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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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00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6
第三章陽關(四上)

    天氣很好。沒有風,沒有雲,紅彤彤的太陽在大漠的盡頭一點點下墜,將人和馬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才離開陽關半天,王洵就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選這樣一條路了。雖然從輿圖上看,走陽關,經蒲昌海前往疏勒,路程要比北出玉門,走眼下商旅們常用的伊吾道短了數百里,但輿圖上卻沒說,商旅們為何舍近而求遠。

    腳下的路根本不能叫做路,深深淺淺的沙窩子,讓人和馬每前進一步,都要耗費比先前雙倍的力氣。數不清的沙丘連綿起伏,剛剛爬過一個,第二個又擋在人面前。大部分沙丘都是孿生兄弟,一樣形狀,一樣顏色,連表面的紋路都別無二至。如果不是在沙丘之間一直能看到前人趕著駝隊留下的腳印,大伙幾乎要懷疑自己一直在原地繞圈。那樣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活活渴死,風干,變成一具具僵尸。

    比疲憊更難捱的事情,是寂寞。一百飛龍禁衛,三百民壯,放在中原任何一座城市中,都是熱熱鬧鬧一大堆。可走在無邊無際的黃沙上,就變成了一串小螞蟻。爬動,爬動,慢慢向前爬動,幾個時辰下來,印象中早該被甩在身後的廢棄烽火台,卻依舊近在咫尺。大聲喊叫,听不見任何回音。引吭高歌,得不到任何關注。偶爾看見一個熱鬧的村寨,蒙著面紗的異族少女沖人輕輕招手,快步趕過去,卻只能看到無盡黃沙。少女、村寨、水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追了,那是鬼市。”向導老岳見多識廣,攔住站在沙丘上瞠目結舌的眾人,低聲提醒。

    “分明是蜃景!你又滿嘴跑舌頭!”方子騰還記恨著昨天被對方嚇到的仇,瞪了老岳一眼,毫不客氣地戳穿。所謂海市蜃樓,傳說中都是巨蜃吐氣所凝。他所讀過為數不多的幾本書中,恰恰有相關描述。

    “我的軍爺唉!這里連個河溝都沒有,哪來的巨蜃啊?”向導老岳搖搖頭,拖長了聲音反問。“鬼市就是鬼市。屈死的冤魂出來買東西的地方。當年侯君集大將軍西征高昌,抓了一百二十萬俘虜,回來時帶了糧食不夠吃,一狠心,就把俘虜全活埋在了沙漠里。”

    “淨胡說。活埋一百二十萬人,得派多少士卒挖坑?況且大太陽底下,鬼怎麼敢出來!”听向導說得活靈活現,伙長老周也加入了聊天隊伍。嘴里反駁著前者的話,手卻在不知不覺間拉緊了自己的衣領。

    冷。沒有風,但寒氣卻輕而易舉地吹透了中間夾了絲綿的外袍。透過皮膚、肌肉、骨頭,一直滲進人的心窩子里。

    “沙漠里埋人,還用挖坑麼?”向導老岳的聲音也低沉起來,隱隱透著陰寒,“把手腳用牛皮索一捆,推進地窪處。一場大風過後,立刻被沙子蓋得平平的,保證留不下任何痕跡!”

    這個解釋的確可以說得通。此時距離貞觀年間還不算太遠,侯君集滅高昌古國之後,肆意屠殺俘虜的故事,大伙多少都听說過一些。而沙漠中風暴的威力,眾人前幾天恰恰也領教過一回。提前躲到一個大沙丘後,用馬車圍成一個堡壘,人藏于其中,還差點被黃沙給活埋了。如果綁住手腳不準躲避的話,恐怕

    一百二十萬高昌男女老幼,就埋在自己腳底下的沙窩子中。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偏偏向導老岳沒眼色,兀自繼續喋喋不休,“要是在人煙稠密處,閻王爺當然不準小鬼們白天出來活動。可這附近方圓百里根本沒有人煙,白天和晚上還有什麼!”

    “閉嘴!”沒等他把話說完,有聲怒喝從背後傳來,嚇了所有人一哆嗦。扭頭看去,只見王洵手按刀柄,沖著向導老岳怒目而視,“如果你再敢胡言亂語擾我軍心的話,我就先把你給埋在沙丘底下。”

    “軍爺,瞧,瞧您說的,我,我哪敢吶!”向導老岳又打了冷戰,咧開大嘴,訕笑著解釋。“我這不是怕大伙走路走得悶麼?所以才”

    “你只管頭前帶路。如何鼓舞士氣,無須你來操心!”王洵眉頭緊鎖,冷冰冰地命令。絲毫不顧忌對方的顏面。

    還甭說,如今他板起臉來,的確帶上了點兒一軍主將的威嚴。向導老岳不敢再亂對付,咧了下嘴,耷拉著腦袋向隊伍最前方走去。

    “老鄭,你帶兩名弟兄,給我盯緊了他。如果他敢再裝神弄鬼,就拿鞭子狠狠抽他的嘴巴!”仿佛突然變了性子,王洵的聲音听起來冰冷如刀。完全不像前幾天那般,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

    “諾。”伙長老鄭楞了楞,沖著王洵肅立拱手。

    “老周,你帶本伙弟兄到隊伍最後邊去。如果背後有什麼動靜的話,及時向我示警!”揮手示意老鄭離開,王洵繼續發號施令。

    另外一個伙長老周也是滿頭霧水,猶豫著答應了一聲,帶領麾下弟兄趕往隊尾。緊跟著,王洵又命令方子騰帶領幾個騎術好的弟兄充當斥候,在隊伍左右兩側二里遠的位置來回警戒。隨即又把幾個民壯的頭目叫到跟前,對他們面授機宜。

    校尉大人憋瘋了。所有被分配到任務的人,都在心里頭悄悄地腹誹。萬里大漠,除了這支運輸輜重的隊伍之外,連個其他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何必如臨大敵般,弄得人心惶惶?

    如果說在哥舒翰的勢力範圍,這種舉動還好理解。畢竟當時大伙心里頭也不踏實,總害怕哥舒翰受到楊國忠的指使,替後者殺人滅口。可前幾天校尉大人根本沒把危險當回事,待到了危機已經解除的時候,偏偏又開始草木皆兵,不是被寂寞的旅程憋瘋了,又是為何?

    腹誹歸腹誹,眾人卻輕易不敢違拗王洵的意思。畢竟大伙這輩子能不能平安回到中原,眼下還指望著他。況且沿途幾千里路走下來,大伙親眼目睹了王洵以可以看見的速度,一天天變得成熟,已經慢慢地把他當做了這支隊伍的真正主心骨。而不是一個仰仗祖上余蔭撈取功名的半大孩子。

    事實證明,王洵的舉動還真不是一時興起。很快,在隊伍最後擔任警戒的老周就派人送來警訊,有一群蒼黃色的野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起,悄悄地墜在了大伙身後。人停下來,它們也停下來。人繼續前進,它們也繼續前進。始終保持著二百步左右的距離。

    “甭管它們,除非有人落單兒,否則,狼群不敢主動向咱們發起攻擊!”憑著今天早上臨時被高適填進肚子里的知識,王洵沉聲下令。“保持隊形,互相照顧一下,誰也別掉隊!”

    “好勒!”有道是將乃三軍之膽。雖然王洵年齡未及弱冠,但是,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模樣,一干飛龍禁衛頓時也覺得膽壯,扯開嗓子,齊聲答應。

    跟在隊伍後邊的狼群被眾人的喊聲嚇了一跳,居然停了下來,遲疑著不敢繼續邁步。伙長老周見此,立刻有了主意,策馬跑回王洵身邊,低聲獻計︰“不如讓大伙一起唱歌,一則能解乏,二來也能壯大氣勢!”

    “嗯!”王洵猶豫了片刻,笑著答應。

    作為長期駐扎在京師的天子禁軍,弟兄們打仗未必在行,在詩歌雜曲方面,卻是誰都不含糊。在王洵的組織下,很快,隊伍中便響起了粗獷的歌聲,“邊庭烽火驚,插羽夜征兵。少昊騰金氣,文昌動將星。長驅汗北,直指夫人城”(注1)

    此詩為隋代詩人薛道衡所做的出塞曲。因為簡單易懂,曲調慷慨,所以在軍中廣為流傳。不但大部分飛龍禁衛會唱,片刻後,連民壯當中,都有人小聲跟著哼哼起來。整個隊伍,士氣登時為之一振。

    正如高適今早所說,狼跟狗一樣,都是天生的勢利眼。看到前方隊伍中突然變得豪氣干雲,愈發不敢貿然靠近。眾人听到隊尾傳來的喜訊,唱得更加賣力,興起之處,干脆一邊走,一邊用橫刀磕打起了金鐙,“絕漠三秋暮,窮陰萬里生。寒夜哀笛曲,霜天斷聲。連旗下鹿塞,疊鼓向龍庭”

    剎那間,整個隊伍模樣大變。疲憊之態一掃而空,隱隱竟然透出幾分剽悍之氣來。群狼聞之,更加猶豫不絕。勉強在原地觀望了片刻,居然耷拉下腦袋,在狼王的帶領下灰溜溜地逃了。

    到了此時,隊伍已經不再管背後跟的是誰。士卒民壯,彼此唱和,幾乎忘記了旅途的勞累,只覺得渾身上下從頭到腳一片滾燙。生為大唐男兒,受點苦,受點兒累算什麼?凌煙閣上無書生,百戰之後方成名。如果能令關心著自己的人和自己所關心的人平安喜樂,哪怕是付出更高代價也是值得。

    “妖雲墜虜陣,暈月胡營。左賢皆頓顙,單于已系纓。紲馬登玄闕,鉤鯤臨北溟。當知霍驃騎,高第起西京。”歌聲越來越高,越來越激越,漸漸地,沖入雲霄,響徹已經寂靜了數十年的大漠。

    注1︰此詩為隋代詩人薛道衡所做的出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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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陽關(四下)

    有了這次嚇退狼群的經歷,王洵在隊伍中的威望無形中又提高了幾層。特別是那些民壯,再也不敢拿這個年紀不到二十歲的校尉當做孩子看,望過來的目光中滿是崇拜。到了傍晚扎營的時候,明知道附近不可能有敵人,他要求大伙將馬車首尾相連擺成一座營壘,並且在“營壘”外圍密密麻麻撒了三層對付騎兵的鐵蒺藜,也被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再沒人敢笑他畫蛇添足。

    沙漠里的黑夜很冷。雖然沒有風,寒氣依舊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滲過身上的皮裘,絲襖,慢慢從汗毛孔滲進骨頭里。因為無法預計還要在這條該死的路上走多久才能看到下一個綠洲,他們不得不盡量少點幾堆篝火,以節約使用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干柴。這令這個黑夜愈發顯得漫長。還不到亥時,大部分弟兄已經被凍醒了,縮卷在各自隨身的鋪蓋里,上下牙齒不停地相撞,“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倒是那些民壯,因為習慣了吃苦的緣故,反而睡得非常香甜。鼾聲此起彼伏,宛若夏日傍晚的悶雷。

    耳畔听著這些伴奏,王洵當然不可能再睡得著。睜大眼楮,百無聊賴地數夜空中的星星。比起長安城里,此刻頭頂上的星星顯得更大,更近,也更清晰。雖然天空中同時還掛著一輪滿月,卻無法遮蓋住它們的光芒。據說天空中每一顆星斗都對應著地面上的一個人,當本命星變得明亮之時,此人的運氣也會轉好。“只是不知道哪顆是我的?”王洵在心中默默地想,“哪顆是荇芷、雲姨,哪顆又是紫蘿?”

    不知不覺中,他開始懷念起長安城來。身在其中時,總是看見它的缺陷,巴不得早一刻離開。而此刻去家千里,記憶中最深刻的,卻又全是它的好處。曲江池畔有座道觀,門前種滿了桃樹,每逢春來,桃花開得像雲一般絢麗。走在樹下,可以看到無數紅男綠女,幾乎全是成雙成對,彼此踫到了相互點頭致意,誰也不會笑話誰。花開的季節,獨自漫步在桃樹下的人才是另類。

    二郎?白荇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微如耳語,卻充滿了依戀。王洵慢慢回過頭去,看見白荇芷背靠著一株桃樹,臉上做桃花般顏色。他笑著著走過去,雙臂前伸,將白荇芷固定在樹下。白荇芷則慢慢地抬起櫻唇,合上眼楮,長長地睫毛上下顫抖

    良辰美景,豈堪辜負?只是短短一瞬,唇間的芳澤已經使人迷醉。但就在此時,天色忽然大變,驚雷從天際滾將過來,將背後的桃樹劈得東倒西歪

    落紅滿地。一對對年青男女抱頭而走。跑動中,他們身上的衣服慢慢脫落,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架子。他們都是高昌人,被侯君集活埋在萬里瀚海里的高昌人。他們心里充滿了怨恨,伸出獠牙和利爪,試圖攻擊附近的一切活物

    “鬼啊——”白荇芷嚇得厲聲慘叫。嗓子里發出的確是男人的聲音。剎那間,她也變成了一具骷髏,向自己張開雙臂

    “啊——!”王洵嚇得魂飛魄散,瞬間從睡夢中驚醒。慘叫聲還在耳邊回蕩,一聲比一聲淒厲,“鬼啊,冤鬼來索命了!”

