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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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27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3
第五章紫袍(六上)

    沙漠中的夜風很冷。

    即便身前背後的火堆都有人照料,王洵還是不到凌晨就被凍得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舉頭四望,天空就像一口倒著的大鍋,罩在同樣渾圓的大漠之上。數不清的星星一顆顆瓖嵌于鍋底,近處的幾乎伸手可接。稍遠些的,則閃閃爍爍,宛若節日里長安城中不息的燈火。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思念長安了。哪怕在其中時,被壓抑得幾乎無法呼吸。離得遠時,反而慢慢忘記了它的缺點。只記得它的繁華,它的溫暖,還有偕美同游,呼朋引伴的愜意與安寧。

    如果不是不小心看到了皇家的**,王洵知道自己肯定下不了離開長安的決心。只是沒想到,自己已經躲出幾千里之外了,居然還沒能逃過別人的暗算。楊國忠、哥舒翰,還有高力士,這些心如蛇蠍的家伙,早晚不得好死!用力握了握被夜風凍得發僵的手指,王洵再度于心中發狠。雖然他很清楚,高力士與楊國忠勾結起來給自己挖陷阱,很大程度上屬于迫不得已。但他就是無法容忍,自己的性命被高力士看得如此之輕。居然猶豫都沒猶豫,便給當成了棄子。壓根兒沒考慮自己好歹也算個勛貴之後。

    家世已不可憑。父輩們留下來的余蔭在真正的上位者面前不值一哂。當心情從失望中平靜下來,他再次審視自己。才發現自己原來的生活是多麼輕狂。如果運氣稍微差一點兒的話,恐怕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正如前兩天老狐狸說的,像自己這般缺心眼兒家伙,居然能懵懵懂懂地活到現在,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一直有鬼神照應。

    “凍醒了?抓緊時間閉會兒眼楮吧,天亮可早著呢!”老狐狸的聲音從對面傳了過來,與他臉上的表情一樣疲憊不堪。

    “嗯!”王洵轉過頭,給了老狐狸康忠信一個感激的微笑。對于這個精于算計,言談中有包含了很多人生智慧的老家伙,他心中很難涌起什麼惡感。

    “睡吧!忍忍就好了。否則,你會覺得越來越冷!十二月,本來就不應該是趕路的天氣!”老狐狸向前蹭了蹭,將手伸到跳動的火焰上方,慢慢燻烤。

    他的手狠糙。手背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看到對方雞爪般干枯的十指,王洵猛然意識到此人的年齡,笑了笑,帶著幾分歉意說道︰“給您老添麻煩了。這麼大歲數,卻跟我一起在沙漠里受凍!”

    “這算什麼話。難道我老人家的身子骨兒比你還虛麼?”聞听此言,老狐狸立刻把眼一瞪,低聲抗議。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想到自己的馬屁居然一下子就拍在了馬腿兒上,王洵不覺有些委屈,“我的意思是,您老其實沒必要親自送我去焉耆。天寒地凍的,讓我心里感覺很過意不去!”

    “那好辦!”老狐狸的雙眼再度眯成了一條縫隙,“我老人家其實也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如果覺得虧欠了我老人家的話,就想辦法再給我點兒補償唄!軍械、糧食、還有你那練兵秘方什麼的。我老人家不挑,隨便再丟過來幾樣就行!”

    “我呸!”王洵大聲啐了一口,如果不是念在對方年齡幾乎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份上,恨不得將老東西的頭擰下來,直接塞火堆里去。“騙我留下了兩成輜重,你還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懂不懂?昧良心欺騙我這後生晚輩,你也不怕火神怪罪!”

    “那可是你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我不過是盛情難卻而已!”論臉皮,老狐狸也一樣不含糊,“況且我還用戰馬和綿羊付了賬。一點兒虧都沒讓你吃!”

    “對,對,您老是公平買賣,童叟無欺!”王洵懶得再跟對方計較已經發生的交易。反正無論怎麼辯論,他都不可能把留給樓蘭部的輜重再從老狐狸手中追回來。

    “當然。阿胡拉‧瑪茲達說過,人不可拿別人的財物,否則死後無法通過裁決之橋。但朋友之間的饋贈不在此列!”老狐狸旁征博引,說得頭頭是道。

    “哼!”王洵自知說不過對方,干脆將頭轉開,繼續欣賞大漠上的夜色。

    四周全是連綿起伏的沙丘,東南西北毫無差別。仿佛向哪里走,等在前面的都是未知與黑暗。然而你卻必須走下去,因為只有繼續走,才可能看到希望。留在原地不動的話,只能死于寒冷與干渴。

    這仿佛就是他的未來。好運氣已經用完了。家族的余蔭也已經在懵懵懂懂中耗盡了。今後他所能憑借的,只能是屬于自己的力量。手中的槊,胯下的戰馬,還有身後那些跟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弟兄。

    二十五名飛龍禁衛,一百零六名民壯。

    昨天下午的第一場戰斗雖然勝的干淨利落,卻又有二十四名民壯永遠倒在了大漠里。想想這個驚人的比例,王洵就心中就忍不住哆嗦。“不到萬不得已,絕對再不能派他們出馬。”回頭看了火堆旁東倒西歪的魏風等人,他心中暗暗發誓。“盡量,讓他們都活著回去。盡量。他們都不該被卷進來,不該死在這里!”

    “小子,想什麼呢?看你咬牙切齒的模樣?”老狐狸的聲音再度從火堆對面傳來,隱隱帶著幾分關切。

    “沒,沒什麼?”不願讓自己的心事被外人知曉,王洵搖搖頭,低聲否認。

    老狐狸一點兒也沒有少管閑事的覺悟,把身體卷在皮得勒里,慢慢挪到王洵身邊,“說來听听吧,也許我能幫你出個主意!畢竟,我老人家活得年歲長一些,見過的東西也多一些!”

    “您老不休息麼?!趕緊去睡吧!”忍受不了對方身上的羶腥氣,王洵向遠處挪了挪,低聲提醒。

    “年紀大,沒那麼多覺了!”老狐狸毫無自覺,再度拉近與王洵的距離。

    “我在想,沒事獻殷勤,是不是有什麼企圖!”轉頭白了對方一眼,王洵半點好氣都欠奉。

    “的確!”如果有人想知道什麼叫沒臉沒皮的話,相信老狐狸能給出最好的答案。笑了笑,他順著王洵的口風往下出溜,“對于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來說,一舉一動都有所圖。但是”又笑了笑,他的臉色漸漸凝重,“校尉大人,你需要明白一點兒。人生就是一場交易。通常當別人對你有所圖時,你在他們眼里才有存在的價值。否則,除了你親生父母之外,誰稀罕你的生死!”

    “別離我那麼近!”仿佛被對方的語氣嚇到了般,王洵迅速向旁邊躲了躲,然後身體猛然僵住!利用的價值!存在的價值!這不就是答案麼?在高力士大將軍眼里,自己和身邊這些弟兄,能有什麼可圖?有什麼存在的價值?所以他隨手一揮,就將數百條人命送上的絕路。因為這一百禁衛,三百民壯,比起皇家尊嚴來,與螻蟻無異!

    冷,剎那間,整個星空的寒氣,灌進了他的身體內,凍得他忍不住渾身顫抖。如此,哥舒翰的行為也就好解釋了。在他這種動輒拿上萬弟兄去添敵軍壕溝的百戰名將眼中,四百多條人命,恐怕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而已。雖然自己來西域之前從沒跟他踫過面,相互之間更談不上什麼仇冤。然而替楊國忠擦掉自己這些可能引起危險數字,對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根本不需要任何猶豫。

    一切,只是因為自己的份量太輕。份量太輕。在他們眼里沒有絲毫利用和存在的價值,無關仇恨!如果自己手握重兵,或者背後還有一個夠份量的大人物,恐怕高力士就不會輕易將自己犧牲掉。同理,哥舒翰也不會為了討好楊國忠而痛下殺手。

    利用價值,便是存在價值。否則,就可能受到背叛,遭到拋棄。

    冷,刺骨的冷。

    “幾個部落埃斤為什麼爭先恐後送你奴僕,因為他們認為你將來對他們有用?那些紇骨人為什麼要追隨你?因為你能帶給他們榮耀,讓他們得到更好的前程!”唯恐王洵還不清醒,老狐狸繼續用言語敲打他的心髒,“包括我老人家,為什麼大冷天要受這個罪,因為我老人家覺得你小子將來能在封常清麾下站穩腳跟,關鍵時刻也許能替我樓蘭部說幾句話!還有他們,看看他們,我的校尉大人”信手指了指熟睡的飛龍禁衛和民壯,他繼續口若懸河,“他們為什麼要傲追隨你,即便知道隨時可能戰死。因為他們,相信你能帶給他們想要的東西。這都可以稱為有所圖,我的校尉大人。”

    “不,不是!”王洵听見自己在辯解,但聲音是如此地孱弱。老狐狸的話雖然失之偏頗,卻勝在簡單明了。順著這條思路,先前很多看不清楚的東西,猛然間就現出了本來面目。

    可事實真的如此麼?他拒絕相信。人世間,除了**裸的交易外,還應該有點兒別的東西吧?一瞬間,他又想起半個多月前,那個血與火的夜晚。

    無數弟兄倒在了血泊中。

    在死去前的那一刻,他們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頭轉向東方,轉向東方。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5
第五章紫袍(七上)

    終于,來了!

    憑借直覺,王洵相信來者是友非敵。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輕輕顫抖。

    半個多月來,一直在生與死邊緣徘徊。他肩膀上所承擔的重量,早就已經到達了極限。隨便再加上一根稻草便可能壓垮。如果來者不是援軍的話,即便最後僥幸逃離生天,他對人生也會徹底的失望。

    但是,沉睡多時的老天爺在最後一刻竟然開了眼。援軍來了,安西鎮的援軍來了。封常清老將軍沒有拋棄他,沒有像老狐狸康忠信說的那樣,因為他和一眾弟兄地位沒有利用價值,就把他們像垃圾一樣拋棄掉。

    在這可以凍死人的季節里,從疏勒到焉耆,再從焉耆到石頭堡,足足兩千里路。來自安西軍的精銳,終于在最關鍵時刻,趕到了輜重隊的身邊。

    盡管來者只有千余人。卻令王洵的眼前突然陽光萬丈。

    盡管人數還不到薩亦黑所部的四分之一!但是,這千余精銳所呈現的氣勢,卻猶如泰山壓頂。他們在清晨的陽光下緩緩移動,幾千部族武士壓得不敢輕舉妄動。

    “該死!”石城堡總管薩亦黑狠狠拉了一下戰馬的韁繩,將胯下坐騎勒得前蹄揚起,四下亂蹬。已經蓄到極處的攻勢噶然而止,隊伍中旗幟亂晃,很多將士差點被自己人直接撞下馬背。

    “怎麼回事,大頭領!這種關鍵時刻,你怎能讓隊伍停下來!”有個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家伙,被突然發生的變化弄得手忙腳亂。擠到石城堡總管薩亦黑面前,大聲呵斥!

    “趕緊,趕緊把正面的敵軍擊潰,然後掉頭對付側翼的敵軍。你還有時間,人也比他們多!”

    “對,兵貴神速。正面只有幾百人,一個沖鋒就可以將他們全部拿下!”

    “不要停,不要停。否則你將受到來自兩個方向的夾擊!”

    “不要害怕,真主會照應忠誠于他的勇士!”另外幾名全身上下包裹著黑布的家伙,也紛紛圍攏到薩亦黑馬前,七嘴八舌地發出命令。

    “都他娘的給我閉上嘴!”薩亦黑被吵得頭大如斗,從腰間抽出橫刀,沖著穿黑布的家伙們來回比劃。“好好看看,你們好好看看。看看對面來的是什麼人!弟兄們昨天在沙漠上找了大半宿,個個累得要死,你要我拿什麼跟他們開戰?!”

    “你,你”從來沒受到過這種待遇,渾身上下被黑布包裹的家伙一時無法做出正常反應,將坐騎撥開數步,喃喃地嚅囁。

    他們都來自黑衣大食,以經商為名潛入西域各地。一邊將大唐的奢侈品源源不斷地送往自己的母國,一邊向各部族埃斤宣揚穆斯林教義。半年之前,因為族中薩滿喻示,麻羯族會得到來自西方的貴人幫助,重現三百年前的輝煌。所以,石堡城總管薩亦黑帶領族中貴冑一並改信了穆斯林教,並且私下出資在城中興建了一座巨大的清真寺,供來自大食的曼拉們向真主稟告自己的忠誠。(注1)

    然而,因為傳統勢力的影響。薩亦黑對真主的信仰並沒達到曼拉們要求的虔誠。首先,他的部族軍戰旗上,依舊畫著傳統的金雕圖騰,而不是大食人推崇的彎月。而對于曼拉們口中的真主指示,他也秉持一種將信將疑的態度。寧願暫時在安西與河西兩大邊鎮之間左右搖擺,也不肯將部族的未來交給一群真主的代言人來掌控。

    “弟兄們都很累了。不能同時面對兩個方向的敵人!我需要先穩一穩!”很快,薩亦黑就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于惡劣,想了想,低聲向曼拉們解釋。麻羯人發展壯大離不開對方的支持,穆斯林的嚴格教義,也能有效地幫助族人抵抗來自中原的財貨引誘。萬一失去了黑衣大食這個潛在強援,麻羯人的命運只會像突騎施、突厥、鐵勒一樣,慢慢忘卻了祖先的榮耀,從而徹頭徹尾成為大唐的奴隸。

    作為身上背負著特殊使命的智者,幾個大食國曼拉也不願輕易與薩亦黑翻臉。眼下在石頭堡內,改信真主的部族武士還沒達到三分之一。按照幾個功勛前輩們的經驗,只有將一個部族的武裝力量控制到三分之二以上,徹底鏟除異教徒的行動才有絕對把握。那時,如果薩亦黑還敢像剛才一般對真主的代言人不敬的話,曼拉們不介意賞給他一杯毒酒。

    當即,幾個全身包裹著黑布的家伙們互相看了看,由其中年紀最長的一人帶頭說道︰“大頭領不要誤會,我等無意挑釁大頭領的權威。只是,萬一來人跟對面的異教徒有所勾結,您的隊伍豈不要受到兩面夾擊麼?”

    “我現在還是大唐的將軍,他們輕易不敢對付我!”猶豫了一下,石城堡總管薩亦黑大聲解釋。“除非將我的族人殺光了。否則,即便是封常清將軍,也擔不起這個干系!不過你們提醒得也有道理,阿拔斯,傳令,讓弟兄整隊,結圓陣!”

    “諾!”薩亦黑的弟弟,游騎將軍阿拔斯拱了拱手,領命而去。作為依附于大唐旗下的部族將領,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願跟來自疏勒前線的百戰精銳為敵。當年隨著高仙芝出征時,他曾經親眼看見過安西精銳的戰斗力。不動則已,一動必然是天崩地裂。甭說昨夜自家弟兄在沙漠里走了大半宿,眼下已經走得人困馬乏。即便前夜大伙沒有在大漠上來回尋找突然消失了的輜重隊,此刻也沒有任何勝算。雖然,眼下石城堡的兵馬足足是來者的四倍!

