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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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28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9
第一章白虹(一上)

    春日的陽光從西側照過來,透過七寶琉璃窗格,灑在白色的象牙大床上,將同樣潔白的幔帳染得七彩斑斕。

    這張大床是哥哥楊國忠送的。酬謝楊玉瑤在他登上相位過程中的奔走扶持之功。據說造價為與床體等重的黃金!至于這個報價中間到底注進了多少水分,楊玉瑤也懶得去猜。官場上的男人麼,有幾個說話靠譜的?撒謊都已經成習慣了,對上邊騙,對底下蒙,待到面對自己的家人時,也改不過來。把一說成十那還算是忠厚的,把沒有的憑空捏造出來,才能顯出真本事!

    盡管心中充滿了厭惡,楊玉瑤還是命人把這張象牙大床抬進了自己的房中。楊國忠送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他的錢財也不是從正路上得來的,替他們花費掉,等同于替天行道。對于其他送上門來挨宰的官員,虢國夫人通常也是一視同仁,或者待遇更勝一籌。許給點兒小小的好處,從他們手中敲詐出大筆財貨,然後看他們眼角疼得直抽搐的模樣,實乃人生一大樂趣。比起駕著銀裝馬車在長安街上快速馳奔,看那些市井小民們躲在路邊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讓人心里更舒坦許多,更痛快許多。

    此刻臥房里琳瑯滿目的華貴陳設,幾乎全是這樣得來的。幾乎每一件拿到世面上去,都足以買下一座小小的田莊。然而,楊玉瑤卻已經記不清大多數物品原主人的名姓了。逢場做戲而已,曲終後,人也就散了,將對方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的,才是真正的傻子!

    只有一樣禮物例外。整個房間里唯一的一樣。那是一把品相極為普通的長劍,此刻就橫在楊玉瑤的枕頭旁。灰撲撲的鯊魚皮鞘,霧蒙蒙的桃木手柄。掛劍鞘的兩個石絆兒早已經磨得發亮,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狀。扣在石絆兒內的繩索更為簡單,既沒裹著金線,也沒編著銀絲,僅僅一條牛皮老弦,因為天長日久,已經快斷裂了,因此不得不在中間重新打了一個死結。

    解不開的死結。楊玉瑤曾經無數次設想,拿著這把劍去尋回它的主人。卻一次次又放棄了。雷萬春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品行和志向都如同一只在晴空中飛舞的白鶴。而楊玉瑤自己,卻是奸相之妹,皇帝陛下的姘頭,六王爺曾經的禁臠。天下第一水性楊花的**!

    如果一把劍,上面染了銹漬,還能鋒利如初麼?如果一只白鶴,被關在了籠子里,還能有翩翩之資麼?翻了個身,慢慢把劍從鞘里抽出來,楊玉瑤輕輕撫摸那冰冷銳利的霜刃。幾點血珠立刻從手指間處滲了出來,慢慢滑過劍刃,蓋住幾點陳舊的殷紅。

    傷口很淺,所以她並不覺得痛。反而有一股久違的感覺,從手指尖處源源不斷的涌起,慢慢傳遍她的全身。那是一種活著的感覺,濃烈不亞于醇酒。慢慢地,楊玉瑤屏住呼吸,並攏雙腿,手臂戰栗,身體緊繃,縴細的腰肢開始一下一下地抽搐。

    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像個正常女人一樣活著。而不是一件包裹著綾羅綢緞,渾身掛滿金銀和寶石的雕塑。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不是一件貨物,價高者得之。雖然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她都得向不同的男人出賣一次自己。

    只有劍的主人例外。從第一次見面起,雷萬春就沒把她當做一件貨物。她知道,所以,她寧願派人將寶劍還給他。冷言冷語將他趕走,趕到自家哥哥的視線之外,以免他徹底墜入長安城的污濁。

    但是,這把寶劍在五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卻又掛在了她的臥房門前。那一夜她蓄醉未醒,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離開?迷迷糊糊中,只是隱隱地听到了一聲熟悉的嘆息。便從此徹底錯過。

    下人們也都沒看見他的身影,那些號稱一流高手的侍衛們,更是堆土偶木梗。然而這樣也好,如果當時被驚醒了,楊玉瑤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勇氣睜開眼楮!

    事後她唯一清楚的是,曾經折磨了她長達兩年的某個惡棍,在那個夜晚被人一劍刺死。屎尿流了一褲襠,死狀極其齷齪。作為身上流著太宗直系血脈的皇族,六王爺之死,令整個京師雞飛狗跳。京兆尹衙門為此許下萬金懸賞,無數負責京師治安的官吏也為此被砸掉了飯碗,病中的前宰相李林甫甚至為此操勞過度,憂懼而死。然而,刺客卻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露珠般,再也沒有出現。誰也猜不到他的身份,誰也不知道他受了哪個的指使。只有楊玉瑤例外。從那天起,就將寶劍藏在了自己的枕頭旁,每天晚上守著它,才能安然入夢。

    他欠她一個人情,用自己的方式還了。所以走得無牽無掛。然而,她卻知道,自己靈魂的某一部分,也被他同時帶走,在他感覺不到的位置,伴著他浪跡天涯。走的那個是個干干淨淨的好女人,而此刻,留在長安,躺在象牙床上的,不過是具已經瀕臨腐爛的軀殼!

    沒有他的日子,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這具軀殼,借以忘掉現實中的冰冷與灰暗。隨著腰肢的抽搐,身體內的血液越來越熱,楊玉瑤將另一只手向某個濕潤的位置探去,讓指尖的火焰點燃藏在靈魂深處眷戀。瞬間,有道閃電劈開了黑暗,照亮了記憶中他的身影,強壯,魁梧,如同塊岩石般可以遮擋住所有風雨。這一刻,他的身影跨越萬水千山,張開雙臂,將她的靈魂緊緊抱住,揉得粉碎,卻令她甘之如飴。她不想掙扎,寧願在他的懷抱里窒息。然而現實中的身體卻在這一刻抽得更緊,喉嚨處也噴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呻吟。

    很輕,但伺候在外間的小婢女香吟卻已經有所察覺。嘆了口氣,解掉衣服,慢慢地走了進來。在賣入虢國夫人府邸之前就久經訓練的她,懂得如何取悅男人,也懂得如何取悅女人。雖然實踐的機會不多,但勝在技術專業。

    一雙嬌艷的紅唇吻住了楊玉瑤露在被子外的鎖骨。她迅速將雙臂抽了出來,重重地攬住小婢香吟的脖頸。緊閉的雙眼內,雷萬春的身影一下子更加真實。每一下撫摸,都歷歷在目。看不見的現實中,紅唇從她的鎖骨位置繼續下探,吻過胸口處兩點殷紅,吻過小腹處隱約的曲線,最後停留在火焰燃燒最劇烈之處。

    隨後,她俯下身,緊緊壓住了小婢女香吟的頭顱,與對方一同迷醉,一同發出尖利的叫喊,一同飄進某個支離破碎的夢里,長醉不醒。

    當另外一個貼身婢女藥痕將宵夜端進來時,已經到了酉時三刻。虢國夫人主僕重新梳洗打扮,然後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一邊用餐,一邊開始謀劃今晚如何壓榨獵物的細節。自打哥哥楊國忠做了宰相之後,她的任務更加繁重。雖然整個京師之中,除了貪得無厭的李三郎之外,已經再沒有第二個人敢主動打她的主意。但是,為了讓楊國忠的位置更加安穩,她卻需要不時在各種歡宴上露一次面兒,哪怕是讓所有人都看得著急卻吃不到嘴,也要能鞏固楊氏與其他權臣家族的關系。(注1)

    在互相之間都有利用價值之時,聯盟最為牢固。作為一個有著傾國傾城之名的美人,楊玉瑤的出現,往往可以加快整個討價還價的過程,並且讓楊氏一門穩賺不賠。當然了,這其中也需要一定的技巧,然而,對于已經把一切看開了的她,每次不僅能應付得輕松自如,而且還能順帶著替自己賺到很多應得的東西。

    今晚的宴會主人叫賈昌,以交游廣闊,消息靈通而聞名。在楊國忠對付李林甫的“戰斗”中,此人提供的情報居功至偉。更令楊國忠看中的是,此人非常懂得進退,從來不漫天要價。在李林甫被皇帝下令掘墓鞭尸之後,居然沒有立刻湊上前邀功領賞。而是恭敬地退到一邊,直到楊國忠想起他時,才替族中一位遠房弟弟,討要了一個嶺南某縣的實缺兒。

    這種對于京師官員來說,類似于流放的差事,楊國忠手里攥著一大把。因此隨便便就指了一處還算富庶之地,派了賈昌的弟弟去做縣令。

    功高賞薄,實在不該是宰相大人的做事風格。更何況賈昌憑著一手訓練斗雞的本領,在皇帝陛下眼中也有一定地位。幾天之後,楊國忠自己又覺得很過意不去,再度向賈昌許諾,準備將他的那位弟弟調任到洛陽附近補一州刺史。但是,賈昌卻笑著拒絕了。“我那族弟,連續三次進京,連個進士都沒考中。做個縣令已經是破格,如果做了刺史的話,我怕傳揚出去,影響國忠公的賢名。畢竟,眼下是您老剛剛接手一個爛攤子,正需要做出點兒實際成就來的時候。賈某的一點兒私心,無論如何都要先往邊上放一放!”

    “成就?”楊國忠當時的臉色,如同在睡夢中剛剛醒來一般,充滿了迷茫與困惑。

    “國忠公難道不想青史留名麼?自古以來,有哪個做了宰相的,不想被萬人敬仰?”賈昌當時後退了半步,笑著反問。比楊國忠矮了近半的影子,頃刻間被燭光拉得老長。

    注1︰李三郎,李隆基的小字。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00
第一章白虹(一下)

    一句話,登時將二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老大一截。在沒能取代李林甫之前,楊國忠的確終日想的是有朝一日重權在握,如何大擺宰相威風。而現在,他卻更多想的是如何在宰相這個位置上,留下些與前任不同的東西。

    但是,想達成這個願望是談何容易?!!且不說在長達十九年的宰相生涯里,權相李林甫已經將前幾任留下的巨額府庫盈余揮霍得一干二淨,並且將吏治從朝廷到地方都敗壞得百孔千瘡。單憑楊國忠本人的背景、才華以及在士林中的聲望口碑,亦無法像李林甫在任時那樣做到令出隨心,無論正確和錯誤都沒有敢于阻撓。

    而賈昌的出身和經歷與楊國忠可謂同病相憐。二人父輩的身份都不高,家族中沒有過硬的背景可憑借;二人都是取悅了大唐天子李隆基,才登上了高位。二人都沒讀過太多書,肚子里沒那麼多道德說教。二人的道德品行都不足以服眾,開始出入朝堂時背後總有一大票人指指指點點。更重要一條是,二人都對那些所謂的飽學名士看不上眼,寧願跟市井無賴攀交情,也不願跟後一種人有任何瓜葛。

    想到賈昌跟自己的境遇曾經有很多相似之處,楊國忠笑了笑,坦誠地詢問,“你有比較穩妥的辦法麼?要知道楊某並不是不想做事,而是李林甫老賊留下的完全是一個爛攤子。這些日子來,楊某每天光是給他補鍋,就累得暈頭轉向了!根哪里還有精力再琢磨其他東西!”

    “那要看國忠公是需要一劑猛藥,還是一劑秋梨湯了!”賈昌得意地笑了笑,拋給楊國忠一個頗為有趣的選擇。

    “什麼是猛藥?什麼是秋梨湯?”楊國忠眉頭輕皺,愈發覺得眼前這個人有意思起來,“不妨都說給楊某听听,若是可行的話,楊某肯定不會吞沒你的功勞!”

    “功勞就不必了,我就這麼丁點兒個小個頭,放在越起眼的位置,招來的嘲弄越多!”賈昌苦笑了一下,輕輕擺手,“我只是想借國忠公之手,完成自己回報陛下恩德的心願而已。”

    看到楊國忠滿臉驚詫,賈昌聳了聳肩,得意的笑容背後透出一縷難以掩飾的寂寞,“所謂猛藥,就是見效快,藥力狠,但稍有不慎,便可能會令朝廷傷筋動骨的方子。賈某總結為二十四個字,整肅吏治、重振朝綱、廣開言路、選賢用能、精練禁軍、削弱藩鎮。具體的辦法就是”

    “不瞞賈兄,以本相目前之力,恐怕一條也做不到!”沒等賈昌把話說完,楊國忠立刻苦笑著打斷。他府中也有一群頗具眼光的幕僚,賈昌今日所提六項,大伙在言談中也曾多有涉及。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除了大力提拔自己看重的人才這項不會遭到太大阻力之外,其他任何一項,都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朝廷倒未必傷筋動骨,他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權柄,恐怕就要丟得精精光光了。

    賈昌先是一愣,然後搖頭苦笑。他本來也沒指望楊國忠這個人太有擔當,只是預料中的事情發生之後,心中依舊有些不是滋味。楊國忠也明白自己辜負了對方的一番好意,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解釋︰“給我五年時間,五年之後,賈兄今日所提之策,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去實施。然而現在,局面已經是積重難返,貿然下猛藥的話,恐怕未必治得了病,反而會傷到五腹六髒。”

    “也倒是!”賈昌輕輕嘆了口氣,將雙臂倒背于身後,本來就矮小的個頭看上去愈發孱弱。

    “呵呵,你還是說說秋梨湯怎麼熬吧,畢竟這個更順口些!”楊國忠陪著干笑了一聲,繼續追問。

    “既然叫做秋梨湯麼,自然是滋補的成分大。頂多讓病情繼續拖下去而已,實際上根本起不到治療的作用!”賈昌又笑了笑,輕輕點頭,“辦法簡單,保證不得罪任何人。李相在位之時,用人完全依賴個人觀感和有司對其的風評,實際上根本沒有具體操作規則可循。很多地方官員在司馬、知縣一級徘徊到致仕,也看不到絲毫升遷的指望。國忠公若是想收百官之心,穩定朝野秩序的話,從這方面著手,倒不失一條捷徑!”