    “胡說,哪里來的鬼?”盡管心髒幾乎從嗓子眼里狂跳而出,王洵還是沒忘記肩頭的職責。憑著本能翻身坐起,抓住一直放在手邊的鏈子錘。

    “鬼,鬼”民壯和士卒們抱頭鼠竄,整個營地亂成了一鍋粥。只是被馬車擋住了去路,才不至于四散奔逃。“完蛋了!”在那一瞬間,王洵幾乎打算獨自逃命。但來自心底的一股子倔強勁兒瞬間又壓住了恐懼,強令他抬頭四望。

    每個人肩頭都有自己的責任,逃,是逃不掉的。眼下,他的責任就在這營壘之中,就是那一輛輛裝滿輜重的馬車。

    臨近十五,慘白色的月光,將大漠照得一片通亮。就在營盤外一百步左右距離,有隊慘白色的影子,頂著沒有肌肉的骷髏頭,騎著戰馬,悄無聲息向大伙靠近。因為要對付腳下的鐵蒺藜,他們走得並不快。但發自身上的腥臭氣卻直撲人面……

    那絕對不是活人所能具有的味道,那軀體上的暗紅血色也絕非剛剛淌出。是高昌人,被侯君集活埋在沙丘底下的高昌人,時隔近百年,他們真的來索命了!恐懼再次如毒蛇般,死死纏住了王洵的心髒。纏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不想死,但似乎已經無路可逃。本著臨死之前拉個墊背者的念頭,他從身邊的篝火堆中抓起一根幾乎燒透了的木柴,奮力向營壘外的幽靈們投了過去。明亮的炭火在半空中打著旋兒,掠過近五十步距離,落地,炸開,紅星四射。正在對付鐵蒺藜的幽靈們被火星嚇了一跳,雖然隔著很遠,卻本能地帶住坐騎,抬起空洞洞的眼楮,向營地內張望。

    “不要怕,用火箭招呼他們。鬼也怕火!”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根救命稻草,王洵扯開嗓子,發出幾乎不是自己的聲音。“火箭,火箭。別跑,這麼大個沙漠,你們能跑哪去?”

    沒有人停下來听他的命令,士卒、民壯亂成了一鍋粥。幾個身強力壯者已經翻過了遠離鬼魂方向的馬車,撒腿往大漠深處狂奔。

    “臨陣脫逃者,斬!”眼看著爬上馬車的人越來越多,王洵扯開嗓子大喝,狂奔數步,單手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逃命者一一從馬車上扯下。“火箭,火箭!咱們有的是火箭!鬼也怕火。這麼大個沙漠,不帶水,早晚都得渴死。”

    不知道是他的提醒起了作用,還是對被渴死的恐懼壓過了對鬼魂的恐懼,人們都不再試圖翻越馬車了,而是集體轉過頭,直奔堆放著水袋的地方。“搶水者死!”王洵大急,掄開另一只手中的鏈子錘,劈頭蓋臉砸了過去。兩個跑得最快的民壯被擊中,慘叫著撲倒于地。第三個靠近水袋的是名飛龍禁衛,迅速趴下,在地上打了個滾,才避免了筋斷骨折的命運。整個人卻嚇傻了,張開嘴巴厲聲哀號。

    “咱們死了,也是鬼。鬼還怕鬼麼?”情急之下,王洵也豁出去了,將鏈子錘輪圓,圍著水袋狂掃,“給我拿起弓,射火箭,用火箭燒死他們。侯君集在天上看著呢。當年高昌人就不是咱大唐健兒的對手,做了鬼,一樣不是!”

    在被鏈子錘砸死,逃入沙漠中渴死以及與沖入營盤的惡鬼拼命之間,大多數人都本能地選擇了第三者。趁著人群稍稍安定的功夫,王洵放下鏈子錘,再度俯身從篝火堆中抓起一根燃燒著的木條,向距離營盤最近的鬼魂丟了過去。

    這次,火把差點命中目標,嚇得鬼魂的坐騎揚起前蹄,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鬼怎麼會騎活馬?”突然間心中有靈光一閃,王洵大聲叫嚷。“假的,大伙不要怕,外邊的肯定不是鬼。鬼不可能騎著活馬打仗!”

    “可以的,可以的,鬼吸足了陽氣,就可以騎馬!”向導老岳的聲音立刻傳來,陰測測地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王洵二話不說,大步奔過去,用套在左臂上的小盾砸向老岳的面門。看著對方軟倒于地後,再度揚起鏈子錘,沖著營壘外的鬼魂們怒喝,“有種就過來跟老子單挑,裝神弄鬼算什麼本事?老子死了,一樣是鬼,肯定比你們這些假鬼強!”

    外邊的鬼魂依舊不說話,紛紛跳下坐騎,徒步向營盤靠近。十幾名膽子稍大些的飛龍禁衛們听見王洵的叫嚷,抱著拼死一搏的想法張弓搭箭,亂紛紛向營壘外攢射。大部分都是普通羽箭,只有零星幾根,用的是火矢。默默靠近的鬼魂們猝不及防,居然被羽箭射得狼狽不堪。有一個倒霉鬼身上的裹尸布不幸被火箭給點燃了,嚇得手忙腳亂,一不小心,骷髏頭直接從脖子上掉了下來。

    “#¥%@”倒霉鬼用陌生的語言罵了一句,彎腰去撿地上的骷髏頭。這下,他身上的破綻愈發明顯,原本涂黑了的脖頸被身上的火光照亮,彎曲的頭發清晰可見。

    “假的!”“假的!骷髏是頂在腦袋上的!”原本已經被嚇得六神無主的禁衛們紛紛醒悟,扯開嗓子破口大罵,“叫你裝,叫你裝。老子射死你,把你變成真鬼。射死你,射死你!”

    “射死你,老子是惡人,專門對付惡鬼!”

    “活著的時候被老子殺,死了一樣是窩囊鬼!”

    更多的禁衛們從驚恐中清醒,拉滿角弓,將前端涂了引火物的羽箭點燃,一根接一根射了出去。他們平時訓練不認真,發出的火矢十有**偏離了目標。但總有那麼一個幸運的家伙,瞎蒙也蒙對了地方。已經近到可以摸到馬車邊緣的的“鬼魂”們被射得狼狽不堪,大罵著退下。營盤之中立刻發出了哄笑聲,更多的羽箭騰空而起,追著“鬼魂”們的腳步,將他們和受驚的戰馬一道送出百步之外。

    四野沒有風,插在沙粒中的火矢繼續燃燒,將“鬼魂”們狼狽後退時丟下的骷髏頭照得格外清晰。望著那一地慘白色骷髏頭和幾個受了重傷在營盤前掙扎的“倒霉鬼”,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哈哈大笑,絲毫不記得剛才到底是誰差點被鬼魂們嚇尿了褲子?!

    “老周,老周還在嗎?給老子清點人數!”趁著眾人還沉浸在擊退“鬼魂”的興奮當中,王洵大聲命令。“老鄭,老鄭,趕緊帶幾個弟兄,把缺口給我堵好。小方,方子騰,你小子被嚇死了沒有,還活著的話就喘口氣兒!老魏,老魏呢,趕緊看看你手下的民壯還有多少?老朱,找幾個大嗓子家伙站到後面的馬車上去,把跑掉的家伙盡量給喊回來。”

    人這東西就是奇怪,剛才還被嚇得屁滾尿流,發現鬼魂是強盜所裝扮之後,反而徹底忘記了恐懼。很快,營盤內便傳來嬉皮笑臉的回應。幾個主要禁衛軍頭目和王洵臨時提拔的民壯頭目居然都沒來得及逃走。擺出一幅臨危不懼的架勢,分頭去執行王洵的命令。

    須臾之後,伙長老周、老鄭、膽小鬼方子騰,還有民壯頭目魏風、朱五一等各自回來匯報,剛才被大伙推開的地方,已經重新用馬車堵好。經過反復清點,一百禁衛還剩下八十七,三百民壯還剩下兩百六十二。朱五一已經派了十幾個大嗓門民壯站在馬車上向周圍喊話了,不知道逃走的那幫膽小鬼們能不能听得見。

    “不管他們了。渴死了活該!你們幾個坐過來,咱們得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麼辦!”王洵沖著地上啐了一口,低聲命令。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已經無暇考慮能不能將隊伍完完整整地帶出沙漠了。裝神弄鬼者就在羽箭的射程之外徘徊,看樣子不將馬車中的物資弄到手,誓不罷休。而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兒的荒漠之中,大伙根本不要指望能有援軍。

    “還商量什麼,這里數你官最大,你說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唄!”伙長老鄭猶豫都沒猶豫,沖口回應。

    “對,剛才如果不是王校尉沉得住氣,咱們不被活活嚇死,也得被強盜砍死!”經歷了一場危難,民壯頭目魏風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走上前,大聲附和老鄭的意見。

    其他幾個頭目對魏風的話深有同感。紛紛開口附和。王洵心里的本來打算就是先確立自己的絕對指揮權,見大伙沒有異議,立刻大聲說道︰“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從現在起,不分誰是士卒,誰是民壯。再敢不服從命令者,一概以軍法從事。否則,咱們誰也甭想活著走出這片沙漠。”

    “對,咱們不能亂,越亂死得越快!”眾人紛紛點頭,低聲響應。馬車中的物資是運往疏勒,供安西軍下一步軍事行動所用的。如果被強盜奪走,即便大伙僥幸逃出沙漠,過後按照軍法也得斬首示眾。還不如拼死一搏,爭取將強盜擊敗,為自己闖出一條生路來。

    “嗯!”王洵輕輕點頭,然後開始著手布置防御任務,“我給大伙交個實底,估計你們也偷著探查過了。在所有馬車中,裝的全是兵器。都是軍械監花了大力氣打造出來的精品,待會兒咱們先卸下幾車,讓弟兄們每人挑件順手的家什”

    “日後到了疏勒,恐怕,恐怕你不好向那邊交代!”沒等王洵把話說完,民壯頭目魏風猶豫著提醒。

    “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王洵笑了笑,兩眼眯成了一條直線。“咱們用了,總好過落在強盜手里。”

    來襲者真的是強盜麼?他無法肯定。心中卻一個清晰地聲音告訴自己,如果不把那群裝神弄鬼的家伙殺光了,恐怕前路永遠不會太平。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7
第三章陽關(五上)

  留給王洵等人準備的時間不多。大約在半刻鐘之後,遠處的裝神弄鬼者就發起了第二波進攻。這次,他們將頂在腦袋上的骷髏頭全摘了下來,代之以厚厚的包鐵氈帽,護住大部分頭顱,僅把兩只眼楮暴露在外面。身上用血跡涂得花里胡哨的灰布偽裝也被盡數拋棄,露出了里邊整齊的牛皮鎧,前胸處,護心寶鏡倒映著月光。

    “這他奶奶的哪里是沙盜啊。裝備一點兒不比咱們差!”方子騰貓著腰跑到王洵身邊,啞著嗓子低聲咒罵。飛龍禁衛平素的作用在于裝點皇家威儀,故而身上的鎧甲注重于好看而不注重于實戰。此刻到了兩軍陣前,缺陷就盡數顯了出來。牛皮的厚度太薄不說,邊角處某些裝飾性的物件,還嚴重影響了將士們的動作。

    “至少咱們有伏波弩,他們沒有!”第一次上戰場,伙長老周也變成了話嘮,不停炫耀自己一方的優勢。

    伏波弩乃騎兵專用弩箭,射程短,然而操作起來非常簡單。即便是第一次接觸此物的民壯,稍經講解也能將弩箭發出去。雖然暫時做不到百發百中,但每人發三把弩弓,提前裝填好,戰時給敵人來個三段輪射還不成問題。

    “我還發現了整整八大車陌刀,一千多把呢。逼急了,咱們就組織陌刀隊,沖出去跟他們拼命!”說話是唯一能緩解緊張的方式,伙長老鄭也變得極其@隆!澳嵌 鰨 願鍍銼詈檬埂O氳蹦晁斬 醬彀稅倌暗督  部車昧酵蚨嗤回使啡搜雎矸 H緗裨勖怯興陌俁嗟芐鄭 綣咳四蒙弦話選br />
    陌刀是大唐步兵用來進攻的第一利器。重量超過五十斤,刀長過丈,光利刃就長達六尺有余。軍中好手一刀揮出,可將敵軍連人帶馬同時砍成兩段。因為其威力過于巨大,民間嚴禁私自打造。軍中所用,也皆為兵部統一定制,再根據武將的要求分批次撥付。(注1)此番王洵等人所運往安西的物資當中,最重要的就是這批陌刀。這也是他輕易不敢放棄的原因。假若陌刀被對面的強盜得了去,轉手再賣給一直對西域虎視眈眈的大食人或者吐蕃人,後果將不堪設想。

    “他怎麼又下了馬?“同樣嚇得臉色蒼白,民壯頭目魏風關注的東西卻與方子騰等人截然不同,“缺德東西,欺負啞巴牲口?!早晚得遭報應!”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臨睡覺之前王洵命人在營地周圍灑下的鐵蒺藜,在沙漠里發揮了雙倍作用。這種三面有尖錐的家伙,被沙土掩蓋後,憑借肉眼很難被發現。馬踩上去,蹄子固然被扎得鮮血直流,人不小心踏到了,靴底和腳掌一樣被戳個透心涼。上一波偷襲,裝神弄鬼的強盜們之所以沒能趁著混亂沖進營地,王洵等人反應及時是一個因素,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策馬避開腳下的鐵蒺藜。

    這回,賊人不敢再于攻擊途中停下來給飛龍禁衛們當箭靶子。所以干脆于一百五十步外跳下坐騎,把十幾匹戰馬蒙住了眼楮,趕在頭前去趟路。

    可憐的坐騎不知道主人黑了心腸,兀自被蒙著眼楮向前沖。突然間,一匹戰馬被沙土中的鐵蒺藜刺穿了前蹄,哀鳴著臥倒,借著慣性向前滑出了半丈多遠。更多埋在沙土中的鐵蒺被帶了出來,一個個刺入戰馬的側腹。吃痛不過,戰馬來回翻滾,渾身上下,很快不再有一塊完整皮膚。十幾支鐵蒺藜攢刺而入,血滴滴答答流出,染紅冰冷的沙土。

    一匹這樣的好馬,在長安城附近至少能賣到十二、三吊銅錢。可以用來騎乘、拉車、甚至套上犁鏵耕地。普通百姓無論誰家能買下一匹,都拿來當寶貝。平素吃的全是精料,半夜里還要起來喂些豆餅補充體力。如今突然看到強盜們拿馬來當趟路的肉墊,民壯們心疼得破口大罵。但是,沒有王洵的命令,誰也不敢發箭,只能把新領到手的伏波弩在掌心里握得死死的,額頭上青筋直冒。

    越來越多的戰馬在奔跑中倒下,用生命給強盜們趟開一條攻擊之路。看到火候已經差不多了,帶隊的強盜頭子抓起手邊的牛角號,嗚嗚吹響。旋即,所有強盜一哄而上。或者騎馬,或者步行,踏過被馬血潤濕的沙土,潮水般涌向了寂靜的營壘。

    第一次指揮實戰,王洵也緊張的直冒汗。但他卻不敢太早地發出攻擊號令。從鎧甲和兵器上看,敵軍未必是普通強盜。而他和手下的士卒民壯,卻是一伙不折不扣的烏合之眾。能將來襲者阻擋在營壘之外,也許士氣還能保持片刻。一旦被敵人跳進營壘貼身近戰,非立刻炸了營不可。

    不能慌,不能慌,打輸了就是死路一條。眼看著敵人的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努力將眼楮瞪得滾圓,牙關緊咬,避免心髒從嗓子眼里蹦將出來。終于,沖在最前面的幾個強盜進入了瞎子都有絕對把握射中的距離內,王洵猛然站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吼,“射!”

