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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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26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40
第五章紫袍(一上)

    第二天中午,樓蘭部眾長老在山谷中擺開酒宴,為長安來的客人們踐行。隨後,族長康忠信親自帶領五百部族武士,護送客人前往安西四鎮最靠東方一鎮,焉耆。

    按照王洵和老狐狸康忠信雙方昨天達成的協議,樓蘭人留下了輜重的兩成作為救命之恩的酬謝。而王洵連夜默寫的練兵紀要,也被老狐狸鄭重地收了起來,像寶貝一般供在了火神塑像前。

    為了表示自家族長言而有信,樓蘭部只留下了二十七名飛龍禁衛中重傷未愈的兩人。一個在那晚的血戰中永遠失去了右臂,另外一個被戰馬踏碎了小腿脛骨。二人這輩子都不可能重新走上戰場了。所以自願接受樓蘭部的聘請,充任部落里的練兵教頭。

    幸存下來的一百三十四名民壯,樓蘭部也只接納了其中手藝最精湛的四人。將另外一百三十人,及其余二十五名禁衛一道還給了王洵。壓根兒沒征詢這些人有沒有留下的意願。

    送行的隊伍綿延長達數里。

    爭執的源頭消失之後。樓蘭牧人對在這段時間內曾經給自己留下無數驚喜的長安貴客們依依不舍。

    而那些已經禁衛和民壯有了肌膚之親的樓蘭少女,則更是扯住情郎的衣角,哭得肝腸寸斷。

    被生生從溫柔鄉里扯出來的民壯和禁衛們,一個個也都紅了眼楮。看向王洵的目光之中,難免帶上了一縷敵意。

    偏偏王洵根本沒法解釋,自己曾經準備把有留下打算的人全部留下。因為如果他當眾宣布了這個決定,整個輜重隊估計會立刻散架。在樓蘭少女的眼淚攻勢下,還肯繼續跟著他去疏勒搏命的弟兄,不會超過三分之一。

    關鍵時刻,又是老狐狸跑出來向大伙許諾,一旦王校尉帶領弟兄們在安西有了固定的落腳點。只要送封信回樓蘭部,他就立刻派人把這些天來已經跟禁衛們有了夫妻之恩的樓蘭少女們送去團聚。無論屆時雙方相距有多遠,樓蘭人的承諾不會做任何更改。此言落地成誓,接受火神阿胡拉‧瑪茲達大人的監督。如有違背,死後無法通過裁判之橋,永墜黑暗。

    關于老狐狸信守承諾的方式,王洵昨天已經領教過了。因此心中警覺頓生。“你不是又想借機敲詐我一筆吧!我可事先告訴你,像我這樣的校尉,安西軍中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可能再給你任何好處!”

    “看你這話說的。太傷人了不是?!你以為老夫也像你,沒事兒就喜歡棒打鴛鴦麼?”老狐狸笑著眯縫起眼楮,花白的胡子隨著笑聲上下顫動。“老夫是不忍看著年青人們辜負了大好姻緣。所以才願意成全他們。你等若肯念老夫一份人情,待日後發達了,對樓蘭部多看顧一二便是。”

    “我就知道你從不吃虧!”王洵氣得手拉錘柄,恨不能立刻照著老狐狸的腦門來上一下子。對方這招叫遍地下夾子,無論大小,夾上一個算一個。以老狐狸心機,根據最近一段時間從大伙口中套到的情報,肯定不難推算出來,在短時間內,無論飛龍禁衛還是民壯,想要活命,都只能老老實實地留在安西軍中效力。而軍中最容易出人投地,一百五十五名禁衛和民壯,只要日後有一個能在封常清面前站穩腳跟,就等于替樓蘭部與安西大都護府核心階層搭上了一條連線。

    大唐對待西域地區各游牧部族的策略很寬松。只要求各部向中樞表達恭順之意,卻不從各部族收取任何賦稅。每逢大的喜慶來臨,如新皇登基,冊立太子,對外戰爭獲取決定性勝利等,還另有絲綢、茶葉等珍貴物品賜下。而萬一各游牧部族之間發生了爭斗,大唐朝廷也不偏不倚,很少公然照顧沖突中任何一方。

    但由于西域距離長安過于遙遠,各部族之間的爭斗又是年年不斷。所以大部分爭斗,過程和結果都傳不到朝廷耳朵里。即便少數爭斗因為規模巨大,引起了朝廷的關注。往往朝廷派出的調節特使沒到,兩個部族之間已經決出了勝負。勝者吞並了失敗一方的草場、牲畜、乃至大部分人口。敗者或是自動消亡,或者遠走他鄉投奔同族。朝廷特使即便對弱者心中充滿同情,為了地方的安寧,也只能默認獲勝者的利益。

    然而,朝廷不易插手。不等于地方節度使會對治下各部落的行為听之任之。根據各人喜好,節度使們總是會或明或暗地扶植一批部落,打壓另外一批部落。最明顯的例子就在河西,自從哥舒翰取代王忠嗣出任河西節度使之後,突厥各部就在與鐵勒、回紇各部的爭斗中,大佔上風。而在此之前,卻是鐵勒和回紇人一直壓得突厥各部無法翻身。

    于是,在西域各地就有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凡是與軍鎮關系和睦的部落,在與其他部族的草場和水源的爭奪戰中,都穩穩居于上風。各地節度使無需親自出面,只要暗中資助一些西域各部自己制造不了的軍械,如這回被樓蘭部截留的騎兵專用弩,就可以令早已明確的戰局瞬間翻盤。

    想到這兒,先前樓蘭人的諸般動作,對王洵來說就更一目了然了。他們之所以將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待為上賓,不僅僅是因為禁衛和民壯們表現出來的能力令人刮目相看,更多的是沖著他們背後的安西都護府。而樓蘭長老之所以任憑自己由著性子胡折騰,卻不聞不問,也非因為他們公務繁忙,而是沖著站在自己背後的兩個人,封常清和高適!

    仿佛看出了王洵眼中的郁悶,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笑,低聲說道︰“朋友之間交往,誰吃虧,誰佔便宜,一時怎能算得清楚呢?承蒙您做主留下了那麼多騎弩,老夫心中不勝感謝。為了不讓你對上頭無法交代,我們幾個長老連夜湊了份禮物給你。瞧!”

    說罷,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好像真的一宿沒合眼般。早有在一旁伺候的樓蘭牧人上前,雙手呈給王洵一個纏著紅繩的羊皮卷。在方子陵等人好奇的目光中,王洵信手將羊皮外的紅繩拆下,一份由烙鐵燙在羊皮上的禮單,立刻展示在大伙面前。

    一千三百一十二匹駿馬,兩千頭羊,還有四十匹白毛駱駝。縱使知道牲口在西域遠不像其在京畿附近那樣值錢,王洵還是被禮單上的大唐文字嚇了一跳。“白毛駱駝和其中一千匹戰馬,算作那兩成兵器和騎弩的折價。你將它們交上去,肯定不會有人再責怪你沒有盡到保護輜重的責任。至于剩下的馬和羊,算是我們樓蘭人給女兒的嫁妝吧。”老狐狸擦了擦胡須上的哈喇子,笑嘻嘻地補充,“當然了,聘禮也是一文不能少的。就按照你們中原的規矩,娘家出一份,婆家給雙倍!”

    “我呸!”王洵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眼中的失落卻完全被笑意給融化。無論老狐狸心里打著什麼算計,至少,到目前為止,大伙都切切實實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許這就是樓蘭人幾百年來所秉承的生存之道吧,利用一切可以自我壯大的機會,精打細算到錙銖必較。與此同時,又不吝對自己認可的貴客傾盡所有。

    “走了走了,女婿們,趕緊騎著馬滾蛋。再不走,就把老丈人家吃斷頓了!”老狐狸笑著將頭轉開,扯開嗓子沖依依惜別的情侶們大喊。

    傷感的氛圍瞬間被善意的哄笑聲所打碎。一對對年青男女紅著臉,松開相執雙手,慢慢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三步一回頭。

    “行了,行了。真是女大留不得!還不趕緊回去織毯子?難道日後到夫家,你們就空著手,什麼都不帶麼?”老狐狸又笑嘻嘻地喊了一嗓子,聲音里充滿了長者的慈愛。

    少女們立刻羞得轉身逃開,七彩面紗在陽光下飛舞。此地距疏勒不過一千**百里,對兩顆相許的心來說,無論如何都不算太遠。

    禁衛和民壯們也紛紛跳上了坐騎。霎那間,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微笑。有個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好上司,有充足的安家費用,還有背後一道不離不棄的目光,西域邊陲,也許不算荒涼。

    “走了,走了!”康老大笑著催動胯下坐騎,一邊前行,一邊給麾下的武士們分派任務,“安摩訶,你帶八十個人,負責四下警戒。每人三匹馬,前後左右都撒出去十五里,兩里一撥,互相之間隨時用角聲聯絡。何黑子,你帶人一百人前面探路。胡小丑,你帶一百人護在隊伍最後。其他人,跟長安來的弟兄們一道護住馬車。把眼楮放亮,刀子磨快,隨時準備應付不測!”

    “不測?”王洵被老狐狸半真半假的表情嚇了一跳。“您老不是說,安西軍的接應人馬,已經到達焉耆了麼?”

    “是啊!”老狐狸眯縫起眼楮,鼻孔在空氣里四下抽*動,“可我又聞到的一股血腥味兒。而焉耆,距這兒還有六百多里。這一路上,說不定會有哪家小賊不長眼楮!”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41
第五章紫袍(一下)

    事實還真的被老狐狸的大嘴巴說中了。(www.Zcn.com)大隊人馬才離開山谷兩天不到,已經有身穿黑色罩袍的游騎蒼蠅般的綴了上來。

    起初只是零星幾個,一天之後便成群結隊。他們不敢主動與散在隊伍外圍的樓蘭部斥候交手,被發現後,卻也不肯離去。每當安摩訶試圖帶人將他們全殲,便“哄”地一聲,四散奔逃。待樓蘭斥候放棄了對他們的追殺,這些陰魂不散的家伙又緩緩從沙漠之中折回,不遠不近地墜在了大隊人馬的側後方。

    由于攜帶著大量輜重,王洵等人根本不可能走得更快。而受困于周圍惡劣的自然環境,大伙也不可能輕易改變行軍路線。沙漠里走路,最重要的就是水源。連人喝帶牲口飲,隨身牛皮水囊中的所有儲存,根本不可能堅持太長時間。因此季節河與地下暗河的河道,就成了所有人的唯一選擇。只要沿著河道走,肯定不愁沒有淡水補充。但與此同時,只要沿著河道追,也肯定不會將目標追丟。

    “那些人是什麼來頭?”戰卻戰不得,趕又趕不走,甩亦甩不掉,王洵的耐心一天天被消耗干淨。趁著大伙在路上宿營的機會,低聲像老狐狸詢問。

    “鐵勒人,具體一點,應該是鐵勒族紇骨部。只有他們,才喜歡用黑衣服把渾身上下遮蓋起來!”老狐狸眯縫起眼楮,盯著面前取暖用的火堆回應。

    “鐵勒紇骨部?”王洵弄不清西域這些雜七雜八的部族名,也沒心思分辨,“這條路,不是你們,你們樓蘭人那個,那個什麼的麼?怎麼他們好像壓根兒不買您的帳?”

    “難道在你們中原綠林,就從沒有撈過界一說麼?”听出王洵語氣中的不遜,老狐狸笑嘻嘻地反擊。“更何況在樓蘭古道上發財的,從來就不止是我一家!要怪,只能怪你這次攜帶的貨物太值錢。一柄陌刀送過雪山那邊,就能換到二十錠銀子,五頭犛牛,外加一片牧場。嘖嘖,這價格,連老夫听了,都難免心有所動!”

    “那你為什麼不把陌刀全扣下?!我帶著還嫌沉呢!”王洵撇了撇嘴,對老狐狸的威脅不屑一顧。幾天相處下來,他發現對方雖然說話時有些為老不尊,但心腸其實還是滿不錯的。至少在這一路上,禁衛和民壯們沒少受到他的照顧。

    “不行啊。吐蕃女人從不洗澡。老夫聞到她們身上的味道,就立刻痛不欲生!”老狐狸康忠信眯縫起眼楮,開始找信口開河。

    “您老好像也很久沒洗過澡了吧!”王洵聳聳肩,毫不客氣地揭露。

    老狐狸康忠信笑了笑,沒有回應。有些話,只能爛在他自己心里。作為一個總人口不超三萬的小部族,樓蘭人早晚需要托庇于影響西域幾大勢力其中之一麾下。但具體如何選擇,部落中的諸位長老卻始終達不成統一意見。他本人和另外三位陳姓、石姓、張姓長老力主向大唐靠攏。而其他四位長老卻更傾向于吐蕃或者剛剛崛起的回紇。雙方已經爭論了好幾次,但誰也無法說服誰。包括這次收留王洵等人,另外四位長老也曾提議樓蘭部干脆將貨物一口吞下,然後借機交好吐蕃。但一則耐于部落的族規,二來由于陳姓、張姓和石姓三位長老反對態度堅決,導致長老會遲遲下不了狠心。隨後,封常清就把麾下心腹大將周嘯風派到了焉耆

    眼看被人將刀子頂到了脖頸上,長老們只好收起了對軍械的窺探之心。繼續履行先前對安西大都護府的承諾。但是,想把輜重隊悄悄送到焉耆已經不可能了,家賊難防,這幾天四下里出現的黑衣游騎兵,已經充分證明了隱藏于樓蘭族內部的危機。

    見對方突然變得沉默,王洵心里隱約有點兒後悔。事實上,他並不想真的讓老狐狸感到難堪。四下看了看,他又開始尋找新的話題,“您這次出來,把本部族的精銳武士,至少抽調了一多半兒吧?”

    “嗯!”康老點點頭,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究竟是誰把消息泄露出去的?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有可能給部族帶來滅頂之災麼?幾個長老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輪替,每個人都不太像,但每個人都有一點兒嫌疑。

    “那些家伙,會不會趁著您老不在,打山谷的主意!”用手扯了扯康老肩頭的皮袍子,王洵好心地提醒。

    “不會!”老狐狸信口答應。隨後,便立刻把游蕩在天邊的心思收了回來。“那個山谷很難找,並且只有一個入口。陳長老又參照你們中原人的法子,在谷口險要處修了幾處堡壘。除非敵人抬著石炮來,否則,即便驅使十萬大軍進攻,也難進入谷口半步!”(注1)

    “哦!看來是我多嘴了!”笑了笑,王洵自我解嘲。自從後突厥滅亡那一刻起,草原上就再沒有哪個部族擁有過石炮。而聚集十萬大軍攻打樓蘭人所藏身的山谷,更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且不說大唐安西都護府無法容忍治下出現這種規模的軍事行動。光是人和牲畜的食物飲水,也足足把進攻組織者活活耗死。

    誰料,這回老狐狸卻突然嚴肅了起來。猶豫了一下,正色回應,“不是,你提醒得對。多做一手準備總是沒錯。否則,沒等把你們平安送到焉耆,老夫的老窩卻被人給端了。豈不是雞飛蛋打?!”

    停頓了片刻,他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個銅 子,放到了面前取暖用的篝火上。然後又取來一張薄薄的羊皮,用被燒紅的火 子在上面燙了數行字。隨即,將羊皮卷入一個竹筒中,以蜜蠟封口,蓋上自己的印章。再三確認沒有任何疏漏後,將竹筒交給了身邊一名心腹武士,“米屯,你帶二十名弟兄,每人三匹駿馬,立刻趕回山谷。通知陳長老,命他嚴守谷口。在我回來之前,不準任何外人進入!”

    “是!”米屯躬身施禮,收好竹筒,跳上坐騎。

    “帶足飲水。每人帶一把騎兵弩,沿途遇到攔截,不準糾纏。直接闖過去。無論如何在明天日落前,將我的信送到陳長老手中!”搶在米屯策動戰馬之前,老狐狸大聲命令。

    “來幾個人,把自己的水袋給他掛在馬鞍上!”站在老狐狸身邊的石懷義大聲補充了一句。

    分散在火堆附近的樓蘭武士迅速行動了起來。或者按照米屯的命令,跳上馬背跟他一道去送信。或者將自家的水袋掛在信使們的馬鞍後。轉眼間,一隊騎兵就沖出了宿營地,在大漠中留下數道煙塵。

    “要不要咱們立刻折回去?大都護那邊,過後我自己去解釋!”見周圍的樓蘭人個個滿臉凝重,王洵主動提議。

    那個山谷的得失對于樓蘭人來說,就是生與死的差別。綠洲上物產不豐盛,光憑劫掠商隊,也無法給部族積累起足夠的物資儲備。所以,全憑著山谷中的幾個巨大的溫泉,才使得樓蘭部族能熬過一個又一個冬天。如果突然間,那個四季常綠的山谷被外人奪走,至少一半樓蘭老弱要死于遷徙的路上。

    “不必!”康老笑了笑,謝絕了王洵的好意。“雄鹿只要五髒沒毛病,就不會被野狼追上。相信在火神面前,一切陰暗都將無所遁形。倒是你,今後可能要加點兒小心了。老虎雖然凶殘,可每年死在老虎嘴里的人,還不及死在毒蛇嘴下的一成!”

