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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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52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15
第三章壯士(四上)

    數萬人,涌在橫向寬度不到二里戰場上,每名參與者對全局的把握程度可想而知。

    沖在最前方的大食聖戰者們已經徹底失去的進攻的勇氣,遲遲不肯移動腳步。跟在縱深處的狂信徒們卻對前方發生的情況毫無察覺,為了取得攻擊主動,他們繼續拼命地磕打馬鐙。這樣做的結果只有一個,很快,後面涌上來的大食狂信徒與前面的失神者撞在了一起。將自家軍陣,擠成一個又一個黑疙瘩。而後面稍遠的地方還有更多的大食聖戰者稀里糊涂地繼續前涌,撞在由自家袍澤組成的黑疙瘩上,人仰馬翻。,

    兩軍對壘,這樣的失誤可謂致命。

    操縱伏遠弩的安西士卒兩年多來,日思夜想就是如何洗刷恆羅斯血戰之恥。見到此景,心里簡直樂開了花。不用帶隊的郎將督促,立刻手腳麻利地從弩車側面的木匣中取出新的巨弩,迅速卡在射擊用的凹槽上。然後,一名伙長帶著幾名弟兄合力推動絞車輪盤,隨著一陣“咯吱咯吱”的摩擦聲,竟然在兩軍陣前,重新從容不迫地絞起了弩弦。

    “不好!”大食黑甲中,也有很多參與過上次恆羅斯血戰的老兵。听到遠處傳來的弩臂蓄力聲,立刻從慌亂中回過神,揮舞著彎刀向前狠劈幾記,殺死擋在自己馬前的倒霉鬼。同時,扯開嗓子大聲示警,“沖上去。沖上去呀!傻站著干什麼,等大弩上滿了弦,大伙不都成了活靶子麼!”

    這些人平時雖然因為受到上一任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的牽連,這輩子升遷無望。可關鍵時刻,卻發揮出了無可代替的作用。當即,一些低級將領斷然醒悟,學著老兵的模樣,揮刀在自己人中間砍出一跳血路,帶領身邊弟兄奮勇西向前。

    不顧一切沖上去才是正道,這個距離上,稀里糊涂地擠在一起,只會給唐人的巨弩當靶子射。很快,更多的聖戰者從恐慌和茫然中回過神來,加入老兵們的隊伍,呼喝前進。

    “他們給弩箭上弦需要時間。靠得越近,大伙越安全!”帶隊沖在第一排的一名參加過恆羅斯血戰的老兵受到鼓舞,揮著彎刀大聲給後面的人鼓氣。

    “散開些,大伙別靠得太近。安…….”他的後半句話永遠憋在了腔子里。第二輪弩箭破空而來,像冰雹掃過麥地般,將擋在飛行路線上的大食黑甲,無論是奮勇前沖者,還是原地徘徊者,硬生生掃翻了一片。

    由于敵軍擠得實在太密集,這一輪齊射的殺傷力比上一輪更大。除了少數幾支弩箭實在不走運落在了空處外,大部分都像穿羊肉一般,從大食人身體上一個挨一個穿過去,直到弩箭上的蓄力被耗盡。

    被弩箭透體者胸口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血窟窿,一聲不哼,仰面便倒。比起後面的人來說,他們死得很痛快,至少不必再忍受那臨終前的煎熬。而最後一個被弩箭射中的人,就沒那麼輕松了。已經被血肉之軀磨鈍了的弩鋒行至半途,在他們的身體內猛然停頓。棗木做弩桿上余力卻還沒有耗盡,借著慣性上下亂顫。

    “啊!”頻死者大聲慘叫。伸出雙手,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弩桿握住。他們的手腕立刻脫臼,光滑圓潤的棗木弩桿此刻卻鋒利得像刀子般,快速晃動,硬生生撕開附近的鎧甲和血肉,將目標的內髒攪個稀爛。

    整個戰場上瞬間一滯。這回,幾乎所有沖過來的大食人都親眼目睹的伏遠弩的威力。反應迅捷者立刻撥轉坐騎,避開與弩車正對路線。大多數人卻本能地拉住坐騎,寧可被後邊沖過來的自家袍澤撞下馬,踩成肉醬,也不敢親身品嘗鐵 穿肉串的味道。只有極少數老兵和宗教瘋子,此刻反而被血光照得兩眼通紅,高舉彎刀繼續向前猛沖,同時在口中大聲朗誦經文。

    “真主使不信道者末能獲勝,忿忿而歸;”

    “真主使信士不戰而勝。”

    “真主是至剛的,是萬能的。”

    …….

    此刻雙方距離已經不到三百步。以大食良駒的速度,跑完這三百步的距離,不過是七八個呼吸的事情。威力巨大的伏遠弩顯然已經來不及再裝填,操縱它的大唐弩兵們齊齊轉身,將弩車後面的繩子扯上肩膀,撒腿便撤。

    “唐人撤了,大伙一起上!”見到此景,先前已經被嚇得躲在人群中不敢動彈的大食伊馬木們立刻活躍起來,扯開嗓子,大聲鼓動。(注1)

    按照大食傳統。他們這些人平素負責組織教徒誦經,祈禱,教導平民學習基本隊形隊列,遵守秩序。戰時則自動轉為中級軍官。因此在軍中威望很高,聲音一出,立刻有很多人盲目追隨。

    攻擊的隊伍立刻又壯大了不少,很多原本信仰不太虔誠的人,也看出了對面大弩裝填不便的缺陷,呼喝著加入了沖鋒行列。

    只是他們加入得實在太晚,前方的老兵和狂信徒們沖得又實在太急。一時間,整個戰場上竟然出現了十幾股進攻隊伍,都是由老兵或者狂信徒帶領,拖拖拉拉扯開老長,如同幾條成了精的蟒蛇般,向唐人的弩兵蜿蜒吐信。

    即便不拖曳如此沉重的大家伙,兩條腿的人也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眼看著沖在最前方的大食狂信徒就要將自己與伏遠弩手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百步之內。唐軍陣中突然又響起一陣急促的戰鼓,緊跟著,一排密密麻麻地擘張弩被推上前排,擋住大食狂信徒的去路。

    “射!”隨著一聲低沉的斷喝。有道烏光平平地飛了起來,掠向大食人的隊伍。弩箭排得是如此之密,肉眼在中間幾乎看不到任何縫隙。策馬猛沖的大食狂信徒們吃驚地瞪圓通紅的眼楮,如傻了般看著烏光向自己飛過來,飛過來,然後慘叫著被烏光推上天空。

    沖在最前方的數百名狂信徒無一幸免,全部都被烏光射下了馬背。個別人不止被一支弩箭射中,整個身體在半空中變成了篩子。血肉飛濺。

    十幾股由老兵和宗教瘋子拉起來的攻擊隊伍,就像菜販子手中的蟒蛇一樣,被人一下子砍去了頭。只剩下一個巨大的身體,還在不甘心地掙扎扭動。不知道是被同伴死時的慘狀給嚇傻了,還是真的被經文給忽悠傻了。僥幸沒被弩箭射中的狂信徒們,此刻竟然不知道轉身逃走,繼續茫然地跟在攻擊隊伍中,快速向安西軍迫近。

    “安拉在天國看著我們!他會用樂園換取信士們的生命和財產。他們為真主而戰斗;他們或殺敵致果,或殺身成仁”關鍵時刻,伊瑪木們再度響起。他們不會傻傻地沖在第一排送死,心思也轉得比普通信徒快。稍作遲疑後,就立刻在人群中呼喝起來,出面穩定軍心。

    安西軍的第二排擎張弩迅速推上,取代第一排的位置。機關扣動,又一道烏光平平地飛了起來,毫無懸念地將距離自己最近的百余名大食狂信徒送上了他們期待已久的天國。

    由于雙方隊列問題,很多弩箭都沒有找到合適目標。平平地在空中飛了片刻,一頭扎在了地上。

    “噗噗噗噗!”煙塵四濺。在遠離唐軍本陣二百五十步左右,齊齊地豎起了一排由弩桿組成的柵欄。

    看到那黑漆漆散射的寒光的怒桿,很多原本準備跟在自家袍澤身後撈軍功的大食黑甲也瞬間改變了心思,死死地拉住的坐騎,任由隊伍中伊馬木如何鼓動,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失去了後續支援,大食人的攻勢立刻斷裂。戰場中央,數以萬計的騎兵不動如山。幾百名弩箭攢射下的漏網之魚卻已經沖在了唐軍陣前不到三十步位置。只需要再度磕打一下馬鐙,他們就可以砍翻無數手無寸鐵的弩手。可是,他們卻已經沒有勇氣舉起手中彎刀。幸存者們先是猶豫著放慢馬速,然後左顧右盼,緊接著,轟地一聲,像蒼蠅般四下散去。

    只是,此刻再逃,已經來不及了。第三排擎張弩迅速推上前來,在不到五十步的距離上,從容瞄準,發射。

    逃命中的大食狂信徒被弩箭從側後方追上,一個接一個掉下馬背。轉眼間,安西軍主陣與大食人之間就空蕩了起來。再沒有狂信徒敢組織沖鋒,也沒有伊馬木敢上前給予瀕死者最後的安慰。只有數百匹失去了主人的戰馬,站在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血泊旁,不住地嘶鳴,嘶鳴!

    戰場上的大食人數量是安西軍的四倍。封常清沒有時間給予敵軍憐憫。將帥旗向前微微一傾,大聲命令,“進!”

    “進!”數千人的吼聲,一齊炸響。震得整個戰場都在晃動。

    听到吼聲,處于軍陣最前排,已經放空了箭矢的弩手們迅速整隊,一邊推著弩車前進,一邊用機關盤緊弩弦。

    正在從容後退的伏遠弩手們也迅速轉身,拉著巨大的弩車跟在了擎張弩手的身後。一邊走,一邊重新將巨大的弩箭,扣到了發射槽上。

    “吱吱咯咯”,令人牙酸的聲音又在軍陣前響了起來。匯成這個時代最恐怖的樂章。

    注1︰早期大食帝國,伊瑪木們同時也是地方領主。負責傳教,訓練。並且在戰時帶兵上陣。這種政教合一的組織形式,使得阿拉伯帝國的武力遠超當時的西方世界。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16
第三章壯士(四下)

    為了保證有效射程,每一具伏遠弩的弩臂都有碗口般粗細,一丈長短。想要支撐如此笨重的弩臂,整個弩車難免要做得很大。此外,為了發射方便,車身兩側還各攜帶著一個巨大的箭匣,每個箭匣內所裝鐵羽弩箭不多不少,各自十五枚。全算下來,整個伏遠弩及其配屬部件的重量加在一起,已經不下千斤。

    如此沉重的龐然大物,完全靠操弩手們肩拉手推,肯定不可能走得太快。然而整個安西軍大陣的移動速度卻完全以伏遠弩為標尺,絲毫不以被大食人團團困在起中軍附近的袍澤為念。從輕騎到具裝重甲,從普通士卒到封常清本人,都跟在弩車之後,踩著鼓點,不急不徐。

    偏偏他們走得越慢,匯聚起來的壓力越大。弩鋒所指方向,空氣仿佛凝結成了一個巨大撞車,不斷向對面不遠處的大食黑甲撞去。“轟”“轟”“轟”無聲的沖擊砸得大食人東倒西歪,左搖右晃。

    在此無形的重壓下,即便是經歷過上次恆羅斯之戰的大食老兵,一個個也面如土色。上次的戰斗中,唐軍的大小弩車,也曾經給他們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但是,那次戰斗中,安西軍出動的全部弩車加起來也不過是幾十輛,還沒有今天的一個零頭多。更未曾像今天這般,把大大小小的弩車連成片,射擊起來片刻不停。

    上次,他們付出一定傷亡後,便可以沖到弩車跟前,令這些龐然大物徹底失去作用。而今天,當龐然大物們排成陣列後,他們卻連沖到弩車前的機會都沒有。

    兩相比較,經歷了前年那場滅頂之災,唐人的實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大大增強了。無論裝備和戰術,都令他們只能仰視。

    非但老兵們如此,站在很遠處負責調度全軍的大食東征聖戰軍主帥艾凱拉木,看到那數以千計列陣逼來的大小弩車,心中也涌起了一股無力感。

    如其所願,發出決戰命令後,四下匯攏過來的大**銳,已經團團將唐人的重甲步卒包裹在里面,曾經令他膽寒的陌刀陣,在短時間內,再也威脅不到他的帥旗。然而,他的心卻一點點往下沉,越來越重。

    此安西軍非彼安西軍,封常清也不是高仙芝。當年的安西軍除了驍勇善戰外,從上到下個個都眼高于頂。根本沒把大食人放在眼里,更不屑與躲在弩車後邊,完全依靠裝備的優勢來贏取勝利。當年的高仙芝,打仗時完全憑著麾下精銳橫沖直撞,驕傲得像一只蒼鷹。而今天的封常清,卻是陰險得像一頭狐狸,從戰局還沒開始到現在,幾乎算計好了每一步。

    雖然手中還沒有任何證據,艾凱拉木甚至相信,就連軍中勇士們突然出現手腳發軟現象,也是封常清在其中搞的鬼。此人要麼是派遣了死士,在十幾萬東征大軍的糧草中下了毒。要麼就是精通一種巫術,侵蝕了聖戰者們的靈魂,連同真主最虔誠的信徒都不能抵抗。

    想到巫術,艾凱拉木忍不住再度向神明祈禱,“安拉啊,您即便真的不在乎您的信徒。難道一點也不在乎這塊插上根柳條就能長成大樹的沃土麼?”