    “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在山丘間再度吹響,隱隱帶著幾分慌亂。听到角聲,薩亦黑麾下的部族軍開始調整陣型。由蓄勢待發轉為原地堅守,由四個趾高氣揚的攻擊方陣,轉為一個牢固的大圓陣。人喊馬嘶,煙塵滾滾,仿佛突然遭遇了一場旋風,黃褐色的土柱直飛沖天。

    “呵呵!”見到此景,老狐狸康忠信忍不住輕輕搖頭。這就是大唐的威儀,哪怕只是出動區區幾百正規兵馬,也能成為整個大漠的主宰。而無論是突厥人、突其施人還是眼前這伙麻羯人,跟唐人比起來,只是上不了台盤的一堆瓦罐石頭而已。

    “哈哈,姓薩的被嚇住了!”目睹了對面敵軍陣型的變化,石懷義也忍不住開懷大笑。剛才王洵將長槊舉起來的時候,他的心幾乎已經從嗓子眼里跳了出來!憑借來自至少四個部落的區區幾百武士,去直沖對面四千人的軍陣,即便能夠僥幸得勝,恐怕背後的一半以上弟兄,也沒有機會再看見明天的太陽。

    “嘿嘿!也不看看來的是誰!”終于不用跟敵人拼命了,方子陵亦覺得非常高興。援軍走得很慢,但沙塵中已經探出了幾面他非常熟悉的旗幟。“唐”“安西”“雲麾將軍”“周”,這些旗幟,去年在白馬堡中,大伙也曾經見到過,卻從沒有像今天這般覺得親切。

    援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鏗鏘的甲冑踫撞聲穿透煙塵,不停地敲打著人的心髒。听見肅穆的甲冑踫撞聲,石城堡守軍的隊伍愈發慌亂,王洵背後的飛龍禁衛們則忍不住大聲歡呼。歡呼聲中,還夾雜著部族武士們的贊嘆,還有幾聲倒吸的涼氣。

    “天——!”王洵听見有人在自己背後小聲驚叫,不知道是出于慶幸,還有出于震驚。如果第三支兵馬再晚來半步,恐怕他們其中大多數人,都要死在一場瘋狂的拼殺當中。如果他們剛才承受不住來自對面的壓力,臨陣退縮,恐怕,今後永遠都會成為安西各部的笑柄!

    “天,居然有俱裝甲騎,居然有那麼多具裝甲騎在里面!”有人一邊驚呼,一邊輕輕拍打自己的胸口。怪不得新來的兵馬有這麼大的氣勢,原來有近三分之一的具裝甲騎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對于護甲和兵器都不精良的部族武士來說,連人帶馬都包裹著鐵鎧的大唐甲騎簡直就是一個從天上降下來的煞星。武士們射出的弓箭,即便把具裝甲騎變成刺蝟,也傷害不了鎧甲里邊唐軍將士的分毫。而具裝甲騎只要排著隊趟過來,即便不揮動兵器,光用戰馬踩,也能把部族武士們活活踩成肉醬。

    甲冑鏗鏘,宛若一道推進的鋼鐵叢林。望著越來越近的具裝甲騎,薩亦黑的臉色一片慘綠。‘虧了剛才沒听那些神棍的話!’他心中暗自慶幸。‘即便將對面的烏合之眾一下子就擊潰掉,轉過頭來,老子拿什麼對付這些重甲騎兵?”

    “天,他們怎麼全來了!”望著越來越近的援軍,王洵也忍不住驚叫出聲。隔著馬蹄踏起的煙塵,他已經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宇文至!封四叔居然把他們全派過來了!除了宇文至那小子之外,都是他在白馬堡時結識的好朋友,都是可以將性命交托的好兄弟!

    策馬向前跑了幾步,王洵揮臂向援軍招手。都來了,都來了。從此,他在西行路上,再不是孤立無援。與這麼多好兄弟在一起,再不用擔心被人于身後捅刀子。

    然而,援軍的將領們好像誰都沒認出他。包括跟他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也板起了一張臭臉,目不斜視。直到推進至距離敵我雙方都有二百步左右的地方,這支兵馬才終于停住了腳步。不偏不倚,對誰都沒用表露半點兒善意。

    先前蓄勢待發的交戰雙方再次愣住了。王洵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位于數百步外的石城堡總管薩亦黑眼里也是一片茫然。難道姓周的還不知道我的事?猛然間,有個僥幸的念頭在他心中涌起,隨即,他看到自己眼前一片燦爛。

    姓周的星夜趕來,肯定不知道我在干什麼?姓王的先前曾經向我求援,我只不過來得稍晚些而已。誤會,這一切都是誤會!

    對,誤會!一股輕松的感覺迅速包圍了薩亦黑的全身,以至于他都無法看見各方動向。直到身邊的親衛發出提醒,他才猛然意識到,第三支唐軍的主將,大唐雲麾將軍周嘯風已經策馬出列,只帶了兩名隨從,徑直來到夾在三支軍隊之間的正中央位置。

    “小心有詐!”全身包裹在黑布中的大食曼拉們也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提醒。薩亦黑不敢領軍跟宗主拼命,他們也沒辦法。此刻唯一能做到的是,盡量提防遠處的大唐將軍許下好處,令剛剛信奉了真主的薩亦黑重新投回“邪教”的懷抱。

    “不會!”薩亦黑蔑視地看了曼拉們一眼,輕輕搖頭。按照大唐官制,他的職位與周嘯風平級。即便此刻手中掌握了真憑實據,對方也沒有任何權力處置他。

    不過,小心些總是沒壞處的。想了想,他點手叫過來自己的弟弟阿拔斯和五名本族最強悍的勇士,“阿拔斯,你替我掠陣,防備萬一。胡澀羅、賀邏施、何達、索哥、黑摩訶,你們幾個,跟著我,一起去迎接周將軍!”

    “諾!”眾人答應一聲,分頭開始行動。薩亦黑整了整頭上的鐵盔,擦了擦胸前的護心寶鏡,施施然走向了戰場中央。

    一邊慢慢往前走,他一邊小心地觀察周圍動靜,準備發現任何風吹草動,就立刻回到自家弟兄的保護當中。然而,擔心顯然是多余的。正如他剛才的判斷,周嘯風還沒弄清楚具體情況。對面的那個年青校尉也被他喊出來了,鐵青著個臉,一看就是大失所望。還沒等三方靠近到彼此能發生接觸,雲麾將軍周嘯風已經大聲呵斥起來,“怎麼回事?你?怎麼跟薩總管對峙了起來!一個小小校尉,以下克上,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我”王洵被打了當頭一棒,兩眼頓時金星直冒。做和事佬也沒這麼做的,明明是姓薩的主動挑釁,自己被迫反擊而已。以幾百烏合之眾去主動進攻四千輕甲騎兵,誰腦袋被驢踢過,才會那麼干!

    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薩亦黑立刻哈哈大笑,“誤會,應該是一場誤會。我接到王校尉的求援,就帶領麾下弟兄,星夜趕了過來。沒想到卻被王校尉當成了敵人。多虧周將軍來得及時,否則,我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是這樣麼?趕緊向薩總管賠罪。”周嘯風沖薩亦黑拱拱手,策馬又迎上了數步,“薩總管可是跟著高大帥西征的老將,連我見了他,都得叫一聲兄長。你怎麼如此糊涂,拿他的好心做了驢肝肺!”

    “我”王洵面紅耳赤,不知道該不該立刻揭穿薩亦黑的真面目。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還在自己的隊伍中,如果他敢跟薩亦黑對質的話。

    “估計王校尉是太累了。所以草木皆兵!周將軍您別生氣。薩總管也請原諒則個!”到底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拎著把騎弓走到幾人中間,笑呵呵地替王洵打圓場。

    “是這樣麼?”好像也沒心思多管閑事,周嘯風看了當事雙方一眼,低聲喝問。

    “誤會,哈哈,誤會,我怎麼會怪王校尉呢!畢竟他一路上走得辛苦!”薩亦黑心境愈發輕松,笑著沖周嘯風擺手。這個周老虎,太體貼人的心思了。等把這關蒙混過去,日後一定要重重給他補一份大禮。甭管是帶領本族人馬去投奔哥舒翰,還是繼續在封常清麾下混,總之,只要過了眼前這關,前路就是一馬平川。

    “應該就是這樣。王校尉他畢竟是第一次來西域!”仿佛唯恐王洵再說出什麼掃興的話,另外一名隨同周嘯風一道來的大唐將軍李元欽也向前帶了帶坐騎,插在雙方中間,笑著替王洵打圓場。“我當年第一次來的的時候,心里邊也是緊張的要死!听見風吹草動,就把手往腰間伸!”

    “是啊,誤會,誤會!”宇文至擺動著角弓,滿臉堆笑。自打在白馬堡憑著弓箭一舉成名之後,他簡直把角弓當成了命根子。無論什麼時候,都拎在手里,唯恐交戰時來不及從弓 里把它抽出來。

    “不是誤會!”猛然見看到宇文至手中的角弓,王洵眼前突然靈光一閃。“他勾結沙盜,試圖劫留軍械,我手中有足夠的證據!”

    “你,你休得血口噴人!”薩亦黑立刻手按刀柄,大聲反駁。對方一共才四個人,他身邊的侍衛卻有五個,即便立刻翻臉,也留不住他。當然,能讓周老虎逼著姓王的主動認錯更好。

    誰料周老虎翻臉更快,立刻雙腿一磕坐騎,直接沖了過來。“拿下!”隨著一聲呼喝,他揮動手中馬鞭,卷飛侍衛胡澀羅手中兵器。然後一鞭子抽瞎了侍衛賀邏施胯下坐騎的眼楮。可憐的戰馬吃痛,揚起前蹄,將背上的主人摔了出去。另外兩名侍衛見勢不妙,趕緊抽刀護主,卻被跟在周嘯風身邊的李元欽一槊一個,挑飛在了半空中。轉眼之間,護在薩亦黑身邊的就只剩下最後一名親信。他還哪有膽子再戀戰,大叫一聲,撥轉坐騎就逃。

    忠心的侍衛兀自舉刀護主,被王洵直接用鏈子錘砸死。眼看著薩亦黑麾下的兵馬就要圍攏過來,宇文至不慌不忙抽出一支破甲錐,搭上弓弦。手指一張一松,只听“ ”的一聲脆響,石城堡總管薩亦黑應聲而落!

    注1︰曼拉,此為音譯,古代中亞伊斯蘭教徒對智者的稱呼。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5
第五章紫袍(七下)

    眼看著主將落馬,生死未卜。蜂涌上前石城堡部族軍不由自主全都楞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周嘯風從懷中掏出支令箭,高高舉起,同時用突厥語大聲喝道︰“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其余人等,休要輕舉妄動!否則,殺無赦!”

    “薩亦黑勾結吐蕃,已被安西大都護下令誅殺。其余人等,休要輕舉妄動!”千余安西精銳早有準備,扯開嗓子,先後用突厥語和唐言齊聲重復。

    “薩亦黑勾結吐蕃,已被安西大都護下令誅殺。其余人等,休要輕舉妄動!否則,殺無赦!”“殺無赦!”驚雷般的吶喊滾過沙漠,聞听此言,石城堡的部族軍當即就退下去了一大半。剩余的一小半也猶猶豫豫,紛紛把頭轉向了薩亦黑的弟弟,部族軍的副帥阿拔斯。只有十幾名對薩亦黑死忠之徒,繼續瘋狂咆哮著沖向戰場中央,試圖殺死周嘯風等人,為自家族長報仇雪恨。

    阿拔斯性子原本就很柔弱,此刻一向被其視為主心骨的哥哥又死了,更是心亂如麻。一時間,竟拿不出任何準主意來。趁著這個機會,有名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曼拉”大聲喊道,“勇士們,為真主獻身的機會到了,你們還猶豫什麼?沖上去,將唐人砍翻。真主將在天國里,見證你們的忠誠!”

    這些打著傳教幌子為黑衣大食國的擴張為前驅的“曼拉”們,實際上都是些狂信徒。他們嘴里講出來的經文,已經完全背離了傳統的穆斯林教義。但同樣懷著重現五胡瓜分華夏時代夢想的麻羯人卻不知道自己已經受了蒙蔽,想想天國里的取之不盡的水果、綢緞和處*女,身上立刻勇氣大增。當即,又有數百名信教的武士催動坐騎,揮舞著彎刀向周嘯風等人沖去。

    看到石城堡守軍執迷不悟,周嘯風帶來的大唐邊軍也動了。以三百余具裝甲騎為前鋒,排成一個楔形陣列,緩緩向戰場中央壓去。

    大唐邊軍一動,不遠處替王洵掠陣的方子陵亦揮動令旗,二十五名飛龍禁衛與四百余樓蘭武士,一百多王洵昨晚才收的僕從,排成一個三疊角陣,呼嘯著沖下沙丘。

    眼看著三支大軍就要展開一場混在。周圍突然又傳來一陣激越的號角聲。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同時煙塵大旗,無數打著大唐旗號的西域部落,從沙丘後滾滾而來。

    “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無關人等,休要輕舉妄動!”

    “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無關人等,休要輕舉妄動!”

    “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無關人等,休要輕舉妄動!”

    “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無關人等,休要輕舉妄動!”