    民壯們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聞听命令,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近四百支弩箭,同時射了出去,整個營壘正面瞬間閃過一道淡黑色的光芒。烏光過處,沖在隊伍最前方的強盜們迎面而倒。人和馬都中了十幾支弩箭,血順著傷口向外狂噴。

    臨行之前,強盜們已經做足了功課,知道護送輜重的禁衛們從軍官到士卒全身從沒上過戰場菜鳥。所以根本沒怎麼把對方放在眼里。猛然間被四百具弩弓迎頭攔擊,瞬間被打懵了。攻擊節奏竟然瞬間停頓。

    這一個疏忽,卻帶來了致命的後果。不待王洵繼續下令,民壯們丟下手里的弩弓,從身邊撿起已經上了弦的第二把伏波弩,對著自己正前方又是一輪。三百支弩箭呼嘯著飛出,在只有二十步的距離上,穿透力大得驚人。騎在馬上的強盜們立刻又倒下十好幾個,失去了主人控制的坐騎發狂的疾奔,很快身上就插滿了短矢,轟一聲,撲倒于地,血光濺滿了臨時充作營壘牆壁的馬車。

    “注意節奏,注意節奏。瞄準人射!”王洵大聲提醒,喊得聲嘶力竭。敵軍這次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下次肯定不會繼續犯傻。如果不能盡最大可能地將強盜們殺死,下一**擊,眾人所承受的壓力將更大。

    沒有人听得見他的呼喊,第三輪弩箭又迅速飛出,砸向近在咫尺的強盜們。有的強盜身上挨了十幾箭,幾乎被射成了篩子。有的戰馬分明已經受了重傷,民壯們還將弩箭不要錢般向它身上砸。可憐戰馬被射得跟個巨大的刺蝟般,倒在了後撤途中。緩過神來的強盜們依靠死去同伴和戰馬的變相掩護,轉過身體,抱頭鼠竄。

    見到強盜們被自己打退,民壯們士氣更旺。也不管對方退沒退出弩箭射程之外,從箭匣里拿出沒有尾羽的短弩,迅速往弩弓上添。一會兒功夫,又追著敵人射出了上百支弩箭,大部分落空了,在沙漠中豎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箭桿。

    “瞄準點兒,瞄準點兒。一支弩要二十好個大籽呢!”見到有人還在樂此不疲地亂射,民壯頭目魏風大聲提醒。他的話明顯比王洵的話更容易被理解,興高采烈的民壯們立刻將弩弓垂了下來,一個個心疼得直咧嘴。前後不到半刻鐘功夫,大伙就射出了上千支弩箭。一支按二十文錢計算,就是兩萬文錢打了水漂。足夠小戶人家大半年的開銷!

    莊戶人家,最忌諱的就是被人罵做”敗家仔”,很多人抬起頭,望著王洵訕訕而笑。被大伙單純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王洵伸出大巴掌直抓頭皮,“這個。也不用太省,打跑了強盜要緊。大不了過後咱們再將弩箭都撿回來。趕緊把弩箭裝好吧,敵人的下一次進攻馬上就要開始了!”

    听王洵的話里沒有責怪的意思,眾民壯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分配給自己的伏波弩全撿起來,挨個重新裝上弩箭。打仗在大伙眼里突然變成了很簡單的事情,無非瞄準了敵人扣動弩弓扳機而已。只要馬車上的弩箭用不完,強盜們休息沖到營壘內部來!

    作為這支隊伍的主將,稀里糊涂打退了敵軍的一次進攻,王洵心情卻沒變得輕松。抬起頭,他借助天上的月光向營壘外遠眺,只見二百余步外,敵軍黑壓壓又聚集了一片。有的是剛剛退下去的,有的則從更遠的沙丘後迂回而來,馬脖子下掛著幾顆黑漆漆的人頭,不用問,是剛才那些被鬼魂嚇得奪路而逃的弟兄。

    “還真的是一個都不放過啊!”輕輕咧了下嘴,王洵心中涌起一片悲涼。為了一個所謂的秘密,就葬送這麼多無辜,值得麼?恐怕某些人做決定時,心中根本沒把自己這些人當做同類吧!

    想到這兒,王洵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沒必要再逃避了。在敵人發起下一次進攻之前,最好讓所有弟兄明白大伙的處境。

    “去幾個人,把姓岳的給我抓過來!”趁著敵我雙方都在做準備的功夫,他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注1︰漢尺,一尺相當于現在23厘米左右。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7
第三章陽關(五下)

    先前王洵出手那一下並不是很重,向導老岳早就醒過來了,一直趴在營地里裝昏倒。此刻突然間听見校尉大人喊自己的名字,知道大事不妙。一骨碌爬起來,撒腿便跑。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如何能跑得掉?早有幾名飛龍禁衛撲了上去,將其按翻于地,拎著脖領子拖到了王洵面前。

    “殺人了,官兵殺人了!”沒等王洵開口,向導老岳立刻滿地打滾。“官兵打不過強盜,殺人泄憤了!”幾名飛龍禁衛都無法將其按穩。

    “如果你敢再亂叫喊,我就直接剁了你!”王洵從腰間抽出橫刀,毫不猶豫地壓在了老岳的脖頸處。“說吧,外邊那些強盜是哪來的?”

    “冤枉,小的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啊,校尉大人!”向導老岳繼續高喊,死不認賬。

    王洵笑了笑,手腕微微用力,鋒利刀刃立刻割進了肉里,“你說,如果我殺了你,然後賴在對面的那些家伙頭上,過後會不會有人替你主持公道呢?”

    “小”喊冤的聲音噶然而止。向導老岳張開眼楮,目光里充滿了恐懼。他發現自己惹上了一個大麻煩,雖然對方年紀很輕。但絕對不是個可隨便糊弄之輩。這點兒從他剛才果斷動手打暈自己以穩定軍心的舉動上就能看得出。

    “我這個人其實沒什麼耐性。”王洵將手腕稍微向上抬高了些許,血珠立刻順著刀刃緩緩滑了下來,一滴滴滲進了沙土。“但我很想看看,一個人到底有多少血可以流。三個時辰?或者兩個時辰?如果我把你的血管割開,相信外邊那些家伙不可能馬上沖進來救你吧!”

    听著沙土吸收血液時發出嘶嘶聲,向導老岳眼里的恐懼欲深,“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頭啊,校尉大人!您就放過小的吧。小的家里還有三個娃兒,全指望小的給人帶路養活呢!”

    “不知道?”王洵突然變得心軟,慢慢收起橫刀,用手指抹去刀刃上的血跡。

    “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小的可以對天發誓!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向導老岳如蒙大赦,一手捂住脖頸上的傷口,一手高高指向天空。

    “可我听說,沙漠里輕易不會打雷!”一瞬間,王洵又把橫刀按到了老岳脖子另外一側,“不知道。不知道強盜是誰,為什麼你白天剛剛講完鬼故事,夜里就有強盜裝神弄鬼?不知道,為什麼你放著玉門關外好走的伊吾道不走,偏偏帶著大伙往陽關外的沙漠里繞?不知道,為什麼敵人來襲之時,你喊叫的聲音比任何人都高?”。

    第一個和第三個疑問,向導老岳根本無法解釋。但第二個疑問,卻讓他找到了空檔。“小的冤枉,冤枉!校尉大人。走這條路,十幾天前是您自己選的。不能怪到小的頭上!”

    “是麼?”王洵手腕繼續用力,在老岳的脖頸上割開第二道口子,“我初來乍到,所以只會抄輿圖上說的近路走。你吃的就是向導這碗飯,哪有專門給客人往難走的路上帶的道理?說吧,外面的人就要發起進攻了,在他們到達營壘之前,我希望能听到一個合理解釋!否則,你就永遠沒機會說了!”

    “啊”向導老岳脖頸吃痛,拼命向後躲閃。方子騰沖上前,伸手搬住他的腦袋,將喉嚨轉向刀刃,“別問他了。反正寧他死也不說實話。給他個痛快,然後咱們直接跟外邊的人說,他已經招供了。詐也能把實情詐出一二來!”

    這句話,比王洵剛才所有的話都見效,向導老岳立刻把眼楮睜開,腦袋瓜子拼命亂搖晃,“饒,饒命!我,我勸說,別,別殺我!”

    “敬酒不吃吃罰酒!”對付這種滾刀肉,方子騰遠比王洵有辦法。“我數一二三,再不交代,我就割斷你的喉嚨。一”

    “我說,我說,是古力圖,是古力圖將軍讓我這麼干的。小的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向導老岳一邊哭,一邊大聲嚷嚷。

    “古力圖?”對這個名字,王洵隱約有點印象,卻記不太清楚什麼時候與此人有過交往。沒等他想起來,向導老岳已經完全崩潰,“就是前幾天一直護送您的古校尉。在涼州城中,他就吩咐小的,務必帶你們走樓蘭古道。昨天分開之前,他又告訴我,今晚務必帶你們在這一帶休息,否則,就拿我全家老小試問!小的就是一平頭百姓,小的實在惹不起他啊!”

    聞听此言,不止王洵,其他幾個禁軍頭目全明白了。哥舒翰派出的那隊兵馬根本不是前來保護大伙,而是要送大伙進鬼門關。在河西境內殺人,即便過後沒人懷疑到他哥舒翰頭上,轄地內丟了這麼大一批軍械,此人也難逃治安不靖之罪。而出了陽關後,便是安西軍的管轄範圍。輜重隊消失在大漠中,責任只能由封常清來背,與他哥舒翰半點兒關系都沒有。

    “小,小的不,不知道您跟古將軍有什麼過節。但小,小的敢保證,走,走樓蘭古道,的確,的確比伊吾道距離近!小的,小的本來沒有,沒有惡意,只是,只是”見眾人都愣在了當場,向導老岳想了想,低聲替自己辯解。

    “我整死你這王八蛋!”沒等他把話說完,方子騰沖上去,拳打腳踢。“沒有惡意,沒有惡意。你先看看外邊那幫家伙馬脖子上掛的是什麼?老子都被你帶進陷阱里來了,你還說沒有惡意!老子先殺了你算了,死也拉一個墊背的!”

    向導老岳不敢還嘴,雙手抱住腦袋,滿地打滾,“饒命,方爺饒命啊。小的只是個帶路的。小的只懂得給人帶路啊!”

    大伙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在附近的民壯早就被驚動了。紛紛扭過頭來,探頭探腦查看究竟。目光之中,居然對挨打者不乏憐憫。

    “行了,小方,打他也沒用!”王洵不想引發民壯們的誤會,擺擺手,低聲喝止。“放開他,我還有幾句話要問!”

    上司有令,方子騰不能不從。抓起向導老岳的脖領子,將其再度丟回王洵面前。“說,好好回答我家校尉的話,否則,老子將你大卸八塊!”

    “我說,我說,校尉大人問什麼我就說什麼?”向導老岳朝王洵爬了幾步,頂著一雙熊貓眼答應。

    王洵笑了笑,單手從地上扯起了他,“坐吧。不用跪著!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姓古的到底是什麼人,讓你這樣怕他?”

    “他原本是哥舒翰的家奴。後來做了河西軍的郎將。”向導老岳不敢與王洵平起平坐,蹲在地上,低聲回應。“他們都是突厥人。所以打斷骨頭連著筋。我是漢人,平時就受突厥人欺負。踫到突厥大官,更是不敢不听他們的話!”

