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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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955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27 22:56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四十一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下)
                  

    葉紅魚相信觀主遠勝書院,尤其是寧缺主持下的書院,!她更堅信自己的判斷沒有任何問題——殺死自己和兄長,對現在的道門沒有任何好處,無論是現時的利益還是更深遠的那些影響——所以她才有膽魄選擇退讓,選擇放棄很多,選擇將自己置身危險之中,什麼都不做,以求雙方能夠冷靜看待彼此。

    然而暮時的談話結束還不到一個時辰,夜空裡的月輝正在耀眼,崖坪上她曾經以為出現過的那些沉默的同意,忽然間消失不見,掌教為了殺死她來到裁決神殿,緊接著趙南海到了,最後中年道人也到了——這三個人或許都不知道彼此會來到這裡,卻聚集於此地,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殺她。

    葉紅魚蹙著眉,有些蒼白的臉上多了兩道有些清淡的筆觸,疑惑無法解決,震驚無法釋去,但現在沒有時間繼續思考。

    —看著裁決神殿裡的三個人,她的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如果寧缺在場,自然能看懂,那是她遇見強敵時的反應:警惕縝密但不失信心,遇見真正的強者而興奮,然後她會施展出最強硬的手段戰勝對方。

    在過往的修行歲月裡,她曾經數次流露過這樣的眼神,比如遇見寧缺時,但她眼眸真正最明亮的那一瞬,出現在青峽前,當她面對君陌的時候。

    今夜,她的眼神也異常明亮,甚至要比數年前在青峽更明亮,因為她此時面對的三名敵人都很強大,都能與君陌相提並論。

    西陵神殿掌教,五境之上的天啟強者,熊初墨的前綴很簡單,但這不意味著無趣單調,只意味著恐怖——逾過知命境巔峰的門檻,修行便進入另一個世界、截然不同的層次,葉紅魚很清楚自己沒有辦法正面勝過熊初墨,如果能——光明祭後的這幾年,不管觀主如何,她只怕早就將其人殺了。

    趙南海來自南海,六百年前分裂西陵神殿的那位光明大神官之後,神術造詣當世前三,與西陵神殿本宗同道而不合流,境界高深莫測,乃是真正的知命巔峰,就算單獨與葉紅魚做戰也必然不落下風。

    熊初墨和趙南海,毫無疑問是西陵神殿現在地位最高、境界最恐怖的大人物,與二人相比此時站在裁決神殿門口的那位中年道人,則顯得非常普通。

    然而他才是真正讓葉紅魚感到警惕,甚至隱隱覺得道心有些微寒的對手。

    中年道人站在殿門口,什麼都沒有做,卻彷彿把裁決神殿內外隔絕開,在這段時間裡,葉紅魚用了數種手法想要通知下屬,都完全失效!

    這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道人,絕對不是一名真正普通的道人。

    觀主當年被夫子逐至南海那些年的知守觀,便是由這名道人主持,在道門裡的地位不跌不墮他怎麼可能普通?

    熊初墨,趙南海,中年道人……

    這樣的三個人世間哪裡都可以去得,什麼人都可以殺得。

    便是余簾遇見了,或者也要化蟬遁入雪林深處,便是大先生遇著了,也要布帶輕飄,先行遠離,便是酒徒、屠夫或講經首座或者都可能被這三人殺上一殺。

    葉紅魚默然心想,自己如何能勝?

    裁決神殿裡一片死寂黑色的石壁上,夜明燈散發著極柔美的光線,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時候那些明珠變得明亮起來,是受了什麼激發。

    熊初墨、趙南海、中年道人沉默而立,在遠端、中麓、近處,把神殿佔據,氣息佈滿天地之間,將這片數千丈的巨殿完全封死。

    空曠的神殿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走下露台,來到墨玉神座之側,輕輕抬起手臂,落在微涼的玉座上,沉默了很長時間,望著中年道人說了一句話。

    「昊天會給信徒選擇的機會,或者解釋。」

    中年道人沒有說話

    熊初墨有些惘然,他雖然貴為神殿掌教,卻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局勢會發展成現在這樣,他想激怒葉紅魚,再趁機殺之,為什麼觀主卻派了趙南海和中年道人來幫助自己?他其實也很想知道解釋。!

    葉紅魚看著他,無情緒說道:「我始終想不明白,像他這等俗物,為何能夠修至五境之上?昊天難道瞎了眼睛?」

    中年道人神情肅然說道:「掌教強大,在於天真。」

    葉紅魚微微挑眉,嘲弄說道:「天真就是幼稚?」

    中年道人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麼,說道:「道法萬千,修至最末,還是要求個天真爛漫,歸於本心,或者幼稚,甚至殘忍,並無關聯。」

    「天真爛漫……」

    葉紅魚若有所思,看著熊初墨說道:「從身到心都爛成了腐泥,愚頑不堪,信仰所信仰的,聽從而不懷疑,這種天真也會帶來強大?都說陳皮皮之所以是道門不世出的天才,難道也是因為這個道理?」

    中年道人想了想,說道:「皮皮樂天而知命,想來不同。」

    葉紅魚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我不管這些天真或者愚蠢的人如何知命,我只知道觀主說把他的命給我,現在卻似乎將要反過來。」