    四面八方,數萬部族武士齊聲高呼。聲音宛若驚雷,將戰場中的麻羯人劈得個個臉色慘白慘白。

    作為僕從軍,麻羯族武士本來就對大唐心懷敬畏。猛然發現自己已經身陷重圍,剛剛被宗教狂熱鼓動起來的勇氣立刻又弱了半截。大多數沖出來的武士立刻在阿拔斯的率領下帶住坐騎,原地等待唐人的處置。只有那十幾個薩亦黑的心腹、少數受了盎惑的狂信徒和自知陰謀敗露的大食國來客,按胯下出發次序分成了三波,口誦經文,瘋了一般繼續前撲。

    說時遲,那時快,所有這一切不過是發生于數息之間的事情。沒等薩亦黑的心腹們靠近自己三十步之內,宇文至已經彎弓搭箭。“不知死活的東西!”他微微冷笑,拉動弓弦,將羽箭連珠般**出去。

    宇文至的射藝本來就屬上乘水準,去年在石城堡被高力士打壓之後,又狠狠地下了一番苦功夫。此番施展開來,居然百發百中。轉眼間,就將沖過來的部族死士放翻了五個,剩下的不敢聚在一起當靶子,只得散開了隊形繼續前進,嗓子里的喊聲依然高,氣勢卻已經竭了。

    見到此景,李元欽哈哈大笑。端平長槊,策馬迎了上去。麻羯族眾武士為了應付宇文至的冷箭,隊形已經變得很松散。此刻被李元欽逆向反沖,倉促間互相做不出配合,居然只有一個名武士跟此人單打獨頭。在李元欽這種馬槊大家面前,此種行為簡直與送死無異。雙方戰馬一錯鐙,麻羯族武士便從坐騎上掉了下去。咽喉處開了個血口子,四肢抽搐,眼見就不得活了。

    一擊得手,李元欽頭也不回,策馬直取第二波攻過來的黑袍大食客。那名全身包裹著黑布的大食國的“曼拉”只是個煽動別人送命的嘴把式,輪到自己,卻登時嚇得膽氣全無。看見明晃晃的槊鋒向自己刺來,居然不敢拿兵器招架,撥轉坐騎,便欲逃命。

    兩軍陣前,哪有足夠的時間逃走?還沒等他將戰馬撥偏,李元欽長槊已經到了。只听“撲哧”一聲,三尺槊鋒刺進去兩只半。黑衣大食惡客被挑離坐騎,一邊聲嘶力竭地慘叫著,一邊乍手乍腳于空中掙扎。

    “丟人現眼的玩意!”李元欽一抖胳膊,將尚未死絕的黑衣大食惡客從槊鋒上甩了出去。隨即左臂平端右臂側推,來了個撥草尋蛇。一丈八尺長的馬槊被他使得如增長了的自家手臂般,左右擺動。將另外兩名躲避不及的黑衣大食客抽得筋斷骨折,慘叫著掉落馬背。

    這幾下兔起鶻落,端的是干淨利索。不但把臨近的大食客們嚇得魂飛膽落。連在不遠處攻擊途中的麻羯族狂信徒們也是人人色變,心中不約而同地想到,如果剛才是我與此人放對,能有幾分活下來的把握?

    沒有,答案顯而易見。正常情況下結陣沖殺,十幾名麻羯族武士彼此配合,也許能擋住此人的槊鋒。若是單打獨斗,恐怕誰都不是他的對手。可眼下族長大人已經被唐將射死,周圍還有數萬其他部落的武士正向此地迅速匯攏,大伙哪里還有結陣而戰的機會?剎那間,眾狂信徒們如同被兜頭潑了盆冷水般驟然清醒,居然立刻丟下彎刀,大叫“饒命”逃了開去。

    對于這種膽小鬼,李元欽也不屑追殺。撥轉戰馬,從背後夾攻剩余的黑衣大食客。就在他策馬透陣的同時,剩余的黑衣大食客和薩亦黑的心腹們已經圍到了周嘯風身邊。本指望依仗人多將對方拿下,逼迫周圍的唐軍放大伙一條生路。誰料想周嘯風比李元欽還要凶悍,沖著圍上來的眾人一呲牙,從得勝鉤處抽起一把九耳八環大砍刀,兜頭便剁。

    那刀根本不在大唐制式兵器之列,刀頭五尺多長,一尺半寬,用一個鐵套子套在棗木之上,看上去又重又蠢。唯恐拿出來不夠嚇人,刀背處還有幾個鋸齒,上面掛著碩大的銅環,互相踫撞,“鐺鐺”做響。距離周嘯風最近的那名麻羯族武士沒等交手,就被銅環發出的噪音吵得暈頭轉向。待發覺刀鋒臨頭已經來不及躲閃,慘叫一聲,整個身體被斜劈成兩半。

    一名麻羯族武士和一名大食國“吐曼”左右夾上,還沒等沖到九耳八環刀的攻擊範圍內,已經被策馬沖過來的王洵堵住了一個,用鏈子錘打碎了半個腦袋。

    “別添亂,管好你的人要緊!”周嘯風壓根兒不領情,丟下一句怒氣沖沖的呵斥,掄刀直取另外一人。誰料耳畔忽听一聲清脆的弓弦響,斜刺里飛來一支雕翎,正中那名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大食“曼拉”的咽喉。

    “宇文小子,別在我這兒賣弄,否則,老子拿軍棍伺候你!”周嘯風氣得直嚷嚷。他的頂頭上司封常清素負“智將”美譽,自打此人接替高仙芝代管安西四鎮之後,就嚴禁四品以上武將以身犯險。對于別的將領而言,此乃上司的體貼。但是對于周嘯風這種以勇力見長,一路從小兵打上來的武夫,則比天天挨軍棍還要難受。

    好不容易撈到一次不在封大帥眼皮底下的機會,他本來想好好過一次斬將殺敵的癮。誰料王洵和宇文至根本不給他機會,一左一右,把撲上來的敵人全接了過去。

    “你們兩個,眼里還有我這個將軍沒有?”見王洵和宇文至不肯听話,周嘯風繼續喝斥。胯下坐騎片刻不停,超越二人,直撲第四名全身包裹著黑衣的大食惡客。

    王洵和宇文至相視而笑,一個轉身去收攏從沙丘上沖下來的自家隊伍,以免部族武士們殺得興起,打亂了周嘯風的部署。另外一人則手挽角弓,盯著周嘯風的兩側,以免主將真的受到敵人的夾擊。

    身邊沒有了自己人搶功,周嘯風手腳放得更開。九耳八環刀掄得像風車一般,“嘩楞楞”“嘩楞楞”一刀一個,將試圖拿下自己的兩名黑大食國惡客接連剁下坐騎。

    只可惜他還是沒有過沖鋒陷陣癮的機會。眼看著自家弟兄被九耳八環刀連人帶兵器劈成兩段,處在第六位置的黑衣大食國惡客早就落了膽子,“魔鬼!”他大叫一聲,撥轉坐騎就逃。迎頭正遇到轉回來的李元欽,被對方一槊刺于馬下。

    眼睜睜看著對方只有四人,卻將自己這邊十幾個同伴紛紛殺死,其余麻羯族武士和來自黑衣大食惡客嚇得魂飛魄散。“鬼啊!”有人慘叫了一聲,撥轉坐騎,帶頭向戰場邊緣逃去。剩下的人立刻崩潰,顧不得再跟周嘯風拼命,紛紛撥轉馬頭,四散奔逃。

    到了此刻,哪里還有逃生的機會。早有飛龍禁衛和大唐邊軍圍攏上前,將他們一槊一個,挑落馬背。個別人誤打誤撞,徑自沖向了石城堡部族軍的隊伍,他們先前的袍澤非但不上前相救,反而拋出套索將他們扯下馬背,然後捆成一團,鄙夷地丟在了大軍面前。

    待王洵收攏好自家隊伍,沙場上的戰斗已經全部結束。共有二十七名麻羯族武士和九名黑衣大食惡客被殺,其余的全被準備投降的石城堡守軍自己擒獲。唯恐手持九耳八環刀的唐人將軍殺得不過癮,下令將自己的族人全部砍掉,薩亦黑的弟弟阿拔斯跳下坐騎,將彎刀舉過頭頂,三步一拜走向戰場中央。跪在于周嘯風面前,哭泣著求告︰“大唐將軍,大唐將軍。我哥哥是受了黑衣大食人的誘惑,才打起了輜重隊的主意。如今他已經用性命償還了自己犯下的罪孽,請您千萬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麻羯一族。今後無論做牛做馬,我等不敢有絲毫違抗!”

    “放過你們?!”周嘯風也跳下坐騎,卻肯不接對方舉在頭頂的彎刀,“如果我晚來一步,讓這幫弟兄落在貴部手里,你等可會給他們一條生路?”

    答案當然否定的。臨出發之前,薩亦黑曾經跟族中高層達成了共識,要殺光運送輜重的所有唐人,吞下這筆寶貴的軍械,然後逃到河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去尋求庇護。待黑衣大食人準備東進,建立地上天國之日,再從背後捅哥舒翰一刀,從而在大食人的扶持下,成為西域或者整個中原的霸主。

    這個謀劃是如此的長遠,以至于薩亦黑本人說起來都不是很有底氣。但是在**裸的利益面前,他們卻認為至少第一步值得一試。誰料好夢剛剛開始,就被人一槊給捅醒了,薩亦黑自己為此也丟掉了性命。

    但是,這個節骨眼上,阿拔斯卻沒有說實話的勇氣,也想不出不會被人輕松搠穿的謊話,只好放下彎刀,不斷地磕頭。

    見他始終不肯開口,周嘯風輕輕嘆了口氣,“也好,求仁得仁,我不難為你。來人”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阿拔斯趕緊膝行數步,雙手抱住周嘯風的靴子,“將軍大人啊,將軍大人啊,是薩亦黑和薩滿兩個人受了蠱惑,我等拗不過他們,才不得不遵從。不得不遵從的啊!”

    “就兩個人麼?”周嘯風繼續冷笑,“我把你的部落屠干淨了,然後再隨便找兩個人殺掉,替你們償命,如何?”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阿拔斯額頭冷汗淋灕,與血水混在一起,將面前沙地染成一片粉紅,“還有一些長老和武士,是受了黑衣大食人蠱惑的。但他們被蒙蔽不深,已經開始感到後悔!”

    “如果剛才沒見到我的大軍,他們會後悔麼?估計連我都要一道殺了滅口吧?!”周嘯風聳聳肩,笑著追問。

    在四下里沒有出現幾支打著大唐旗號的部族兵馬之前,阿拔斯心中的確曾經有將所有唐人火並掉,給自家哥哥報仇的打算。然而時勢不由人,隨後周圍陸續出現的各族聯軍總數足有兩三萬,麻羯族如果敢動手的話,必然會被挫得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知道今天不壯士斷腕的話,自己肯定交代不過去。咬咬牙,他大聲說道︰“將軍大人明鑒,麻羯人自知冒犯了將軍虎威,不敢乞求您的寬恕。只求您念在我族曾經追隨高仙芝將軍為大唐流過血份上,給我等留一條活路!”

    “你不是冒犯了本將虎威,而是冒犯了大唐天威。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做‘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眼下,漢就是唐。唐就是漢。今日我要是輕易放過你們,日後,我大唐兒郎行走西域,豈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被人誅殺了?”

    “將軍大人開恩!”“將軍大人開恩!”阿拔斯無言以對,唯有叩頭乞憐。

    “這樣吧!”周嘯風嘆了口氣,沉聲說道︰“念在你的族人曾經為大唐流過血的份上,我給你們留一條生路。你去,帶上幾個人,把你族的糊涂薩滿,還有剛才那些听了大食人盎惑,準備向我動手的家伙,全都殺掉。有他們留在族中,我不敢相信你們的忠誠。”

    “這——!”阿拔斯一愣,本能地就想拒絕。殺了薩滿那個老糊涂無所謂,那家伙是罪有應得。若不是此人突然改信了真主,也不會給本族帶來這麼大的災難。可剛才听了大食人鼓動沖出來的那些族人,數量卻太龐大了。雖然大部分都在中途停住了腳步,他們的隊伍與留在原地的族人之間卻已經留出了很大一段空隙,彼此之間涇渭分明。眾目睽睽之下,阿拔斯根本沒機會隨便殺幾個人就糊弄過去。

    不殺,無法向唐人將軍交代。下令將那些族人殺了,麻羯族也就元氣大傷,沒有十年八年恢復不到現在的這般興旺氣象。一時間,阿拔斯心里好生為難。見他始終猶豫不絕,周嘯風又嘆了口氣,緩緩舉起的右手。“你不願意麼?也罷,我從不強人所難!”

    “殺!”“殺!”“殺!”四下里圍攏過來的各族聯軍立刻舉起兵器,吶喊示威。看看周圍那一叢叢亮閃閃的彎刀,阿拔斯只得把心一橫,叩了個頭,大聲說道︰“將軍大人且慢,我這就去執行命令,肅清族中的敗類!”

    說罷,他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往本族隊伍中走,還沒走到一半,又摔了一跤,爬起來,放聲大哭。

    剛才兩個人的對話,用的全是唐言,很多部族武士都听不懂。可自有唐言的人,將對話翻譯了過去。聞听其中詳情,跟在王洵身後的各族武士,包括懂得唐言處木昆部族長吐馬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心中暗自慶幸,“好在昨天沒打贏,並且遇到的是小王將軍。如果昨天那仗打贏了,吞下輜重。恐怕逃到天邊,也會被這手持九耳八環大砍刀的蠻惡將軍追上去,闔族上下,殺得干干淨淨!”

    沒等他們一口冷氣嘆完,麻羯族已經開始自己動手清理“敗類”。阿拔斯和幾個族中長老帶著各自的親信,閉上眼楮,一個挨一個砍過去。一邊砍,一邊大聲嚎哭。那些因為受了黑衣大食惡客鼓動,夢想死後進入天國享用數不清處*女的家伙,自知無路可逃,亦不敢牽連族中家人,大聲哭泣著著引頸就戮。

    這種毫無抵抗的屠戮,比剛才的惡戰,更令人感到畏懼。望著眼前沖天而起的血光,那些昨天曾經試圖打劫輜重隊的部族武士們,一個個呆立于馬背上,渾身上下冷汗淋灕。

    但是,沒人敢對麻羯族的下場有半點兒同情。此刻,他們終于記住了一句話。漢就是唐,唐就是漢,犯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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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八上)

    雖然已經逐漸習慣了疆場廝殺,看見眼前人頭滾滾落地,王洵肚子里也是一片翻涌。屏住呼吸,他盡量讓自己離殺戮遠一些,以免在老朋友面前丟丑。

    同樣是面對滾滾腥風,原本比王洵膽子小很多的宇文至卻沒有感覺到絲毫不適應。歪著腦袋監督了一會兒,看看阿拔斯將獲罪的本族“敗類”殺得差不多了。他夾了夾馬肚子,來到王洵身邊,笑著跟對方打招呼,“二哥,沒想到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周老虎他又糊弄我呢!你怎麼不好好在長安享福,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

    “我,我這不是,不是那個什麼麼”王洵臉上一熱,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宇文小子肯定不清楚自己是在長安里待不下去了,所以才主動尋了個押運輜重的機會,前來投奔封常清。而就在半年之前,自己還曾經多次拒絕封常清和周嘯風兩位將軍的拉攏。

    好在大伙久別重逢,宇文至並沒有太多時間刨根究底。很快,曾經充任槍棒教頭的李元欽也策馬上前,微笑著向王洵拱手,“明允,來了!一路上還好吧!”

    “還好,還好!托教頭的福!”王洵如蒙大赦,趕緊將頭轉向李元欽,笑著拱手還禮,“教頭也好吧。弟兄們呢,這半年過得都好吧!”

    “當然都好。這半年沒仗可打。我們幾個淨蹲在屋子里養膘了。能不好麼?”李元欽放下鮮血淋灕的長槊,舒展雙臂,做了個夸張的擴胸動作。“前些日子接了大帥的將令,周老虎他還說呢。明允這小子,本來就該是咱們安西軍的人。看看,分開才不到半年,他就主動送上門來了吧!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放他回長安去!”