    是朝廷刻意縱容的結果!王洵跟方子騰等人互相看了看,心中暗自嘀咕。太宗皇帝征服西域後,施行胡漢平等相待之策。使得很多蠻夷部落,皆化胡為漢,慢慢與中原唐人融為一體。而到了當今皇上這一輩兒,因為其自己覺得胡人比漢人誠實,所以很多政策都大向胡人傾斜。導致西域的胡人自覺高漢人一頭,很多漢家子弟也以身上帶著胡人血脈為榮。久而久之,西域各地竟然是胡人越來越多,漢人越來越少。慢慢竟重新變成了突厥、鐵勒以及回紇人的天下。

    這種朝廷大事,遠非王洵等小人物所能置喙,盡管一路行來,他們已經深深地看到了其中潛在的危險。長長嘆了口氣,他將聲音提高了幾分,繼續問道︰“以前這條路上所謂的鬼怪傷人事件,跟姓古的家伙有沒有關系?你跟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勾結了吧?他除了這次試圖謀害我等之外,還干過什麼?”

    “小的冤枉!”向導老岳本能地否認,看看旁邊隨時準備撲過來的方子騰,又快速改口,“小的只跟他做了兩次生意,這是第二次。上回是一伙大食商人,仗著人多想抄近路。被古力圖知道後,全殺掉沉到蒲昌海里去了。小的事後只分到一卷甦綢,其他什麼都沒撈到。”

    “天!”眾人皆倒吸一口冷氣。早听說哥舒翰在河西一手遮天,沒想到其下屬的膽子和胃口居然大到如此地步。殺人越貨,坐地分贓。這還和真正的沙盜有什麼分別。只是後者明火執仗,而古力圖等人身上穿了一襲官袍而已。

    “一個活口沒留!”盡管遠方的敵軍已經整理完了隊伍,王洵還是不緊不慢地追問。

    “沒有!古力圖將軍怕事情敗露,手下從不留活口。”向導老岳搖搖頭,畏懼地閉上眼楮。

    那麼大的一支商隊,光護衛就請了三百多人。可一夜之間,就被殺了個干干淨淨。同來帶路的伙伴嚇瘋了,從此天天口吐白沫,見到人就磕頭求饒。而他,卻連發瘋的資格都沒有。一家老小都在別人手里握著呢,不與古力圖將軍人合作,肯定會被丟入大漠中,連個囫圇尸體都找不見。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8
第三章陽關(六上)

   “大伙都听清楚了?”一腳將向導老岳踢開,王洵站起身,沖著附近豎著耳朵偷听的眾人問道。

    “還廢什麼話!跟他們拼了!”老周、老鄭等一干飛龍禁衛嘴角抽搐著,臉色鐵青。一路上,大伙都憂心忡忡,但到了憂慮真的變成事實的時候,大伙心里反而不像先前那麼恐懼了。只想在臨死之前,再出一口惡氣。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對,跟他們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以魏風,朱五一二人為首的民壯們不像飛龍禁衛那般激憤,但目光中的絕望卻清晰可見。他們不是士卒,即便把輜重全丟光了,回去後也未必會被斬首示眾。然而向導老岳的供述,卻澆滅了大伙心中最後一絲幻想。遠處的那群強盜是官兵假扮的,他們習慣于殺人滅口。馬車上裝的全是軍械,“官賊”們如果不想事後被朝廷追究,就不能讓任何人活著走出這片沙漠。

    “先別想著怎麼夠本!”王洵沖著遠處的官賊指了指,大聲冷笑。“咱們這里老少爺們,加在一起有四百多號。長短兵器,強弓勁弩,要多少有多少。他們有什麼?拿著把破鐵片兒就想讓咱們束手就戮,沒門兒?”

    “沒門兒?”

    “拼了,拼了,人死卵朝天!”禁衛和民壯們群情洶涌,扯開嗓子附和。不被提醒不知道,听了王洵的話,大伙才發現自己這方實力比對手絲毫不弱,在兵器和輜重補給方面,還遠遠站著上風。

    听到營壘之後的呼喊,敵軍的動作立刻加速。可倉促之間,他們也想不出什麼恰當辦法來破解輜重隊的弩箭攢射,只好命令一部分人下馬,密密麻麻排成一個魚鱗陣,站在最外圍者每人手持一面圓盾,斜斜地護住頭頂和上半身。

    這種魚鱗陣可以最大程度降低羽箭的殺傷力,但隊形保持起來非常不容易,特別是在沙漠中,腳下忽淺忽深,整個隊伍根本無法做到協調統一。每前進數步,就不得不停下來,重新整頓隊伍。

    所以王洵還有足夠時間,在兩軍發生接觸之前,最大程度地鼓舞起自己一方的士氣。咬咬牙,他沖著禁衛和民壯們大聲喊道︰“既然他們自不量力,那就殺光了他們,咱們也好開伙做飯!”

    “殺光了他們,開伙做飯!”

    “殺光了他們!”

    “殺光了他們!開伙做飯!”老周、老鄭等人帶頭,飛龍禁衛和民壯們齊聲響應。舉起手中長刀和短弩,組成一道鋼鐵叢林。

    “飛龍禁衛,全體都有,抄陌刀,堵在馬車後邊,一個活人都不要放進來!”看看士氣可用,王洵迅速調整部署。

    接下來的戰斗肯定要比先前困難得多。前兩次敵軍之所以被擊退,是因為他們沒考慮到馬車中有那麼多伏波弩,同時也太低估了飛龍禁衛的戰斗力。但幸運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發生在同一方。有著豐富戰斗經驗的河西軍將士也不可能連續犯三次犯同樣的錯誤。

    那就放手一搏,看看誰笑到最後。王洵雖然沒有實戰經驗,但作為長安街頭上的紈褲頭目,身上最不缺的就是一股子狠勁。看方子陵等人按照自己的命令,毫不猶豫地抄起了陌刀,頓了頓,他繼續喊道︰“各位民壯兄弟,弩箭就全交給你們了。听魏大哥和朱大哥的號令,瞄準了射,寧可把弩箭全用光了,也別讓官賊揀了便宜去!”

    “我們”沒想到王洵會突然把如此重要的任務壓在自己肩膀上,民壯頭目魏風和朱五一楞了楞,本能地想推讓。他們的聲音迅速被淹沒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怒吼聲里,“校尉大人放心,官賊們連根弩毛都撈不到。”

    “想要弩,他們拿命來換!”

    “拿命來換,拿命來換!”

    听到遠處傳來雷鳴般怒吼,車騎郎將古力圖嗓子忍不住一陣陣發干。假扮沙盜劫掠這條路上的商隊,是他和麾下弟兄們慣用的發財手段。但從沒有任何一次,點子像今天這般扎手。那些商隊護衛,即便人數再多,看見四下里突然涌出來的一大堆骷髏,也早就被嚇破膽子了,哪可能組織起有效抵抗?而今天對面那伙飛龍禁衛,卻憑借缺德的鐵蒺藜和迅速的反應,硬生生地抗住了自己精心組織的第一波偷襲。

    第二波進攻,對方的反應同樣出乎自己的預料。那個帶隊的校尉據說從沒領過兵,卻比很多沙場老將還要果斷。居然冒著過後被追究責任的危險,把民間禁用武器,伏波弩盡數發給了民壯。並且似模似樣地組織起了三段射!

    三百多把伏波弩連番齊射,威勢大得驚人。一瞬間,古力圖麾下就折進去四十多名弟兄。為了避免損失過重,他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把隊伍撤了下來。同時在心中暗暗發狠,如果今天活捉了對面那姓王的小子,一定要在他身體上割開幾十條口子,看著他的血被沙漠一點點吸干。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麾下的弟兄們能順利沖破弩箭的阻攔,靠近馬車搭成的營壘,為後面的騎兵開闢出攻擊的道路。慢慢前行的魚鱗陣並不是古力圖最後的殺招,在他身邊,還有五十多名同族心腹。都是身上穿著清一色的明光鎧,手里的橫刀凜然生寒。(注1)“快點,快點,別他娘的磨磨蹭蹭。老子每天大魚大肉地養著你們,就為了這時!”心情越是忐忑,等待的滋味越是難熬。古力圖握住刀柄,手指不停分分合合。為了保持陣型整齊,步卒們的行進速度太慢了,慢得讓他兩眼冒火。不時還有人停下來,低頭在沙子中摸索殘留的鐵蒺藜。每當這時,整個隊伍都不得不原地等待,而對面的獵物則放肆地大喊大叫,仿佛對即將到來的戰斗已經迫不及待。

    “有你們哭的時候!”古力圖咬了咬牙,心中暗自發狠。魚鱗陣走得再慢,早晚也會靠近馬車。到那時。他不信一伙沒見過血的新兵和三百民壯,離開的伏波弩的優勢,還能與自己麾下這批殺人無數的弟兄硬撼。要知道,為了弟兄們每年二十幾次出門做無本買賣,從來沒有一次失手。

    事實也驗證了他的指揮正確。魚鱗陣剛剛進入弩箭的射程後,對面營壘里的烏合之眾果然不知所措。第一波弩箭射得太早,大部分落在了沙地上,只有很少幾支射中了弟兄們手中的盾牌,“當”地一聲濺起幾粒火星,然後軟軟地掉在了地上。第二波羽箭很快又飛了出來,聲勢浩大,殺傷效果依舊有限。橫在魚鱗陣正面的盾牆有效地克制了它們,令大部分弩箭徒勞地跌落。見到此景,營壘里的烏合之眾們愈發緊張,第三波弩箭先是遲遲不發,待到射出時,卻不知道應該調整角度,依舊平平地攔腰一片,除了給盾面增添幾株無羽短弩做裝飾外,根本起不到任何阻攔效果。

    被古力圖派出帶領盾牌手的將領名叫阿于會,也是他的一位同族。哥舒翰成功取代王忠嗣的位置之後,在河西軍中大肆提拔自己的族人。導致一些突厥軍官的職位如春天的蘆葦般迅速拔高,其本人的能力和經驗卻非常有限。看到對面營壘中連續三次都是同樣的招數,阿于會心中頓時涌起一陣狂喜,“加速貼過去,把馬車推開!弩箭只能平射!”橫刀猛地向前一指,他大聲命令。同時平舉盾牌,沖在了所有人的前頭。

    “弩箭只能平射!!阿于會這下賺大了!”看到自家隊伍推進迅速加快,古力圖心中也是一陣狂喜。軍中之所以同時配備弩和弓,便是因為弩箭雖然殺傷力驚人,但攻擊方式遠不如弓箭靈活。無論平端還是斜端,射出的短矢都只能走直線。力道用盡後則徒勞地跌落于地。而弓箭則可以采用各種角度拋射,對敵軍進行大範圍覆蓋。

    又是十幾支弩箭從馬車後射了出來,效果幾近于無。烏合之眾大亂,不少人從馬車後站起身,撒腿就往後跑。“通知在外圍警戒的斥候,劫殺所有逃走者,一個不準漏網!”古力托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菜鳥就是菜鳥,哪怕它豎起羽毛,大聲嘶鳴,也避免不了成為蒼狼口中的一頓美餐。

    魚鱗陣向前越推越快,越推越快,不少盾牌手立功心切,已經顧不上再停下來等待自家袍澤。整個陣列出現了大段大段的缺口,突然間,古力圖心中涌起一縷不祥的預兆。對面可是藏著幾十馬車軍械,怎可能只懂得用伏波弩?

    “整隊,趕緊吹號角,提醒阿于會這混蛋整隊,別貪功!”他扯開嗓子,大聲叫喊。但一切為時已晚,有道刺眼的白光從馬車後凌空而起,半空中劃過一道淒厲的弧線,正正地砸在了前沖的隊伍頭上。

    一瞬間,魚鱗陣四分五裂。

    注1︰明光鎧,唐代最精良的鎧甲之一。有護頸,身甲前部分成左右兩片,每片中心有一小型圓甲片,背部則是整塊大甲板。防護力居軍中十三種制式鎧甲之首,造價高昂,只有少數精銳或主將的親兵才有機會裝備。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9
第三章陽關(六下)

    官賊們登時被打懵了。

    魚鱗陣是克制弓弩的最佳陣型。

    河西士卒手中的盾牌乃硬木所制,表層還粘著層堅韌的牛皮,理論上完全可以擋住弩箭的攢射。他們身上的加厚皮鎧也為工匠精心打造,在二十步外很難被羽箭穿透。即便個別倒霉鬼不幸被流矢射中,也不會立即致命。但是,不遠處那伙天殺的獵物們居然把隨身攜帶的漆槍當做投矛擲了出來,登時打了大伙一個猝不及防。

    漆槍!誰也沒想到專為禁軍配備,華而不實的漆槍還可以這麼用。當八尺多長的槍身帶著風聲從半空中落下之時,河西士卒們習慣性地將手中盾牌斜向上舉。這是他們按照平素所接受訓練做出的本能反應,以前的經驗證明,此舉對付羽箭拋射行之有效。然而,對于裝在漆槍前端的利刃來說,手中的盾牌實在太薄了。長達兩尺的槍頭如戳紙一樣戳透了盾牌上的牛皮、硬木,刺穿盾牌後胸甲、捅破胸甲後的肋骨,將沖在隊伍最前方幾個持盾者直接釘在了沙地上。(注1)

    “啊——”淒厲的慘叫聲連綿不絕。原本堅實得如烏龜殼般的魚鱗陣,正中央立刻出現了巨大的裂紋。不幸的是,營壘中的飛龍禁衛們平素訓練太差,攻擊根本做不到整齊劃一。十幾桿漆槍拋起得太晚,落在了大部隊之後,卻恰巧順著魚鱗陣的裂縫砸了進去。絕大多數走空,一頭扎進沙漠中,槍尾四下亂掃。只有兩三根卻直接命中內層河西士卒的胸口,將倒霉蛋戳了個透心涼。

    精鋼打造的慣性未衰,繼續急沖向下,鑽進沙地,將傷者的身體支在半空,形成一個怪異的三角。

    “啊——”“啊——”慘叫聲不絕于耳。兩名瀕死的官賊雙腳在地上徒勞地亂蹬,試圖將自己從漆槍上拔出來。但他們的努力只給自己造成了更大的痛苦,刺入沙地的漆槍搖搖晃晃,始終不倒。在雙腿的推動下,瀕死者的身體以漆槍為圓心,圍著槍桿不停的畫圈。每轉一圈,沙地上的血跡便擴大一重。

    沒有人肯上前將他們從痛苦中解脫出來。被打懵了的官賊們本能地向兩旁躲閃,仿佛閃得稍慢些,瀕死者上的晦氣就會傳給自己,令自己成為下一波漆槍的攻擊目標。有幾個官賊過于膽小,竟然不顧自己一方領軍者的嚴令,轉身向後逃去。這個動作更加致命,躲在馬車後尋找機會的民壯們,立刻毫不猶豫地扣動了弩箭的扳機。數以百計的短弩呼嘯而至,追上逃命者,將他們沒有盾牌防護的後背,射成一株株刺柳。(注2)

    “不要慌,不要慌。沖過去,沖過去!”畢竟曾經在沙場征戰多年的老手,在損失掉六十幾名弟兄後,河西軍校尉阿于會終于做出了正確反應。

    魚鱗陣所在位置距離獵物藏身的車牆僅剩下二十余步,只要弟兄們舉著盾牌繼續前沖,獵物們即便有機會擲出第二輪漆槍,在漆槍落地之前,弟兄們也沖到了車牆底下。只要推開擋路的馬車,幾百河西老兵,沒有拿不下一群烏合之眾的道理!