    “您老是說”被老狐狸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弄得暈頭轉向,王洵皺著眉頭詢問。

    “小子,要吃多少生羊肉,你才會記得羶腥氣!”對王洵的木訥非常不滿,老狐狸氣哼哼地捶了他一拳。“挺機靈的人,怎麼就在這里不開竅呢?腳下這塊沙漠是誰的地盤?在他的地盤上,打他的輜重主意?若是沒人在背後支持,紇骨部那些家伙豈能有這麼大膽子?離這四十里就是石城堡,出發前我就將消息送了過去,到現在,卻都沒看見石城堡那邊派半個人前來接應!莫非在石城堡守將眼中,你們手中這幾十大車輜重,連個屁錢都不值麼?”

    我到底又得罪誰了?登時,王洵眼前漆黑一片。安西的地形他不熟悉,安西的各部族勢力所在位置,組成結構,他也不熟悉。如今,連交情頗深的周老虎、甦慎行、趙懷旭等人的形象,也跟著模糊了起來。

    所有人仿佛都在背後藏著另外一幅面孔。所有人轉過身去,好像都會拔出刀。而只有他,兀自懵懵懂懂地繼續往西,往西,,根本不清楚前方等待著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也許這次離開長安,真的是一個錯誤決定。迷迷糊糊中,他忍不住悲哀地想。耳畔卻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號角聲,頃刻間打斷了所有思緒。

    “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由遠及近,一聲比一聲淒厲。隱藏在大漠中的劫掠者,終于出手了!

    注1︰石炮,即投石車。

    注2︰對突厥人之外,其他突厥化的西域民族泛稱。按史料記載,鐵勒族分布,從遼東一直到咸海。從哈密到焉耆北天山附近有契烏護紇骨等。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41
第五章紫袍(二上)

    “全體禁衛,抄陌刀,結陣。民壯弟兄躲到馬車後邊去!”听到角聲,王洵立刻拋下紛亂的思緒,跳將起來,憑借本能做出部署。

    民壯們在上一次搏殺時的表現,直到此刻他還記憶猶新。跟精挑細選並且受過系統訓練的飛龍禁衛們相比,前者的戰斗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勉強把他們拉上戰場的話,等同于蓄意謀殺。已經向閻王殿送了那麼多冤死鬼,王洵不想再造更多的孽。

    這番好意,卻沒換來應有的理解。聞听號令,飛龍禁衛們固然每人迅速從馬車上抄下一把陌刀,以他為核心結成了一個三角陣。那些剛剛經歷過一次生死考驗的民壯們,居然也從馬車上抄下了長短不齊的家伙,亂哄哄地擠在了三角陣之後。

    “別添亂,趕緊躲馬車後邊去。”王洵大急。扯開嗓子沖著民壯們吼了一句。“對面全是騎兵,你們根本幫不上忙!”

    沒有人理睬他。民壯們以沉默作為抗議。“趕緊卸車,組車牆,傻了啊,你們!”王洵又急又氣,連連躲腳。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卻從背後響起來,低低的傳進他的耳朵。“樓蘭人在旁邊看著呢!咱們可丟不起那個臉!”

    “老魏?!”王洵回過頭,恰巧看見民壯頭目魏風那剛毅的笑容。什麼話也不用再說了,在部族武士們眼里,此刻,他們都是中原人。根本沒有天子禁衛和普通民壯的區別。

    “那大伙就跟緊了我!給強盜點兒顏色看看!”王洵紅著眼楮吼了一句。轉正頭顱,狠狠手中陌刀戳在了沙地上。

    “咚!”煙塵四濺。其余一百五十五把陌刀的刀柄同時戳立于地,將腳下沙漠戳得隱隱一陣晃動。

    煙塵中,樓蘭武士也跳上坐騎,在康老和石懷義兩個的組織下,緩緩結成了兩個三角。一左一右,與陌刀陣比肩而立。

    三個鐵三角。

    兩大一小,在紛亂的號角聲和滾滾而來的煙塵面前,巍然不動。

    風將遠方馬蹄擊打地面的聲音傳過來,清晰地送入大伙的耳朵。沒有人驚慌,也沒有人左顧右盼。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或為徒步,或跨在馬上。靜得仿佛阿爾金山上的萬年冰川般,在冬日下凜然生寒。

    仿佛感覺到了這種肅穆的寒意,遠處煙塵的逼近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角聲越來越緩,越來越低沉,突然又像狂風乍起般爆發了一次,然後又噶然而止。

    幾個樓蘭族斥候就在此刻從煙塵最前端鑽出,氣喘吁吁沖到康老的旗幟對面,“紇骨人、處木昆人,還有赤牙人。前鋒騎兵八百,後續還有兩個大隊,無法靠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入列!”戰場上的老狐狸又是另外一番形象,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

    斥候繞過本陣,補充進隊伍的末尾。三角陣再度靜止,向三顆定海神針,牢牢地穩住了萬里瀚海。

    沙塵慢慢落下,將來襲的敵人一排排露了出來。有的與先前出現的盯梢者一樣,全身上下皆用黑葛布包裹,只在眼楮位置,露出一個髒兮兮的大窟窿。有的則全身上下皆呈現沙土的黃色,離得只要稍遠些,就很容易跟沙漠融在一起。還有一伙人,頭上沒有任何遮擋,披散的發髻上綴滿各類石子和鈴鐺。一邊調整隊形,一邊張著大嘴嗷嗷怪叫。嘴唇處,紅艷艷的染料混著口水,不停地往下淌。

    也許是因為遠來疲憊,也許是因為彼此之間還未協調好出戰次序。三伙來自不同部族的強盜抵達戰場之後,並沒有立刻發起進攻。而是在距離王洵等人結陣之處三百步外停住了腳步。少頃,有一名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家伙越陣而出,手舉一面頂端裝飾著白色馬尾的旗幟,沖著康老所在方位大喊了幾句。隨即,在康老身邊也有一名部族武士出列,手舉白色馬尾大旗,跟對方走了個臉對臉。

    雙方在兩軍陣前,將旗桿互相踫觸。接著,便用一種王洵根本無法听懂的語言嘰里咕嚕地說了起來。片刻之後,二人再度分開,各自回歸本陣。隨後,強盜陣中響起一陣輕柔的號角。“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宛如兩只發情的野牛在互相呼喚,樓蘭人也以同樣溫柔的角聲回應。敵我雙方軍陣再度分開,康老帶著兩名親信,策馬走向戰場中央。強盜的頭領也策馬而出,以手撫胸,遙遙地向康老致意。

    “他們,要談判。康老出去敷衍一下,你甭擔心。先說好話,然後再動手!”唯恐引起王洵等人的誤會。石懷義從隊伍另一側跑過來,沖著中原兒郎們大聲解釋。

    “先禮後兵!”陌刀陣中爆發出一陣輕笑。對于身側的異族伙伴,他們心里充滿了信任。

    石懷義還以同樣輕松的微笑,揮舞著手中彎刀,低聲補充,“你們漢話太復雜,我不會說。但,但基本,基本就是那個意思。這,這是我們這邊的規矩!”

    說話間,戰場中央的康老和強盜頭領已經開始討價還價。但明顯有一方出價太低,雙方達不成一致意見。說著說著,身穿黑袍的強盜頭子惱羞成怒,猛然從腰間掏出橫刀,直直地伸向了天空。“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他背後的無數把再度吹響,這次沒有了絲毫先前的溫柔,而是**裸的威脅。

    老狐狸康忠信眯縫著眼楮笑了起來,很低,聲音里邊卻充滿了輕蔑。將食指伸出,他先笑著指了指頭上天空,隨即又指了指腳下大漠。撥轉馬頭,緩緩返向本隊。

    沒想到自己一記重錘砸進了空氣中,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強盜頭子楞了楞,氣急敗壞。舉在半空的橫刀上下顫動,幾度試圖劈向老狐狸的背後,但最終,卻沒有劈落下去。

    樓蘭武士們以放肆地笑聲迎接自家族長大人。絲毫不以敵方人多勢眾為意。個別年青人甚至學著老狐狸剛才的模樣,伸出手指,先指向蒼天,然後再指向大漠。笑聲里充滿了不經任何修飾的驕傲。

    “康老剛才說,蒼天看得見,大漠也看得見。”石懷義低聲給中原兒郎翻譯。“所以樓蘭人無法在太陽底下出賣朋友!”

    王洵沖他笑了笑,心里再度被溫暖所充滿。不願讓對面強盜繼續囂張下去,他猛然將陌刀從沙堆中拔出來,然後再度頓下,“戰!”

    “戰!”“戰!”“戰!”一百五十五中原兒郎齊聲大喝。瞬間便將角聲砸了個支離破碎。對面的強盜暴怒了,舉著兵器大聲嚷嚷。但是,他們嚷嚷歸嚷嚷,卻依舊沒有任何一個部落沖上前,用敵人的鮮血證明自己的英勇。

    相反,在號角聲停歇之後,眾強盜居然從軍陣中拋出了數百具野獸的利角和骨骼,在本陣之前,草草地堆出了一個白骨鹿砦。

    “他們有點兒不對勁!”王洵的鼻孔里明銳地聞見了陰謀的味道,轉過頭,跟身邊幾個弟兄商量。

    “剛才斥候不是說,他們在後邊還有人正往過趕麼?反正咱們也跑不遠,等人都到齊了,再開戰,他們豈不是勝算更大。”方子陵的戰場感覺,和他的情場感覺一樣懵懵懂懂,說話根本不經任何思考。

    他話立刻招來了好幾個大白眼,就連沒經過任何正規訓練的民壯頭目魏風,都能明顯地指出問題關鍵所在,“康老不是說石城堡據此只有四十里麼?如果咱們點起狼煙,守軍兩個時辰之內肯定能殺過來!”

    “可康老也說過,石城堡守將,有可能會對強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方子陵梗了下脖頸,自圓其說。

    “強盜不可能買通所有人。過後一旦他見死不救的事情敗露,封大都護就會砍了他的腦袋!”伙長老朱又白了他一眼,沉聲補充。

    “那,那就”方子陵還是不服,結結巴巴地尋找新的說辭。節度使掌握生殺大權,哪怕沒有確鑿證據,砍了一個小小堡寨守將的腦袋也不在話下。過後朝廷肯定連問都懶得問。倘若石頭堡守將明知道輜重隊的確切過境日期,見了求援的狼煙後依舊敢于按兵不動,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心中有恃無恐。

    可在安西這塊地盤,還有誰比封常清勢力更強?方子陵搜腸刮肚,半晌也想不出確切答案。

    正在他為難的時候,王洵突然長長嘆了口氣。“別瞎耽誤功夫了!援軍肯定不會來了!”

    “怎麼了?”聞听此言,大伙同時一愣,信口追問。

    沒有回答他們的話,王洵直接開始給大伙布置任務,,“老魏,你帶幾個人先去把狼煙點起來。小方,你去把康老跟小石頭全請過來。老朱,你幫弟兄們檢視盔甲兵器。告訴弟兄們,先活動下筋骨。一刻鐘後,咱們主動出擊!”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42
第五章紫袍(二下)

    “我听說,你準備先搶先下手?膽子不小麼?”老狐狸康忠信還是那幅為老不尊的德行,一見到王洵,立刻又開始嬉皮笑臉。

    “嗯!”王洵點點頭,低聲回應。“賊人有恃無恐。越等下去,情況對咱們越不利。所以”

    “這些廢話還用你說!”沒等他把話講清楚,老狐狸立刻撇著嘴打斷,“我先前就跟你說過,那個石城堡守將,恐怕已經被賊人買通了。無論咱們怎麼等,也不會等來一兵一卒!可眼下對面的敵人不比咱們少,如果咱們主動出擊,十有**會打成個勢均力敵的爛仗!咱們這邊死一個少一個,人家的援軍卻是隨時都能趕到!”

    “還不止是這些。再等下去,我怕石城堡的守將,會在咱們背後捅上一刀!”搖了搖頭,王洵苦笑連連。

    “你說什麼?”石懷義恰好再度策馬趕到。听到王洵的話,立刻瞪圓了眼楮。

    “我是說,石城堡的守將,有可能背著封常清大都護。跟賊人聯手把咱們黑掉!”王洵嘆了口氣,低聲解釋,“反正他已經不打算在封大都護手下混了,不如做得更徹底些”

    道理其實很簡單,如果只是按兵不動的話,輜重隊有失,石城堡守將肯定會被封常清追究責任。而帶領麾下弟兄與強盜一起干掉輜重隊,過後往哥舒翰那邊一逃。無論手中有沒有確鑿證據,安西軍都不可能與河西軍兵戎相見。

    封常清能做的,頂多也就是把官司打到朝堂上。而如今朝堂上幾乎是楊國忠一人說了算,在他的力壓下,這個案子最終只能不了了之。待風波平靜,人們把此事漸漸遺忘的時候,楊國忠和哥舒翰論功行賞,石城堡守將就可以一步登天。

    “這,這”石懷義听得目瞪口呆,結巴了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評價來。在樓蘭部落,幾個大長老之間也不是鐵板一塊。可長老們無論再怎麼勾心斗角,都不會做出讓底下的部族武士自相殘殺的事情來。中原這個大部落一向號稱禮儀之邦,手足相殘之時卻做得如此肆無忌憚,仿佛心中沒有半點負擔!

    “中原很大,所以內部的事情很復雜!”王洵嘆息著拍了拍石懷義的肩膀,順便幫對方整理好了明光鎧的護肩甲板。這套鎧甲是對方從河西軍的死尸上扒下來的,穿在身上略顯小。但比起西域各部族自己造的牛皮甲來說,防護力高出了不止一點半點。“好的地方,也許你這輩子都想不到。壞的地方,有時也一樣!”

    “嗯!”石懷義點點頭,眨巴著大眼楮開始沉默。老狐狸康忠信卻又笑了起來,就像在荒原上突然看見一只蹣跚學步的同類,“小子,你開竅了。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開竅呢。說實話,像你這麼糊涂的家伙,能活到現在也真不容易!”

    王洵笑了笑,沒有出言反駁。他先前其實也不是不開竅,而是打心底拒絕把人想得那麼壞而已。此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在他內心深處的潛意識里,無論楊國忠、哥舒翰還有那個與自己素不相識的石城堡守將做了什麼事情,他們都是唐人。而老狐狸和他身後那一伙,卻是不折不扣的異族!

    而現在,這些異族卻要跟他一道面對強敵。而他的族人,卻隨時準備在他後心處捅上一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慶幸,還是先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說罷!你準備怎麼打!”見王洵不肯接招,老狐狸只好又把話頭轉向正題。“對面的人可比咱們多。並且已經開始布設鹿砦!硬攻的話,咱們肯定佔不到任何便宜!”

    “最怕的就是雙方粘在一起,誰也脫不了身!”提到打仗,石懷義立刻來了精神,“所以,我覺得,與其在這里跟他們硬耗。不如咱們先把輜重丟掉,上馬逃走。然後再找機會兜回來,抽冷子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對于游牧部族來說,在實力不如對方之際,這的確是個上佳選擇。但王洵的設想卻與此截然相反,“不必丟棄輜重!”他將陌刀向地上頓了頓,打斷了石懷義的話頭,“我有個辦法,可以打敗他們。如果大伙能照辦的話,說不定還能一舉解決掉所有麻煩!”

    “什麼辦法?!”

    “說來听听!”

    小石頭和老狐狸二人的眼楮同時一亮,先後催促!

    “這個伏波弩,可以在馬背上用!你們恐怕還不知道吧!”王洵點點頭,從石懷義的馬背上,解下大唐騎兵專用的伏波弩,扣動扳機,將弩箭射進腳下沙礫中。然後彎曲左腿,順勢將弩臂前方一個稍微寬大的木制凸起扣住自己的膝蓋,用力一頂。只听“錚”的一聲,構造復雜的伏波弩,居然被他用單手給掛上了弦。

    剩下的話,已經不用他再多解釋了。馬背上長大的老狐狸和小石頭兩個,自然知道如何將伏波弩的威力發揮到最大。

    當即,老狐狸和小石頭二人各自叫過數名小箭,當著王洵的面兒,把伏波弩的真正使用技巧傳授了下去。然後命令他們趕緊練習,隨時準備投入戰斗。(注1)

    趁著大伙熟悉伏波弩使用技巧之際,康忠信、石懷義和王洵三人開始商量具體攻擊方案,武器方面的優勢可以彌補人數上的不足。敵軍分別來自三個部落,互相之間很難協調一致的缺陷,又使得大伙的勝算多增加了數分。

    “我建議重點招呼赤牙部!”向對面望了一眼,王洵小聲跟另外二人商量。“他們沒有穿鎧甲,並且體型看上去也更結實!”

    石懷義只管帶隊沖殺,對如何尋找突破口不敢興趣。老狐狸康忠信的眼楮卻再度一亮。“中!”他低聲答應,同時手指自家子弟,“三十步內,他們基本上箭箭不會落空!”

    “把騎兵分為三隊,輪番射擊。放出一箭之後,立刻跑到五十步之外重新裝填弩箭。鹿砦剛好把敵軍自己給擋住了,只要他們不出來,咱們就不要靠得太近!”王洵想了想,繼續提議。

    “可如果他們如果追出來呢?!”石懷義的思路有點兒跟不上,楞楞地追問。

    “不予理睬,你只管帶隊拉開距離。”老狐狸猛然睜眼眼楮,雙目中露出一縷殺氣。“你去跟所有弟兄打好招呼。一會兒听我的號令行動。誰敢再不顧一切地亂沖亂撞,過後無論立下什麼功勞,我都要殺了他。快去!”