    就在他怨天怨地的時候,遠處唐軍主陣再度停了下來。巨大的伏遠弩被推到最前方,操弩手再度毫不猶豫地拉動扳機,“ , , , …….”每一聲都清晰無比,包括弩箭撕裂空氣發出的嗚嗚聲,都毫無遺漏地傳進了艾凱拉木的耳朵。

    一片血霧在人群中升騰。

    敵我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被縮短到二百步,奉命對唐軍主陣進行阻擊的大食黑甲已經退無可退。所有人,包括騎兵和步兵,聖戰者、志願者和臨時攜裹而來的僕從,密密麻麻地擠成一個巨大的黑團。巨大的弩箭就從這個黑團最外側撕進去,深入丈余。沿途所有阻擋,生機瞬間竇被奪走,紅殷殷裂成數到血線。

    “傳令,傳令,讓他們殺上去!迎戰,迎戰!”艾凱拉木不顧一切地大叫,聲音如破鑼般嘶啞。“傳令給阿木爾,加里卜和哈西里,讓他們親自帶隊往前沖。誰敢後退,我將稟明哈里發,殺他全家。傳令給那邊所有伊馬木,如果他們敢撤回來,我會親自把他們綁給教法官,讓他們生不如死。傳令給所有聖戰者,為真主獻身的時候到了!”

    一道道瘋狂的命令化作角聲傳出,起到的作用卻非常有限。遠處的大食黑甲們只是快速膨脹的一下,然後就又收縮成了巨大的一團。數以千計的弩箭凌空飛來,在這個巨大的黑團正對唐軍的側面,狠狠扯下了一層。就像洪流在撕扯一窩倒霉的螞蟻。

    最外側的“螞蟻”慘叫著死去。其余螞蟻繼續擠在一起,既不反抗,也不知道如何逃走。又一波弩箭凌空飛來,呼嘯著在黑團外側撕扯下第二層。緊跟著,第三層,第四層,血霧升騰,染紅整個天空。

    “愣著干什麼,等死啊!”艾凱拉木的眼中,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暗紅色。血水混著淚水,從他的兩個眼角緩緩流下。太慘了,太慘了,簡直就是屠殺。該死的阿木爾,該死的加里卜,該死的哈西里,該死伊馬木們,你們到底在干什麼?

    “安拉在天國看著你們呢,安拉在天國看著你們呢!”如果此刻艾凱拉木長了一雙順風耳,他就會發現,被他點到名字的那幾名將軍和所有一眾伊馬木們,確實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亂作一團軍陣當中,這些人和他們的親信喊得嗓子都冒煙了。然而平素百試百靈的鼓動,到了此刻卻突然失效。天國聖處*女的誘惑,無論如何都抵擋不了被弩箭射上半空,穿成肉串的恐慌。虛幻的樂土,也掩蓋不了血淋淋的現實。

    要死別人先去,只要不射到自己頭上,便是幸運。反正弩車裝填緩慢,唐人很快就會將這一波發射完。此刻,幾乎所有大食人都抱著同樣的想法。

    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幼稚了。伏遠弩和擎張弩的確迅速發射完畢,操弩手們再度開始忙碌。一大隊手持角弩的唐人,卻快速涌到了軍陣的最前方。平端弩臂,扣動扳機。

    “ !”“ !”“ !”“ !”“ !”“ !弩弦嘈嘈切切,宛若雨打芭蕉。鋪天蓋地的弩箭飛了過來,呼嘯著落入人群。一百七十步,依舊是可以輕易撕破重甲的射程。正對著唐軍主陣方向幾百大食人同時倒地,整個戰團瞬間被咬下了整整一大塊。

    第一排角弩手發射完畢。弩手原地坐下,手腳並用,重新張開弩弦。第二排角弩手迅速涌上來,超越他們,扣動扳機。

    又是整整一大塊鮮活的血肉從大食軍陣中被啃下。慘叫聲不絕于耳。

    第三排角弩手涌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二排弩手,扣動扳機。

    第四排角弩手涌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三排弩手,扣動扳機。

    第五排角弩手涌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四排弩手,扣動扳機。

    第六排…….

    整整兩年時間,安西軍的弩手們都在重復同樣的訓練,陣型和動作都早已成為了本能。只見他們在戰鼓的指揮下,機械走向前排,扣動扳機。壓根不看戰果,緊跟著迅速坐倒,用腳張開弩弓。然後,一躍而起,手持重新裝填的角弩,等待下一個給予自己的命令。

    領軍郎將則豎起耳朵分辯鼓聲。當听到那段屬于自己的鼓點兒,立刻高高舉起手中橫刀,“進!”。

    “進!”第一排角弩手涌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六排弩手,扣動扳機。

    “進!”第二排角弩手涌出,越過原地坐倒的第一排弩手,扣動扳機。

    第三排…

    第四排

    一排排由弩手組成的巨浪,不斷向前翻滾。每滾動數步,對面的大食軍陣,便像內崩裂數尺。

    世間沒有任何兵馬能承受這種壓力。第二輪六段攢射還沒結束,由數萬大食黑甲組成的戰陣,居然就出現了開裂現象。正對唐軍方向,整個戰陣凹下去了一個巨大的缺口,人與馬的尸體摞在一起,血水匯流成河。

    聖戰者們陸續將坐騎撥歪,避開弩鋒所指。個別膽子極小的家伙,干脆直接將坐騎轉向,把本來就混亂不堪的隊伍攪得越發混亂。

    “沖上去,為真主而戰斗的時候到了;殺身成仁的時候到了!”將軍和伊馬木們不甘心就這樣身敗名裂,繼續舌燦蓮花。除了極微弱的回應之外,他們得到了只是一道道冰冷的目光。按照教義規定,真主最虔誠的信徒是這些將軍大人和伊馬木。按照世俗規矩,教派內平素享受好處最多的,也是他們。此刻應該是他們拿出點兒具體行動來,證明自己虔誠的時候了。

    “安拉在…….”幾名正在喋喋不休的將軍突然覺得身體發冷,本能地側頭張望。他們看見,一條巨大的縫隙在自己身旁斷裂開來。裂縫盡頭,正是隆隆前行的弩車。

    伏遠弩,弩強十石,三百步內,當者立斃!

    “啊!”沒等看到巨弩離弦,將軍伊馬木們就嚇呆了。策動坐騎,拼命往別人身後躲。大食黑甲們則一個接一個撥馬避開,像躲瘟疫一樣唯恐閃避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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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壯士(五上)

    “ !”隨著一聲沉悶的弩弦響,百余支鐵翼巨弩再度飛出。所有擋在唐軍主陣前的大食將士,無論是身經百戰的老兵,還是臨時招募來的志願者,撥轉坐騎,撒腿就跑。

    畢竟只能做直線攻擊,大部分鐵翼弩箭都落到了空處,沒像前兩次射擊那樣,給敵軍造成巨大的殺傷。但是,對大食軍整體而言,這波攻擊的效果遠好于先前兩波。凡巨弩掠過的路徑的三尺之內,周圍便沒有一個站著的大食人。弩箭最後的落地處,居然硬生生在大食人隊伍中開闢出了一個個圓圈。距離落地點附近的大食人互相擁擠著,拼命向遠方遁去。若是有人膽敢阻擋則一把推開,根本不管攔路者死活。

    “咯吱吱吱……”比伏遠弩體積小了近一半兒的擎張弩被唐軍不慌不忙地推上前,一字排開。還沒等操弩手用繩索拉動機關,擋在唐軍主陣前的大食人慘叫一聲,抱頭鼠竄。數萬人組成的攻擊陣列,居然硬生生被安西軍用弩箭壓得分崩離析。

    恐慌從前到後迅速蔓延。幾個領兵的大食將軍用盡全身解數,也無法再度將隊伍收攏收攏。很快,隔在攔截戰團之後,正忙著在大食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調度下絞殺李嗣業所部唐軍重甲的另一伙大食兵馬也被驚動了。紛紛在戰馬上回過頭來,舉目向恐慌的起源地張望。

    一看之下,所有人大驚失色,攻勢登時為之一滯。

    兩軍交戰,無論眾寡有多懸殊,在其中一方崩潰之前,實際接觸的範圍,卻是以人數少的一方周邊長度為限。此刻包圍在安西軍重步兵周邊的大食黑甲足足有四萬余,然而真正能跟重步兵們交上手的,不過是最靠近三個錐形陣列的那區區數千。再往戰團外圍的大食黑甲,則完全是在給自己人壯膽。只有與安西重步兵交手的那些大食人被砍死或者戳死之後,才輪到他們上前補位,以延續“螞蟻多了咬死大象”的人海戰術。

    只可惜這頭被困住的“大象”過于凶殘,每搖晃一下身軀,都要踩死數以百計的“螞蟻”。而負責攔截唐軍主力的幾支大食兵馬卻已經崩潰,另外一只龐然大物踩著鼓點,正在隆隆迫近。所過之處,一切活物都化作齏粉。

    到了此刻,東征聖戰軍主帥艾凱拉木哪里還控制住局勢。這邊手忙腳亂地揮動令旗,從後隊中調遣兵馬去阻擋潰退下來的亂兵。那廂又不甘心讓已經近在咫尺的唐軍重甲步兵潰圍而出,殺到自己的帥旗下。直忙得暈頭轉向。連續幾道命令都前言不搭後語,讓麾下將士們愈發無所適從。

    “咚、咚、咚咚!”與大食這邊亂成一團的模樣相比,不遠處徐徐逼來的唐軍主陣則顯得氣定神閑。在戰鼓的統一調度下,他們穩步向前推進,依舊是弩兵在前,其他兵種一律跟在弩兵之後,每逢遇到阻擋,就先用伏遠弩和擎張弩輪番招呼,然後再用角弩將頑抗者徹底射成一只只刺蝟。

    眼看著唐軍的弩箭就要射到自己背上,而身為主帥的艾凱拉木依舊在胡言亂語。幾個一直奉命圍殺唐軍重甲步卒的將領互相看了看,呼喝督戰聲戛然而止。那些聖戰者們早就被陌刀和長槊殺得膽戰心驚,完全因為身後的督戰隊逼著才不得不一**拼命往上撲。感覺到來自背後的逼迫消失,腳步立刻停止前進。

    圍困在重甲步兵戰陣外的壓力頓時減弱。李嗣業身經百戰,哪里不懂得把握如此良機?立刻雙臂用力,剁翻自己面前的敵軍,然後將陌刀高高舉過頭頂,“進!”

    “進!”所有手持長兵的安西重甲大聲回應,齊齊向前踏出一步,又將擋在前方的人牆砍了個四分五裂。

    “啊!”人牆後,數名督戰的大食低級將領大驚失色,轉過身體,撒腿便逃。李嗣業根本沒有興趣在這些小魚小蝦身上浪費時間,陌刀斜斜地向前虛指,斷喝一聲“進”,雙腳又奮力向前跨出一大步。

    “進!”長槊陌刀齊揮,寒光令風雲變色。

    周圍的大食黑甲齊齊後退,為逃避被剁成碎片或者戳成篩子的命運,哪怕是將自己人擠下戰馬,也毫不在乎。

    “進!”又是一聲斷喝,血肉橫飛。李嗣業又向前跨出的一大步。身邊尚能拿起兵器的弟兄,亦跟著大步向前。

    大食人被逼著又後退了一大步。然後繼續主動大步後退。忽然間呼啦一下,各自撒去,比受驚了的兔子跑得還快。

    三個錐形的軍陣彼此照應,如同三支雪亮的狼牙般,從四下散開的黑甲後緩緩推了出來。鋒刃所指,依舊是大食東征聖戰軍的帥旗。

    此刻,聖戰東征軍的帥旗距離李嗣業已經不足二十步。大食主帥艾凱拉木還指望著能在真主的保佑下創造奇跡,將彎刀交到左手,右手去抓傳令號角,準備親自吹角鼓舞士氣。冷不防卻抓了一個空。定神再看,負責背號角的傳令兵早已經撥轉了坐騎,磕打著馬鐙正欲逃命。

    “背叛真主者,死!”艾凱拉木將彎刀迅速舉起來,凌空向傳令兵丟去。可憐的傳令兵被自家潰卒阻擋,根本不可能跑得太快。艾凱拉木的寶刀盤旋而來,從背後將他的腦袋切離了脖頸。

    “考驗你們忠誠的時候到了。考驗你們忠誠的時候到了!”艾凱拉木也不拿其他兵器,揮舞著兩只空手,沖著周圍的潰兵大喊大叫。

    唐軍的陌刀都快砍到屁股上了,潰兵們哪里還有勇氣肯理睬他?頭一低,鑽過自家主帥的腋下,策馬繼續逃命。左右兩旁的親衛見狀,趕緊一擁上前。拉胳膊的拉胳膊,扯馬韁繩的扯馬韁繩,拽住艾凱拉木,加入了逃跑的人流。任後者如何詛咒威脅,也死活不肯松手放他去陌刀陣前送死。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艾凱拉木先是瘋子一般的咆哮,掙扎。然後突然間肩膀一縮,低下頭,大聲嚎啕,“讓我去奉獻忠誠吧。讓我去奉獻忠誠吧。仗打成這般模樣,我怎麼回去向大哈里發交代啊!”