    听到命令,一眾河西老兵縮在盾牌後互相張望。被漆槍射中的人其實不算多,但死狀卻慘烈無比。手里的盾牌和身上的皮甲根本起不到防護作用,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下一名倒霉鬼。

    “沖上去,沖上去!”躲在幾名親信身後,阿于會大喊大叫,“他們哪來的那麼多漆槍。給我沖,沖得越慢,大伙死得越快!”

    話音剛落,一桿漆槍呼嘯而至。阿于會不敢硬扛,迅速向側面躲閃,同時將一名親信拉在了自己的胸前。“噗!”疾飛兒至的漆槍落在他遠來站立的位置,入地兩尺,搶尾上下跳動,掃起一片黃煙。

    “看見了沒,能躲開!”雖然被嚇得臉色煞白,阿于會嘴巴反應卻絲毫不慢。指著還在顫抖的漆槍大聲嚷嚷。

    的確,速度是投矛的致命缺陷。河西老兵們的精神陡然一振,舉起盾牌,慢慢又開始向一起靠攏。對面的弩箭急促射來,卻無法阻擋裂成數塊的魚鱗陣慢慢重新聚成一個整體。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幾乎與此同時,低沉的鼓聲從眾人背後響了起來,在空曠的大漠中顯得格外蒼涼。鷹揚郎將古力圖根據自己的判斷,發出了最後命令,只許向前,不準後退。

    兩軍陣前,聞鼓不進者,斬。也許發現了漆槍並不像想像得那樣可怕,也許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官賊們內心深處最後一點血性被激發出來,長嚎一聲,用盾牌護住身前要害,低頭便往前沖。幾百雙大腳帶起漫天黃塵,頃刻間遮住漫天星斗。

    見到敵軍開始玩命,車牆後的民壯們緊張得雙手顫抖。在魏風和朱五一二人的指揮下,他們按照事先說好的次序,輪番向煙塵中發射弩箭。但起到的效果卻微乎其微。漫天沙塵眼中干擾了大伙的視線,對死亡的恐懼也使得他們的動作越來越生澀,越來越僵硬。

    王洵、方子騰、老周、老鄭、以及一干禁衛繼續抓起漆槍向外投擲,卻再也收不到與先前同樣的效果,很快,大伙臨時收集起來的漆槍就被投完了,敵軍所帶起的煙塵,也撲到了車牆近前。

    眼看著遠處的煙塵已經接近獵物的位置,古力圖滿意地點點頭,刀鋒前指。“所有人準備!”他沉聲對身後的騎兵下令,心中帶著一點點快意。損失掉幾十名弟兄不是什麼大事,只要把飛龍禁衛們押運的輜重搶到手,草原上有的是想當兵吃糧的牧民。每人發一把兵器,就可以重新拉起一支隊伍。關鍵是不要讓帶領飛龍禁衛的那小子趁亂跑掉,此人眼下雖然還是個雛兒,一旦羽翼豐滿了,肯定會給河西軍帶來大麻煩。

    不知不覺中,古力圖于心里再度調高了對王洵的評價。反應夠快,遇事夠沉著,出手也夠果斷。剛才將飛龍禁衛們的隨身漆槍當做投矛向外丟的舉動,更是一記神來之筆。如果易地而處,古力圖自己都不敢保證能在危急關頭做出和王洵一樣的決斷。要知道兵器武者乃保命之本,臨陣丟掉平素用習慣了的家什,即便身邊有現成的兵器更換,也未必能使得順手。

    而戰場上,每一招都是性命攸關。反應稍慢,就有可能身首異處。姓王的小子命令一眾飛龍禁衛將隨身攜帶的漆槍當投矛往外丟,只能說明一點,他活膩了。或者,他心中對未來已經徹底絕望。

    的確,此刻的王洵正如他的對手古力圖所猜,已經徹底豁了出去。一旦被河西軍擊敗,他知道自己肯定會被滅口。丟掉輜重突圍,等待著他的結局也是死路一條。沒有任何人授權,私拆馬車上的封條,將兵器分發給民壯,事後如果被追究下來,等著他的還是死。既然左右不過是個死,還有什麼豁不出去的?

    瞪著血紅的眼楮,他從車牆後站了起來。官賊們已經近在咫尺,個別膽大者甚至開始推動大伙藏身的馬車。民壯們則放下失去作用的伏波弩,死死將馬車靠近自己的一側抓住,試圖做最後的掙扎。而身邊的飛龍禁衛則將眼楮全部轉向了他,目光中充滿了信賴。

    “別管馬車,跟著我上!”心中仿佛有一股火焰被眾人的目光給點著了,王洵突然大喝一聲,縱身跳起。整個人如同發怒的野獸般,咆哮著越過車牆,半空中揮動鏈子錘,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顆腦袋砸了下去。

    “噗!”沉悶的聲音在一片混亂的吶喊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正彎腰跟馬車叫勁兒的河西士卒來不及躲避,半個腦袋被鏈子錘擊了個粉碎,紅殷殷的人血和白花花的腦漿落了滿地。沒等他的尸體倒下,鏈子錘已經又飛了起來,帶著一陣腥風,只奔下一名試圖破壞車牆者。

    這名河西士卒明顯被同伴的戰死時的慘狀嚇呆了,竟然生不起抵抗之心,掉頭就往後跑。慌亂之中,將沖上前的同伴撞得東倒西歪。

    這麼好的機會,已經急紅了眼的王洵豈敢放過。不待身子站穩,手中鏈子錘立刻快速橫掄,“嗚——”,掃起一片碎肉。

    “啊!”幾名河西士卒先後被掃中。抱著受傷的肩膀狼狽躲閃。也不管前方有多危險,王洵追著對方的腳步沖進了人群。鏈子錘前後亂掄,在自己身邊帶出一團烏光。

    烏光所及,血花四濺。因為要騰出一只手來舉著盾牌,這波官賊都沒有攜帶長兵器。而輕便鋒利的橫刀,在王洵這種兩敗俱傷的戰術下明顯吃虧。甭說能傷到王洵的身體,只要跟烏光發生接觸,就會被砸得火花四濺,要麼被砸成鋸子和折尺,要麼直接碎做數段。

    “奶奶的,一起上!”看到王洵已經跟敵軍拼了命,方子陵、老周、老鄭等人也紅了眼楮。齊聲怒吼,推開面前馬車,高舉著陌刀,沖著河西士卒殺了過去。

    雖然訓練和臨戰經驗都遠不及對方。但拼命的決心,卻強出對方十倍。銳利的陌刀為大伙這種悍不畏死的打法徒增一倍威力,一刀下去,對手連人帶兵器,直接碎成兩截。

    血光瞬間竄起來數尺之高,不分敵我,將周圍所有人濺了個滿身滿臉。抹了把臉上的血跡,方子陵愈發瘋狂,“跟著王校尉,殺一個夠本兒!”

    “殺一個夠本兒!”老周,老鄭二人齊聲響應,一左一右夾住方子陵,陌刀掄出一片血浪。

    很快,這種瘋狂的氣勢便感染了所有沖出來的飛龍禁衛。論家世,大伙誰也不如王校尉。論前途,大伙更是照著校尉大人望塵莫及。既然人家都不要命了,自己還留著這條爛命干什麼?不如臨死之前,跟著校尉大人殺個痛快。

    “弟兄們上啊,殺一個夠本兒,殺倆賺一個!”幾名平素跟在王洵身邊蹭吃蹭喝的禁衛們高舉陌刀,大聲疾呼。

    “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

    “臨死拉一個墊背的!”

    眾禁衛們抓著陌刀陸續從車牆後沖出,沖進洶涌而來的敵軍當中,手起,刀落。

    雪亮的刀光中,河西士卒被砍得東倒西歪。臨陣經驗在此刻派不上用場,對方情急拼命,根本不顧生死。有個河西老卒分明砍中了自己的對手,本以為對手會倒在地上慘叫著等死,誰料對手在倒下之前,卻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陌刀橫著掃了過來。剎那間,河西老卒的腰部以下便和上身分了家。卻無法立刻咽氣,瞪大眼楮在地上中翻滾,翻滾,所過之處,沙子被染得一片殷紅。

    更多的河西士卒連對方長得是什麼模樣,就被陌刀砍成了兩段。步戰之中,陌刀是百兵之王。飛龍禁衛沒受過嚴格的陌刀訓練,可這些長安子弟既然能通過當日的校場測試,身體素質,也絕非普通士卒能比。沉重的陌刀被他們輪得向風車一樣,劈頭蓋臉沖著河西士卒亂砍。只要擊中目標,無論是河西士卒用兵器隔擋,還是用盾牌格擋,結局都是一個樣。

    一刀,兩段。兵器,盾牌,和人。

    巨大的傷亡,很快摧毀了河西兵卒的士氣。他們奉了主將的命令,扮作強盜劫掠商隊,本來士氣就不高。發現目標也是大唐官軍之後,士氣當時就打了個對折。此刻又目的自家袍澤接二連三送命,士氣更是一落千丈。

    有人開始大步後退,這個動作瞬間傳遍全軍。在閃電一樣劈下的陌刀面前,河西士卒們紛紛閃避,甚至掉頭而走。見到此景,阿于會怒不可遏,先下手劈翻兩名從自己身邊逃過的兵卒,然後沖著王洵,發出狼一般的嚎叫,“啊——,啊——,啊——”

    “啊——,啊——,啊——”回答他的是一樣淒厲的嚎叫聲。不遠處,渾身是血的王洵高舉鏈子錘,仰天長嘯,“啊——,啊——,啊——”“來呀,老子在這兒呢!”“來啊,想殺人滅口,哪那麼容易!”“來啊,貴妃娘娘給皇上帶綠帽子,老子親眼看見了。怎麼著,怎麼著,來啊,老子只要不死,就要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

    “來啊,扒灰扒灰,**的**,整個長安,就剩下曲江池畔的石頭欄桿是干淨的。怎麼著,怎麼著,你們敢做,還怕別人說麼?”

    整個世界,在他眼中一片通紅。

    唯一不變的,是紅色盡頭的幾點人影。“二郎,早去早回!”雲姨、紫蘿、白荇芷,三個冤家對頭般的女子沖著他,輕輕揮手。

    “早去早回!”他將鏈子錘再次掄開,砸出一條血路。

    注1︰漆槍,唐代用來取代馬槊的一種兵器。采用木料做柄,造價遠低于馬槊。表面多涂彩漆,充當儀仗隊和禁軍的隨身兵器。殺傷效果遠遜于槊,華而不實。

    注2︰刺柳,即沙棘樹。大漠邊緣常見灌木,枝條上長滿硬刺。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29
第三章陽關(七上)

    瘋子,這人是個瘋子!

    听到王洵語無倫次的叫喊聲,不僅阿于會,附近幾乎所有河西兵卒都楞住了。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隊士卒中雖然以突厥人為主,但長時間在大唐旗下征戰,他們其中很多人已經學會了唐言。雖然對于“扒灰”“亂*倫”這些字眼理解起來還有點兒吃力,但“綠帽子”和“殺人滅口”各代表什麼意思,大伙卻清楚地知道。

    大唐皇帝的老婆,跟他的兒子勾勾搭搭?長生天啊,我听到了什麼?長生天作證,我什麼都沒听到,什麼都沒听到。

    光憑著這幾句話,手拎著鏈子錘的年青人就該被碎尸萬段。大伙千辛萬苦跑到沙漠中假扮鬼魂的目的終于水落石出了。不是為了那批原本撥給安西軍的輜重。而是為了殺人滅口!

    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只有知道秘密的人全部死掉,才能維護皇家尊嚴。

    為了保全皇家顏面,哥舒翰將軍不惜派遣心腹一路尾隨,最後在荒無人煙處才突然動手。如今大伙也知道了同樣的秘密,日後等在大伙的前路上的又會是什麼?

    沒人敢說出答案!