    “啊!噢!”石懷義又楞了楞,答應一聲,撥馬去傳達命令了。

    望著他的背影,老狐狸忍不住輕輕搖頭。在樓蘭部年青一代當中,石懷義無疑是最為頂尖人物。可跟眼前這個中原伢子王洵比起來,差距幾乎是顯而易見。雖然這個中原伢子只是他們朝廷的一個棄子,雖然據中原伢子自己說,在長安,像他這樣的年青人,幾乎滿大街都是!

    讓這樣一個年青人長大。對樓蘭部族的復國之夢來說,真不知道是禍是福了。忽然間,老狐狸內心深處隱約涌起一股悔意。但眼下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一路行來,中原伢子憑借著他自己的大度、堅韌和勇敢,已經博得了絕大多數部族武士的信任。

    石懷義那邊不斷有笑聲傳來。令老狐狸愈發有些魂不守舍。雖然剛剛學會使用訣竅,再怎麼練習也是臨陣磨槍,樓蘭武士們依舊興奮不已。馳射乃游牧民族最擅長的戰術,自幼開始追隨父輩打獵的他們,幾乎把一邊策馬飛奔,一邊開弓射箭熟練成了某種生存必須技能。然而,因為騎弓的弓臂遠比步弓短小,並且受部落工匠個人技術所限,實際作戰中,馳射戰術的攻擊效果非常差。只要對方的士氣不被漫天射來的羽箭嚇得崩潰,基本上就無法造成令敵方陣腳松動的效果。如是對方訓練有素,並且鎧甲精良的話,看似聲勢浩大的漫天飛羽便只能搔癢癢。

    但唐軍配備的伏波弩,卻很好地彌補了騎弓攻擊力不足的問題。樓蘭部落在得到伏波弩後,立刻與附近的賀拔部打了一仗,並且將對方打得潰不成軍。但弩弓畢竟不像武士們常用的騎弓,可以不停地連發。為了保證進攻的連續性,樓蘭武士們不得不在伏波弩上配了根皮繩子。沖到敵軍附近,扣動扳機之後,立刻將伏波弩丟下。依靠拴在馬鞍上的繩子另一端,保證伏波弩不會丟失。武士本人則迅速抽刀在手,趁敵軍陣型被弩箭打亂的功夫,沖上去與其肉搏。

    王洵的指點,令弩弓無法連續射擊的問題迎刃而解。稍作練習之後,樓蘭武士們便興奮地跳上坐騎,迫不及待欲在敵軍上一展身手。臨跳上馬背之前,石懷義終于又找到了一個機會,趁著老狐狸沒注意,低聲向王洵請教,“王兄,王兄,如果敵人追出來呢?兵器上太吃虧,他們不可能老躲在鹿砦後挨射!”

    “一旦敵軍搬開鹿砦!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情了!”王洵友善地向他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

    注1︰小箭,部落底層軍官,類似于中原的伙長。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43
第五章紫袍(三上)

    “你瘋了?!”石懷義楞了楞,質疑的話沖口而出。剛才他被趕開去整理隊伍,沒听見王洵與康老兩個如何商議破敵之策,卻沒想到,兩人在他心中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物,最後卻商量出了如此一個險中求勝的戰術。

    “不能只讓樓蘭弟兄上前拼命,我等中原兒郎卻在原地站著!”王洵笑了笑,給出了幾個不是理由的理由,“況且近身肉搏,陌刀手攻擊力本來就比騎兵強!”

    “陌刀的近戰威力大,的確不假。可,可你們,你們才二十幾個人!”石懷義急得直踹馬鐙。求援般將頭轉向康老。卻看見一向行事謹慎族長大人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信手舉起了令旗。

    待敵軍受不了騎弩輪番攢射,自己推開鹿砦出來拼命時,由中原兒郎組成的陌刀隊立刻沖上前與其近戰,整個計策都出自老狐狸的謀劃。王洵沒有拒絕,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強盜們是沖著中原兒郎們來的,他無法厚著臉皮讓樓蘭武士上前搏命,自己卻帶著手下弟兄做壁上觀。至于老狐狸出這個主意時,是因為相信陌刀隊的戰斗力,還是心中還藏著什麼其他打算,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本陣令旗揮動,樓蘭武士們立刻跳上坐騎,擺開攻擊陣形。已經沒有任何時間再爭論戰術細節,石懷義迷惑地看了族長康忠信一眼,然後又看了一眼王洵,“你一定要活著!還欠我一件事情沒做呢!”丟下這句話,他輕磕馬腹,策動坐騎沖向了隊伍正前方。

    “我沒那麼容易死!”王洵從沙礫中拔出陌刀,輕輕舉起來,向小石頭的背影致意。想要自己死的人太多了,楊國忠、哥舒翰、還有對面那些不知道來自何處的部族頭領。可自己一定要好好活著,像個人樣般活著。也許還要加上背後那頭老狐狸。偷偷回望了一眼,王洵心中暗道。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這老家伙,可對方剛才的戰術安排,分明隱藏著陰險的味道。他只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繼續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熱鬧,活得堂堂正正。

    角聲再度響了起來,低沉綿長,就像一只冬眠被驚醒的野獸在寒風中發出怒吼。石懷義舉起弩弓,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四百余名樓蘭武士緊隨其後,馬蹄擊打在沙漠上,瞬間騰起一股黃色的煙塵。越來越濃,越來越粗,漸漸遮斷人的視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早就察覺到對面樓蘭人的舉動有異的強盜們吹起角聲示警。隨後跟著各自部族的埃斤走向鹿砦,舉起皮盾、長矛和馬刀,擺開防御陣型。雖然還有兩支隊伍沒到,他們在人數上依舊佔據優勢。憑著臨時用白骨搭建成了鹿砦,不難讓沖動的樓蘭人撞個頭破血流。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樓蘭人的角聲充滿了挑釁味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三族聯軍以角聲還擊,絲毫不肯落于下風。

    但是,來自雙方的號角聲很快被淹沒于震耳欲聾的馬蹄聲里。四百多匹駿馬在行進間分成三波,梯次前行,勢若大河決口。馬蹄下濺起的煙塵借著西風,很快便在身前身後凝聚成了一條巨大的黃色土龍。

    騎兵們身影土龍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偶爾有刀光從龍頭處閃爍,宛若土龍口中的一只只獠牙。站在老狐狸康忠信所在位置,對面的強盜已經完全看不見了。站在白骨鹿砦後,視野範圍亦減弱到同等地步。土龍隔斷了敵我雙方指揮者的視線,,令他們都再也無法觀察對手的具體動向,只能完全憑著直覺對戰術做局部調整。而雙方旗下的武士,卻是個個熱血沸騰。張開嘴巴,揮舞兵器,在沙塵中發出狼一樣咆哮,“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聲如同兩道無形的洪流,在半空中逆向相撞。戰場上突然一靜,隨後,空氣中便響起了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羽箭!雙方相距一百步,白骨鹿砦後的聯軍率先發出羽箭!給樓蘭武士以迎頭痛擊。煙塵太濃,他們看不清隱藏于土龍內的具體目標,所以只能在三個部落臨時推舉出來的指揮者統一號令下,對敵軍進行覆蓋射擊。羽箭如冰雹般砸進土龍身體,密密麻麻,卻看不到任何效果。黃色巨龍越飛越快,越飛越龐大,轉瞬,已經壓到鹿砦前五十步之內。

    “舉盾!舉盾!沒盾牌的,趕緊蹲在鹿砦後面。”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憑著多年戰場經驗,大聲下令。(注1)

    五十步是騎弓的最佳發射距離,太遠則射出的羽箭對目標造不成有效傷害。太近,則影響到騎手們的下一步動作。

    守在鹿砦後的盜匪,也是各自部落的精銳。熟悉馳射戰術的關鍵,即便不用人提醒,也能做出相當規範的遮擋和躲避動作。但是,他們的努力全白費了。預料中的羽箭並沒有從煙塵中發射出來,馬蹄聲卻越來越近,近到幾乎踩在大伙的臉上!

    “怎麼回事!樓蘭人瘋了麼?”紇骨肯亦特、處木昆吐馬提、赤牙布其勒,三個部族埃斤同時舉目互望,眼楮里充滿了準備落空的驚詫。就在這一瞬間,“崩,崩,崩,崩!”清脆的弓弦彈動聲從煙塵後響了起來,近百道烏光疾射而出,直撲白骨鹿砦。

    剎那間,最靠近鹿砦處的部族武士被掃倒了一排,如同飛鐮割草一般整齊。還沒等倒地者發出哀嚎聲,近在咫尺的煙塵驟然向兩側一分。緊跟著,更多的烏光從煙塵中射出,濺起一團團血霧。

    “弩,他們居然用弩!”處木昆吐馬提雙目圓睜,眼角處幾乎崩出血珠來。二十步之內用弩箭射擊,康忠信那老狐狸,居然使出了如此昂貴又缺德的戰術!處木昆吐馬提眼睜睜地看見,就在距離自己五步遠的地方,一名部落武士仰面朝天倒下,身上至少被扎入了三支無羽短弩。一只正中面門,一只射在右側肩胛。還有一只,居然將兩層牛皮做成的圓盾穿了個透明窟窿,臨到武士胸口才徹底失去余勢。

    “該死,樓蘭人哪來的這麼多弩弓?!”紇骨部埃斤肯亦特也發覺了形勢的不妙,扯開嗓子大聲咒罵。樓蘭部的規模和他的部落差不多大小,雙方除了因為爭奪放牧用的綠洲而大打出手之外,還曾經有過貿易往來。彼此間算得上知根知底。據他所了解,康忠信那條老狐狸日子過得向來緊巴巴,連身邊親衛都配備不起全身鎧甲,什麼時候居然闊到了給所有部族武士人手配備一把弩弓的地步?

    這筆買賣虧大了!第一時間,他與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兩個,居然同時想到的不是如何扭轉逆境,而是不該僅為了貪圖兩車綢緞,就答應哥舒翰使者的請求貿然出兵。只有赤牙部的埃斤布其勒心眼實在,拎著把車輪般大的板斧,徑直沖向了隊伍最前方。

    臨陣不過三箭。如果用弩的話,也許只有一次發射機會。接下來,樓蘭部的狗賊們就會趁著鹿砦後的部族武士被弩箭打得亂成一團的當口,縱馬而入。赤牙布其勒要報仇,親手將第一個沖入鹿砦的敵人剁成碎片,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不光是他,所有嘴角涂著紅色染料的赤牙武士都沖到了第一線。無怪他們急紅了眼,死在剛才那一波弩雨下最多的便是他們的同族。處木昆曾經追隨在突厥大汗旗幟下,有過跟唐軍交手的經歷。所以族中武士們的鎧甲和盾牌配備都非常整齊。紇骨部則與突騎施人淵源頗深,同樣比較懂得自我保護。只有赤牙人,曾經為室韋一部的赤牙人,剛剛從極寒之地遷徙到西域,根本沒有跟正規兵馬的作戰經驗。

    在戰場上,無知往往比沖動更致命。就在赤牙人咆哮著沖向白骨鹿砦的時候,本來該直接沖進鹿砦的樓蘭武士的前進方向突然由縱轉橫。他們憑借精湛的騎術,在最後一刻撥轉了馬頭,幾乎貼著鹿砦的邊緣向南邊兩個方向撤走。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至于被弩箭打懵了的處木昆人,能清楚地看見他們的笨拙而又生澀的動作。幾乎每一個樓蘭武士,都將手中弩弓伸向膝蓋處。單腿離開馬鐙,身體用力後仰。

    “快蹲下,他們在重新裝填弩箭!”有反應機敏的處木昆武士大聲示警。但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煙塵後,又一波樓蘭武士沖了上來,手指扣動了弩機。

    “崩,崩,崩!”弩弦聲響,聲聲帶血。這一波,比剛才那一波殺傷力更為強悍。剛才那一波攻擊不過是隨意而發,沒有任何針對性。這一波,卻大多瞄準了赤牙人那毫無防護的腦袋。

    三十余名赤牙人慘叫著死去。其中包括兩名小箭,一名卓班。還有更多的人受傷,躺在地上大聲哀嚎。赤牙布其勒憑借過人的反應,用斧頭護住了自己的頭顱,大腿根上卻挨了一弩,直沒至尾。狂吼一聲,他丟下斧頭,用手抓住弩尾,奮力拔出。然後再度掄起斧頭,跌跌撞撞向煙塵里沖去。(注2)

    “護住布其勒埃斤,護住布其勒埃斤!”紇骨肯亦特、處木昆吐馬提二人同時下令,逼迫自己的親兵,用身體組成盾牌,堵在了赤牙布其勒面前。不像中原,軍隊有嚴格的等級次序與指揮權接替制度。部落中,埃斤就是所有武士的心髒與靈魂。倘若赤牙布其勒被樓蘭人用弩箭射死,剩下的二百余赤牙武士則會瞬間崩潰。拖累著紇骨部和處木昆部一起跟著完蛋。

    “別擋道,別擋道!”布其勒大聲咆哮,仿佛一頭被激怒了的狗熊。其他兩個部的武士不願意理睬他。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把他扯回了人群深處。

    “別攔著我,我要跟他們拼了!”布其勒揮舞著板斧,沖著吐馬提抗議。“蒼鷹留住翅膀,才有機會飛躍高山!”後者笑了笑,丟下一句安慰。隨後,舉起彎刀大聲喝令︰“架設盾牆,架設盾牆,所有手中持盾牌的,都站到最前面去!”

    盾牌防不住弩箭,但聊勝于無。至少可以起到穩定隊伍作用。第二波敵軍又開始轉向,受于總人數限制,他們每一波投入的兵力都不算大。趁著這個的空檔,幾個處木昆部落伯克揮舞著狼牙棒,逼迫自家武士或者紇骨部武士執行命令。放在其他時間,紇骨肯亦特肯定會立刻翻臉。但是此時,對敵人的恐懼超過了對盟友的防備。抽出彎刀,他大聲重復,““架設盾牆,架設盾牆,按照吐馬提埃斤的命令做。不听號令者,殺無赦!”

    持盾牌的部族武士被逼無奈,只好抵近鹿砦,並肩組成一排血肉堡壘。聰明一些的,從地上撿起一切可能得到的東西,或是戰死者頭盔,或為傷者丟棄的兵器,作為第二層防護,頂在了盾牌後面。反應遲鈍者則將盾牌護住自己的要害,將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那兩層牛皮上。

    第三波弩箭很快落下,穿透數面皮盾,將盾牌後的部族武士射死。後排的武士則頂住持盾者,遲遲不讓他的尸首倒下。樓蘭武士只有五百來號,頂過了這一波,也許他們的攻擊就要結束。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一切活命的手段,都會成為人的選擇。

    憑著陣亡者的尸體,聯軍武士擋住了樓蘭人的第三輪攢射。災難終于過去了,鹿砦後剩下的武士,依舊比樓蘭人多。但是,他們很快就陷入了絕望。最先一批從鹿砦前策馬撤離的樓蘭人,又從不遠處兜轉了回來,抵近鹿砦,扣動扳機。

    這是第四輪攢射。對三部聯軍造成的傷害,其實不比前三輪多。然而,對聯軍士氣的打擊,卻是無法估量。樓蘭人可以借助這種戰術,翻來覆去地持續發射弩箭。作為他們的敵人,聯軍武士卻只有在白骨鹿砦後挨射的份兒。

    光挨打,卻不能還手,這與等死還有什麼差別!第四輪攢射剛剛結束,已經有不少赤牙人,沖開其他兩個部落武士的阻攔,開始搬動白骨鹿砦。很快飛來的第五波弩箭,把他們全射成了刺蝟。但是,隨著第五輪弩箭開始變得零星,更多的部族武士,包括處木昆人與紇骨人,也加入了破壞自家鹿砦的大軍。

    也許沖出去決戰,是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看到此景,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也不敢再等下去了。後續還有兩個部落,也許大伙跟樓蘭人拼得兩敗俱傷之時,他們能“恰好”趕到戰場。但此刻已經無法再錙銖必較,繼續固守的話,三部聯軍肯定會徹底崩潰。

    想到這些,吐馬提咬著牙下令。“庫摩,牙爾木,你們兩個帶人去搬鹿砦。其他弟兄,上馬,準備出擊!”

    “是!”兩名突處木昆部落的勇士躬身領命,帶著麾下弟兄去搬動鹿砦。其他處木昆部武士,只要能爬上坐騎的,紛紛開始向馬背上爬。戰馬是部族武士的雙腿,離開了馬鞍,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根本不會打仗。

    “上馬,上馬!”紇骨部埃斤肯亦特亦步亦趨,沖著自家武士下令。他們同樣是馬背上收割性命的行家,原地作戰,本領只能剩下不到原來的三成。

    簡陋的白骨鹿砦,非常容易被破壞掉。很快,聯軍正前方就出現了一個寬達兩丈的缺口。新一波樓蘭武士恰巧趕到,在馬蹄揚起的煙塵中,再度扣動扳機。然後,不管戰果如何,他們突然大叫一聲,撥馬而走。

    逃,的確,樓蘭人掉頭逃了。仿佛一錘砸在了空處,騎馬上拼著挨射也要發起反擊的三個部族埃斤幾乎要吐血。特別是吃虧最大的赤牙布其勒,幾乎是第一個策動坐騎追了出去。他要追,哪怕是天涯海角,哪怕全身的血液流干,也要追上樓蘭族那些膽小卑鄙的家伙,將他們一刀刀割成碎片。因為剛才那數輪攢射,幾乎將他此番帶來的赤牙部的精銳武士,放倒了六成以上!

