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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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954
wenguey 發表於 2014-1-10 23:34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十一章 和這個世界談話的方式(下)

  片草場在渭城西南七十里,和向晚原相比明明在南方卻更低,水草談不上肥沃,唐軍卻願意付出極大代價,頂著風雪駐營於此,保持著隨時出擊的態勢。

  為什麼?因為唐軍現在快要沒有戰馬了,他們必須在明年春天之前,把那片草場搶回來,那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風雪那面,唐營裡到處都是火堆,厚厚的褥子蓋在戰馬的背上,唐軍對這些僅剩的戰馬看的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這只能讓阿打覺得更加輕蔑,他永遠不會同情弱者。

  就像他不會同情那位曾經的手下敗將一樣。

  沒有戰馬的唐軍還是曾經憑鐵騎橫行世間的唐軍嗎?被殺死的男人還是那個曾經強大的名將嗎?

  華穎正在唐營飲酒,打著赤膊的中年悍將,渾身滾滿了黃豆大小的汗珠,蒼白的臉上滿是痛苦的神情。

  夏天的時候,他在戰場上敗給那名少年蠻子,其後傷便一直未曾好過,他違背軍令也要飲酒,是因為只有酒精—只有九江雙蒸裡濃郁的酒精,才能讓他壓制住體內的傷,讓他能夠清醒並且強勢地繼續統領這兩千多名騎兵。

  上次戰爭,唐國與西陵神殿締結和約,付出的最慘重的代價便是把向晚原割讓給了金帳王庭,為此公主殿下李漁向唐國臣民頒文謝罪,親王李沛言更是自系而死。

  失去向晚原,唐國便失去了戰馬最主要的來源,隨後數年,邊境的小規模戰鬥卻始終沒有停止過。

  單于的手段異常毒辣狠厲,他就是要消耗唐軍的戰馬,為此,他不惜讓麾下的騎兵付出兩倍甚至三倍的代價,因為

  王庭的戰馬可以補充,唐軍的戰馬又到哪裡補充去?

  鎮北軍的戰馬數量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未曾停止過的戰鬥·急劇變少,到現在已經進入了絕境。

  身為唐軍名將,華穎一身武道修為強悍異常,在鎮北軍裡無論資歷還是能力都只在徐遲大將軍之下·當年他麾下的鐵騎便超過萬數,恐怖的重騎兵亦有三千之數,然而現在……

  兩千四百三十二人,配兩千四百三十二匹戰馬,便是兩千四百三十二名騎兵,是他麾下所有的騎兵。

  也可以說是鎮北軍最後的騎兵。

  華穎接受軍令,把所有騎兵帶到這裡·與金帳騎兵大隊從夏天對峙到此時,等於是把所有的希望都砸了進來,因為唐軍需要那片草場·他們要找到希望。

  唐國自然不可能只剩下這些戰馬,然而從南方調馬來沒有意義,因為數量並不足以改變當前的局勢,更令鎮北軍感到不安甚至憤怒的是,朝廷似乎根本沒有這種想法。

  華穎看著酒碗,兩眼裡彷彿有幽火在燃燒,當初是書院決定把向晚原割讓給金帳王庭,也是寧缺承諾由他負責解決戰馬的問題,然而數年時間過去了·唐軍在這片草原上流血犧牲,他和他的將士們被煎熬的有如厲鬼,馬在哪裡?

  「如果你是在騙我們·那麼就算我死在雪地裡,也會回到長安城裡找你問個明白。」

  他端起酒碗,看著南方某處·對寧缺說道。

  就在這時,營外傳來警訊,同時傳來一道厲狠的叫陣聲。風雪之中,那道聲音清晰的狠,蕩向四野。

  華穎收回目光,望向酒碗裡那張臉,那張有些憔悴·不復當年英銳的面容,忽然笑了笑。

  他在親兵服侍下·仔細地穿戴好盔甲,向帳外走去。

  走出帳外,還在營中,他再向營外走去,雪花落在盔甲上,沒有融化,很快便填滿了縫隙。

  唐軍站在各自帳外,沉默地看著自己的主將。

  來到營外,隔著風雪,看著遠處那個蠻族的少年,華穎微澀說道:「將軍肯定會批我一頓。」

  他當然記得那名蠻族少年是誰,夏天時就在這片草場上,他敗在這名不起眼的少年手裡,傷勢綿延至今。

  沒有人知道金帳王庭什麼時候出現了這樣一名強者,如果是敗在凶名昭著的勒布大將手中,華穎大概能夠想通,但他想不通這名少年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這樣強。

  直到傳聞漸漸在草原上流傳開來,人們才知道,原來這名叫阿打的少年奴隸,就像西陵神殿的橫木立人一樣,都是昊天留給這個人間的禮物,是天賜的強者。

  現在橫木立人在昊天信徒心中,擁有難以想像的地位,而阿打如果不是偏居荒原,名聲想必也不會稍弱。

  知道事實真相後,華穎才明白自己輸的不冤——昊天真的拋棄了唐國,就像千年之前拋棄了荒人那樣——他不會因此心生怯意,但心境終究還是受到了影響。

  他望向遠處風雪深處,在看不到的天邊,那裡有道雄奇的山脈把整片大陸分成兩個部分,那裡是岷山,也是天棄山。

  「被昊天遺棄……很可怕?」

  華穎微微一笑,仲手到空中,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朴刀,手掌裡傳來的微涼觸感,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那名蠻族少年很強,很可怕,他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如果出戰,或者只有死路一條,他沒有出戰的道理。

  兩軍對峙,沒有主將單挑的道理,戰場之上,也從來不相信勇者勝這種說法,他若避戰,沒有人能說什麼。

  但先前出營的路上,他看到了將士們的神情和目光,看到了無盡的疲憊以及最可怕的疲倦,他看到了那些裹著毯子、像病人一樣的老馬,他知道鎮北軍的士氣已經低落到難以復加的程度。

  他若出戰,即便敗了死了,也有好處…···哀兵不見得必勝,但想來能夠多撐些時間,一直撐到戰局變化的那刻來臨。

  所以他握住朴刀,向風雪那頭走去。

  「我要拿你的人頭,替我的部落殉葬。」

  阿打看著華穎,面無表情說道:「而總有一天,我會帶著王庭的勇士殺到你們的長安城裡·把那個人殺死。」

  華穎把盔甲上的雪線拍散,說道:「你或者能殺死我,但我也不準備讓你活著回去,長安城你是看不到了。」

  說這話的時候·這位鎮北軍第二狒者的神情很平靜,他沒有信心戰勝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但有信心換命。

  一個人不怕死的時候,自然不會畏懼天命。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緩緩依次合攏,如鐵鑄一般,雪花飄落在上面,沒有融化的跡象·因為他的手就是那樣冷。

  從他的身體,到細長的的刀柄,再到沉重的黝黑刀身·一道極為冷厲的氣息緩緩釋出,然後陡然提升。

  飄舞在空中的雪花,受到這道氣息的干擾,向著四周激射而去,發出嗤嗤的破空之聲,有如利箭一般。

  阿打面無表情抽出腰畔的彎刀,這刀是單于賜給他的寶刀,鋒利至極,就像他此時的眼睛一般明亮。

  就像每場重要的戰鬥之前那樣·少年開始默默地禱告,請求長生天賜予自己力量,幫助他戰勝所有的敵人。

  空中激散的雪花·彷彿聽到他的禱告聲,畏怯地減緩了速度,頹然的無力飄著·原野上的殘雪漸漸融化,露出下面的殘草。

  雪消草現,卻不是生機勃勃,相反卻給人極陰森的感覺。

  阿打看著對面的華穎,明亮如寶石、如刀鋒的眼眸裡,流露出輕蔑而憐憫的神情,然後向前踏了一步。

  他只向前踏出了一步·便停了下來。

  他覺得有些事情似乎不對。

  他抬頭望向落雪的天穹,胸臆裡忽然生出無盡悲傷·有些發青的嘴唇微微翕動,如呻吟一般:「長生天啊…···」

  部落當初失敗的時候,他還小,不懂得悲傷,後來給王庭貴人做牛做馬的時候,來不及悲傷,拾干糞的時候,沒有力氣悲傷,再之後他變成了不起的少年強者,便遠離了悲傷。

  但此時此刻,那股悲傷的情緒是如此的濃郁,瞬間佔據了他的身心,他彷彿看到了下一刻自己的死亡。

  為什麼會這樣?

  他不再望天,望向南方遙遠某處,覺得有人正在看著自己。

  雖然遠隔萬里,聽不到任何聲音,但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個人正在對自己說話,只要自己踏前一步,便會死去。

  阿打猶有稚氣的黝黑臉龐上滿是不甘與憤怒不解,如果那個人真能隔著萬里射死自己,夏天的時候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最令他感到憤怒的是,他感受到了對方毫不掩飾的倨傲,而在這份倨傲之前,長生天都保持著沉默!

  而他開始恐懼!

  風雪裡傳來一聲嘶鳴,不知是哪邊的戰馬,傲意十足。

  阿打望向唐營,握著彎刀,不知是否會踏出那一步。

  南方萬里之外。

  城牆上落雪紛紛,寧缺站在城頭,背倚整座長安,看著遙遠的荒原方向,看著看不到的那片疆場。

  黝黑沉重的鐵弓,擱在他身前的城磚上,驚神陣的陣眼杵,被他緊緊握在手中,他的識感隨之而向四野散去。

  鎮北軍殺死金帳王庭所有的戰俘,這是他的命令,他知道這會給鎮北軍帶去很大的壓力,但他不在乎,因為他和這個世界說話的方式,除了秋雨裡落下的人頭,還有身後這匣鐵箭。

  令人不解的是,即便借助長安城的幫助,他能看的再遠,也不足以看到整個世界,萬里外的荒原,在他的識海裡只是一片灰暗模糊的畫面,只要金帳王庭的強者不愚蠢到把自己點亮,便沒有意義。

  但他依然看著北方,彷彿隨時可以看到那些燈,然後一道鐵箭把對方送進冥界或者神國,或者,點燈的火一直在書院手中?

  (祝大家週末快樂,我現在忽然覺得,勞動,真的是件很快樂的事。)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12 21:49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十二章 書院的幽靈


    鐵弓在寧缺身前,弦是鬆的,天下這把巨弓的弦卻已經繃的極緊,如風雪原野裡發生的那幕畫麵一樣,處處都在對峙,戰鬥隨時可能發生,誰也不知道世界開始毀滅的那一刻何時到來。

    阿打是桑桑選擇的虔誠信徒,是金帳王庭最傑出的少年強者,所以他能感覺到萬裏之外長安城牆上寧缺的目光,橫木立人和他的境遇相似甚至猶有過之,卻感受不到,或者是因為寧缺此時沒有看他,又或者是因為此時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多。

    神輦在陽州城的大街上緩慢地移動,雍美的神聖樂聲不停響起,清河郡的百姓們跪在街道兩旁,看著神輦的目光格外熾熱,神情格外謙卑——這些熾熱和謙卑或者來自虔誠,或者來自畏懼,無論哪種,都是橫木願意看到的,他也隻想看到這些。

    隔著神輦的幔紗,看著跪在後方的那七名清河郡諸閥家主,想著先前召見那些人時的談話,橫木的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絲冷冽的笑容,默然想著對待螻蟻,哪裡需要太過操心?