    “喂,背後嚼人舌頭根子,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話音未落,周嘯風已經走了過來,大聲抗議。

    王洵哈哈大笑,趕緊跳下坐騎,快步上前跟周嘯風見禮,順便感謝對方援手之德。客氣話N 濾盜艘歡眩 粗換換亓碩苑揭桓齟蟀籽邸br />
    “還拿我當哥哥不?”周嘯風翻著眼皮,滿臉不高興,“拿我當哥哥,就別他娘的廢話。莫說來的是你王明允,即便來的是個陌生人,只要是我大唐將士,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挨蠻夷的欺負。況且我這次來,也不光是為了接應你。薩亦黑這狗賊跟大食人早就勾搭上了,還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呢。大帥一直沒騰出手來收拾他。這不,我這次接你,剛好順道收拾掉他!也算為咱們安西軍清理門戶了!”

    原來如此!王洵恍然大悟!怪不得連雙方沖突的來龍去脈都不用听清楚,周老虎便斷然出手。想想這家伙平時看上去就像個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般粗鄙,做起事來居然如此滴水不漏。不動則已,一動,便雷霆萬鈞。除了千余安西精銳之外,還調用了至少六、七個部族的僕從兵馬,根本沒給麻羯族留任何反抗的余地。

    “我昨天得到的線報,說還有幾個沒長眼楮的部落,試圖打輜重隊的注意?怎麼著,他們都被你自己收拾掉了?”見王洵不再說膩歪人的客氣話,周嘯風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追問。看模樣,仿佛王洵能獨立應付掉所有難關是天經地義一般,根本無需任何人為此擔心。

    感受到對方手上的力度,王洵的肩膀不由自主就往上挺了挺,笑著回應,“多虧了樓蘭部的弟兄幫忙,我昨天把另外五個打輜重主意的部族都擊敗了!還收了一大隊俘虜。不過,今天這仗要不是周大哥來得及時,估計就有點兒懸了!”

    “我就說麼,我周老虎的兄弟,怎可能這點兒小麻煩都對付不了!”周嘯風又輕輕按了下王洵的肩膀,滿臉得意。康忠信那老狐狸呢,沒刁難你吧?”

    老狐狸康忠信早就想上前跟周嘯風打招呼,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猛然間听到對方提起自己,老臉登時一紅,趕緊擺擺手,大聲解釋道︰“這話說的。我怎麼可能刁難一個後生晚輩!”

    “是麼?”周嘯風涅斜著眼看了看他,嘴角浮現一絲淡淡冷笑,“有人轉性子了?輜重還都在吧?沒丟了或者短了什麼東西?這可是封大帥親自向朝廷索要的軍械,如果有人敢打主意的話,我保證,他的下場不會比薩亦黑好到哪去!”

    饒是智計百出,聞听此言,老狐狸額頭上也冒出了絲絲冷汗。他不怕直接跟封常清這種儒將打交道,因為對方即便再位高權重,多少還講一個“理”字。而踫上周老虎這種喜歡以力服人,動不動就要將對方犁庭掃穴的家伙。肚子里有再多的謀略也起不到任何用。對方完全是蠻打蠻撞,把一個“橫”字寫在了臉上。‘有本事你就跟我拼命,拼不過我,就乖乖老實听話。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一看老狐狸這般模樣,周嘯風心里就明白了三分。冷笑兩聲,撇著嘴道︰“還真有不要命的!怎麼,樓蘭族最近翅膀硬了?連運往前方的輜重,也要按慣例抽成?!”

    “不是,不是,周將軍不要誤會!”老狐狸康忠信滿頭大汗顧不上擦,連連向對方擺手,“周將軍千萬不要誤會。誰敢抽大軍輜重的成啊?我只是眼饞輜重隊里的兵器精良,所以就用一千三百一十兒頭駿馬,兩千頭羊和四十匹毛色純白的駱駝,跟王校尉做了點兒交易!不信,您盡管問他?”

    說罷,將祈求的目光轉向王洵,唯恐對方不肯給自己圓謊。

    你老人家也有今天!王洵心中偷笑。卻不願真的因為截留輜重的事情,讓樓蘭人受到周嘯風的嚴懲。點點頭,笑著說道︰“的確,他們對輜重隊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擅自答應跟他們做了一筆交易。如果周大哥覺得交易不合算的話,我相信無論差價是多少,康老都會很快從樓蘭族的庫存里拿出來補上。”

    “是這樣,是這樣!”康忠信連連點頭,信誓旦旦地保證。“我跟王校尉都不知道軍械的具體行情,如果周將軍覺得價格不合適的話,我可以隨時給予補償。”

    “救命之恩?”周嘯風狠狠瞪了王洵一眼,恨對方不肯配合自己,“受人所托,辦一點兒小事情,就沒完沒了的索要報酬,是大丈夫所為麼?況且王校尉,你有資格處置這批輜重麼?還是你多生了很多腦袋,可以無視大唐軍紀?!”

    “這”王洵臉色一紅,登時說不出話了。按照大唐軍紀,他的確沒有任何資格拿所押送的輜重跟樓蘭人交易。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對外邊信息兩眼一抹黑,如果不許以樓蘭人足夠的好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才能平安脫身。

    “不,不要責怪王校尉。如果,如果周將軍覺得交易無效的話,我,我部可以將軍械全都退還,退還給你!”老狐狸又羞又氣,偏偏又沒膽量拿全族老少的性命冒險。一邊擦著冷汗,一邊喃喃地補充。

    “憑什麼退還給他們?”話音剛落,一個清脆的聲音已經從身旁響了起來。“如果不是咱們及時趕到,輜重早就被別人搶走了,他們連點湯水都剩不下!如今得了八成,憑什麼還讓咱們退其余的?”

    “吆喝?”周嘯風循聲扭頭,剛好看見小洛姑娘那明亮的雙眼,“哪里來的小娘子,說話好生利落!”

    “她,她是我,我的佷女。沒有規矩,讓將軍大人見笑了。”老狐狸趕緊將小洛拉開,然後笑著向周嘯風賠罪。“這樣吧,將軍說怎麼著,幾怎麼著。樓蘭部照做就是。”

    “憑什麼他說怎麼著,就怎麼著。將軍怎麼了,將軍也得講理吧!”除了王洵等人之外,小洛從來沒跟大唐軍官打過交道,所以心中根本沒有畏懼之意。掙扎了兩下,甩脫康忠信的阻攔,上前幾步,看著周嘯風的眼楮說道︰“就算是我部受了封,那個什麼封大帥的托付,不該索要報酬。可救下了你們那麼多人呢,怎麼算?我花費了那麼多精力和藥材給他們治傷,怎麼算?他們在我部一住大半個月,吃的,喝的,還有順道拐走了我們那麼多姐妹,又該怎麼算?!當初本來說好了是取兩成輜重做報酬的,我們還多給了一千多匹駿馬,兩千多頭羊呢。憑什麼你一句交易無效,就全賴掉了?!如果王校尉說得不算,你說的就一定算數麼?上面還有那個封大帥呢,他說的話就一定算數麼?要是還有人比他官大,是不是你們又可以反悔一次?!”

    一口氣,她發出了五、六個疑問。小嘴如同連珠箭般,啪啪啪啪說個不停。康忠信等人根本沒有阻攔的機會,只好訕笑著擦汗。本以為這下子一定闖了大禍,誰料周嘯風突然展顏而笑,“她說的是事實麼?明允,你們真的把人家的姐妹給拐走了?!”側過頭,他向臉色漲紅的王洵追問,眼里充滿了促狹之意。

    “基本,基本上是事實!”雖然自己沒趁機拐上一個樓蘭美女,王洵的臉依舊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點點頭,喃喃地回應,“當初,當初發現沙盜是河西兵馬冒充,大伙,大伙還以為這輩子都要困在樓蘭部了呢。所以,所以”

    “難為你們了!”周嘯風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記住,是沙盜攔截,不是河西軍。這筆帳,咱們早晚會跟‘沙盜’算回來!”

    ‘沙盜’兩個字,被他咬得很重。以王洵的聰敏,當然立刻明白這背後還有其他玄機在。心里雖然很是不甘,卻也只好點點頭,低聲重復,“是沙盜,我記下了。周大哥盡管放心。”

    “有些事情,在無法弄明白前,也只能先糊涂著!”猜到王洵心里的感受,周嘯風嘆了口氣,低聲開解,“就像我剛才,明明知道是大食人在其中搞鬼,卻要說是吐蕃人。”

    “嗯!”無論理解不理解,王洵都只能點頭。剛才,他的確听見周嘯風帶來的人,和四下里趕來幫忙的部族援軍在高聲吶喊,“薩亦黑勾結吐蕃,已被安西大都護下令誅殺”雲雲。本以為是大伙一時著急的口誤,誰料想竟然是故意而為之。

    安撫完了王洵,周嘯風又將頭轉向康忠信和小洛,“這位是小洛姑娘吧!您說的話有道理。我周老虎,向來都願意跟人講道理。好吧,我的弟兄拐走了你的姐妹,的確需要聘禮。況且既然王校尉已經答應了你們,那兩成兵器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了。不過”

    “將軍大人盡管說,能做到的,樓蘭部絕對不敢拒絕!”問听此言,老狐狸康忠信心里登時一松,拱拱手,陪著笑臉許諾。

    “不過當時的價格,的確太低了些。所以,今後凡是走樓蘭古道,從陽關開始,一直到石頭城這段,凡是打著大唐旗號的人馬,無論是商隊還是給大軍運送輜重的隊伍,你部不得抽取任何保護費用!並且要竭盡所能保證商隊和輜重隊的安全。即便一時保護不周,也好派人向焉耆的駐軍匯報,說清楚是何人下的手!”

    “這”康忠信遲疑了片刻,然後迅速點頭,“好,就依將軍所說!但,但是我部活動範圍,很少靠近石頭城這一段。若是”

    自從伊吾道開通之後,願意走樓蘭古道的商隊就沒多少了。並且其中大多數打的是大食或者其他西方諸國的旗號。所以即便答應了周嘯風的條件,實際上也不會給靠打劫來補充部落資源的樓蘭人造成任何損失。但是負責大唐商旅安全的任務,對樓蘭部而言就有些難度了。第一,從陽關到石頭城之間不止活動著樓蘭部一家,還有很多其他西域部族也兼職做打劫的買賣。第二,石頭城附近是麻羯族的傳統勢力範圍,樓蘭人實力不如對方,很難向這一帶插手。

    “你一路將我的弟兄護送到這兒,我也不讓你白干!”周嘯風擺擺手,不耐煩地打斷,“從今天起,麻羯族遷出石頭城,附近的全部草場都劃歸樓蘭部所有。新任石城鎮總管,大帥也會推舉由你部的人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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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八下)

   長生天啊!處木昆吐馬提猛然將目光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羨慕得差點兒沒把眼珠子從眼眶里掉出來。石頭城背靠且末河,城南城北有好幾大片的水草豐美的綠洲,城西之地還有上百里戈壁灘可供蓄養牧草。這些年來不知道多少西域部落打過此城的主意,都被麻羯族武士拼死殺退了。沒料到周將軍只是隨隨便便一句話,就令方圓數百里的膏腴之地換了主人。

    想到這兒,處木昆部大埃斤吐馬提心里越發後悔。早知道如此,自己又何必去腆著臉拍哥舒翰的馬屁?跟著樓蘭人一道接下保護輜重隊的任務不就得了麼?即便撈不到石頭城的主人做,至少也能分碗湯喝?怎麼會像現在,偷雞不成,反而差點把老底都賠得一干二淨!

    他這廂羨慕得兩眼冒火。老狐狸康忠信卻被天上突然落下來的大餡餅砸得暈頭轉向。兩相比較,綠洲環繞的石頭城比樓蘭族目前暫且藏身的那個溫泉山谷強得何止一點半點兒。然而,論整體實力,樓蘭族與麻羯族之間相差著也不止是一點半點兒。眼下雖然後者剛剛遭受重創,沒十年八年功夫很難恢復元氣。但在平地上作戰,雙方都無險可據的情況下,樓蘭人也沒有絲毫勝算。偏偏石頭城周圍偏偏是一片空曠。如果康忠信今天敢接下周將軍恩賜的話,失去了家園的麻羯族沒勇氣怨恨安西節度使心狠,卻絕對會跟樓蘭部拼個不死不休。

    “怎地?還嫌我給的報酬低麼?”見康忠信始終支支吾吾不肯謝恩,周嘯風把環眼一瞪,沉聲喝問。

    “不,不低。太高了,太高了!”到了此時,老狐狸康忠信總算是明白過味道來了。敢情周老虎一開始,就沒打算將樓蘭人已經扣下的那兩成輜重討要回去。而是試圖通過這筆軍械,將樓蘭族死死捆在了安西軍的戰車上。日後,保護樓蘭古道沿途大唐商旅的責任,就落在了樓蘭部的頭上。而與此同時,樓蘭部還得時刻提防麻羯人和其他幾個居住于且末河流域的部族聯手報復。

    “這是你們應得的。我周老虎最肯講道理!不會虧大一個對安西軍有功的人,當然,也不會饒恕一個敢冒犯大唐天威的家伙!”扭頭掃了尚懵懵懂懂的小洛和石懷義兩人一眼,周嘯風呲牙而笑。

    不由自主,神醫小洛就覺得身上一陣發冷,趕緊縮了縮脖子,躲到了石懷義身後。石懷義也被周老虎笑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卻不敢辜負小洛的信賴,硬著頭皮挺直身體,同時不停地拿眼楮往自家族長,老狐狸康忠信那邊瞄。心中還暗暗納悶,‘能得到石頭堡及其周圍的數百里草場,不是件好事情麼?怎麼族長大人看起來好像要哭一般?’的確,老狐狸康忠信現在連哭一場的心情都有。這麼大的恩惠,他根本沒理由拒絕。如果拒絕了,回頭跟族中其他長老也無法交代!可硬著頭皮接下來,恐怕用不了多久,樓蘭部就要面臨滅頂之災。正手足無措間,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嚎啕之聲。殺光了本族“敗類”的阿拔斯小跑著上前,撲倒在地,抱住周嘯風的雙腿大聲哀求,“周將軍開恩,周將軍開恩啊。您把麻羯人從石頭堡趕出去,讓我們全族上下七萬余老幼,到哪里去安身啊!”

    “你們,不是早就在河西那邊找好了新的草場了麼?怎麼,又突然舍不得離開了?”周嘯風將腿抬了抬,甩開阿拔斯的胳膊,冷笑著追問。

    “將軍大人開恩,將軍大人開恩!”阿拔斯膝行幾步,再度抱住周嘯風的靴子,死也不肯松手。“那都是我哥哥和薩滿兩人的主意。他們兩個被豬油蒙了心,自己往絕路上走。可麻羯族其他男女老幼,卻對大唐忠心耿耿啊!”