    這個願望實在過于宏大。以至于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就在戰馬踏過倒伏的白骨鹿砦,剛剛準備加速的瞬間,一道閃電,突然從煙塵背後毫無預兆地劈了下來。“哎呀!”以勇悍而聞名的赤牙布其勒大埃斤只來得及匆匆抬起右手,便被閃電直接砍中了胳膊。

    緊跟著,他的胳膊、胸骨和騎在馬鞍上的半截大腿,直接與身體脫離。噴著鮮血,向後邊的親信武士砸去。而那個親信武士的結局同樣慘烈無比,一道突然從煙塵後掃過來的寒光,居然砍中了他的腰,將其瞬間斷成了兩截。

    又是數道寒光從騎兵踏起的煙塵內劈出,道道奪命。在赤牙部武士驚恐的慘呼聲中,三名身穿明光鎧,手持陌刀的大唐武士,出現在人們的視線當中。以他們三個為前鋒,後面還有數不清的陌刀列隊而進,任何東西擋在了他們前面,無論是人是馬,皆一刀砍為兩段。

    “陌刀陣!”處木昆吐馬提心里猛然打了個哆嗦,渾身上下汗毛直豎。想當年,他的祖父就在突厥人的旗幟下,被來自中原的陌刀隊砍了個身首異處。那一戰,也徹底將處木昆部落,從西域排得上號的十箭大部,打成了一個三流角色。已經五十多年過去了,至今還沒能恢復元氣。

    沒等他從震驚中恢復心神,當先的陌刀將已經從聯軍武士清理出來的鹿砦缺口大步而入。手中陌刀左劈右砍,手下無一合之敵。

    突然而來的打擊面前,部族武士們本能地選擇了躲避。這個錯誤的動作,使得他們的隊形更為凌亂。跟在陌刀將之後,更多的大唐男兒沖進了鹿砦內。百余人宛若一把屠刀,將鹿砦內攪得血肉橫飛。

    兩名處木昆部頂尖勇士,庫摩和牙爾木,抓起手邊的長矛,徒步迎向陌刀將。剛才奉命清理鹿砦,他們和手下弟兄還沒來得及上馬。此刻反倒成了唯一一支來得及做出正確反應的隊伍。四十幾名處木昆武士,還有十幾名失去首領的赤牙部野人,緊跟在庫摩和牙爾木身後,高舉兵器,大聲咆哮,“嗷,嗷——嗷——嗚——”

    野獸般的吶喊,根本沒能起到任何助威效果。全身披鎧,只露出一雙冰冷眼楮的陌刀將舉刀沖向庫摩,手起,刀落。居然將庫摩連同他手中的長矛一道劈斷。隨後,此人上前半步,揮刀向沖過來夾擊自己的牙爾木橫掃,搶在牙爾木的兵器砍中自己之前,將其掃飛到了半空中。

    半空中,牙爾木手足亂舞。腸子,肚子,破碎的內髒紛紛從開啟的腹腔內落出。部族武士們紛紛閃避,以免被濺得污穢滿身。那名來自大唐的陌刀將卻對一切視而不見,繼續上步,手起,刀落。

    上步,手起,刀落。緊隨在王洵兩側,是同樣全身包裹著鎧甲的方子陵和老周,亦做出同樣動作。這個配合,早在白馬堡中,他們之間就演練過無數次。經歷了半個月前那個晚上的血與火鍛造打磨,此刻已經鋒芒畢現。

    上步,手起,刀落。追隨在王洵身後,二十三名飛龍禁衛如同一只巨大的蜈蚣,伸出刀足,將臨近自家身體的一切活物切成兩段。半個多月前的血與火之夜,他們已經“死”過了一次。因此對死亡已經毫無畏懼。更關鍵一點是,此刻周圍敵軍和盟友皆為異族,他們不能墜了中原男兒的臉。

    上步,手起,刀落。跟在二十三名飛龍禁衛背後,是一百三十名民壯。此刻,他們已經完全不能再被稱為民壯。每個人手中都持著一把碩大的陌刀,每把刀鋒過處,都鮮血淋灕。殺人,突然變成了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當你看慣了死亡之後,它就變得像吃飯與喝水一樣簡單。一刀揮出,或者砍死敵人,或者被敵人砍死。你根本不用多想,也來不及去恐懼。

    上步,手起,刀落。一百五十五名士卒和一名將領組成的陌刀隊,在三倍余自己的敵軍當中,如入無人之境。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聯軍在建立營寨之時,沒想著立刻跟樓蘭人開戰。他們要等繼續趕來的其他兩個部落,以免自己付出了巨大傷亡,反而讓別人佔了便宜。這點兒小心思,如今成了致命傷。狹窄的營盤內,戰馬根本無法加速。而騎在馬背上原地與陌刀隊交鋒,部族武士們只有伸長脖子挨宰的份兒,根本沒有辦法還手。

    在陌刀隊的瘋狂攻擊下,各部武士紛紛走避。錯誤的對策,引發了更大的麻煩。很多武士竟被自己人撞下馬背,稀里糊涂成為刀下冤魂。更多的武士則傻了般隨波逐流,眼睜睜地看著陌刀在自己面前砍倒自家弟兄,然後再血淋淋地砍向自己。

    “頂上去,頂上去!別慌,別慌!攔住他,攔住他們!”眼看著麾下武士紛紛落馬,紇骨部埃斤肯亦特急得聲音都變了,揮動彎刀,強逼著自己的親信去阻擋敵軍進攻。在他的逼迫下,十幾名部族勇者逆人流而上。才走到半路,便被自己人擠得彼此無法呼應。陌刀將追著逃命者的馬蹄,迎上了第一個紇骨部勇士。砍下他的腦袋,用鮮血染紅自己的鎧甲。另外兩名紇骨部勇士被方子陵和老周用陌刀砍倒,躺在地上來回翻滾。他們腸斷骨折的慘狀,嚇得周圍各部武士加速向後退開,你擁我擠,如同一群被關在籠子里待宰的土雞。

    “頂上去,頂”紇骨肯亦特再度調兵遣將,卻找不到任何回應。就一眨眼功夫,先前沖向陌刀陣的十幾名部族勇士已經全部陣亡。就像雞蛋踫上了石頭,連個響動都沒听見。

    紇骨部受突厥人影響,以狼為尊,部落中崇倡勇者。但勇敢和毫無希望地送死不能相提並論。眼看著已經有本族武士撥轉馬頭,準備跳出鹿砦向遠方遁走。紇骨部埃斤肯亦特只好大吼一聲,親自沖到了第一線。

    這個動作令頻臨崩潰的士氣登時一振,三十余名紇骨部武士羞愧地策動戰馬,跟在了埃斤大人身後。在紛紛退下來的人流中,他們舉步維艱,卻是步步向前,寧死不退。隊伍中的紛亂跡象開始逆轉,很多部族武士被堵住退路後,突然驚詫地發現,陌刀隊的攻擊力,並不像自己先前看到的那般強大。只是擋在刀陣最前方者,才容易被一刀兩段。稍微靠近陌刀陣中央一些,則危險減半。而在陌刀陣尾部,此刻則有幾個來不及退避的武士跟陌刀手攪在了一處,居然斗了個難解難分。

    “跟我來,跟我來!”紇骨肯亦特也發現了陌刀陣的破綻,避開敵軍鋒櫻,轉向隊伍側後。早就對自家實力心知肚明的王洵怎肯給他這個機會?當即大喝一聲,砍翻面前敵軍,然後揮舞著陌刀,斜向堵了過去。

    跟在王洵身後的飛龍禁衛紛紛轉向,如同翻身的巨蟒般,由正面進攻,轉為斜向橫掃。幾個部族武士被陌刀砍死,整個陌刀陣也出現了前後脫節的跡象。有名處木昆部小箭試圖尋找機會,結果被民壯頭目魏風迎面擋住,一刀砍在鎖骨處。刀鋒深入數尺,整個人被劈成了左右兩片。

    魏風抽出陌刀,蹲身橫掃。他沒學過如何打仗,完全靠一身蠻力在臨場發揮。五、六只馬蹄同時飛起來,受傷的戰馬厲聲哀鳴,將背上的武士甩下,被其自己人活活踩死。

    “剁馬蹄,剁馬蹄!”跟在魏風身邊的是一名二十幾歲的年青民壯,身手一般,心思卻轉得極快。在他的呼吁下,民壯們紛紛蹲身,將攻擊目標改為敵軍的坐騎。這個招數殺傷效果絲毫不亞于攻擊敵軍本人,斷了腳的戰馬紛紛跳起,倒下,將部族武士壓得筋斷骨折。

    此刻,王洵終于堵住了紇骨部埃斤肯亦特。“這家伙是個麻煩!必須趁早解決掉。”他心中暗想,同時用起全身力氣,揮刀斜劈。刀鋒被肯亦特用彎刀擋住,瞬間,彎刀斷裂,飛出。肯亦特將半截刀柄丟向王洵的面門,撥馬便走。方子陵搶上一步,從背後摟頭蓋腦便是一記。肯亦特向前提了提馬韁繩,人躲開了刀鋒,坐騎的屁股卻被陌刀砍中,哀鳴一聲騰空跳起,踩倒數名部族武士,然後雙膝跪在了沙地上。

    肯亦特狼狽地跳下馬鞍,低頭往人堆里邊猛沖。王洵大踏步追了上去,不管左右驚呼著撲上的部族武士,直取肯亦特後背。方子陵和老周追上前,護住他,擋下所有兵器。飛龍禁衛們順著這個縫隙涌入,用陌刀將部族武士的人群劈開一道裂縫。肯亦特逃無可逃,只好隨便撿了件兵器轉頭招架。這一回,王洵一刀砍了結實。從肩膀到胯骨,刀鋒一閃而過。肯亦特連喊聲都沒能發出,當場斃命。

    紇骨部武士迅速向兩側散去,不是為族長報仇,而是紛紛逃走。陌刀將太狠了,跟他放對,只能戰死。從開始到現在,沒有任何人能擋住他三刀以上。這是受到狼神庇護的天命勇者,凡人根本不可能將其殺死。

    遇到無法抗拒的力量,越是未開化的部族,越習慣往鬼神方面想。隨著紇骨部武士的驚呼,三族聯軍的秩序愈發混亂。王洵等人則迅速轉身,前往接應已經與禁衛拉開一段距離的民壯弟兄。見到他凶神惡煞般撲來,部族武士紛紛逃命。飛龍禁衛與民壯迅速匯合,重新凝聚成一個整體。

    這次打仗,好像比上一次順手得多!突然間,王洵心中靈光乍現。隨後,他便意識到了關鍵所在。古力圖所部為正規官軍,所以很容易組織起抵抗順序。而今天的三部聯軍卻是一群烏合之眾,只要打掉了他們中間的核心人物,多少兵馬也會土崩瓦解。

    前後不過一瞬間功夫,他已經做出了決定。再度帶領隊伍轉身,直撲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的羊毛大 。已經被戰場上的緊張局勢逼得束手無策的吐馬提見狀,趕緊吹響號角,調動本部武士向自己靠攏。同時命令親衛撥轉馬頭,準備帶領殘部遁走。

    “嗚嗚,嗚嗚,嗚——啊!”角聲剛剛響起,就噶然而止。一支弩箭凌空飛來,將正在吹角的親兵射了個透心涼。吐馬提驚詫地抬頭,發現就在自己忙著調兵遣將阻擋陌刀隊攻擊的時候,樓蘭武士們已經再度圍了過來,人手一把弩弓,瞄準鹿砦中亂成一團的三族聯軍,箭無虛發。

    打,肯定不是陌刀將對手。逃,也未必能跑得過好整以暇的樓蘭武士。吐馬提突然悲從心來,早知道如此,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河西軍使者的賄賂。如今,便宜沒撈到,反而把自家性命和整個部落的精銳葬送于此。

    好在他熟悉唐人的習慣,所以並非除了死亡之外別無選擇。投降!放下兵器任憑對方發落。無論按照大唐的規矩,還是草原部族的規矩,作為一族之長,天之驕子的他,都不會被殺死。

    “投降!”猛然間福從心至,搶在陌刀將撲到自己附近之前,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丟下兵器,高舉雙手。“投降,我們願意投降!”早就听說過大唐的寬容,處木昆部武士紛紛效仿,丟掉兵器,跳下坐騎。任憑陌刀砍到面前,也不肯再做任何抵抗。

    “投降,投降。別打了,大唐來的勇士,我們願意投降!”失去了自家族長的紇骨部武士見狀,也紛紛下馬乞降。眼楮里看不到任何仇恨。只有赤牙部武士,還沒跟唐人打過交道,翻過白骨鹿砦,四散逃向大漠深處。

    “投降!”一名武士在刀前大喊,卻不做任何抵抗。他被砍了個身首異處,血冒著熱氣濺了周圍同族滿臉。那些同族們卻毫無怨言,繼續丟掉兵器,跳下坐騎。束手待斃。

    “投降!”“投降!”“投降!”喊聲此起彼伏。有唐言,也有大伙听不懂的突厥語。先前還凶神惡煞般的部族武士們突然都變得溫順起來,一個個跳下坐騎,跪倒于地,仿佛待宰的羔羊。

    “投降?”勝利來得如此突然,王洵一時很難適應。接連又砍倒了好幾個下馬受死的部族武士,才在石懷義的提醒下,收住了刀鋒。

    陌刀已經砍出了缺口,血淅淅瀝瀝順著剛剛豎起的刀刃留下,淌過刀桿,手指,淅淅瀝瀝在腳邊匯成小河。他威風凜凜的站著,雙眼中充滿了迷茫。

    一個個飛龍禁衛,中原民壯,同樣手持陌刀,站在了王洵身後。身上同樣威風凜凜,眼中同樣充滿迷茫。

    這里是西域,不是中原。

    這里的一切一切,都跟大伙所熟悉的中原不一樣!

    注1︰埃斤,突厥語,部落酋長。

    注2︰卓班,突厥官制。埃斤的左膀右臂。(鄉長助理?)。伯克,部落中的貴族。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43
第五章紫袍(三下)

    見到一干陌刀手始終不開口說出饒恕對手的承諾,石懷義在白骨鹿砦外急得恨不能抬手給王洵一弩,“他們,他們已經是你的了!別再砍了,殺一個,少一個!”

    “我的?”王洵木然看了他一眼,依舊像沉浸在某個噩夢里一般。

    “對,你的,你的!全是你的!”石懷義跳下坐騎,大喊大叫著沖了進來,“你讓他們往東,他們不敢往西。包括這個身穿貂皮袍子的家伙,他是部落埃斤,你可以扣下他,向他的部落索要贖金。或者以他為人質,威逼整個部落向你效忠!”

    “哦?”王洵的眼神終于重新靈動了起來,笑了笑,伸手揭開面甲。這里是西域,是以強者為尊的地方。失敗者赤條條而去,勝利者擁有一切。這是狼群規則。部族武士們不在乎改變追隨對象,只要你強,哪怕是殺父仇人,亦可以發誓效忠。

    今天,他贏了。先後殺死了兩個看起來地位很尊貴的人,嚇壞了另外一個。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擁有曾經屬于對方的一切。可他要這些部族武士干什麼?身為大唐軍官,如果留在安西,封四叔自然會給他指派部屬。身後帶著數百私兵,先不說符合不符合大唐法度,光是養活這些張嘴巴,也能把他吃得傾家蕩產。

    “他們,今後都屬于你!他們的老婆孩子,家中牛羊,也都是你的!”費了好大力氣擠到王洵面前,石懷義繼續向對方解釋。終于輪到王洵發傻了一回,他心中好不得意。“過來,過來,站好隊,一個個過來,向你們的主人報上名姓!”

    後半句話是沖俘虜們說的,明顯有狐假虎威的因素。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不滿地哼了一聲,率先上前,解下脖頸上一串花花綠綠的石頭項鏈,躬身,雙手呈給王洵,嘴里滴里嘟嚕說出一大串王洵根本無法听懂的語言。

    “他說,你是受白狼神保佑的勇士,他輸得心服口服。他是處木昆部的埃斤,所以願意獻上與身份等同的財物,傳家之寶和一百匹戰馬,為他自己贖身!”石懷義主動替王洵翻譯,然後又迅速用漢語提醒,“先別忙答應他。這家伙長得白白胖胖的,肯定能榨出更多油水!”

    “嗯!”王洵信口答應。他現在心里頭非常亂,根本顧不上考慮那些身外之物。石懷義見狀,還以為他在為具體如何討價還價而煩惱,立刻又越俎代庖,自顧用突厥話跟處木昆吐馬提說道,“你家主人說了,一百匹戰馬不符合你的身份。至少要五百匹馬,一萬頭羊。送到他指定的地點後,才能放你走。”

    聞听此言,處木昆吐馬提立刻揚起臉來大聲抗議,話語里充滿了激憤。石懷義先是大聲呵斥了幾句,打掉了對方的氣焰,隨後才向王洵翻譯道︰“我讓他出五百匹馬,一萬頭羊,送到疏勒去,才能放他走。他不肯答應,說東西太多了,他的族人肯定寧可換個人做埃斤,也不會贖回他。並且疏勒距離此地太遠,一來一回幾千里路,等他這返到部落後,肯定也是被廢掉的貨。所以,要麼你現在放他走,他可以對長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送出贖身財物。要麼你現在就殺了他!大伙一拍兩散!”