    不管你們在想什麼,都不用再想,因為神殿會幫助你們思考,你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執行昊天的意誌。

    這是先前橫木立人對諸位家主說的唯一的話,然後他漠然地揮揮手,就像驅趕真的螻蟻一般把這些人趕走,在數十名神官和更多西陵護教騎兵的拱衛下,向陽關城外走去。

    他帶著浩浩蕩蕩的南晉水師和強大無匹的神殿騎兵。自南而來,有些不穩的清河郡。在他毫不掩飾的輕蔑態度和殺意下,很快便重新穩定下來,那些隱藏在黑暗裡,準備配合唐人行動的年輕人,也在神殿執事們的搜捕下紛紛死去,或者逃亡。

    現在他的神輦離開陽州城,自然是向北方而去。

    長安城就在那個方向。

    崇明也在看著長安城,隻不過是不同的方向。從成京城望過去,長安在西方,在太陽落下的地方。

    如今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為質長安十載的崇明太子,而是燕國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但對那座城的感情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沒有懷念,沒有感慨,隻有無比的厭憎以及……畏懼。

    在他身後。數年前被唐軍毀掉的燕國皇宮正在重建,依靠從唐國拿到的戰爭賠款,美輪美奐的宮殿群不停從廢墟裡新生——此時的燕國都城,熱火朝天,欣欣向榮,從官員到民眾都很驕傲。

    他卻還在畏懼。

    他在長安城裡生活了很多年。他知道唐國是多麼的強大,他知道唐人從來不會忘記仇恨,他知道李漁在想什麼。

    他更知道,如果唐國真的緩過勁來,那麼燕國根本無法抵擋對方的鐵騎。身後這片剛剛重建好的宮殿,會在很短的時間內。重新變成一片廢墟,而李漁絕對會給他難以忘記的報復。

    三年前,唐國重新組建了東北邊軍,將軍府依然設在土陽城,和過去相比,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崇明卻明白,這支新建的東北邊軍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毀掉燕國。

    崇明不敢奢望憑借燕國孱弱的國力便能抵抗唐軍,他隻能把希望寄托在西陵神殿的身上,寄托在自己兄弟的身上。

    正因為如此,他不顧國內臣民的反對,堅定地執行著西陵神殿的命令,從自己子民家裡搜刮出最後的糧食,不停輸送到荒原上,送到那些世代為仇的左帳王庭貴族手裡。

    隻有左帳王庭的騎兵越來越來強大,才能抵抗住更北處的荒人部落,大戰暴發之時,才能援燕抗唐。

    崇明本來以為,自己和自己的國家付出了如此多,東帳王庭即便不能在短時間內對唐國形成威脅,至少可以保證燕國擺脫荒人的陰影,然而誰能想到,局勢的發展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為什麼?為什麼數年前荒人部落已經被神殿聯軍打殘了,還能苟延殘喘到現在?甚至還似乎開始慢慢恢復強大?

    這個困擾著燕國君臣,也令神殿感到極度警惕的問題,隨著荒原上更多信息的回流,得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有個幽靈。

    有個幽靈在荒原上飄蕩,身影很嬌小,卻像魔王一般恐怖,無論是漫天的風雪還是噬人的黃沙,都無法阻止那個幽靈。

    左帳王庭法力最強橫的大祭司,兩年前慘死在月牙海畔,緊接著又有數名祭司莫名暴斃,到了現在,根本沒有祭司敢走出王庭範圍。

    每隔一段時間,草原深處便會傳來騎兵小隊覆滅,或是某位軍中強者變成血肉堆的恐怖消息。

    草原上不斷有人死去,包括西陵神殿前去救援的強者,隆慶帶到王庭的那些墮落統領,也無法擺脫那隻幽靈的詛咒。

    到了現在,依然沒有活人看到過那隻幽靈的真實麵目,但西陵神殿和各國早已確認那個幽靈是誰。

    那個幽靈是個魔頭。

    雖然她生的像嬌小的少女,但她毫無疑問是世間最恐怖、手段最冷酷的大魔頭,她不憚於殺人,她殺人如割草。

    她叫餘簾,或者叫林霧。

    她是書院三先生,還有一個更著名、更令人聞風喪膽的身份——她便是當代魔宗宗主,修行界最神秘的二十三年蟬。

    即便在春風化雨之後,修行界強者迭出,但依然沒有人相信,一名修行者,便能改變一場戰爭的結局。

    直到餘簾在荒原上開始殺人,直到她用了數年時間殺死了數百名道門強者,人們才漸漸相信,這種事情真的發生了。

    這是很令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崇明很心寒,身體也很寒冷,下意識裡緊了緊衣領,收回望向長安城的目光,望向荒原深處,卻發現更冷了些。

    有風從荒原來,寒冽至極,裡麵卻有極深的血腥味。

    ……

    ……

    荒原極西深處,也在落雪。雪從鉛般的重雲裡擠出,然後落到地麵,漸漸覆蓋住那些雜亂的腳印。

    有馬蹄也有人的腳印,密密麻麻根本無數看清的腳印,在原野間向著前方蔓延,踏雪的聲音甚至彷彿要撕破雲層。

    應懸空寺的徵召,右帳王庭單于下令,所有部落傾其所有,組成由數萬騎兵構成的遠征隊伍,冒著風雪前去支援。

    曾經端坐在九霄雲外,極少理會世事的佛宗高人們,現在已經淪落到需要普通信徒幫助的程度,想來不禁有些可悲,然而那數萬名騎兵或者在路上的風雪裡便會死去,誰又來悲憫他們?

    雪花有些落在原野的地麵上,有些則是落到地麵下方,地麵之下依然有世界,那裡是陰暗的天坑。

    這時候是白天,又有積雪的反光,按道理世界應該是光明的,至少要比別的時候更光明些,然而此時的天坑底部世界,卻比別的時候更加陰晦,如同黑夜一般,畫麵很是模糊。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地底世界的原野到處都在燃燒,因為熱泉而經年不凍的青稞田被點燃了,溪流旁的樹林被點燃了,金坑外的水車被點燃了,貴族居住的帳篷被點燃了,遠處般若巨峰下麵一座不起眼的僧廟,正在熊熊火焰裡逐漸坍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底世界數年前開始的這場農奴起義,終於蔓延了所有部落,再也無法熄滅。

    佛國裡處處烽火,這些火帶來熾熱的溫度,焚燬華美的金器,帶來骯髒的黑煙,遮住峰間那些神聖的黃廟。

    原野間處處殺聲,這些發自靈魂最深處的吶喊,能夠壓倒那些虔誠的頌經聲,能夠無視那些晨鐘的呼喚。

    烽火與殺聲暫時還未能影響到佛祖身軀化成的巨峰,寶山無恙,山間的僧人則已是漸漸冷了心腸,才會命令右帳王庭火速來援。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地底世界裡有隻幽靈,那隻幽靈是道鐵劍的影子,在骯髒與神聖之間穿行,未曾停過。

    君陌在戰鬥。

    他受過傷,受過很重的傷,但他沒有一刻停止過揮動鐵劍的動作,他不眠不休的戰鬥已經好長時間,已經好幾年。

    在撕開這片佛光,帶領人們離開地獄之前,他不會停止。

    ……

    ……

    宋國都城鄰著海,時已初冬,依然相對溫暖,雪花從天空落下,被海風吹的輕顫數下便會融化,很難引起人們的注意。

    就像廣場前方那名正在傳道的男人一樣,他穿著很普通的神袍,拿著一卷西陵教典,和普通的神官沒有任何區別。

    隻是他傳道的內容,與西陵神殿的神官明顯有些不同。

    葉蘇看著黑壓壓的信徒們,說道:「我們每個人都有罪,犯著不同的罪,所以我們需要……贖罪?」

    「如果要贖罪,究竟應該寄希望在神國,還是自身?偉大的昊天,自然會響應我們的呼喚,但你我又曾做過什麼?」

    「不要說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不要改變世界更是難以想像的,這個世界就是由無數個我自己組成的,那麼隻要我們能夠改變自己,其實也就是改變這個世界,而且是最根本的改變。」

    「我們正看到一個人改變一場戰爭,看到一個人改變數萬年的不義,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改變世界,改變自己?」

本帖最後由 arms71499 於 2014-1-12 23:24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14 01:22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十三章 書院的當然

                  

    宋國都城廣場週遭的街巷一片死寂,偶爾能夠聽到幾聲粗重的喘息,那不是人類的喘息,而是戰馬的鼻息。

    某人傳道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因為距離的緣故,顯得有些飄忽,彷彿來自上蒼,聽不到完整的意思,只隱約能捕捉到女人、石頭、罪過、炊餅、鹽巴這些有些古怪的詞語,很快便被戰馬的鼻息噴散,融入寒冬的空氣裡,再也尋不到任何痕跡。

    真的沒有痕跡嗎?自然不是,聲音進入人們的耳中,會在心上留下痕跡,隱藏在廣場四周街巷裡的西陵神殿神官執事,還有那些執著鋒利兵器的宋國騎兵,臉上的神情有些異樣。

    呼吸聲漸漸加重,來自數百匹待命的戰馬,來自數千名隨時準備出擊的神官執事和士兵,在幽靜的街巷裡漸漸匯聚成雷。

    在西陵神殿的計劃裡,稍後這些全副武裝的人們便會衝出街巷,衝向那片靜寧的廣場,用手裡的兵器將那些孽賊殺死,把那個故弄玄虛的傳道者砍成碎片,掀起新教覆滅的第一個大高潮。

    只是······那些臉色鐵青的神官、那些臉色漠然的執事、那些臉色蒼白的宋國騎兵們,其實都有些不理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曾經虔誠的昊天信徒,願意繼續聽那名瀆神者傳道。為什麼聽那人傳道時,那些新教的信徒們站著或是坐著,難道他們不應該跪著嗎?

    為什麼?

    道殿終於傳來了動手的命令,隨著沉重的城門關閉聲響起,宋國都城變成了一座死城,誰都無法離開,那些膽敢無視神殿禁令,改信或者支持哪怕只是同情新教的民眾,都將被逮捕,至於那些新教的傳播者,那幾名瀆神者·自然會被馬上殺死。

    從海岸線拂來的風也漸漸寒了,吹不動雪花,街道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漸漸積起·隨著整齊而恐怖的腳步聲,城市漸漸變成一片潔淨又肅殺的白色,所有人都知道,稍後這些白雪便會被血染紅。

    鐵槍撞擊著盔甲,戰馬急促的呼吸,騎士冷漠的眼眸,空氣裡清楚的金屬味道漸漸變成血腥的味道·廣場四周響起無數震驚而恐懼的呼喊,人們知道神殿一定不會允許新教就這樣傳播下去,但他們依然沒有想到·這場信仰之爭一開始就顯得這般鐵血。

    同情新教的信徒們,被西陵神殿的執事們帶領騎兵強行向某個角落驅趕,蹄聲亂如驟雨,到處都能聽到鐵棒敲打在血肉之軀上的聲音,到處都能聽到民眾慘號的聲音,自然最多的還是哭聲。

    恐懼而絕望的哭聲。

    鮮血在人群裡拋灑,冷厲的喝斥聲不停響起,鐵槍和刀鋒的亮光不停響起,然後有更亮的光響起·那是劍光。

    人群裡,二十餘名南晉劍閣弟子同時拔劍,繼承自柳白和柳亦青的劍·以一往無前之勢斬破那些降臨到人間的憤怒上。

    神殿的怒火隨之稍斂,然而隨著騎兵的不停湧入,以及更多道門強者加入戰鬥·場面變得越來越混亂。

    三名神殿騎兵統領,帶領著自己的部屬,突破了劍閣弟子的攔截,向著廣場深處突進,他們的眼中沒有那些哭喊著四處躲避的新教信徒,只有平台上那個神情平靜的男人,只要能夠殺死那名瀆神者·這些新教信徒誰還會繼續相信那些荒謬而邪惡的論說?