    麻羯一族的確跟哥舒部的使者有約在先,完成了截殺輜重隊的勾當之後,如果害怕封常清的追究,就闔族遷徙到哥舒翰的治下。由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在玉門關大澤附近,另外再撥出一塊更豐腴更寬闊的綠洲來,供麻羯族修生養息。反正眼下河西節度使手里,有的是當年王忠嗣滅後突厥時奪取的疆土。

    可現在麻羯族非但沒有完成哥舒部交代的任務,反而實力大減。對哥舒翰而言已經徹底成為雞肋。再腆著臉投向河西,肯定沒有任何好果子吃。

    這些苦處,阿拔斯是有口說不出。只敢以頭搶地,嚎啕不止。周嘯風听得不耐煩,再度抬起腿來,將阿拔斯踢開數尺,冷笑著問︰“就這麼個忠心耿耿法?趁我不注意,就拿著刀子砍我的弟兄?手和腳都在你們自己身上長著,我就不信,闔族上下都不願出戰的話,你哥哥和薩滿兩人有膽子自己過來送死!”

    “我們拗不過他。胳膊拗不過大腿啊!”阿拔斯回頭看看近在咫尺的數千本族武士,繼續哭叫。嚎了幾聲之後,知道光憑著謊言交代不過去,他擦了把臉上的血,抽泣著補充︰“薩亦黑和默啜兩個狗賊的人頭,我已經割下來了。還有哥舒部的狗賊,我也已經命人拿下。將軍大人稍等,我馬上給您個滿意的交代!”

    說罷,起身返回剛才的殺戮場。命人拎過來數個血淋淋的人頭,逐個捧給周嘯風。“這是我那被豬油蒙了心的哥哥薩亦黑。這個是薩滿默啜。這幾個是混入我部的大食‘曼拉’和他的僕從,我都給您拎過來了。請將軍大人過目。”頓了頓,又將手向背後一伸,指著抬在族人手上,十四個被綁成粽子般的家伙說道,“這幾個是歌舒部的狗賊,打劫輜重隊,都是他們的主意。小的不敢隨便處置,交給將軍大人審理。如果這樣還不能令您老人家心里的怒火稍微平息一些的話,麻羯族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只求您老,只求您老開恩,千萬別把我們趕走啊!”

    說罷,又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

    “唉!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周嘯風輕輕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嘆道。“你部其他長老是什麼意思?還願意留在安西節度使治下麼?”

    “願意,願意!”阿拔斯立刻收起眼淚,連聲回應。

    “那好,你們把石頭城讓出來,交給樓蘭部來居住。城外的綠洲分為三份,你部留下其中三分之二,另外一份交給樓蘭人!”

    這個條件雖然還是很苛刻,但比全部被從且末河畔趕走,已經寬容了許多。阿拔斯不敢再爭辯,流著淚答應。“嗯,是!謝將軍大人開恩,謝將軍大人開恩!”

    抬起頭來,目光掃向康忠信,便是滿眼怨毒。

    老狐狸康忠信被看得心中一凜,知道梁子已經結下了,此刻再想抽身恐怕早已來不及。也只好上前半步,躬身向周嘯風致謝。

    “不用擔心。你做了大唐的石城堡總管,自然有安西軍在背後給你撐腰。有人敢攻擊你族的話,回過頭來,我帶人滅了他!”周嘯風笑了笑,出言安慰。

    “多謝周將軍!”老狐狸康忠信這回終于心服口服,再度躬身施禮。論謀略,他自詡不輸于任何人。可沒有強大的武力作為後盾,此刻任何謀略使用出來,都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準備接受石堡城吧!護送輜重隊的任務到此為止,剩下沒你們樓蘭部什麼事情了!”周嘯風擺擺手,示意老狐狸康忠信退下。然後,再度將目光轉向阿巴斯,“你也不用哭鼻子抹眼淚了!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想想,今天你部向我發起攻擊時,是誰下的命令?如果我不出手替你殺掉那些做夢都想進入天國的家伙,回過頭去,族中還有你什麼事麼?”

    聞听此言。阿拔斯又打了一個冷戰。當時目睹哥哥身死,他又驚又懼,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確反應來。一眾改信了真主的族人們,全是在黑衣大食惡客的唆使下,才不顧一切向大唐將軍發起了進攻。

    這簡直是將麻羯族往深淵里邊送!殺掉一個小小校尉沒關系,哥舒翰肯定兜得住。而殺掉一個雲麾將軍。恐怕即便哥舒翰有心幫忙,在大唐皇帝的震怒下,麻羯族也要被連根拔起了!

    更何況這里邊還涉及到了族中權力之爭的矛盾。那麼多改信了真主的族人擰成一股繩,自己即便繼承了哥哥的位置,恐怕根基也無法穩固。屆時,大食人再偷偷派過來一個‘曼拉’,還不是想干什麼干什麼。自己這個族長,只能充當一個聾子耳朵?

    想到這一層,他心中對周嘯風的怨恨大減。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的目光,卻愈發的陰毒。對方接替了石城堡總管的職位,麻羯族當然不能明著跟其背後的大唐對抗。可暗地里用些手段,恐怕天高皇帝遠,安西節度使也沒那麼多閑功夫操心!

    正在心里發著狠,又听見周嘯風沉聲命令道︰“今晚我就住在石城堡中。你的兒子,還有部族中每個長老,各送一個兒子到我帳下來!明天一早,必須到我軍中應卯。有機會的話,我將著力提拔他們!”

    “這是,將軍大人!”阿拔斯猶豫了一下,不得不答應。這回,他連使陰招的機會都沒了。長老們日後顧忌自家做人質的子佷們的安全,肯定會非常小心。族中任何對抗大唐的舉動,都會受到慎重考慮。

    “去,將死者都安葬了吧!”揮手趕走了阿斯拔,周嘯風又將注意力轉到十幾個捆成粽子般的哥舒部使者及其僕從身上。他先前逼阿拔斯自己主動交人,不是為了掌握什麼罪證,而是為了徹底割斷對方與哥舒翰之間的聯系而已。如今安西軍遠征在即,根本沒時間跟哥舒翰打一場無頭官司。況且據長安來的消息,李林甫已經病故,楊國忠如今獨掌朝中大權。有此人在背後撐腰,安西軍掌握不到更強大的證據,也搬不倒哥舒翰這個軍頭!

    至于以後怎麼把冒充沙盜,劫殺輜重隊的帳算回來,那都是需要封常清大都護仔細考慮的事情。作為一名得力干將,周嘯風眼下能做的只是給哥舒翰一個教訓,讓他別扯安西軍的後腿而已。轉眼間,十幾個想法便從周嘯風心中閃過。皺了皺眉頭,他選擇了其中最穩妥的一條。

    “留下這個,其他的全殺了!”用手向俘虜們指了指,他沉聲下令。

    立刻有親信答應一聲,抽出腰間橫刀,將十四名來自哥舒部的俘虜殺掉其中十三,只留下看上去衣衫最華貴的那個,倒拖著丟到了周嘯風腳下。

    “你,叫什麼名字?”周嘯風用靴子踢了此人一腳,沉聲喝問。

    “饒命,饒命啊,大人。小的招了,招了!”哥舒部的信使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瞎話,試圖蒙混過關。沒想到對方問都不問,就開始動刀子殺人。立刻嚇得連尿都淌了出來,爬在濕漉漉的尿泥里,大聲哭號。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看到沙地上迅速擴展的一大片水漬,周嘯風直皺眉頭。用這種人當心腹,虧得哥舒翰能做得出來!換到安西軍這邊,還不夠給大都護丟人現眼的呢!

    “小的,小的叫哥舒阿勒貸。是哥舒部卓班的阿爾斯親弟弟,別殺我,別殺我。小的全招。全招!”使者一邊哭泣著回應,一邊來回在尿泥里打滾。

    對于這種疲懶人物,周嘯風殺他還真覺得髒手。命人將繩索割斷,然後又命人牽過來三匹駱駝,拿出幾袋淡水和干糧放在駱駝背上,笑著說道︰“殺了你,誰給老子送信回去?趕緊滾吧,滾回你主人身邊去!告訴你家主人,別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他干的那些齷齪事情,安西軍上下全記得!”

    “您,您真的不殺我?”死里逃生,阿勒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趴在駱駝腹下,低聲問道。

    “滾!”周嘯風沖著此人屁股狠踹了一腳,大聲重復,“回去告訴哥舒翰。讓他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貴由何而來?!別光顧著替族人撈好處,如果沒有大唐,他連屁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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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九上)

    “他說,他說,讓大將軍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貴由何而來?!”十余天之後,哥舒阿勒貸終于趕到了河西節度使大營,趴在哥舒翰面前,哭哭啼啼地匯報任務失敗的詳細經過。

    “你說什麼??”哥舒翰臉色鐵青,伸手便去按腰間刀柄。阿勒貸見狀,趕緊向前爬了幾步,啞著嗓子干嚎道︰“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大哥,大哥,是姓周的說的。我只是轉述,只是轉述啊!”

    “你這丟人現眼的家伙!”哥舒翰恨不得一刀將族弟劈成兩段,接連咬了幾次牙,才勉強將心中的怒火壓下去了一丁點兒。“他,他還說什麼了。你,給我一句句講來!”

    “他,他”哥舒阿勒貸又怕又累,因為長時間不眠不休地趕路,聲音啞得像風吹破鑼,“姓周的還說,還說,您別覺得做的那些齷齪事情都,都天衣無縫。他們,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他還說,還說,如果沒有大唐,您老,您老人家連屁都不是!”

    說罷,他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臉色,繼續伏地大哭,“真的不是我說的啊,我只是轉述而已。我,我可什麼都沒說啊!”

    “這,這廝。我,我殺了他!”哥舒翰長身而起,揮動橫刀,奮力向自己的帥案砍去。只听“當啷”一聲,厚重華貴的楠木帥案被砍進去半尺多深,橫刀也斷成了兩截。一半還握在他手里,一半飛了出去,掠過幾名親信將領的眼角,把對方嚇得寒毛直豎。

    “該死!”哥舒翰滿腔怒氣無處發泄,抬起腿來,將帥案踢翻在地。隨即手握著半截橫刀,瞪圓了眼楮左右亂掃。親信侍衛們知道他的習慣,都遠遠地躲了開去。只有他的同族遠房堂弟,跪在地上的哥舒阿勒貸無處可躲,一邊哭一邊替自己辯解,“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我,我已經盡力了啊。我什麼,什麼都沒招啊!”

    “你還用招麼?”哥舒翰將高高舉起地刀鋒偏了偏,砍在族弟的胳膊上,劃開一個寸許深的小傷口,“你當時怎麼不去死!滾出去,別讓我再見到你!”

    “大哥息怒,啊!”哥舒阿勒貸被嚇得魂飛魄散,慘叫著跌倒。發現自己沒有被砍死,趕緊手腳並用向外爬走。

    “你這吃貨。趕緊去死!”哥舒翰將半截刀刃丟出,砸在族弟的腳後跟上,將對方又嚇了一跳。也只能如此了,對方即便罪孽再深重,畢竟是哥舒族人。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意灑同族兄弟的血。

    可被封常清帳下一個小小雲麾將軍羞辱,這口氣實在難以咽下。喘著粗氣在中軍帳內踱了幾個圈子,哥舒翰心中的怒火終于又小了些,停住腳步,沉聲道︰“你們幾個,剛才可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姓周的欺人太甚!”“這事兒,咱們絕對不能就這樣算完!”火拔歸仁、阿布思、左車、渾惟明等幾個哥舒翰的心腹將領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回應。

    “當然不能這樣算完!”哥舒翰沒好氣地補充,“我需要你們幾個幫我拿個主意,接下來,咱們到底該怎麼辦?!”

    ‘怎麼辦?’眾人面面相覷,唯有苦笑以應。當初哥舒翰為了還楊國忠人情,派遣下屬截殺飛龍禁衛,大伙明知此舉不甚妥當,卻誰也沒有出言阻攔。畢竟對方只是個小小的校尉,死就死了,無論是明著殺掉還是暗地里做掉,對哥舒翰這種手握重兵的節度使而言,都跟碾死一個小螞蟻差不多。

    但是,誰也沒料到,一件看上去無關緊要的事情,如今卻演變成了這麼大的一場風波!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跟安西軍打一場御前官司?河西這邊肯定不佔任何道理!即便朝中有楊國忠幫忙,也未必能討回任何‘公道’來。畢竟,此事根本見不得光。況且隨後的幾場戰斗都發生在安西軍管轄範圍之內,哥舒翰派心腹過去,又違反幾大節度使各安其分,兵馬互不往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

    “怎麼了,都啞巴了!遇到事情就裝啞巴,我養你們干什麼?”等了半晌,听不到眾人的回應,哥舒翰又狠狠朝已經倒地的帥案上踹了一腳,厲聲喝問。

    這回,大伙不敢再繼續保持沉默了。哥舒大帥的性子是外寬內厲,一旦被他恨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倒霉。又互相之間用眼神打了幾下招呼,職位最高的火拔歸仁上前半步,低聲說道︰“既然姓周的家伙如此侮辱我等,我等又何必忍氣吞聲。大帥干脆點兵打過去,給封瘸子點兒顏色看看!”

    “對,直接帶兵打過去,給封瘸子個教訓。看皇帝陛下能把咱們怎麼樣?”沙洲都督跌思太也唯恐天下不亂,跟在火拔州都督火拔歸仁身後,張牙舞爪。

    這種話幾乎等同于在勸哥舒翰造反了,站在稍遠處的忠武將軍魯炅皺了皺眉,發出了一聲輕咳。他也是哥舒翰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但由于身上沒有突厥族血統,所以永遠也走不到對方的親信圈子里去。但對于哥舒翰的知遇之恩,心中依舊非常感激。

    哥舒翰循聲扭頭,怒氣沖沖地瞪了魯炅一眼。卻發現對方的臉上絲毫沒有畏懼之色,而是抬起頭來,微笑著與自己的目光相接,雙眼中充滿了期許。

    猛然間,哥舒翰覺得自己的心髒動了一下。燃燒的怒火迅速衰減。真的要跟安西軍來一場火並的話,自己有必勝的把握麼?過後朝廷追究起來怎麼辦?難道還能真的造反不成?且不論麾下的將士未必肯追隨,即便包括忠武將軍魯炅這種漢人將領也遵從了自己的號令,最後又是為誰辛苦一場?

    ‘沒有大唐,您老人家連屁都不是!’頃刻間,族弟的話,又回蕩在哥舒翰耳畔。令他的頭腦愈發清醒。按照突厥的傳統,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可以做所有突厥人的大汗。哥舒部眼下雖然日子過得紅火,當初在族中地位卻排不上前十。論血統,火拔歸仁,跌思太兩人都比自己距離阿史那家族親近得多。特別是火拔歸仁,是後突厥大汗阿史那默啜的親外孫,可謂如假包換的名種名血。

    倘若自己憤而造反的話。哥舒翰眯縫起眼楮,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恐怕即便能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到頭來,突厥大汗的金冠也戴不到自己頭上吧!想到這一層,他的心態愈發冷靜,意味深長地還了忠武將軍魯炅一眼,隨即,又意味深長地掃視了擦拳磨掌的火拔歸仁和跌思太等人一圈,搖搖頭,低聲道︰“這口氣,肯定要從封常清頭上找回來。卻不可因為私怨而辜負了朝廷的信任。你們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更妥帖的辦法?”