    “收百官之心?”楊國忠最希望做到的便是這一點,立刻上前抓住賈昌的肩膀,大聲追問,“如何去做,賈兄能否說詳細些!”

    “我的骨頭,國忠公,我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賈昌趕緊後退數步,慘叫著掙脫楊國忠的魔爪,“其實很簡單,只是國忠公身在局內,不像我這個旁觀者看得那麼清楚而已。憑資歷熬年頭就是了。越是久久不得升遷的人,對李相怨恨越大。而他們又的確非常有治政經驗,參照為官的年頭多寡依次提拔,誰都能看到希望,誰都說不出什麼怨言來!”

    這倒是個切實可行之策!關鍵是操作起來非常簡單,並且迅速有效。原來李林甫當政之時,選拔官員的手續非常繁雜。六品以下官吏赴京應選,需要通過筆試,面試,然後吏部擬官注籍。既注唱名,三唱後冬集,以其名報僕射,再由門下省上報皇帝,然後依旨授官。整個過程從春到秋,歷時長達半年之久。其中只要有一個環節沒打點到位,或者由于沒討得李林甫本人的歡喜,就可能被淘汰出局,或者長時間被擱置在京師,得不到任何結果。

    所以,很多底層官員在任期結束後,寧願想辦法行賄上司,原地踏步,也不願意入京述職。原地踏步雖然沒有升遷指望,但也不會出現大的起落。而赴京述職的話,稍有應對不甚,便可能如同囚徒般被困在館驛,進退不能。直到他自己完全對前途絕望,主動請求返回故鄉去做一個平頭百姓,方才算逃離生天。

    如果依照賈昌的建議,把在職官員考評升遷的規則,改成憑資格熬年頭。標準便立刻清晰了許多。並且操作過程當中人為干涉的因素也減弱到了極低的程度。原本需要歷時半年多的選拔,恐怕半月之內就可搞定。雖然有可能得罪一些在原來選拔過程中上下其手的家伙,但比起被提拔者的感恩戴德來,這點兒怨恨簡直微不足道!

    楊國忠心思轉得向來不慢,否則也難以從一個市井無賴爬上當朝宰相的高位。略作沉吟,就將‘秋梨湯’的中的利害得失考慮得清清楚楚。他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在朝中提拔一批支持者,借此鞏固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賈昌所獻“秋梨湯”,可謂雪中送炭。至于這個方子的療效好壞,暫時可以不在考慮之列。畢竟大唐朝的骨頭架子還在,雖然比起開元年間虛弱了許多,但是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倒掉。待自己的地位穩固了,積聚下足夠的實力,再痛下猛藥替國家療傷不遲!

    “多謝賈兄!”給了對面的矮個子一個友善的微笑,楊國忠低聲說道,“這番指點之恩,楊某心里記下了。你既然不在乎官職高低,楊某也不勉強于你。這樣吧,以後內庭所用柴薪雜物于民間的采辦之事,就交托給賈兄來管理。反正你已經在陛下身邊行走多年,知道陛下和內庭所有重要人物的喜好!”

    “如此,賈某再客氣就顯得矯情了!”賈昌笑了笑,沖著楊國忠長揖及地。皇宮內所需的大宗物資采買,一向是由高力士等首領太監負責。但畢竟有很多日常所用的粗笨之物,如木炭、糧食,馬桶水缸等,是太監們或者不方便,或者懶得去管的。這些東西往往價值不高,然而勝在用量巨大。經手人隨便在上面刮一刮,就是整桶整桶的油水。

    原來負責此事的是李林甫的族中子佷。如今李林甫已經皇帝下令被刨棺鞭尸,先前的一眾黨羽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朝中很多頗具慧眼的人物,便替自家人盯上了這個留下的肥差。楊國忠一直將其握在手里沒有給出,今天心情高興,立刻將其作為酬謝,交托到了賈昌的肩膀上。

    這樣安排也非完全出于私心。太監們由于身體殘疾,性情或多或少有些古怪。跟他們打交道,一定得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眼下楊國忠在朝堂內立足未穩,自然不願意跟高力士等人起了隔閡。所以把賈昌這個人精頂到雙方權力交錯的位置上去,也的確能起到緩沖與彌合作用。

    不出楊國忠所望,上任才短短幾個月,賈昌已經憑著嫻熟的手段,贏得了高力士等人的交口稱贊。此外,盡管楊國忠沒有提到“論資排輩”的官員選拔之策是出于誰的建議,某些消息靈通者,還是從蛛絲馬跡中,分析出了一點兒頭緒。于是,某些受惠于此策的新貴們,在感激楊國忠之余,念念不忘賈昌的挖井之恩。很快,座落在曲江池畔的賈家別院,就開始賓客盈門了。

    但是,賈昌這個人卻非常懂得避嫌。無論客人的來意是登門致謝,還是有事相求,他都念念不忘將楊國忠推到前面。久而久之,雙方之間的關系愈發親厚。很多楊國忠抽不出時間會見的‘普通’客人,也都交給賈昌幫忙招待。後者本來就是尋歡作樂的老手,對付這種小差事,自然是駕輕就熟。無論來者的脾氣有多古怪,他總是能讓其留下禮物和感激,滿意而歸。偶爾虢國夫人楊玉瑤再于酒席間露個面兒,則更令客人們覺得臉上有光,渾身上下的老骨頭都跟著年青十好幾歲。

    今天的酒宴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虢國夫人入席後,匆匆掃了幾眼,認出了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前扶風縣令薛景仙等。還有幾個她沒有見過,但從對方臉上欣喜的表情來推斷,也是走了哥哥楊國忠的門路,終于得償所願的新貴。因此她微笑著沖大伙蹲了蹲身,謝過姍姍來遲之罪,便在此間主人的引領下,走入了左側首席位置。

    幾個當朝新貴們,倒不覺得坐在一個女人的下首有什麼失身份。第一,對方是有‘國夫人’的封爵,地位遠在自己之上。第二,對方是當朝宰相的妹妹,能出席這樣的酒宴,是給足了大伙面子。至于第三麼,就只能在心里想想了,嘴上無論如何說不得。人家是出得了廳堂,上得了龍床。自己一個區區五品,在人家面前有什麼資格可擺?若是能找機會一親芳澤,也算沾了皇帝陛下的余恩。過後在親近朋友面前說出去,保準能獲得無數驚訝與羨慕。

    對于周圍投過來或為獻媚,或為熱辣的眼光,虢國夫人沒有感覺到半分不快。她早已習慣了,或者說是駕輕就熟。只要坐到大庭廣眾之下,穿上那身代表品級地位的服飾,便自然而然地忘記了另外一個自己,渾身上下都透出傾國傾城之態。

    換句話說,對于這種釣魚或者被釣的游戲,虢國夫人早已駕輕就熟。心中既沒有什麼厭惡感,也沒有什麼負疚。對四下傳來的包含著某種暗示的肢體言語和眼神,她向來是報以嫵媚且專業的微笑。既不立刻回絕,也輕易不許下任何承諾。把所有一切都包含在笑容當中,讓對方自己去猜。猜中了沒有獎勵,會錯了意,她也不在乎人家四處宣揚。男人麼,其實骨子里都差不多。總希望自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個,天下女人都恨不得哭著喊著倒貼。然而你只要給他一個念想,他就會像聞到腥味的貓兒一樣蹭過來,任你搓扁搓圓,決不退縮半分。

    這一刻,她不再是自己夢里的那個楊玉瑤。那個膽小而又多情的女子,早已隨著一個夢飄走了。

    夢再好,醒來後的人卻只能做回自己。她,如今只是楊國忠的妹妹,大唐一品夫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00
第一章白虹(二上)

    有如此長袖善舞的絕世美人在座,酒筵不用主人太賣力張羅,自然而然地就迅速向高潮邁進。酒過三巡,有人提議行令助興,四下立刻響起一片贊同之聲。

    此間主人賈昌位高權重,被大伙公推做了酒明府,負責掌控全局。中書舍人宋昱素負才名,亦當仁不讓地做了‘律錄事’,司掌宣令和行酒。至于司掌罰酒的‘觥錄事’,虢國夫人當然是眾望所歸。見大伙目光熱切,她也不掃眾人的興,端起面前酒爵小抿了一口,柔聲說道︰“如此,小女子就自己先飲了這盞,且罰僭越之罪。待會兒若是誰敢偷奸耍滑,可千萬莫要怪我不肯饒過他!”

    她出生于河東,長于蜀地,成年後又日日周旋于達官顯貴之間,曲意逢迎。因此根本不必刻意做作,言語中自然就帶上了絲縷嬌媚之味。再配上那流波雙目,烈焰紅唇,未等勸酒,已經令人先醉了三分。

    當下,眾人轟然答應︰“使得,使得。誰敢偷奸耍滑,夫人盡管行軍法便是。我等肯定不給他求情!””使得,使得!夫人已經把酒喝到前頭了。哪個敢不識抬舉,大伙就將他叉了出去!“

    “那便請律錄事宣令!”听眾人答應得心齊,虢國夫人目光微轉,掃過中書舍人宋昱的眼楮。

    中書舍人宋昱心頭登時一顫,滿面春風,笑著回應,“如此,宋某可就獻丑了!諸位稍待。”

    他有心在虢國夫人面前賣弄文采,所以故意選了比較有難度的酒令翻檢。將右手五根精心修剪過的手指在面前的竹簽背面微微一抹。看上去好像信手拈來,得到的結果卻是個雅令,要眾人“間、山、環”等字為韻腳,即興賦詩一首。以一曲歌舞為限,曲終詩成。交予明府評定優劣,甲等者可邀舞姬入席伴酒。乙等者無獎無罰。若是不幸做了第三等,或者才思今日不甚方便,則罰飲酒三杯,另獻上一拿手絕技,為所有人助興。

    在座諸位賓客都是文官,當然不會被這點兒小玩意給難住。當即,賈昌命歌姬獻藝,眾人一邊觀賞美人旋舞,一邊以指扣打面前桌案,微微吟哦。曲子剛剛奏到中途,中書舍人宋昱便已經抬起頭來,手捋胡須,含笑不語。

    須臾,吏部郎中鄭昂和翰林學士趙無憂亦有所得,相繼停止了吟哦,微笑抬起眼楮。緊跟著,又有幾名賓客或者舉起筷子品菜,或者輕輕擊打曲子的節拍觀賞歌舞,顯然都已經有了成稿在胸。唯獨扶風縣令薛景仙素不以詩文見長,兀自緊皺著眉頭,口中喃喃不已。

    酒明府賈昌見狀,不忍掃了此人的顏面,便暗中示意樂師將曲子的末段改為疊韻,反復演奏了三遍,直到很多人都仰起頭,以目光抗議了,方才不得不徐徐停了下來。

    “不瞞諸君,賈某肚子里墨水有限。實在有愧這酒明府一職!”見薛景仙還在愁眉苦臉,賈昌笑了笑,再度給此人創造機會,“不如諸位都將所得詩作陸續吟誦出來,大伙一道品評,共論優劣,如何?”

    “嗯,使得!”中書舍人宋昱心中已有勝券在握,當然不怕被眾人評點,當即微微一笑,輕聲回應。

    “使得!使得!”有道是自古文無第一,其他諸位才子也不甘在美人面前被埋沒了,立刻沒口子答應。

    “如此,則請宋兄先帶個頭。”見眾人都沒有異議,賈昌笑著開始點將。

    中書舍人宋昱欣然領命,笑了笑,低聲回道︰“久未擺弄此物,手都有些生疏了。既然賈兄有令,就且讓宋某來拋磚引玉。”說罷,抿了口茶潤潤嗓子,朗聲吟道︰“餌柏身輕疊嶂間,是非無意到塵寰。冠裳暫備論浮世,一餉雲游碧落閑。”

    前宰相李林甫在位之時,他一直郁郁不得志。直到楊國忠扳倒了李林甫後,才因為襄助有功,從而青雲直上。因此這首詩做得輕松愜意至極,字里行間,都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怡然味道來。

    在座眾人都是剛剛得到楊國忠提拔的新貴,此刻人人心中的感覺都跟中書舍人宋昱差不多,故而轟然叫好,公推了這首詩為甲等。

    賈昌輕輕拍拍手,立刻有先前獻藝的舞姬再度走上,排成一排,由中書舍人宋昱隨意挑選。誰料今日宋昱卻突然改了性子,一收平日里的風流之態。搖搖頭,笑著說道,“有虢國夫人在座,我等若是放浪形骸,未免有失莊重了。你等都暫且退下吧,宋某今日光是用這雙醉眼觀賞名花,便已經足夠!”

    說罷,眼楮又偷偷向虢國夫人這邊一轉,目光里邊充滿了�妮。

    那些美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若是平日,個個都堪稱傾城之資。只是今天在虢國夫人這絕代佳人面前,未免就都失了幾分顏色。看到宋昱不肯挑選,其他貴客也覺得賈府的美人姿色實在距離自己心中期待甚遠。于是,也都笑著搖頭,宣布自己為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此間主人賈昌見狀,只好笑了笑,命舞姬退下。然後取了白璧酒盞一只,算做對于宋昱剛才所做佳句的答謝。

    這倒是個雅物。無論價格和品質,都恰恰配得上中書舍人宋昱的文采。後者略作客氣,便含笑收下了。

    接下來,其他賓客也紛紛拿出即興之作。或者婉轉陳情,或者直抒胸臆。但文采與宋昱所做都有一段距離,兩首被評了乙等,三首落為丙級。作品被評了丙等的詩人也不著惱,哈哈一笑,舉起面前白玉盞,連干三輪,滴酒不剩。

    按照先前約定,失手者還要當場獻藝。這點小事亦不會讓大伙覺得為難。古來君子須通習六藝,禮、樂、射、御、書、術。大伙多年來又常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禮、射、御、術四藝也許不精,樂、書兩藝卻都磨練得爐火純青。

    于是,借著三分酒興,作詩失手者或者撫琴,或者彈劍,或者引吭高歌,把酒宴的氣氛從一個高潮,推向另外一個高潮。中間虢國夫人又耐不住性子,主動和了吏部郎中鄭昂一曲,登時又令眾人羨慕得兩只眼楮發藍。心中暗道,早知這樣,我又何必過于執著于虛名?。主動認輸了,或許還能博得美人轉眸一睞,藏在心里夜半獨自回味,豈不妙哉?!!

