但還有本事壓得住局面。而楊國忠那廝,當個混混可以,做一國之相,恐怕非社稷之福!”

    見王洵眼中還是有些困惑,他笑了笑,低聲補充︰“沒本事的人爬到高位上,即便兢兢業業,也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況且楊國忠這人私心甚重,考慮事情時,恐怕總將自己的小家,擺在國家的前面。小子,你這趟西域,恐怕來得不大是時候!這邊,也太平不了多久了!”

    “不是時候?”王洵越繞越糊涂,頂著滿頭霧水重復。

    “皮之不存,毛將焉覆?!”高適端起茶盞,仿佛恨不得其里邊裝的是一盞酒,“這邊,有太多太多的變數。回紇人,鐵勒人,突厥人,還有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各自都成一股勢力!中原若是一直安定,所有勢力都會俯首帖耳。說我大唐語言,著我大唐衣衫,以我大唐子民自居。若是中原有事,恐怕這些家伙立刻會跳起來反咬一口!”

    “啊?”如同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王洵瞪圓了眼楮愣在了當場。他來西域,可不是為了送命來的。本以為在封常清的麾下,可以輕輕松松地打得塞外之敵望風而逃。誰料到西域的局勢復雜程度絲毫不亞于長安城內,弄不好,自己小命都得交代于此。

    仿佛猜到王洵心里在想什麼,高適忍不住搖頭而笑,“小子,念在你今晚陪我喝酒的份上,我送你一句話,有些責任乃男兒與生俱來,逃,是逃不掉的。”

    說罷,也不管王洵听懂听不懂,將手中茶水一飲而盡。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5
第三章陽關(三下)

    西域,中原,男兒,責任。整整一夜,王洵都在想高適所說的話。他以前的朋友和長輩們,有人敦促他建功立業,有個教導他縱情享樂,卻從沒有人如此清楚地告訴他,生活中還有“責任”兩個字。

    這兩個字是如此沉重,一時間竟壓得他輾轉反側。第二天早晨起來跟高適告別,不知不覺頂上了兩個老大的黑眼圈。

    “沒睡好?”高適見他一臉憔悴,忍不住笑著調侃,“想是我這里床太硬,比不得錦華樓的軟榻吧!”

    “不,不是”王洵被笑得臉上發燙,趕緊輕輕擺手,“我在太累的時候,反而睡不踏實。”

    “那還是不夠累!”高適又笑,面孔上帶滿了促狹之意,“真正累的時候,隨便在沙丘背後找個土坑,也能睡上一整天。半夜醒後,抬頭四望,周圍一圈綠眼楮。狼群不知不覺就圍了過來,就等著狼王的號令呢!”

    那種滋味王洵從來沒嘗試過,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可前往疏勒的路已經走了一半,根本不可能回頭。“沙漠里的狼很多麼?通常用什麼辦法對付?”本著多一份準備,就多一份活命機會的原則,他小心翼翼地向對方請教。

    “多!”高適非常坦誠地回應,“越靠近水源,遇到狼群的機會越大。半夜時點起一堆篝火,多少能管點兒用。但要想平安從狼嘴了脫身,關鍵是不能輸了氣勢。狼這東西跟狗一樣,都是勢利眼。你表現得越冷靜,他越不敢主動攻擊你!”

    在群狼環伺之下,保持冷靜談何容易?王洵咧了咧嘴,滿臉苦澀。見他被自己嚇住了,哥舒翰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子,別這麼沮喪。狼群一般只攻擊落單的人,不會攻擊商隊,更沒膽子主動跟軍隊開戰。在這世界上,最危險的動物不是狼,而是人!狼攻擊你,是為了填飽肚子。人如果想害你,往往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是!”王洵繼續咧嘴。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高適教給他的東西太多了。與人交往的經驗,戰場上保命的經驗,西域各民族的習俗。誰知道對方從哪里學來了這麼多知識,填鴨一般塞過來,令他幾乎無法招架。

    “先去添飽了肚子吧。多吃些,進了大漠,再想吃口熱乎飯可就難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高適像叮囑自家晚輩一樣叮囑。事實上,他在心中的確也把王洵當做了自己的晚輩。中原承平日久,肯主動前來西域歷練的年青人已經不多了。特別像王洵這種出身于勛貴之家,衣食和前程都不用自己操心的年青人。無論他因為什麼而來,能在西域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就等于又給大唐播下了一粒種子。

    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不倒。胡楊樹在,絲綢古道就在。大唐子弟在,大唐旌旗就在。

    王洵卻不懂得對方心中想法,匆匆吃過了早飯,便開始收攏隊伍。待大伙收拾好了行裝,趕著馬車出了關門,太陽剛好升到頭頂,將遠處的大漠照得一片金黃。

    “這個給你!”高適將王洵送出三五里,臨分手之前,笑著丟給對方一個髒兮兮臭哄哄,從外觀上根本分不出是什麼東西的包裹,“再往前的路,就需要你自己走了。小心些,沙漠里並不太平。”

    “達夫兄自己也保重,這里畢竟不像長安那麼暖和!唉——”王洵笑著伸出胳膊,卻被包裹的重量壓得雙臂迅速下墜,好在他反應夠及時,才避免了當眾出丑。“這份禮物,可真夠分量!里邊是什麼東西?您不會送我金子吧!”