    “這”火拔歸仁和阿思泰兩個聳聳肩,默默退回了自己應該站的位置。剛才,他們兩個心中的確存了將哥舒翰架在火上烤的心思,沒想到對方卻不肯上當。既然他哥舒翰自己默認,離開大唐他就屁也不是,大伙還替他操那個心作甚?老老實實等著看熱鬧罷了!

    將二人的舉動都看在了眼里,哥舒翰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這就是他的同族,總把別人當傻子,自己當做全天下最聰明的人。總是在互相傾軋中尋找快樂,卻不知道將自己的同族踩進泥沼當中,事實上自己也同樣被人看扁。早知道如此,自己當初又何必辛辛苦苦提拔他們?還不如原封不動保持前節度使王忠嗣大將軍的安排,至少,不會令河西軍像現在這般,如同一盤散沙。

    這都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麻煩。總是急于證明自己比前任高明,結果害得昔日的同僚紛紛借故離去。總是相信自己的同族比其他將領更忠誠勇敢,結果卻使得河西兵馬戰斗力每況愈下。總是認為自己有識人之明,提拔起來的那些家伙,卻一個個都絲毫不懂得感恩。

    有股冰冷冰冷的感覺,漸漸涌上哥舒翰的心頭,澆熄了先前的怒火,卻令他愈發感到壓抑和痛苦。火拔歸仁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跌思太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沒有他的大力舉薦,阿布思此刻應該在居延海邊上給人放馬,而渾惟明那廝,充其量頂多當個從五品別將,還是帶隊沖在第一線,替主力擋箭雨的那種。他們理應與自己一條心,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事實上,他們每個人肚子里都藏著單獨的一冊賬本!

    還有高適高達夫,最可恨的是這廝。自己把他從一個不得志的縣尉,直接提拔為節度使幕府掌書記。本以為可以借助他的文筆,替自己張目,免得明明打了一個大勝仗,還被那些不開眼的讀書人侮辱,說什麼“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誰料,此人到達河西之後,竟然一句替自己辯解的詩都沒寫,卻每每破壞自己的好事。這次,如果不是他從中橫插一腳,古力圖也許早就把姓王的校尉收拾掉了,根本不會引出隨後的一系列麻煩!(注1)

    想到此節,哥舒翰揮出一拳,重重地打在身邊的朱漆廊柱上,“來人,去,讓高達夫速速前來見我。渾唯明,你跟左車兩個去。帶上本部兵馬。如果姓高的膽敢推三阻四,你們兩個就直接把陽關城給我端了!”

    注1︰“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此句中的石堡,位于青海湖附近,與前文提及的石頭堡名字類似,卻不是同一地點。這句唐詩是諷刺哥舒翰為了建功立業,犧牲無數部下的性命,強行攻克的吐蕃的石堡。以將士的鮮血給自己換了一身標記著身份的紫袍。相傳為李白所作。但也有人認為是時人托李白之名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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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九中)

    “諾!”渾唯明和左車二人肅立拱手,回應的聲音老大,卻沒有任何進一步動作。見到此景,哥舒翰臉色登時一沉,“怎麼,難道本帥的政令,已經不能出此帳門了麼?”

    “大帥,嘿嘿嘿”“大帥息怒!”渾唯明和左車繼續訕笑,互相看了看,吞吞吐吐地補充道,“那個,那個高達夫,不是,不是已經被您給關起來了麼?”

    “哦?!有這事兒?”哥舒翰以手扶額,低聲沉吟。好半天才想起來,早在半個多月之前,高適就已經從陽關城趕來覲見。可當時自己正在火頭上,連中軍帳都沒有讓此人進,就命人將其軟禁了起來。

    “就在,就在校場左側的那個小樓里關著。當時,您還說,要讓他好好反省反省!”唯恐哥舒翰貴人多忘事,渾唯明笑了笑,低聲提醒……

    他的好心,只給自己換回了一個大白眼。“用你多嘴!”哥舒翰狠狠瞪了他一記,“看,我都被你們給氣糊涂了。去,你們兩個,把高達夫給給我叫來,不,給我押過來!”

    “諾!”渾唯明和左車二人拱了拱手,怏怏地去了。片刻之後,即一左一右“伴”著高適走了回來。他們兩個為了哄哥舒翰高興,故意擺出了一幅如臨大敵的模樣。誰料被當成俘虜看待的高適卻沒有大禍臨頭的覺悟,先是微笑著向一眾同僚點了點頭,然後沖著倒在地上的帥案之後肅立拱手,“陽關城代都督高適,見過節度使大人!”

    “你還敢來見我!”看到高適那滿不在乎的模樣,哥舒翰心里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真是好大的膽子。莫非,你嫌本節度的脾氣好,不敢殺你這個酸丁麼?”

    雖然做了半輩子落魄文人,高適的膽子卻一點兒也不比在場的將軍們小。明知哥舒翰正在氣頭上,卻繼續裝傻充愣,“不敢來見大帥?為何?高某又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大帥的事情,為何不敢來見大帥?以大帥的地位,殺了高某自然是輕而易舉。可是高某卻不知道,哪里做得錯了?居然讓大帥恨到如此地步!”

    “你早就該死!”哥舒翰恨不得當頭給高適一記。伸手去摸腰間,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起來,佩刀已經被自己剛才砍斷了。瞪圓了冒火的眼楮左右掃視,準備在帥案上尋找一個趁手的家伙。無奈帥案現在還倒在地上,鎮紙、令箭、筆筒全都被撒在了腳底下。

    “大帥是找刀麼?”高適笑呵呵上前兩步,解下腰間橫刀,連鞘一並遞了過去。“高某這里有一把,但是,用刀之前,高某斗膽請大帥當眾明示所犯罪狀,好讓高某死後能做一個糊涂鬼!

    眼看著高適捧著兵器距離主帥越來越近,左右親衛趕緊閃身上前攔阻。待看到高適那施施然的模樣,又訕訕地退開了半步,愣在了當場。

    “都給我滾遠邊上去!”哥舒翰怒不可遏,抬起腿,一腳一個,將丟人現眼的親信們踢開。他是正經八本的武將出身,身材比做了半輩子落魄文人的高適魁梧的不止一點半點兒。甭說眼下高適的舉止沒有絲毫歹意,即便是對方意圖行刺,哥舒翰也有足夠的自信不會讓對方找到任何機會。

    幾腳踢完了,他心中對高適的恨意反而不那麼濃了。劈手奪過對方獻上來的橫刀,用力抽出半個刀身。“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我殺了你,也不會惹來任何麻煩!這刀,這刀不是我送給你的麼?你這該掉腦袋的殺材,你還有臉帶著這把刀?!”

    “的確,此刀為大帥所賜!”做了半輩子小吏的高適對人心的把握極為到位,笑了笑,輕輕點頭,“大帥當日以此刀贈高某時,曾經有言,希望高某持此刀,替大帥清理干淨陽關城附近的盜匪。如今,玉門關、沙洲、陽關三地之間,匪患已經徹底絕跡。是以,高某可將此刀交還給大帥了!”

    “你這”哥舒翰罵不下去了。把高適丟到陽關城去歷練,他的本意是想借著大漠的寂寥,煞煞這個書生身上的傲氣,讓此人今後徹底對自己俯首帖耳。誰料從沒有過行伍經驗的高適高達夫第一次獨當一面,就展現了除了驚人的治軍天賦。非但令陽關城守軍的面貌煥然一新,並且通過幾次干淨利落的戰斗,打得大雪山腳下的一眾盜匪屁滾尿流,再也不敢靠近陽關城半步。

    功勞是實實在在的。所謂的“罪責”卻見不得光。如果此刻強詞奪理殺掉高適,恐怕今後整個中原的文人,都會以自己為靶子。這種可能遺臭萬年的事情,哥舒翰在清醒的時候才不會去做。“嗆蘌� 度惺掌穡 芰Χ 垢呤剩 澳閼飪克1矢俗映苑溝乃岫。 舅 擋還恪9靄桑 齷匱艄爻淺隕匙尤 獗滄釉僖脖鵠醇遙 br />
    “為何?”高適後退了半步,卸去了橫刀上的力道,然後又笑著追問。

    “本帥不想再見到你了,行不?”哥舒翰徹底被弄沒了脾氣,瞪圓了眼楮大喊,“本帥見到你,就想殺你,行不?听清楚了沒有,听清楚了,還不趕緊給我滾!”

    “原因?”高適根本不為對方的怒火所動,笑了笑,心平氣和地繼續詢問。

    “本帥見不得你這種幸災樂禍的模樣!行不!”哥舒翰上前半步,跳過帥案,伸手去扯高適的胸口。“你現在高興了,是不。得意了,是不?你的那個朋友平安被周嘯風接上了。你不用再替他擔心了。本帥的安排全部落空了!行了不。你還想要什麼?難道非得把本帥氣死不成?”

    “王校尉是白馬堡大營里千挑萬選出來的佼佼者,我有什麼好替他擔心的。”高適將手中刀鞘往前一遞,剛好又送到了哥舒翰抓向自己的巴掌中,“屬下只是奇怪,以大帥的身份,與一個小小的校尉會有什麼怨仇?怎麼就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呢?”

    “我”哥舒翰握住刀鞘的手猛然僵硬了一下,眉頭緊鎖。對啊,我跟姓王的有什麼冤仇?他在內心深處自問,肚子內的火氣登時小了大半截。

    當初派人追殺王洵等人,只是為了還楊國忠一個人情。說實話,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武官,在河西軍內一抓一大把,所以在哥舒翰心里,根本沒把此人當一回事!直到後來古力圖所部七百余人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了回來,他才感覺自己的虎威受到了挑戰。所以寧可冒著與安西軍起武力沖突的危險,也要派族人潛往且末河畔,許給幾個游牧部族好處,借他們的手為自己“報仇雪恨”。

    歸根結底,哥舒翰跟王洵之間沒任何過節。先前只是太沒把後者當同類看,後來則是覺得顏面受損,一心想把場子找回來。而這些“折辱”全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換了無論任何一個人與王洵異地相處,都不可能在刀架在自己脖頸上的情況下,不做絲毫掙扎。

    高達夫處事圓潤,又不拘小節,所以跟大伙的關系都混的不錯。剛才,帳中諸將幾乎人人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此刻見到哥舒翰居然被高適三言兩語給問住了,以渾唯明、魯炅兩個為首,大伙又暗中不住點頭。“到底是耍筆桿子出身的,就是能言善辯。要是換了別人,肯定不會應付得如此輕松!”

    感受到周圍關切的目光,高適聳聳肩,還以善意的一笑。這個小動作沒有瞞過哥舒翰,後者立刻又板起臉來,厲聲喝道︰“我怎麼跟他沒冤沒仇,難道,難道古力圖就白死了麼?”

    這簡直是在強詞奪理了。虧得他有臉說出口。高適聞之,笑了笑,慢吞吞地反問道︰“大帥,古力圖將軍當時帶了多少人?王校尉麾下有多少弟兄?以七百精銳,劫殺一百個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最後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這種人,值得大帥為他出頭麼?”

    “你!”哥舒翰被問得又是老臉一紅。古力圖是他的心腹不假,但高適所說的話,卻句句屬實。帶領七百老兵,劫殺一百個沒見過血的新丁,以有心攻無備,最後卻落了個全軍覆滅的結局。河西軍的臉面,算是被古力圖給丟光了。即便此人當初能活著回來,自己也得砍掉了他的腦袋示眾。所以此人還不如死在外邊干淨!至少不用自己再看了生氣。

    在突厥人的傳統當中,弱者向來沒有生存的必要。所以,表面上雖然還是裝得怒不可遏,哥舒翰心里已經認同了高適的說法。然而就這樣輕松放對方過關,他又覺得自己這個大帥的臉沒地方擱,咳嗽了幾聲,繼續板著面孔死撐︰“可古力圖畢竟是我的人。不能就這麼白白死掉。你們都是我的人,只要我在這位置上一天,就不能讓你們被人欺負。否則,我也不配做這個河西節度使。”

    “多謝大帥照顧!”眾將一齊抱拳,強忍著肚子里的笑意回應。

    在大伙眼里,哥舒翰就是這麼個人,雖然貪戀權力,好大喜功。但對于他看得上的將領,的確非常仗義。並且很懂得為心腹們的前程著想。特別是對待同族,更是優厚有加,即便犯了再大的錯誤,也從不真正下狠手對待。長此以往,哥舒翰在軍中就難免就落了個有恩無威的局面。大伙心中感激他的厚待,卻不是非常畏懼他的權威。

    馬屁聲剛落,高適已經正色拱手,“大帥對屬下仗義,這點在西域人盡皆知。但是,大帥可曾想過,封常清這人治軍向來以鐵腕聞名,這回,怎麼突然會為了一個小小的校尉,花費這麼大的力氣?甚至不在乎去捋楊國忠的虎須?”

    “這?”一日之內,哥舒翰已經是第三次被高適給問愣住了,心中不禁有些羞惱,“我怎麼知道那瘸子心里在想什麼?他一向都是特立獨行!”

    “那大帥可曾知道,當年突厥王庭每次出征,都會在誰面前供奉香火和犧牲?!”笑了笑,高適以目光掃視全場。

    這個問題太簡單了。自從光宅元年,大唐單于道安撫大使程務挺被武則天抄家滅族之後。突厥人每次對外用兵之前,便在這名曾經多次打敗自己的戰神塑像前祭祀禱告,希望能借到對方的威風。

    可這跟姓王的校尉有什麼關系?一時間,非但哥舒翰有些發傻,帳中諸將亦是滿臉迷惑,靜靜地看向軍帳中央,等待高適給出答案。

    “王校尉之曾祖相如公,與程務挺將軍之父名振公,乃生死兄弟。”笑了笑,高適侃侃而談,“二人當初曾經一道于竇建德手下謀生。歸被高祖收服後,又曾經與徐世籍一道,為大唐平定四方立下了汗馬功勞。二人雖然沒能塑像凌煙閣,可也算山東將門中的頂尖人物。朋友故舊,軍中無數。在長安時,我听人說,如今陛下追思高祖、太宗開國艱難,曾有為徐世籍、程名振等受子孫拖累的功臣平反之意。所以,封常清才像寶貝一般,眼巴巴將一個小小的校尉抓在手里。只有大帥,恨不得自己給自己樹一堆敵人出來!”