    及輪到翰林學士趙無憂,只見他用手捂臉,大聲喊道︰“罷了,罷了。今日有宋舍人的詩作在前,我寫的那點爛東西,就別拿出來獻丑了吧!我認罰,認罰可好!”

    這等便宜事,大伙當然不依,紛紛出言指責趙無憂偷奸耍滑,要求‘觥錄事’出言干涉。虢國夫人推辭不過,咯咯嬌笑了幾聲,轉過頭來勸道︰“再丑的媳婦,也難免要見一次公婆啊。趙翰林你又何必非要藏著掖著?且吟出來讓大伙听听,也許是你過謙了呢!”

    “我哪里是過謙啊!”趙無憂沖著虢國夫人直做苦臉,“我是怕掃了大伙的興而已!實在是看不得,看不得!”

    “拿出來看看麼?反正在座諸君,隨便一人文采都比小女子強出不止百倍!”虢國夫人哪里肯信,繼續溫言相求。

    登時,大伙看向趙無憂的目光就充滿了嫉妒,紛紛開口斥責道,“認賭服輸。你這廝也忒沒品!”

    “連鄭郎中都甘居人下了,你還裝什麼清高。趕緊,別耽誤功夫!”

    見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成為眾矢之的,翰林學士趙無憂只好苦著臉交出詩作。卻是一首借美人香草以言志的七言絕句,字面上非常工整,只是意境方面顯得略微愁苦了些,與當前的氣氛格格不入。

    “鉛華久御向人間,欲舍鉛華更慘顏。縱有青丘吟夜月,無因重照舊雲鬟。”四句吟罷,不待眾人點評,趙無憂主動認罰。端起酒盞,咕咚咕咚連喝三大杯。然後把嘴巴一抹,訕笑著說道︰“慚愧,慚愧。今日不知為何,就是寫不出合適句子來。還是為大伙獻上一曲,以謝唐突之罪吧!”

    隨即,將幾個空酒盞擺成排,灌上深淺不一的酒水。舉起筷子,一邊敲打,一邊高聲唱道︰“南陌春風早,東鄰去日斜。千花開瑞錦,香撲美人車。長樂青門外,宜春小苑東。樓開萬戶上,人向百花中。”

    卻是一首流傳甚廣的浣紗調,不知為何人所做,然而此刻何人是他心中的浣紗西施,卻昭然若揭。眾人此刻心中都已經有了醉意,驟然聞之,又是一片輕笑。一邊奚落趙無憂疲懶,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望虢國夫人臉上瞧。探詢她是否會責怪趙翰林孟浪。誰料虢國夫人卻對後半段帶有分明示好意味的短歌充耳不聞,煙眉輕蹙,口中依舊在反復吟誦道︰“縱有青丘吟夜月,無因重照舊雲鬟。”

    “縱有青丘吟夜月,無因重照舊雲鬟。‘

    不知不覺間,目光已經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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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白虹(二下)

    眾人見此,不用問,也知道趙無憂方才那首宮怨詩打動了美人之心。再一細回味,發現此詩意境雖然與眼前的熱鬧氛圍格格不入,然而單單從詩文本身的平仄韻律及工整性而言,的確不輸于先前中樞舍人宋昱所做那首分毫!

    于是大伙又紛紛開口數落趙無憂過分謙虛,故意拿了一首好詩來吊人胃口。正欲將此詩推為甲等,卻見虢國夫人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昨夜睡得有些晚了,所以剛才走了一會兒神。實在是對不住諸位。這樣吧,我前幾日新譜了首曲子,正需要有人來雅正。如果諸君不怕被污了耳朵的話,玉瑤願彈奏一曲以助酒興!”

    聞听此言,眾人看向趙無憂的目光里愈發充滿了艷慕,紛紛笑著開口致謝。虢國夫人也不再多說話,從酒明府賈昌手里借來一把瑤琴,橫在面前矮幾之上慢慢撫弄了幾下,且調正其音色。爾後便低眉信手,叮叮咚咚彈奏了起來。

    楊家眾姐妹之所以都能被大唐天子李隆基引為紅顏知己,過人的姿色只是其中因素之一。更為關鍵的是,她們姐妹在音樂與歌舞方面的造詣都極為深厚,所以才與李隆基有著說不完的共同話題。此刻虢國夫人信手彈來,雖然奏的是一闋剛剛出爐,未經雕琢洗練的新曲,但其中流露出來的意境,已經強出尋常琴師所奏甚多了。

    君子六藝,樂本是其中之一。眾賓客都頗通音律,起初听時還是抱著獵奇的心理,想找一找這名滿京師的虢國夫人到底有哪點兒過人之處,居然連龍床也能輕易上得。須臾之後,心中的好奇便轉為了贊賞,臉上的笑容也逐漸莊重起來。待到曲子彈到了一半處,滿屋已經不聞呼吸之聲。唯有婉轉的琴音,泉水般在屋子里嗚咽流淌。

    突然間,泉水匯成大河,自天際而來,直奔入海。沿岸山川大地瞬間皆碧,群芳吐艷,百鳥齊鳴。更有一對少年男女,沿著河岸並轡疾馳。馬踏春風,人面相爭桃花色。俄頃,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樹上百花盡落,林間群鳥驚飛。唯有策馬疾馳的男女,絲毫不以天地之變為意。四目盈盈相對,笑容起時,叮咚一聲,風雨噶然而止。

    ‘叮咚’一聲,卻是彈奏者收了弦,沉吟不語。許久之後,賓客們才慢慢從已然消失的琴境中把自己的魂魄找回來,輕輕撫掌。先前還因被趙無憂搶了風頭而有些懊惱的中書舍人宋昱嘆了口氣,沖著虢國夫人輕輕拱手︰“聖人說听了琴聲會三月不知肉味,宋某原本以為夸張。今日听了夫人所奏之曲,才知道聖人所言非虛。豈止是三月不知肉味,簡直是易筋洗髓,讓宋某半年之內,都不願踫腥羶之物!”

    “宋舍人過獎了!”虢國夫人楊玉瑤笑了笑,輕輕搖頭。儀態舉止依舊傾國傾城,卻令人心里難以再起任何非分之念。

    她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風雨相伴,生死相隨的奇男子。而吾輩,不過是欲盡一夕之歡而已。彼此之間所圖相去甚遠,還不如知難而退,互相間保持個好印象。一時間,與宋昱心思相同者不止一個,就連先前以浣花曲大膽示好的趙無憂,也收起了非分之念。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笑呵呵地跟臨近同僚品評起剛才眾人的詩作來。

    大伙都光顧著品味琴聲和詩作,倒把尚未交卷的人給忘了。前扶風縣令薛景仙連續輕咳了數聲,都吸引不了別人的關注。心中不禁有些惱怒,將空酒盞用力往面前矮幾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倒酒,倒酒,今日喝得好生痛快!”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嚇了一跳,趕緊小跑著上前,將薛景仙丟下的空盞添滿。此間主人賈昌也驟然醒悟,連忙在座位後躬了躬身,笑著說道,“哎呀,看我這當酒明府的,居然未能一碗水端平!誰的大作還沒交上來?好像就剩下薛兄了吧!怪我,怪我!以薛兄大才,肯定是一篇壓軸之作!”

    “是啊,是啊!差點兒讓薛兄蒙混過關!”律錄事宋昱也不想以為薛景仙一個人攪了大伙的性,趕緊笑著在一旁幫腔。“趕緊把大作交出來,否則,休怪本錄事軍法無情!”

    誰料他不幫忙還好,越幫忙,薛景仙心里越覺得郁悶。肚子里已經準備好的詩作,薛景仙自問壓不過宋昱和趙無憂兩人的風頭。而論才思敏捷,在座諸人恐怕都完成得比他快了許多。即便能僥幸評了乙等,也顯不出任何本事。怪就怪這律錄事宋昱,好端端地非要賣弄什麼詩文?他中書舍人是個耍筆桿子的差事,自然弄得駕輕就熟。而薛某人做了半輩子地方小吏,平素總是跟俗物打交道,筆下如何又清雅得起來?!

    與其把拼湊出來詩作拿出去勉強應景,不如另闢蹊徑,否則,肯定難以引起宰相之妹的關注。想到這兒,薛景仙撇了撇嘴,笑著回應道︰“我在任上時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哪里有閑功夫舞文弄墨?所以,詩作就算了吧,免得污了諸位之耳。”

    他本意是想向虢國夫人暗示,自己比較長于政務。誰料這話听在大伙耳朵里,卻充滿了挑釁之意。當即,吏部郎中鄭昂皺了皺眉頭,笑著說道︰“的確,薛縣令在任上比較勤政。以至于他的頂頭上司一直舍不得他調往別處,故而連年考評都刻意給了最低一等!”

    這簡直是當眾打人的耳光了。有美人在側,薛景仙又怎能忍得?立即豎起眉頭來,大聲反駁道,“那是因為薛某不擅長鑽營,所以才被小人誣陷。不像某些家伙,唯一懂得的便是如何討好上司!”

    不擅長鑽營?那你又何必死皮賴臉地往賈大人家里湊?!!眾賓客連嘲諷都懶得嘲諷了,紛紛拿青白分明的眼楮向薛景仙處涅斜。大伙都是讀書人,誰都指望此生能找尋到機會,一展心中抱負。所以想方設法另闢蹊徑,不足為恥。然而一邊主動跑到楊國忠門下投靠,一邊大喊著自己是個清流,就有些太惡心了。往好听了說是言行不一偽君子一個,往陰損了說,就是一邊做婊子一邊立牌坊!

    沒想到自己一時疏忽,居然惹出了這麼多麻煩。此間主人賈昌心里也好生懊惱。強壓住命人將薛景仙叉出去的沖動,他清清嗓子,笑著說道︰“以前吏部選拔升遷官員的方式,的確有很多弊端。所以薛兄被上司刻意打壓,也非不可能!好在楊大人接掌相位之後,已經開始著手革除積弊。否則,咱們大伙兒今日也沒機會坐在一起。呵呵,酒宴之上,不提這些!咱們就事論事,薛兄不願以大作示人,照約定算輸。所以,本明府要求薛兄再干兩盞水酒,然後給大伙露一拿手之技。薛兄以為如何?”

    “薛大人剛才可是說過,他唯一拿手的,就是處理政務!。”沒等薛景仙回應,立刻有人冷笑著奚落。

    薛景仙立刻聳了聳肩膀,反唇相譏,“身為地方官員,難道不擅處理政務,才是長處麼?怪不得最近幾年,百姓的日子越來越緊巴,原來是世道變了!”

    “薛大人這話說得太過了吧!”听到此,賈昌再也忍耐不住,皺了皺眉頭,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質問。“莫非薛大人以為,我朝又應該變更年號了麼?”

    “嗯——”薛景仙登時語塞。他只是想嘲諷有人身為百姓父母官,終日里卻就知道吟詩操琴,把正事都交給屬下胥吏去辦,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卻萬萬沒有料到,這話能被人聯系到天子失德方面去。想想斗雞小兒賈昌跟當今天子之間的關系,不禁額頭見汗。猶豫了一下,向賈昌鄭重拱手︰“薛某今日喝多了。所以口不擇言。還請賈大人原諒則個。剛才的酒令,薛某認罰便是!”

    說罷,趕緊端起面前酒盞,連干兩杯。隨後,訕訕擦了把臉,笑著說道︰“詩文的確非薛某所長。有虢國夫人這種大家在側,薛某的琴藝,也是萬萬不敢拿出來獻丑的。其他,請明府隨便劃下個道道吧,薛某照做便是!”

    見薛景仙這廝肯服軟,賈昌也不欲跟他繼續糾纏。這種偽君子,表面上看起來一本正經,其實肚子里齷齪得很。並且往往心胸都極其狹窄。自己做錯的地方從來不記得,別人稍有得罪便沒齒難忘。與其當眾處置他掃大伙的興,不如稀里糊涂把今晚的酒宴結了,然後把此人趕得遠遠得,再也不準他登門來添堵。

    客氣笑了笑,他低聲說道︰“若論詩文,在座諸位還能有比賈某肚子里墨水更少的麼?拿此來行令,不過是圖個開心罷了!與才華高低,根本沒任何關系!薛大人既然不喜歡作詩,不如講個笑話來听听!若是把大伙都逗笑了,本明府便算你已經了結了這場酒官司,如何?!”

    “這個,薛某倒是不愁!”輕輕沖‘斗雞小兒’賈昌拱了拱手,薛景仙裝作很感激的模樣回應,“先說個關于老虎的笑話吧!扶風一帶,地形多山,所以猛獸也極多。老虎乃百獸之王,很少遇到敵手。不料一日行獵,卻一口咬在了刺蝟身上,被扎得滿嘴冒血。老虎吃痛,只好張開嘴巴,又把刺蝟吐了出來。肚子里面饑腸轆轆,一時又找不到更合口之物果腹。猛然間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板栗,立刻撲將上去,用爪子按住,大聲罵道︰“有完沒完,我今天已經被你阿爺扎過一次了。你還想怎麼樣?!””(注1)

    說罷,自己率先哈哈大笑。

    在座諸人,除了賈昌和虢國夫人兩個年少時家境較為普通之外,其他皆為書香門第,根本沒見過未脫最外一層表殼的栗子果是什麼模樣。當然無法將其與刺蝟聯想到一起。看到薛景仙樂不可支,不由得相對苦笑。

    薛景仙前仰後合地笑了片刻,突然發現根本沒有人響應自己。楞了楞,苦著臉道,“莫非這個笑話不好笑麼?老虎拿栗子當了刺蝟啊。你們見過刺蝟沒?栗子呢?”