    看著場間不停流血的民眾,看著抱著孩子哭泣的母親·看著白髮蒼蒼滿臉恐懼的老者,葉蘇眼中流露出極深沉的哀慟,然而很奇怪的是,看著那些向自己殺來的神殿騎兵,他同樣憐憫哀慟。

    陳皮皮走到台上,準備帶著師兄離開這裡,離開南晉後的逃亡旅程中,這樣的事情他們已經經歷了很多次。

    「今天,好像真的是最後一天了。

    葉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著收拾行李,然後抬頭望向不停飄落雪花的天空,說道:「只是,老師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逃亡旅途裡,曾經不知愁的少年心性和身上的肉一道漸漸消失,陳皮皮說道:「沒到最後,就不是最後。」

    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嚴肅,他的眉眼間寫滿了疲憊,疲憊的深處卻是毫不猶豫的堅定,只有這句話才表明他依然還是當初的陳皮皮,他相信正確的,並且願意為之而努力,最重要也最令寧缺這樣的夥伴敬佩的是,面對再絕望的局面,他依然樂天。

    「不一樣了。」

    葉蘇不再看天,望向廣場四周越來越多的騎兵,還有那些境界強橫的道門強者,平靜說道:「今天陣勢太大。」

    「就憑這些人,還攔不住我們離開。」

    陳皮皮走到他身前,看著那幾名越來越近的騎兵統領,還有那些殺意盈天的神殿騎兵,說道:「他們馬上就要死了。」

    數年前,他曾經身受重傷,雪山氣海被桑桑鎖死,已經是個廢人,根本不是今日場間任何一名神殿強者的對手。

    但他說的很平靜,很理所當然。

    當然,就是書院的理所當然。

    然而就在說出這句話後,他神情微變,因為他看到人群漸分,一位少女正緩步向木台走來——南海少女小漁,他曾經的未婚妻。

    曾經驕傲而強大的南海少女,如今依然強大,但驕傲已經完全沉進她的骨子裡,她穿著神袍,氣息沉靜而冷冽。

    她是知命境的強者,那些劍閣弟子根本無法讓她的腳步停下,再堅硬的劍,遇到她的雙手,都會變成廢鐵。

    走到二十丈外,南海少女停下腳步,靜靜看著那三名神殿騎兵統領帶著不可阻擋的神殿騎兵向前突進。

    她看著葉蘇,眼神很複雜,有些佩服,有些畏懼,有些厭憎,有些輕蔑,她知道這位道門歷史上最傑出的叛徒之一,馬上就要死了。

    她望向陳皮皮,眼神非常複雜·卻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一名騎兵統領縱馬來到台前,勢若奔雷,刀鋒破空而落,刀身上的符線驟然明亮·挾起無盡天地元氣斬落。

    如果還是當年,那兩名男人都可以很輕鬆地接下這一刀,甚至大概會無視這一刀,葉蘇和陳皮皮是二十年裡道門最響亮的名字,無論葉紅魚還是隆慶,都沒有資格與他們相提並論。

    這兩個男人是門真正的天才,而現在他們已經叛出道門·或者正是因個原因,昊天奪走了他們所有的修為。

    那名騎兵統領就是這樣想的,他擁有洞玄上境的修為·得刀上符意相助,這一刀已經有了知命境的威力,殺兩個廢人如何殺不得?

    便在這時,一根鐵棒從天外飛來,就像是一座小山。

    騎兵統領的刀便撞在了這座小山上,戰馬根本無法停下,於是接著他的身體也撞到了這座小山上。

    那座山是鐵鑄的,撞不動,任何試圖去撞的人·都會變成粉末,騎兵統領的刀變成了粉末,他的人變成了粉末·他座下的戰馬也變成了粉末,帶著金屬光澤的粉末和血紅色的肉粉,在廣場上轟的一聲散開·混在一起開始散發一股詭異的光澤。

    嘈雜而混亂的戰場,在這一刻忽然安靜了下來,那些正向著平台衝鋒的神殿騎兵,拚命地拉動韁繩,那些正在廝殺的執事,愕然停下手上的動作,望向聲音起處。

    煙塵漸斂雪復落·不管是什麼粉,落在地上與積雪一混·便看不到最初,視線變得清明,一道嬌小的身影出現。

    獸皮在寒風裡微微顫抖,就像她頰畔那幾縷細細的髮絲,她從地上抽出鐵棍,望向前方的南海少女。

    「唐小棠!」

    小漁看著那道身影說道,唇齒間彷彿有火焰在幽冥裡燃燒,然後她望向陳皮皮,眼神很深,滿是悲傷與憤怒。

    唐小棠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如果你再敢這麼看著他,那麼我一定會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小漁聲音極為寒冷:「憑什麼?」

    唐小棠說道:「幾年前在桃山就說過,他是我的男人。」

    她說的很理所當然,就像陳皮皮先前那般理所當然。

    當然,這依然還是書院的理所當然。

    他雖然出身道門,擁有最尊貴和天才的血統,她雖然出身魔宗,擁有最邪惡和霸道的血統,但終究他和她都是書院的人。

    廣場上一片死寂,只有傷者的呻吟和死者同伴的哭泣聲。

    看著站在一起的陳皮皮和唐小棠,南海少女漸漸平靜下來,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自嘲神情。

    「一起赴死的道理在哪裡?觀主還在桃山上等你。」

    她問陳皮皮。

    陳皮皮很認真地解釋道:「寧缺曾經說過,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我是金風,她是玉露。」

    小漁微微一怔,有些淒傷說道:「果然好詩。」

    陳皮皮看著她微笑說道:「其實……寧缺接下來的說法,更符合我的追求,他說要的就是長長久久,要天長地久。」

    「所以?」

    「所以今天不能是我們的最後一天。」

    「你應該清楚,這是誰的意志。」

    「我父親?我不認為他的意志就一定會得到執行。」

    「這是昊天的世界,觀主執行的是昊天的意志,沒有人能改變。」

    「我是他兒子,師兄是他的弟子,我們或者真的沒有能力改變他……但我想,這個世界有人能阻止他。」

    「誰?」

    「寧缺。」

    陳皮皮很認真地說道:「那個傢伙,就連昊天都不是他的對手,你說我父親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

    「寧缺遠在長安,他不敢出城,便改變不了今天這裡發生的事情。」

    小漁靜靜看著他,然後舉起自己的右手,神袍的廣袖緩緩垂落,露出她光滑白皙的手臂,有些好看。

    唐小棠看著陳皮皮說道:「不准看。」

    陳皮皮瞪圓雙眼說道:「我只是有些震驚,她家的人不是一直都挺黑嗎?怎麼現在變這麼白了?」

    不應該說笑話的場合說笑話,那是因為緊張。

    小漁舉起右臂,西陵神殿騎兵再次準備發起攻勢。

    陳皮皮說相信寧缺能夠改變這一切,其實並不是真的相信,只是習慣性的吹牛,兼替自己朋友抬面子。

    他望向葉蘇,確認了一個事實。

    「師兄,看來你真的得道了。」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能夠預知未來。」

    「嗯?」

    「你剛才說……這是最後一天。」

    葉蘇微笑說道:「這是我的最後一天。」

    陳皮皮說道:「那也必然是我的。」

    只看場間局勢,唐小棠不會懼怕少女小漁,劍閣弟子們的劍光依然淒厲絕然,應該能夠保護他們撤離。

    但兄弟二人知道,真的是最後了。

    因為今次是觀主的意志。

    那個男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師,是他的父親,他們很清楚,那個男人是怎樣的強大,怎樣的可怕,哪怕對方像他們兄弟二人一樣,如今也是雪山氣海俱毀的廢人,但動念間,亦能顛覆天地。

    除了面對夫子,觀主永遠不會出錯,今天出現在宋國的絕對不是只有這些,肯定還有人準備做最後的收割。

    氣氛先是壓抑,然後隨著陳皮皮的沉默,和那些傷者的呻吟聲,漸漸變得陰森恐怖起來,雪落之勢都變緩了些許。

    「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葉蘇看著場間那些神情惘然痛苦的信徒,緩聲說道:「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悅。」

    隨著這句話,雪落驟疾,宋國都城上空的雪雲卻裂開了一道縫隙,天光灑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鍍了一層金邊。

    場間的新教信徒,看著這幕畫面,震驚無語,然後紛紛跪倒。

    「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隔著數座不起眼的建築,有個小院,隆慶皇子站在院中,負著雙手,聽著牆外傳來的聲音,若有所思。

    在他身後的地面上堆著數十垛乾柴,這些乾柴很乾,給人很聖潔的感覺,沒有一片雪敢落在上面。

    這些柴垛燃起的火焰,應該會很高。

  
wenguey 發表於 2014-1-17 00:19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十四章 上帝死了,那麼昊天呢?

    世間的局勢異常緊張,在唐國的邊境線上,在宋國的都城,在幽暗的天坑底,到處都在對峙,戰爭一觸即發,有些地方已經發生,有些地方則是根本就沒有停止過。

    世間的民眾們,他們把最末的希望寄託在唐國派出的使臣身上,希望他們能夠與西陵神殿達成親的和議。

    那兩名使臣只是普通人,不懂修行,更不可能是什麼知命境的強者,但在此時此刻,他們卻是世間最重要的人。

    熱愛和平的人分兩種,一種是恐懼戰爭的人,還有一種人只是擔心打不贏,所以暫時熱愛和平,由賢和陳七自然就是這種人,他們不知道自己二人已經身負天下重負,但他們的想法與天下其實相同,他們也很想與西陵神殿達成和約。

    然而問題在於,他們想要見到、也必須見到的兩個人,根本沒有辦法見到,更令他們感到身心俱寒的是,如果那兩個人有心相見,即便現在是在西陵神殿,也一定能夠相見,如今相見不能,似乎代表著某種不好的徵兆,難道沒有人想知道寧缺準備說些什麼?

    求不得是所有焦慮的來源,由賢和陳七非常焦慮,他們在天諭院裡沉默思考,卻始終想不到完成任務的方法。

    今日前來天諭院與他們見面的是一名身著褐袍的普通神官,看服色和排場,這名神官在桃山上的地位明顯非常低下——事實上這些天,神殿方面的態度越來越冷淡,由賢和陳七拒絕與趙南海談話之後,與他們對談的神官級別便越來越低。

    「我這個小人物,自然不是二位使臣想要見到的對象。」那名褐衣神官看著二人說道:「那麼你們到底想要見誰呢?」

    從這句問話來看,西陵神殿方面的耐心越來越少,或者說好奇心越來越少,竟有了撕掉窗戶紙的意思。

    到了此時,遮掩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不如真的嘗試下,雖然那或者是徒勞的——由賢想了想,望向那名褐衣神官,神情十分認真地說道:「我們十分想見葉紅魚。」

    那位褐衣神官不覺意外·微笑說道:「為何?」

    在清河郡曾經險遭暗殺,由賢和陳七便已經猜到對方猜到了些什麼,那麼這時候自然也不會意外於對方的不意外。

    「道門無信,我們······準確來說,十三先生只相信裁決神座。」

    「好吧,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

    褐衣神官平靜說道:「我會把你們的想法匯報上去,至於會不會做安排·那便不是我所負責的事情。」

    說完這句話後,神殿方面的人便退出了天諭院。正如這句話一樣,由賢和陳七再次被很不負責任地遺忘,直到暮時。

    站在天諭院前的石階上,看著上方山坳裡凋落的桃花,想像著隱藏在山道和桃叢裡的那三座大陣,陳七說道:「就算神殿能夠抵抗住我大軍,大陣外的所有人也都會被大先生殺死。」

    由賢說道:「所以神殿的反應讓你有些不解?」

    「不,我不解的是書院的態度。」陳七搖頭說道:「寧缺為什麼急著要與道門談判?他究竟在害怕什麼?」

    夕陽漸沉,暮色如血,二人沉默不語,心情有些沉重·便在這時,他們終於等到了神殿的答覆,那是一句恭喜。

    明天清晨·掌教大人會親自召見他們,神殿為了此次談判安排了一場極為盛大的儀式,他們十分想見的裁決神座·其時也會在場。

    參加完晚宴後,由賢和陳七回到房間,相看無言,正如先前在暮色裡看桃花時那樣,因為他們的心情依然沉重。

    明日神殿裡會有掌教大人,會有數千神官執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們怎麼與葉紅魚私下交談?