    “這家伙倒是一點兒也不傻!”听了石懷義的轉述,王洵不怒反笑,“你告訴他,可以現在就放他走。價格就按他先前自己所說的,一百匹馬,加上他手中的項鏈。但是,他得告訴我,誰指派他來的,給了他什麼好處!”

    “就這點兒東西?!”石懷義看了吐馬提手中的項鏈一眼,花花綠綠的,有很多石頭,但未必值多少錢。

    “趕緊翻譯吧。咱們沒時間耽誤!”王洵向四下看了看,帶著點催促的口吻補充。

    “這好辦,讓他先等著!”石懷義有些不甘心王洵如此敗家,笑了笑,把頭轉向其他俘虜,大聲喊道︰“都放下兵器和水袋,自己往鹿砦外邊走,不準牽馬。把沒死的也抬上。到那邊沙丘下站隊。都看到沒有,就是那個最高的沙丘,上面長著幾棵胡楊樹的那個。大個子在前,小個子在後。一個部落排一條長隊。待會兒你們主人會派管家問你們名姓!”

    這幾句話他先用漢語喊了一遍,然後又用突厥語重復。雖然@鋁誦  饉急澩鍶捶淺G宄L晁幕埃 蟹玻 蘼 澈崛獾模 故腔 承苧模 尤桓齦魷衩嘌虯鬮濾場L 鶚萇說耐 澹 桓靄桓觶 呦蠆輝洞Φ納城稹br />
    “麻煩二位暫時給王大哥充當一下管家!不用怕,他們已經被王大哥嚇住了,沒膽子造反!”回過頭,石懷義又向方子陵和老周兩人請求。

    方子陵和老周正在看稀罕,听到他的提議,欣然領命。笑呵呵拖著陌刀,朝不遠處長著幾棵胡楊樹的大沙丘走去了。已經替王洵做了這麼多,石懷義索性好人當到底。隨即,又沖陌刀手們吩咐,“各位大哥趕緊到咱們剛才扎營的地方洗把臉。有誰受了傷,就趕緊去找小洛。她隨身帶著藥。就在是那個綠色的旗子下。認準了,綠色旗子下是她的位置!”

    “小洛姑娘!”眾陌刀手立刻忘了身上的疲憊,無論有沒有負傷,皆抬起頭,眼巴巴地看向王洵。見後者沒有異議,大伙轟然而笑,爭先恐後跑走出了白骨鹿砦。

    “小洛姑娘什麼時候跟出來的,我怎麼沒見過她?”王洵心里也有些奇怪,扯了石懷義一把,低聲追問。

    “她是我們部落最好的郎中,當然要跟著大隊人馬一起行動了!”石懷義哈哈大笑,滿臉得意,“沒看到吧。那是因為你眼力太差。她一直跟在我身邊,只是穿了身男人衣服而已!”

    “原來是女扮男裝,我眼力是夠差的!”想想小洛穿著一身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油漬澤舊皮甲的模樣,王洵無聲而笑。那個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行事總是出人意料。誰若是日後娶了她,可是有的是時間頭疼。

    看看鹿砦里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石懷義轉過身,又沖著自家弟兄喊道,“別愣著了,趕緊下馬收拾弩箭。死人身上的也拔出來,一個都別落下。那寶貝東西,咱們自己現在還打不了。”

    樓蘭武士們發出一陣哄笑,翻身下馬,跑進鹿砦里回收弩箭。個別人發現某把聯軍丟下的兵器比較順眼,也悄悄地撿了起來,別在了腰間。王洵發現了,笑了笑,權當什麼都沒看見。

    也許是覺得自家弟兄表現實在有點兒太貪婪,石懷義訕訕笑了笑,趕緊想法轉移王洵的注意力。踢了吐馬提大埃斤一腳,他用突厥語大聲說道︰“你家主人寬宏大量,可以答應今天放你走。但你的贖身物資,必須翻倍。你當著長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兌現。還有,誰派你來的,給了你多少好處,你必須如實匯報!”

    “我不能出賣朋友!”處木昆吐馬提臉色突然一紅,直接用漢語回應。“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但不能侮辱我的驕傲!”

    沒想到這家伙居然會說唐言,王洵和石懷義俱是一愣。特別是後者,臉色登時就紅得像只煮熟了的大蝦。沒等二人說出威脅的話,處木昆吐馬提退後半步,雙膝跪倒,“我,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今天,願意對著長生天立誓,以三百匹駿馬,兩千頭羊,贖回自己。但是,我不能出賣朋友!”

    “你這沒良心的家伙!”石懷義揮拳欲打,“我現在就揍你一頓,看你回去怎麼繼續做埃斤!”

    王洵上前半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別忙著動手。交給我自己處理。”隨即,將頭轉向吐馬提,“我,唐人王洵,可以接受你的贖身要求。但是,你需要再回答我幾句話!站起來回答,別讓你的部下看見你跪著。”

    “主人盡管問。但是,我絕做出賣朋友的事情!”吐馬提感激地點點頭,從沙地中爬起來,大聲回應。

    “沒人讓你出賣朋友。不過,請你出兵的那個家伙,未必是真朋友!真朋友不會慫恿你送死!”王洵的嘴巴突然變得笨拙,繞來繞去地說道。“在你後面還有兩波同伙。他們是哪個部落?各自有多少人?離這邊還多遠?”

    “這”處木昆吐馬提有些猶豫。

    “我可以把你的部族武士,都放還給你。打敗了後面來的那些家伙,你就可以帶他們走。所有繳獲,包括俘虜的贖身財物,也分給你兩成!”王洵笑了笑,開出一個難以拒絕的價碼。

    吐馬提立刻心動,躬了下身體,低聲回應,“你是我的主人。我不能欺騙你。否則金狼神必然會降災于我的部族。跟在後面的兩伙強盜,一個是烏爾其部,有四百人。另外一個是塞火羅部,有七百多人,距離這兒大概四十里左右。這兩個部落騎的都是駱駝,所以走得比較慢。”

    “你這不叫出賣?”石懷義氣得直想揍人。“還拿狼神降災當借口。就沖你今天的作為,你們部落的牲口早就該得瘟疫死絕種!”

    吐馬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敢當面回罵。石懷義見狀,又揮拳欲打。王洵不想折辱吐馬提過甚,再度伸手將石懷義攔住,“行了,他大小也是個族長。你給他留點兒臉面。”

    說罷,接過吐馬提一直舉著的項鏈,看了看上面花花綠綠的各色寶石,又將它塞回對方手里,“這個,你自己留下吧。我用不到。一會兒打仗,你跟在康老身邊。我不用你為我沖殺。你自己也小心點,不要被羽箭誤傷!”

    “是,主人!”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楞了楞,沒想到多次被某人索要,自己卻始終舍不得交出的傳家之寶,王洵居然看了一眼就還了回來。比起自己先前那些所謂的朋友,眼前這個主人可是太大度了。略作遲疑後,他斟酌著說道︰“主人,您的恩情比夷播海還深,比大漠還厚。吐馬提不能愧領您的恩惠。有人出了三百匹綢緞,要你和其他唐人的命。至于他是誰,主人請原諒我不能直接說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王洵早就猜出主使者是哥舒翰,擺擺手,笑著回應,“你下去休息吧。待打敗了追兵,我就放你和你的族人離開。”

    “是,受狼神眷顧的主人!”吐馬提又躬了下身,低聲提醒。“您的勇武,讓獅子也會顫抖。但是。請主人注意來自背後的毒蛇。吐馬提听人說,石頭堡的大頭領薩亦黑正帶著麾下兵馬趕過來!”

    還真讓我猜中了,王洵滿臉苦笑。揮手示意吐馬提離開,然後笑著跟石懷義說道,“走吧,咱們去見康老。商量一下接著該怎麼打?”

    “你們剛才不是已經商量好了麼?”石懷義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我記得,你說過,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所有麻煩!”

    “事情變化比我想得快。”王洵搖搖頭,低聲解釋,“我原本的謀劃是擊潰眼前這三部聯軍,驅動他們的敗兵沖擊其余兩部,倒卷珠簾。”

    他說了一個大唐軍中常用的戰術。據說為軍神李靖所創。在敵軍各部號令不統一,或者敵軍實力強弱不均衡時,非常有效。此戰術,關鍵點便是擊敗其中一部,驅趕潰兵去沖擊其余。王洵當時在白馬堡中也學得稀里糊涂,如今,期待中的潰兵全變成了他的奴隸,更令他有些手足無措。

    “行!無論怎麼打,我不能再讓你跟剛才一樣冒險!”不待他解釋完畢,石懷義忽然變了臉色,怒氣沖沖地強調。“剛才,你知道麼?我特別怕你出事!你是我的客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行,下次肯定不會了!”王洵笑了笑,拉著石懷義,轉身向正在白骨鹿砦外徘徊的老狐狸康忠信走去。有些隱藏在陰暗中的真相,他並不想說給石懷義听。為了對方日後在其族中的處境,也為了對方眼中那種值得珍惜的單純。

    老狐狸康忠信其實早就趕過來了。一直默不作聲觀察兩個少年的表現而已。戰前設法慫恿王洵帶隊向數倍與陌刀手的敵軍發起沖鋒,他其實也不是想讓前者去送死。而是想將王洵先逼入絕地,然後再施以援手。這樣,日後這個迅速長大的漢家伢子,才會更感念樓蘭人的恩德。在其于西域唐軍中擁有一席之地後,才會給樓蘭人帶來更大的好處。

    沒想到,這個漢家伢子,居然憑著二十幾名親信和一百多名民壯,硬生生擊潰了八百敵軍!並且抓了至少四百多俘虜!他的確不是個尋常少年。怪不得封常清不惜一切代價要保住他,而哥舒翰則費盡心機想要他的命!假以時日,恐怕整個安西四鎮,都要在他的怒吼聲里顫抖。

    這樣的豪杰,自己居然想憑借幾個小伎倆套住他?望著遠處說笑著向自己走來的兩個少年,忽然間,老狐狸開始懷疑自己的智慧。他發現自己的確老了,總喜歡耍弄陰謀,一輩子算計來算計去,其實還不如看上去傻乎乎的小石頭!小石頭自打開始就沒算計過別人,小石頭卻博得了所有漢家兒郎的喜歡與尊敬。

    族中日後有小石頭在,我還瞎擔心什麼?轉瞬,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起來。眯縫著眼楮向兩個少年迎去。

    這一刻,他發現自己的確已經老了!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44
第五章紫袍(四上)

    “老了!”望著天空中蒼白的斜陽,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拖長了聲音說道。他今年已經七十四歲,在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天綠色的玉門關外,這絕對是個令人驚嘆的高壽。因此,作為且末河流域最老的酋長之一,他的一生中也看到了許多別人沒時間看清楚的東西。

    他看到過突厥帝國在骨咄祿汗帶領下的崛起、擴張,也目睹了其在默戳漢帶領下如何一天天走向衰落;他看到過毗加可汗帶領黑衣狼騎如何耀武揚威,也目睹了王忠嗣麾下的十萬唐軍如何摧枯拉朽;他看到過白眉可汗那無法閉上的眼楮,也目睹了骨力裴羅可汗刀頭上的淋灕血跡。(注1)

    一年年,腳下的圖倫磧不停地換著主人。每一次王旗變幻,都留下一片尸山血海。作為一個總人口不到五萬的小族,烏爾其部只能在其中隨波逐流。盡量跟在即將獲勝者一方,哪怕突然臨陣改換門庭。盡最大努力別站錯隊,以避免強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遇事慢半拍,是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畢生經驗總結。不當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哪怕巨大的利益在前方唾手可得。也不當拖隊伍後腿的那個人,哪怕前方橫著一座刀山。此番哥舒部派遣使者邀請生活在蒲昌海附近的五大部族共同出兵討伐一個唐人的輜重隊,他也采用了同樣的策略。收下禮物,按期出兵,以免惹得哥舒部的發怒,暗中唆使附近突厥部落報復。同時,盡量走得比其他人慢一些,不當導致輜重隊覆沒的罪魁禍首,以免安西四鎮節度使封矮子秋後算賬。(注2)

    “是啊,咱們都老了。日後的圖倫磧是年青人的了!”抱著同樣撿剩骨頭心思的,還有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他亦不願意因為參與劫殺一伙唐人輜重隊,惹來安西軍的大規模追殺。要知道,封常清是出了名的護犢子。誰動了他麾下弟兄一根汗毛,他無法騰出手來管則已,一騰出手來,肯定是山崩地裂。

    但與此同時,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也不願意惹惱哥舒翰。雖然蒲昌海位于安西鎮境內,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不可能帶領麾下大軍越境來替其部族出頭。然而眼下散落于西域各地的突厥部落都唯哥舒部馬首是瞻,惹惱了哥舒翰,誰也沒把握會不會被某個臨近的突厥部借著爭奪草場的由頭狠狠咬上一大口。

    兩害相權,頡質略埃斤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和跌思泰埃斤同樣的對策。盡數帶領駱駝兵出征。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願意討好哥舒翰,就讓他們討好去吧。烏爾其部與塞火羅部情願慢慢跟在後邊分一口殘羹冷炙。反正,駱駝的主要特長是負重能力和耐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跑得比戰馬快。

    兩個人老成精的家伙合兵一處,拖拖拉拉地踩著另外三個部落留下的馬蹄印跡向前趕。沿途不停地發現樓蘭人的斥候,他們也懶得派人去追殺。到了這個時候,兩支駱駝騎兵加不加入,對戰局已經毫無影響。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盡遣族中精銳,加起來有八百多號。帶領八百多號精銳武士,如果連四百多樓蘭人都吃不下,處木昆吐馬提等人就不要繼續在蒲昌海一帶混了。戈壁灘上容不下弱者,聞到同伴生病味道的其他部族會在第一時間趕過來,將隸屬于三個失敗部落的草場、牲畜和女人瓜分干淨。

    仿佛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大隊人馬附近觀望了片刻之後,樓蘭人派出來的斥候就徹底消失不見了。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搖頭苦笑,臉上中充滿了對敵人的同情。但是,剛笑過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又開始為其他三個部落擔心起來。

    “我說,跌思泰老哥。吐馬提他們三個小家伙,不會真的打輸了吧!按道理,這會兒該有信使過來炫耀了!”輕輕扯了扯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皮得勒,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皺著眉頭探詢。

    “不至于吧。頡質略,你怎麼越老越膽小呢!”跌思泰回過頭,笑著數落,“吐馬提他們麾下的武士,可是樓蘭人的兩倍還多。”

    “我不是有點兒擔心麼?”面對朋友的質問,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訕訕而笑。“樓蘭人的確只有四百多,可架不住還有一百多唐人。我听人說,半個月前,一伙突厥人也曾經襲擊過唐人的輜重隊,卻被打了個全軍覆沒!”

    “那肯定是在關鍵時刻被樓蘭人抄了後路。”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搖了搖頭,信誓旦旦地給朋友打氣。“那一仗我也听人說起過,突厥人跟唐人打到最激烈時,樓蘭人突然從後邊殺了出來。咱們西域啊,就是部族太多了。各懷各的心思,互相捅刀子們,所以越來越衰敗。真要一對一,才不會輸給他們唐人!”

    “那倒也是!”頡質略聳聳肩,不斷苦笑。西域各部團結一致,說得好听,做起來談何容易?自從阿史那骨咄祿去世之後,西域各部就沒團結過。總是被唐人以極小的代價挑撥得自相殘殺,然後又被唐人各個擊破、征服。

    “那幾個小家伙兒的脾氣我非常清楚,如果沒有把握取勝的話,他肯定會按兵不動,等著咱們跟上去再發起進攻!”眯縫著眼楮想了一會兒,跌思泰又撇著嘴補充。誰都不是傻子,傻子當不了部落埃斤。可一個個聰明人們,卻被既不部聰明也不強壯的唐人,逼得步步後退。帶領著自己的部落,從祁連山退到圖倫磧,然後再一路退向更遠的西方。

    “那倒是。即便打不贏,也不至于連逃的機會都沒有!”頡質略嘆了口氣,笑著附和。四百人擊敗八百人,堪稱經典。可如果四百人一戰全殲掉兩倍于己的對手的話,則只能稱為奇跡了。

    偏偏奇跡就在他眼前發生。

    話音未落,三十余名全身上下套著黑色罩袍的處木昆武士,已經沖破遠攔子的阻截,策馬向大隊逃來。一邊逃,一邊聲嘶力竭地用突厥語喊道︰“救命,救命,樓蘭人追過來了!”

    “攔住他們!”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立刻帶住胯下的白駱駝,大聲命令。“讓他們繞到隊伍後邊去,不準靠近!”

    “是!”部落卓班鶻屈答應一聲,帶領二十余駱駝武士殺出本隊。一邊阻攔潰兵,一邊大聲喝令,“繞行,繞行,繞到隊伍後邊去!否則,別怪我下手狠!”