    “穆聖當年在麥加城下,也曾以示弱的方式來迷惑敵人。但是,卻獲取了最終的勝利!”一名跟上來逃命的伊馬木心思機敏,看出艾凱拉木並不像是真的想要尋求解脫,湊上前,朗聲說道。

    話音落下,艾凱拉木果然止住了嚎啕,睜開淚汪汪的眼楮,低聲追問,“你,你說什麼?”

    “當年穆聖在傳播真主榮光時,也曾受到過挫折。但他卻能忍辱負重,直到獲取了最後的勝利。將軍今日雖然沒有取得一場輝煌的勝利,又怎知道這不是真主對您的一個考驗呢?”那名年青的伊馬木想了想,繼續引經據典。

    “對啊?”仿佛暗夜中看到了一絲亮光,艾凱拉木雙眼一下子就重新充滿了生機。怪不得今天所有一切都不對勁兒,原來是安拉給我的一個考驗。心中將這個理由默默地念叨了幾遍,他終于振作起來,一邊拼命磕打坐騎從人群中撞出條血路,一邊低聲詢問,“你是誰,我怎麼看著你的面孔很熟?”

    “我是來自麥加的阿里?本?哈邁德?本?波爾克?……阿迪!”盡管是在逃命當中,年青的伊馬木還依舊念念不忘地報上了一個冗長的姓名。

    艾凱拉木只听清楚了阿迪兩個字,目光登時愈發明亮。大食人姓名在外界看起來雖然非常復雜,事實上卻有著一個十分完善的命名規則。那個年青伊馬木的姓名中,包括了其父親、祖父乃至曾祖的名字,最後一個,卻是清清楚楚地報明了,他來自著名的阿迪家族。乃是四大聖徒之一,巨商奧馬爾的後人。

    雖然臨陣指揮能力一般,艾凱拉木的站隊本事卻是一等一。否則,也不會能在原阿布?穆斯林派系將領都受到嚴厲打壓的情況下,出面執掌東征大軍。“你跟緊了我。只要我能通過安拉的考驗,就不會忘記你的提醒之恩!”又看了年青的伊馬木一眼,他低聲吩咐。雙腿狠狠夾了下馬肚子,帶領著一干親衛迅速向西轉進。

    主帥一逃,其余大食黑甲更是無心戀戰,雖然人數遠遠高于唐軍,卻連有秩序地撤退都組織不起來。很多剛剛從西線調過來的高級將領,丟下本來就不熟悉的士卒獨自逃命。失去了主心骨的士卒們四下亂竄,有的策馬向西,有的策馬向南,有的轉身向北,只要不回頭面對唐軍,哪怕前面就是大漠,也毫不猶豫。

    那些本來就是強拉來的僕從軍更為過分,干脆成幫結伙地下馬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唐軍將領乞降。然後把頭盔用白布一裹,再度跳上坐騎,充當起了唐人的僕從,帶頭追殺起四下逃竄的大食人來。

    論身手本事,那些大食聖戰者和志願者們遠在被強征來的僕從之上,隨便一個人出手,都能將僕從軍打翻兩三個。然而,他們卻沒膽子在戰場上耽擱,遇到僕從軍從側面包抄過來,要麼調轉馬頭改變逃命方向,要麼抱著腦袋繼續前沖,只要當場被砍死的不是自己,就算是暫且又逃過了一劫。

    好在唐軍的人數較少,安西戰馬的沖刺速度,整體上又遠在天方馬之下。所以只要不管不顧地逃命,安西軍還真難將他們全體留下。大部分聖戰嘎茲和志願者都逃了出來,遠遠地跑出了三十余里,直到耳邊再也听不到戰鼓聲了,才稍稍放緩了坐騎,相對著大聲嚎啕。哭著,哭著,他們猛然發現,先前困擾大伙的那種手腳酸軟的情況居然不見了。每個人除了跑得又累又渴外,身體上再沒有什麼異常狀況。

    “莫非安拉本來就不希望咱們進攻東方?”這下,不但少數志願者開始懷疑此番東征的必要性了,連素來以信仰堅定著稱的聖戰者和伊馬木們,也開是疑神疑鬼。唐軍的齊整陣形,精良裝備和高明戰術,無一不打擊著他們繼續向東傳播教義的信心。特別是那如林陌刀,每當想起來,都令眾人不寒而栗。

    還沒等幾個幸運的伊馬木將心中的困惑整理出個頭緒來,逃命的隊伍末尾,淒厲的慘叫聲又起。淡黃色的煙塵中,一員唐將縱馬殺到,手中鏈子錘順勢一掄,就將數名躲避不及的聖戰者掃于馬下。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17
第三章壯士(五下)

    大食軍中最善戰的一名勇士,今天就是死在此錘之下。故而眾潰兵對持錘追來的唐將印象極為深刻。自認不是對手,大叫一聲,上馬便逃,不求跑得過唐兵唐將,只求逃得比自家袍澤快上半步。

    追來的唐軍人數有限,也未曾起將所有潰兵一口吞下的心思。只是跟在後邊草草地攆了一陣兒,截下了逃得最慢的幾百人,也就再度停下來消化戰果。

    那被唐軍截住的幾百潰兵當中,被大食人臨時征召的部族僕從軍又佔了一半以上。見到退路已斷,立刻跳下坐騎,舉手投降。一眾曾經豪情萬丈地準備將天方教用屠刀傳播到東方的聖戰志願者們受到影響,心中再也鼓不起向安拉證明自己忠誠的勇氣,緊跟著下了馬,跪倒在地上任唐軍宰割。只有隊伍中的少數聖戰嘎纗洃鷕�砟荊 災 褡約赫庋娜思幢閫督狄參幢嗇艿玫嬌硭。 鄢梢煌攀醞紀緲溝降住K欽食鋝斜芙 制袷前參魃 畝允鄭勘煌蹁 拋約旱牡障底萋硪懷澹 簿頭追茲縊 蜆腦孀影懵淶攪說厴稀br />
    “殺賊!”早就在旁邊躍躍欲試的薛景仙見此,迅速跳下戰馬,帶領隨從徒步上前。按住被打下坐騎的敵兵敵將,揮刀朝脖頸處猛剁。轉眼間,就將一個個血淋淋的頭顱割了下來。

    按大唐軍功統計方式。臨陣斬首三級,則策勛一轉。連續策勛三轉,則官晉一級。若是殺的是敵軍中的將領,則按照死者在生前的軍職高低,另外再折算升賞。雖然這批割下來的腦袋,按道理要給王洵及其部屬分大頭,薛景仙和他的隨從們只能撈到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可架不住數量充足,並且今天的追亡逐北戰斗遠沒到結束的時候。隨便從每次戰斗中揩得一點兒油水,一次次積累下來,也夠薛景仙和他的隨從們每人都升上一級兩級了。

    猜到了對方的心思,王洵也不加攔阻。只是命令麾下弟兄一邊下馬恢復體力,,一邊小心翼翼地在旁邊警戒,以防哪個落馬的敵軍傷得不夠重,臨死之前拉上欽差大人墊背。至于薛景仙麾下的那些刀客們殺得興起,偷偷地把幾個投降者也給割了腦袋,則完全裝作沒有看見。

    有道是什麼將帶什麼兵。薛景仙本人喜歡到處佔便宜,所帶的隨從們也一個賽一個刁鑽奸猾。看出王洵不怎麼在乎俘虜們的生死,立刻用眼神互相打了個招呼,迅速向被俘志願者當中幾個鎧甲最華美的家伙撲去。

    “投降,投降!”第一個被盯住的目標厲聲慘叫,手腳並用向俘虜堆中縮。兩個刀客像抓綿羊一般,將他從人群中拖了出來。用刀刃往咽喉處一抹,立刻結果了性命。

    另外一名被盯上的俘虜是個天竺人,信仰頗為虔誠。見到幾名滿臉橫肉的刀客聯袂向自己撲來,慘叫幾聲,低頭頌經不止。刀客們哪里管他口中嘟念的是什麼,拖出人群,一刀了賬。

    大食軍在攻略西域諸國之時,獲勝後也有屠殺俘虜的習慣。一眾俘虜既然下馬投降,便等于已經認命。即便被拖走的人原來就躲在自己身旁,也是兩眼一閉,不敢做任何抵抗。倒是王洵身邊的小校魏風心腸軟,見俘虜們態度恭順,便策馬上前,陪著笑臉向薛景仙祈求道︰“欽差大人饒他們一命吧。都是人生父母養的,都殺光了恐怕有違天和!”

    對于王洵麾下的所有弟兄,薛景仙都不願得罪。訕訕地笑了笑,信口地解釋道,“我這不是怕他們再串聯起來弄什麼妖蛾子麼?!所以才放任弟兄下了狠手。殺將留兵,也恰好符合古代處理降軍的慣例。”

    魏風在來安西之前,就是個種地的大老粗,怎可能辯得過薛景仙這種正經科舉出身的讀書人。想了想,覺得欽差大人說得也有道理,便將頭轉到了一旁,眼不見為淨。

    就在這一晃兒功夫,已經又有數名鎧甲華貴的東征聖戰軍將領被拖出來斬首。身上的板甲也被刀客們當做戰利品,剝下來掛在了繳獲的戰馬之後。眾人還是覺得首級不夠分,目光又轉向了最早帶頭乞降的那些僕從軍,以期望從中尋到什麼大魚。

    眾僕從兵將的鎧甲都是自備,誰職位高,誰家富有,比身穿統一制式鎧甲的大食人還要分明。當即,數個打扮華貴的家伙就無所遁形,被刀客們一個挨一個從俘虜堆中拖了出來。

    “殺完這些就行了。剩下的押回去等候封大帥處置!”唯恐王洵等得不耐煩,薛景仙大聲命令。

    “饒命,饒命啊,唐人老爺!”話音剛落,被拖出來的俘虜當中,有一個年青人人忽然用唐言大叫。字正腔圓,居然是標準的長安口音。

    “停下,先別殺他!”薛景仙心里吃了一驚,快步上前,揮刀加在了求饒者的脖子上。“你怎麼會說唐言?從哪里學來的?”

    “小的,小的不是大食人。小的是木鹿城那邊商戶。當年追隨父輩到長安販貨,所以學了一些唐言。小的是被大食人逼著參軍的,不是自己主動來的呀。小的自知罪該萬死,請唐人老爺念在我等迫不得已的份上,千萬饒恕則個!”年青俘虜一邊磕頭求饒,一邊飛快地解釋道。

    “抬起頭來!”薛景仙大聲喝令。

    “小的不敢!小的長得丑,怕驚了唐人老爺!”年青的俘虜口中大聲回應著慢慢抬頭。高鼻深目,果然長了一幅波斯人面孔。

    “你真的是被攜裹來的?”薛景仙想了想,遲疑著問。念在對方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份上,他準備發一回慈悲。

    “薛大人還是快點兒把他殺了吧。跟一個小商販有什麼可@碌模 幣恢痹諗員囈  Φ耐蹁 蝗淮蟛階呱杴埃 ψ鷗 跋繕塘俊br />
    “也是!”薛景仙楞了楞,旋即轉身準備離開。目光與王洵目光交錯的瞬間,快速向對方擠了擠眼楮,表示自己已經心領神會。

    那年青俘虜不知道有詐,嚇得立刻撲過去,雙手死死抱住薛景仙的大腿,“唐人老爺,唐人老爺,我家有錢,我家有錢啊。可以贖身,可是給我贖身!”

    聞听此言,眾刀客和隨從們忍不住哈哈大笑,紛紛圍攏過來,看此人口不擇言時,還能鬧出什麼樂子。薛景仙也被逗得雙肩直聳,強忍住笑意,繼續沉聲說道,“你當我窮瘋了麼?需要你那點兒臭錢?不過是三五吊而已,我還得白養著你好幾個月!”