    眾人紛紛點頭,然後又紛紛搖頭。薛景仙終于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了,咧了下嘴,繼續說道︰“那我就再說一個吧,保準好笑。話說有一伙人乘船過揚子江,走到江中間,船突然漏水了。滿船的人都嚇得哇哇大叫,只有一位老兄,先皺著眉頭四下看了看,然後沖著大伙呵斥道,“又不是你們家的船,沉了就沉了唄,心疼什麼啊,真是笨死了!””

    這回,終于又引起了三兩聲輕笑,卻依舊不是很熱烈。薛景仙無法過關,心里登時又惱怒起來,臉色變得一片漆黑。翰林學士趙無憂見狀,唯恐他再攪了眾人的性質,拱拱手,笑著把話頭引到了自己身上,“我也說個笑話吧。但不保證比薛兄講得更好听。話說我們家鄉那地方,土地貧瘠,所以民間素來不以經商為恥。可縣城西頭有一戶中等人家,偏偏要子佷讀書做官。別人問他原因,他說︰“給子孫金銀珠玉,他們總有花完的時候。給他們一肚子學問,足夠他們受用終生!”鄰里聞之,都以此翁為智。結果縣城東頭的一戶富豪听了,卻不住搖頭。有好事的家伙追問搖頭的原因,東城富豪笑而不答,卻請了人來,每天教導自己的幾個女兒如何梳妝打扮。三年之後,西城老翁之子進京趕考,金榜題名。消息傳回來之後,城西那頭張燈結彩,城東那頭也鼓樂齊鳴。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然後喝了口茶,笑呵呵地補充,“人家城東頭小姐早就跟城西才子私定終身了,約好了金榜題名後才子就入贅其家!沒花幾個銅錢,把進士公和他滿肚子的學問,一道給拐回了門來!”

    注1︰栗子果並非街上所賣板栗模樣,外邊還有一層厚殼,上面生有很多毛刺。每個果殼內,通常包著三四枚板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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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白虹(三上)

    這個故事並不比前兩個好笑分毫,並且其中破綻極大。然而在座賓客多為讀書人,心中最樂于相信的就是只要飽讀聖賢書,則權勢、金錢和美女都會爭先恐後而來。因此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嘿嘿嘿”地笑了個心照不宣。

    薛景仙將眾人的表現看在眼里,愈發懷疑大伙是誠心跟自己過不去。冷哼了一聲,笑著質問道︰“以堂堂進士之身,居然去入贅商賈之家。真是把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那些地方官員都是瞎子麼?怎麼能允許如此斯文掃地之事發生?”

    “只是一個笑話而已。當不得真,當不得真!”趙無憂沒心思跟此不知道好歹的人較勁兒,趕緊擺擺手,自己解釋。

    那廂吏部郎中鄭昂卻看不過薛景仙如此無聊,亦笑了笑,冷冷地插了一句,“男婚女嫁的事情,地方官管得再寬,也沒有插手的道理吧!況且人家考中了進士又未必是為了當官,贅婿身份有何不便?說不定眼下小兩口正優哉游哉地畫眉為樂呢,又關地方官員哪門子閑事!”

    這句話非常切合實際。李林甫為相期間,任人為親。考中進士卻補不上實缺的讀書人遍地都是。像張巡這種探花之材,金榜題名之後都在京師里滯留了多年,若不是輾轉托了秦家的門路,也許這輩子都要繼續候補下去。

    對于那些背後既沒有靠山,個人名聲又不顯赫的新科進士來說,入贅到某富豪之家,應該算個不是很差的結局。雖然個人前途因此要受些影響,但至少終身大事和後半輩子的飯碗有保障了。總好過年復一年在小客棧里毫無希望地等待。

    薛景仙辯不過鄭昂,卻又不甘心就此服輸。眉毛一跳,借題發揮道︰“怎地不關別人屁事?我輩既然替天子牧守一方,就要盡教化百姓之責。商乃賤業,為牧守者卻坐視其折辱斯文,這不是瀆職又是什麼?!”

    “這個,趙某都說是笑話,做不得真了。薛大人就別再追究了吧!”趙無憂笑著拱拱手,帶著幾分祈求地口吻說道。

    “不是薛某較真兒,而是涉及到為官之底限,所以才不得不跟鄭郎中爭論一番!”薛景仙朝虢國夫人座位處偷偷看了一眼,繼續慷慨激昂。

    “薛大人要教導我等如何做官麼?”吏部郎中鄭昂大怒,立刻反唇相譏。“吏部侍郎位置倒是剛剛出了缺?以薛大人的才干,想必在此能盡展所長!”

    提到官職上的差距,薛景仙的面孔立刻漲了個通紅。他只是一個從七品縣令,職位甭說照著侍郎位置相去甚遠,比鄭昂這個正五品郎中,矮了都不止一級兩級。剛欲開口罵對方借官位壓人,卻听見虢國夫人那邊傳來一聲輕咳,然後笑著問道︰“諸位大人在爭論什麼啊!我怎麼半句都听不懂呢!咱們剛才不是正談論詩文麼?怎麼好好地把話題跑了這麼遠?!”

    啊 !眾人心里暗暗叫了一聲。紛紛收起火氣,在臉上重新堵起笑容。那姓薛的今天就是只瘋狗,逮誰咬誰。大伙跟他斗氣不要緊,萬一掃了美人兒的興頭兒,被她一狀告的楊相那邊去,或者在天子耳邊吹幾句枕頭風,可是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還是賈昌為人體貼,笑著把話頭接過去,主動替大伙解釋道︰“他們是平日里忙慣了!所以一不小心就扯到政務上。大抵剛剛交卸了印信,入京述職的人,身上都有這個毛病,或多或少而已。等在京師里多休息幾天,慢慢就又改過來了!”

    “哦!”虢國夫人恍然大悟,一雙眼楮忽閃忽閃。“原來如此,看來是小女子少見多怪了。他們吏部也是,怎麼能這麼用人。累壞了怎麼辦?!應該給大伙放半年假,在四下游歷游歷,散散心才對!”

    嘿!眾人恨得直咬牙。不敢反駁虢國夫人這紅顏禍水,卻把目光都轉向了薛景仙,恨不得當場用眼神殺了這缺心眼兒的家伙。放半年假,大伙休息得還不夠麼?每年能出的肥缺兒就那麼幾個,放半年假,回來後肥差還能輪得到大伙頭上麼?

    薛景仙此刻也明白自己不小心成了眾矢之的,心里頓時好生後悔。然而他又不可能當眾解釋說自己剛才不是想找人吵架,只是為了吸引虢國夫人的注意力,才故作驚人之語。正尷尬間,又听見賈昌笑著說道︰“那怎麼行?楊相著手整頓前任留下來的爛攤子,正是需要用人之際。他們再累,也得把目前這段時間挺過去!”

    聞听此言,大伙登時找到了台階下,沖著皇宮方向拱拱手,信誓旦旦地附和︰“正是,正是,賈大人所言甚有道理。為國效力,怎敢嫌苦嫌累!”

    虢國夫人微微一笑,舉起酒盞細品,不再繼續在這個無聊的話題上糾纏。眾人見此,心中又暗暗松了口氣,看向薛景仙的目光,卻愈發厭惡起來。

    眼看著酒宴上剛剛開始好轉的氣氛又要被破壞掉,賈昌無奈,只好自己找比較開心的話題講。先後說了幾個關于非常有趣的笑話,把大伙心中的不愉快沖淡。然後又搖搖頭,非常樂不可支地說道︰“其實賈某也有這個毛病,三句話不離官場。最近有個關于某縣豪強的笑話,不知道你們听說過沒有?”

    “哪個?”

    “講講?賈兄莫要調人胃口?”

    眾賓客也不想讓酒宴不歡而散,即便不是很感興趣,也紛紛開口回應。

    “說起來此事也挺有意思的。咱們大唐律法寬容,所以地方上總有那麼一兩戶人家,仗著樹大根深,盡做一些不知好歹的事情!有時候官員們上任,還真拿他們挺為難!不管吧,實在愧于陛下教誨。管吧,又扯出蘿卜連著泥”

    “嗯!”有著在地方做官經驗的賓客們紛紛點頭。賈昌這句話說得都是底層官場上的實情。大唐的地方官員由吏部統一任免,通常不準在原籍為官。然而小吏卻不受這個限制。所以很多地方官府,小吏往往都由大戶人家的爪牙擔任,或者早已被地方大戶買通了,恨不得每天晚上跟富豪們抵足而眠。然而新官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又不得不依靠這些胥吏。結果往往是赴任沒有幾天,就發現自己已經被架空了。要麼政令根本出不了縣衙,要麼不得不跟胥吏們同流合污,成為地方大戶的提線皮影。即便有個別想盡心報效朝廷的,往往還沒等其在與地方豪強的角力中把局面搬回來,任期就已經到了。要麼高升,要麼被調往其他地方為官。新來的繼任者又要重蹈前任覆轍。

    對于了解一些地方上奇聞異事,虢國夫人倒是不太反感。見賈昌三言兩語就抓住了眾人的心,也笑著轉過頭來,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端起面前的酒盞抿了一口,賈昌繼續笑著說道︰“對此情況,很多人害怕麻煩,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反正那些大戶行事也自有分寸,輕易不會弄得太過火。可有這麼一位,偏偏不信邪,上任才半個月,就把前幾任一拖再拖的數件陳年舊案翻了出來,準備要秉公處理!結果地方上幾個大戶立刻就不干了,勾結起來,準備給此人點顏色看看。其中有個楞頭青叫華南金,是這個地方上的一霸,就故意在縣衙門口不遠處縱馬傷人,然後氣定神閑地等著看縣令的笑話!”

    類似的尷尬事情,在座眾人也曾遇到過。無非是找人中間說項,雙方各退一步。新任官員不再管前任留下的積案,而鬧事者也推出個替罪羊來去坐幾天牢。然後彼此借機探明了對方底限,約定好今後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不願意,但根本沒其他辦法。想抓拿真凶,捕快們根本不肯認真動手,縣令自己總不能提著刀滿大街去追殺一個惡霸!並且一旦惹出了所謂的“民變”,上頭追究下來,“一個處事不利”的評語,就徹底毀了你的前程!

    仿佛猜到大伙心中所想,賈昌微微一笑,得意地說道︰“誰料想,那縣令比惡霸更楞,居然立刻丟下火簽,以三日為限,要求麾下差役出手拿人!那些差役們當然不肯應承,按照傳統繼續明目張膽地消極怠工。誰料才過了一天,縱馬傷人的惡霸華南金就主動到縣衙投案自首了。非但承認了自己的罪責,連數件前幾任縣令沒敢處理的案子,也都主動認了。被縣令立刻打入了死牢,準備上報刑部,秋後問斬。”

    “這下,地方大戶們可亂了陣腳,再度聚在一起,準備到上頭聯名控告新任縣令“誣良為盜”,嘿嘿,誰料這邊狀紙剛剛寫好,墨跡還沒等干呢。那廂已經有差役提著鎖鏈把門給堵了!”

    “啊!”不但虢國夫人听得好奇,一眾做過地方官的賓客們也個個瞠目結舌。指望橫行一方的惡霸幡然悔悟,還不如指望石頭能開花!而那幫差役們既然是地方豪強養活熟了的‘家雀兒’,又怎可能事先知會一聲都不做,就立刻翻臉上門捉人?

    莫非那縣令背後還有個極大地靠山不成?可強龍難壓地頭蛇。誰的靠山會硬到如此地步,令全縣的衙役同時洗心革面?

    “那幫大戶們納悶啊,都是熟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不愧為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談的弄臣,賈昌說起故事來,簡直是句句搔到人心癢處。“當即大聲抱怨衙役們不仗義,威脅要揭對方老底。大伙誰都別想好過。那些衙役們先苦笑了幾聲,然後指著自己的臉說道,‘還用你們揭麼?咱們的老底早被揭干淨了!’”

    “听了這話,大戶們仔細一看,才發現幾乎所有衙役,都是鼻青臉腫。幾個平素最為有頭臉的捕快,班頭,居然連胡子帶眉毛一並給人剃了,腦袋光溜溜的像個大鴨蛋。”賈昌頓了頓,繼續笑呵呵地講述,“原來他們昨天夜里,都被一蒙面人堵在了家中。狠狠地收拾了一通之後,非但把自己跟大戶們勾結的事情招認了出來,連這幾年做過的所有缺德事,都在對方的威逼下,招了個竹筒倒豆子!”

    “啊!蒙面人?莫非是個俠客?”眾官吏眼楮又是一亮,紛紛興奮地大叫。隨著平話這種日常娛樂活動在大唐各地風靡,有關劍俠的故事,也雨後的野草般流行開來。其中比較有影響的如風塵三俠的故事,就把前朝某個重要人物,篡改成了虯髯客。並且將在大唐立國時處處跟高祖作對,差點兒被秋後算賬砍了腦袋的李靖,一舉捧上了開國功臣的神壇。

    然而劍俠這東西畢竟太過于虛玄,大伙只是希望其有,卻誰也沒親眼看到過。此刻听賈昌講起,忍不住都好奇地打听起來,“真的是俠客麼?那縣令怎麼結識得此等人物?賈兄可知事情具體發生在哪里?改天若是有機會,真要去見識見識!”

    “真源縣啊。你們真的沒听說過?最近市井中都傳遍了!”賈昌詫異地看了大伙一眼,白淨的面孔上寫滿了無辜。

    “真源?”虢國夫人的眉稍突然一跳,下意識地扭頭朝賈昌看去,卻在對方臉上沒有發現任何刻意的跡象。她的心髒慢慢狂跳起來,雙頰因為酒氣上涌而慢慢變得通紅。真源,那是小張探花改任縣令的地方。勇于任事,嫉惡如仇,也是他的一貫風格。那個蒙面大俠,應該是雷大哥。可雷大哥分明比張巡晚離開了半年多,怎麼可能在後者剛剛赴任,就幫他教訓那些胥吏和土豪?