    兩軍交手,哪有功夫給人發呆?就在這一愣神的瞬間,瘋子般的王洵又掃倒了兩個攔路者,直接撲到了阿于會面前,掄錘便砸,“拿命來換。想殺我,拿命來換!”

    “啊!嘿”阿于會如夢方醒,趕緊提起橫刀格擋。單薄的橫刀怎經得起如此重擊,“當啷!”一聲,碎做數段飛出,只給他留下了半截刀柄。“拿命來換!”王洵一錘用老,緊跟著又是一錘砸下。阿于會也算反應迅速,立刻丟掉刀柄,雙手舉起盾牌。只听“咚!”的一聲巨響,盾牌從中央裂開,下陷。盾牌後的阿于會口吐鮮血,倒著向後飛去。

    “拿命來換!”王洵手舞鏈子錘,緊追不舍。阿于會的一名親兵趕過來救主,橫刀瞄著王洵後背畫影。還沒等他追上王洵的腳步,方子陵快步趕至,摟肩搭背就是一記斜劈,將此名親兵上半截身子砍飛,下半截身體兀自前沖了數步,噴著血倒在沙漠中。

    對來自背後的慘叫,王洵充耳不聞。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倒于沙漠中的阿于會,大步迫近。一錘落空,又是一錘。可憐的阿于會,到了此時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前些日子對狼神不敬,所以今天居然會遇到王洵這個瘋子。正常人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跟瘋子拼命,在沙地上打了個滾,他手腳並用向後逃去。一邊逃,一邊大聲疾呼,“救命,救我,快過來——啊!”

    紅色的血液帶著深色的內髒碎塊,從他的口中一並噴射而出。這一錘,王洵終于砸了個正著。錘頭上的鐵錐沒能捅破阿于會的護背鏡,巨大的沖擊力,卻直接將阿于會的脊柱和內髒砸得四分五裂。

    沒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繼續生存,可憐的阿于會被錘頭的沖擊力推著繼續前沖數步,七竅出血,緩緩栽倒。見到此景,幾名正趕過來護衛主將的河西老卒腳步登時一頓,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要知道,阿于會能成為哥舒翰的心腹,也不完全是因為他跟哥舒翰是同族。此人的一身馬上步下本事,在突厥族將士中也名列前茅。誰料到,如此一個勇士,居然被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當場擊殺,並且還是恥辱的從後背追上奪命。

    “拿命來換!”大腳踩過阿于會的尸體,王洵迅速沖向下一個目標。那是一個身高與他不相上下的河西壯漢,用一把臨時搶來的陌刀,頂住了老周、老鄭兩個人的聯手攻擊,並且絲毫不落下風。看到王洵也趕過來幫忙,壯漢立刻刀上用力,先後將老周和老鄭的兵器磕到旁邊,再兜頭一刀劈向了王洵。

    六尺長的刀刃帶起一道寒風,吹得人頭頂直起雞皮疙瘩。王洵手中的兵器不及對方手中的兵器長,卻不肯躲避,加速向前沖了數步,鏈子錘突然脫手。

    “嗚——”笆斗大的錘頭毫不客氣地砸在了壯漢的臉上,將其砸得哼都沒哼,撒開兵器,直接向後倒飛。趕在陌刀落于自己頭頂之前,王洵用空出來的雙手握住了刀柄。巨大的慣性使得刀刃繼續下降,砍開了王洵頭上皮盔,帶起一串血珠。下一個瞬間,他單手將破裂的頭盔扯了下來,另外一只手拖著刀柄,大步向另外一名河西士卒撲去。

    也不知道傷口究竟有多大,血順著王洵的額前滾滾留下。他沒有時間抹,也不想抹,披頭散發,滿臉鮮血,雙手將陌刀揮出一片冷電。

    被他盯上的那名河西士卒明顯嚇傻了,單手舉著橫刀,居然一招也發不出來。已經殺紅了眼楮的王洵此刻心中哪里還有半點兒憐憫,手起刀落,將對方的身體劈成了兩片。

    “瘋子!”

    “這人是個瘋子!”

    河西兵卒的士氣本來就已經很低,看不到自家的前途,又連續遭受阿于會身死,己方勇士陸續陣亡的打擊,登時喪失了繼續堅持的勇氣。有幾個膽小的家伙看到王洵向自己撲來,慘叫一聲,丟下盾牌,拔腿就跑。剩下的立刻如風吹敗絮,一瞬間,居然全體轉身向後,潰不成軍。

    “拿命來換!”王洵嘴里含含糊糊地嚷嚷了一句,手舉陌刀,緊追不舍。老周、老鄭等人攔他不住,只好也舉著陌刀追了上去。隊正方子陵見狀,也只好轉身向全體幸存的飛龍禁衛下令,“追,貼上去,跟他們拼了!”

    “拼了!”一眾禁衛本來就不懂得什麼叫把握戰場節奏,見自己一方佔據了上風,士氣大漲。緊跟方子陵,在王洵背後跑出了一個鋒矢型。

    早在雙方步卒短兵相接之時,鷹揚郎將古力圖已經帶領騎兵發起了攻擊。怎奈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松軟的沙子又嚴重遲滯了戰馬的速度。沒等他和所部重騎兵沖入戰團,前方的盾牌手們已經如同潮水般敗了下來。

    這一下,將戰馬前進的道路擋了個正著。沖在最前方的幾個身穿明光鎧的重甲騎兵來不及帶住坐騎,直接趟入了潰兵隊伍,將自家袍澤踩翻了十幾個。而後續的重騎兵又陸續前撞,或者撞倒了自家潰退步卒,或者撞到了前方坐騎屁股上,一瞬間,人仰馬翻。

    “讓路,讓路!”古力圖氣得兩眼冒火。沒有車牆的擎肘,他和麾下這隊重騎兵,光是踏,也能輕而易舉地將敵軍踏成肉餅。可縱馬踩翻自家弟兄,則是另外一回事了。且不說將來戰場上會不會被手下士卒背後放冷箭,即便能趟出一條血路來,待沖到了姓王的瘋子面前,戰馬也沒了任何速度。讓身披明光鎧的重騎兵原地對付陌刀手,誰勝誰負,想都不要想。

    “殺,殺光他們!”潰兵的另外一側,王洵兀自在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剛剛走上戰場的他,根本不懂得什麼叫“驅潰破敵”,更不懂什麼叫“倒卷珠簾”。此刻的他,神智其實已經非常模糊。不知道害怕,不知道死亡,也不知道活著的滋味。唯一清晰的,只有恨,無邊無際的恨,像火一樣,焚燒著他的靈魂,焚燒著他的心髒和眼楮。

    他恨,恨楊國忠弄權誤國,為了自家富貴,居然準備將四百余名禁衛和民壯,像螻蟻一樣抹去。他很,恨哥舒翰利欲燻心,居然為了討好楊國忠,不惜出動心腹,在沙漠中向同為大唐將士的飛龍禁衛舉起鋼刀。他恨,恨陳玄禮和高力士無情無義,居然一點兒也不念自己大半年來鞍前馬後的功勞苦勞,為了保全皇家**,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推了出去。他恨,恨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城,居然于浮華頹廢的表面下,流動著如此骯髒冷酷的現實。

    也不怪他被現實逼得幾乎發了瘋。作為一個沒受過什麼挫折的紈褲子弟,在他記憶中,天下之事幾乎無可不為。長安城內,除了皇帝老子之外自己誰也不忿。誰料突然睜開眼楮,卻發現自己的生命居然賤如沙礫。是個穿著官袍的家伙,就可以隨隨便便踩上一腳。就像自己曾經在東西兩市欺負那些平頭百姓一樣,根本不會顧忌對方心中的感受。

    這一腳,是如此之痛,直接踩進了他的靈魂深處。原來我在人家眼里什麼都不是。原來我跟所有人一樣卑微。從雲端到塵埃之間的巨大落差,令他本能地選擇了逃避。不去想為什麼這樣,不去想這樣是否公平。只想找個機會痛痛快快發泄一番,砍翻所有試圖傷害自己的人,然後在絕望中戰死。

    這世間,也許只剩下死亡是最公平的,每個人都一樣,或早或晚。手里揮舞著陌刀,少年王洵哈哈大笑,笑聲中,整個沙漠都在眼前戰栗。

    以命換命。殺一個夠本,殺倆個,賺一個。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31
第三章陽關(七下)

    如果前任河西、隴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還活在世上的話,一定會被此刻戰場上的情形氣得吐血三斗。太亂了,任何稍動兵法的武將都無法容忍的混亂。七十余名飛龍禁衛,如同流氓打群架一般,追著至少五倍于己的河西步卒亂砍。而在距離他們近在咫尺的對面,五十余名身穿明光鎧的河西精騎,卻被潰敗下來自家的袍澤推著不斷後退,根本發揮不出任何作用!

    更令人鼻子都氣歪的是,在這團混亂的人群兩側,就是廣袤萬里的大漠。河西精騎只要稍稍撥轉馬頭,就可以從潰兵兩側迂回過去,對敵人發起致命一擊。偏偏他們對此視而不見,只是一味地大喊大叫命令潰兵讓路,根本想不起來看上一看戰場全局。

    鷹揚郎將古力圖被戰場上的突發情況弄暈了,有人的眼楮卻是亮著。趴在圍做一圈的車牆後,兩個民壯頭目魏風和朱五一相對點頭。二人都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上目睹一場廝殺,二人都嚇得臉色煞白,兩條大腿不斷地戰栗。但是二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從“鬼魂”出現的那一瞬,自己的命運就已經跟飛龍禁衛們牢牢地綁在了一起,要麼一起死,要麼一起殺出生天。除此之外,再無第三條路可選。

    “官賊已經被禁衛軍打殘了,是爺們的,跟我一起上!”扯開破鑼般的嗓子,魏風大聲嚷嚷了一句。從運送兵器的馬車上抄起一件長家伙,也不管自己會不會使,高舉著沖出了營盤。

    “是爺們的,跟著老魏上啊!”朱五一撿了把橫刀,緊隨其後。才沖出不到十步,他就被地上的尸體絆了個大跟頭。掙扎著從血泊中爬起來,回過頭繼續招呼,“一起上啊,愣著干什麼,一旦讓官賊緩過氣來,大伙誰他娘的也活不了!”

    “一起上!一起上!”

    “一起上,殺一個夠本兒!”縮卷在車牆後的民壯們如夢方醒,隨便抓了把兵器再手,高喊著沖出營壘。

    這群人根本沒經過任何訓練,若是遇到阻截,肯定會一觸即潰。可眼下河西軍鷹揚郎將古力圖應付自家弟兄還應付不過來,哪有余力再調兵遣將?須臾之間,民壯們就跟飛龍禁衛匯合到了一處,亂哄哄地于王洵背後匯成一道洪流,將擋在前面的河西軍沖得人仰馬翻。

    三百民壯,三百生力軍。縱然是揮著兵器亂砍,聲勢也大得驚人。早就不想再打下去了的河西步卒听到來自背後的喊殺聲,更是魂飛膽喪。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戰馬,不管馬背上有沒有人,不管自家袍澤會不會因此而受傷,繼續奪路狂奔。

    眼看著飛龍禁衛已經追著自家潰卒沖到了戰馬前,,河西騎兵們叫苦不迭。作為古力圖的親信,他們的裝備極其精良。每人身上都穿著一襲明光鎧,手中的兵器也是標準的丈八長槊。這身行頭,如果在馬背沖起速度來,足以正面把十倍余己的敵軍踏成齏粉。可站在原地與人交手,重甲騎兵的弱點就暴露無疑了。緊密得如烏龜殼一樣的明光鎧嚴重限制了騎兵的動作幅度,手中的長八長槊也是顧遠不顧近,好不容易格擋開敵軍第一招,對方一個墊步,就沖到了戰馬身側。長槊還沒等來得及回轉,雪亮的刀光已經在腿邊閃了起來。在榮譽和大腿之間,騎兵們只能選擇後者。主動離開馬鞍,側向滑落,鐙里藏身。沖上來的飛龍禁衛們哪里肯給他們再度爬上馬背的機會,緊跟著又是一刀,能砍人就砍人,砍不到人就劈馬,血光飛射!

    “撤開,撤開,拉開距離,回頭再收拾他們!”眼見著自己的親信一個挨一個被從馬鞍上劈了下來,古力圖終于想到了一個擺脫困局的辦法。以身作則,他迅速撥轉馬頭,雙腿狠狠在馬肚子上一磕,手中長槊左右亂捅。

    “啊——”逃在他附近的河西軍步卒紛紛被刺倒,慘叫聲不絕于耳。閉上眼楮,古力圖策馬從弟兄們的尸體上踏了過去,身後留下一路血跡。

    既然做了主將的親信,重甲騎兵認為的生命遠比普通士卒金貴。學著古力圖的樣子,他們也紛紛揮舞長槊,不是與沖上來的飛龍禁衛交手,而是刺向戰馬附近的袍澤。很快,身邊的袍澤便被殺了個干淨,河西精騎們撥轉馬頭,踏著自家弟兄的尸體,迅速撤離。

    沒有了騎兵們擋在面前,退路一下子就變得暢通無阻。幸存的河西步卒們邁開雙腳,瞬間逃了個干干淨淨。瘋子般的王洵對戰場上的變化毫無察覺,兀自尾隨其中一股緊追不舍。接連跑過了兩座沙丘。猛然間腳下一軟,身體向前踉蹌數步,“撲通”栽倒于沙礫中。

    血色的世界消失了,眼前一片黃煙。黃煙散後,頭頂是慘白的月亮,如此近,如此亮,又是如此冰冷。王洵低低呻吟了一聲,掙扎著想站起來。站到一半兒,腿上卻突然沒了力氣,又直直地倒了下去。

    方子陵恰恰跑上沙丘,見到此景,登時被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兵器猛沖幾步,他用雙手抱住王洵的腦袋,放聲哀號,“王校尉,王校尉!來人,快來人,來人啊,校尉大人戰死了!”