    「或者,不一定要私下交談。」陳七忽然說道。

    由賢有些不理解·問道:「什麼意思?」

    陳七沉默片刻,然後說道:「我們只負責把寧缺的話說給她聽,無論什麼場合,只要她聽到就行。」

    聽著這話,由賢沉默了更長一段時間,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喃喃自言自語說道:「相見爭如不見。」

    在千萬人前相見,還要說出那番話,那麼便是覓死。

    他抬起頭來,看著陳七嘆息說道:「你真夠狠的。」

    寧缺選擇他二人來神殿傳話,取的是陳七的謀劃,由賢的行事無忌,此時看來,陳七或者更擅長狠辣的手段。

    正如由賢說的那樣,他對人對己都極狠。

    陳七說道:「千萬人都聽到那段話,效果或者更好。」

    由賢的情緒有些複雜,眼看著自己在尋死覓活的道路上狂奔,有誰心情能好起來,只是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他便已經有了這方面的自覺,所以臉色雖然蒼白些,還算鎮定。

    「既然說了那番話便要死,或者我們應該先試試能不能見到那人。」

    由賢走到窗邊,看著桃山腰那道如刀斧劈出來的崖坪,看著夜色籠罩著的幾間不起眼的小石屋說道。

    陳七走到他身旁,皺眉說道:「很難走到那裡。」

    由賢看了他一眼,幽怨說道:「比死還難?」

    一夜無話,各自沉默壓抑,對過往做告別,於是清晨醒來時,二人精神都不是太好,尤其由賢頂著兩個極深的黑眼圈,看著頗為喜感,又透著股喪氣的味道。

    「是喜喪。」由賢自我安慰道。

    在神殿執事的引領下,二人離開天諭院,順著石階向桃山上走去,青翠的山坡上落著桃花,積著前些天落下的雪,看著很是清淨美麗,青石階被露水打濕,顏色顯得有些深,在香雪裡愈發醒目。

    沒有走多長時間,峰頂那座白色的秭`撞進了他們的眼眸,晨光灑落在彼處·聖潔光明,自!神聖氣息播散。

    由賢和陳七對視一眼,忽然一轉身體,向著崖坪上某處跑去!

    靴底踩著堅硬的石階·呼吸急促地像是山風,他們根本沒有理會神殿執事驚慌的呼喊,完全無視那些追過來的神殿騎兵,甩著胳膊,張著嘴巴,向著崖坪深處拚命地奔跑。

    真的是一路狂奔,燃燒生命的狂奔·已經做好去死的準備的兩個人,在這個清晨迸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就像是兩隻奪路而逃的兔子·在草叢間穿行,嗖嗖的連身影都變得模糊起來。

    神殿方面的反應有些慢,直到他們跑到了崖坪中段,執事和騎兵才追到,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卻不敢再向前一步。

    趙南海從桃山峰頂飄然而至,看著崖坪上那兩道身影,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情卻有些怪異。

    如果崖坪盡頭石屋裡的那人不想見·那麼這兩名唐人不要用燃燒生命,就算真的燃燒起來,也不可能跑到這裡。

    他為什麼想見?

    跑到崖坪盡頭那幾間石屋前·由賢和陳七氣喘吁吁,扶著腰,險些直不起身來·覺得肺彷彿快要炸開。

    神殿方面或者是因為畏怯,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沒有派人追到這裡,這其實是他們事先推算的結果,所以並不意外。

    石屋裡的那人果然願意見自己,因為即便是他,也很想知道寧缺要說些什麼·由賢擦著額上的汗,有些得意地想著。

    一聲輕響·石屋的門被推開,一名中年道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中年道人穿著身普通道袍,形容也極普通,無論形容還是氣息,都找不到任何突出的地方—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名道人都不應該、也不可能是普通人,但他偏偏普通了一輩子,這很不普通。

    由賢知道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他的神情依然恭順到了極點,整理衣著的雙手甚至恰到好處的有些微微顫抖。

    中年道人看著他刻意的做派,溫和微笑說道:「非要過來見見,你們想說些什麼,或者說想做些什麼呢?」

    由賢想做些什麼?

    他對著中年道人,更是對著石屋裡那人,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謙卑說道:「由賢想跪請天師聽一個故事。」

    中年道人靜靜看著他,似是沒有想到他跪的如此自然,如此決絕,如此不像個唐人,竟是沒有給自己阻止的機會。

    由賢神情平靜,跪的理所當然,寧缺選擇他二人來道門談判,取的是陳七的謀與勇,至於他,取的便是無底線。

    中年道人微笑問道:「什麼故事?」

    既然由賢和陳七能夠來到石屋前,便代表著得到了允許,石屋裡的人想聽聽,不管是故事還是寓言。

    由賢恭敬說道:「那個故事發生在一個和我們世界很相似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上,有一個和道門很相似的宗教,那個宗教的神被稱為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晨光漸移,時間隨之而移,由賢的嘴變得越來越干,聲音變得越來越沙啞,終於把那個漫長的故事簡要地講述了一遍。

    中年道人靜靜看著他,然後又回頭看了石屋一眼,最終望向崖坪外的天空與流雲,說道:「果然是個很長的故事。」

    基督教的前世今生,新教的崛起,歷史的重述再如何簡約,也必然漫長,把兩千年的歷史,濃縮在一個故事裡,在故事的結尾回頭望去,當初那些血腥的宗教戰爭,確實有些可笑。

    由賢恭敬地低著頭。

    中年道人想著那個故事的起承轉合,那些王室與教徒之間的合作爭執,那些利益的分配,越來越覺得這個故事很精彩。

    「聽聞十三先生當年給昊天講過很多故事,不知道這個故事他有沒有講過,不過至少證明了他是個很擅長講故事的人。」

    中年道人說道,他自然清楚,這是寧缺講的故事。然後他向旁讓開,石屋的門便直接出現在由賢和陳七的身前。

    這個故事只是談話的開端,寧缺用如此宏大的一個故事來做引子,便是他,也開始好奇他最終想說些什麼。

    看著石屋緊閉的門,由賢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陳七也變得呼吸急促起來。屋裡那人,對於世間的昊天信徒們來說,擁有太不一樣的地位與意味,即便是他們,也有些承受不住。

    中年道人說道:「想說什麼,便開始說吧。」

    由賢神態更加謙恭,額頭彷彿要壓進崖坪的地面裡去,然而接下來,他顫聲說出的這句話,卻是那樣的大逆不道。

    「上帝死了,昊天也會死的。」

    「所以,請觀主還是多想想人間的事情。」

    (宗教改革的故事,無論是寧缺講的,還是葉蘇在做的,如果要細寫,那必然是數萬字搞不定的,所以只能從簡,大家自我催眠已經看到那個故事就好,實在想看,那就看些相關書籍亦足夠,將夜不是宗教小說,總要讓開道路,另外,將夜後面的故事,我必然是要靠精氣神強突,因為精神氣質對結尾最重要,現在身體精神都不好,那就越發要硬幹,狹路相逢,拿刀子的才能必勝!那麼辭句結構組織之類的,我會理會的少些,因為思慮過密,真的會影響氣質,哪怕是像我這麼有氣質的人,也做不到啊!)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17 23:48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十五章 他和她的談話(上)
                  

    上帝死了。

    昊天也會死的。

    前一句話,曾經在某個世界裡如雷一般響起,震碎了黑暗的天穹,驚醒了無數蒙昧的人。後一句話,出現在這個世界裡,本來也應該產生相似的效果,只是有些遺憾的是,當它第一次出現時只有四個人聽到,能夠稍減遺憾的是,石屋裡的那個人聽到了。

    由賢講述的故事,是寧缺的故事,他連這個故事要講的是什麼都不清楚,只是按照寧缺的交待,非常認真地、以遠超書院學習態度的認真背了下來,連一個字都沒有遺漏。

    聽完這個故事後,中年道人有所感慨,聽到最後這兩句話,中年道人的神情終於發生了變化,然而石屋始終安靜。

    由賢對於這種局面早有準備,他強行壓抑住心頭的不安,完全不去管對方的反應,低著頭繼續複述寧缺的話——那些是寧缺想對這個世界說的話,想對石屋裡那人說的話。

    「一起毀滅,不如一起進步,世間沒有永恆不變,在昊天出現之前,世間本就沒有昊天,那麼為什麼不能沒有昊天?」

    「有昊天之前,先有道門,道門想要守護這個世界,於是才有了昊天,那麼書院和道門本來就應該是同道中人。」

    由賢低著頭說著話,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隱約懂得這句話的意思,覺得寧缺的同道中人四字實在是太過無恥,做為複述者,他自然很難像先前那般理所當然,汗水從他的額頭滴落,砸在石屋前的地面上,因為距離太近,沒能濺出花朵。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生死相見?千年以降,道門自然以觀主最強然而昊天當死,道門總要選擇新的道路,如此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非觀主這等大智慧之人無以主持。即便您有所保留為何不能再多看兩年?葉蘇是您的學生,他若成聖,您便是聖師,陳皮皮是您的兒子,他若成聖,您便是聖父,道門走上嶄新的道路您便是聖師聖父聖主,三聖一體,有何不可?」

    崖坪上很是安靜除了山風便只有由賢的聲音,石屋裡的人沒有做出贊成或者反對,只是靜靜聽著。

    由賢的聲音越來越小,說的卻是越來越順,近乎於嘮叨一般碎碎念著,最後竟下意識裡加了一句自己的話。

    「一個是您最成器的學生,一個是親生兒子,道門······其實不就是您家的事情?都是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談?」

    說完這句話由賢才發現自己說多了,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汗水卻驟然間斂去覺得崖間的風有些冷。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還活著,不由好生慶幸決定稍後如果還能去神殿,那麼自己一定閉緊嘴,一個字都不說,都讓陳七去說。

    聽完由賢轉述的寧缺的話,石屋依舊安靜,中年道人揮了揮手,示意由賢和陳七離開崖坪二人已經完成了任務,哪裡還敢多停留向著山道方向退去,依然如不安的兔子。

    吱呀一聲,石屋的門再次開啟,一個式樣普通的輪椅從裡面緩緩駛出,椅上坐著位老人,老人身上覆著件灰色的毯子。

    椅中的人活了一千多年,按照時間來計算,他早已垂垂老矣,但事實上他仙蹤偶現人間時,從不會讓人覺得蒼老,直到長安城一戰,直到他被昊天封死雪山氣海,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