    雷萬春,這個已經漸行漸遠的背影,瞬間在她心頭又變得清晰。那稜角分明的面孔,那滿臉的絡腮胡子,那永遠充滿了笑意的眼楮。仿佛漫漫冬夜里的一點燭光,照亮了所有寒冷與污濁。

    那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持劍而立,快意恩仇。如果留在京師的話,恐怕他就會一天天地沉淪,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和糟老頭。

    “我還以為早就大伙听說過呢!”醉眼朦朧中,虢國夫人看見賈昌拍拍胸口,笑著補充,“白擔心了半天。當然是俠客出手了。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那縣令不知道怎麼走了狗屎運,居然結交了一群大俠為他效力。華南金那惡棍一腦袋撞到了鐵板上,本以為這回還能像以前一樣給縣令個教訓,也好作為日後橫行鄉里的憑仗。誰料衙役們沒動手抓他,當晚他的莊子卻被幾個大俠聯手給破了。全家老少都給綁了起來,如果他不肯主動去縣衙投案自首的話,人家就要替天行道!”

    “衙役們開始時還以為華南金另有所謀,嘻嘻哈哈地等著看熱鬧。誰料熱鬧沒看成,自己全被人起了老底,不得不反咬先前的買主一口,以圖將功贖罪。那些地方豪強們一看這陣仗,登時傻了眼。想逃逃不掉,想造反沒膽子。好在縣令本來也沒想將他們趕盡殺絕,只是將那些陳年舊案都拿了出來,一一核實。該打板子地打板子,該罰金的罰金,該蹲監牢的命各家自己從嫡系子佷中出一人頂罪蹲監牢。該砍頭的罪名,也是照此辦理。一串案卷送到刑部核實過後,去年冬天直接在縣城西門外砍了十幾顆血淋淋的大腦袋。從此之後,整個真源縣民風為之一振,再也沒人敢依仗家族勢力橫行鄉里。”

    ‘一群俠客?怪不得那真源縣令有恃無恐!’眾位賓客搖頭驚嘆。換了自己與對方易地而處,恐怕也要甩開膀子大干一場。為官一任,有誰不想在地方上留下個好名聲呢?只不過誰也不像真源縣令那麼走運罷了!

    只有虢國夫人,從迷醉中慢慢回轉心神,秋水般的眼楮盯著賈昌又掃了數下。突然,她輕輕地笑了起來,一瞬間百媚頓生。

    這個賈昌,也忒會做人了!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02
第一章白虹(三下)

    一場漫長的盛宴,足足進行了三個時辰,才終于宣告結束。從賈昌家出來的時候,東邊的天色已經泛白。虢國夫人跳上自己的銀裝馬車,剛剛將虛偽嫵媚的笑容從臉上卸下,立刻覺得一陣倦意襲來。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眯縫起眼楮,準備進入夢鄉。

    老天偏偏不肯遂人所願,還沒等她把眼皮閉安穩,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車輪摩擦聲。緊跟著,馬車驟然停下,將她和貼身婢女香吟的身體同時拋向前方。撞在包裹著厚厚一層棉花的車廂板上,發出“砰砰”兩聲巨響。

    “抓刺客!”馬車外的侍衛們齊聲大叫。一剎那,斥罵聲、兵器出鞘聲和拳腳入肉聲紛涌而至。中間還夾雜著數聲淒慘無比的哀鳴,“別打了,別打了。哎呀!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哎呀,哎呀,饒命,饒命”

    “出去看看!別弄出人命來。”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虢國夫人爬起身,低聲向婢女香吟吩咐。能無視長安城內宵禁命令,半夜在曲江池附近晃悠的家伙,身份自然不會太低。一旦侍衛們出手太重把人給打死了,萬年縣那邊恐怕又要費一番口舌。

    “半夜沖撞您的車駕,打死了才好!”小婢女香吟恨恨地應了一句,揉著被撞疼的額頭,信手推開車廂門。“夫人說了,讓你們悠著點兒,別直接打死了!留他一口氣,丟到萬年縣大牢里邊去,讓孫捕頭料理他!”

    “知道了。夫人沒被驚擾到吧?!”凶神惡煞般的侍衛們轉過頭來,滿臉媚獻。“這廝冷不丁地就從路邊沖了過來,我等根本來不及攔阻!”

    說著話,又抬起腳來,沖著橫在車隊側前方不遠處的一個身體猛踹。一邊踹,一邊罵罵咧咧的數落,“賤胚,沒長眼珠子呀你!連夫人的車駕都敢攔,活該去墊車 轆!”

    “啊,啊——”挨打的家伙雙手抱頭,在眾人腳下亂滾。一邊滾動,一邊語無倫次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是薛縣令。別打了,哎呀,我剛剛見過你家夫人!”

    黎明前的寂靜里,他的慘叫聲顯得異常清晰。穿過敞開的車廂門,再度引起了虢國夫人的注意。“讓他們別打了。”一聲不耐煩的怒喝從車廂內傳出,听在挨打者的耳朵里無異于天籟。“這個人我剛剛在賈大夫家里見過!香吟,你出去看看,需要不需要給他請個郎中過來!”

    “是!”小婢女香吟終于也想起了挨打的家伙是哪個,答應一聲,悻悻然走下馬車。“別打了。都住手。這個人不是刺客!楊伍,你檢查一下,傷到他的骨頭沒有!”

    話音剛落,滾在眾護衛腳下的薛縣令立刻爬了起來,不顧擦拭臉上的血跡和泥土,沖著香吟躬身作揖,“沒傷到,沒傷到。幾位家將大哥剛剛都留著手呢!謝謝姑娘!謝謝夫人!是薛某莽撞了。不該驚擾夫人的車駕。但薛某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既然薛大人沒受傷,就趕緊讓開吧。時候不早了。夫人還等著坐車回府呢!”沒等扶風縣令薛景仙@巒輳 鬩髏紀芬恢澹 荒頭車卮蚨稀br />
    “是,是!”到底是做過一方父母官的人物,薛景仙大肚能容,絲毫不以被一個婢女呵斥為恥,“可,可我的確有要事需當面向夫人稟告啊。要事”

    像這種打著稟報要事旗號,借機拍虢國夫人馬屁的無賴文人,香吟已經見了不下百個,根本不肯相信對方的拙劣借口。眉頭又皺了皺,低聲說道︰“薛縣令是不是弄錯了。夫人向來不管外邊的事情。無論公事還是私事,你還是去找右相大人吧!”

    “我,我壓根進不了右相府的大門啊!”眼看著這頓毒打就要白挨,薛景仙扯著嗓子大喊,“夫人,夫人。薛某有驚天大事稟報。薛某有驚天大事需要向您稟告!”

    沒想到薛景仙一點兒官員的臉面都不要,小婢香吟大急,狠狠推了其一把,低聲喝道︰“讓開。讓開。大清早你瞎嚷嚷什麼!來人,請薛縣令到路邊休息!”

    “是!”侍衛們答應一聲,上前叉住薛景仙,就準備往路邊的排水溝里邊扔。就在此時,官道上又傳來一陣急劇的馬蹄聲,光祿大夫賈昌劈頭散發,帶領著數名家丁疾馳而來。人未到,聲音已經先到︰“夫人怎麼樣了?受傷沒有?誰沒長眼楮,竟敢沖撞夫人的車駕?!”

    見有外人在場,正在躍躍欲試的楊府家將們趕緊把薛景仙放了下來。“今兒算是便宜了你!”小婢女香吟偷偷罵了一句,整理衣衫,走上前迎住賈昌的馬頭,“有勞光祿大夫費心了。我家夫人只是受了一點兒驚嚇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賈昌抹了把額頭上急出來的冷汗,喃喃地回應。此地距離他的府邸沒多遠,剛才听到官道上有人大喊“抓刺客”,他趕緊帶領家丁趕了過來。唯恐在自己家赴宴的貴賓們在回府途中遇到什麼意外,弄自己一身洗不清,摘不淨的干系。

    眼角的余光看到鼻青臉腫的薛景仙,剎那間,賈昌心頭便是一片雪亮。所謂刺殺,十有七八是某個把腦袋削尖了往上爬的家伙心情太切,一頭扎進了虢國夫人車隊的緣故。卻害得自己虛驚一場,差點把心髒從嗓子眼兒里給跳出來。

    想到此節,饒是涵養再好,賈昌也忍不住心頭火起。眉頭一豎,低聲冷笑,“我當是哪個吃了豹子膽的家伙,敢當街沖撞國夫人的車駕呢!原來是薛大人!不知道薛大人這是要跨境問案呢,還是看我等不順眼了,準備當街給以教訓呢?!”

    被賈昌刀子般的目光掃到,薛景仙本來就不算太高的身軀登時又矮了一截,連連拱手,結結巴巴地回應,“不,不不不。卑,卑卑職不敢,不敢!卑,卑卑職,只,只是有,有一件,一件非,非常重要的事情,需,需要當面向夫人稟,稟告!稟告!”。

    “什麼事情,不能在我府里邊說!”見到薛景仙那幅猥猥瑣瑣模樣,賈昌肚子里的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他是听了熟人推舉,說扶風縣令薛景仙勇于任事,才想將其引薦到楊國忠門下。一方面可以為國求賢,另外一方面,也能幫助楊國忠加強一下手中隊伍的實力。卻萬萬沒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市儈。雖然穿了十幾年官袍,行為舉止卻連一個市井流氓都不如。

    “卑,卑職,卑職是,是剛剛才想起來的!”薛景仙想都不想,謊言脫口而出。說完了,才突然發現這句話里邊毛病甚多。非但會讓有權有勢的美人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而且容易給斗雞小兒賈昌抓到把柄。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賈昌立刻冷笑逼上,“原來薛大人隨時拍一拍腦袋,就能想出天大的要事。賈某佩服,佩服!”

    還是早春的天氣,薛景仙的腦門上卻汗流滾滾,滑過沾滿泥土和血污的面孔,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記。眼看著要同時得罪兩個惹不起的大人物,他再顧不上考慮輕重,扯開嗓子,大聲求肯︰“不,不是,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賈大夫您听我,听我解釋啊!夫人,夫人您給我一個解釋機會啊!”

    這種小人,多看一眼都惡心。賈昌冷笑著轉過頭,抬腿便準備離開。薛景仙見狀,心中更急。不顧一切地追將上去,用力扯住賈昌的披風,“大人,大人听我解釋。酒宴上,酒宴上人多。我不敢說。有人,有人要謀反!”

    “啊!”最後兩個字把賈昌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虢國夫人恰恰也從車廂中探出半個身子來,正準備向賈昌當面致謝,听到薛景仙聲嘶力竭的大喊,也大吃一驚,楞了楞,身體僵在了車廂門口。

    還是小婢女香吟反應快,趕緊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低聲命令︰“架住這個瘋子,送到第三個車廂里去。等候夫人和賈大人處置。無關人等,旁邊警戒。能站多遠就站多遠!”

    “諾!”侍衛們心頭一凜。躬身領命。頃刻之間,就在官道上圍成了一個直徑長達五十步的大圈子,把車隊和幾個重要人物全都保護在了里邊。

    家將頭目楊伍叉起薛景仙,將其丟進車隊中的一輛備用馬車。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互相看了看,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相繼邁入了車廂。楊伍指揮幾個心腹侍衛,又在車廂附近圍了第二道圈子,以防有人偷听。待親眼目睹侍衛們將一切必要手段準備穩妥後,虢國夫人命令香吟關嚴車門,回過頭來,厲聲向扶風縣令薛景仙喝道︰“薛縣令,說話之前你可要考慮清楚。不要胡亂編造故事,也不要用謊言耍弄我等。我這個國夫人雖然不愛管閑事,可若是有人敢刻意戲弄的話,我也不會輕易讓他好受!”

    “是,是是。卑職明白,卑職明白!”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將機會抓到了手里的薛景仙連連點頭,慌不急待地回應。雖然旁邊還多了一個賈昌,比他預料中的情況差了一些,但總算引起右相楊國忠大人之妹的關注了。想到自己今後的前程就要賭在幾句話上面,他的聲音都變得有些戰栗,“卑職,卑卑職手,手里有確鑿證據。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安,安祿山,準準準備謀反!”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02
第一章白虹(四上)

    “啊!”聞听此言,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臉上齊齊變色,驚呼之聲脫口而出。安祿山是李林甫一手提拔起來的藩鎮重將,本來就跟楊國忠極為不睦。如果他突然在此刻起兵造反的話,無論最後結果如何,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右相之位也要變成明日黃花。

    更為恐怖的是,此刻朝廷手中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安祿山麾下的虎狼之師。安祿山坐擁範陽、平盧、河東三鎮軍政大權,麾下總兵力高達十九萬余,接近大唐北方邊軍總數的一半兒。而拱衛京師的左右龍武衛非但士兵的人數上空額極大,里邊的多數武將也都是從沒上過戰場的雛兒。他們之所以加入軍旅不過是為了撈取資歷,為日後在家族的幫助下平步青雲尋找借口。真的拿起兵器與人拼命的話,十有七八還沒等看到敵人的面兒,自己已經嚇尿了褲子。

    至于比龍武軍稍微有一點起色的飛龍禁衛,眼下總人數還不到五千。縱使個個以一當十,也會被從漁陽殺來的滾滾洪流踩成肉醬!

    “怎麼辦?”虢國夫人睜圓恐慌的眼楮,祈求般看向了賈昌。自己的哥哥和他麾下那些所謂的謀士是什麼德行,她心里比誰都清楚。如果眼前這個身材低矮的“斗雞大夫”也束手無策的話,整個京師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想出應對危機的辦法來!

    感受到對方目光里的信賴,賈昌本能地將胸脯向上挺了挺。只可惜此舉作用非常有限,比起跪坐在對面的薛景仙,他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甚至比起身側的虢國夫人,他也矮了一個肩膀。然而這並不妨礙他思考。眼珠在框子里快速打了幾個轉兒,他收藏好心中的慌亂,以很平靜的口吻發問︰“薛大人有證據麼?要知道,你我都不是言官,都沒有風聞奏事的權力。胡亂攀誣一方節度的話,一旦被查出是信口開河,可要受反坐之責!”