    “不是三五吊,是很多,很多!”年青俘虜一手繼續緊緊抱住薛景仙的小腿,另外一只手來回比劃,“很多,很多錢。唐人老爺,我馬上就可以派人給我父親送信。您饒我一命,他肯定會報答您的恩德!”

    “一個商販的報答,我不稀罕!”薛景仙向外抽了抽腿,滿臉不屑。“把你的腦袋交上去,我至少能記一等功。官升得快些,啥都有了,不好過拿你家幾個臭錢?!”

    “不是臭錢,臭錢。是香錢,香錢!”年青俘虜唯恐薛景仙走開,抱著他的大腿苦苦哀求,“我父親不僅僅是個商販。還是,還是木鹿城的賦稅總管。就是,就是你們中原的戶曹大人!”

    “你父親恐怖不止是個小小的戶曹吧!”薛景仙冷笑著轉過身,用刀尖壓住對方的血管,“說實話,你父親到底是做什麼的!再敢滿嘴跑舌頭,我就直接放了你的血!”

    他長得原本就不怎麼英俊,一發起狠來,更是滿臉陰毒。年青俘虜被嚇得魂都快飛了,手指抓住刀刃,鮮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我說,我說,唐人老爺,我再也不敢了。我父親就是木鹿城的總督夏普?甦倫,小的叫鮑爾伯,還有個唐名叫甦適!”

    “甦適,對吧?”薛景仙蹲下去,用手輕輕拍了拍對方白嫩的面孔,“除了錢之外,你還能給我什麼好處呢?趕緊說出來,否則,我可沒耐心再陪著你玩兒!”

    他本想咋呼對方一番,從其嘴里逼問一些大食人在這附近的詳細情況,以防追殺過程中遭遇敵人的援軍。誰料叫做甦適的小家伙卻會錯了意。一把抓住薛景仙伸過來的手掌,大聲喊道,“我,我父親可以幫你們。一起對付大食人!在大食人打來之前,木鹿城就是我們家的,我父親在百姓當中威望很高!不信,不信你問他們幾個!”

    說罷,將手向另外幾名被拉出來的俘虜一指,用一種古怪的語言哇啦哇啦喊了一大通。

    那幾名鎧甲頗為華貴的俘虜本來已經覺得生還無望,沒想到自家少主跟唐人老爺還能說得上話。立刻爬了過來,手按自己胸口,同時,嘴里哇啦哇啦地不住嚷嚷。一看就知道是在賭咒發誓。,

    “我說得不算。你們向他討饒吧。他才是主將!”薛景仙側身讓開,笑著把眾人的目光引向王洵。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甦適立刻帶著隨從爬向王洵,雙手伏地,頭如搗蒜。

    “你怎麼能保證,你父親可以幫我們一道對付大食人!”突然間撿到一個寶貝,王洵也有些心動。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

    “我,我…”唐名叫做甦適的年青俘虜四下看了看,確信周圍沒有其他俘虜懂得唐言,壓低了聲音回應道,“不瞞唐人老爺,我家本來就是被迫投降大食人的。我曾曾祖父活著的時候,還做過你們大唐的官兒。叫什麼刺史,對,東安刺史。當時整個那密河沿岸都向大唐效忠,被叫做康居都督府!我家還有人做過康居都督府的長史,負責宣揚大唐教化。”(注1)

    “怪不得此人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薛景仙沖著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唯恐王洵不知道這段歷史,他又耐心地向對方介紹,“至少是總章二年之前的事情了,當時咱大唐疆域直達阿姆河。只可惜隨後便失去了此地。而國內又因為武後當政,導致內亂不斷……”

    听出自己活命有門兒,甦適立刻打蛇隨棍上,“我,我曾曾祖父,也是因為沒有得到大唐的及時支援,才不得不投靠大食人的。否則,我家族的人也不會一直學習唐言!”

    這話未必說的是實情,但甦倫家族準備在大食與大唐兩大勢力之間騎牆的心思,卻暴露無疑。否則,其家族也不會將九十多年前的故事,告訴給子孫。並且還費了好多心思教導甦適學習標準的長安言語。

    想到這兒,王洵向薛景仙看了看,迅速做出決定,“我決定相信你的話,但你需要拿出點兒實際行動。證明你是真心投降!”

    “真心,真心。如果有半點假心,天打雷劈!”甦適自知已經逃過一劫,又爬將過來,用嘴唇狂吻王洵的戰靴。

    王洵厭惡將此人踢開,低聲喝道︰“還有哪些是你從木鹿州帶來的親信?把他們全部挑出來。替我押著這些俘虜回大營。我會另外派二十名弟兄協助你。如果你敢起什麼歹心的話,他們就直接把你剁成肉醬!”

    這更令甦適覺得喜出望外了,原地打了個滾,快速站起,“遵,遵命!小的這就去召集屬下。你,你,還有你們幾個,還愣著干什麼,唐人老爺要給大伙立功贖罪機會了!”

    “這廝!”饒是臉皮已經被磨礪得足夠厚,薛景仙也是自愧不如。搖了搖頭,低聲向王洵提醒,“二十個人押送俘虜,夠不夠?萬一他們路上起了歹心,豈不是……”

    “周圍還有咱們的人在追殺潰兵,沒人能翻起大浪來。況且這姓甦的波斯小子怕是巴不得有這麼一個機會呢!”歷經這麼多風雨,王洵早就不像在長安城時那般稀里糊涂,笑了笑,耐心地向薛景仙解釋,“西域這邊,很多小國都是朝秦暮楚。前些年高將軍打了敗仗,他們就一股腦投降了大食。今天咱們再這里大破大食人十二萬聯軍,消息傳出之後,恐怕很多小國的國主,又要改換門庭了!”

    “這廝倒是因禍得福!”薛景仙想了想,瞬間就明白了其中奧秘。姓甦的波斯小子如果半途逃走,一旦唐軍繼續向西推進,肯定會被其家族綁了當做罪人送給唐軍以表誠意。如果替家族跟唐軍主帥搭上關系,回去之後,此人的地位恐怕就要被其家族另眼相看了!

    注1︰撒馬爾罕一帶。曾經作為附庸歸順唐朝。但後來被天方教勢力所蠶食。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17
第三章壯士(六上)

    “是福是禍,倒也難說!據傳言大食也算萬乘之國。不會因為一場勝敗就輕易認輸!”王洵搖搖頭,微笑著回應。

    這神態倒有幾分封常清的味道了,令薛景仙忍不住微微一愣。隨後,便笑著調侃道︰“我記得王將軍今年還不到二十歲吧,怎麼就像活了好多年的老狐狸一般?!”

    “是麼?”王洵自己倒是感覺不到自己身上那種已經與實際年齡大不相稱的成熟,笑著咧嘴,“估計是安西的風沙大,吹得人容易顯老吧!不說這些,大食人只顧著埋頭逃命,人馬都不得休息,體力肯定無法持續。趁著天色尚早,咱們趕緊再追殺他一陣!”

    說罷,揮手叫來校尉魏風,命其帶領二十名輕騎“協助”木鹿城少主甦適,一道押送俘虜回大營安置。然後吩咐方子騰去招呼弟兄們整隊,朱五一帶人去將繳獲的戰馬當中,看上去骨架比較寬大的都拉出來,留作大伙的備用。待將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又轉過頭來向薛景仙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一道跳上坐騎出發。

    薛景仙幾乎眼皮不眨地看完了整個過程,心中對王洵好感愈發濃烈。在長安中找尋門路的那半年多來,他可是于應酬場合見過不少世家子弟。但這些人要麼眼高手低,只會夸夸奇談地指點江山,真正做事時卻拿不出半點兒章法。要麼就是一味混吃等死,心中沒有任何長遠打算。而像王洵這般待人又謙和,做事又條理分明的,一百個里邊也挑不出一個。

    “也難怪陛下對此人另眼相待!”想到自己在長安城時听說的一個傳聞,薛景仙忍不住暗暗點頭。

    京師官場中很難藏住什麼秘密,除非其干系實在太大,可能導致人頭落地的那些。而王洵被破格提拔的事情,顯然不屬于此列。況且皇帝陛下已經很多年沒有重點關注過一個勛貴子弟了,突然間對王洵青眼有加,沒法不引起群臣們的格外矚目。

    所以早在薛景仙離開長安之前,各種分析就已經說得有鼻子有眼。但是所有分析中,沒一個猜到,被破格提拔的年青人的確有著一身過人的本事。

    “如果把他拉到太子這邊……”心念一動,立刻變得無法收拾。瞪著眼楮上下打量王洵,怎麼看怎麼覺得是上上之選。

    即便是在縱馬疾馳中,王洵的六識也非常敏銳。察覺薛景仙笑容的異樣,回過頭來,好奇地追問,“你老晃腦袋干什麼?不會是已經撐不住了吧!那你可得堅持一下,像這種毫無風險的追逃戰,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

    “哪能呢?君子六藝,薛某好歹也都有所涉獵。”薛景仙趕緊將歪心思收起來,笑著用手向身後的隨從們指點,“況且我要是現在就回去,他們幾個豈不恨死我了?”

    眾刀客追隨了薛景仙這麼久,也知道這位雇主嘴巴雖然尖酸刻薄,為人其實並不算壞,策馬靠近數尺,笑著反駁︰“大人又拿我等開玩笑!也不知道是誰,剛才非要跟了過來!”

    薛景仙心情正好,說話也非常隨意,“一群不知道好歹的東西!我是想替你們謀個前程!當刀客有什麼意思,同樣是和人拼命,哪如像王將軍這般,功名但在馬上取!”

    “我們這些人,怎敢跟王將軍相提並論!”刀客們對王洵的武藝也是好生佩服,擺擺手,大聲表示謙虛,“人家可是祖輩父輩積累下來的福緣,不像我等,生來就一幅勞碌的命!”

    “這麼說對王將軍可不太公平!”薛景仙心里,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拿血脈說事兒,“他也是憑本事奪得這份富貴。你等多學著些,將來未必就一輩子寂寂無聞!”

    “承大人吉言了!要是真有祖墳冒煙的那一天,我等一定請大人喝酒!”眾刀客拱了拱手,笑著敷衍。內心深處,對于博取功名的渴望卻又熱切了許多。

    風馳電掣般又追出了十余里,前方果然發現了一大群潰兵。安排人保護好了薛景仙後,王洵策馬沖了上去,手起錘落,將擋在馬前的敵軍割麥子般掃落坐騎。大食潰兵們一個個累得半死不活,根本沒力氣反抗。呼啦啦四下逃散了一大半兒,另外一小半兒,被方子騰和朱五一兩個帶人咬住,接二連三地從背後砍于馬下。

    戰斗剛一結束,薛景仙就又帶著自己隨從跳下的馬背。爭先恐後地收集大食殘兵的人頭。這波敵軍當中,被大食人強征來的僕從甚少。故而也沒有幾個人主動投降。薛景仙怕王洵再分兵押送俘虜耽誤了大伙的時間,干脆主動替他分憂。帶著刀客們將活著的俘虜也全砍了,腦袋瓜子一並拴在馬背上湊數。

    待打掃完了戰場,隊伍中就又多出了幾百余匹大食良駒。雖然已經跑得精疲力竭,可讓它們空著鞍子,體力也能慢慢恢復。

    王洵在心里計算了一下時間,又不疾不徐地帶領麾下弟兄向西追了下去。沿途不斷更換坐騎,讓戰馬輪番將養體力。因為對策得當,速度反而沒受到路程太多影響。很快,就又遇見了第三伙和第四伙潰兵,

    照舊是王洵帶著安西弟兄們上前沖殺,然後薛景仙負責帶人打掃戰場,清點收獲。轉眼間,又是兩百余顆首級入賬。與前兩波的收獲加在一起,差不多每名參戰者已經能分到三顆以上了。然而薛景仙卻還不滿足,一邊與王洵策馬繼續追擊敵方潰兵,一邊笑著提議道︰“我看這一路上的大食殘兵,已經都被咱們安西軍追廢了。根本沒力氣舉刀。下次再遇到,干脆讓我帶幾個人繞到前面堵截,你帶弟兄在後邊砍殺。咱們來個前後夾擊……”

    “那可不成!”沒等薛景仙把話說完,王洵趕緊笑著打斷。“薛大人有所不知,這追亡逐北,其中也有許多講究。必須給敵人留一分逃命的希望,他們才不會拼死反抗。若是連希望都不給留,恐怕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兩口!”