    他鬢現花白,眉眼漸柔漸善。

    但不管他如何蒼老,就算他現在已經是個廢人,只要他還活著,他便能把道門緊緊握在手中,他便是書院最恐怖的對手。

    在寧缺眼裡,觀主要遠遠比酒徒和屠夫更重要,不是因為此人曾經展現過的那些難以想像的大神通,而是因為他是觀主。

    這千年的人間,是夫子的人間,是夫子的千年,但觀主一直都在,只是這個事實本身,就證明了很多事情。

    中年道人推著輪椅到了崖畔。

    觀主靜靜看著崖外的流雲,看著青山間的殘雪,緩聲說道:「寧缺自困長安半年,在很多人看來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上次自囚的重複,但其實他一直在思考,這就是他做的事。」

    是的,寧缺一直在思考。

    他在思考怎樣解決人間的事情,從而解決神國的事情,最終他得出的結論是,要解決人間的事情,便需要說服觀主。

    不是戰勝、也不是殺死觀主,而是說服—他認為觀主有被說服的可能,因為觀主不是酒徒、屠夫,不是被存在這個執念折磨成腐朽的怪物,在他看來,觀主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是一個有極高級審美的人,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換個說法,他認為觀主是一個和老師很像的人,這是極大的讚美。

    通過夫子的教誨,與桑桑一道在佛祖的棋盤裡生活了無數年,寧缺對於信仰的認識要比當年深刻了很多,他知曉了道門的來歷,也知曉了昊天的來歷,於是他很確信,觀主絕對不是世間那些看見神輝便痛哭流涕的愚婦,觀主的虔誠不在昊天,而在他堅守的理念。

    那個理念便是道門從古至今最大的秘密。

    以昊天守世界,世界才是根本,是道門想要守護的對象。

    無論開創道門的那位賭徒,還是如今統治道門的觀主,在他們的心裡,昊天並沒有先天的神聖性。

    所以寧缺費盡心思,也要告訴觀主那個故事以及最後那兩句話。

    他知道觀主不需要自己來點醒,但他想提醒對方。

    上帝死了,昊天也可以死。

    那個世界有新教,道門也可以走上新的道路。

    舊世界揮手告別,新世界閃亮登場,只要道門主動迎接這個趨勢,那麼便依然可以在新世界裡擁有自己的位置。

    道門依然可以守護這個世界,只是換個方式。

    寧缺要提醒他,這個世界本身要比昊天重要的多。

    這不僅僅是書院的看法,也是道門最本質的理念。

    那麼書院和道門為什麼不能同道?

    寧缺選擇觀主來做對話的對象,是因為他知道觀主能夠聽懂他知道觀主擁有足夠的智慧,觀主是個真正了不起的人。

    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決斷。

    「夫子是不起的人,能夠教出這樣的學生。」!

    觀主平靜說道:「寧缺能看透道門的根本·能看到我的理念,他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中年道人動容,因為在這句話裡,觀主對寧缺的評價極高,更因為觀主隱隱承認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觀主看著崖外,沉默了很長時間。

    中年道人落在輪椅上的手微微顫抖,即便是他·在此時也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緊張,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必然會改變整個人間甚至是昊天神國的命運。

    崖外有很多雲·白色的雲絮到處漂著,就像水上的浪花,來去看似隨心,其實都在被風塑形,被大地吸引。

    觀主看著那些雲,平靜說道:「只可惜······他還看不明白他自己。」

    由賢也不明白。雖然他是講故事的人,但和鸚鵡沒有任何區別,他不知道上帝是誰,十字軍是什麼東西·那個宗教和道門有什麼關係,寧缺想對觀主說的是什麼,昊天怎麼可能會死呢?

    離開崖坪·趙南海和數十名神殿騎兵正在那處等著他們,場面有些緊張,由賢卻不害怕·指著那幾間小石屋說道:「我能到那裡,那便沒有錯,我能活著回來,你便不能殺我。」

    趙南海看著那間小石屋沉默不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最終什麼都沒有做,帶著由賢和陳七向峰頂前進。

    桃山峰頂那座白色道殿是西陵神殿的正殿·是昊天道門在人間最頂峰的建築,也正是今日雙方談判的場所。

    神殿地面鋪著極光滑的石磚·如銅鏡一般,反映著四處透來的天光,又像是黃金鋪就,殿內的空間極大,石壁上鐫刻著宗教意味濃郁的壁畫,到處都鑲嵌著寶石,彷彿彙集了整個世界的財富,於是也彷彿有了整個世界的重要,異常莊嚴神聖。

    數千名神官執事,沉默地站在神殿裡,排著整齊的隊列,沒有人說話,聽不到任何聲音,就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由賢和陳七在人群裡行走,彷彿分海前行,總覺得靜寂的人群裡隱藏著令人心悸的風暴。

    走了很長時間,他們終於走到神殿最深處高台之前,台上懸著如瀑布般的光幕,幕上映著一尊極為高大、有如天神般的身影,那身影發出的聲音彷彿雷霆,擁有令人恐懼的神威。

    那道高大的身影曾經與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並稱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然而隨著那場大戰裡,他被余簾重傷,他再也無法保持當年的形象,光明祭時被寧缺一箭射的無比狼狽,更是讓他在世間昊天信徒心中的地位,下降的極為嚴重。

    但他畢竟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是修行境界逾過五境、成功抵達天啟境的絕世強者,是觀主認可的道門之主。

    由賢和陳七對那道高大身影保持著足夠的尊敬,無論行禮還是參拜都一絲不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過說實話,就連最遲鈍的神官都看得出來,他們兩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光幕後的掌教大人身上,而是在高台下方那座不起眼的椅子上。

    那把椅子不是整塊南海墨玉刻成的奇寶,但因為那名女子靜靜坐在椅中,於是這把普通椅子便變成了墨玉神座。

    她閉著眼睛坐在那裡,身周的世界便被坐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因為她穿著血色的神袍,她擁有世間最美麗最冷酷的容顏,她是不可侵犯的裁決神座,她是道門真正的強者葉紅魚。

    裁決神座葉紅魚,就是寧缺想要說話給她聽的那個人,也就是由賢和陳七一直想見的那個人,今天終於相見。

    由賢和陳七有些奇怪的沉默,正如昨夜所說,相見爭如不見——當著數千名神官執事,當著西陵神殿掌教等強者,即便見到葉紅魚,又怎樣才能避開那些目光,讓她聽到寧缺的話呢?

    神殿裡的儀式已經進入到禮讚的程序,留給由賢和陳七的時間已經不多,無論唐國和神殿的談判能否繼續進行下去,他們稍後便要離開桃山,而那句話還一直藏在他們的胸腹間。

    由賢望向陳七,想著昨夜說的那法子,覺得唇舌有些發乾,喃喃說道:「真的要這麼做?」

    陳七盯著葉紅魚,說道:「不然還能有什麼方法?」

    由賢沉默了一段時間,終於鼓起勇氣,艱難地向前踏出兩步,吸引殿內人海的目光,然後輕咳兩聲,打斷了某名紅衣神官的祝祭。

    「我們有話要說。」

    因為緊張,他看著神殿裡的人們,聲音有些沙啞,「我們帶著和平的意願,撲面而來,是不是應該讓我們說說話?」

    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們身上紅的紫的黑的神袍,就像不同顏色的海水,無聲無息卻撲面而至,變成了某種彷彿實質的壓力,壓的由賢呼吸艱難。

    便在此時,陳七也向前踏了一步。

    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壓抑。

    陳七卻像是什麼都感覺不到,看著遠處那把普通的椅子,看著那片血色的海洋,神情平靜而堅定說道:「您願意聽嗎?」

    這場談判本來就是笑話,如果真的有談判,那麼先前在崖坪石屋前已經完成,椅上的她閉著眼睛,似有些倦意。

    哪怕聽到這句話,她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陳七盯著她,聲音微啞說道:「所有人都知道······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其實,他只是想和你談談。」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寧缺如果想和誰談談,當今裁決神座必然便是談話對像裡的一位掌教知道,趙南海知道,西陵神殿裡的神官執事,哪怕掃地的那些僕役都知道。

    所以在清河郡,熊初墨想這兩名唐人去死。

    所以在桃山上,他們怎麼都遇不到葉紅魚。

    直到此時此刻,在數千神官執事之前,在無數強者雲集之地,他們終於見到了葉紅魚,於是他們想要談談,哪怕下一刻便會死去,因為哪怕去死,他們也要讓她聽到他的話。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18 23:14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十六章 他和她的談話(下)
                  

    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是想改變這個世界的走勢,那!談話的對象裡,便必然包葉紅魚。

    這是很多人不曾宣諸於口,卻默然確定的一件事情,因為如今的裁決神座,在還是道癡的時候,便和寧缺相識,這二人曾經誓不兩立,但終究沒能生死不兩立,這二人曾經戰鬥過,也曾經並肩戰鬥過,她曾在長安城裡雁鳴湖畔住過很長一段時間,那便是同生,也曾在魔宗山門裡浴血,那便是共死。

    在神殿眾人看來,裁決神座就算嫁給寧缺,也算不得什麼出奇的事,至於這會如何驚世駭俗,想必不在這兩個人的考慮範圍之內,因為他們本就是驚世駭俗的人,做的是驚世駭俗的事。

    更令道門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神殿誓要消滅的新教由葉蘇一手建立,而她是葉蘇的妹妹。

    那麼無論是從親密關係,還是從別的方面考慮,葉紅魚都是書院最天然的盟友,最好的策反對象。

    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看著站在最前方的陳七,猜忖著這名唐人會說些什麼,或者說寧缺會說些什麼,神情很是複雜,有很多不安,有很多震驚與不解,還有很多擔憂。

    難道書院真的想策反裁決大神官?難道寧缺要說的話,真與這件事情有關?然而······此時數千雙眼睛看著,殿內道門強者雲集,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怎麼說得?裁決神座又如何相應?

    想到此節,人們的表情稍微輕鬆了些。

    做為當事人的葉紅魚,她臉上的神情始終沒有任何變化,美麗的眉眼冷淡如雪,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那傢伙……想說些什麼呢?」

    她閉著眼睛問道,神態很隨意。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隱隱透著極恐怖的意味,在她的朱唇微啟間·卻變成了一件小事,一句寒暄。

    殿內的人們再次望向陳七,想知道他準備說些什麼。

    被數千道冷漠的目光看著,陳七很緊張·卻不僅僅是因為這數千道目光,而是因為接下來他所說的話,將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墓誌銘。

    「寧缺他說……」

    說到此處,陳七微微停頓,由賢恨不得自己昏將過去。

    陳七深深吸了口氣,望著葉紅魚方向,沉聲說出後面半句話。

    「他在長安城等你。」

    在長安城等你·等你做什麼?雖然可以嫁,但自然不是等你來嫁,那便是等你來降·或者等你來歸。

    莊嚴神聖的道殿本就極安靜,此時更是變得死寂一片,只有那句話還在金色的光線裡飄蕩,飄進每個人的耳中。

    這是······在勸裁決神座背叛道門?寧缺真的敢這樣想,這些唐人居然真的敢在神殿裡這樣說?他們都瘋了嗎?

    無數雙目光落在陳七的身上,目光裡充滿了震驚不解。

    說完這句話,陳七隻覺咽喉乾的有些生痛,似乎瞬間失去了所有水分,然而事前所有的畏怯都隨著那些水消失不見。

    「他說破罐子就要破摔!猶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問你為何還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時叛?」

    「他說不管你什麼時候叛·他一直在長安城等你!」

    到了此時,先前或者還有些恍惚,覺得自己聽錯了的神官執事·終於完全確認了寧缺那些話的用意。

    在桃山峰頂最神聖的道殿裡,當著數千名最虔誠的昊天信徒,寧缺居然勸裁決大神官叛教!