    “這”薛景仙猶豫了一下,有些不習慣賈昌說話的語氣。但此刻有求于對方,他不得不選擇忍讓。“下官有一個族弟,剛剛從範陽鎮辭了武職。據他所說,安祿山在軍中大肆安插同黨,排斥異己。隨口便授予族人四品將軍之職,並且私下做了很多魚袋,留給心腹備用!”

    “這算什麼狗屁證據!”話音落下,不但賈昌氣得七竅生煙,虢國夫人干脆直接罵出了聲音來。早在十數年之前,朝廷就以不擎肘地方軍鎮之名,將邊軍將領的選拔之權下放到了各大節度使手上。從四品武職以下隨意授予,從四品及其以上才要求上報朝廷批復。而朝廷收到節度使的報告之後,也只是照其舉薦蓋章,根本不會做任何留難。

    像今天薛景仙所舉報的行為,各大節度使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誰在那個位置上,不會提拔一些私人?畢竟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比前任留下的班底用起來會更順溜一些。如果僅憑這兩種出格行為,就斷言安祿山準備謀反的話。那恐怕十大邊鎮節度,個個都難逃謀反的嫌疑!

    “下,下官!”沒想到自己心目中像女神一般高貴優雅的虢國夫人,居然說出如此骯髒的言語,薛景仙的臉色登時漲得一片黑紅。嘴唇嚅囁了半天,才喃喃地補充道,“下官也,也覺得證據不甚充足。然而風起于萍末,讓,讓右相大人早,早做些提防,總,總是好的!”

    “行了!我會把這事兒轉告給兄長知曉。你可以回去了!”念在對方立功心切的份上,虢國夫人決定不計較此人沖撞自己車駕的行為,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說道。

    “夫人!”薛景仙聞听,說話的語調又急切了起來。听上去幾乎是在大吼,“下官可是,可是一片赤誠啊!夫人你不能”

    “好了,好了。虢國夫人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會做到。”眼看著此僚又要丟人現眼,賈昌趕緊出面替雙方打圓場。“即便夫人一時想不起來,我也會親自提醒楊公。薛大人趕緊回館驛休息吧,馬上就要天亮了!”

    “我”敏銳地察覺到了賈昌語氣里的驅趕意味,薛景仙臉上的急切迅速轉為憤怒。

    見此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賈昌心里登時也起了火,皺了下眉頭,沉聲問道“怎麼,薛大人還怕賈某貪了你的功勞不成?”

    “不,不敢!”薛景仙的身體立刻就矮了下去,拱了拱手,喃喃回應。

    賈昌輕輕舉起右手,大聲補充,“本官今天就當著虢國夫人的面兒,向你做個保證。如果你所言經查屬實的話,全部功勞都是你自己的。賈某保證連個光都不會沾!”

    “不敢,不敢!”無論是否相信對方的保證,薛景仙都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再更進一步了。又做了個揖,低著頭走下了馬車。

    車門在他背後迅速關閉,發出一聲刺耳的撞擊聲,“咚!”。緊接著,八輛銀裝馬車快速動了起來,車輪滾滾,卷起一片煙塵。

    站在微明的晨曦中,呼吸著馬車卷起的塵土,薛景仙覺得頭皮一陣陣發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為朝廷出力機會,又被白白浪費掉了。那兩個目光短淺的賤人,絕對是在敷衍自己!這是什麼世道?!他們一個人盡可夫,**成性,另外一個巧言令色、奸詐陰險。卻偏偏都擋在自己頭頂正上方!自己為了成就大事,不拘小節地向他們折腰,他們居然對自己的才華和抱負視而不見!

    是可忍孰不可忍!狠狠地向早已消失的車隊吐了口吐沫,薛景仙搖晃著走向自己的坐騎。身上的傷已經不是很痛了,但心里的傷卻像一把涂滿了毒藥的匕首,一下下刺激著他的靈魂。此事不能就這麼算完,所有加諸在薛某頭上的侮辱,有朝一日,薛某一定要十倍百倍的報復回來!讓那個姓賈的家伙身敗名裂,把那個姓楊的賤人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來,摜到塵土中,蹂躪、折磨。磨光她的傲氣,然後再讓她哭著爬過來向自己求饒,在自己胯下婉轉承歡!

    “我呸!”薛景仙又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牽著坐騎,向曲江池畔另外一棟別院走去。那個別院的主人曾經找過他,但由于更看好此刻大權在握的楊國忠,他才沒有接受對方背後那位主人的拉攏。如今,通往楊家的道路已經斷了,他只好再主動去叩響對方的大門。

    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是麼?目光再度轉向馬車消失的位置,薛景仙笑了笑,眼楮里充滿了怨毒。

    此刻坐在馬車里的人,卻沒有時間計較一個小小縣令的怨恨。即便覺察到了後者的不滿,他們也不會很在乎。比起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的威脅來,薛景仙的憤怒就像老鼠在磨牙齒。只要屋子的主人還沒有被擊倒,老鼠就起不到任何威脅。

    “他說的話,有可能是真的麼?”沒有局外人在場的時候,虢國夫人的臉色又變得灰暗起來,就像驟雨來臨之前的天空。

    “關鍵不在于真假,而在于楊相有沒有應對的辦法和實力!”單獨對著虢國夫人,賈昌的臉色也變得非常嚴肅,想了想,沉聲回應。

    “你覺得有麼?”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

    “不好說!”畢竟對方是楊國忠的妹妹,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賈昌才不會據實直言。“右相大人才執掌朝政幾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在給前任補窟窿,很多事情根本來不及著手去做。”

    這已經是變相在替楊國忠開脫了,虢國夫人對此心知肚明。“你有沒有可以應急的策略?姓薛的人品雖然不怎麼樣,但他那句早做提防,還是非常有道理的!”

    “夫人應該知道,我曾經給右相大人獻過幾策!”賈昌搖搖頭,笑容有些苦澀。辦法的確能想到一些,但楊國忠根本沒有魄力去執行。所以說了也是白說。萬一不小心傳揚出去,自己白白招安祿山懷恨而已。

    “他不是答應一有機會,就按照你的建議執行麼?!”虢國夫人將頭向前湊了湊,眼楮被車廂里的蜜蠟照得一片汪洋。

    賈昌聳聳肩,沒有回應。各鎮節度已經成尾大不掉之勢,朝廷動手處理越晚,所要承受的危險就越大。還不如趁現在雙方都沒有任何準備,立刻擺開陣勢。畢竟大唐的國力還沒到支撐不起一場叛亂的地步,節度使們如果沒有絕對把握,也沒膽子輕易造反。

    “應該是遠水不解盡渴!”虢國夫人又笑了笑,喝過酒的面孔看上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你有沒有能快速見效的辦法。說給我听听。我去跟大哥講,無論成敗,都沒有人會怪到你頭上!”

    雖然這是個很好的條件,可由一個美女當面說出來,實在太傷人自尊了。眉頭稍微往上一挑,賈昌就要發怒。可目光看到對方的如花笑顏,他的心髒又猛然跳了一下,把身體坐正了些,嘆息著道︰“夫人你這又是何苦呢!把薛某人今天的話如實傳過去就是了!楊相麾下那麼多謀士,還愁想不出個對策來?!”

    “他們?”虢國夫人的嘴角向上翹了翹,變成了一個非常好看的月芽。“香吟,你換一輛馬車。順便告訴閑雜人等不要靠近!”

    “嗯!”婢女香吟知道主人有機密話要談,答應一聲,推開了車門。整個車隊的速度驟然變慢,直到香吟的身影跳上了另外一輛備用馬車,也沒有再度恢復到原來的速度。

    “可以了麼?”待車門重新關攏,虢國夫人又追問了一句,信手掠過額角上的烏發。

    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里邊充滿了誘惑,令賈昌幾乎無法保持正常呼吸。想了想,他低聲說道︰“我這人出身寒微,所以想出來的辦法也未必能上得了台面。眼下最為簡單的對策,就是請皇上直接下旨,核實各節度使麾下實際兵力。將麾下實力過于雄厚者分拆。或者以平定南詔之叛為名,將南北各鎮節度調防。節度使的根基都在地方,離了治地,自然變成了無本之木,即便心里有所圖謀,也沒膽子付諸實施!”

    這個策略牽扯的層面太廣,不用向楊國忠轉述,虢國夫人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沒那麼大魄力接納。“還有別的辦法麼?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總不至于讓我哥哥在一棵樹上吊死!”

    “第二個辦法,更上不了台面。並且要有人做出犧牲。”賈昌聳聳肩,笑著補充,“就是想辦法將安祿山宣進京師來,然後派遣刺客除掉。不過,事後為了給其麾下那些悍將有所交代,京兆尹要被推出來頂罪,是免不了的!”

    這個策略比先前那個容易得多,也更符合楊國忠的脾性。虢國夫人想了想,決定跟自家哥哥說說試試。“多謝你了。日後有用得著妾身的地方,盡管派人過來言語一聲。無論能否幫上忙,我都會盡力!”

    “是麼?”賈昌立刻笑了起來,眯縫著一雙小眼楮往虢國夫人身上瞄。縴細的腰肢,高聳的胸口,還有隱隱露出來的一縷白膩。無人能拒絕這種誘惑,他賈昌也不能。“什麼要求都可以提?這可是你說的!”

    “去你個小色鬼!”久經風浪,虢國夫人還能听不出賈昌話語里的隱含之意,抬起腳虛踹了一記,低聲罵道。臉上卻沒有多少惱怒之色,反而帶上了幾分贊賞。

    “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賈昌笑著掉了一句文辭,湊上前,做出一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模樣。(注1)

    這是長安城的潛藏規則。等價交換,童叟無欺!本來也沒指望賈昌能白白替楊家出謀劃策的虢國夫人笑著搖了搖頭,將眼楮慢慢合攏了起來。對方雖然個子矮小了些,但為人卻不討厭。至少不像某些家伙,嘴上說得道貌岸然,心里卻想得是如何把自己往床上騙。

    誰料賈昌卻只是向前探了探身,用嘴唇輕輕在虢國夫人的額頭上啄了下,便沒有了進一步動作。“我喜歡讓別人欠我的帳,這樣才覺得心里特別舒坦!”他輕笑著躲開,笑聲里充滿了戲謔,“特別是被一個傾城之色天天記在心里,比吃到嘴中的感覺都強上百倍!”

    注1︰子都,古代美男稱呼。彼姝,指代美女。賈昌用以指虢國夫人。如果自己不為其所動,就是禽獸不如。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03
第一章白虹(四下)

    “你這貪心的討厭鬼!”虢國夫人笑著啐了一口,驚愕之余,心中隱隱涌起了一縷感動。放眼整個長安城,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是個男人,包括堂兄楊國忠在內,所想的都是如何爬上她的床,一親芳澤。但是,今天她卻突然踫上了一個異類,一個身材不足五尺,心卻高可上擎蒼天的異類!

    這種感覺很危險。虢國夫人本能地就想掩飾。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瞼慢慢張開,雙目中的嫵媚勾魂奪魄。人情債難償!比起永遠地在內心中感念某個人的好處,她更習慣性于現貨交易,錢貨兩清,互不相欠。這樣彼此之間便不會產生更多糾葛,哪怕下一刻就成為敵手,心里也沒有什麼負擔。

    “夫人千萬可別考驗賈某的定力!”仿佛受不了虢國夫人的如絲媚眼,賈昌向後挪了挪身子,笑著調侃。“賈某給對自己的要求是一天只做一次正人君子。今天這次,剛才已經用完了!”

    “那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唄!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拗得過你一個大男人不成!”虢國夫人白了賈昌一眼,紅唇上宛若有一團火焰在燒。但是,嘴角流露出來的笑意,卻暴露了她的根本不相信賈昌會拿自己怎麼樣!

    “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望著虢國夫人微微上翹的嘴角,賈昌大聲威脅。身體卻又往後蹭了蹭,脊背重重地撞上了車廂板。

    “咚!”包裹一層華麗裝飾得車廂板,發出低低的悶響。二人同時把眼楮睜開,吃吃吃吃此笑了起來,一瞬間,目光里竟然充滿了友善。

    待雙方都笑夠了,賈昌搖搖頭,正色說道︰“如果夫人真的想準備更充分些的話。不妨勸右相大人暫且把個人嫌隙向後放放,出手扶持一下安西與河西兩大節度使。畢竟,那邊的兵馬也是久經戰陣的,一旦中原有事,可以調回來拱衛京師!”

    “嫌隙?!”虢國夫人眉頭瞬間皺緊,一雙鳳眼盯住賈昌,目光凌厲如刀,“兄長跟哥舒翰和封常清兩個能有什麼嫌隙?你是不是听到了什麼?”

    “西邊正在打仗。難道夫人一點也沒听說麼?”賈昌將雙目迎上來,笑容依舊波瀾不驚。

    “打仗?”虢國夫人心中暗自松了口氣,“跟誰在打?我一個女人家,哪可能對西域的事情了解得那麼清楚?!”

    “吐蕃贊普棄隸縮病危,其王子赤松德與大相爭權,國內局勢動蕩。哥舒翰大將軍趁著開春雪化之機,領兵南下。將戰火一舉燒到積石山一線。”賈昌想了想,用非常簡潔的語言解釋,“與此同時,封常清帶領安西軍直撲大勃律國,前幾天我看到軍報,安西軍兵鋒已經抵達菩薩勞城下!破國指日可待!”(注1)

    “怎麼又打起來了!”虢國夫人又皺了下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神色。“你們這些男人,就不能消停一會兒麼?我听說那邊除了沙子就是野草,一年當中有七個月要下雪。種什麼莊稼都不長的地方,拿回來有什麼用場?”