    “就憑他們?拼命又能怎樣?!”薛景仙對大食人的戰斗力充滿了輕蔑,皺了下眉頭,不認同王洵的說法。

    “今天兩軍陣前的情景大人也看到了。咱們安西這邊,除了李將軍所帶,直搗大食人中軍的重甲步兵,和後來上前支援他的那兩波輕騎傷亡較大外,其他各部,在整個戰斗過程中損失堪稱微乎其微。可在敵軍開始逃命之後,反倒有不少弟兄因為立功心切,不小心將性命搭了進去。”

    “唔!”薛景仙回頭一想,事實果然如王洵所說。今天這場仗,封常清幾乎是完全憑借弩箭就射垮了敵軍。雙方主力沒有發生貼身肉搏,當然不會遭到什麼損失。但當敵軍主帥從戰場上逃走之後,安西軍急于擴大戰果,反而被某些垂死掙扎的大食黑甲給咬了一口。雖然只傷亡了幾百人,但畢竟出現了損失,給先前的完勝局面蒙上了一絲陰影。

    封常清對此怒不可遏,當著全軍將士的面,痛斥了幾名應對失當的核心將領。隨後的分兵追逃過程中,王洵便表現得異常小心。寧可少收獲一些首級,也不肯把敵人迫得太急。

    這點兒,此人倒又得了封常清的真傳。對麾下士卒性命珍惜得要死。根本不像個談笑間取敵人首級的悍將。要知道古來慈不掌兵,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便是兵法大家。為了獲取勝利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才應該是為將者的最佳選擇。

    正腹誹間,忽然又听見王洵笑著嘆氣,“薛大人是不是覺得,只要能將敵軍多堵住一些,咱們哪怕損失幾個弟兄,也是值得。可咱們安西軍就這麼點兒人。每條命都金貴得很。封帥曾經說過,哪怕用一名弟兄,換一百敵人,對咱們來說,也是筆虧本買賣。王某不才,不敢忘記封帥的叮囑!”

    這話,在薛景仙心里倒是能找到許多共鳴,點了點頭,他大聲說道,“那倒是!咱們是大唐男兒,他們算什麼?剛才那些話就當我沒說,該怎麼打,大伙還是听你王兄弟的!”

    “再追上一程,差不多也該往回返了。”抬頭看了看已經西斜的太陽,王洵笑著說道,“其他各路弟兄恐怕都已經收兵。一旦成了孤軍,就輪到大食人追殺咱們了!”

    看到薛景仙臉上隱隱帶著不甘之色,笑了笑一下,他繼續補充道︰“想必薛大人日後難以再有親自上陣殺敵的機會。今日的收獲,該算在王某名下的,就全送給薛大人吧!難得有人從長安來,總不能讓你兩手空空回去!”

    “這怎麼成!不行,不行!”薛景仙被王洵的慷慨嚇了一跳,趕緊連連擺手,“你肯讓我跟著沾光,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薛某即便再不知道進退,也不能搶你拿性命換來的功勞!”

    “薛大人不必客氣!”王洵有心成全對方,笑著搖頭,“臨陣斬將,我已經立下了一件大功。足夠報答朝廷的破格提拔了。今日即便再砍下更多敵人的腦袋,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況且王某剛剛才連升三級,哪怕此刻立下天大的功勞,官職還能升到哪去?”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18
第三章壯士(六下)

    薛景仙本來就精通于官場規則,略一琢磨,便明白了王洵所說的話甚有道理。眼前這個年青的勛貴才到安西半年就連升數級,不到二十,已經位居正四品中郎將,無論是資歷,還是其背後的根基,都難以服眾。雖然自己在頒發聖旨時,沒有人當面表示質疑。可要說整個安西軍上下所有將士心里都對王洵一點兒也不覺得嫉妒,也是根本沒可能的事情!所以即便單純從保護年青人的角度上講,最近一段時間封常清也必然會暫時將王洵的風頭稍稍往下壓一壓,以免日後其真的木秀于林。

    偏偏今日王洵臨陣斬殺敵將,又出了一個大大的風頭。這個功勞為眾人親眼所見,根本不可能抹掉。故而在接下來的追亡逐北過程中,王洵有沒有斬獲,斬獲多少,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

    ‘可這年青人怎麼會老成到如此地步?’猛然間,薛景仙又突然覺得送上門的禮物開始燙手。同樣年齡的官宦子弟他見過很多,其中沒有一個像王洵這般,能清楚地把握上司意圖,並能讓所有與他接觸的人都心生好感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示好,又為了什麼?’

    薛景仙在官場沉浮多年,心中早就沒有初出茅廬時的那份單純和做人的是非觀念。然而,收了別人的禮物,就要替人辦事兒,卻是他給自己定的最後原則。唯恐王洵過後給自己出什麼難題,他笑了笑,拱手道︰“本來麼?王將軍這番好意,薛某是不該推辭的。但將軍來安西的時間並不長,想必也需要多結善緣。所以替將軍計,這份厚禮不如將軍自己留著,拿來送與更合適的人!”

    “薛大人這是什麼話?”王洵眉頭一皺,怒形于色,“你不要,我分給弟兄們便是。安西軍中,哪個需要首級,自己不會拿刀去砍麼,誰還稀罕王某名下的這幾顆?”

    他昨天主動與薛景仙交往,初衷的確就是探听長安那邊官場動靜。但今天送功勞給對方,卻是順手而為,根本沒包含任何交易的奢求。誰料反而被對方誤會了,硬拿官場潛規則來往里頭套。因此心中不免覺得甚為乏味,帶了帶坐騎,便準備離薛景仙這廝遠一些,免得看著此人那幅嘴臉鬧心。

    薛景仙見狀,趕緊催動坐騎跟上,伸手扯住王洵的馬韁繩,“王將軍莫要生氣!薛某跟你一見如故。所以才替你著想。王將軍應該也知道,薛某是個剛升上來的文官,在朝中根本無法替你說話……”

    “哪個需要你替我說話來?!”王洵回過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王某不過是念你一個文官,難得來這邊一趟,所以才想多讓你立點兒功勞帶回去。免得日後回想起來,覺得白受了一番苦。你若是心里頭過意不去,今後朝廷那邊有什麼風吹草動,多給王某透漏一二就行了。這邊離長安幾千里路,朝廷中的任何變化,傳過來至少都得一兩個月。若是能比旁人早知道幾天消息,做到事事有備而無患,豈不是比攀上什麼高枝都強?”

    這番話半真半假。倒讓薛景仙心里頭登時安生了不少。送個消息對他來說肯定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更何況日後為了替太子鞏固基業,他肯定還少不了要與安西軍的將領打交道。想到這層,他笑了笑,輕輕點頭,“如此,薛某就不客氣了。日後有用得著薛某之處,王將軍盡管言語!”

    “若是用不著,咱們便老死不相往來了麼?”王洵看了薛景仙一眼,笑著追問。

    薛景仙被問得又是一愣,抬起胳膊,笑著拱手,“薛某說錯了。說錯了!王將軍若是不嫌薛某高攀,薛某交了你這朋友便是!”

    “早該如此!”王洵又狠狠地看了薛景仙一眼,氣哼哼地說道。

    說罷,二人俱是哈哈大笑。彼此的心中都感覺輕松了不少。

    向西追了片刻,大伙又遇到了一伙大食潰兵。規模在五百上下,人和馬都跑得口吐白沫。薛景仙怕別人說自己盡佔便宜,竟然不顧勸阻,揮舞著彎刀跟在王洵身側,連斬數名敵軍下馬,舉止如同瘋虎。

    他的隨從見自家大人如此,也都冒死跟在了安西軍身後沖殺。幾個來回過後,居然將五百余大食潰兵殺了干干淨淨,沒有讓任何一名敵軍漏網。

    那些從長安來的欽差侍衛以前沒跟大食人打過任何交道,還不覺得今天的戰果有何奇怪。幾個薛景仙于半路上雇來的刀客隨從卻驚詫莫名,收攏了敵軍的首級之後,一邊喘息著跟著大隊人馬往回返,一邊興奮地議論,“大,大食兵,兵將素,素以強悍聞名,今,今兒怎麼都變成了紙糊的?”

    “那還不簡單,安西弟兄比他們更強唄。”有人嘴快,帶著幾分恭維的口吻回應。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令大伙滿意。一名年齡稍老的刀客搖搖頭,低聲感慨,“人家也是一路從西打到東,沿途破國無數的。按道理實力不應該這麼差。不過,安西弟兄比他們強,也是個誰也否認不了的硬道理!”

    “這個,薛某倒能猜到一二!”走在隊伍前頭的薛景仙有心賣弄,回過頭來,笑著插了一句。

    隊伍當中,數他讀書最多,說出來的話自然有人捧場。立刻,不光是隨從們豎起了耳朵,王洵麾下的一些安西士卒,也都眼巴巴地看了過來。大伙心中其實也甚為納悶,在開戰前,軍中老兵曾經小心告誡,切莫看輕了大食人。當年高仙芝大將軍便是因為打久順風仗,一時不察,才導致在恆羅斯河畔陰溝翻船。可今天的戰場上情況卻和老兵們說得恰恰相反,整個大食東征軍,從主帥的臨陣調度,到士卒的決死之心,武將的戰斗之力,基本上都乏善可陳。簡直就是一群紙糊的人偶,被大伙用力一捅,就徹底現出原形了。

    “依照薛某之見,原因有三。”薛景仙理了理思路,得意洋洋地賣弄,“第一,我大唐國運正盛,大食國雖然疆域廣闊,畢竟是個蠻夷之邦。螢火蟲難與皓月爭輝!”

    “呵呵!”眾將士咧嘴而笑,嘲弄的意思立刻寫了滿臉。

    薛景仙也不以為意,頓了頓,繼續賣弄,“第二麼,自從上次恆羅斯血戰之後,安西軍上下臥薪嘗膽,苦等這一天足足等了兩年。從上到下,都做足了準備。而大食人,恐怕還沉浸在上次偶然佔到便宜的得意之中,壓根兒沒把咱們大唐男兒放在眼里。古語雲,驕兵必敗,就是這個道理!”

    還甭說,即便是信口開河,薛某人也胡謅得頭頭是道,把眾將士唬得眼神發愣,臉上的表情立刻帶上幾分欽佩之意。見到大伙被自己糊弄住了,薛景仙更為得意,笑了笑,拉長了聲音道,“這第三麼,就是封大帥的高明之處了。懸師城外,圍而不攻。逼著大食人遠道來救。結果大食人跑得人困馬乏,戰斗力剩下的還不到原來一半兒……”

    “哎,算了吧大人……”聞听此言,眾人臉上的表情立刻又變成了不屑狀。圍城打援不是什麼太神秘的計策,老實說,從封常清下令對健馱羅城停止進攻那一刻起,軍中大部分將士就猜到了主帥的戰略意圖。大食人那邊其實也未必猜不到,只是不得不來而已。所以在趕路之時,大食主帥必然會考慮到麾下將士的體力情況。要麼距離唐軍遠遠地就扎營休息,要麼就是在尚有足夠的體力戰斗之前,才會向唐軍示威。根本不可能出現先自己把自己跑個半死,再送上門來挨刀子這種情況!

    “那你們說,今天大食人到底是怎麼了。個個如同軟腳蝦一般,難道安西軍中,還有人會咒術不成?”薛景仙心里不服,摸了摸滾燙的臉,笑著反問。

    “這兒……”包括王洵在內,大伙雖然不認同薛景仙的第三項剖析,卻真說不出所以然來。正為難間,只見校尉朱五一向人堆中擠了擠,訕訕地說道,“卑職,卑職倒是能,能猜出個一二來。就是,就是不知道對,對還是不對!”

    “說罷,咱們不是都在瞎猜麼?管他是對時錯,說出來算!”在一群武夫之間,薛景仙倒也不願意擺什麼文人架子,招招手,笑著喊道。

    “那,那屬下就斗膽了!”朱五一先是向王洵拱了拱手,然後笑著分析,“屬下,屬下當年在碼頭上替人,替人扛過活。明白這麼一個道理。如果,如果哪天接了個大活兒,需要裝卸的東西特別多,大伙又不想拖到半夜才干完的話,中間休息時,就不能在原地站著。必須,必須來回走動,好把血脈給活動開。否則,否則一旦中間休息時站著不動。等再去搬東西時,肯定渾身都沒力氣,沒一兩個時辰,根本,根本緩不過勁頭來。”

    “著啊!”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大聲撫掌。怪不得封常清明知道大食人主帥在給其麾下兵將創造喘息機會,還是任由對方拖延下去。並非為沒看破對方的如意打算,而是巴不得對方如此,將計就計。

    其謀劃布置,竟然慎密如斯!

    我大唐有如此將士,還懼什麼區區大食?!縱使其來勢如同天河決口,又當如何?