    中年道人臉色不變,平靜說道:「或者某年深秋,觀主助掌教大人復歸昊天神國,將於神座您在那處相遇,這也是相送。」

    葉紅魚說道:「死後再送,那是祭。」

    中年道人說道:「祭,也是送。」

    葉紅魚沉默不語,當像觀主這樣的人物,也開始像孩童般玩起無賴的招數時,世間大概沒有幾個人能夠是他的對手。

    「那麼,請給我解釋。」

    她看著中年道人,非常認真地說道:「請給我真正的解釋。」

    不知所以然而終,是她不能接受的事情。

    中年道人說道:「抱歉,我不能說。」

    葉紅魚望向趙南海。

    從進入裁決神殿後一直沉默的趙南海終於開口說話:「抱歉,我不懂。」

    最後,她望向掌教。

    「那麼,來吧。」

    與西陵相隔千里,有無數肥沃的田野或貧窮的村莊,也有城鎮。還未入夜,長安城裡的殘雪在天光的照耀下,就像是畫捲上的留白,城牆上的殘雪要保存的更完整些,看上去就像是尚未書寫的白紙。

    在南面的城牆上,白紙上落著幾個墨點,那是帳篷和臨時木屋,屋外有兩個土灶,灶坑裡冒著熱氣,那些比雪顏色深很多的灰應該很燙。

    寧缺蹲在灶旁,盯著那些滾燙的灰,等待著烤地瓜完全熟透的那一刻,卻下意識裡想著城外的那兩座孤墳,墳裡的兩隻甕,甕裡的那兩捧灰,以前當年那個捧灰的人,於是莫名其妙-地覺得心酸起來,起身走到牆邊。

    站在城牆後,他的身影有些孤單,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喜歡給後方那些軍士這種感覺,所以他盡量望向遠處,也不想去揉眼睛。

    城牆裡的風景是長安城裡的大街小巷以及街巷裡的人們,他以為這種城景是熱鬧的,可以沖淡自己的情緒,然而當他看到遠處隱約可見的雁鳴湖時,才知道這種希望只是奢望,而老筆齋隱藏在東城那些亂七八糟的街巷裡,根本看不到,這讓他的情緒變得越發低落,只能期望能夠盡快看到局面的變化。

    殺死了數千上萬人,流的血足以染紅泗水,他才贏來了與道門談判的機會,拖延時間的可能,才能把那兩段話送到桃山上。

    給觀主一段話,給葉紅魚一段話,這兩段話看似簡單,其實用盡了心思,用盡了他兩世所學所歷,書院以及唐國朝廷所有的情報信息,都只能夠做這兩段話的註腳,他對這兩段話的效果,自然寄予極大希望。

    他在等著來自桃山的好消息,卻永遠也想不到,自己將會等到什麼,畢竟他不是能算盡一切事的桑桑,他……只是個普通人。未完待續。

wenguey 發表於 2014-1-28 21:00
第四十二章 希望在人間(上)

  寧缺是普通人,那麼他為何如此自信,相信自己說的那兩段話,能夠起到相應的作用,而不會隨風而逝?因為那兩段話與心理戰無關,和觀主說的話是他上一世的學識,和葉紅魚說的話是這一世的經歷,他算來算去,算不出來漏洞,怎樣看都是對的,怎麼想都可能成功,更關鍵在於他對觀主和葉紅魚的認知。

  他認為像觀主這樣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說服,他認為像葉紅魚這樣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說服,像這樣的兩個人,總會有一個被自己說服。

  如果能說服觀主,人間便在掌握之中,自然最好,如果能說服葉紅魚,分裂道門,書院必將最後獲勝,也很好,至於葉蘇······

  葉蘇會死,葉紅魚事後大概會覺得自己很冷酷,很混蛋,還是說她現在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但依然只有寄希望在書院的身上?

  寧缺站在城牆邊,看著遠處的雁鳴湖,發現天邊又有雪片落下,覺得扶著城頭的手冷了兩分,懷裡的陣眼杵快要變成一塊冰疙瘩。

  是的,自從桑桑乘著那艘大船離開人間,回到神國那天開始,他確認她再也不會回來,再也無法相見後,某些變化便開始發生。

  渭城被屠將軍死,她也死了,他對這個人間、對於那個神國,對於整個世界都再難保持足夠的情感熱度,思考做事變得越來越冷漠現實。

  不是因為痛苦而麻木,也不是因為失望而要刻意冷酷,只是曾經把他的心暖過來的人已經不在,那麼他在漸漸變回當年的那個寧缺。

  那個柴房裡拿著鏽刀,對著少爺和管家不肯去死的孩子,那個行走在死屍與食人者之間不肯去死的孩子,那個遊走在危險的野獸以及更危險的獵人之間不肯去死的少年,那個在梳碧湖畔砍柴殺人不肯去死的少年。

  那是當年的寧缺、真正的他,沒有是非善惡·更不知道什麼是道德,不會在意婦孺無辜者的死活,無論是誰都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三師姐在離去前,告訴了他那段秘辛·讓他知曉了葉紅魚那段恥辱痛苦的往事,他同情對方,卻毫不猶豫地開始利用這件事情。

  當然,葉紅魚對於他來說畢竟還是特殊的,所以他交待陳七,不到最後時刻,不得揭破此事·即便揭破,他也很注意用詞,不會讓任何人知曉那件往事·能夠保住葉紅魚的名聲,他便覺得問心無愧。

  至於葉蘇,他不在乎這位新教奠基者的生死,那是道門自己的事情,如果葉蘇能活下來,幫助新教傳播,書院已有預案,如果葉蘇死去,那麼必然成聖·對於新教的傳播、對於書院的目的,會有更多的好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夫子的門徒·學的是書院的本事,繼承的是軻浩然的衣缽,然而本質上·他是蓮生的傳人。

  君陌遠在西荒,大師兄守著酒徒,現如今真正負責書院事務,引領書院走向的人是余簾以及他,這兩個早已入魔的人。

  不要忘記,余簾在成為魔宗宗之前,便是蓮生的希望。

  如此看來·現在的書院,走的真的不是夫子的路子·而是蓮生的路子,蓮生如果死後有知,會不會覺得欣慰甚至狂喜?