    這回,她倒不是故意作假,而是對西域正在發生的戰事的確一點興趣都不感。如果不是去年為了殺人滅口,她甚至連哥舒翰、封常清等人的名字都懶得弄清楚。反正這兩大節度使很少回京城,跟她、跟楊氏家族,幾乎沒有任何利益沖突。

    眼下,虢國夫人對西域兩大藩鎮的認識比去年略微多了一點兒,但也非常有限。記憶里,她僅有印象是︰哥舒翰這個人辦事不怎麼靠譜。至于封常清,哥哥楊國忠在得知王洵到了安西後,一直為此人會不會借機要挾自己而憂心忡忡。

    如今看來,哥哥楊國忠倒是太多慮了。對封常清而言,眼下心思顯然都放在了為大唐開疆拓土,借此建立絕世功業方面。而王洵那小家伙,估計十有**到現在還不明白他自己怎麼去了西域,怎麼又在路上遇到了那麼多磨難!

    即便王洵和封常清兩人都知道了些內幕,事到如今,虢國夫人心里也不像當初那麼害怕了。京師中當時對妹妹跟壽王之間的未了余情有所察覺者,可不僅僅是那些倒霉的飛龍禁衛!但事情發生後,冠軍大將軍高力士一直在大力幫忙掩蓋,李氏皇族中的知情者,除了死去的六王爺之外,也都三緘其口。大伙顯然都不想讓此事鬧大,鬧得皇家再次出現父子相殘的慘事。虢國夫人現在都有些懷疑,李三郎是不是也對此事心知肚明,但是出于對壽王和玉環兩人的負疚,所以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玉環是他從親兒子壽王手里強奪來的。畢竟,他年齡已經那麼大了,夫妻之間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

    “吐蕃一直是我大唐的跗骨之蛆。哥舒翰在積石山一線站穩腳跟,就能徹底堵死吐蕃人北出祁連的通道。”見虢國夫人抱怨了一句之後就沒了下文,賈昌誤以為她在困惑于西域方面的戰事,趕緊笑著替她分析。“而哥舒翰那邊牽制住了吐蕃人的力量,大勃律國背後就只剩下了黑衣大食。如果封常清能給黑衣大食人迎頭痛擊的話,不但可以替高仙芝報了當年兵敗恆羅斯之仇,而且可以徹底堵死大食人東進的一條捷徑!”

    虢國夫人忽閃了幾下眼楮,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你說的這些,我根本不懂!我估計,兄長心里懂得未必比我多多少。如果我貿然跟他說起這些話,很難起到什麼效果!”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吐蕃的少贊普赤松德乃金城公主所生,精通吐蕃與大唐兩家文字。並且自幼拜唐人為師,學習大唐兵法與治國之術。他現在被大相和國中貴戚聯手壓制,所以展現不出頭角來。哥舒翰還能找到進攻機會。一旦他成功驅逐大相,奪回王權。憑著吐蕃人天生對惡劣條件的適應性,恐怕我大唐兵馬在高原之上很難與其爭鋒。”見虢國夫人有些心不在焉,賈昌不由得將聲音提高了幾分,急切地補充。

    “如果光是一個哥舒翰,還比較好辦!”虢國夫人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很不理解他到底收了封常清和哥舒翰二人多少好處,居然辦事如此賣力。“那個封常清,素來特立獨行,非但跟兄長合不來,左相陳大人對他的印象也非常不好!”

    “封常清那邊,比哥舒翰還重要許多。”賈昌喘了口粗氣,繼續耐著性子分析利害,“夫人可知道,當年在恆羅斯河畔,高仙芝將軍就在大食人手里差點兒全軍覆沒。雖然事後大食人因為內亂,暫時停止了東進腳步。可經歷了這幾年休整,它的元氣已經恢復,又開始蠢蠢欲動。如果此番封將軍重蹈高將軍覆轍的話,我恐怕,整個安西都將不復為大唐所有!”

    “有你說的那麼嚴重?!”虢國夫人還是不太敢相信。“那麼荒涼的地方,還真有人當它是香餑餑啊!”

    “萬一西域喪城失地,恐怕第一個受責難的就是右相大人!”賈昌氣得直想打人,忍了又忍,才大聲補充道。

    這話,終于讓虢國夫人慎重了些。猶豫了一下,沉吟著回應,“可我怎樣才能讓大兄明白呢?!畢竟,我從來不干涉他的正事!”

    賈昌的眉頭微微一皺,然後迅速給出了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夫人只要告訴右相大人,如何安西與河西兩大藩鎮聯手,實力足以克制住安祿山,就足夠了!”

    “嗯。那倒是可以試試!”虢國夫人終于輕輕點頭。突然,她又抬起眼楮來,狐疑地看向賈昌,“你怎麼知道的這麼多?說出來總是一套一套的?!”

    “你沒听人說過麼?凡是個子矮小者,都是被太多心計所壓的緣故!”賈昌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俏皮的答案。

    “鬼才信!”虢國夫人歪著頭看他,目光里充滿了懷疑。“哥舒翰和封常清兩個家伙許給你好處了?還是你本來就跟他們二人關系不錯?!”

    “我跟你說,我從來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他們兩個也根本不會拿正眼看我,你信麼?”賈昌露齒一笑,連連搖頭。自己只是想做點兒事情而已,為什麼總是引起這麼多猜測。難道大唐朝廷,早就已經沒有肯不拿好處做事的人了麼?

    “不信!”虢國夫人非常干脆地回應,然後繼續用審視的眼光看著賈昌,仿佛要把秘密從他心底給挖出來。

    “那我告訴你,我是個唐人。這個理由,夠不夠份量!”賈昌驕傲地揚起頭,大聲說道。

    “廢話,誰不是唐人?”虢國夫人被說得有些發懵,眉頭擰成了淡淡的一團。

    “你不懂。夫人!”賈昌嘆了口氣,信手推開了車門。“你真的不懂!”

    外邊天色已經大亮,朝陽從車廂口照進來,將他的身影瞬間拉得老長。這一剎那,他是個包裹著萬道鎏金的巨人。

    注1︰大勃律國,今天的克什米爾地區。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03
第二章天河(一上)

    也許是被賈昌為虢國夫人精心準備的說辭給打動,也許是心中實在覺得虧欠自己這個堂姐太多。得到虢國夫人的建議之後沒幾天,楊國忠就跟自己的心腹幕僚們,商量出來了一個非常大度的決定。

    暫時拋下因為追殺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與哥舒翰和封常清造成的嫌隙。著力扶持河西、安西兩大藩鎮,以期二者能與丞相府聯起手來,共同應對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挑起的爭端!

    次日早朝,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二人聯名上本,請求朝廷表彰哥舒翰、封常清等前線將士的破賊之功,以鼓勵其繼續浴血殺敵。話音剛落,翰林學士張漸與京兆尹鮮于通立刻出列唱和。這幾個都是楊國忠麾下的得力干將,平素恨不得一個鼻孔出氣。因此朝中群臣略加琢磨,旋即就明白了對河西與安西兩鎮的封賞不可能被逆轉。因此也不願意出面枉做小人。

    左丞相陳希烈素有印章宰相之稱,當年李林甫得勢之時依附于李林甫。如今看到楊國忠及其黨羽在朝中勢大,又轉而依附于楊國忠。見朝中同僚無人出言反對宋昱、鄭昂等人的提議,也從給丞相設立的專門座位上站起身,力薦哥舒翰和封常清之能。

    大唐天子李隆基最近正忙著跟楊玉環以及一眾梨園子弟編排最新的歌舞,對這等“雞毛蒜皮”般的“小事”很提不起精神。又加上安西、河西兩鎮將士的功勞的確是實打實擺在明面上的,便揮揮手,笑著命令︰“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議了。中書、門下兩省先擬個具體賞賜章程出來吧。送到朕的書房,由朕看過之後,再交給尚書省頒布褒獎便是!”

    “陛下聖明!”右相楊國忠早就料到會是如此結果,立刻站起身,大聲回應。

    “陛下聖明!前方將士若聞此訊,敢不用命殺敵乎?”左相陳希烈、京兆尹鮮于通、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等人緊隨楊國忠身後,齊聲歌功頌德。

    這氣象可比前兩年右相李林甫、京兆尹王、侍御史楊國忠三人爭權之時和諧得多,已經做了四十多年太平天子,對朝政早已厭倦的李隆基見此,心中很是高興,順口便又追問了一句,“左藏可還殷實?”(注1)

    楊國忠早有準備,微微躬了躬身,笑著回應,“托陛下的洪福,地方上連年大熟,左藏里的財帛幾乎都要放不下了!昨天下午臣親自去驗看,發現有些穿著銅錢的麻繩,都已經放爛了!”

    他在度支員外郎這個位置上起家,斂財的本領相當有一套。早在取代李林甫之前,就力主虛外實內,將各地州縣庫存的糧食、布帛變賣掉,變成黃金、白銀、銅錢和綢緞等硬通貨,送往京師統一調配。取代李林甫之後,更是連每年各地的丁租地稅也盯上了,不管道路損耗,要求地方必須如數上繳。如此一來,短時間內國庫倒也顯得充實,宮中需要單獨增加撥給之時,戶部不敢再以左藏空虛的理由向皇帝哭窮。並且逢年過節,京中文武百官的燭火錢、柴薪錢,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倍的上漲。(注2)

    然而,倉庫被中樞搬空了,地方上的財政難免要捉襟見肘。一旦有了水旱災害或者其他緊急事件,官員們根本沒有余力應對。只能寫折子向中樞求援。而等中樞的錢糧撥下來,往往大半年時間早已過去,即便經手官吏不層層剝皮的話,也失去了其應有作用。但是,此項政策受益者是皇帝本人和朝中大部分官員,所以很少人願意出言反對。即便有一兩個意識到其弊端者,一則不敢面對楊國忠兄妹的打壓,二來也不敢犯同僚的眾怒,只好閉上眼楮,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此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可沒那麼多精力理會地方上的難處。他已經年近古稀,更關心的是如何留下力氣安享散朝之後的愜意時光。听楊國忠奏聞左藏里穿銅錢的繩子都已經爛掉,想都不想,笑著說道︰“左藏充盈,關朕的洪福什麼事?!這都是你們這些臣子盡心做事的功勞!既然左藏里邊的錢已經放不下了,就拿出些來,把嶺南到京師的驛道修補一番。免得那邊的奏折,總是要在路上耽擱很多時日。”

    “是!”又是陳希烈帶頭,眾人躬身回應。

    皇帝陛下休整驛道的理由實在有些牽強,嶺南乃官員流放之所,除了天下海商雲集的廣州城外,實在沒什麼值得需要朝廷關心的地方。然而夏天將至,貴妃娘娘喜愛的荔枝卻需要及時送來。此果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即便采摘之後放在冰盒之中,七天之內送不到京師,也是色、香、味盡去,搏不來紅顏一笑了。

    听群臣的回應之聲不像先前一樣高,李隆基也覺得有些心虛。唯恐門下省借故刁難,封還了自己的聖旨,想了想,又笑著說道︰“如果還有盈余的話,把驪山那邊的行宮也整飭一下。天熱之後,朕和諸位肱骨一道去驪山避暑。總好過悶在這蒸籠般的長安城里揮汗如雨!”(注3)

    天子願意與臣下同樂,群臣豈有不願意之理?念在陛下有福和大家同享的份上,眾人在陳希烈的帶領下,再度躬身領旨。楊國忠本來想出言反對,見到大伙個個興高采烈,也只得皺著眉頭隨波逐流了!

    只是,把自己好不容易從地方上斂來的錢財,都花在運送荔枝和大修宮室上面,本來打算撥給河西和安西兩地將士的賞賜,未免就要受到影響。不過這點兒小問題壓根兒難不住中樞、門下兩省的肱骨重臣,散朝之後,他們立刻聚在政事堂中,根據皇帝陛下和各方勢力的需求,拿出了一個非常妥帖的方案。

    哥舒翰有開疆拓土之功,進封西平郡王。其所保舉的有功將士,如火拔歸仁、高適、王思禮、渾唯明、嚴武、阿布思、跌思泰等,皆有封賞。此外,朝廷再頒給每名參戰士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哥舒翰代為領取。

    封常清的出身遠比哥舒翰寒微,所以此刻雖然立有大功,卻封不得王。只進封了個寧西郡公之爵,在京師內賜宅邸一座,提拔一子為五品文官。麾下有功將士,如段秀實、周嘯風、趙懷旭、李元欽等,根據各人原來職位以及新立下的功勞大小,升賞不等。與對安西軍的政策一樣,朝廷也頒給每名參戰士卒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節度使封常清代為領取。

    然而,由于河西與安西兩地距離京師路途實在過于遙遠,錢糧財帛在運輸過程中,折損甚重。所以,朝廷這次體恤民力,稍做變通。不立刻兌現撥給安西、河西兩軍的財帛賞賜,而是準許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從治下各州郡應該押送往京師的賦稅中,酌情扣留。並且可以多折算一成損耗。鑒于兩地人口稀少,本年度的賦稅可能不夠扣,所以可以連下一年,乃至後年的賦稅,也都截留下來,以折算軍需和朝廷允諾的賞賜。

    “這個先例一開,各鎮節度使手中的實權,可就更大了!”左相陳希烈穩重,看到楊國忠等人只一味地想著如何替國庫省錢,卻不考慮準許節度使扣留朝廷賦稅抵充軍資這條策略出台後所帶來的長遠影響,斟酌了片刻,陪著笑臉提醒。

    “李相在位時,節度使們手中的實權,已經難以控制了!不差這一點兒半點兒!”楊國忠登時把眉頭一皺,毫不客氣地反駁。

    “老夫,老夫!”陳希烈沒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臉色微微一黑,喃喃地回應。

    “楊某莽撞了!”楊國忠迅速意識到自己現在沒必要以陳希烈這種人畜無害的和事老做對手,趕緊抱了抱拳,叫著對方的表字低聲致歉,“楊某不是針對至柔公。楊某是憂心國事,一時失態而已。至柔公可知,自打三年之前,範陽、平盧、河東三鎮各地的賦稅,就一文都沒往國庫上繳過!同樣是替我大唐開疆拓土,楊某實在不敢厚此而薄彼!”