    “你他娘的才戰死了呢!”一個憤怒的聲音很快在他懷中響起。滿臉是土的王洵再度睜開了眼楮,依舊布滿了血絲,目光卻已經不再狂亂,“嚎什麼嚎,趕緊把老子拉起來。弟兄們呢,收隊,趕緊收隊!”

    “你,你沒死?!沒死!”方子騰嚇了一跳,差點兒把王洵的腦袋直接丟到了地上。“校尉大人沒死,校尉大人沒死,別過來了。別過來了!”

    聞听他的第一聲呼救,已經累得喘不過氣的老鄭、老周等人心髒猛然向下一沉。再也顧不上追殺敵軍,拖著兵器,掉頭就往方子騰身邊跑。待到警報解除,附近的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已經全趕了過來,圍著方子騰和王洵站成一個大圈,每個人臉上都欣喜若狂。

    看著不斷圍攏過來的弟兄們,王洵本來已經冰冷的心髒中陡然涌起了一股暖流。“都傻站在這兒干什麼,還不趕緊往回跑。讓人把馬車端了,渴也得把咱們渴死!”他抽了抽鼻子,大聲喝令。“趕緊,把兵器丟掉,空手往回跑!”

    空手?眾禁衛先被校尉大人荒唐的命令弄得面面相覷。旋即,就明白了王洵是什麼意思。陌刀的造價著實高昂,可丟了馬車上的淡水,大伙就等于連命都丟了,留著把沉甸甸的陌刀根本沒用!不如先將其扔在大漠中,輕裝跑回營壘內。搶在河西軍有勇氣回頭再戰之前,重新組成一道銅牆鐵壁。

    當下,方子陵帶頭,眾飛龍禁衛丟掉兵器,撒腿開始往回跑。一邊跑,一邊舉頭四望,觀察附近敵軍的動靜。慶幸的是,剛才那一敗,河西軍也沒能及時收攏隊伍。待大伙都跑到了車牆之內了,才有十幾名河西騎兵大著膽子兜了回來,在五百余步外探頭探腦。

    “找死!”剛剛打了一場勝仗,飛龍禁衛們變得極其膽大。立刻有人重新在馬車上撿了兵器,高舉著朝河西騎兵沖去。見到此景,那些河西騎兵立刻撥馬遠遁,唯恐逃得稍慢些,被步行的飛龍禁衛們追上剁成肉醬。

    “哈哈哈哈!熊樣!”眾禁衛和民壯們哄堂大笑,臉上寫滿了對河西軍的鄙夷。

    “早知這樣,不如把兵器隨身帶回來了!化了能打好幾把犁杖呢!”民壯頭目魏風依舊心疼被丟棄在不遠處沙丘上的陌刀,小聲嘀咕。

    他那幅舍命不舍財的模樣,引發了更激烈的哄笑聲。雖然此戰飛龍禁衛的損失也不小,剩下的也疲憊至極;雖然敵軍只是暫時撤離,隨時都可能再殺回來;可大伙卻個個信心十足。能打敗敵人第一次,就能打敗第二次。在瘋子校尉的帶領下,一切都有可能。

    喧鬧聲中,王洵的身影顯得極為落寞。稀里糊涂贏了一仗,他心里卻半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在他記憶當中,大唐邊軍可不是這般模樣。周老虎、甦慎行、趙懷旭、李元欽,個個都是響當當的漢子。不會像古力圖這般冒充強盜在大漠中打家劫舍,更不會像其他河西將士這般,遇強則潰,身上連一絲軍人的榮譽感都沒有。

    即便是河西軍,也不該是這般孱弱。王忠嗣做主帥的時候,曾經帶領河西將士先破吐蕃,再破吐谷渾。天寶三年,長驅直入大漠,連破後突厥左廂阿波達干等十一部。殺其王,俘其後,將其徹底犁庭掃穴。此刻距離王忠嗣故去還不到十年,昔日威震塞上的河西軍,卻已經爛成了一坨狗屎。

    這,到底是因為什麼?

    注︰王忠嗣。大唐名將,父戰沒後,被唐玄宗收為養子。與太子李亨交好。曾任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統帥精兵二十六萬余。滅後突厥,威震邊陲。後被李林甫誣陷,入獄。出獄後不久病死。時年只有四十五歲。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32
第三章陽關(八上)

    “校,校尉大人!您,您真的沒事了?!”發現王洵落落寡歡,方子陵心中很不踏實,湊到近前,低聲詢問。

    “沒,噢,沒事!”王洵猛然從回憶中驚醒,勉強笑了笑,低聲回應。什麼軍人榮耀,大唐輝煌,那都是跟自己七桿子打不到的事情。眼下,保命才是第一要務。

    “真的沒事兒?”鑒于王洵在不久前曾經瘋過一回,方子陵繼續追問。

    “沒事兒了。滾遠一點兒!”王洵抬起腳,將方子陵踹到一邊,“滾,給老子帶幾個,去把剛才丟下的兵器全撿回來。姓古的肯定不會走遠。麻利著,今夜這仗還有的打呢!”

    “唉,唉!”方子陵揉揉屁股上的腳印,晃悠著跑遠。望著對方天塌下來也漫不在乎的背影,王洵忍不住啞然失笑。無憂無慮是好事,一年之前,自己也曾無憂無慮過。可最近這一段時間,看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校,校尉大人!”又一聲結結巴巴呼喚從右側傳來,打斷他的思緒。王洵聞聲回頭,正看見伙長老鄭那滿是期待的臉。

    “有事麼?說!”笑了笑,他和氣地命令。

    “沒,沒!”伙長老鄭縮了縮脖頸,目光開始躲躲閃閃。很快,他又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問道︰“強,強盜,我說的是河西那幫家伙,還,還不打算退麼?”

    “咱們才是官軍。你就拿他們當強盜打就是了!”王洵推了對方肩膀一下,笑著吩咐。他理解對方的擔心,古往今來,殺官等同于造反。雖然對面那伙河西軍打著沙盜的旗號。

    誰料,他卻猜錯了老鄭的心思。對方勉強勉強笑了笑,繼續問道︰“我,我是說,不如,不如咱們趁夜逃走,等他們反應過來,想追,也找不到咱們!”

    “恐怕不行!”王洵想了想,低聲回應,“第一,咱們對這里的道路不如他們熟悉,走得人困馬乏,更容易被敵人尋到可乘之機。第二,咱們帶著這麼多輜重,根本跑不快。沙漠上很容易就留下印記,只要循著腳印追,肯定能追得上!”看看圍攏過來的其他幾個低級軍官,他想了想,繼續補充,“第三,其實大伙都知道,河西軍那幫狗賊是奉了楊國忠的命令前來殺人滅口的。倘若就這樣放咱們走了,他們非但對楊國忠無法交代,光是劫殺朝廷物資這一條罪名,也夠讓河西軍從上到下一群人腦袋搬家!!”(注1)

    最後一條,眾軍官其實心里早就清楚。只是想從王洵這里尋找些希望罷了。如今希望破滅,大伙的眼神立刻就暗淡了下去。見到此景,王洵趕緊笑著給大伙打氣,“怕什麼?反正咱們已經打敗過他們一次,再來一次,就再打敗他們一次。什麼時候打得他們不敢糾纏了,什麼時候就可以繼續趕路了!”

    眾人勉強笑了笑,士氣卻依舊提不起來。剛才那場混戰,大伙雖然將河西軍打得丟盔卸甲,可自己這邊也有三十余名飛龍禁衛永遠地留在了大漠里。如今能打仗的弟兄,總共只有六十多,還夠跟河西軍糾纏幾回?

    第一次獨立指揮戰斗,王洵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弟兄們和古力圖所部河西強盜之間,肯定只有一方可以活著走出大漠。如果丟棄了輜重的逃走的話,等待大伙的還是死路一條。可就這樣原地等死的話,好像也的確不是個辦法。上次將古力圖打敗,是因為此人過于輕敵,低估了飛龍禁衛的戰斗力。而下一次大伙不會有這麼幸運了,接連吃了幾次虧的古力圖估計一上來就會全軍壓上,不再保留任何余力。

    正猶豫間,向導老岳又鬼鬼祟祟地湊過來,揚起被打成豬頭的臉,笑著提議,“小,小的還知道一條,一條路,也,也許是個辦法!”

    “說來听听!”眾人喜出望外,不待王洵開口,立刻大聲回應。

    “向,向南!”向導老岳伸出手指,指向星空下未可預知的遠方,“南邊,距離這里沒多遠。我知道一條小道,可以直通吐蕃。那邊的吐蕃東則布大相有令,凡有人能帶一把陌刀投過去,就賞”他用力咽了口吐沫,目光中露出了無盡的貪婪,“賞二十錠銀子。五頭犛牛,外加二十名奴隸和一片牧場,當場兌現!童,童叟無,無欺!”(注2)

    話音落下,周圍一片寂靜。眾飛龍禁衛痛恨楊國忠和哥舒翰謀害自己,骨子里作為唐人的驕傲卻始終還沒被仇恨所吞沒。而吐蕃,在大伙眼里就是茹毛飲血的化外蠻夷,投降過去,肯定會令自己的十八代祖宗一道跟著蒙羞,還不如就戰死在沙漠中。

    “那,那條路,其實,其實不難走!”向導老岳知道從今晚起,自己肯定無法再回河西了,所以鼓動如簧之舌,繼續盎惑,“繞過大雪山,就有吐蕃人接應。凡從大唐這邊投奔過去的,只要有本事,都能做,做大官!就像,像校尉大人這樣,這樣的少,少”

    “滾!”沒等他把話說完,王洵一腳踹了過去。“再敢廢話,我先殺了你!老鄭,把他給我捆好了,嘴里塞上馬糞。沒到達疏勒之前,誰也不許給他松綁!”

    “諾!”伙長老鄭大聲一聲,上前按住向導老岳。毫不客氣地給捆了個結結實實。

    其他數名飛龍禁衛的低級軍官們搖頭苦笑。既然王校尉已經把疏勒兩個字報出來了,大伙也不用再胡思亂想了。大不了死在沙漠中就是了,總好過逃到吐蕃那邊,讓子孫後代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老周,老朱。你倆帶些個弟兄和民壯出去,看看戰場上還有沒有活著的弟兄。”甩了甩頭,王洵把所有紛亂的思緒全部拋到腦後。吐蕃,他是打死也不會去的。在這里等死,也不是他的習慣。眼下唯一個辦法可以讓大伙脫身,那就是,在下一輪戰斗中,將古力圖所部這伙河西兵馬盡數殲滅。這樣,即便過後哥舒翰得到消息,也來不及再派兵追殺自己。

    伙長周德樹和民壯頭目朱五一互相抱了抱拳,領命而去。才把人手召集起來,王洵又追上前,沉聲補充,“無論是禁衛弟兄,還是民壯,無論重傷的,還是已經戰死的。全抬到營壘里來。咱們不能任憑他們的死無葬身之地。待會兒點一把火,將戰死者火燒了,只要咱們之中有人活著走出這片大漠,就要把他們的骨灰帶回長安。一個都不落下!”

    “嗯!”眾禁衛和民壯紅著眼楮點頭,大步走向剛才戰斗最激烈的地方。一個都不落下,從現在開始,沒有禁衛和民壯的區別。他們都是長安人,只要有一個人活著離開大漠,就要讓大伙魂歸故里。

    下一戰,將是今夜最後一戰。弟兄們的士氣支撐不起第五次戰斗,飛龍禁衛的人數,也無法承受更大的消耗。望著眼前空曠的大漠,王洵的聲音里帶上了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靜。像個指揮過多場戰斗的沙場老將般,他慢慢調整部署,“大劉,你去挑一百匹最好的戰馬過來。老趙,你從馬車上把那幾座一窩蜂卸下來,擺在營壘正前面。一會兒敵軍再攻過來時,你帶著傷兵負責點火。老魏,你還是帶領民壯,負責用弓弩壓制。其他禁衛,抓緊時間按休息。一窩蜂放完之後,咱們立刻策馬沖出去,只撲古力圖!”