  但還是有些區別。

  最大的區別在於寧缺沒有發瘋,他在冷靜地計算一切,冷酷地算計一切,比觀主所以為的想的更深,他讓由賢和陳七出使桃山,用這般激烈的手段掀了餐桌,撕開窗戶紙,就是要迫使道門做出應對。

  他很清楚,只要觀主沒有發瘋,葉蘇便不會死,葉紅魚不會叛離道門,道門只能用不變以應萬變,鎮人間以靜穆。

  這個結局,看似是對他謀算的無情嘲笑,然而卻沒有人知道,這本來就是書院的目的,因為他現在無比飢渴地需要時間。

  寧缺扶著雪牆,望向灰暗的天穹,看著那輪暫時還沒有出現的明月,心想老師很難贏得這場戰鬥,但得替書院再多爭取些時間啊。!現在的人間,只有像觀主酒徒這樣擁有真正大神通的人能看清楚神國的細微變化,寧缺離那種境界還遠,但他有長安城這座大陣的幫助,所以他也看的很清楚,他知道月亮正在緩慢地變暗,令人悲傷地變暗。

  夫子在與昊天的戰爭裡,逐漸落於弱勢,時間,似乎在道門一邊,對書院極為不利,但他的想法不一樣,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得到時間。

  只有擁有足夠充裕的時間,他才能緩緩佈局,解決向晚原之困,他才能等待西荒深處的好消息,才能等待著道門不可彌合的裂縫越擴越大,真正重要的是,隨著時間緩慢流逝,信仰新教的人越來越多,昊天便會越來越弱。

  得夫子教誨,得小師叔遺澤,得蓮生點化,得歧山大師青眼,在極樂世界裡修佛千萬年,與桑桑合體奔波千萬里,他修道、修佛、修魔,無一不可修,對於信仰這種事情,認識早已直抵根本,昊天在他眼中不再高遠。

  無數年前,道門替人類選擇了昊天,當新教出現,道門漸衰,昊天便會變弱,看似過於簡單的推論,卻是如此的正確。

  所以對於書院和唐國來說,新教很重要,葉蘇很重要。

  新教必須有時間傳播到更遠的地方,爭取到更多的信徒,葉蘇必須獲得開宗聖人的地位,無論活著還是死去。

  為此,寧缺不惜殺了數千人,替葉蘇和新教背書,卻有意無意間,對道門如何處置葉蘇,不給予任何評說影響。

  他看著灰暗的天空,看著遠處的落雪,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覺得自己能夠把握觀主的想法,因為畢竟月亮在變暗。

  道門和書院,都認為時間對自己有利。

  就看書院和新教在人間合力,先削弱昊天,還是她先戰勝老師。

  他賭前者,觀主如果不同意他的勸說,那麼便是在賭後者。

  寧缺對這場賭局有信心,因為無數年前,道門替人類選擇了昊天,最終卻把希望完全寄在昊天身上,而他和書院不一樣,把希望寄託在統一大陸的唐國,寄託在葉蘇和新教的身上,都是寄希望於人間。

  希望在人間。

  希望,本來就應該在人間。

  他看著天上,如此想。

  臨康城外有山,山上忽然出現了一座小樓,那是秋天的時候。

  入冬後,風雪漸至,人群也漸至,數百上千名虔誠的昊天信徒,跪在山坡下方,對著那座小樓不停叩首,自然沒人敢越過神殿騎兵的防線。

  新帝死,劍閣崩,南晉臣民在今年經歷了太多事情,眼睜睜看著戰爭即將暴發,和北方那個強大的鄰國即將生死相見,民眾的情緒自然壓抑緊張-不安,於是這座傳說住著活神仙的小樓,便成為了他們跪拜的對象。

  樓裡的兩個人不清楚這些事情,即便清楚,也不會在乎,以他們在人間的超然地位,要說是神仙,其實也並不怎麼誇張。

  酒徒倚欄飲酒,欄上的雪被衣袖掃落,有的染在衣襟上,和這些天落在襟上的殘酒合在一起,沁出很奇異的寒醉味道。

  大師兄在樓外崖畔,看著東方沉默不語。

  前些天,唐國的暗侍衛從那邊傳來消息,一些不好的消息——宋國,可能會發生些事情,道門,有些人已經到了那裡。

  他想去那邊看看,因為葉蘇在那裡,卻無法離開,因為酒徒在這裡,酒徒或者本來也應該在那裡,現在卻還留在小樓裡獨飲,則是因為他。

  不能獨行,這是大師兄和酒徒之間,也是書院和道門之間最重要的約定、最大的道理,誰都不能違反,否則便是戰爭。

  他和酒徒若能不回人間,或者,人間還有希望。未完待續。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1-30 22:48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四十三章 希望在人間(下)
                  

    都不動,這就是現在書院和道門之間最大的道理。酒徒樓裡飲酒,目光卻落在東方,大師兄更是站在崖畔一直看著東方,二人都清楚彼此的想法,都想去宋國,卻都不能成行,因為誰去都會是問題。