    “是老夫唐突了。居然沒想到左相大人之策還包含著如此深意!”陳希烈雖然心里頭很不高興,卻順從地借著楊國忠給的台階往下走。安祿山仗著有李林甫撐腰,一直以對契丹的戰事緊張為名,截留朝廷賦稅。而李林甫卻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楊國忠想借助哥舒翰和封常清二人的力量制約安祿山,少不得也要給予同樣的好處。否則,只會令安祿山的勢力越養越強,而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卻因為相對遵守朝廷法度,無法快速壯大自己。

    道理一點就透,只是大伙誰也不把話說得太明白而已。有了陳希烈這老好人帶頭,其他中書、門下兩省的官員們,紛紛出言附和。個別人還由此想到安西、河西兩軍將士接到朝廷的賞賜之後如何感恩,如何上下用命,不覺飄飄然,連耳朵都被熱血給燒得發紅了。

    已經升任為給事中的宇文德在封常清保舉的將領中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一直想借機為家族討取些好處。此刻趁著大伙高興,便將那份奏折單獨拿了出來,指著中間一段文字,低聲向楊國忠暗示道︰“自從大人您掌管朝政以來,大力掃除積弊,正本清源,朝野英才輩出。屬下剛才粗粗掃了一眼封節度給其所部將士的請功奏折,光是在校尉這一級別的後起之秀,就足足有二十余人。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間,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替大唐拱衛西陲的棟梁!”

    “嗯!”楊國忠手捋胡須,笑著點頭。宇文德是他的心腹爪牙,平素鞍前馬後,任勞任怨,按道理,此人的這點小小要求不該被駁回。然而,這份名單里邊卻礙著一個大麻煩。去年曾被被楊國忠下令追殺的王洵也身藏在其中,並且本來就是一個落了勢的勛貴之後,頭上頂著子爵的帽子,起步比其他人高出許多。如果讓他跟所有人一並升官進爵的話,楊國忠心里很不舒服。如果單獨把他一個人剔除出來,又太容易引起在座同僚的注意。

    正猶豫間,又听見中書舍人宋昱笑嘻嘻地說道︰“這封節度也忒會做人了,居然把我弟弟宋武也寫在了上面。他是去年春天才到安西的,當時不過是個小小的旅率。怎麼可能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不行,不行,為了避嫌,也得把他的名字剔除出來!”

    “宋大人太謙虛了。豈有如此避嫌的道理?!”陳希烈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紛紛開口,勸說宋昱不要過于折抑自己的家人。一則這樣對宋武本人不公平,二來,被外人一旦想歪了,反而有沽名釣譽之嫌。

    中書舍人宋昱本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阻礙自己的親弟弟升官。此刻的大唐已經不是立國之初,官場上講究公正廉潔。內舉不避親才是王道。否則,一群烏鴉里突然出現一只白鴿,肯定會被群喙生生啄死。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提醒楊國忠,封常清本人並沒有跟丞相府為敵的意思,否則,也不會破格提拔宋某人的親弟弟。前年到白馬堡大營投軍謀前程的飛龍禁衛,都是封常清親手挑選的。以其為人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宋武、宇文至兩人與宋昱、宇文德的關系。

    果然不負其所望,楊國忠只是略作沉吟,就明白過其中關竅來了。江湖上講究一笑泯恩仇。既然我沒能殺死你,找機會把你拉做同黨,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有了好處大家一起撈,聰明人自然就不會把過去的那點兒恩怨放在心上。

    本著當年做街頭混混學到的人生經驗,楊國忠迅速做出決定,“宋大人你就不必過謙了,楊某覺得大伙今日的話非常有道理。我大唐想要長久穩住西域,必須大力提拔少年才俊。不看他出身,也不必看他以前做過什麼!否則,等封常清、哥舒翰他們這批宿將老了,誰來替大唐駐守四方?這樣吧,咱們原來的決議改一下,對于放棄了京師的安逸,到西域為國出力者,特別是當年跟著封將軍一道前方安西的那批飛龍禁衛,非但要論功行賞,並且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少年人的表率!你等把楊某這段的話加進去,相信陛下看到其中緣由之後,也會贊賞我等的決定!”

    注1︰左藏,即唐代國庫。掌錢帛雜彩天下賦調。

    注2︰燭火錢、柴薪錢,唐代對官員的工資外補貼。

    注3︰古代門下省,如果覺得皇帝的命令缺乏考慮的話,可以封還皇帝的聖旨,不予頒發。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04
第二章天河(一下)

    “右相大人英明!”話音落下,周圍立刻涌起一片贊頌之聲。特別是如願給自家弟弟討得了好處的宇文德、宋昱兩人,臉上感動的表情清晰可見。就好像下一刻楊國忠讓他們去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執行。

    “嗯!”楊國忠手捋胡須,笑著回應。雖然肚子邊明知道大伙的阿諛奉承沒多少是出于真心,他依舊忍不住有些為自己的急智而洋洋得意。封常清給宇文至、宋武、王洵等人保舉的不過是正五品郎將之職,按照大唐目前的中樞和地方的分權慣例,節度使舉薦五品及以下官員,他根本不能駁回,否則,肯定要冒上與對方徹底交惡的風險。然而,借著短短的一句修飾語,他就輕而易舉地將王洵和其他幾名需要自己重點提拔的少年徹底分割開來。既給了宇文德和宋昱恩惠,又沒有拂了封常清的面子。

    “那就將去年主動追隨封將軍去安西為國守土的幾個少年,再升上半級,為從四品郎將,加明威將軍散職,諸君以為如何?”不愧為天下第一老好人,左相陳希烈略一斟酌,便看明白了楊國忠的本意,順水推舟地補充。(注1)

    “善!”楊國忠掃了陳希烈一眼,大笑著撫掌。

    宇文德的弟弟宇文至和宋昱的族弟宋武兩人都是春天時主動追隨封常清去西域的,自然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表率。至于去年秋天才押送輜重帶隊前往安西的王洵,在座眾人雖然還沒有意識到楊國忠是刻意將他隔在了被越級提拔範圍之外,但對于這樣一個跟大伙沒任何管關聯的小人物,他是按部就班還是魚躍龍門,又有誰會在乎?

    依照大唐舊制,凡是涉及到官員升遷、續任、降級諸事,皆需要經由中書省擬議、門下省復審雙重步驟,才能交給皇帝做最終批復。眼下右相楊國忠身兼四十余職,左相陳希烈尸位素餐,其余百官趨炎附勢。整個提拔官員的程序就大大地被簡化了。當下,中書舍人宋昱參照“大伙兒”剛才的決議,字斟句酌地將其落在了紙面上,然後交給右左兩位丞相大人過目,待二人都表示沒有任何需要修改之處後,與整飭嶺南驛道、翻新驪山行宮等決議匯攏在一起,由專人送入了禁宮之中。

    此刻距離散朝僅僅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大唐天子李隆基剛剛與貴妃楊玉環在一起用過午膳,正捧著一碗精心烹煮的小龍團听對方撫琴。得知臣子們這麼快就把自己交代的事情統統商議妥當了,登時心情大悅。笑了笑,信口夸贊道︰“想當初朕提拔國忠之時,還有人說他沒宰相之才。可事實上,他上任後這半年以來,朕可省心多了!”

    “陛下不要太嬌寵他!”楊玉環笑著看了李隆基一眼,慢慢從琴弦上收回春蔥般的手指。“哥哥讀書不多,做事也是個急性子。萬一有閃失之處,陛下切莫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護短!否則,誤了國家大事,臣妾可真是百死莫贖了!”

    雖然不是刻意邀寵,但如此善良體貼的話語,怎會不令人心中發軟。大唐天子李隆基笑著站起身,慢慢走到貴妃身邊,拉起對方的手指,“說什麼呢你?難道朕就那麼不堪,會因為你而耽誤國事麼?朕看人,一向看得準。當年啟用元之、廣平兩個,宮外也有很多人懷疑朕的眼光。然而,元之和廣平卻用事實教訓了他們。”

    元之是姚崇的字,廣平指的是宋,二人都是開元初年任的宰相。上任後掃除積弊,淘汰貪官,力挽大唐由于政局動蕩而形成的頹勢。可以說,此後大唐近三十年的繁榮與太平,基礎皆由這二人所奠定。更難得的是,此二人一直深受李隆基的信賴,君臣之間有始有終。直到二人盡享天年,還被李隆基追封褒獎。

    楊玉環冰雪聰明,听了李隆基的話,立刻明白對方是把楊國忠當做了姚、宋那樣的名臣,當即感動得無以復加。蹲了蹲身,用顫抖的聲音回應道︰“陛下千萬別這麼說。哥哥即便再歷練二十年,也達不到兩位賢相的一半兒水準。日後他只要不給陛下闖出禍來,臣妾就心滿意足了!”

    見寵妃眼中垂泫欲泣,李隆基心里油然涌起一種慷慨豪邁的男兒之氣。笑著將對方拉近懷里,拍打著玉背說道,“能闖出什麼禍。天塌下來,有朕替他頂著!國忠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經驗上還差些火候的話,就讓他在丞相位置上歷練便是了。誰還能生下來就懂得怎麼當宰相!”

    “陛下恩情。臣妾兄妹縱使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听李隆基說得豪邁,楊玉環抽抽鼻子,低聲說道。

    她自問不擅長政務,也懶于關心皇宮外邊的是非。然而,有些關于哥哥姐姐們的風言風語,還是通過各種渠道,陸續傳進了她的耳朵里。什麼‘無宰相之德,亦無宰相之才’;什麼‘內外勾結,把持朝政’;什麼‘姐妹爭寵,穢亂後宮’。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有些是捕風捉影,有些則純屬于惡意誣陷。楊玉環塞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卻深知樹大招風這個道理。所以隨時隨地,都保持著一分警醒。希望通過自己的絕世容顏和防危杜漸的行止,能夠替家族避免一些可能的災難。

    李隆基卻不知道自己的寵妃今天為什麼說話總是帶著幾分悲涼。還以為對方是在趁機撒嬌,用另外一只手朝對方的鼻子上捏了捏,如慈父般笑著道︰“粉身碎骨,朕怎可能舍得?!愛妃哪怕走路急了摔一跤,朕都要心疼好幾天呢!日後令兄在外邊出了差錯,你粉身碎骨就不用了。直接被朕咬住,一口口慢慢吃掉,也就行了!”

    “陛下——!”楊玉環臉上登時騰起一團紅暈,如同白碧上的一縷燭光,令人目眩神搖。

    “莫非,愛妃這就想被朕吃麼?”李隆基心里立刻熱了起來,笑著追問。

    “陛下,陛下還有很多奏折沒批呢!”楊玉環如同小兔子般掙扎了一下,隨即將臉埋進李隆基的胸口,靜止不動。

    二人的年齡相差了三十四歲,身體上的需求根本不是同一種層次。然而,權力向來為最好的補藥,雖然年近古稀,只要不是連續征伐,床笫之中,李隆基的表現也勉強過得去。但此刻顯然不是沉迷于床笫之樂的時候,一則天色尚早,二來,還有一大堆奏折擺在書案角上等著大唐天子批復,楊玉環也不想稀里糊涂背上一個紅顏禍水之名。

    “嘿嘿!”李隆基得意地笑。大手順著楊玉環的脊骨慢慢向下滑動。直到懷中的身體顫抖成一團,才抬起來,輕輕地在豐臀上拍了一記,“啪!”

    “啊!”與其說是呼痛,不如說是在呻吟。楊玉環抬起頭,媚眼如絲。

    “去長生殿等著朕。朕隨便糊弄完這些奏折,就去听你清唱!”李隆基繼續壞笑,放開楊玉環,大步走向御書案。

    “陛下,陛下真是”楊玉環的扭扭鼻子,紅著臉慢慢挪動身體。才邁了三五步,腳一軟,差點兒變成滾地葫蘆。已經悄悄躲向門外的宮女們听到動靜,趕緊搶步進來,伸手架住她的胳膊,“小心些!娘娘,把手放在婢子的肩膀上!崴到腳沒有,快傳太醫,貴妃娘娘腳受傷了!”

    換做平常時候,李隆基早就丟下奏折,快步搶過來查看美人的傷勢了。可今天,他卻突然間轉了性子,兩眼死死地盯著一份剛剛打開的文案,額頭之上,隱隱有青筋聳動。

    見到此景,小宮女們也不敢再替貴妃娘娘邀寵了。輕輕向後者使了個眼色,夾著其胳膊,緩緩向門外躲。誰料李隆基年齡雖老,眼觀六路的本事卻沒放下。猛然間皺了下眉頭,沉聲喝道︰“回來!愛妃,到朕身邊來!”

    “臣妾遵命!”楊玉環被嚇了一跳,心中先前被撩撥起來的火焰盡數熄滅。低頭整了整衣衫,緩緩移動蓮步,“陛下,是臣妾的哥哥做了錯事麼?陛下盡管把他叫過來痛斥,千萬別因為臣妾而縱容于他!”

    類似的意思,她先前就表達過。此刻重新提起,立刻事半功倍。李隆基聞听,陰沉的臉色迅速放緩,又將楊國忠等人送來的決議反復看了幾遍,沉吟半晌,嘆息著問道︰“愛妃今年多大了?”

    “臣妾是天寶四年入的宮,如今已經三十有五了。”楊玉環不清楚李隆基為什麼突然關心起自己的年齡,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

    “入宮這麼久了啊!”李隆基搖搖頭,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發苦,“朕心里,你一直還是雙十年華呢。”

    “陛下又取笑臣妾!”楊玉環愈發困惑,合了合長長的睫毛,嬌嗔著道。

    這番做作,今日卻沒起到應有的效果。李隆基又嘆了口氣,繼續搖頭不止,“玉環,你實話實說,朕真的已經很老了麼?”

    注1︰唐代官制,郎將分很多種。四品、五品皆有。明威將軍則為從四品散職,享受從四品待遇,並可以優先補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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