    事實上,關于王洵的身世,高適也僅在酒桌上匆匆听人說起過一嘴。但此刻信口東拉西扯,卻說得有鼻子有眼。特別是听在火拔歸仁和跌思太等突厥族將領耳朵里,本來就注重血統,加之又對程名振父子的蓋世武功佩服得無以復加,登時,後悔得連連扼腕。

    此刻,哥舒翰心里也是波瀾洶涌。他從軍之前曾經在長安混跡多年,深知以秦叔寶、程知節二將後人為代表的山東將門,在朝中的影響力有多強大。而當時徐世籍和程名振兩個還受子孫的拖累,被打入了另冊。如果朝中那位愛美人勝過江山的糊涂陛下哪天真的心血來潮,給徐世籍和程名振兩人的家族平了反,山東將門的勢力,恐怕將愈發不可輕視。

    想到這,他忍不住再度沖著高適瞪眼,“照你這麼說,本帥全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既無法向楊國忠那邊交代,又得罪了封常清!敢情瞎忙活一場,里里外外都沒落到好!呸,你個殺材!早干什麼去了你?”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8
第五章紫袍(九下)

    “屬下得到消息之後,曾經寫過一封信給大帥!”高適微微一笑,露出保養得極好的一口白牙,“屬下記得曾經在信中建議大帥不要急于向楊相示好。他的人情隨時都可以還,主動權在大帥之手。而萬一與安西軍交惡,卻得時刻提防著封常清報復!兩相比較,最好是稀里糊涂將輜重隊放過去!可能是大帥公務繁忙,根本沒注意到屬下的提醒。”

    “有這麼一回事?”哥舒翰又是一愣,模模糊糊中,他對此信還真有點兒印象。可這封信,當時是被夾在一大堆公文當中一道送過來的,封皮上沒有任何特殊的標記,他怎可能有精力仔細去讀?更何況他一直認為高適這個人書生氣太重,根本不可能做出什麼長遠謀劃。所以只是匆匆掃了幾眼,就將信丟到廢紙堆中去了。

    如今,被對方當面提起來,哥舒翰的臉皮登時有些發燙。扭頭避開高適的目光,低聲說道,“唉!你怎麼不再多提醒我一下!本帥每天要處理那麼多公務,哪可能有時間仔細看每一封信?估計是底下的參軍歸錯了類,所以根本就沒有引起本帥的注意。唉!這幫疲懶家伙,盡誤我的事。早晚我得找機會好好整頓他們一下。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封常清我也得罪了,楊國忠那邊也沒落到好!唉!我怎麼這麼倒霉啊我?!”

    話音落下,參軍們在一旁都咧嘴苦笑。當初哥舒翰執意要報達楊國忠的知遇之恩,大伙誰有膽子給他添堵?也就是高適這個在地方官場上打滾打圓了的刀筆吏,才會想出此種既盡到了提醒責任,又不會惹哥舒翰發怒的辦法。未必期望它起到什麼作用,唯求事後心安而已。

    “其實,大帥如果想要補救一二,也不是很難!”沒等眾人將笑容收起,高適又拱了拱手,拋出了一句驚人的言論。

    “補救,我怕他們?”哥舒翰冷笑著撇嘴,臉上寫滿了不在乎的意味。“本帥得罪的人車載斗量,也不怕再多出一兩個來。不過,你到是可以說來听听。如果只是舉手之勞的話,本帥也不介意賣他楊國忠和封瘸子兩人些許顏面!”

    “死要面子!”眾將心中腹誹,目光卻齊齊轉向了高適。看他如何能把哥舒翰砸漏了的鍋底再給補上。

    “當然不是誰怕誰的問題!”高適笑了笑,沖大伙輕輕點頭,“只要咱們河西軍上下齊心,誰也奈何大帥不得!屬下只是想替大帥解決掉一些小麻煩而已。中原有句古話,千日防賊,不如一舉除之。大帥請想,王校尉等人沒死的消息如果傳回楊國忠的耳朵,他將做何反應?!”

    “那廝!一定會罵本帥不用心替他做事!然後立刻想陰招給咱們河西軍添麻煩!”對于楊國忠的脾氣秉性,哥舒翰看得非常清楚。苦笑了一聲,輕輕搖頭。

    既無宰相之才干,又無宰相之人品。這是高適當初和李白、岑參等人指點江山時,大伙對楊國忠的一致看法。笑了笑,他非常誠懇地對哥舒翰說道︰“楊國忠初登相位,根基未穩,估計不會立刻跟大帥翻臉。但日後待其在朝中站穩了腳跟,恐怕難免會翻舊賬。所以,大帥不如趁現在及時送一份厚禮給他,讓他從此不再對我部未能如其所願的事情耿耿于懷!”

    “什麼厚禮?”哥舒翰皺著眉頭反問,“他楊國忠現在還缺錢麼?”

    如果換了別人做宰相,高適肯定不敢妄下結論。但對于楊國忠這種市井混混的心思,他卻閉著眼也能猜得七七八八,“此人性喜豪奢,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但光送金銀玉帛,就顯不出大帥與楊相之間的交情來了!況且他現在剛剛取代了李林甫,最需要的也不是什麼錢財,而是切切實實能顯出自己比前任高明的政績!”

    “政績?”哥舒翰的眉毛鎖得愈緊,額頭上因為酒色過度而早生的皺紋清晰可見,“我是武將,如何能白送政績給他?”

    “開疆拓土,怎少得了宰相的運籌帷幄之功?”高適狡猾地笑了笑,低聲回應,“李相執政的最後這幾年,心態一直懶散得很。撥給邊鎮各地的糧草輜重,屢被克扣。而邊鎮各地,除了大帥之外,也沒人拿得出任何耀眼的功勞。特別是天寶十年的恆羅斯之戰,由于葛邏祿部陣前背叛,導致高仙芝大將軍進退失踞。糧草輜重盡喪于敵手,兩萬四千將士最後平安殺出重圍者尚不到千人!此戰,乃我大唐立國以來少有的奇恥大辱。朝野聞者無不為之扼腕。事後李相雖然多方掩飾,可畢竟難塞天下悠悠之口,也在陛下心里從此留下了一根毒刺。據屬下所知,這也是高仙芝隨後回京師養病,將安西兵馬俱交予封常清代管的原因之一!”

    這些話,即便不用高適說,哥舒翰心里也非常清楚。自從皇帝陛下即位以來,大唐將士東征西討,幾乎無往不利。然而恆羅斯一戰的慘敗,卻讓朝廷顏面盡喪。若是仔細追究其中責任,領軍主帥高仙芝固然活該丟官罷職,作為宰相的李林甫恐怕也難辭其咎。畢竟自從此人掌管朝中大權以來,撥往軍方的糧餉輜重就一減再減。

    如今楊國忠終于成功取代李林甫為宰相,上任之後,想要證明他自己比前任能干,最便捷的方法就是開疆拓土。假若有人能及時送上一兩場過得去的戰績,恐怕在楊國忠眼里,將無異于雪中送炭。非但先前再大的嫌隙,都可以一筆勾銷。日後待楊國忠坐穩了丞相位置,也會將此人引為左膀右臂。

    想到此節,哥舒翰忍不住用力撫掌,“好你個高達夫,不愧是官場老油子,簡直把人情世故都讀透了!就依你說的辦,待明年開了春兒,咱們立刻把弟兄們拉出去,結結實實給楊國忠送上一份厚禮!”

    “大帥英明!”“大帥威武!”“打,打,再不打仗,老子的胯下都長肥肉了!”火拔歸仁、阿布思、左車、渾惟明等幾個哥舒翰的心腹將領齊聲呼喝。老是沒仗打,他們早就閑得渾身發癢,巴不得早點找個軟柿子揉捏一番。

    “但是,打哪?”哥舒翰擺擺手,制止了眾人喧囂,“達夫,你接著說,咱們該從哪下手?”

    “當然是哪最方便,從哪下手!”高適早就準備好了答案,點點頭,不緊不慢地回應。“據屬下在陽關城時打探到的消息,吐蕃贊普病入膏肓,其大相與王子之間,好像已經勢同水火。這個時候,大帥不趁機宰上他們一刀,更待何時?”

    “嗯!的確是個機會!”哥舒翰點頭沉吟,聲音卻不是很堅定。取代王忠嗣掌管河西兵馬之後沒幾天,為了證明自己的才干,他就領軍跟吐蕃人打了一場硬仗。雖然如願拿下了青海湖、大非川一帶的幾個戰略據點,可因為天氣和地勢等諸多不利因素的影響,麾下將士的損失也著實慘重了些。

    此戰的後遺癥至今還沒有完全消除,中原文人提起來,便眾口一詞地嘲笑他哥舒翰好大喜功,拿弟兄們的鮮血替自己換來一件御賜紫袍穿。安西軍中數得著的猛將張守瑜和高秀岩二人也先後借故離去。一個回家鄉養老,從此懶聞金鼓之聲。另外一個干脆直接去投靠了哥舒翰的老對頭,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

    “此乃一舉兩得之計!”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臉色,高適繼續替對方小心謀劃,“開春之後,趁吐蕃內亂南下,只要有所斬獲,便可以令楊相對大帥感恩。而封常清之所以急著向朝廷討要軍械補給,想必是準備向西用兵,洗雪安西軍當年恆羅斯慘敗之恥。一旦他與大食人重新開戰,最擔心的便是被吐蕃人從背後狠插一刀。而如果我河西兵馬將吐蕃主力全部牽制于積石山一線,想必封常清也不會忘記大帥的援手之德。他那個人雖然特立獨行,可國事和私仇哪個輕,哪個重,想必還能分得清楚!”

    “妙!”沒等哥舒翰完全理解了高適的建議,忠武將軍魯炅已經開始大笑著撫掌。“姓王的背景再深,此刻也不過是個校尉。在軍中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如果咱們河西軍在安西軍西征之前,搶先一步替他解決了後顧之憂,諒那封常清,也沒臉再跟大帥計較!”

    “嗯——,給我取輿圖來!達夫兄,你盡管把你的設想標在上面!”哥舒翰沉吟了片刻,突然把腳一跺,高聲命令。

    就在剛才那短短的一瞬,他的心思已經轉了上百轉。直覺告訴他,高適的建議,肯定不止是為了替河西軍減少麻煩那麼簡單。其背後說不定還包含著其他動機。然而,這條計策所表現出來的巨大利益,卻讓他無法拒絕。正如忠武將軍魯炅所言,有了這份人情,足以令封常清說不出替王洵討還公道的話來。更重要的一點是,無論對于哥舒翰本人,還是剛剛當上宰相的楊國忠,這都是一場及時的功勞,足以令他們再度攜手,前嫌盡棄。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8
第五章紫袍(十上)

    當下,有機靈的親衛取來輿圖,替哥舒翰在帥案背後的牆壁上掛好。高適從侍衛手中要來一支炭筆,在輿圖上粗粗勾抹幾下,一場規模不大不小,卻能滿足所有實用要求的戰役,便躍然紙上。

    哥舒翰麾下的將領多為帶隊沖鋒的猛將,對這種紙上談兵的東西很不感興趣,也說不出什麼子午卯酉來。然而作為一軍主帥,哥舒翰本人卻在運籌帷幄方面狠下過一番苦功夫。單從輿圖上的標記,便明白此戰勝算頗大,皺了皺眉頭,笑著問道︰“你好像對吐蕃那邊的地形很熟悉麼?是不是已經謀劃很久了?”

    “大帥果然目光如炬!”高適輕輕點頭,不著痕跡地拍了哥舒翰一記馬屁,“屬下蒙大帥垂青,禮聘為節度使幕府掌書記,一直無以為報。所以,自打代領陽關城都督之後,就出重金買通了大雪山南側的幾個部落埃斤,命他們幫忙繪制吐蕃治下的山川地勢。並且叮囑他們,只要有關吐蕃王庭的消息,無論巨細,都第一時間送到我的軍帳中。前後歷時半年余,如今總算有了一點兒收獲!”

    “你收買了那些吐谷渾人?”哥舒翰微微一愣,驚詫地追問。早在兩年之前,他就有過聯絡大非川一帶的吐谷渾遺民,共同對付吐蕃蠻兵的打算。然而由于這里邊牽扯了很多是非,加上平時總是俗務纏身,所以就一直沒騰出手來付諸實施。卻沒想到,高適初來乍到,非但很多想法跟自己不謀而合,並且身上還不乏將想法付諸實施的毅力和勇氣……

    “不光是吐谷渾人。雪山南麓,還有一些羌人、白臘人,羊同人,屬下都曾經跟他們有過一些往來!”高適點點頭,笑著回應,仿佛做了一件極為簡單的事情一般。

    他說得越是輕描淡寫,哥舒翰心中越是波濤洶涌。在大唐和吐蕃的交界處,的確生存著很多大大小小的游牧部族。但這些游牧部族都是些有奶就是娘的家伙,通常是自哪邊能撈到的好處多,就傾向于哪邊。絲毫沒有廉恥之心和長遠打算,只管向雪山兩側伸手。而高適為了摸清吐蕃人的情況,居然同時收買了這麼多部落為大唐效力。這得花多少錢帛方能做得到?一個小小的代理都督,他哪來的這麼大財力?

    當目光落在對方那已經洗得發白的袍服上時,哥舒翰心里立刻有了答案。這個高達夫,居然窮得連件兒像樣的罩袍都添置不起了!放眼整個河西,上至自己這個節度使,下到一個小小的校尉、旅率,無不鮮衣怒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為了滿足對奢華生活的追求,不同程度上,都有吃屬下空餉,在下撥的糧草輜重中大肆克扣的行為。這乃是大唐軍中不知道從何時起就已經約定俗成的慣例,即便前任節度使王忠嗣在任之時,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料高達夫這個受了半輩子窮的書生,好不容易得到機會獨掌一方,非但沒有發財,居然還把他自己俸祿都貼了進去!

    ‘這個掌書記,看來我當初的確禮聘對了。’平生第一次,武夫出身的哥舒翰開始端端正正地欣賞一個文人。“你一定花了多少錢吧?待會兒到司倉那邊報個總數,我讓他給你補上!”沖著對方點點頭,他非常誠懇地叮囑。“那些已經搭上的線不要斷了,如果需要給予更多好處的話,也直接司倉參軍去領。本帥會叮囑他們,凡是你高達夫所需,一律不準刁難!”

    既然哥舒翰已經猜到了,高適也不矯情。笑了笑,躬身施禮,“多謝大帥體貼!說實話,屬下的確已經窮得要喝西北風了。好在這里地靠大漠,一年四季,西北風從沒停下來過!”

    “哈哈,哈哈哈哈!”話音剛落,大帳內立刻響起一陣放肆的哄笑之聲。包括火撥歸仁、跌思泰等突厥將領在內,投向高適的目光都充滿了敬意。哥舒翰也陪著大伙笑了一會兒,擦了擦眼角上笑出來的淚珠,搖頭嘆道︰“好你個高達夫,本帥以為你會一直清高下去呢!沒想到你連句假惺惺的推辭話都懶得說。”

    “錢如車輪,有之可日行萬里,無之則坐困愁城!高某又不真的會吸風飲露,怎麼會嫌財貨燙手。”高適搖了搖頭,繼續笑著插科打諢。“不過,大帥也需要早做準備。吐蕃所控之地,多山且苦寒。我軍突入敵境之後,在糧草方面的消耗,恐怕是平素的三倍之上。一旦糧草接濟不上,即便前期收獲再大,最後也得把吃到嘴的肥肉重新吐回去!”