    “自己看看!”高適笑著一揚下巴,臉上寫滿了對後生小輩的關愛。

    二人交往的時間並不算長,但彼此卻很能說得來。特別是王洵,經歷了昨晚和今早的兩次長談,心中已經把對方當做了自己的兄長。帶著幾分好奇將纏繞在包裹外的皮索慢慢解開,兩件疊放在一起的鐵家伙立刻露了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王洵楞了楞,疑問的話脫口而出。他自幼練武,雖然沒達到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的地步,但市面上常見的家什至少都能叫上名字來。而今天高適所贈之物,卻遠遠超過了他的見識範圍。

    上面那件勉強可以算是面盾牌,大小卻只有尋常制式盾牌的三分之一。上圓下尖,像極了一個被壓扁了的雞心。盾面為精鋼打造,故意磨去了金屬應有光澤,看起來黑漆漆的,非常丑陋。盾牌里側則襯著一層厚厚的牛皮,摸上去非常柔軟。在盾牌內側正中間,還有一個大大圓環,也是精鋼鑄成,表面纏繞著一圈皮索,也不知道被多少雙手握過,掛滿了骯髒的油泥。

    壓在盾牌之下的那件,則無論如何都叫不上名字了。光看外觀,可能是一把特大號的流星錘,但鏈子卻只有三尺多長,根本不能當暗器使用。而錘頭表面也非常怪異,竟然鑄了很多銳利的鐵三角,黑漆漆放著冷光。錘柄與錘頭也不是一個整體,相互分開,靠中間的鐵鏈子鎖在了一起。

    “我也不知道該叫它什麼?算是鏈子錘吧!”高適搖搖頭,笑著解釋,“幾個月前滅了一伙沙盜,從一個賊頭的隨身包裹里找到的。估計是大食那邊流傳過來的奇門兵刃,沙盜們得到手後卻不會用,所以當做寶貝帶在了身邊。你的膂力甚大,近戰時用橫刀恐怕未必順手。不如試試這兩件家伙。那個盾牌,可以直接套在左臂上,用來擋箭擋刀。那把鏈子錘,則握在右手里,使足力氣輪圓了,一般人初次遇上,很難招架得住!”

    “嗯!”參照高適的介紹,王洵將盾牌套在了左臂上,右手順勢拎起錘柄。“感覺不錯,特別是這把錘子的份量。以前用橫刀,總覺得輕飄飄地像拎著根樹枝!”

    “試試!”高適笑著鼓勵。

    王洵輕輕點頭,策馬跑開數步,迎著凜冽的寒風輪開手臂。第一下有些生澀,扯回來的錘頭差點砸中胯下坐騎。第二下稍好了點兒,但胸前空門大露。第三下,第四下,他慢慢找到了些感覺,將鏈子錘越輪越快。第七、第八下,相繼揮出,隱隱帶著風的尖嘯。第九下,第十下,第十一下,漸漸地,整件兵器化作一道烏光,圍著他上下左右不停翻滾。

    “好——!”高適的部屬中不乏識貨之人,立刻扯開嗓子喝起彩來。方子騰等人緊隨其後,不停地用力拍巴掌,“好!好!王校尉,好樣的!”

    不願意在人前過分賣弄,王洵慢慢地收了勢子。打著馬緩緩跑回,將兵器掛在馬鞍下伸手可及之處,然後笑著向高適抱拳,“達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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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王洵楞了楞,然後展顏而笑。“哪天回到長安,我再請你喝酒!”

    “一定!”高適將眼楮眯縫起來,輕輕揮手,“前提是你活著回來!記住,別丟咱們中原男人的臉!”他知道把兵器自己送對人了。遠處的萬里黃沙,跟王洵馬鞍下黑漆漆的兵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再配上王洵那九尺高的身板,不用交手,氣勢上就壓了敵人一籌。

    “參軍大人!”望著王洵一行人的背影越走越遠,一個身穿黑色鎧甲的武將湊到高適身邊,壓低了聲音提醒,“您真的要放他們走?昨天古力圖將軍可是說!”

    “怎麼?難道你想劫留朝廷撥給安西軍的輜重?”高適在馬背上迅速轉頭,臉上的表情與一刻鐘之前若判兩人。“還是你覺得這陽關城,應該換個守將了?”

    “我,我不是那個,那個意思!”黑甲武將不敢與高適的目光相對,垂下眼瞼,低聲解釋,“屬下,屬下只是覺得,覺得日後哥舒大將軍若是追究起來”

    “哥舒大將軍追究起來,自然有高某頂著!”作為哥舒翰的私聘心腹,高適卻沒有對東主唯命是從的覺悟。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再度將面孔扭向遠方。

    黑甲武將嘴唇嚅囁了一下,不敢再多說了。眼前的高參軍雖然握起筆來寫得一手好詩,掌中握著刀時,殺人卻也不含糊。他的前任和雪山腳下那些強盜們就因為小看了這位大詩人,最後落得身首異處。他可不想重蹈別人的覆轍。

    “哥舒大將軍會明白高某為什麼這樣做!”仿佛為了讓屬下心安,高適放緩了語氣,低聲解釋,目光卻依舊盯著黃沙和藍天之間慢慢消失的人影,“欠楊國忠的人情,哥舒將軍隨時都可以還,主動權在他自己手里。可如果跟安西軍結了仇,主動權就歸了別人。馬上就起風了,大漠之中,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仇家!”

    “起風了?”黑甲武將皺著眉頭遠眺。萬里瀚海靜靜的,沙子在陽光下泛著水一樣的波紋,哪曾有半點兒變天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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