    這是策反?世間有如此荒謬近乎兒戲的策反?或者·這是書院的挑拔反間?可是誰會相信呢?

    不對!書院怎麼會做如此可笑的事情?面露荒唐之色的神官執事們,忽然想到一個很可怕的推論。

    —寧缺就是要當成千萬人的面說這幾句話,因為只要讓這個世界聽到,那麼他便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這不是陰謀,也不是陽謀,因為這根本不是謀劃,而是直指神殿最根本矛盾的一道鋒利的鐵刀!

    神殿無法解決新教的問題·便無法說服自己繼續信任葉紅魚以及她領導的裁決神殿,寧缺做的事情·只是揭開了那層皮,但······他揭的如此狠厲,以至於殿內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陣生痛!

    痛會帶來憤怒,神殿裡的人海拂起微波,神官執事們憤怒地逼向陳七和由賢,如黑潮紅浪,滔天而至!

    數千名神官執事的意念,集結在一處,擁有難以想像的恐怖威力,陳七噗的一聲吐血,臉色變得很是蒼白。

    這時,葉紅魚終於睜開了雙眼。

    就在陳七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她的冷冽目光,讓他感覺到稍微輕鬆了些,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一道彷彿要毀天滅地的氣息,從神殿深處生起,如海洋上的颶風一般,來到由賢和陳七身前,真正地撲面而至。

    就在此時,葉紅魚起身,站在了這道氣息之間。

    神殿裡的氣氛隨之一抑,變得異常緊張。

    數百名身著黑衣的裁決司執事,從人海裡顯身,如黑色的泡沫,攔在了那些憤怒的同僚之前。

    一道雷鳴般的聲音響徹殿內:「叛教者死。」

    這道來自掌教大人的聲音,平靜而充滿無可阻擋的神威。

    葉紅魚平靜,說道:「既然已經開始說了,何妨說完?聽故事聽到一半總是最痛苦的事情,聽聽何妨?」

    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辦,難道今日道門真的會分裂,就因為寧缺在千里之外說了那幾句話?

    掌教大人緩聲說道:「大逆之言,聽到便是褻瀆。」

    「我只是想聽聽,寧缺還會說些什麼有趣的話,至於褻瀆,聽完後再把這兩人殺死,那麼就沒有褻瀆了。」

    葉紅魚平靜說道,算是某作解釋。

    掌教沉默,算是某種接受。

    葉紅魚看著陳七,平靜說道:「繼續。」

    陳七想著寧缺說的那幾句話,心情變得有些怪異,但此時哪裡敢有半點隱瞞,很誠實地複述了出來。

    「他說……青春作伴好還鄉。」

    「他說……漫卷詩書喜欲狂。」

    「他說······我想見你,已經想的快發狂了。」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21 21:43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十七章 最後一句話
                  

    「他說破罐子就要破摔!猶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問你為何還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時叛?」

    「他說不管你什麼時候叛,他會一直在長安城等你!」

    「他說……青春作伴好還鄉。」

    「他說……漫卷詩書喜欲狂。」

    「他說······我想見你,已經想的快發狂了。」

    道殿裡一片靜寂,彷彿來到萬物俱滅的深冬——是的,殿外的世界本就是深冬,但這冬意怎麼入得殿來?—只有陳七的聲音在飄來蕩去,前面那三句話還在飄著,後面三句又至,如後浪推著前浪,撕破靜寧的空間,撞到刻滿宗教壁畫的石牆上,摔個粉碎,卻濺的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渾身雪沫,寒冷侵體。

    寧缺的話裡透著如鐵一般的生硬味道,又顯得很輕佻,混在一處便是理所當然,書院的理所當然——我在長安等你來,你便要來,這是唯一符合邏輯的結果,那麼便必然發生。

    道門供奉昊天,而新教正在嚴重動搖昊天的根基,無論葉紅魚做什麼,都無法解決雙方之間的這個根本矛盾,所以新教必然覆滅,葉蘇必然死亡,既然葉蘇會死那麼她就一定會叛。

    她遲早會叛出道門。

    遲叛不如早叛,因為早叛,或者還能給葉蘇和新教帶去生機。

    其實這些很多人都清楚,葉紅魚自己最清楚只不過道門所有人都不去想,彷彿不看,太陽上的那道裂痕便不存在。

    便在這時,寧缺說了這樣幾句話,很粗魯的幾句話,而陳七和由賢完美地領會到他的意圖,以死亡為代價用更粗魯的方式,讓他的這幾句話響徹整座西陵神殿。

    這幾句話是莽漢在撕弱女子的衣服,他撕掉蒙在信仰身上的神聖血袍讓赤裸的真相袒露在炙熱的昊天神輝之下。

    這幾句話是點題,他把這道題目直接點出重點,甚至順便做出了解答,於是神殿裡這數千人便是想裝看不見,也已經無法做到。

    接下來便是道門的選擇—無論葉紅魚叛或不叛,無論她何時叛,道門都必須當作她已經叛教。

    掌教站在萬丈光幕之後,高大的身影沒有一絲顫抖,光幕卻忽然顫抖起來蕩起一圈圈光紋。

    看著那道搖晃的光幕,由賢的心神也搖晃起來,他和陳七做出這個決定便不再怕死,但知道自己死定了的感覺並不好。

    所有人都看著葉紅魚,等待著她做出決定等待著西陵神殿歷史上第一次有裁決神座叛變,等待著道門的決裂。

    人們的情緒很複雜,有些解脫,有極大不安與恐懼,有好奇。

    —明明群情嘩然,卻沒有喧嘩的聲音,明明萬眾矚目她卻彷彿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依然靜靜站在原地。

    葉紅魚此時在想什麼?

    青春作伴好還鄉?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荒原深處的魔宗山門外,想著那道穿過雲霧,把死地和現實聯繫在一起的鐵索,想起鐵索下的那個吊籃,想起當時籃內籃外的那幾個年輕人。

    她微微瞇眼,望向殿外遠處的天空。!

    那片天空下是宋國,唐小棠這時候應該就在那裡,就在兄長的身旁,隆慶消失了這麼多天,應該也已經到了那裡。

    她執掌裁決神殿,雖然沒有辦法控制隆慶、橫木等人,卻能查到對方的行蹤,只是兩地相隔太遠,若要救援,怕是來不及了。

    當年鐵索下的吊籃裡,穿過雲霧的時候還有誰?除了寧缺還有莫山山,曾經的書癡,現在的大河國女王,這時候又在哪裡呢?

    葉紅魚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了什麼,有些深意。

    當年的青年男女們,現在都已經變成了很了不起的人,她是西陵神殿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大神官,寧缺更是成為了書院和唐國的代言人,而他現在正在強勢地攻擊自己。

    是的,她很清楚,此時彷彿還在殿內飄拂著的那六句話,就是寧缺手中黝黑的鐵刀,前三道後三道,道道驚心動魄。

    「我一直以為,寧缺那個傢伙是書院的恥辱。」

    葉紅魚終於開口,打破了令整座神殿都感到壓抑痛苦的安靜,而她說的內容,很明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為他的格局太小,他總喜歡針對每個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下手段,當然他的手段確實不錯,如果換成別的人,被他推到這個位置,大概也只能順水推舟地叛了。」

    殿內安靜無比。

    她笑意漸斂,面帶寒霜說道:「但我不是別的人,我是葉紅魚。」

    「他指望用這幾句話便能破我心防?我平生最憎厭那些癡呆文婦,聽著這幾句話便覺得噁心,又如何聽得進去?」

    「青山不來就我,我就青山?不,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不來就我,我為何要去就他?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她看著陳七面無表情說道。

    是就,還是救?

    陳七不明白,他更不明白為什麼會失敗。

    葉紅魚的容顏是那樣的美麗,神情是那樣的平靜,彷彿根本沒有聽到寧缺的話,似根本不在意宋國那處葉蘇的生死。

    為什麼?

    陳七盯著她完美的臉龐,看的非常認真,他自己的臉色逐漸蒼白,眼眸裡彷彿有野火在燃燒,把靈魂盡數化作勇氣。

    他還沒有認輸,因為寧缺還有一句話。

    在離開長安城的時候,寧缺非常嚴肅地囑咐過,不到絕望的時刻,不到最後的關頭,絕對不要把那句話告訴對方。

    陳七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但從寧缺的態度中,他知道那句話必然是勝負手,一定有用,那麼他憑什麼不用?

    「寧缺最後還說了一句話。」

    陳七盯著葉紅魚的眼睛說道。

    葉紅魚神情漠然。

    「那個人……是熊初墨。」

    陳七的聲音有些嘶啞,不是因為缺水的緣故,而是因為緊張,因為用力過猛,因為他的咽喉裡開始滲血。

    這句話無頭無尾,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沒有人能聽明白是什麼意思,那個人是熊初墨?什麼人?熊初墨是誰?

    陳七自己都不明白,那些外人自然也不明白。

    神殿裡,人海中,只有兩個人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那兩個人是當年的當事人。

    萬丈光幕不再搖晃,掌教的身影漸漸變得深沉起來。

    葉紅魚站在光幕前,神情漸漸深沉起來。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22 23:29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十八章 然後,沒有
                  

    那個人是熊初墨。

    那個人是誰,熊初墨又是誰?

    此時殿內的數千名神官執事,腦海裡都在迴盪著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他們知道,既然這是寧缺的最後一句話,必然極為重要,於是望向葉紅魚的眼光越發凝重,就如她此時的臉色一般。

    只有極少人聽說過熊初墨這個名字,只有寥寥數人知曉,那是掌教的俗家姓名,這些人自然更加緊張。

    高台前那道如瀑布的光幕,停止了流淌,肅穆的彷彿一面無聲的牆,牆後那個高大的身影越發偉岸,一道強烈的氣息瀰散四向,沒有殺意,只有神聖的威嚴,因為局勢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那道高大身影必須碾碎一切的質疑、還有來自於她的壓力。

    葉紅魚站在光幕前。

    和光幕以及幕後那道身影相比,她顯得很渺小,卻站的那樣穩定,似乎無論身後將會掀起怎樣的巨瀾,都不會被吞噬。

    時間緩慢卻不容置疑地流逝,就像殿外崖間吹來的風,雖然輕柔但卻嚴寒,不容置疑地降低著溫度。

    下一刻便是掌教與裁決神座之間的戰爭?