    不能離開小樓,便只能飲酒或遠眺,未免有些無趣,時日久了,總要說些閒話來打發這無趣的時間。

    「殺死幾千人······寧缺是個很會聊天的人,所以他才能得到與道門對話的資格,讓桃山上那些人必須耐心聽著,但這裡面有個問題。」

    酒徒抬臂,用青袖擦拭掉唇畔的酒水,說道:「我能把你留在此處,逼得唐國不敢輕舉妄動,那是因為我見過太多生死,對人間無任何愛憎,寧缺不是我和屠夫,沒有經歷過漫長的時光和無數的生死,他怎麼可能對人間無所愛憎?如果他不能讓人們相信這一點,如何能夠威脅到觀主?」

    大師兄沉默不語,想起很多年前,在書院後山,他站在老師的身後,看著長安城裡那個生而知之的男童,想起老師的判詞。

    「小師弟······是客人,異鄉為客數十載,或者會生出些情義,但若異鄉對他並無善意,那麼這些情義也會很容易被撕碎。」

    他說道:「旁人或者不清楚,觀主必然是清楚這一點的,昊天離開人間,小師弟對這個人間自然再無愛憎,觀主如何不懼?」

    酒徒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即便如此,即便他能讓道門聽他說話,他又能如何?最好的結局不過是爭取拖些時間。」

    大師兄說道:「能夠多爭取些時間,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酒徒將酒壺系回腰間,神情漠然說道:「爭取些時間,並不能改變大局。人間的大局已定,你應該清楚月亮正在變暗······時間對你們書院是不利的,道門可以等你們如何能等?還是說那些時間只是用來尋找殺死我和屠夫的方法?」

    大師兄轉身,看著他平靜而誠摯說道:「如何殺死您和屠夫兩位前輩,書院已有定案,小師弟爭取的時間自然要用在別處。」

    酒徒神情微凝,忽然眉梢微挑,若有所明,說道:「原來是葉蘇。」

    時間,是最珍貴的事物,只能用在最緊要的事情上,酒徒自認在當前局勢裡,只有自己和屠夫的性命最為緊要,既然書院沒有把時間放在自己二人身上那麼必然要放在足以改變人間局勢的人或事上。

    以他的智慧,只需要很短的時間便能判斷出,那只能是新教以及葉蘇。

    如果現在的人間是一盤難解的棋,那個決定死活的棋眼就在宋國,就是葉蘇。

    寧缺是個很冷酷的人,如果他確認自己解不開這局棋,救不活葉蘇這個棋眼,那麼他必然會毫不猶豫地把葉蘇拋棄,然後試圖從中獲得最大的利益。

    酒徒沉默思考心想如果自己處於寧缺的位置,大概也會如此選擇。

    局勢很複雜,宋國那處的局勢卻很簡單道門和書院的強者數量,哪怕是小孩子扳手指都能算清楚,如果道門真的不惜一切代價要殺死葉蘇書院怎麼都沒有辦法阻止,因為葉蘇開始就沒有選擇前往長安接受書院的庇護。

    「小師弟和觀主對話,就是要葉蘇活著。

    大師兄看著酒徒說道:「他相信自己能夠說服觀主。」

    酒徒問道:「那昊天?」

    大師兄靜靜地看著他,緩慢而堅定說道:「昊天······可以沒有。」

    酒徒看著他的目光,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不能接受。」

    對書院而言,昊天自然可以沒有即便對道門、觀主來說,昊天也可以沒有但是對酒徒和屠夫來說,昊天不能沒有。

    寧缺說服觀主,人間回復平靜,新教傳播,昊天變弱,神國終有一天會覆滅,會被人間所代替,那麼他和屠夫到哪裡去永恆?

    數年前,桑桑來到小鎮,在肉鋪裡與他和屠夫說了一番話,做了承諾,如果她都死了,那些承諾,又還有什麼意義?

    「前輩不需要接受。」

    大師兄說道:「小師弟說過,您和屠夫前輩必須接受······如果他能說服觀主,那麼接下來人間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殺死你們。」

    酒徒覺得今日的酒有些烈,不然為何會覺得有些醺醺然?他微諷而笑,說道:「要殺死我們,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面對整個人間,即便是二位前輩,也必須退讓。」

    大師兄看著他,平靜說道:「因為你們不是老師,他就是人間,你們也不是小師叔,雖千萬人亦要獨往,你們會讓開那條道路,你們會藏身在道樹的後方,看看人間究竟會如何選擇,這,其實就是接受。」

    這是直指本心的判定,出自從不撒謊的大師兄之口,更顯得極有力量,就像是一把很粗的刀很粗野地砍到酒徒的頭上。

    酒徒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痛,只知道自己竟然無言以對。

    「所以,現在人間是在看觀主的選擇。」

    大師兄最後說道。

    臨康城的東方天空上覆著層暗雲,便在小樓裡話音方落時,便有雪花從那層雲裡擠落下來,揮揮灑灑,瞬間變得極大。

    越過飛舞的雪花,酒徒的目光落在遙遠的桃山處,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或者,寧缺真的成功了。」

    大師兄望向南方,微笑現於臉上。

    酒香隨雪風而淡,轉瞬即逝。

    酒徒從小樓裡消失,再也尋找不到蹤影。

    下一刻,他回到了小鎮。

    他沒有去茶莊,與那位多年來罕有的友人相聚,而是直接去了肉鋪,找到相識萬年的那位友人,沉默坐下,久未言語。

    屠夫見他神情疲憊,眉眼間有塵埃,握著油刀的手不禁一緊。

    「出了何事?」

    酒徒應道:「不知將會發生何事,所以不安。」

    人間不知道將會發生何事,沒有人知道寧缺說了些什麼話,沒有人知道觀主會怎麼選擇,從荒寒的北方到溫熱的南海,所有人都在沉默而緊張地等待。

    未知,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一切落到實處,希望,或者也就會變成絕望。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2-1 17:31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四十四章 那年冬天