    處木昆武士不敢違抗,乖乖地撥偏馬頭,向駱駝隊的後方繞去。見到此景,跌思泰暗松一口氣,剛要命人將潰兵帶到面前來,詢問戰斗詳細過程。遠處突然警報聲大起,百余全身包裹著黑布的處木昆武士,被三百余樓蘭騎兵像趕鴨子一樣趕著,沖向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組成的大隊。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全體,結圓陣。弓箭手準備!射住陣腳。”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大驚,顧不上征求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的意見,大聲喝令。

    “結陣,結陣。敢硬闖者,射!”頡質略的反應也不慢,緊跟著向自家部眾發出命令。潰兵的危害極為可怕,往往沒等敵人殺到近前,自家陣腳已經被潰兵給沖亂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接連而起。伴著角聲,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的駱駝騎兵迅速調整隊形,試圖結成易守難攻的圓陣,避免潰兵沖擊。就在此時,後隊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哀鳴。先前繞過去尋求庇護的處木昆部武士,舉起彎刀,向馱運物資和淡水的駱駝砍去。

    保護輜重的駱駝騎兵猝不及防,被出處木昆部武士砍了個七零八落。大隊駱駝受驚,撒開四蹄,到處亂竄。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剛剛具備雛形的圓陣立刻四分五裂,很多騎兵不得不轉過身去,對付沖向自己的駱駝。而狠毒的處木昆部武士則揮舞著彎刀,跟在駱駝身後亂砍亂殺。

    三十人,在一千一百多人的眼皮底下搞破壞。瘋子才會這麼干。但這個時候,誰也無法譏笑他們瘋狂。就在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被自家駱駝沖得手忙腳亂之際,對面的一百多處木昆武士已經“逃”到五十步之內。當先二十余人猛然一彎腰,從得勝鉤上取下一把長槊,平端在手,撞向負責攔截的烏爾其鶻屈等人。

    馬槊!有過跟唐軍作戰經驗的烏爾其鶻屈卓班尖叫。抬起彎刀,試圖撥開三尺槊鋒。這個努力幾乎等于白費,借著戰馬的沖力,對面的長槊宛若一條發了怒的巨蟒,撞飛他的彎刀,撞上的胸口,將他整個人撞起來,挑上半空。

    如果是硬木馬槊的話,此刻持槊者必須松手。否則,巨大的反沖擊力會將持槊者也直接撞下馬背。但是,令所有駱駝騎兵們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撞中鶻屈卓班後,那條巨蟒般的長槊居然彎成了弓形,一瞬間,幾乎所有反沖力,都被變了形的槊桿吸收。隨著鶻屈卓班的身體被挑離馬鞍,槊桿又瞬間彈直。將已經氣絕的鶻屈卓班,向甩草滾子一樣,遠遠地甩了出去。

    “殺!”馬背上的持槊者厲聲怒喝,手臂一推一撥,將槊桿左右橫掃。蓄在槊桿上的沖擊力繼續釋放,“啪”“啪”,抽在另外兩名駱駝騎兵的胸口,將二人直接抽下了駝峰,筋斷骨折。

    “殺!”“殺!”其余二十幾桿長槊緊隨其後,撞、挑、撥、打,眨眼間,將負責攔截的烏爾其部武士殺了干干淨淨。

    “唐人,他們是唐人!”到了此刻,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聲嘶力竭地喊道。

    他明白自己上當了。正面沖過來的持槊者,和先前繞到隊伍背後的那些陰險家伙,根本不是處木昆部潰兵,而是如假包換的唐人。只有唐人,才用得起造價昂貴的復合桿馬槊!也只有唐人,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令吐木昆部落,反戈一擊。

    但此刻再做任何調整都已經來不及了。沖破了鶻屈卓班的阻攔後,全身包裹在黑色罩袍下的唐人片刻不停,徑直撞向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本隊。二十六桿馬槊,排成一條長滿利齒的尖刀,沾死,踫亡,長驅,直入。

    已經被自家駱駝撞了個亂七八糟的騎兵圓陣,正面立刻又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裂縫最前方,手持長槊的唐人如同凶神惡煞。緊隨他們之後,八十余名黑袍武士揮舞著彎刀,將裂縫擴大,擴大,擴成一個巨大缺口,擴得鮮血淋灕。

    “擋住,擋住!”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心如刀絞,拼命催促自家武士去堵缺口。幾名在部族中以勇武著稱的年青人,策動胯下駱駝迎了上去。左右夾向持槊者的馬頭,彎刀閃起數道淒厲的寒光。

    “殺!”沖在最前方的持槊者又是一聲斷喝。長槊順著刀光縫隙鑽進去,戳破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部族武士喉嚨。緊跟著,他左手緊握槊桿,右手輕撥槊纂,看似笨重的丈八長槊居然突然轉向,由刺變割,平平地畫起一道冷光,將另外一名沖上來夾擊的駱駝騎兵脖頸割開一條巨大的血口子。

    “呃!”脖頸血管被割斷的駱駝騎兵丟下彎刀,試圖用手指捂住傷口。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隨著熱血的涌出,他手臂上的力氣越來越軟,越來越弱。彌留中,他看見冰冷的槊鋒再度轉向,掃過數尺距離,將自己的一名袍澤掃上了半空。

    “殺!”另外幾桿長槊陸續撞到,在沖在最前方那個持槊者左右,撞飛數名駱駝兵。前後不過數息之間,塞火羅部最勇武的十幾名年輕人,全部陣亡,無一幸免。而對手的罩袍衣角,他們都沒有機會踫到。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目瞪口呆。已經不用再派人上去阻攔了,塞火羅部的騎兵,無一人能擋在持槊者馬前。烏爾其部的駱駝兵們同樣如此,在部落埃斤跌思泰的催促下,他們拼命去試,拼命去試,結果全是落下坐騎而死。

    一個輜重隊,哪來的這麼多勇士?!頡質略感覺到嘴里有股咸滋滋的味道涌了上來。早年他曾經在突厥人旗下,跟唐軍做過戰。那時的唐軍雖然聲勢浩大,數萬人當中,也不過千余用槊好手。怎麼一個小小的輜重隊,居然能拉出近三十名持槊者來?

    他當然不知道,正殺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二十幾名持槊者,是長安城附近千挑萬選出來的良家子。去年數萬人前往白馬堡應試,最後通過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聯手選拔的,也不過千把人而已。

    這千把人,經過半年多艱苦訓練之後,放在大唐邊軍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更何況王洵及其身後的二十五名飛龍禁衛,還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與火的淬煉。

    數萬人只取千余。一百人只剩下二十五。如此殘酷“淘汰率”,當然遠遠超過了部族牧人的成長過程中的自然選擇!西域部族武士,為什麼平均體質優于普通大唐士卒?是因為大唐境內百姓生活殷實,男孩子平安長大的幾率遠遠高于西域。而部族武士之所以個個人高馬大,是因為在艱苦的生存條件下,那些生下來身體略顯孱弱的,根本沒機會長大成*人!

    只是這些道理,頡質略這輩子已經沒機會再想了。就在他痛不欲生的當口,緊隨在處木昆部“潰兵”之後的樓蘭武士,也殺了過來。人手一把彎刀,順著自家盟友留在背後的缺口沖進去,將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砍得狼奔豚突。

    此刻,沖殺在圓陣後方的那三十幾名身穿黑色罩袍者,在付出了陣亡過半的代價後,也終于完成了使命。呼哨一聲,撥馬便走。剛剛與駱駝兵脫離接觸,帶隊者立刻伸出大手,一把扯碎了身上黑色罩袍。

    “啊嗚,啊嗚,啊嗚!”帶隊的年青武士仰頭大喊,聲音雖然略顯稚嫩,但是霸氣十足。

    是樓蘭人。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猜錯了。繞到他們背後,冒著九死一生威脅打亂了他臨時布署的不是唐人,而是唐人的盟友,一伙看上去年齡不到二十歲的樓蘭武士。

    “啊嗚,啊嗚,啊嗚!”最早跟在持槊者背後揮舞著彎刀收割生命的那伙黑袍武士也揚起頭,將心中的郁悶之氣借著咆哮噴了出來。他們也不是唐人。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又猜錯了。而是剛剛投靠過去,半日前還跟烏爾其部駱駝兵稱兄道弟的處木昆武士!

    一襲黑袍,從頭到腳包裹,掩蓋了所有差別。

    陰險毒辣的唐軍將領,借助處木昆人的黑色罩袍,騙過了跌思泰和頡質略兩頭老狐狸。他們讓樓蘭武士穿上處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潰兵,尋求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的庇護。然後,他們再自己穿上處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潰兵直沖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本陣,打開缺口。

    前後夾擊,突然發難。還充分利用了部族武士們打敗仗時一哄而散,打順風仗時一往無前的特點。好一條陰險毒辣的計策,好一雙洞徹人心的眼楮。望著不遠處越沖越近的長槊,跌思泰不想逃走,而是突然想看一看,領軍的唐人到底是什麼模樣。為不同的陣營打了一輩子的仗,在不同大汗旗號下忽降忽叛的他,臨老去前死在這樣一個對手里,不冤!

    注1︰骨咄祿、默戳、毗加,後突厥的三代大汗。742年,唐將王忠嗣滅後突厥。744年,率領著後突厥余部苟延殘喘的白眉可汗被回紇首領骨力裴羅擊殺,突厥帝國從此在中國徹底消失。

    注2︰圖倫磧,即塔撒拉馬干。蒲昌海,即今天的羅布泊。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1
第五章紫袍(四下)

    仿佛感覺到了自家族長心中的決死之意,臨近的烏爾其部武士紛紛舍命撲上,以血肉之軀組成一道圍牆,擋在了持槊的唐人戰馬前。(www.Zcn.com)

    可惜,戰勢到了此刻已經無法逆轉。再多的武士撲上去,也起不到力挽天河的作用。多一名部族武士擋在戰馬前,只是多給唐人槊鋒上多添一縷血痕而已。

    只見帶隊沖陣的唐將槊鋒一挺,便將擋在其正面的部族武士刺于駱駝下。隨後,整條長槊如同怒蟒般,借著槊桿再度彈開的力道左右狠抽。另外兩名撲過來的部族武士被抽了個正著,上半截身體立刻從駝峰上歪了下去,胸骨和脊骨同時斷裂,眼見就不得活了。

    另外兩名唐人立刻沖上,順著帶隊唐將沖開的縫隙,將手中長槊向前猛撞。隨著“啊!”“啊!”兩聲慘叫,又有兩名企圖上前拼命的烏爾其部武士被挑飛到半空中。胸口處各自出現了一個碗大的窟窿,血水伴著內髒紛落如雨。

    第六個擋在唐軍面前的是個塞火羅人,見到此景,嚇得撥轉坐騎便逃。擁擠的人群中,哪有逃跑的道路?唐將手中的長槊從背後追上了他,刺穿腰腹,然後重重甩了出去。

    幾名塞火羅部騎兵被尸體砸下駱駝。其余人紛紛躲避,互相推搡著,爭先逃命。烏爾其部大埃斤的親衛們卻逆著人流,前僕後繼地往槊鋒上涌。王洵身邊的空隙迅速變寬,隨即又迅速縮窄,窄到他幾乎無法揮動馬槊。一名烏爾其部伯克踩著駱駝峰,縱身撲上,試圖將他的胳膊抱住。他將長槊夾在左側腋下,右手從馬鞍處後抄起高適贈送的鏈子錘。將半空中跳過了來的家伙砸了個稀爛。隨後,單臂掄開,鏈子錘刮起一陣風,所踫之處,血肉橫飛。

    駱駝騎兵紛紛慘叫著掉下坐騎。王洵眼前瞬間又是一空。手指一松,他將鏈子錘當做暗器砸向了二十幾步外的羊毛大 。碗口粗的旗桿登時歪倒,將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直接蓋在底下。

    “埃斤大人死了,跌思泰埃斤死了。”跟在飛龍禁衛身後的處木昆武士唯恐天下不亂,扯開嗓子亂喊。

    烏爾其部的武士們無法辨別真偽。紛紛撥轉駱駝,四下逃散。但也有數名身穿的親衛袍服的武士愈發瘋狂,竟然爭先恐後地向王洵馬前撲去。

    “別送死,別送死了。都回來,回來!”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掀開頭上的大 ,痛哭失聲。他已經活了七十多歲,死不足惜。可眼下擋在唐將槊鋒前的,都是烏爾其部眾的希望啊。他們都是族中最精銳的武士。少一個,部族重新崛起的機會就又少一分。

    “擋住他,擋住他!”同樣帶著哭腔,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發出來的命令卻與跌思泰截然相反。他從二十歲熬到了五十歲,才把自己的父親,部族的上一任埃斤熬走。還沒享受夠作為埃斤的榮華富貴。更舍不得坐在黃金大帳當中,一呼百應的滋味。

    怎可能擋得住!

    游牧部族混亂的指揮體系,在此刻弊端盡顯。一旦兩個族長被唐軍給盯住了,外圍的部族武士就接不到任何確切命令。完全是憑著各自的判斷在亂沖一氣。而他們的陣型又在第一時間被唐人、樓蘭人和處木昆人聯手沖亂,故而此刻再奮不顧身,同一時間能湊上前與持槊唐將交手的,也不過是三五名部族武士而已。三五名完全靠自己感悟出來的馬上好手,跟王洵這種從小練武,又在白馬堡中經過數名百戰老兵悉心教導的唐將放對,簡直與送死無異,接二連三地付出了性命,卻連摸到後者衣角的機會都沒有。

    轉眼之間,又有幾名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的精銳武士死在了唐軍馬槊之下。與此同時,魏風也帶著其余民壯策馬趕到,人手一把伏波弩,沖著亂成一鍋粥般的駱駝騎兵攢射。一邊射,一邊大聲叫嚷,“投降,趕緊投降。降者免死!準許你們贖身。”

    “降者免死!準許自贖!”正在人群中亂砍亂殺的樓蘭武士也突然醒悟過來,用突厥語將魏風等人的命令翻譯了過去。聞听此言,被攪成一鍋糊涂粥的駱駝騎兵們愈發手足無措,有的撥轉坐騎向遠方逃遁,有的則干脆丟下兵器,閉上眼楮隨便對手處置。

    好不容易才趕過來的大唐民壯們怎肯眼睜睜地放著幾乎到手的贖金飛走,立刻分頭追上去,用弩箭從背後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逃命者射殺。數十名駱駝騎兵無路可逃,不得不拉住坐騎,乖乖地束手就擒。

    听到周圍亂轟轟的叫嚷聲,已經準備用自己鮮血洗刷恥辱的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眼前猛然一亮。拔出腰間彎刀,他雙手舉過了頭頂。同時,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道︰“投降,所有人下馬,向大唐將軍投降。他們是仁義之師,不殺俘虜!”

    “投降,投降。塞火羅人,趕緊投降!”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頡質略大埃斤也哭泣著舉起雙手。“別打了,別打了,今天死的人已經夠多了。給塞火羅部留下些種子吧。大唐老爺,我求求您了!”

    听見來自背後的哭聲,完全是憑著一腔熱血在苦苦支撐的族長近衛們都拉住了坐騎。呆呆地看了沖到面前的那個唐人持槊者一眼,然後木然丟下了兵器。

    “讓開!”來不及帶住坐騎,王洵只能單手將長槊舉向天空,同時用另外一只手撥歪馬頭。已經跑發了性子的坐騎大聲咆哮,接連又撞翻了四五匹來不及躲閃的駱駝,才勉強收住了腳步。

    其余飛龍禁衛也紛紛抬高槊鋒,同時撥偏跨下坐騎。盡量避免與自家袍澤和已經投降的敵軍相撞。當然,在二者不能同時選擇的情況下,首先要照顧自家兄弟。

    見到持槊者們心腸如此仁慈,兩位部族埃斤更生不起抵抗之心,一起跳下白色駱駝,跪在地上用膝蓋爬了數步,將代表著本族尊嚴的腰刀舉到了王洵馬前。“受白狼神庇佑的唐人將軍,您的勇武與仁慈,令整個圖倫磧為之顫抖。我,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我,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願意帶領闔族武士,拜倒在您的馬前!任憑您處置!”

    “我,大唐校尉王洵,接受兩位埃斤的投誠。”王洵將手中長槊戳進沙地,跳下坐騎,雙手將兩位族長獻上的腰刀一一接過。隨後,轉過身,沖著所有忐忑不安的駱駝騎兵們喊道︰“我,大唐校尉王洵,願意以自己的家族榮譽擔保,只要你等放下兵器,就不再亂殺你們其中任何一人!”

    “放下兵器,趕緊投降!”

    “放下兵器,埃斤都投降了,你等愣著干什麼?!”

    樓蘭人、處木昆人、還有數個混在處木昆武士當中,被王洵臨時拉來湊數的紇骨人,同時用突厥語大喊。他們可沒有王洵那種好脾氣,見到有動作稍慢的,立刻一刀砍過去,將對方直接砍于坐騎下。

    “投降,投降。趕緊投降。大唐將軍答應,不會再殺任何一人!”唯恐自家武士被殺光,兩位埃斤同時扯開嗓子,用本部落語言大喊。

    “當啷!”“當啷!”一把接著一把游牧民族特制的彎刀被扔在地上,幸存的烏爾其、塞火羅兩部武士跳下駱駝,用憤怒的目光看向耀武揚威的處木昆、紇骨、樓蘭三部武士,恨不能用怒火將對方活活烤成肉干。

    “你還不服是不是!”一名處木昆部小箭被看得又羞又怒,揚起彎刀,便欲劈下。旁邊立刻有兩三支弩弓同時對準了他。“他們都是大人的奴隸,你無權處置!”民壯頭目魏風策馬上前,怒氣沖沖地呵斥。然後,也不管駱駝騎兵們听懂听不懂,自顧大聲向對方表示撫慰,“你們,都別怕。我家大人生著一幅菩薩心腸。只要你們出得起贖金,肯定會放你們走。”

    無論是騎在馬上的處木昆部武士,還是站在地上的新俘虜,都沒听懂他的話。但他動作里想表達的的意思,卻都被理解了個清清楚楚。處木昆部武士想想自己此刻還前途未卜,訕訕笑了笑,收起了彎刀。新的俘虜們則迅速藏起眼里的怒火,沖著仁慈的唐人老爺投過去感激的一瞥。

    有了上次收編俘虜的經驗,方子陵和老周兩人輕車熟路。很快,在不遠處重新指定了一塊地盤,帶著俘虜們去登記名字。石懷義、王洵和一直帶隊在外圍警戒的老狐狸康忠信三人,則從地上拉起跌思泰和頡質略兩位族長,跟對方商討具體贖身事宜。

    親眼目睹了接第二場干淨利落的戰斗,老狐狸康忠信愈發堅定地認為,王洵的前途不可限量。眼下趁其沒有崛起之前跟他建立牢固的友情,日後定然能為樓蘭族帶來無窮的收益。因此,談判時非常賣力。寧可拼著被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記恨五十年,也要從這兩個部族身上替王洵榨取最後一頭羊羔。

    其錙銖必較之模樣,令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暗擦一把冷汗。“好歹剛才跟我談贖身條件的是王校尉。如果換了老狐狸,處木昆部十年之內”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與您為敵的不是我們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為了給自家部落爭得一線喘息的余地,跌思泰連強盜打劫的行規不講了。直接把幕後主使者給供了出來,“是哥舒翰大將軍,是他的族人命令我等在半路截殺您。我們兩族都很弱小,要想在蒲昌海和玉門關之間討生活,就不得不遵從哥舒翰大將軍的脅迫!”