    自有壯士揮臂力挽,淨洗胡塵!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18
第四章社鼠(一上)

    待眾人回到營地,天色已經完全變黑。整個營地燈火輝煌,將士們殺牛烤羊,引吭高歌,一齊慶祝首戰的勝利。

    與唐營的熱鬧相比,此刻健馱羅國都坦叉始羅城內,卻是一片愁雲慘淡。白天安西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擊垮了數倍于己的大食聖戰者,健馱羅大相艾敏和一干文臣武將站在城牆上幾乎目睹了整個過程。隨著代表大食人的黑色戰旗倒下,大伙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誰都明白坦叉始羅城被攻破已經是遲早的事情了,縱使天使親自降臨,恐怕也無力回天。

    然而以艾敏為首的眾貴冑卻全是天方教信徒,這多年來,也全是憑著大食人的支持,他們才能架空其國王,牢牢掌控國內的政局。為了討好背後的宗主,他們用強力禁止了國內的其他一切宗教。強迫僧侶還俗,拆毀寺廟,搗毀佛像;驅趕拜火教信徒,將婆羅門教祭祀丟到河里活活淹死;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沾滿了異教徒的鮮血。萬一城破,力主與唐軍為敵的大相艾敏固然難逃一死,其他文武重臣恐怕也會被蜂擁而上的各類異教徒們撕成碎片。

    更何況這一代國主已經年滿二十,按照唐人的傳統,斷沒有不扶持一個血統正宗的國主,而繼續任由權臣把持朝政的道理。可以說,無論是現在就開城投降,還是繼續負隅頑抗。等待著大相艾敏眾人的,都是死路一條。其中差別僅僅是,只死少數幾個掌權者,還是拉著城中無辜百姓一道為自己殉葬而已。

    文官們當然吵嚷著要死戰到底,武將們心中卻清楚,到了現在,恐怕士卒已經沒有與唐軍交戰的勇氣。甭說逼著他們提著刀繼續頑抗,就是在唐軍下次攻城時,想保證大伙不一哄而散,亦沒有任何可能。因此,平素一個個皆衣冠楚楚的權臣們你指責我本事差,我抱怨你目光短,哭哭啼啼,自己先亂成了一鍋糊涂粥。

    大相艾敏被吵得暈頭轉向,不得不再度拿出平素的威儀來,大聲喝斥了一嗓子。“唐人不是還沒開始攻城麼?等開始攻城再說!先各回各家,安排一下各自的後人吧。如果真主明天就需要我等證明忠誠,我等即便爭吵,又有何用?”

    畢竟其家族和本人都已經把持朝政多年,在眾人心中形成了一定的積威。一聲斷喝之後,爭吵立刻噶然而止。文武權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可奈何地嘆了會兒氣,搖著頭陸續散掉。待眾人的背影都去得遠了,大相艾敏也慢慢踱回了自家宅邸。進了門,先命人叫來自己的兩個孫兒,每人各給了他們一筆金子,命令二人城中相熟的商鋪藏身,從此隱姓埋名,不準再提起與家族相關的任何事情。然後又將兒子、女兒、女婿等家族近親叫過來,一一替他們安排出路,以免城破後玉石俱焚。最後,命找來管家哈桑,嘆息著吩咐道,“把我珍藏的那瓶孔雀膽取來吧!準備了這麼多年,該到喝它的時候了!”

    “主人!”聞听此言,管家哈桑立刻哭叫了起來。上前抱住艾敏的雙腿,死死不肯松開,“您不用這樣啊。不是城池還沒被唐人攻破麼?即便城破了,憑著您的身份,也可以得到唐人的賞識,何必非得走這條路,死後也不得安寧呢!”

    “父親——!”

    “祖父——!”

    艾敏的幾個兒女和孫子們早就猜出事情不妙,一直躲在門外沒有離開。此刻听到管家的哭訴,立刻先後搶了進來,拉胳膊的拉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無論如何不準許艾敏服毒自盡。男男女女,哭成了一團。

    “傻孩子們啊!”听著兒孫們的哭聲,大相艾敏心中也有如刀割。“等唐軍入了城,我還可能死得如此體面麼?他們跟大食人為了爭奪這一帶的控制權,打死打活幾十年。斷然容不得我這個大食人的鷹犬。早已經知道結果的事情了,又何必非得承受最後的煎熬呢?!”

    “可,可城中還有很多忠于您的兵士啊。曼拉大人也保證過,會調動所有虔誠的信徒,為真主死戰到底!”艾敏的兒子也是個文官,扯著他的手大聲哭叫。“唐人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飛上城牆來。只要咱們能再守三個月左右,肯定能等到第二波大食援軍!”

    “第二波援軍。你不是說夢話麼?”艾敏搖搖頭頭,滿臉是淚,“我為大食人效力了這麼多年,心里還不清楚他們的習慣?用得著時向來是拿你當寶,用不到時則像狗一樣踢開。咱們坦叉始羅有什麼寶貝,值得大食人送掉了一支軍隊,很快就再添上另外一支?況且那些曼拉們,又有哪個不是嘴巴上說得比唱得都勇敢,真正需要打仗時,立刻就躲在別人身後邊?趕緊都走吧,別再耽擱了。按照我說的先藏起來。唐人沒人屠城的傳統,不會把刀子砍到你們頭上。先分散開躲一躲,然後悄悄混出城外去。再過三五十年,咱們家肯定能重新興旺起來!”

    “可,可不試試又怎麼知道不行呢?即便城被攻破,您也有化妝逃走的機會啊?!”幾個晚輩依舊不肯放手,哭喊著繼續給艾敏出主意。

    “胡說!我好歹也是健馱羅的大相!”艾敏把眼楮一瞪,厲聲呵斥。“你以為咱們家享受百姓這麼多年供奉,是可以白拿的麼?每吃一口糧食,拿一塊金子,天使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是還債的時候了。何必明知道事態已經無可挽回,還非要再欠上幾千條人命?不如自己把自己奉獻出去,見證對安拉的忠誠。免得復生之日來臨時,受到地獄之火的炙烤。”

    天方教亦如十字教,講究末日、地獄和天堂。最高神安拉身邊,有四大天使負責傳達神諭、降示經典、掌管世俗時事、司死亡和吹末日審判的號角。如果某人在塵世間犯下罪孽,復活之日來臨時,就要被送入地獄受苦。而善良的人和忠誠的信徒們則被接入天堂,永遠享受歡樂。

    艾敏一家信奉天方教已經多年,雖然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功利成分,但對于末世之說卻是不敢質疑的。此刻大相艾敏把自己選擇服毒的理由擺出來,兒孫們也無法再繼續勸阻。只好含著淚站起身,相互攙扶著離去。

    唯有老管家哈桑還不肯奉命,趴在地上痛哭失聲。艾敏嘆了口氣,伸手將他攙扶起來,低聲安慰道︰“你去拿酒吧。然後自己打開庫房,拿一袋金子離開。唐軍素來軍紀嚴明,應該不會傷害你這頭發已經白了的老人!”

    “主人!”哈桑啞著嗓子嚎叫,頭踫在地毯上咚咚做響,“你不能這樣啊。不能啊!真主說過,自殺也是一種罪行!”

    “比起拉著成千上萬人一起去死,罪行畢竟輕一些!”艾敏又長長地嘆氣,伸手從地上扯起老管家,“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拿你當外人看。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服輸。可這回,的確已經沒的選擇了。去吧,早點喝完酒,我還能睡個安穩覺!”

    “主人啊。主人啊。您听我說啊!”到了此時,老管家哈桑再也顧不得雙方地位懸殊,“沒到這種地步呢啊。沒到呢啊。大食人剛剛吃了一場敗仗,還沒有全軍覆沒呢啊。不徹底將他們收拾干淨,唐軍怎麼會放心攻城?”

    “啊!”艾敏楞了楞,猛然將身體坐得筆直。但是很快,他的腰桿又駝了下去,“可那不是早晚的事情麼?十二萬東征軍,連三萬唐軍都沒打過。如今剩下的頂多也就是一小半兒,還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

    哈桑咬了咬牙,惡狠狠地說道︰“可如果您搶在東征軍覆滅之前,把坦叉始羅獻給唐人呢?怎麼著也算戴罪立功了吧?就算是為了做給其他國家的掌權者看,唐人也沒理由再殺掉您。況且那些曼拉們的性命,此刻還掌握在您老手上。把他們綁了獻出去,豈不又是大功一件!”

    “胡說!”艾敏騰地一下站起來,氣得直哆嗦,“我是安拉的信徒,怎能下手殘害自己的兄弟?趕緊閉嘴,否則我不會再寬恕你!”

    “可即便您不殺他們,唐軍入城之後,等著他們的也是死路一條。這些年來,他們的那些作為,哪點兒又符合了教義?不過是打著真主的名義,行罪惡之實。若說背叛,他們才是真正的背叛者。您殺了他們,只是替真主清理蛀蟲而已。”

    “你,你……”艾敏氣急敗壞,連話都說不利落了。然而心中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老管家所言,句句屬實。自從上兩代人依了天方教之後,他的家族對經文多有涉獵。私下里慢慢發現,其實原始的教義並不像傳教曼拉們所講述得那般嚴苛。事實上,天方教非常講究和平與包容,要求信徒們忠誠,卻不排斥與其他信仰並存。而不是像健陀羅、大勃律等國現在這般,非要將其他信仰的神廟焚毀,將其他神明的教徒和祭司斬盡殺絕。

    肯定有人在故意歪曲經義!艾敏對此心知肚明。然而當大多數心中的狂熱都超越理智之時,只有表現得比別人更為狂熱,才能得到最大的支持。否則,肯定會被打成異類,從而失去所擁有的一切。

    “經義中曾經說過,要大伙拆毀佛寺麼?經義中曾經說過,異教徒必須處死麼?經義中曾經說過,可以隨便佔有別人的家產,土地麼?經義中曾經說過,可以向鄰居舉起刀麼?”老管家也豁了出去,看著艾敏的眼楮大叫,“六信五功當中,哪一條是戰功?為什麼有人非要逼著我們,對自己從前的朋友和鄰居動刀子?只有善良的種子,才會結出善良的果實。用刀子推廣經義,播種下去的全是仇恨,怎可能建立起地上天國?”

    “你,你這該死的老家伙。你還不趕緊去死!”從沒听人以這樣口吻向自己發問,艾敏簡直怒不可遏。但是,他的靈魂,卻慢慢地從絕望中走了出來。老管家的話沒錯,那些試圖用殺戮建立地上天國者,本來就已經背叛了真主。出賣他們,不應該是罪行,而是替真主伸張正義,讓真正的教義重新回歸人間!

    “可,可哈里發那邊,我怎麼交代?”想到這兒,他不由自主地坐下去,“畢竟,此事不可能瞞過所有人!”

    “凡是身體健康的信徒,一生都要去麥加朝聖!”老管家想了想,沉聲提醒。“哈里發病重,哈里發的弟弟和大相正在爭奪整個國家的控制權。您如果派人去朝聖,順道說明您為了穩住東方的局勢,不得不忍辱負重。想必任何人都能理解您的苦衷。況且在短時間內不可能組織起第二支東征軍的情況下,與唐人恢復交往和貿易,對大食國來說,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艾敏眼前立刻一片雪亮。家族名下的商隊頭目曾經向他匯報過,在大食以西的若干國度,來自大唐帝國的一切商品,都可以賣出天價。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揮師東進,佔領商品的原產地,對大食國來說當然是最佳選擇。可在東征失敗的情況下,保持通往大唐的商路暢通,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則,別的不說,光是失去了茶葉和綢緞這兩項物品,就足以令很多大食貴族的生活變得索然無味。

    如此,他這個健馱羅大相的地位,就更加重要起來。溝通東西兩大帝國,向交戰雙方傳遞消息,把坦叉始羅城變成東西方商品的集散地,從而為家族謀取更大的利益!想到這兒,艾敏心中的陰郁一掃而空,抓起瓖滿寶石的腰刀走到門口,沖著外邊聲嘶力竭地大喊,“來人,來人,給我敲響王宮門口的大鐘。我要召集群臣議事。我要給大伙指一條明路!來人,召集所有王宮侍衛,別忙著跑。我還沒死呢,大伙都有平安渡過此關的希望……”

    “鐺,鐺,鐺……”鐘聲很快就響了起來,打碎籠罩在健馱羅國都,曾經的佛教聖地,坦叉始羅城空中的漫漫長夜。把明亮的星光,灑滿在每個心懷期盼者的眼楮。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19
第四章社鼠(一下)

    黑暗是陰謀和交易的最好掩飾。第二天早晨,坦叉始羅城的百姓從自家門口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就發現城中的一切都變了模樣。

    已經被天方教霸佔多年的一座座佛寺,重新打開了山門。房頂的形狀卻還沒來得及恢復原貌,數以百計的工匠們在士兵的逼迫下,將房頂周圍匆匆忙忙釘了一圈翹起的飛檐,以示蓋頭換面。曾經被當做菜市場的拜火教神廟也重新清理了出來,長滿茅草的房頂上青煙繚繞。最離譜的是幾處臨街的店鋪,窗口處掛滿了不知道從哪里尋找來的女人衣服,長長短短,花花綠綠,讓習慣了黑白兩色的眼楮直發痛。而平素腰里別著棍子,以替安拉嚴肅經義為名,四處敲詐勒索的差役們卻對此視而不見,難得換上了一幅笑臉,沖著門縫後的眼楮躬身撫胸,不斷示好。