                  

    很多年後,寧缺走過那條陋巷,聽到巷深處傳來的朗朗書聲,聽著那個熟悉的聲音給孩童們講解歷史,很是感慨,因為當時正好說到某年冬天發生的那些事情。還有很多人和他的感受相同,每每回憶起那年冬天,都會覺得有些不甘、有些傷感、卻也有些慶幸,情緒很是複雜。

    無論是何種情緒,那年冬天必然成為無法被人間遺忘的一個冬天,因為人間在那年冬天彷彿與和平只有一擦身的距離,在書院和道門的戰爭夾縫裡看到了一線生機,似乎有無限希望就在前方。

    荒涼的原野上,雪花狂暴地飛舞著,數百丈外的唐軍營地,變得非常模糊,至於唐將華穎的身影,更是不知在何處。

    阿打瞇著眼睛,滿是稚氣的臉上偶爾閃過幾絲狠意,有些發青的嘴唇微微動著,不停默默念禱著長生天的尊諱。

    他在風雪荒原上已經等了很長時間,始終沒有出手。

    最開始是因為他感受到南方萬里之外那道毀滅一切的箭意,現在他沒有出手,則是因為風雪深處緩緩駛來的那列車隊。

    巡遊草原的國師大人,離開了賀蘭城,來到了七城寨。

    沒有人知道他來這裡做什麼,沒有人敢違逆他的意……即便阿打也不行,他雖然是長生天留給草原的禮物,也是國師大人名義上的弟子。

    車隊在雪中停下,國師滄桑而寧靜的聲音撕裂風雪。進入阿打的耳朵:「唐人最想看到的便是我們失去理智。」

    阿打看著對面風雪裡的唐營,說道:「我可以殺死他。」

    國師的聲音再次響起:「那一刻,你也會被殺死。」

    阿打堅定說道:「您在這裡,我不怕。」

    他是在反對國師的意志,實際上表達了對國師的無上尊敬,因為他堅信只要國師來了,那麼南方那道鐵箭便傷不到自己。

    金帳國師的境界究竟有多高,哪怕在光明祭後,依然沒有準確的概念,尤其是今年春天那場雨後。誰知道這位侍奉長生天極為虔誠的草原強者又有沒有什麼增益。在他警惕戒備的前提下,再加上那十餘名強大的草原大祭司,寧缺的鐵箭或者真的可以被阻止。

    阿打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更勇敢一些,他要把那名唐將殺死。帶著鐵騎把對面的唐營沖潰。只有這樣才能還贈遙遠南方那個人以痛苦。

    國師沉默片刻。用一句話回應了徒弟的信任。

    「問題在於,我們不知道她在哪裡。」

    是的,這才是最大的問題——遙遠南方一直指著草原的那道鐵箭固然恐怖。但只要有準備,總能想辦法應對,只要控制住境界或念力輸出,那道鐵箭更是根本無法影響到這裡,可另外那個人呢?

    那個人在荒原出生,在荒原長大,雖然曾經消聲匿跡數十年,但只要還活著,便是草原上最傳奇的強者,最恐怖的魔鬼。

    魔宗宗主林霧、二十三年蟬、書院三師姐余簾……不管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她永遠都是草原蠻族最害怕的對象。

    這幾年傳聞她在東荒,所以左帳王庭的強者漸漸凋零,快要被她一個人殺光,所以國師帶著十三祭司一直守在賀蘭城外。

    今年冬天,國師終於離開了賀蘭城下,來到了偏南些的原野上,沒有人知道他來做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必然和余簾有關。

    阿打明白了,有些不甘地向南方唐營望了眼,轉身折回,走進車隊,和老師一道向渭城方向退去。

    「聽說……神殿在和書院談判。」

    「是的。」

    「所以暫時不能有戰爭?」

    「是的。」

    「會和平?我憎惡這個詞。」

    「那是昊天才能決定的事情。」

    在師徒二人的對話裡,車隊漸行漸遠,不多時便消失在風雪深處,依然沒有人知道國師將去哪裡,要做些什麼,但人們知道,國師在等著一個人的出現,等著那道鐵箭的來臨,自然,也在等著昊天的選擇。

    ……

    ……

    人間的事情,由昊天決定,簡單來說,那便是天注定,這三個字裡透著股無可奈何的意味,也有順命的從容。然而桑桑已經離開人間,她如何把自己的意志告訴給億萬信徒?在她像過往無數年間那般沉默的時候,所謂昊天的意志,不過就是道門的意志,現在準確來說,就是觀主的意志。

    橫木站在數萬鐵騎之前,神情漠然看著那道已經注定寫在史書上的青峽,緩緩舉起右臂,宋國都城廣場上,圍攻新教信徒的騎兵們收韁後退,神官執事停止攻擊,因為道殿裡傳來了新的命令。金帳王庭等著觀主的選擇,長安城等著觀主的選擇,所有人都在等待著觀主的選擇……

    只有隆慶彷彿什麼都不知道,聽不到牆外傳來的數千人緊張的呼吸聲,沒有收到來自神殿的最新消息,他覺得院子裡堆的柴堆不夠壯觀,重新拾起柴刀,有些不熟練地砍著柴,想像著稍後的火焰。