    “刀子在你手里,駱駝在你胯下。你不自己往前跑,哥舒部還能牽著你的韁繩麼?”老狐狸康忠信可不吃這一套,未等王洵開口,直接駁回了對方的狡辯。“每名武士,用十匹馬,三十頭羊贖回。必須在三個月內送到疏勒去。見到牲畜之後,王校尉立刻放人。此外,武士們在這一段時間內的吃喝,也由你們自己負責。要麼拿牲畜來抵,要麼拿真金白銀來折算!”

    “不行,不行,你干脆殺了我得了!”話音未落,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立刻以頭搶地。他這次帶了七百駱駝騎兵,剛才的戰斗中又沒被王洵等人作為重點打擊對象,因此活下來當俘虜的族人,遠遠高于烏爾其部。如果按照老狐狸康忠信開出的條件將被俘的族人全部贖回去,整個部落上下明年就得喝西北風。

    “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你的身價另算。五百匹馬,四千頭羊,才不辱沒你的身份。跌思泰埃斤也一樣!”康忠信一撇嘴,擺出幅誰騙得了誰的姿態。

    “我已經听到長生天的召喚了,肯定不值這個價!”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連連搖頭,語氣不像頡質略那樣強烈,但異常堅決。“我願意以余生,侍奉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至于我部被俘武士,只有不到兩成,能出得起您說的贖金。其余的,也只好用這輩子做牛做馬,來給自己贖罪!”

    “大唐將軍有的是人伺候,不缺你這一把老骨頭!”老狐狸康忠信撇撇嘴,目光中不帶半分憐憫之意,“如果你的族人出不起贖金的話,我會請求大唐將軍,讓他們都到樓蘭部來做牧奴!”

    樓蘭部正缺青壯,如果這伙俘虜被帶到山谷里,以老狐狸的本事,幾年之內,肯定全都將他們變成同族。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域部族埃斤,烏爾其顯然也清楚對方話里的威脅之意,笑了笑,滄然道︰“長生天既然這麼安排,我也沒有辦法。那是他們的命!可如果我今天答應了你的條件,烏爾其部上下四萬多口,肯定活不過下一個冬天。”

    “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大唐老爺,您就開開恩吧!”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接過話頭,大聲祈求,腦門磕在沙地上“咚咚”作響。

    王洵最見不得別人向自己搖尾乞憐,立刻伸出手,將頡質略硬拉了起來。“我也不想將你們逼上絕路。但我和我的弟兄,還有樓蘭部諸位兄弟,必須得到補償”

    “我們可以補償,我們可以拿出所有能拿出的財貨,補償您的損失!”听王洵的語氣松動,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立刻如蛇一般纏了上來,“我,願意拿出三百匹馬,一千,不,兩千頭羊,贖回我自己。其他我部武士,每人可以出三匹馬,五頭羊。不,十頭羊。”

    “還有,還有!”唯恐王洵對這個條件不滿意,他繼續大聲補充,“我們部落還有許多銀器,銅器,全加起來有好幾百斤。我可以折成牛羊賠給您。還有,還有,哥舒部給了我三車上好的綢緞,也都可以交出來!您等等,我這就派人回去給您拿!”

    “我沒時間等。要那些東西也沒用!”從小錦衣玉食慣了,王洵對身外之物看得一向不是很重。搖搖頭,笑著拒絕,“銀器和銅器你自己留著用吧。綢緞我也不需要。至于牲畜,過後你派人將牲畜運到焉耆,交給那里的守將就行!”

    “一定,一定。”頡質略立刻又跪了下去,頭磕在沙地上砰砰直響,“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您的仁德比圖倫磧還厚。有生之年,塞火羅部願意供您驅使!”

    “但你麾下那些人,必須拿出三匹馬,不,三頭牛每人。二十只羊,不能減了。”唯恐王洵再做散財童子,民壯頭目魏風沖上前,替他做主。

    “行,行。三頭牛,二十只羊。我立刻派人回去趕!”頡質略聞言大喜,轉過身,沖著魏風重重叩頭。

    “嘶——!”石懷義在一旁急得直咧嘴,恨不能上前重重踹魏風幾腳。作為中原農戶,魏風自然覺得牛比馬珍貴。然而在西域這片土地上,戰馬價值卻遠遠高于牛羊。後兩種牲畜只能作為糧食,每年秋末冬初都要大量被屠宰,以免儲備的干草不夠吃,在漫長的冬天里將其餓死。而前者,卻是部族實力和武士個人地位的象征,只要族中還有戰馬和青壯,就能從更弱小的部落或者往來商隊手中,搶到牛羊和金銀!

    楞了一下,魏風也猜到自己犯了個大錯。可話已經出口,便無法更改。只好訕訕地將目光轉向王洵。後者倒不是很在乎部屬的插嘴給自己造成了多大損失,心里對牛羊和戰馬的差別,其實也一樣沒什麼概念。點點頭,笑著說道,“好,就按照這個條件。但是只把牛趕到焉耆,托守將轉交給我就行。剩下的羊,全部送往阿爾金山下,康老會派人前去接收!”

    “使不得!”幾乎異口同聲,老狐狸康忠信、小石頭還有在旁邊偷听的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三人大聲叫道。

    “使不得,使不得!”狠狠瞪了吐馬提一眼,老狐狸康忠信連連擺手。“您的好意,樓蘭部銘記于心。但這麼多羊”

    “是大伙應得的。請您老酌情分配。務必讓每個參戰的弟兄,都得到一份!”笑了笑,王洵低聲打斷。

    六百多名俘虜,每人二十頭羊,加起來就是一萬兩千多頭。如此龐大的一筆財貨,他居然眼皮都不眨,就送給了樓蘭部。一時間,老狐狸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嘴唇上下顫抖,手指死死扯住王洵的衣袖,關節處不剩半點兒血色。

    小石頭也無法用語言形容自己的感激,把手按在胸前,沖著王洵恭恭敬敬地俯首。接連俯首三次,他才勉強平靜了下來,擦了把眼楮,用顫抖聲音說道︰“我去把這話告訴弟兄們。讓他們也高興一下,讓他們永遠都記住大唐朋友的慷慨!”

    王洵擺擺手,做了個不足掛齒姿態。隨即,將頭轉向了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您老的身價,跟他一樣。貴部的武士,也是三頭牛,二十頭羊。這個價格,您老出得起麼?”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跌思泰瞎了眼楮,才會做您的敵人!”跌思泰也立刻拜倒于地,帶著幾分哭腔回應。“您放心,從今天起,烏爾其部永遠都將銘記您的寬宏。再也不敢冒犯任何一個唐人!”

    “那就好!”听對方把自己的寬宏回報于所有唐人頭上,王洵心里覺得非常高興。無論楊國忠、哥舒翰等人做了什麼事情,骨子里,他依舊為身上的唐人血脈而自豪。“牛你派人送到焉耆去。羊麼,一半送到焉耆,另外一半,送到他”用手一指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送到他指定地點。分配給所有參戰的處木昆武士!”

    “我?”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楞在了當場,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參戰之前,王洵的確答應過他,分兩成贖金給處木昆部落。但那只是隨口一說,並且沒有立下任何字據和誓言。如果王洵不準備兌現的話,他也沒任何辦法。以處木昆部眾武士現在的奴隸身份,替主人打仗本來就是應盡的義務,連坐騎兵器都要自備,更甭說戰後能分到任何好處了。

    想當年,處木昆部為了突厥人作戰,是這樣的規矩。為了回紇人作戰,也是這樣的規矩。自備兵器、戰馬和輜重,死了白死,所有繳獲卻要全部上交。只有今天,第一次听說主人會分四分之一財物給自己。

    “還不謝恩。真是便宜死你了!”康忠信又是嫉妒,又是憤恨,上前一記脖摟,徹底打醒了吐馬提。

    “謝,謝謝王將軍。謝謝,謝謝!”處木昆吐馬提撲通一聲跪倒,真心實意地折服在少年唐將面前。“從今往後,只要您一聲召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處木昆部武士決不皺一下眉頭!此誓,長生天為證。如有違背,讓蒲昌海連年降下白災,我部牲畜死個干干淨淨。”(注1)

    注1︰白災,即雪災。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1
第五章紫袍(五上)

    消息傳出,處木昆部的武士們也是一片歡騰。大伙都沒想到成為俘虜之後不到兩個時辰,就重新獲得了自由。更沒想到的是,受白狼神庇護的唐人將軍非但不再追究大伙的冒犯之罪,而且還把戰利品分到了每個人手中。

    以往替別的英雄效力,可沒過這麼的豐厚的收獲。登時,處木昆部武士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滿感激。見到此景,王洵索性好人做到底。將先前臨時拉入隊伍中濫竽充數的十幾個紇骨部俘虜,也叫到了面前。通過石懷義的口用突厥語向他們宣布,“你們幾個剛才表現不錯。唐人將軍非常滿意,決定釋放你們。此外,每個人賞賜三匹駱駝,一袋子蓨面粉,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注1)

    聞听此言,紇骨部武士立刻跪倒在地,叩首稱謝。駱駝原來的主人,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的埃斤也說不出什麼怨言來。西域的規矩歷來如此,失敗者的所有一切,包括身家性命都歸勝利者支配。在他們決定投降的那一刻,隊伍中的牲畜和輜重已經換了主人。

    隨後,在石懷義和康忠信兩個的幫助下,王洵開始指揮弟兄和俘虜們一道打掃戰場。剛才那一仗贏得干淨利落,包括他本人在內的二十六名飛龍禁衛,居然一個都沒戰死,只有六人受了不同程度的輕傷,被小洛姑娘隨便在傷口上貼了塊膏藥,就又活蹦亂跳了。倒是追隨石懷義冒充處木昆部武士混到敵軍背後大搞破壞的樓蘭武士,損失比較重。去的時候是三十四人,最後活下來的只有十二個,並且幾乎人人掛彩。但比起此戰的輝煌成績和樓蘭部事後分到的收益,這些犧牲也是值了。

    追隨在飛龍禁衛身後沖陣的處木部武士損失也很小,只有區區十幾個。跟在處木昆部擴大戰果的樓蘭武士們損失更輕,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所有參戰者當中,損失最輕的是魏風和朱五一二人所帶領的民壯,由于不放心民壯們的戰斗力,王洵將其安排在攻擊序列最後。結果,他們就充當了壓垮敵軍的最後一根稻草。基本沒怎麼動手,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就投降了,當然也就沒什麼損失。

    相比之下,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的傷亡就有些慘不忍睹了。特別是那些擋在飛龍禁衛沖鋒路上的族長親衛,凡是被長槊從駱駝背上掃下來的,沒一人能逃得活命。而由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緣故,在跟處木昆和樓蘭部武士的廝殺中,駱駝騎兵也沒發揮出應有的實力。幾乎是付出四、五條性命,才能換取對方一個落馬。並且還有很多騎兵被自家袍澤撞下了駱駝,踩了個筋斷骨折。

    傷亡慘重歸慘重,兩部駱駝騎兵心里卻涌不起半點兒仇恨之意。如果換了突厥人或者回紇人處在大唐王將軍同樣的角度,他們根本不可能以如此小的代價被贖回。也許要到別人部落里,做一輩子牧奴。也許會被當場處死,作為祭品獻給白狼神。即便是換了其他唐人處于王將軍的位置,他們的結果也未必會如此輕松。當年薛仁貴擊敗鐵勒九姓,可是將十余萬俘虜一夜之間全部活埋,連老人孩子都沒有放過!

    冬季的白天短。待把戰死者的尸體都收斂了,天色也就暗了下來。不敢在夜間的沙漠上趕路,王洵便參考幾位埃斤的建議,尋了個擋風的大沙丘,命令麾下弟兄和一眾俘虜扎營安歇。

    當下,伙長周德樹帶領幾名飛龍禁衛,指揮各部俘虜一齊動手,在沙丘後扎了個巨大的營盤。魏風帶領民壯從繳獲的物資中拿出干柴、淡水和蓨面粉,分給俘虜每人一份。有了食物果腹,又有了火堆取暖,眾部族武士的心思愈發安定。有些剛剛獲得賞賜的處木昆人,居然一邊吃著蓨面團,一邊大聲唱起歌來。

    草原上的民族崛起迅速,消失也很突然。從秦漢到隋唐,近千年里起起伏伏的眾多族群,彼此之間的影響極為巨大。有些後起之秀,曾經做過消失者的奴隸或者附庸。而有些現在的弱小族群,幾百年前恰恰是整個西域的主人。因此,處木昆人的歌聲一起,立刻有其他部落的武士低聲附和,漸漸地,參與進來的居然有數百人,歌聲蒼涼宏大,順著夜風響徹整個沙漠。

    “他們唱得是什麼?”隱隱約約,王洵覺得對這個曲調也很熟悉,沖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石懷義笑了笑,低聲請教。

    “這”石懷義的笑容登時有些尷尬,“他們不是有心唱的。估計是平時唱習慣了,隨口就喊了出來!”

    “到底是什麼啊?你這人怎麼盡繞彎子!”方子陵听得不耐煩,用力推了石懷義一把。“又不是你唱的,趕緊翻譯,萬一那些家伙心存不滿,咱們也好有備無患!”

    “我估計他們不是存心唱給你們听!”石懷義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歌詞大意是,被漢人搶走了胭脂山,我們部族的女人就失去了美麗的容顏。被漢人搶走了祁連山,我們部族的牲畜就再也下不了小崽”

    “他奶奶的,這群養不熟的白眼狼!”沒等他將歌詞大意翻譯完,方子陵已經長身而起。拔出橫刀,就準備殺人立威。

    石懷義見此,趕緊伸手拉住了他。“我都說他們未必是存心的了。所有水袋和兵器,都被咱們控制著。他們即便想造反,也尋不到任何活路!”

    這句解釋,倒也算是有力。沙漠中最重要的是淡水。沒有水袋,即便沉夜色掩護逃了,也會活活渴死。方子陵想了想,氣憤地跺腳,“他奶奶的,早知道他們忘如此恩負義,當初就不該答應放他們走。俗話說得好,非我族類”

    後半句話被王洵用白眼給直接打斷。搖搖頭,他低聲說道︰“這歌,恐怕在漢代就有了吧。應該是,‘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是霍去病北伐之後,匈奴人做的挽歌。不過,當年大漢打到草原上,只是讓匈奴婦女臉上沒有了胭脂擦而已。漢後五胡進入中原,可是拿中原百姓當兩腳羊,隨便煮熟了吃!”

    石懷義笑了笑,無法表態。作為樓蘭人,他應該屬于胡人的一部分。但內心深處,他又非常贊同王洵的話。西域各地,向來紛爭不斷。然而無論是突厥人、吐蕃人還是回紇人掌控了這里,對待各當地部族都不會像大唐這般寬容。雖然大唐在征服西域時,也曾經發生過屠殺。但畢竟只有極少的一兩樁,總體上對待當地部落還是以懷柔為主。而不像其他幾大族,動不動就將被征服部落中的男女老少,高過車轅者全部處死。

    “我去喝止他們!”有心拉近跟王洵等人的距離,老狐狸康忠信站起來,大聲說道。一個月之內,他曾經親眼目睹了飛龍禁衛參與的三場戰斗,如果說第一場戰斗中,作為指揮者,王洵的表現還錯誤百出的話。今天這兩場,則有了本質上的差別。仿佛一塊被埋在沙子下沉睡了數千年的古劍,一旦被磨去了表面銹跡,便會發出逼人的寒光。

    “不必了。讓他們唱吧。即便把人的嘴巴堵上,他們說不定也會在心里邊哼哼!還不如讓他們直接唱出來,省得憋著難受!”擺擺手,王洵笑著阻止,絲毫不以俘虜們的歌聲為忤。

    “嗯!你說不必就不必!”老狐狸遲疑了一下,又慢慢坐回了火堆旁。“怪不得封常清那麼看重你。你的確與眾不同。不同。你們唐人本來就與眾不同。”將面前的火堆挑旺了些,他笑著補充,“也許是因為強大,所以寬容。也許是因為寬容,所以強大。反正,西域這片土地,最好還是由你們唐人來管!”