    “諾!”眾將士詫異地看了王洵一眼,躬身領命。校尉大人身上的變化太大了,仿佛突然就脫胎換骨一般。不再青澀,也不再迷茫,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靜和成熟。就像一把刀,終于在沙石上開了刃,是從頭到腳,露出了凌厲鋒芒。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遠處又有騎兵從沙丘後繞了過來。慢慢地向營壘迫近,緊跟在騎兵之後,還有大隊大隊,先前跑丟了頭盔的步卒。在步卒背後,是數以百計的輕甲游騎兵,馬脖頸上掛著剛剛砍下來的頭顱。

    那些頭顱全是河西士卒的。憑著毫不猶豫地殺戮,古力圖趕在天明之前重新收攏了隊伍。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把先前安排在周圍負責堵截飛龍禁衛退路的所有騎兵都全調到了身邊。與先前的殘軍混編在一起,準備給獵物最後一擊。

    沒有第四次。雖然站在不同陣營,古力圖與王洵卻心有靈犀。河西軍的威名不允許,突厥王族的驕傲也不允許。“傳令,所有下馬,舉盾!”咬了咬牙,他大聲命令,“組成魚鱗陣,直接壓過去,不死不休!”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身邊的親信抓起瓖嵌了金絲的牛角號,把古力圖的命令傳了出去。他們是蒼狼的子孫,狼群所過,即便老虎和獅子,也會被撕成碎片。

    注1︰古代嶺南是

    注2︰末‧東則布,吐蕃大相,天寶十四年謀殺吐蕃贊普赤德祖。後被吐蕃王子赤松德誅殺。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3:32
第三章陽關(八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不待王洵下令,方子陵從親兵手中搶過牛角號,奮力回應。

    所有尚未戰死的飛龍禁衛每人牽住一匹戰馬,默默地立于車牆之後,頭盔上泛起點點晨曦。

    以七十殘兵迎面對撼六百敵軍,即便勝,很多弟兄也注定無法再看到今早的太陽。但是,沒有人以傷重為借口逃避。

    他們是一群驕傲年青人,一群年青的虎豹,即便身上布滿了傷口,也無法低下高貴的頭顱,向野狗尋求庇佑。

    河西官賊在迫近,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車牆巍然不動。

    河西官賊繼續迫近,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車牆巍然不動。

    龍吟一般的號角聲成了車牆後的唯一聲響,沒有氣憤的怒吼,沒有膽怯地哭泣。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站著,等待最後一刻到來。

    戰場上突然爆發的寂靜,令一眾河西官賊覺得很不踏實。不知是誰帶頭,魚鱗陣中響起一聲聲呼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車牆依舊巍然不動。

    所有人,從飛龍禁衛到民壯,都握緊了武器,手指關節被寒風吹的發白。

    在敵軍發起進攻之前,圍在營壘四面的馬車已經全部被卸空。只要敵軍進入恰當範圍,伙長趙懷忠就會點燃擺在營壘前的所有一窩蜂。隨後,民壯負責推開馬車,飛龍禁衛們立刻跳上坐騎,沖出營壘,殺敵軍一個措手不及。當他們切入敵陣中央後,魏風和朱五一兩人就帶領民壯從兩翼包抄沖上去,向狼群發動最後一擊。

    王洵的安排很簡單,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他,也想不出什麼高明的破敵之策。慶幸的是,對面的古力圖在排兵布陣方面也很平庸。哥舒翰過于注重同族的血脈聯系,短短幾年時間內,把河西軍中的突厥人都像蘆葦拔節般提到了關鍵位置,卻沒辦法讓他們領軍打仗的本事也像官職一樣迅速提升。這些蒼狼的子孫對戰斗的理解,還停留在“蟻聚狼突,悍不畏死”層次,與那些真正身經百戰的老將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五十步,四十步,魚鱗陣的移動速度陡然加快。車牆後,成排的弩箭射出來,砸在盾牌上如雨打芭蕉。

    不斷有弩箭從盾牌的縫隙扎進去,將躲在後面的河西官賊射穿。傷者倒在地上翻滾哀嚎,未受傷的士卒卻誰也不敢停下來施以援手。古力圖和他的親兵就走在魚鱗陣的最後一排,見到有人遲疑不前,不由分說,兜頭就是一刀。

    既然後退是死,停下來是死,前進也許是唯一的生路。一邊嚎叫著,官賊們一邊邁動雙腿。三十步,二十九,二十八。近了,近了,近到營壘後的人已經能看清楚他們的眼楮。忽然間,趙懷中呲牙一笑,將手中火把向下戳去,戳中綁在一起的藥捻子。

    十幾條火蛇突突前竄。所有人飛龍禁衛同時抬起手,用一片黑布擋住身邊坐騎的眼楮。那種名叫“一窩蜂”的東西乃終南山上的煉丹道士所獻,匠造監剛剛掌握其制造技巧,性能很不穩定。除了少數飛龍禁衛得近水樓台之便,有幸目睹過其試射效果外,其他各軍鎮根本沒見過實物。這次也不知是兵部哪個郎官發暈,竟然把此等守城利器當做進攻之物撥給了安西四鎮。

    對面的河西官賊也被突然冒起的火蛇弄得一愣,攻擊的節奏略微停滯。就在這一瞬間,數千條火蛇從擺在營壘外圍的那幾個黑漆漆的大箱子中竄了出來,上下左右,拖著長長的尾巴,無孔不入。

    “妖法!”恐懼的哭喊聲立刻從魚鱗陣後響起。戰旗、披風、盔纓,所有能被點著的東西,基本上都冒出了濃煙。沖在最前方的十幾名兵卒丟下盾牌,掉頭狂奔。

    火蛇從背後追上去,咬住他們的皮鎧。劇烈的恐懼令他們倒在沙漠中,來回翻滾。慘叫聲中,烤肉的味道瞬間傳入所有人的鼻孔。更多的河西士卒丟下兵器,四散奔逃。

    “站住,都給我站住!”古力圖氣急敗壞。舉起橫刀亂砍,試圖阻止恐慌的蔓延。站住隊伍最後的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冒著火蛇的怪箱子,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幾千條騰空飛起的火箭,聲勢雖然浩大,實際造成的傷害還不如一波投矛。可沒有人肯在听他的話,平素裝神弄鬼裝成習慣的官賊們,已經把對鬼神的畏懼印在了內心最深處。見到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本能地就往妖術上套。

    “撤,大伙一起往下撤!保持隊列!”無可奈何,古力圖只好退而求其次。即便這回輸了,己方人數依舊是敵軍的兩倍多。實在啃不動這塊硬骨頭,就豁出臉皮去向駐扎在附近的其他河西各營求援。相信除了鎮守陽關要塞的高蠻子之外,其他將領都不敢不給自己這個面子。

    一陣激烈的馬蹄聲將他的夢想踏得粉碎。

    硝煙背後,飛龍禁衛們策馬沖出,手中長槊平端,馬蹄揚起一片金色的塵土。

    王洵沖在隊伍的正前方。雙手握緊一根長槊,馬鞍下掛著剛剛被方子騰撿回來的鏈子錘。沙地很軟,戰馬無法沖起速度,但對付亂作一團的河西官賊已經足夠。

    擋在王洵戰馬前的第一個犧牲品是一名長著卷曲胡子的回紇人。見到長槊襲來,居然忘記了躲避,被長槊瞬間洞穿了胸口。大唐最優秀的工匠用天下最精良材料制成的長槊在撞擊的反作用力下,迅速彎曲成了一道弧線。隨即,槊身“X匾簧 保  甦嚀嶗氳孛媯 枳毆 運Τ鋈秸啥喔擼 醫凶怕庸淥游魘孔淶耐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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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就殘缺不全的魚鱗陣迅速崩潰,河西士卒紛紛敗退,但也有個別戰斗經驗豐富的老兵開始做出正確反應。他們背靠背擠在一起,三五人聚成一個小團。然後彼此呼應,慢慢互相匯攏。

    如果讓他們聚集起來,大伙就要前功盡棄。王洵撥轉馬頭撲過去,用長槊沖散一伙對手。這是一個非常致命的錯誤,身後的弟兄們跟著他紛紛撥轉馬頭,撲向個個凝聚的戰團。本來就不快的馬速瞬間減緩到最小,個別禁衛甚至不得不停下來,以免長槊誤傷到自家袍澤。

    “上啊!哥舒大人看著呢!”一名身材魁梧的河西軍校尉看到機會,高舉兵器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飛龍禁衛。雙方一個在步下,一個在馬上,靈活性差距甚大。很快,那名飛龍禁衛就不得不跳下坐騎,用隨身橫刀與河西校尉周旋。幾名被逼到絕路的河西士卒趁機一道反撲,將飛龍禁衛困在中間,亂刀砍碎。

    “上啊,別給哥舒大人丟臉!”得了手的河西校尉繼續大喊大叫,試圖召集其更多的同黨。飛龍禁衛伙長老鄭距離他最近,不得不帶領幾名弟兄撥馬迎戰。論身手,禁衛們大佔上風。在戰斗經驗方面,河西士卒則略勝一籌。雙方很快糾纏在了一起,難解難分。戰馬陸續倒地,飛龍禁衛跳下受傷的坐騎,徒步拼殺。一名河西兵卒被老鄭用橫刀砍中,傷口從肩膀一直裂到了胯骨。臨死之前,此人突然發了狠,怪叫著撲倒,緊緊抱住了老鄭的雙腿。

    伙長老鄭調轉刀鋒,抹斷拼命者的脖頸。就在此時,一道寒光從側面襲來,沒入他的肋骨。“呃!”伙長老鄭瞪眼雙眼,滿臉難以置信。緩緩地,他退後數步,將橫刀戳在了身邊。佇立,面孔向東,跪倒,死不瞑目。

    “老鄭!”最後趕來的伙長趙懷中將這一幕看了個清清楚楚。策動戰馬,直撲凶手。他用長槊挑飛了凶手,緊跟著自己也陷入了重圍。五名河西士卒同時盯住了他,圍著坐騎前後來回奔走。趙懷中左擋右撥,手忙腳亂。一個疏忽,胯下坐騎被敵人砍中,悲鳴著跌倒。搶在雙腳被壓住之前,他從馬鐙上躍開,揮刀撲向距離自己最近敵人。手起,刀落。鋒利的橫刀從對方鎖骨處砍了進去,深入數寸。對手立刻斃命,橫刀也被卡在了尸體中,無法拔出。趙懷中迅速後跳,躲過交替砍向自己的刀光。然後一低頭,從沙土中抄起一把不知道是誰扔掉的盾牌,掄圓了四下亂砸。

    一名敵軍被他砸扁了鼻子,慘叫著後退。又一名敵軍沖上前,被盾牌拍暈,跌倒。趙懷中從此人手中搶了一把橫刀,繼續呼喝酣戰。第三名敵軍做了他刀下亡魂,第四名被他砍斷了一只胳膊。隨後,一把橫刀從背後砍中了他,造成了一條二尺多長的傷口。

    力氣迅速從身體中溜走,趙懷中回過頭,目光看向從背後偷襲自己的那名河西士卒。對方也是個唐人,與他差不多年紀,黑色的眼楮中,同樣充滿了恐懼。見到趙懷中轉過身,居然嚇得快速後退,腳被尸體絆了一下,摔了個仰面朝天。

    只要再揮一次刀,就可以為自己報仇。趙懷中卻突然放棄了這種打算,趁著血沒有流干之前,他也將橫刀戳進了沙漠,面對著朝陽升起的方向,緩緩跪下,身體支在刀身上,就此不動。

    他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半年前憑著過人的本事,上萬參加選拔者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名飛龍禁衛。

    飛龍禁衛,天子爪牙。

    如今,長安中那條老態龍鐘的天子已經拋棄了他們。可他們卻無法忘記拋棄自己的故鄉。

    魏風、朱五一各自帶著百余名民壯從兩翼殺來,加入戰團。

    喜出望外的古力圖重新振作精神,帶領親信亡命反撲。

    敵我雙方攪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停有人慘叫著倒下,不停有人踩過袍澤的血泊,投入戰場。除了最早逃走的那批人外,敵我雙方都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只是拎著兵器,不停地砍,不停地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混戰中,戰馬已經完全成了累贅。所有飛龍禁衛都跳下了坐騎,揮舞著兵器各自為戰。人數上,他們遠不及對手。民壯們雖然已經趕到,卻給隔在了戰場外圍,無法提供最直接的支援。王洵和方子陵、老周三人幾度試圖將麾下禁衛們重新整合為一個整體,在敵軍的刻意阻擊下,幾度功敗垂成。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眼看著麾下弟兄們憑借豐富的廝殺經驗,就要把飛龍禁衛吞沒。古力圖興奮得哈哈大笑。“殺光這群笨蛋!狼神在天山上看著呢!!”

    “殺,殺,殺!”被血光激發了凶性的河西士卒齊聲嚎叫,仿佛一群許久未見肉味的野獸。

    “老子先殺了你!”循著喊聲,王洵終于找到了自己今天的目標。丟棄跟自己捉對的敵手,轉身撲向古力圖。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

    “為了哥舒大將軍!”

    河西士卒向瘋了般,擋在他面前,前僕後繼。

    敬鬼神而遠之。王洵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了誰而戰。被權臣陷害,被上司拋棄,被河西軍追殺,他們這一伙禁衛,早已經成為無本之憑。古力圖等人堅持戰斗是為了哥舒翰,為了長生天,為了突厥人心中的狼神。大伙為了什麼?

    王洵心中沒有答案。但是,,不戰斗,大伙就只有死路一條。“為了咱們自己!”在一片刺耳的喧囂中,他終于發出了屬于自己聲音。“為了咱們自己,弟兄們,殺啊!”眼中突然有淚流了出來,在滿是鮮血的臉上,留下兩道清晰的印記。

    “為了咱們自己,殺啊!”方子騰跟在王洵身後,寸步不落。老周停下來,擋住了來自側面的敵軍。幾個飛龍禁衛拼死上前,用身體為王洵擋開一條進攻的通道。

    沒有朝廷,沒有效忠對象,在離開長安的那一瞬間,他們已經成為一群棄兒。

    從今天開始,他們只為了自己而戰。

    為了讓死去的人能魂歸故里。

    為了讓活著的人不再背負恥辱。

    “去死!”王洵掄起鏈子錘,打碎擋在自己面前一名河西士卒的頭顱。

    “去死!”磕飛側面來襲的一柄橫刀,他大步走過,根本不再理會兒手足無措的對手。方子騰跟上前,向失去兵器的敵人砍了一刀。然後不看效果,繼續追趕王洵的腳步。

    “去死,去死!”更多的飛龍禁衛匯聚過來,重新跟在了王洵身後。如同一把重新淬火的利刃,筆直地插向敵軍心髒。

    弟兄們,殺啊!為了咱們自己!

    為了咱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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