    “嗯。多謝達夫兄提醒,本帥立刻就派人囤積糧秣!”哥舒翰輕輕點頭,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高適的建議。“你回到陽關城之後,也要早做準備。明春之戰,本帥少不得要招你到軍前出謀劃策!”

    “那是屬下應盡之責!”高適笑著拱手。被對方稀里糊涂軟禁了半個多月,如今終于得以平安脫身,他臉上卻看不到任何波瀾。

    “你那陽關城代都督的代字,本帥會上奏朝廷,盡早去掉!”雖然高適本人對最近這段時間所受到的委屈不甚介意,哥舒翰卻一定要給予補償,否則,他怕自己無法留對方太久。以高適今天所表現出來的才干,遠不該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大唐朝廷令明珠蒙塵,他哥舒翰卻不願坐視千里馬困于肥車。“節度使府的掌書記一職,也還是由你兼任。本帥帳下都是赳赳武夫,的確缺少一個像達夫兄這樣的能運籌帷幄人才!”

    “大帥就不怕我再肆意妄為,壞了您的大事?”高適咧嘴而笑,毫不客氣地反問了一句。

    “再有下次,我一定搶在你開口說話之前,命人砍下你的腦袋!”哥舒翰也笑,毫不隱瞞自己曾經的憤怒。“否則,一旦讓你說動了,難免還得升你的職!趕緊下去找司倉參軍報賬吧!領到錢後,記得在城中給自己訂做一身像樣袍服穿。免得被外人看見了,還以為本帥吝嗇,連你的薪俸都要克扣呢!”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59
第五章紫袍(十下)

    從哥舒翰的大帳里告辭出來,太陽已經西墜。被傍晚的寒風斜斜一吹,有股冰冷粘濕的感覺,立刻從後脊梁一直竄上了頭頂門。全濕透了!隔著厚厚的武將冬季常服,外人看不出端倪來。可高適自己心里卻清清楚楚,自己穿在里邊的中衣,如果找個僻靜之處擰干的話,汗水肯定能擰滿一個小號洗臉盆。

    面對哥舒翰這樣一個以手握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他無法不畏懼。然而內心深處卻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令他努力地在對方面前挺直脊梁。

    這種沒來由的使命感可謂荒謬至極。大唐朝廷什麼好處都沒給過他,而哥舒翰卻對他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後者的著力提拔,高適知道自己這輩子在仕途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光亮。一個五十多歲還在底層小吏位置上徘徊,既不能容于上司,又未能討好同僚的落魄文人,除了幾篇詩作還勉強能拿得出手之外,還會有什麼被人朝廷諸公發掘的可能?只有哥舒翰,以飛揚跋扈而聞名的哥舒翰,不嫌她年紀大,脾性高傲,將他攬入了幕下。無論是出于裝點門面的目的也好,還是想借助他手中的那支禿筆為自家揚名也罷,畢竟給了他一個向上走的希望,還有一個施展才華的空間。

    憑借這些,高適本來該不折不扣為哥舒翰謀劃才對。士為知己者死,這是古來文人的處世信條。哥舒翰對他有知遇之恩,他當然要以性命相報。但是,在陽關城內得知王洵可能會遇到危險的一剎那,高適卻毅然將這些感激和信條拋在了腦後。

    他要盡自己最大所能幫助這個年青人,哪怕因此得罪了哥舒翰,再度丟官罷職也在所不惜。在做出這個決定之時,高適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執拗。王洵跟他不過是幾頓飯的交情,連酒肉朋友都算不上。然而,他卻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如果自己真的袖手旁觀的話,恐怕下半輩子在每個漫漫長夜里都永遠難以安枕。

    提前將王洵接進陽關城中,不給古力圖搶先下手的機會;借酒宴之機,指點對方前途埋藏著危險。聯絡有求于自己的樓蘭部落,命其保證輜重隊的安全。能做的事情,憑著良心的指引,高適已經都做了。當收到樓蘭部送來的答復之後,他立刻開始著手謀劃如何應對哥舒翰的憤怒。在堅守底限的前提下,最大可能保護自己。這是幾年縣尉生涯,積累下來的一條寶貴經驗。事實上,這條人生經驗和其他一些做小吏時學會但並不熟練的與上司相處的竅門兒,再度幫助了他。面對哥舒翰狂風暴雨般的憤怒,高適始終強令自己保持了鎮定。已經年過半百的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即便再往上爬,難道還指望著像姜子牙那樣八十拜相不成?失敗,最差的結果不過是繼續窮困潦倒下去,回到長安靠賣名氣和詩文為生。而一旦經深思熟慮準備的應對之策能夠成功的話,高適相信,自己從今往後,在河西軍節度使帳下的待遇,絕對將是另外一番光景。

    當一個人已經輸無可輸的時候,往往是贏的開始。因為此刻他的心態最佳,無人能夠擊敗。今天,高適贏了。他先用自己不卑不亢的態度,成功遏制住了哥舒翰的怒火。然後又利用對方闖了禍卻不願意令事態失控的貪心,成功地將矛盾轉向了吐蕃。在有了共同的外部目標時,人們就會暫時放棄互相傾軋。這同樣也是三年小吏生涯,給他留下的人生財富之一。很顯然,哥舒翰、楊國忠和封常清這種位高權重的人臣之間,此規則也同樣適用。轉移矛盾的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甚至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扯出了什麼“山東將門”這類子虛烏有的謊言。當目標達成時,那種從心底涌起來的自豪感,卻絕對令人飄飄欲仙,腳步越來越輕松。

    一邊大步前行,用心中的自豪來抵抗外邊的寒風。高適一邊繼續暗中盤算自己下一步的舉動。有了哥舒翰在上邊撐腰,陽關城的守軍便有可能過一個肥年。而在糧草輜重無缺的情況下,明年春天起,憑借重新開啟的樓蘭古道,通關稅金也可能完成從完全干涸到涓涓細流的轉變。如果哥舒翰的信任能持續不減,讓自己在陽關城都督的位置上再干上三年的話,也許,陽關營將有機會成為節度使帳下數一數二的強軍,至少在武器裝備和作戰經驗兩個方面,不會再遜色于其他同僚太多。(注1)

    此乃高適認為自己能給予哥舒翰最好回報。比幫著他拍楊國忠的馬屁要有價值得多。即便能跟楊國忠結為一黨又能怎麼樣?對哥舒翰而言,不過是頭頂的官餃再加一級而已。他已經是開府儀同三司,節度使,輔國大將軍。無論實職和散職,都接近于人臣之頂。再多,增加的也只是虛名罷了。而手中有一支到數支百戰百勝的強軍,卻可以令其榮寵長盛不衰。甚至在告老還鄉,或者功成身退之後,還能有一批曾經的部將,協力維持其家族和後人的富貴榮華。

    比起楊國忠的青睞,後者無異于更實惠得多,也更可靠得多。關鍵是,如何才能讓哥舒翰完全明白其中道理。大將軍與自己的出身、閱歷不一樣。高適清楚地明白,像哥舒翰這種父親做過安西鎮副大都護,母親曾經貴為一國公主的天之驕子,不會像自己這種潦倒半生的下品小吏一樣凡事先求穩妥。他們習慣了那種飄忽雲端的感覺,亦總是想著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節度使、大將軍,然後是國公、然後是郡王,再然後

    接下來已經不言而喻。高適希望永遠不要有那樣一天。然而,河西軍中突厥血統將領都得到快速提拔的事實,卻令他感覺到了一種潛在的風險。即便有了真憑實據,道義上,他也不能揭發與自己有恩的謀主。何況現在只是妄自揣測。所以,眼下他所做的,也只能是盡量將哥舒翰往更安全的道路上拉,而不是看著他在那些曾經的突厥王族慫恿下,距離正常方向越來越遠。

    由于興奮的緣故,高適的思路越飄越遠。保證哥舒翰的前途安穩,才能保證自己安穩。已經五十多歲了,他不指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替朝廷鎮守一方的諸侯,但是,卻希望自己能在河西節度使帳下,平安混到致仕。做過一任實授都督,並且能跟河西軍眾位將軍、刺史們打好關系,自己的後人在仕途上肯定要比自己平坦許多。並且手頭也不會像自己那般忽緊忽松。

    想到得意之處,高適忍不住面露微笑。對于身後急促追來的腳步聲,幾乎充耳不聞。這下,可令在他背後喊了好幾聲的同僚,忠武將軍魯炅有些惱火了,重重地咳嗽了一下,大聲說道︰“好你個高達夫,得意便忘形麼?信不信魯某隨便幾句話,便可以讓你今日所謀,全部付之流水?”

    “誰?”高適終于听見了最後半句,愕然回首,“原來是照臨公,您什麼時候從節度使大帳告辭出來的?請恕高某耳背,居然沒听見照臨公的招呼!”

    “行了,別跟我裝傻了!”雖然官職遠在高適之上,忠武將軍魯炅卻沒有半點兒架子,沖著對方懶懶的揮手,“你剛離開,我就找借口跟出來了。為了不引人注意,連個貼身侍衛都沒敢帶。只是沒料到你這窮鬼,居然身邊也連個伺候筆墨的小廝都沒有。結果白喊了你好幾聲,都沒人幫著提醒你!”

    “是高某一時走神,得罪,得罪!”見對方不像是打算興師問罪的模樣,高適笑嘻嘻地拱手。“不知照臨公有何賜教?屬下願意當面領受指點!”

    “指點個屁!”看不慣高適身上那套隱形的鎧甲,忠武將軍魯炅破口大罵,“你這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家伙,我哪敢在你面前賣弄?今日追你過來,只是為了跟你說句實在話。今後你高達夫那邊無論缺什麼,輜重也罷,糧秣也罷,甚至大筐的銅錢,只管給魯某言語一聲。多了沒有,擠個一二十車的出來,估計也不至于太為難!”

    “多謝照臨兄仗義!”高適楞了一下,立刻長揖及地。魯炅在河西軍中,算是中原將領的核心之一。得到了他的青睞,自己日後在哥舒翰帳下行走會順暢得多。但是,無功不受祿。突然拋出這麼多好處來,對方想要自己付出什麼?

    仿佛看穿了藏在高適肚子里的困惑,魯炅笑了笑,輕輕搖頭,“魯某今天沒想到,你一個終日與筆墨打交道的文人,居然比魯某還有膽子。魯某一直想跟哥舒翰大將軍說的話,想做的事情,都被你說出來的,並且做的比魯某更好。魯某佩服之至,無以言表,干脆來點實際的給你。也算對你馬上榮升為陽關城正式都督的一份賀禮!”

    高適又楞了楞,再度補了一個長揖,“如此,高某就愧領了。他日若有用得著高某之處,請照臨兄盡管言語!”他沒想到,身居高位的魯炅,居然和自己有著同樣的想法。在他看來,自己之所以敢挑戰哥舒翰的權威,十有七八是骨子里的書生氣發作。而武將出身的魯炅,心思居然同樣的火熱!

    魯炅快速避開半步,然後以平揖相還,“達夫兄不必再客氣了。說實話,讓你這個初來乍到的文人領頭,魯某已經愧煞。你我,畢竟同是漢家兒郎!”

    “漢家兒郎?”高適眉頭一皺,心中猛然涌起一股警覺。如果得了對方些許好處,就要結成一黨的話,他可不敢繼續奉陪。畢竟這里是哥舒翰的地盤,而後者身上流淌著不折不扣的突厥血脈。

    “知道魯某為什麼要這麼說麼?”看了看高適臉上的表情,魯炅低聲輕嘆。“非魯某刻意拉你為同黨,而是想要跟你交代一下這里的實情罷了。你們文人有句話,叫做‘春風不度玉門關’。自從咱大唐開國以來,西域這地方總是流血不止。很大原因便是,肯來這里,並且願意在此扎根的漢家兒郎,實在太少了!”

    說到此,魯炅眼楮中涌上一絲淡淡的無奈,頓了頓,繼續嘆息著補充︰“然而朝廷自開元年起,卻不體恤守邊將士離家萬里的辛苦,一味提拔部族將領,用人不憑其本領而憑其身上有無部族血統。自損主干而強弱枝。導致西域胡貴漢賤,願意來此扎根的漢家子弟愈發稀少。幾十年下來,積弊已成。此刻看上去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無暇西顧。魯某恐怕,數代大唐將士前僕後繼在此灑下的熱血,就要白流了。”

    “魯兄”高適低低地喊了一聲,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回應。他再度被對方的話語給震撼了。原來有人看得比自己還遠!自己保護王洵,想方設法彌合封常清與哥舒翰兩大節度使之間的關系,不過是憑著內心深處的直覺行事而已。然而武夫魯炅,卻已經把此事上升到大唐疆土得失的高度。這是何等銳利的目光?!!沒有了中原人存在的西域,可能還屬于大唐麼?自從太宗皇帝陛下征服西域以來,鐵勒、後突厥、突其施還有現在的回紇縷滅縷興,這波剛消,那波又起。害得漢家兒郎反復為西域流血,還不是因為此地胡人多,漢人少的緣故?!

    用人不憑其本領而憑其身上有無部族血統。自損主干而強弱枝。導致西域胡貴漢賤,願意來此扎根的漢家子弟愈發稀少此刻看起來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反復咀嚼魯炅的話,忽然間,高適渾身上下宛若遭受雷擊。

    眼下中原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長期四處游歷的他,可以說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大唐朝廷,已經身染痼疾多時了。很多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其中流露出來的暮氣,卻沒人能有拉住他,阻止其繼續沉淪下去的辦法。

    于是,大伙在盛世的歡歌中,一道醉生夢死。世間究竟還有什麼事情,比親眼目睹危險的降臨,而束手無策,甚至連示警聲音都發不出來更為悲哀?!!

    ‘此刻看起來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那時,恐怕只能指望已經身在西域的漢家兒郎。比如王洵小子,還有他身邊那些飛龍禁衛!雖然眼下還不頂事,可畢竟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的種子!’

    想到王洵那尚嫌稚嫩的面孔,高適的目光,又立刻又明澈起來。他發現,自己居然做了一件比預想中,更為有意義的事情!灑下種子,收獲希望。“不妨,漢家,自有很多熱血男兒在!”無意間,一句話從他嘴中溜了出來。嚇了他自己一跳,也嚇了忠武將軍魯炅一跳。

    “你說什麼?”忠武將軍魯炅後退半步,驚詫地追問。

    “我說,我放走的那幾個小家伙,現在估計已經到達焉耆了!”高適笑了笑,目光慢慢地投向遠方。

    冬日的太陽已經垂到了大漠邊上,紅紅的,圓圓的,像一團凝固的火種。天邊所有雲朵都被這塊凝固的火種點燃了起來,從西向東,將倒扣著的天空燒得通紅通紅。

    此刻,天上的諸神也許睡著了。地上有人卻還醒著。

    注1︰都督,類似于總管。在唐代是個可大可小的官職,主要適用于地廣人稀之所。由朝廷委派坐鎮一地,全權負責軍務民政。多用于歸化大唐的少數民族頭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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