    黑夜漸漸漫長,人間漸漸變涼,溫暖的西陵神國,在今年冬天也落了好大的幾場雪,崖坪被殘雪覆著,月光下,輪椅的痕跡非常清晰。

    中年道人站在輪椅後,神情凝重,他本以為道門以不變應萬變,是破了寧缺此局的妙手,但看來觀主並不這樣認為。

    「寧缺就想看到道門鎮之以靜?但……這說不通。」

    中年道人抬頭望向夜穹裡那輪明月,想著遙遠的神國可能發生的戰鬥,皺眉說道:「夫子漸暗,時間拖的越久對書院越不利。」

    觀主坐在輪椅裡。看著月光下的世界,平靜不語。

    中年道人忽然明白了,說道:「原來這也是他想要的。」

    涉信仰根本,他只能隱約體悟,卻無法用言語說清。

    隨著這句話,崖坪上的溫度驟然降低,寒風透骨而至,明月依然當空,不知何處的雲卻落下雪來,這雪來的很快。雪片極厚。紛紛揚揚,嘩嘩啦啦,沒有多時便把崖上鋪了一層,輪椅上也落了一層。

    觀主自然也被雪片覆蓋。從他雙唇間緩緩淌出的言語。被雪片一沁頓時變得寒了數分。就如言語裡的意味。

    「他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我也想看看他想談什麼,只可惜他在長安城自囚半載。以為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終究還是錯了。」

    觀主說道:「他看不清楚自己,也沒有完全看清楚葉紅魚,最關鍵的是,他沒有看清楚現在的人間處於怎樣的境地中。」

    中年道人說道:「站的不夠高,看的自然不夠遠。」

    現在的人間,本就沒有站的像觀主一樣高的人。

    中年道人推著輪椅向崖坪那邊走去,輪椅在雪面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轍,然後被新的腳印踩斷,就像是人間的命運線。

    「寧缺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很有趣,用書院的話來說,很有意思,那麼便是很有意義,確實很難說服人,至少很能唬人。」

    觀主笑著說道:「問題在於,他的那個故事裡沒有上帝,那個世界裡沒有上帝,但我們的世界裡,真的有昊天。」

    中年道人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腳步都變得有些沉重,落在雪地上的腳印越來越深,彷彿要深深刻到崖石裡。

    昊天,當然是最沉重的話題。

    ……

    ……

    「當然,就像先前說的那樣,我不得不承認書院的判斷,我的判斷也同樣如此……道門必然會失敗,昊天終究會滅亡。」

    觀主的笑意忽然斂去,再無表情,眼睛深處的情緒卻變得極複雜,初始惘然甚至畏懼,最終還是化作了平靜的井底秋水。

    「但……那又如何?」

    道門之主說道門會毀滅,昊天最虔誠的信徒、最強大的代言人說昊天會死去,如果這番話流入人間,會帶來怎樣的震盪與混亂?

    說出這段話的觀主卻已經平靜,看著人間微微笑著,什麼都沒思考,顯得那樣寧靜恬淡,如初生的孩子一般可愛。

    「寧缺有句話說對了……道門和書院,我和夫子,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同道中人,我們走在相同的道路上,對這個人間都有所想法,只是選擇的路線並不相同,我們的對未來的世界看法不同,對人類的未來看法不同,那麼選擇的方法和最終的目標也必然不同,寧缺不會同意我選擇的道路,便沒有和平,如此同的不同,又怎能真的同道?」

    觀主說道:「如你所說,他站的不夠高,看的不夠遠,沒有看見最重要的那個……人,而我看到了,那麼書院便輸了。」

    寧缺給道門出的題目,看似是兩難,逼著道門只能鎮之以靜,根本無解,但其實對於觀主來說,這道題很簡單。

    葉蘇的生死,葉紅魚的去留,對觀主來說都不是問題。

    觀主以為,把這兩兄妹一起殺了便是。

    他不在意葉蘇可能成聖,新教會傳播多遠,他不在意葉紅魚或死或叛,裁決神殿都會大亂,道門會變得混亂不堪。

    不在意,因為一切都是天注定——道門是昊天道門,是昊天的道門,昊天自己都認輸了,她的道門又如何能夠勝利?

    崖外的世界是人間,放眼過去都是雪,莽莽滄滄一片,根本分不清天空與地面,彷彿都已經連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呢?終究是人類自己的事情,昊天死了,那便再尋個新的昊天,道門滅了,那便再創個新的道門,如此而已。」

    觀主如是說。
1月23 發表於 2014-2-3 19:08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四十五章 風在吹

    中年道人臉色有些蒼白,無論春雨秋風都無法拂動潤濕的寧靜道心,忽然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甚至有了崩潰的跡象。

    他聽到的這些話,話後面隱藏的意思,觀主的所思所想,對於道門信徒們來說,是太過冷酷恐怖的事情。

    都說光明大神官是最接近昊天的人,但他知道,從千年之前開始,人間最接近昊天的人便是觀主,一直都是觀主。

    而前些年昊天來到人間,觀主與她相遇,那種接近便從神學意義上落到了實處,不是看見而是相見,便自然沒了距離。

    因為看見,所以畏懼?不,看見後便不再畏懼,便敢思之想之殺之滅之奪之,與之相比,無論是蓮生的野望還是書院的理想,以至昊天本身的想法,都會有些等而下,寧缺的問題更是顯得有些可笑。

    中年道人不會質疑他的判斷,看著崖間殘雪,感受著撲面來的寒風,忽然覺得有些感傷,因為他將看到一個完整的舊世界的毀滅,而那個舊世界是他曾經全心全意供奉守護的,他所在意的。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新教的火焰焚燒整個人間,舊日的道門還有陳舊的神殿,都將在這把火裡變成新生者的祭品,哪怕夫子輸了,書院和唐國被滅,道門也無法改變這個結局,但何必感傷痛苦?不過是場涅槃,應該欣喜慶賀。”

    “佛祖說的涅槃難道便要落在今年冬天?”