    再次出乎所有人的猜想,葉紅魚臉上的神情漸漸寧靜,不再深沉,沒有凝重,只是淺淡如梅樹下的清溪。

    她沒有任何表情,就這樣緩緩坐回椅中。

    那件血紅色的裁決神袍,隨著她的動作飄起,然後落下,如一朵紅花般斂回枝頭,再無聲息。

    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似乎沒有聽到一個字,她靜靜坐在椅中,只有裁決神殿最親近的下屬和那些境界高深的紅衣神官,才能看出她眉眼間的那抹燥意與那絲疲倦之意。

    她舉起右臂,遙遙指向陳七和由賢二人如蔥般的手指彷彿滴著露水,灑落的卻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裁決神殿的黑執事們,毫不猶豫上前,用重手段將陳七和由賢擊倒以禁制牢牢鎖死,然後拖向殿外。

    陳七和由賢會被押往幽閣,等待他們的或者是永世不見天日,但至少不是即刻的死亡。

    對於這個決定,殿內自然有很多人有不同看法,但此時此刻,沒有人敢質疑她的決斷就連光幕後那道高大身影都保持著沉默。

    然後她看了一眼。

    她只看了一眼,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卻都覺得裁決神座是在看自己都被那道目光裡的冷酷強大震懾的難以自持。

    紅色黑色褐色各色神袍組成的海洋,可以平靜可以狂暴,但在她的目光之前,都變成了四散的水流,向著低窪處淌去。

    寂靜無聲,連腳步聲都沒有,在極短的時間裡,數千名神官執事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殿,把這個世界留給兩人。

    葉紅魚以及光幕後的掌教大人。

    「我很好奇,書院是怎麼知道的。」

    葉紅魚坐在椅上,面無表情說道沒有轉身向那道光幕望上一眼。

    光幕後,掌教微微瞇眼看著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麼事。

    葉紅魚沒有等他的回答聲音冷淡說道:「書院知道這件事情,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余簾。

    余簾是書院三師姐,更是當代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

    如果說寧缺和隆慶被修行界認為是對一生之敵,那麼數十年前的修行界,余簾和熊初墨才是真正的一生之敵。

    最瞭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

    熊初墨終於開口說話了:「從聽到那句話開始你似乎就沒有懷疑過,這是為什麼?」

    葉紅魚坐在椅中面無表情看著殿外的冬空,說道:「我一直都知道是你,只不過沒有想到,別人也知道是你。」

    熊初墨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葉紅魚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說道:「光明祭時,你的大輦被寧缺射破,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知道是你。」

    熊初墨笑了起來,笑意很怪異,說道:「我沒有想到你這麼能忍。」

    葉紅魚說道:「當日慘敗在余簾手下,其後你一直很痛苦,哪怕昊天治好了你的傷,也治不好你的道心,既然最後你總是要死在我手裡,何妨讓你多承受幾年痛苦?我為什麼要著急?」

    熊初墨沉默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發現自己再難像過去那些年一樣,看著她的身影回味很多年前她的身影。

    —現在的她很強,強到能夠威脅到自己。

    「你為什麼能確定是余簾?這件事情應該沒有人知道。」

    「不是因為她是你的敵人,在她看來,你或者根本沒有資格成為她的對手,只因為她是二十三年蟬,她是魔宗宗主······人間最擅長陰謀詭計的,從來都是魔宗,她知道再多事,我都不會意外。」

    「就因為這個原因,你就確定她知道?」

    「還因為當年在書院後山,她把你傷成廢物,卻沒有殺你。」

    葉紅魚緩緩起身,說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放過你,寧缺也想不明白,直到現在,答案才終於出現。」

    她依然沒有轉身,依然看著殿外的冬空。

    「因為她知道我一定會殺死你,所以她讓你活著,給我一個叛教的理由,必然的理由,用你一個廢物換來道門分裂······」

    她神情平靜道:「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蟬。」

    熊初墨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然後?」

    然後,沒有然後。

    沒有恐怖的神輝播灑,沒有淒厲的道劍飛舞,沒有戰爭,沒有復仇,沒有雪恥,甚至就連恨意都沒有流露一絲。

    葉紅魚向殿外走去,血色的裁決神袍在寒風裡一蕩一蕩,如花在枝頭一朵朵地盛開,掩掉牆壁上所有神明的光彩。

    光幕後方,熊初墨的眼睛瞇成了兩道線,其中一道裡面滿是血污,似永世不能復原,看著極為骯髒邪惡,漸有幽芒在他的眼眸最深處蘊積,那是震驚,那是憤怒與畏懼。

    —今天他才明白,當初自己能在余簾手中逃出生天,不是因為自己夠強,而是因為這是余簾布的局。

    用葉紅魚的話來說,在余簾眼裡,他從來都沒有資格成為對手,他的死活對余簾來說毫不重要,她讓他活著,只是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清楚,他會成為道門的亂因,或者說罪人。

    只是余簾也沒有想到,葉紅魚居然沒有出手,熊初墨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數年前光明祭後她沒有出手,此時依然如此。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23 22:15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十九章 她的信仰


    離開峰頂的白色神殿,葉紅魚順著山道向下方走去,一路集雲於裙,心意終於漸清,來到崖坪上時,已經心靜如水。

    望著崖坪深處那幾間小石屋,她目光靜柔如水。

    下一刻,她道心堅硬如鐵。

    這道崖坪,小石屋,對她來說很有意義,不止是紀念意義。

    當年她在魔宗山門為脫離蓮生的魔手,強行墮境,道心及修為受到極大損害,回到桃山後,很多人以為她此生再無復起的機會,她飽受白眼,甚至掌教讓她嫁給統領羅克敵……

    她把自己關進了小石屋,沉默地繼續修行,她知道自己可以越過所有的障礙,然後她又收到了來自劍閣的一封信。

    她再次變得強大,她殺死了前代裁決大神官,成為西陵神殿歷史上最年輕的大神官,開始書寫自己的傳奇。

    那天之後,羅克敵不再是問題,就連掌教也不再是問題,整個人間,都沒有什麼能夠難住她的問題。

    包括今天寧缺說的那幾句話,書院給她出的那道題,對她來說依然不是問題,她此時來到石屋前,不是要屋裡那人幫著解除困惑與痛苦,而是要收取自己做出解答之後應有的報酬。

    她沒有叛出道門,沒有向掌教出手,沒有帶著裁決神殿把道門撕扯成一盤散沙,她沒有理會寧缺的邀請,沒有向書院靠近一步,她依然留在桃山上,那麼她便把自己置在了危險之中。

    現在,她孤-身一人·冒的是奇險。

    她有資格向石屋裡的那個人要所有想要的。

    暮色不知何時降臨在桃山上,把她身上的裁決神袍染的更紅更重,就彷彿是真的在血水裡浸泡了千萬年,才重新披在身上。

    她靜靜站在石屋前·卻沒有望向屋內,因為本應在屋裡的那人,此時正在崖畔,坐在輪椅裡看夕陽。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具體的事情是什麼,但我想,寧缺既然選擇把那句話放在最後,那麼那句話必然是極重要的。」

    輪椅裡的老人沒有回頭·平靜說道。

    葉紅魚說道:「對於我來說很重要,對人間並不重要,或者說·對於過去很重要,但對現在不重要。」

    觀主說道:「終究還是重要的。」

    葉紅魚說道:「但我不想聽。」

    「寧缺和你說的態度不夠端正。」

    觀主微笑說道:「派兩個人來說了七句話,便要你替書院出生入死,這太不尊重你,畢竟那七句話不是七卷天書。」

    葉紅魚說道:「確實,這也是我不想聽他話的原因。」

    觀主說道:「也因為你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不夠震撼,那麼便很難攻破你的心防,讓你做出決然的舉動。」

    葉紅魚說道:「寧缺和余簾·終究還是看低了我,魔宗和書院合流,或者能算盡天下·卻算不到我在想些什麼。」

    觀主坐在輪椅裡,微笑說道:「我先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一直都知道是熊初墨。」

    葉紅魚說道:「光明祭後我沒有出手,不是因為我想看他苟延殘喘·而是我知道您不會允許。」

    觀主說道:「我是道門之主,不會有所偏倚。」

    葉紅魚說道:「我依然不會出手,我甚至可以永遠不出手。」

    觀主眼光清柔,說道:「因為信仰?因為對昊天的虔誠?」

    葉紅魚說道:「與信仰無關。

    觀主微笑說道:「那與什麼有關?」

    葉紅魚說道:「我要用熊初墨的命換一條命。」

    觀主笑了起來,搖頭說道:「首先,你得證明自己能夠要去熊初墨的命,才能拿來換別人的命。」

    只有屬於你的·才能用來換別的,不然那就是偷·是搶。

    熊初墨乃是神殿掌教,修行早破五境,以天啟神輝鎮四方邪祟,除了大師兄和余簾這樣的絕世人物,有誰敢言必勝?

    葉紅魚天賦再如何驚人,再如何萬法皆通,終究太過年輕,境界就算已至知命巔峰,又如何能夠取熊初墨的性命?

    「那麼,我用自己換那條命。」

    她說道:「不管寧缺在這件事情裡扮演的角色再如何無恥,我還是很感謝他,也感謝二十三年蟬。」

    「為什麼?」

    「因為書院向神殿證明了我的重要性,他們耗盡心思也要得到我的幫助,道門也應該付出足夠多的代價來說服我不要離開。」

    觀主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掌教的性命,確實不在葉紅魚的手中,但她是裁決大神官,她擁有無數忠心的部屬,如果她叛出道門,在光明神殿荒廢、天諭神殿無主的情況下,將是對西陵神殿最沉重的打擊。

    書院為此,算盡所有,余簾埋線於數年之前,沉默等待,就是希望能夠看到這一幕,而她,卻沒有讓這幕畫面發生。

    觀主看著天邊的紅霞,悠悠說道:「他是我最傑出的弟子。」

    葉紅魚說道:「小時候,觀裡的人都覺得他不如陳皮皮。」

    觀主搖頭說道:「不要說別人,即便是我也曾經這樣認為過,但他證明了我是錯的,所有人都是錯的。」

    葉紅魚說道:「所以您認為我不夠資格換他的命?」新義,看上去和昊天教義沒有太多區別,實際上卻是在把權柄從道門手裡收回到信徒手裡,把榮耀從昊天的神國收回到俗世的大地。魔宗影響的只是修行界,新教影響的是整個人間,他走的比千年前的光明神座走的更遠。」

    觀主平靜說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是道門最大的叛徒,他是真正的掘墓人,每每思及此事我這個做老師的也不禁動容,甚至隱隱裡覺得驕傲,這樣的一個人,自然不能輕易交換。」

    葉紅魚看著晚霞那裡是東方,那裡有海,宋國就在海邊。

    「您還是堅持要殺他?」

    「寧缺要我多想想道門的未來,其實他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思考。新教教義已成,傳播必遠,信徒必眾,殺死他已經無法改變這種局勢我為何要殺他?我為何要殺了他再逼走你?」

    觀主轉過身,看著她微笑說道。

    葉紅魚不知道寧缺對觀主說過些什麼。

    「先前我說過,你沒有離開是因為信仰。」

    他看著葉紅魚憐愛說道:「那個信仰說的不是昊天而是葉蘇,哪怕他現在和我一樣,都是廢人,但在你心裡,也要比昊天重要無數萬倍,只要他有一線生機,你都不會冒險。」

    「我說寧缺看不清楚自己,所以與我說的那些話只是徒然,很明顯他也沒有看明白你,與你說的話也是徒然。」

    葉紅魚沉默不語,她承認這位不是自己老師、卻勝過自己老師的老人很準確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心理。

    兄長的存活,是佈滿雷霆的池,裡面是他曾經光耀大陸的劍她無法向前邁一步,只要他能活著,再無法忘記的羞辱,再想要忘記的舊事,她都可以忘記,可以平靜面對。

    書院不能保證他活著,那麼做再多事情都沒有意義。

    更何況她很清楚寧缺是如何自私冷酷無恥的一個人以前他已經證明過,今天他更證明了那麼將來同樣如此。

    暮色漸退,夜色終至,雪雲不知飄去了何處,天穹裡佈滿了繁星,星辰間有輪明月,照耀著人間,包括桃山的崖坪。

    觀主抬頭看著明月,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了一句話,聲音很淡,淡的就像身上覆著的月光,清淡如水,沒有情緒。

    「我會把熊初墨的命給你。」

    葉紅魚行禮,在得到想要得到的承諾後,離開了崖坪。

    —雖然言語中,除了熊初墨的死,觀主沒有承諾任何事情,但她知道兄長的性命保住了,前往宋國的隆慶或者酒徒,應該都不會出手,因為觀主說的很清楚,現在殺死葉蘇,對道門沒有任何好處。

    問題在於,書院難道認識不到這一點,難道寧缺做的事情真的只是徒勞,將來在史書上只能被描述成一個笑話?