    “您老過獎了!”王洵被夸得有些臉紅,拱了拱手,笑著謙虛。

    “我老人家從不曲意奉承!”老狐狸笑著搖頭,“你的確很有本事。比我見過的年青人都有本事。將來在西域這一塊,肯定有屬于你的一片天空。”

    “的確,王大哥的馬槊使得,那個,那個,簡直絕了!”不給王洵繼續謙虛的機會,石懷義笑著挑起大拇指。“我還從沒見過有人,把馬槊使到這種境地呢。簡直跟活了一般。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拿兩匹駿馬報答你!”

    “教你倒是不成問題。但你現在練,恐怕有點兒晚了!”正愁找不到機會岔開話題,王洵趕緊順著石懷義的口風回應。“馬槊總共就是那麼十幾招,但是得從小開始練,沒三五年功夫,見不到任何效果!”

    “他們也都練了好幾年了?總不成你們都在馬槊上下過十幾年辛苦吧!?”石懷義唯恐王洵在敷衍自己,用手指向方子陵以及坐在火堆前取暖的其他幾個飛龍禁衛,大聲問道。

    “恐怕是!”方子陵、周德樹等人笑了笑,滿臉得意,“年刀,月棍,一輩子槊”

    “那你們唐軍,干脆全都用馬槊算了!”石懷義登時泄了氣,踢了腳沙子,悻然說道。“還讓不讓人活了。隨便拉一個出來,就練過十幾年。還讓不讓人活了”

    “那也很難!”伙長周德樹誠心拿年青人逗悶子,笑著補充,“馬槊也不是人人能練的。我們家鄉那邊有句話說,看一個武夫是自幼受過名師指點,還是半路出家,看兵器就行了。使槊的,肯定是從小練起的。拿刀的,基本上都是野路子!”

    “呵呵呵呵!”一眾飛龍禁衛全都笑了起來,聲音中充滿了自豪。今天下午這仗,徹底樹立了他們對自己的信心。恐怕今後很多年內,沙場上遇到再強的敵人,他們都敢縱馬與之一搏。

    “他們這些家伙,以前都是禁軍。也就是中原大埃斤的貼身近衛。所以,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看到石懷義眼楮里充滿了求知欲,王洵笑著給對方解惑。

    大唐有句話叫做窮文富武。家境貧寒者只要有心讀書,折根樹枝也能在沙土上習字。長大後進入縣學便可以吃國家供給,同時讓家里省一份口糧。一旦學有所成,無論是通過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當中任何一科,都立刻有了鐵飯碗。即便沒機會出任地方官員,也可以成為官員的私聘幕僚,這輩子再也吃穿不愁。(注2)

    相比于習文來說,學武的條件就要高得多。家中不富裕,便請不起明師指點,也買不起造價高達十幾貫甚至幾十貫的復合桿馬槊。即便是學最簡單的刀、矛、拳腳,長時間的大量活動之後,習武者突然暴漲的胃口,也不是尋常人家所能承受得起。故而也就是全部由居住在京師附近良家子弟組成的飛龍禁衛,才隨便找出一個人來,即能上馬持槊。換到了大唐其他任何一支軍旅中,包括以精銳著稱的邊軍之內。善使馬槊者,也未必能湊出一千之數。

    只是這話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王洵也不想跟所有人交代大唐的實底兒。因此僅拿飛龍禁衛的身份來敷衍。

    “哦!”石懷義听得似懂非懂。部落埃斤的貼身侍衛,肯定要擁有部落中一等一的好身手。樓蘭部也是如此。但這只解釋了為什麼王洵等人個個本領高強,並沒解決他心中另外一個疑問。想了想,他又冒失地追問了一句,“既然你們本事這麼大?那個,那個姓楊的長老,為什麼非要殺死你們?莫非,莫非他不是唐人麼?”

    “他!”王洵等人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去。半個多月前的那個血與火之夜,幾乎是大伙心中永遠的刺。只要有人一提起來,心髒處就立刻痛得如刀子扎一般。

    “我去巡視一圈!”方子陵站了起來,晃晃悠悠走開。

    “我找個地方解個手!”素來與人為善的伙長周德樹黑著臉,跟在了方子陵身後。一個個飛龍禁衛,陸續站了起來。或找借口,或者一言不發,慢慢走遠。先前還熱鬧的火堆旁,轉瞬間便只剩下了王洵、小石頭和老狐狸三個,滿臉尷尬。

    “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我不是有心的!”石懷義也意識到了自己闖了禍,拉了下王洵的披風,怯怯地解釋。

    “你說了句實話而已!”王洵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泛起一縷苦笑。“但有時候實話並不好听。楊國忠的確是我們唐人的大長老。只不過,只不過他們這些大長老,把家族利益擺在了整個大唐之上而已!”

    注1︰攸麥粉,草原民族常見食物。可以用開水泡了,捏成面團當干糧吃。

    注2︰唐代科舉和後世不盡相同。考的範圍廣,名目也相對繁雜。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2
第五章紫袍(五下)

    “嗯!”石懷義眨巴眨巴眼楮,似懂非懂。畢竟閱歷有限,王洵所說的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如果換做樓蘭部,某個長老也像中原的楊大長老一樣,隨隨便便就將族內大批精銳武士置于死地。結局肯定只有兩個,要麼這個長老被驅逐出部落,趕到沙漠中任其自生自滅。要麼,整個樓蘭部族因為長老的倒行逆施而迅速衰落,成為臨近其他部落的獵物。

    偏偏楊長老這種把自己家族利益放在整個“部落”利益之前的人,在中原層出不窮!而偏偏大唐帝國,依舊無比地強盛。這其中到底是什麼緣故,石懷義此刻想不明白,將來也永遠想不明白。他只能看懂眼前的事,無論大唐的那些長老如何對不起王洵等,王洵等卻依舊以做為一個唐人而驕傲。

    不止是武藝高強的飛龍禁衛如此,那些身手平庸得民壯也是如此。根本不用刻意表現,舉手投足之間,某種高高在上的心態便已經暴露無遺。“我們唐人如何?”“我們大唐如何如何”類似的話語隨時隨地都能听到。這種驕傲與自信,有時讓石懷義听在耳朵里很不舒服,卻不得不承認,巍巍大唐,已經把它的印記,銘刻進了每一個族人的骨頭里。任你圖倫磧的風沙再大,也很難將其磨去。

    一時間,沒人再想說話,火堆旁的氣氛變得有些冷清。老狐狸閉著眼楮假寐,石懷義抱著膝蓋發呆,王洵本人,則兩眼盯著跳動的火焰,魂魄不知道飛往了何處。

    他是唐人。無論離開故鄉多遠,剁爛了,踩碎了,燒成灰,依舊是個驕傲的唐人。這種強烈的自我認同感,越是在一群陌生的部族武士當中,越是強烈。特別是听到周圍那低沉憂傷的歌聲,骨頭里作為唐人的自豪便油然而發,令他不敢稍稍彎曲一下自己的脊梁。

    內心深處,王洵也解釋不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按道理,在經歷了這麼多磨難之後,大伙在恨楊國忠和哥舒翰的同時,也會痛恨長安城里那個朝廷才對。然而,事實卻非如此。弟兄們想要報仇,想要討還公道,卻又在時時刻刻維護著大唐的尊嚴。

    也許是周圍環境所致吧。畢竟,盟友們稱他們為唐人伢子。而俘虜們則稱他們為唐人老爺,唐人將軍。前前後後,總離不開一個唐字。以此表示他們的身份地位與其他各族武士截然不同。而這種稱呼,完全是自然而然產生,誰也無法干涉。除非某人發了瘋,在他自己腦門上刻字,上書“我不是唐人”。否則,即便到死也改變不了。

    “受,受白狼人保佑的唐人將軍!”猛然間,又一聲敬畏的呼喚傳來,打斷了王洵的紛亂的思緒。

    王洵一愣,驟然回頭,“有事麼?吐馬提埃斤,你怎麼有空到我這邊來了?”

    “我,不是我。是我。不是”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突然變得結巴起來,一張嘴翻來覆去地搗蒜。“是,是我,不是不是。”

    “有話就說!”王洵向旁邊挪了挪,給對方讓開一個烤火的地方。“坐下說,這鋪著皮墊子呢。還算熱乎!”

    “唉,唉!”吐馬提有些受寵若驚,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把手舉到火堆旁來回搓動。“我,我是受他們,他們所托過來找,找您的。他,他們”

    實在覺得緊張,他干脆將手向後一揮,沖著湊在附近另外一個火堆旁蹲著的幾個人喊道,“過來吧!你們自己說,我替你們翻譯。”

    “騰——”附近火堆旁立刻亂了一下。幾個下午曾經混在處木昆族武士中一並為王洵效過力的紇骨人站起身,上前數步,又“撲通”一聲拜倒在地,嘴里發出一串難懂的音符。

    “他們,他們說,感謝仁慈得大唐將軍,釋放了他們,並賜下許多財物!”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偷偷看了看王洵的臉色,眼神有點兒飄忽不定,“他們,他們還說。想請仁慈的主人開恩,準許他們贖回自家埃斤的尸體和其他被主人俘虜的同族。只要主人開出價碼,他們立刻就派人回族里籌集贖金!”

    “他們許給了你什麼好處?”沒等王洵開口,老狐狸突然把眼楮睜開,低聲質問。“我記得,你處木昆吐馬提,也是剛剛才被王將軍釋放吧!”

    “我,我”吐馬提低下頭,不敢直視王洵的眼楮,“我,我們處木昆部落,與他們紇骨部落距離很近。他們,他們的埃斤、博班和幾個伯克今天都戰死了。所以,今,今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族中男女老幼,都會,都會拖庇在我部保護之下。”

    “你干脆直接說,你準備將紇骨部趁機吞掉,不就得了!”老狐狸康忠信撇撇嘴,冷笑著點破。樓蘭部付出了這麼大代價,最後卻讓處木昆人平白壯大了一倍。這口氣,怎麼想都憤憤難平。

    “不,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吐馬提立刻坐直了身體,沖著老狐狸連連擺手,“您老,您老誤會了。唐人,唐人將軍,您千萬別信他的。我,我處木昆吐馬提,沒有,沒有趁機撈好處的意思。我,我可以對,對著長生天發誓。我們,我們兩部只是,只是今天都,都敗在了唐軍將軍手下。族中武士傷亡,傷亡有些大。當然,當然這都是我們自己的錯。不,不敢怪唐,唐人將軍。但,但是,沒,沒三年五載,部落,部落的實力恢復不過來。所以,所以才不得不暫時互相依托,以,以免機會為,為別人所乘!”

    結結巴巴說了一大堆,倒也把他的意思解釋清楚了。原來在下午的第一場戰斗中,處木昆、紇骨和赤牙三個部落損失都很慘重。其中赤牙部為剛剛從極北之地遷徙而來的新部族,在蒲昌海一帶舉目無親,今後是死是活沒人操心。但處木昆與紇骨兩部,卻要面臨著實力大減之後,如何應對其他部族窺探的問題。于是,在得知自己和本族武士即將被釋放之後。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便將主意打到了距離本部老巢最近的紇骨族頭上。而紇骨部被釋放的一眾武士因為剛剛失去了自家埃斤,此刻也正需要一個外來強援在背後撐腰,才敢回到族中報信。故而,雙方一拍即合。吐馬提幫助剛剛獲得自由的紇骨族武士向王洵求情,請後者恩準以合適的價格贖回紇骨部埃斤肯亦特的遺體,以及其他被俘族人。作為回報,眾紇骨部武士在回到本族後,則力爭促使整個部落向處木昆部靠攏,共同應對試圖趁火打劫的其他游牧部落。

    在大唐天朝,向來沒有挾尸要價的習慣。王洵本人也不屑這樣做。听完了處木昆吐馬提的解釋,想了想,笑著答允︰“人死了,便一了百了。什麼罪孽也都跟著抹了。你跟紇骨族的武士說,我準許他們將肯亦特的尸體挖出來帶回去。至于他們部落中其他被俘虜武士,也跟別人同樣價格,每名武士,三頭牛,二十只羊。送到焉耆城交割即可!”

    “多謝大唐將軍成全!”處木昆以手撫胸,躬身施禮。然後轉過頭,將王洵的話翻譯給了那些紇骨武士。

    眾紇骨武士聞听,立刻紛紛以手捂住胸口,躬身拜謝。同時用突厥語大聲嚷嚷道,“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您的恩德,紇骨部永遠不敢忘記!”

    王洵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必客氣。然後,又笑著對吐馬提埃斤建議,“好像還有七十多名赤牙族俘虜,到現在沒人管。他們的埃斤也戰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族中也顧不過來贖回他們。我沒時間照顧這些家伙,干脆一並作價賣給你算了。我給你打個折,每人算兩頭牛,十只羊!如何?”

    “多謝將軍大人恩典!”話音未落,吐馬提再度拜服于地。“我馬上派人回去籌集物資,馬上就去。如果不夠,就從您給我的賞金里往外扣!”

    那七十多名赤牙俘虜,他早就看過了。雖然人野蠻了些,還喜歡在臉上亂涂亂抹。但個個長得膀大腰圓。帶回族中去,無論當做牧奴,還是日後同化為自己的族人,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當即,吐馬拿出小刀子,提在羊皮上刻了手令,連夜派人趕回自家部落湊集贖金。還沒等信使跳上坐騎,先前離去的那幾個紇骨人,又帶著十幾名同族,快步走了過來。走到王洵面前,依次跪倒。

    “你們還要干什麼?”這回,不但王洵皺眉,吐馬提自己也覺得紇骨族武士有些得寸進尺,板起面孔,大聲呵斥。

    帶頭的紇骨族武士看了他一眼,隨後突然大聲地唱起歌來。一邊唱,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其他十幾名紇骨族武士緊隨于後,也唱著同樣的調子,不停地捶打自己。

    “他們,他們說”吐馬提有些不甘心,礙于石懷義和康老狐狸在旁邊虎視眈眈,不得不如實翻譯,“他們幾個,情願永遠追隨受白狼神庇佑的英雄。一輩子做您的奴僕,跟著您,見證您的輝煌功業。”

    “這——!”王洵一時有些發傻。自己的前途如何,到現在他還不敢確定。怎敢再收下這些連唐言都不會說的異族武士?正準備開口拒絕,老狐狸康忠信卻笑了笑,搶先說道︰“收下他們吧。否則,他們就沒法再活下去了。追隨強者是草原上的習俗。即便給你做牛做馬也不丟人。如果你拒絕了,就等于說他們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他們以後無論走到哪,都會被人瞧不起。”

    “好吧!”王洵無可奈何,只好點頭應承。“可你們族埃斤的遺體怎麼辦?誰回去報信?”

    “他們隨便留下兩個人就可以報信了。”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自作主張,替紇骨人回應。然後快速將王洵的話翻譯了過去。

    話音未落,那十幾名紇骨部武士已經大聲歡呼,相繼膝行上前,去吻王洵的靴子。王洵躲閃不及,只好在吐馬提的示意下,接受了紇骨部武士的敬意。隨後,由按照老狐狸的指點,命人找來彎刀,一一交到了紇骨族武士們手里。

    拿到兵器,紇骨部武士立刻興高采烈地從地上爬起來,自動在王洵背後站成一排。舉目四望,顧盼俾睨。

    “現在你也有了自己的部曲了!”老狐狸康忠信笑了笑,輕輕點頭,“嗯,就是人數少了點兒。小石頭,一會兒你從族里點二十名得力弟兄,讓他們永遠追隨在王將軍身後。不用再回本族了。”

    “這——!”王洵又是一愣,猜不透老狐狸的舉動里又包含著什麼圖謀。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卻瞬間醒悟,向前湊了湊,大聲說道︰“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處木昆人得到了您的那麼多好處,卻一直想不出報答的辦法。虧得剛才康老族長的舉動提醒了我。我族武士也願意追隨英雄豪杰的腳步。我馬上去挑出二十名身手最矯健的,讓他們永遠做您的奴僕,為您效忠!”

    “啊——!”王洵根本來不及反應,一瞬間嫡系部曲就增加到了五十余名。

    吐馬提說做就做,立刻起身,小跑著去挑選自己的族人。這番動作,自然無法不引起其他人的關注。很快,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埃斤也湊了過來,各自獻上二十名本族精銳武士,讓他們永遠追隨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將軍。

    “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將軍,處木昆部上下仰慕您的勇武,個個都願意為您效忠。我從中精挑細選出來二十四名,恰好能使您的忠心奴僕湊成一百之數!”處木昆吐馬提帶著族人轉回,看到火堆旁又多出了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族長的面孔,立刻追加投入。

    “我部武士的家眷和財產,很快便會送到焉耆城中!”

    “我部會給您的僕人配齊兵器和鎧甲!”

    同為部落埃斤,誰比誰反應慢多少?烏爾其跌思泰和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也迅速做出補充。唯恐王洵看不到自己的誠意。

    沒完成哥舒部交給的任務,今後哥舒翰這棵大樹眾埃斤們是徹底指望不上了。可眼前這位受白狼神庇佑的王將軍,前途未必比哥舒翰差!做人又比哥舒翰厚道得多,大方得多!此刻不趁著他尚未崛起攀上關系,更待何時?

    現在向他示好,就等于替部族的未來鋪路。當受白狼神保佑的英雄在西域打下一片屬于他自己的天空之時,烏爾其部、塞火羅部以及處木昆部,還用愁沒有大樹可依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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