    “那僧人看顧的是自己,哪裡會在意整個人間?”

    “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決定人間命運的,以前在天上……”

    觀主的目光從夜穹轉向山下的風雪世界,看了會兒悠悠繼續說道:“現在卻在人間。那麼我們當然要先找到她。”

    寧缺讓他多在意些人間的事情,其實他一直在意,比誰都在意——本應在天上,現在在人間,怎能不在意?

    說完這句話後。觀主不再多言,望向崖外的風雪,看著風雪那頭的村莊田野,看著風雪也無法止住的月光,微笑不語。

    夜的幕布上,雲層倏乎在東。有時在西,雖然不停播灑著雪花,卻沒能遮住所有,月光籠罩著整個人間。

    崖上的風捲起雪花與月光一道起舞,隨著夜色漸深,變得越發寒冷。觀主坐在椅中很長時間,精神卻依然極好。

    數年前長安一戰,他被書院諸子借助驚神陣重傷,後又路遇桑桑,得到了昊天的懲罰,就此成為一個雪山氣海被廢的殘障老者。按道理來說,如此嚴寒的夜。他極難忍耐,可是他就那樣靜靜坐著,沒有咳嗽,臉色並不蒼白,甚至有兩團紅暈,神情始終是那樣的平靜。

    他的眼裡充滿了對人間美麗風景的嚮往,對月光和雪花以及播灑月光和雪花的天空的好奇,純真的就像個孩子。

    橫木和阿打這些昊天留給人間的神子,臉上的神情也常現天真之意,但那種天真來自對人間的疏離感以及本身的年齡。

    觀主的天真不同。他靜靜看著人間,思想著人間,似乎懵懂無知,似乎無所不知,有些呆滯。卻並不令人厭惡,有些萌趣,卻並不令人厭煩,他和橫木等人不一樣,和以前的自己也不一樣,他更加從容,就像是無心而飄出山岫的一朵雲,乾淨純真的令人讚嘆。

    當年他進長安時,御風而行,飄飄若仙,在黎民百姓的眼中,彷彿真正的仙人,殘廢後,他成了真正的凡人,由仙歸凡,那便是真人。

    中年道人看著椅中的他,感受著那道天真爛漫的氣息,隱約明白了些什麼,很是感慨,原來清靜之上,尤有世界。

    觀主忽然動了,雙手自膝上離開,緩緩落到輪椅的扶手上,掌下有殘雪,漸被熱度融成春泉,神情也如春泉般怡人。

    中年道人動容無語,因為震撼,因為猜想變成了現實,那個令他激動萬分的猜想,似乎馬上便要成真。

    中年道人扶在輪椅上的雙手有些顫抖。

    當初觀主的局被書院所破,他的人被長安所傷,但真正把他變成凡人的是昊天的手段,現在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

    觀主站起身來,離開了輪椅。

    彷彿無數萬年前,人類曾經做過的那個動作。

    雪花混著月光,在崖坪上緩緩落著,寒風不停地吹拂,拂的觀主身上的青色道衣不停飄動,卻吹不亂他鬢角花白的髮。

    “你看,那真的好像一條狗啊。”

    觀主看著夜空,悠悠說道。

    中年道人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更不知道,二十年前夫子在書院後山舉杯向天,說過句不相似但其實意思相同的話。

    說完這句話,觀主背起雙手,在風雪裡向崖下走去,青衣飄飄,風雪如怒,夜色深沉,他離開桃山,就此不知所蹤。

    看著崖雪上觀主留下的那道腳印,中年道人沉默無語,斯人已飄然下桃山,留給他的只是一道背影和滿心敬畏。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過神來,看著依然扶著的輪椅,笑了笑,推著空輪椅來到崖畔,雙臂一振便推了下去。

    山崖極高,落雪有聲,輪椅墜落地面的聲音自然傳不到此間,而走向人間的觀主,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桃山。

    中年道人神情很快便回復平靜,因為他是道門真正的強者,更因為他對觀主有絕對的信心——道門在世上存在無數年,不知出現了多少了不起的人物,為人類奉獻了多少智慧,千年以來,人間的光彩似乎都集中到夫子和書院的身上,但道門畢竟是道門,觀主畢竟是觀主。

    中年道人離開了崖坪,去了天諭神殿。

    沒人知道在神殿裡,他和趙南海說了些什麼,但接下來,趙南海沉默地跟隨著他去往裁決神殿,而那時,掌教已經先到了。

    看著露台上那個穿著裁決神袍的女子,他露出欣賞的眼光,她在月光下走到墨玉神座旁,如血花般綻放。

    他一直很欣賞她,很小的時候在觀裡,他就很喜歡她,可惜今天他要殺死她,觀主已經決定了她和她兄長的生死。

    “請給我真正的解釋。”

    “抱歉,我不能說。”

    ……

    ……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2-3 19:12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2-13 17:45
二月十三,你我皆奇葩

    二月十三日,必須是個很重要的日子。

    書院有二層樓,二層樓裡有十三名弟子,寧缺排行十三,將夜就是一個講述二逼的故事,書院裡有一群二逼,幸福地生活著,二逼地生活著。

    今年過年我不幸福,只有些二逼。

    我完美地實現了大部分年前向大家承諾的事情,只在初四那天喝了些酒,除此之外一滴酒都沒有沾過,我也沒有出門去玩,荒廢時間,然而……我也沒能做什麼事,因為從初五開始的這些天,我基本上都在家裡養著,嗯,真是難以言說的失敗啊。