    觀主伸手在寒冷的夜風輕擺,似想捉住些月光。

    「掌教和裁決神座之間的舊事究竟是什麼事?」中年道人問道。

    觀主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中年道人有些憂慮,說道:「書院如此看重此事······

    觀主平靜說道:「書院向來自詡只做有意思的事,不在乎意義,其實……他們從來都不會做無意義的事,無論是對我說的那些話,還是對葉紅魚說的那些話,都是一個局。」

    「寧缺看準了新教對道門的破壞性,以此來說服我,我必須承認他看的是準確的,雖然他並沒有看到所有的畫面。」

    「如果他能說服我,道門自然就敗了,或者說結束,如果他不能說服我,葉蘇必死,那麼葉紅魚必叛,道門同樣必敗。」

    中年道人若有所悟,看著觀主的背影,發自內心讚歎說道:「什麼都不做,書院便無計可施。」

    看上去這就是觀主的應對,以不變應萬變的絕妙-應對,然而·……觀主卻搖了搖頭,再次抬頭望向那輪明月,沉默不語。

    走進裁決神殿,站在黑色石柱的下方,負手看著覆雪的青山,葉紅魚沉默了很長時間,眉上漸被夜風染了層霜。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事情,忠誠於她的下屬們,服侍她的少女們,都神情複雜地留在了偏殿裡,不敢前來打擾。

    月移星不移,夜色漸濃漸深。

    她看著宋國的方向,彷彿能夠看到那處的廝殺,那處熊熊焚燒的聖火,那些為了信仰而像野獸般互相噬咬的人們。

    她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冰雕出來的一般。

    便在這時,幽靜的裁決神殿裡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按道理來說,再輕微的腳步聲,也會驚醒偏殿裡的黑執事們,然而有些詭異的是,那人一直走到她身後,也沒有遇到攔阻。

    或者是因為最冷酷的黑執事也不敢攔那個人,又或者是哪怕是裁決司的強者也聽不到那個人的腳步聲。

    那是一個形容猥瑣,四肢瘦若枯枝的矮小老道。

    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於夜色深沉時,悄無聲息來到了她的身後。

    葉紅魚看著遙遠的宋國方向,看著遠處的雪雲在夜空裡隱隱散發光輝,彷彿能夠看到海上正在醞釀著恐怖的風暴。

    她的臉色微微蒼白,眼睛漸漸瞇起,變成一道細線,一道劍。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24 22:36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四十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上)

                  

    葉紅魚轉身,灑落露台的那些月光星光盡數被她甩在身後臉上的蒼白因為陰影的遮掩而淡了很多。

    她靜靜看著掌教,沒有說話,思緒卻有萬千。

    熊初墨也靜靜地看著她,看著被月光星光勾勒出來的線條,看著那張處於陰影裡卻依然明媚美麗的面龐,再次確認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了,於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憤怒起來。

    葉紅魚沒有驚訝,沒有憤怒,沒有譏諷,沒有恨意,什麼表情都沒有,看上去似乎並不意外於他的出現。

    因為她的平靜,熊初墨變得更加憤怒—當年最醜陋邪惡的舉動被人揭破,這讓他感到非常不安,對方的平靜讓他感到惘然不解,讓他覺得尊嚴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寧肯看到一個因為瘋狂而恐怖的裁決大神官,也不想看到對方的眼眸裡根本沒有自己的存在。

    「你和觀主說了些什麼?」他問道。

    葉紅魚看著他,沒有應答。

    熊初墨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醜陋猥瑣的蒼老面容裡,有著一絲極為變態的快意,說道:「原來你在怕我。」

    葉紅魚還是沒有說話。

    「是的,你很怕我。」

    熊初墨的眼眸深處有幽芒閃爍,像是狼,又有些怪異,聲音也帶著因為興奮而產生的顫抖:「當年的事情,讓你記憶太深刻,當你發現是我之後,你根本不敢報仇,因為你害怕再遭受當年的經歷。」

    葉紅魚看著他平靜問道:「我為什麼要害怕?」

    熊初墨微微色變,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問出這個問題,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現在的你不怕,當年那個可憐的、瘦弱的雙腿像蘆柴棒般的女童,又怎麼不害怕那片陰影?

    他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有些像是重病之後的喘息,眼瞳也染上了一層血腥的潮紅色·聲音微顫。

    「你在知道真相之後,想來除了憤怒,也會有很多的不解,為什麼當年身為掌教的我·會冒著被葉蘇發現的危險,也要做那件事情,其實連我都沒有確切的答案,事後想起來,或者是嫉妒?」

    他看著她發畔的月光,看著她美麗的容顏,有些失神。

    葉紅魚平靜說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不感興趣?」

    熊初墨愣了愣·不可置信說道:「你對這些不感興趣?當年觀主遠遊南海,葉蘇自荒原歸來,入世修行悟生死關·然後······才會有這件事情,你難道就不想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你趁著我兄長不在玩些小孩子把戲,難道我還需要弄清楚你在想什麼?」

    熊初墨的眼睛瞪的極大,乾瘦的身軀裡驟然散出一道極恐怖的毀滅意味,他張著雙臂,不可置信說道:「小孩子把戲?」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尖銳,非常難聽,就像是婦人的指甲在粉牆上快速地刮過,裡面滿是憤怒和不信。

    「小孩子把戲!」

    他激動地尖聲重複道:「你覺得那只是小孩子的把戲?那時候你哭的多麼可憐!你怎麼喊葉蘇·都沒有人回應你,這麼多年你是不是過的很痛苦?我都不明白,你受了這麼大的羞辱·怎麼還能對那個沒用的男人寄予那麼多希望,葉蘇救不了你!」

    葉紅魚如湖水般的眼眸最深處有星辰變幻,同樣有很多畫面在她的眼前不停變幻·然後漸漸消失,變成冷漠。

    那件事情怎能忘記?若能忘記,當年在道觀裡沐浴被陳皮皮看到身體,她何至於一定要殺她?

    若能忘記,她為何從來不在意被別人看到自己曼妙-的身軀?難道不是因為潛意識裡覺得這具身軀很髒?

    好吧,那便無法忘記,但那又如何?

    她看著熊初墨微諷說道:「我不是天諭院裡那些發癲的教授·我對你的心理狀態不感興趣,或者你嫉妒他·或者你腦子有問題,或者你想舔觀主的腳,我對那些事情並不關心。」

    熊初墨盯著她美麗的臉,一字一句說道:「那不是小孩子把戲!」

    葉紅魚盯著他醜陋的臉,一字一句說道:「可你就是個小孩子。」

    熊初墨極為瘦矮,遠不及普通的正常人,這些年他始終藏身在萬丈光幕的身後,把身影弄得高大無比,正是有這方面的心理疾病。

    當年他冒著極大的風險,極為不智且瘋狂地欺凌還是幼女的葉紅魚,或者也是來自於他這方面的心理疾病。

    葉紅魚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很想看到什麼,你想看到我難過悲傷憤怒絕望,看到我覺得自己不再潔淨從而羞辱,但很遺憾,你不會在我這裡看到這些,因為我可不想陪你玩這些小孩子把戲。」

    又是一句把戲。!

    熊初墨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眼眸裡的幽芒變得更加瘋狂,身上的氣息更加恐怖,寒聲說道:「我不是小孩子。」

    「你比十歲的孩子還要矮。」

    葉紅魚比他要高很多,居高臨下看著他。

    然後她的眼光漸漸下移,落在他雙腿之間。

    「幾十年前,你的陽具便被余簾毀了,就算想對我做些什麼,也做不到,我為什麼要覺得羞辱?」

    她說道:「從身高來說,你是小孩子,從心志來說,你是小孩子,從性能力來說,你這輩子都只能是小孩子。」

    憤怒,極度的憤怒佔據了熊初墨的身心,但他反而極詭異地漸漸平靜下來,瞇著眼睛沉默了很長時間。

    「所以你把這件事情理解成……被瘋狗咬了一口?但你不要忘記,就算是被狗咬了一口,也會留下傷疤。」

    葉紅魚平靜說道:「瘋狗也有牙齒,你那東西廢了,便等於沒牙的狗,被咬了兩口又能留下什麼?」

    始終,她都表現的很平靜,沒有嘲弄,沒有刻意的憐憫,沒有不經意的憤怒,然而這便是最大的嘲弄與輕蔑。

    因為這些都是事實。

    哪怕熊初墨是強大的西陵神殿掌教,是道門第一人,是恐怖的天啟境界強者,是曾經凌辱過她的兇手。

    在她平靜的目光下,只是一個陽具被廢、終生不能人事、長不高、廢到不能廢的孩子,一個姓熊的倒霉孩子。

    「我會殺死你。」

    熊初墨忽然說話,語氣嚴肅而沉重:「我不知道你和觀主說了些什麼,雖然你此時表現的很平靜,但我知道你很想我死,你比世間任何人都更想我去死,那麼我必須殺死你。」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說道:「你來裁決神殿說這些話,不就是想激我先對你出手?我沒有給你機會,你是不是很失望?」

    對道門來說,掌教大人自然要比裁決神座更加重要,但絕對不代表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夫子登天,陳某重歸大陸,從那一刻起,熊初墨便不再是道門第一人,他重新變回了一隻狗。

    打狗要看主人,狗要去咬人,更需要看主人的臉色。

    「你不敢對我出手。」葉紅魚平靜說道:「因為你擔不起道門分裂的責任,你只能眼睜睜看著我變得越來越強,你只能等著我強大到可以殺你的那一天,卻什麼都不能做。」

    「你只能向著絕望的深淵不停墜落,卻不知道底部在哪裡,你將承受無盡的煎熬與痛苦,而這……就是我還贈於你的。」

    她的聲音依然平靜,神情依然平靜,眼神依然寧靜,就這樣靜靜看著熊初墨,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裁決神殿裡一片靜寂,月光落在露台上,落在她的肩頭,於是那些星光便被掩蓋,如塵埃落地,如這段往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黑暗的道殿角落裡響起一道聲音。

    「很遺憾,或者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隨著這道聲音響起,那個角落瞬間變得明亮起來——站在角落的那個人很亮,彷彿有萬道光線正從他的身軀裡射出來。

    裁決神殿裡再次多了一個人,依然沒有人發現他是怎麼進來的,葉紅魚的眼睛再次瞇起,如一道線,如一道劍。

    那個人是趙南海,南海大神官一脈的神術源自光明,此時他將氣息境界提至巔峰,於是整個人光明一片。

    熊初墨不知道趙南海為什麼會出現,但他歡迎這種變化,因為趙南海的出現極有可能代表著觀主的某種意願。

    葉紅魚望向裁決神殿入口處。

    中年道人也來了——他在知守觀裡處理雜務數十年,在觀主的輪椅後站了數年,沒有任何表現,似乎只是個普通人。

    他就像個普通人一樣,普普通通地站在那裡。

    葉紅魚閉上眼睛,開始思考。

    暮時在崖坪上,觀主曾經說過,要把熊初墨的命交給她,但她不會誤會中年道人出現是為了踐約。

    此時殺死掌教,對道門沒有任何好處。

    那麼中年道人不是來殺掌教的。

    他是來做什麼的?

    隆慶去了宋國,橫木在清河,都不在桃山。

    此時裁決神殿裡的四人,便是道門最強的四個人。

    葉紅魚睜開眼睛,明悟卻依然不解。

    為什麼?

    為什麼觀主要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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