    “他們這是怎麼了?被門板夾了腦袋不成?”個別膽大者無法相信自己所見,從門口走出來,到街上舉頭張望。一看之下,嘴巴立刻張得能塞下個雞蛋。怪不得差役們都換了嘴臉,原來背後給他們撐腰者都落了難。那些打著安拉名義到處作威作福的收稅官,那些動輒就將人處以極刑的傳教曼拉,全部被綁了起來,像待宰羔羊般關入了囚車。跟在囚車後邊,卻不只是數隊滿臉惶恐的王宮護衛,還有幾百名手捧木魚的“高僧”,扯開嗓子向大伙宣布國王陛下廢除天方教的最新決定。只是他們顯然是昨夜才臨時接受剃度的,發茬被初升的朝陽一照,立刻反射出一層扎眼的青光。

    “這不是糊弄鬼麼?”有人撇著嘴暗罵。健馱羅國王,從他祖父那輩起就成了擺設,城中百姓哪個對此不心知肚明?那些橫行霸道的大食曼拉、聖徒們,有誰背後與貴族老爺們沒牽扯?可嘲弄的話只能偷偷的說,不能公然宣之于口。坦叉始羅城已經變天了不假。一夜之間,寺廟換了經文,神明換了面孔,然而坦叉始羅城掌權的那幾個大家族卻沒有變。只不過人家從“真主的最虔誠信徒”,一轉身就成了佛陀或者火神在人間的講經者,轉過來轉過去,總是走在了風雲變幻的最前列。

    “鐺……”“鐺……”“鐺……”,清脆的鐘聲又響了起來,打斷人們心中的困惑。堵在城門口的巨石被士兵們一塊塊挪走,城門大開,先將幾面白葛做的旗幟挑了出去。隨後,新剃度的“高僧”們哭喪著臉,念著自己也不熟悉的經文,簇擁起一個蒼白面孔高官,在刀劍的逼迫下走出城門。跟在他們身後,是一輛輛銹跡斑斑的囚車。緊接著,城門“ 當”一聲又關了起來。將城里城外分隔為兩個互不關聯的世界。

    “投降了,他們要投降了。向唐人老爺投降了。”在城門口附近居住的百姓立刻明白了貴族老爺們在做什麼,嘴里發出絕望的叫喊。但很快,叫喊就被附近的士兵們大聲喝止,“胡說什麼?咱們這不是投降。大相說了,這是舉義,舉義,你們懂麼?”

    舉義和投降之間到底有多少差別,百姓們的確不懂。但是,所有人心里卻慢慢又安寧了下來,旋即涌起一股如釋重負般的輕松。終于不用打仗了,奶奶的。再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膽的听頭上的弩箭呼嘯聲了。貴族老爺們改信佛陀也好,改信了火神也罷,終于良心發現,沒拉著大伙一道給他們殉葬。至于唐人入城之後究竟會如何?就隨他去吧。反正城中值錢的東西早被大食人拿走了,除了性命之外,大伙不會再損失更多。

    “大相說了,所有罪責,都由他一人承擔!”士兵們的吶喊聲單調而乏味,卻一遍遍重復,以圖將謊言徹底地重復成真相。“原來他命令大伙抵抗唐人老爺,是因為天方匪教凶殘,而唐人老爺善良。如果在戰局未定之前,咱們就開城迎接唐人老爺。萬一事情發生了變故,則城中必然血流成河。而唐人老爺向來仁慈,即便咱們舉義稍晚了兩天,想必也不會過分難為大伙。大伙別怕了,別怕了。所有罪責,大相他老人家都一個人擔下來了。不求大伙對他有多感恩,只希望今後所有人都能安守本分,太太平平過日子!”

    希望如此吧。百姓們搖搖頭,嘆息著掩好了自家院子門。改天換地,那是大人物們的戲耍。真話也好,謊言也罷,尋常小人物只有听的資格,若想豁出性命去較一次真兒,那還的確犯不著。

    坦叉始羅城不戰而降,在封常清預料之中,又多少有些出乎于其預料之外。早在做出圍城打援的決定之時,他就相信,像健馱羅、大勃律這種彈丸小國,根本沒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命運。唐軍的實力高過大食人,則這些小國就立刻會成為大唐的藩屬。而萬一大食人在附近的實力哪天又佔據了上風,唐軍也甭指望這些小國的忠誠。

    只是封常清沒有預料到,健馱羅大相投降得這麼果斷,並且“洗心革面”得如此干淨利落。派出使者帶來的投降條件,甚至比唐軍在大勃律經過威逼利誘得到的還要多。這倒讓封常清有些不忍過分替健馱羅國主討還公道了。好在當初興兵之時,“扶持健馱羅國主,清除奸佞”本來就不在他的興趣之內。眼下大食殘軍還沒被徹底殲滅干淨,他也不願意在安西軍背後留著一顆隱患。因此,只是稍微捏拿了一番,便接受了健馱羅使節和一眾“高僧”帶來的請降文表。

    按照健馱羅大相艾敏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條件,該國重歸大唐庇護範圍之內。歷代國主,得不到中原冊立,則不得正式接位。而王子、王弟,以及國中各級貴冑的嫡系子孫,十二歲之後都要到大唐學習三年。能做到“明法度,知禮儀,工文字,受教化”後,才可以回國輔佐他們的父輩。

    因為先前受大食曼拉和“少數奸臣”的脅迫,健馱羅上下對天朝多有不敬。所以該國撥亂反正之後,將處死所有亂臣奸黨以及傳教曼拉。查抄他們的家產,補償唐軍為主持正義所造成的花費。並且由國庫出資,彌補其中不足。

    作為大唐的藩屬,今後大唐討伐外寇之時,健馱羅必須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協助。包括糧草、輜重以及僕從兵馬。各級官員,將士,服從大唐統帥的調度,令行禁止,否則,必以軍法處置。若是膽敢像葛邏祿那般與敵軍暗中勾結,則自願承受神明和唐軍的雙重懲罰,永不超生。

    此外,坦叉始羅城徹底廢除天方教所堅持的,只準信仰唯一神明的嚴苛教義。所有被天方教徒霸佔的佛寺和拜火教寺院由貴族們捐款重新裝潢,歸還于其原本教派。天方教不準女子單獨上街,不準露出面孔、肢體和不準穿彩色衣服的法令,也一並廢除。百姓可以信奉任何神明或者選擇不信任何神明,其國家不準強制干涉。

    ……

    健馱羅貴冑們自己主動提出的,再加上封常清和麾下幕僚商議之後補充的,林林總總四十余款,上午由健馱羅使節帶回城中,下午就被大相艾敏等人全盤接受。第二天,艾敏代替健馱羅國主出面,向唐軍正式負荊請罪。然後,坦叉始羅城打開所有城門,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張燈結彩,恭迎王師入城。

    隨即,封常清與健馱羅大相艾敏兩人,當著所有將領和城中貴冑的面兒,在王宮中交換條文,對天盟誓,永遠遵守信約。接著,條文由通譯們分別謄抄為漢、突厥兩種文字,刻于石碑的正反兩面,豎立在健馱羅王宮前方。

    一連串的繁文縟節折騰結束,安西軍將士們也從大戰的疲勞中恢復了精神。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紛紛回報,大食殘兵在二百里外的迦布羅附近重新集結,大約還剩下五萬多人馬,依舊打著東征聖戰軍的旗號,準備憑借附近的丘陵地形,繼續苟延殘喘。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趕緊向封帥請纓,我跟你一道做先鋒,挑了這伙孽障!”薛景仙悄悄扯了扯王洵的衣袖,冷笑著點評。親眼見證了大唐兵馬如何破陣滅國,勒石為銘,他現在自信心膨脹到了極點。根本舍不得立刻打道回返,只希望能隨著安西軍一起向西,將大唐的旗幟插滿每一片視野能及的土地。

    當然,收益不僅僅是心靈上的。一場追亡逐北下來,分到他名下的敵軍首級就有二十幾個。陣斬三人策勛一轉,策勛三轉官升一級。帶著這份功勞回去,再由背後的太子勢力稍作提攜,身上的袍服換一種顏色指日可待。

    “恐怕輪不到我出頭!”王洵扭頭看了看他,低聲回應。“等會兒吧,封帥自有安排!”

    話音未落,周圍已經響起了一片請戰之聲。李嗣業、周嘯風、趙懷旭等人紛紛出列,要求擔任前鋒,將大食殘兵徹底清理干淨。

    “犁庭掃穴!”

    “犁庭掃穴!”

    將領們出列拱手,爭先恐後。功名但在馬上取。大唐男兒不屑掩飾心中對權力和富貴的渴望,卻要堂堂正正地,在萬馬軍中將功名換回來。

    “李元欽帶領五百人協助健馱羅大相守城!”老將封常清也受到周圍氣氛的感染,大笑著站起身。臥薪嘗膽兩年多,他終于帶領安西兒郎,重新找回了昔日的信心與榮譽。這份痛快難以言表。現在,他不求身著錦袍入玉門關接受獎賞,只想在有生之年,把安西軍的威名播得更遠一些。

    “其他眾將,且下去整軍。明天一早,拔營西進。待洗淨千里黑塵,封某當與諸君把盞!”他的聲音不算高,卻響徹了整個大帳。

    “洗淨千里黑塵!”

    “洗淨黑塵!”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19
第四章社鼠(二上)

    畢竟已經在這一帶經營近百年,天方教于民間已經有了一定根基。雖然健馱羅國中權臣斷然宣布洗心革面,不少天方教徒還是心向大食。發現城內唐軍有集結跡象,立刻連夜將消息傳到了二百里外的東征聖戰軍手中。

    大食軍主帥艾凱拉木聞訊,魂飛魄散。不敢與唐軍交戰,以保護教眾為名,迅速將殘兵撤入了迦布羅城中。同時征發闔城青壯,用亂石巨木堵住了由坦叉始羅城通往該城的唯一官道。

    迦布羅附近的官道還是大唐中宗時期在此地設立寫鳳、條支、修鮮三個都督府時所修建,本來就因為地形和人手的限制,因陋就簡。天方教趁大唐內亂之時得到此地後,便只管利用,不管建設。數十年下來,官道早已被其糟蹋得破敗不堪。再讓艾凱拉木蓄意這麼一番破壞,立刻徹底宣告癱瘓。非但大隊人馬無法通過,連外出放羊的牧人,都失去的回家的希望。

    有道是破壞總比建設容易。安西軍上下都沒料到大食人竟然如此無恥,被堵在了黑石山口之外,數日不得寸進。無奈之下,封常清只好放棄了重新打通道路的設想,帶領大軍轉道向北,準備從小勃律國內迂回到迦布羅以北,再度逼天方軍決戰。

    聞听唐軍北撤,已經連續數日沒睡過安穩覺的艾凱拉木終于松了口氣。派人將所有在上一戰中幸存的將領召集到總督府,帶著幾分悲涼跟大伙商議道︰“這次東征,咱們本來就準備得過于倉促。而真主又因為咱們這些信徒之間內斗不斷,拒絕再給予任何幫助。為了保全真主的信徒和領地,我已經盡了一切可以盡的努力。如果唐軍再從北方迂回過來,作為大軍主帥,我只能用鮮血證明自己的忠誠了。但你們幾個,卻沒必要陪著我一道等死。能尋門路平安調回西方去的,現在就自己想辦法吧。我估計還有一個月時間可用,趁著唐軍到來之前趕緊走。別讓士卒們知道就行,不用再陪著我死撐了!”

    眾將雖然因為前番潰敗,對艾凱拉木甚為不滿。此刻聞听了他的肺腑之言,也一個個感動得落下了眼淚。抽噎了片刻之後,紛紛開口勸道︰“大人不要喪氣。咱們手中不是還有五萬多士卒麼?天氣馬上就要涼下來了。從小勃律迂回到這邊,路上至少得走一個月。迦布羅城還算堅固,只要咱們在城中死守上一個半月時間,便拖到了秋末。那時候不用咱們動手,光是臨近雪山上刮下來大風,也能把野外扎營的唐軍活活凍成冰疙瘩!”

    “是啊,我們當初來時都把話說得太滿,現在找借口跑回去,即便憑著家族的力量逃過追究,這輩子估計也難再抬起頭來,還不如留在城中再拼一次!”

    “上次作戰,可能是健馱羅狗子勾結唐人,在飲水中給咱們下了毒,所以才導致將士們手腳發軟。這回咱們死守在城里不露頭,不信唐軍還能飛進來!”

    “是啊,是啊。野戰咱們未必打得贏,守城總是行吧。在西邊作戰,攻打拂人的城池,咱們最少都得打半年左右。這迦布羅的城牆比拂人的城牆絲毫不差。只要咱們下定決心死守,堅持兩三個月應該沒問題!”(注1)

    眾人七嘴八舌,卻都沒離一句本義,那就是與唐軍在野外交手,無論如何都是打不贏的。但憑借天氣和地利,撐過今年肯定沒問題。

    “天冷下來又能怎樣?”艾凱拉木打斷大伙的話,搖頭苦笑,“如今周圍各僕從國都被唐軍嚇破了膽子。唐人要求進城避寒,他們敢不好吃好喝伺候周到麼?等明年雪化了,還不是一樣要打到城下來?!”

    “當初就該把這些對真主不忠心的異教徒國家,統統屠滅干淨了!”有一個絡腮胡子將領跳起來,恨恨地罵道。

    “對,這些異教徒就該下地獄!殺光他們,將財產給弟兄們分掉,鼓舞士氣!”立刻有人跳起來,朝著窗外鬼哭狼嚎。

    大食國同時朝東西兩個方向推進。在西邊所遭受的阻力可沒有東方這麼大。那些信奉十字教的小國要麼舉國西逃,要麼留下來被當做奴隸。很少如同東方這般,還需要聖戰者們假惺惺做些懷柔舉動來安撫。敢對大食老爺流露出半分不敬,甭說是人,連城池都可以給它完全抹去,根本不會留一點兒掙扎余地。

    大敵當前,有人卻還想著如何在城里殺人劫財,這無論如何也得不到艾凱拉木的贊同。將眉頭皺了皺,他沉聲呵斥道︰“殺光了他們,誰為大軍提供糧食、奶酪和金子?況且現在說這些不是太晚了麼?難道你們還想把迦布羅城中的百姓也逼到唐軍那邊去?想走就立刻走,不想走的話,就別給我添亂。否則,我死之前,不介意先送他下地獄。”

    天方教內部派系眾多,平和派與激進派都不在少數。對于平和派而言,只要異教徒肯納稅,就應該受到保護。而對于激進派而言,所有異教徒的財產和性命都應該被予取予奪,根本沒資格與教徒談條件。而為了達到迅速擴張的目的,大食國的權臣們,一直在默默扶持激進派的力量。東西兩路聖戰軍中,狂信徒更是佔據了絕對主流。但越是跟西域諸國打交道久的人,則越傾向于平和派。在他們心中,或多或少已經意識到了,光用武力和天國誘惑,已經抵抗不了西域百姓對大唐的向往。只能恩威並施,才可以獲得更多的機會。

    艾凱拉木曾經在呼羅珊多年,對大唐影響力的認識非常深刻。甭說此時東征軍已經戰敗,武力威懾已經大打折扣。就是當年在怛羅斯戰役取得完勝之時,他也不敢輕易對地方小國妄動殺機。

    然而人越是在絕望時刻,越容易暴露本性。將領們沒有人敢真的跟自家主帥過不去,卻對他的決定不以為然。特別是那幾個想將失敗的憤怒發泄到百姓頭上的蠢貨,見艾凱拉木動怒,立刻將頭低了下去。躲進人群背後,低聲嘟囔道︰“不將他們殺了,難道等著城破後,他們幫唐人磨刀殺咱們麼?他們又不是真正的教友?!”

    不少將領本來就認為自己已經無法平安返回故鄉,听了這些煽動,心思便活躍了起來。悄悄地互相使眼神兒,準備聯合在一起,再度向艾凱拉木施加壓力。雖然屠殺和劫掠未必能起到鼓舞士氣作用,至少大伙臨死之前還能再瘋狂一回。

    艾凱拉木指揮打仗的本領一般,把握人心的本領卻遠遠高于眾將之上。目光稍作巡視,便猜出了一些人的真正想法。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道︰“剛才是誰在說話!有本事站到我面前來說。大聲些,讓所有人都能听清楚你在說什麼!知道為什麼西域各國總是願意跟大唐勾結麼?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家伙的存在,讓他們把真主的信徒都當成了惡魔!”

    有人立刻將腰彎得更低,有人卻梗著脖頸,憤怒的與主帥對視。還有一部分將領,則從中坐起了和事老,一邊勸艾凱拉木不要為了一點沙子般的小事生氣。一邊推開憤憤不滿的同僚,阻止他們將沖突繼續擴大。

    眼看著沒等唐軍迂回打來,城中的將士們已經要分裂。不久以前剛剛獲得艾凱拉木賞識的阿里?本?哈邁德?本?波爾克?……阿迪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笑著說道︰“唐軍已經到達城下了麼?怎麼大伙都仿佛明天就要向真主證明忠誠一般慌亂?現在爭論該如何對待異教徒有什麼用?有那時間,哪如想辦法將唐軍頂回去?!”

    “廢話!”

    “這人是個傻子!”眾將領,無論職位高低,包括艾凱拉木本人都轉過頭來,將憐憫的目光投在阿里臉上。

    小阿里卻絲毫沒有被鄙視的覺悟,笑了笑,繼續口噴毒液,“怎麼,我說錯了什麼話麼?唐軍還得幾天才能打過來吧。大伙這麼快就開始準備葬禮了?要死的趕緊,我正好有機會把你們的最後遺言帶回家鄉去。以後就寫一本書,叫蠢貨們的臨終禱告…….”

    “有話你就趕緊說!”剛才那名帶頭要求殺人泄憤的絡腮胡子將領沖上來,一把拎住小阿里的脖子,“如果說不出個一二三來,莫怪我揍你個滿臉開花!”

    “經文上說,對教徒使用暴力,該受到什麼懲罰?”不愧為伊馬木,小阿里就用了一句話,就將絡腮胡子的氣焰打壓了下去。“至于我想說什麼?卻不是你有資格听的。給我閃開,否則,早晚我會讓你承受阿迪家族的憤怒!”

    “都快死了,誰還怕你背後的阿迪家族?”絡腮胡子大聲呼喝,身體的動作卻暴露了他的膽怯,迅速地松開手,退回人群之中。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大伙都擺脫困境。並且可以讓大伙都平平安安,滿臉自豪地回到家鄉!”小阿迪撇了撇嘴,繼續說道,“但是,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所有人必須發誓對此保密。第二,級別不夠的人,請主動退下。否則,我寧願把這個辦法爛在肚子里!”

    ,

    注1︰拂,阿拉伯人對東羅馬帝國和歐洲的音譯。唐人根據阿拉伯人的音譯稱之為拂。在阿拉伯人沒有將絲綢之路截斷時,歐洲人與大唐曾經有商旅往來。景教也是由此地傳入大唐。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20
第四章社鼠(二下)

    對于即將溺死的人來說,哪怕在附近的水面上看到一根羽毛,也要死死地抓在手中。更何況小阿里背後的阿迪家族,龐大得足以堪稱巨艦?!

    當即,眾人一擁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將絡腮胡子從議事廳內叉了出去。隨後,大伙以目光互相打招呼,估量著自己的身價選擇留下或者離開。很快,整個議事廳內就只剩下了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聖戰嘎滋統領阿木爾、志願者統領加里卜和哈西里等寥寥幾人,一起用炙熱的目光盯著小阿里,眼巴巴地等著他給出答案。

    小阿里卻一點著急的意思都沒有,自己給自己倒了碗茶湯,一邊慢慢地品,一邊拿眼楮在留下來幾人臉上反復逡巡。

    “你到底有沒有辦法?趕緊說,別指望著日後還能賣出更好的價錢?”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心里急得火燒火燎,狠狠瞪了小阿里一眼,大聲喝令。

    後半句話本來是大食國民間俗語,意思與唐言中的‘賣關子’,‘勾人心癢’等詞匯大抵相同。根本與做生意無任何瓜葛。卻不料小阿里立刻咬住了艾凱拉木的舌頭,干笑了幾聲,盯著對方的眼楮追問︰“將軍的意思是,咱們已經可以討價還價了麼?我故鄉有句哲言,說不要輕易施舍給別人恩情,除非他能給予等價的回報。我下面說出來的主意,涉及到很多人的生死。恐怕光用恩情兩個字,已經無法等價!”

    早在追隨穆聖之前,阿迪家族就是富可敵國的巨商。熟知這些歷史淵源的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當然沒指望白白接受阿迪家族的幫助。略作沉吟之後,便大聲回應道︰“我可以憑對真主的忠誠發誓,如果這次你能幫助我逃過大難,我個人和我的家族,將永遠成為阿迪家族的朋友!”

    “我也可以發誓!”

    “我也可以,甚至可以為阿迪家族效忠!”

    另外幾名核心將領急著從戰敗的責任中脫身,爭先恐後地向小阿里表態。

    小阿里微微一笑,放下茶碗,淡然回應道︰“你們說這些,那都是給阿迪家族的。與我個人有什麼好處!”

    “個人?”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被問得一愣,旋即意識到,眼前這狡猾的小家伙也許並非阿迪家族的唯一繼承人。如果將來繼承不了家業,他今天這番辛苦,豈不是全替別人忙活了?“如果不嫌我高攀的話,我可以跟你做一輩子的朋友!”咬了咬牙,艾凱拉木大聲補充。“我答應給阿迪家族的友誼,只有通過你為聯絡人,才能兌現!”

    “對,如果你能幫我們脫困。我永遠不會忘了你的人情。只要你需要的時候,便立刻給予報答!”志願者統領加里卜的反應也不慢,緊隨艾凱拉木之後,大聲許願。

    最為直接的是聖戰u沉彀 徑 紗喟鴉巴誹艫攪嗣鞔Γ 澳愕男值芎芏嗍敲矗咳綣諦枰 氖焙潁 譚 俸途臃矯媼 廈魅繁硎徑閱愕耐瞥縋兀俊br />
    小阿里又是微微一笑,迅速表明自己的“真實”意圖,“我只是隨便問一句了!怎麼會讓你們卷入阿迪家族的內部事務呢!只希望,回到家鄉後,大伙別忘了咱們幾個今天曾經攜手共度難關的情義就好!”

    “是啊,是啊,誰不知道阿迪家族向來團結一體!”眾人齊聲大笑,圍住小阿里轟然回應。

    話雖這麼說,但誰心里都明白,這筆交易已經談得**不離十了。小阿里收到了預期的好處,也不繼續兜圈子,斟酌了一下說辭,低聲發問︰“幾位將軍大人想過沒有。此番安西唐軍西進,最終目的在哪里?”

    “當然是把咱們從這里趕走了?!”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眉頭輕皺,話語中約略透出了幾分不耐煩。

    “將軍不要著急!”小阿里擺擺手,繼續循循善誘,“答案沒有這麼簡單。趕走咱們?從哪趕到哪算結束?安西軍頂多也就是三萬出頭,已經接連征服大勃律、健馱羅兩國了,難道胃口還沒滿足?非一路打到麥加去不成?”

    “他敢?”

    “聖戰的火焰將燒死他們!”眾人大怒,咬牙跺腳地回應。最近一百年來,只有大食國東征西掠的份兒,異教徒們怎可能有窺探聖地的實力?除非他們個個都是精鋼打就,不然的話,沿途的真主忠誠的信徒一人伸出一根手指頭,都能將他們活活捻成齏粉。

    身為一軍統帥,艾凱拉木的思維遠比其他幾個將領冷靜。除了憤怒之外,還隱隱地看到了一絲亮光,“你的意思是說,安西唐軍此番西進,除了報仇之外,並沒有具體戰略意圖?!”

    “至少,他們不可能一口氣打到麥加去!”小阿里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是!”艾凱拉木苦笑著表示贊同,“就算沿途每戰必勝,毫無傷亡減員,一個城市留二百人駐守,沒等到達麥加,他們的兵已經分派殆盡了!”

    “甭說窺探聖地,估計連呼羅珊,他們都沒指望能拿下來!”聖戰u沉彀 徑卜從 濤獨矗 ∫⊥罰 晨嘈Γ 八塹娜頌 倭恕6 俅螄鋁礁齔鞘欣矗 筒壞貌煌W】挪劍】稍勖且蔡 涯伊恕U嬤韉惱絞浚 尤恢竿苑餃松  br />
    “發揮自己的長處,沒什麼好可恥的!”小阿里引了一句格言,輕飄飄地將阿木爾內心的慚愧抹拭干淨。

    “讓我們這樣想想吧!安西唐軍,只是大唐的一部分。沒有足夠的人手和力量進行遠征。除非大唐帝國會以傾國之力支持它。”頓了頓,小阿里繼續替眾人分析,“所以對于大唐帝國和咱們大食國來說,眼前這仗,其實都是傷不到內髒。但是,大唐帝國的某些將軍野心甚大,居然糾集了西域二十余國,組成了支龐大的聯軍,試圖拿下呼羅珊,徹底吞並河中地區。艾凱拉木和幾位將軍,帶領大伙浴血奮戰,以寡敵眾,讓安西唐軍充分認識到,真主信徒的力量和忠誠。雖然因為健馱羅人的背叛,東征軍蒙受了巨大損失。但是,也徹底粉碎了唐軍繼續西進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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