    回望這半年,真是諸多感慨萬般煩,明天開始恢復更新了,我不想再這麼斷斷續續了,那樣真的太弱,弱暴了。

    我不能允許自己再這麼弱下去了,因為我是強大的,我寫的故事是很好的,我要壓倒一切,再借多年前寫映秀時的那句話自我勉勵,同時與大家共勉:無論遇著何種境況,切不能鬱鬱。

    不能鬱鬱,只能鬱鬱蔥蔥。

    那是放肆地生長。

    如果是魚,就要躍出海面,如果是花,就應該在彼岸亂開,到處盛放,不停怒放,艷壓群芳,二逼呵呵。

    這大概便是奇葩的意思。

    我,就是還想當那朵奇葩啊。

    您把我摘了放牛屎裡插著,看到底會不會謝。

    我認為是不會謝的。

    我謝謝你們。

    明天見。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2-13 17:47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2-14 21:34
第四十六章 血鳳鳴桃山(上)

  昏暗的裁決神殿裡,響起葉紅魚平靜的聲音,她看著掌教熊初墨,右手緩緩離開墨玉神座,就像是船兒緩緩離開南方的海港。

  「那麼,便來吧。」

  她美麗的眉眼間沒有任何畏懼,平靜的情緒裡透著強大的自信和一往無前的決心,便是場絕望的戰局,也不能讓她有任何絕望。

  掌教、趙南海還有中年道人,站在道殿的三個方位,沉默地看著神座旁的她,這樣強大的組合,沒有任何道理自我懷疑,即便墨玉神座旁的女子是余簾,他們也有信心將對方拿下,但他們依然難免警惕。

  因為今夜他們的對象是西陵神殿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神座,大概也是千年以來桃山最擅長戰鬥的人,她不會贏,但沒那麼容易輸。

  葉紅魚的手掌離開神座,殿內昏暗的光線隨之發生改變,彷彿有千縷光線如蛛網一般被她的手指輕輕拈起,殿外灑來的月光與星光發生著美麗的折射,道殿里約半人高的空間中,彷彿多了一層星的海洋。

  她就那樣靜靜站在星光之中,聖潔美麗有如神國的處女。

  隨著手掌的移動,星的海洋漸漸浮起,月光與星光折射的越來越厲害,最後漸漸拱起,變成一篷光線構織而成的幾何形狀。

  鋒銳線條的組合,是劍。

  她握住了一把光線構成的劍,劍的表面光滑,如清澄的湖水,劍的表面反射著血紅色的裁決神袍,彷彿有紅魚在其間游動。

  這是一道虛劍,卻真實無比,這就是她的道劍。

  殿外絕壁間,有風乍起,吹拂雪花飄舞不停,吹的月光星光有些不安。隨露台灌入殿內,拂到她手中的劍上,拂醒了劍裡的那隻紅魚。

  葉紅魚醒了過來。

  首先醒過來的是她的衣衫。

  血紅色的裁決神袍,微微顫動,就像是承了太多露珠的晨時紅花。

  紅花輕顫,她出現在數十丈外,趙南海的身前。

  她第一次出手的對象。是趙南海。

  或者是因為,這位來自南海的大神官,是三名敵人裡相對較弱的那一個。

  趙南海,知命境巔峰,卻依然是相對較弱的那一個。

  這個事實,其實只能讓人感覺更加絕望。

  今夜裁決神殿的戰鬥。是場真正的強者戰。

  對她來說,或者是場注定失敗的戰鬥。

  但她還是想試試,因為她不習慣在戰鬥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提前認輸,就像多年前她對寧缺說過的那樣,既然要戰,那麼就要贏。

  像血花一般飄行在星海裡,葉紅魚什麼都沒想。只想勝利,專注到了一種恐怖的程度,如畫的眉眼,就是江山,如瀑的黑髮上戴著的神冕,沉重亦如江山,她以裁決神座之尊,攜江山而至。氣勢何其莊嚴。

  一座青山、一道江水,自夜空裡撲面而來。

  即便以趙南海的境界道心,亦不免覺得有些震撼。

  趙南海想避,但他的雙腳像是鐵鑄一般,生根在道殿光滑的地面上,因為他很冷靜,知道自己不能避。哪怕避的心思都不能有。

  葉紅魚選擇他,就是要逼他避一瞬。

  趙南海不能避,不能退,因為一退。便給葉紅魚留出了退路。

  今夜是道門最強者對最強者的狙殺,不能有萬一,不能留路。

  不能留退路,不能留後路,對敵,對己都是如此。

  看著夜空裡落下的這片江山,看著血畫江山里美麗的女子,趙南海的神情變得異常堅毅,道袍於寒風間轟的一聲燃燒起來。

  他是當代的南海大神官,繼承的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的衣缽,修的是最高深的西陵神術,此時燃燒的是最純正的昊天神輝。

  他燃燒自己,把自己變成了一根燭,照亮了幽暗的道殿。

  葉紅魚來到他的身前,便來到了光明的世界裡。

  她握著那道由光線構成的虛劍,神情寧靜,沒有刺出。

  她身上的神袍輕飄,被照的有些發白,就這樣進入了光明的世界裡,就像一隻朱紅色的鳥兒,毫不猶豫地投進了林中。

  光明的世界,熾熱的樹林,到處都是恐怖的殺機。

  那隻朱鳥,可會被燒焦羽毛,那朵血花,可能盛放?

  葉紅魚神情漠然,不以為意,因為她也燃燒了起來。

  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從她的身軀裡噴薄而出,穿透血色的裁決神袍,突破趙南海釋出的昊天神輝,向著對面席捲而去。

  樹林在燃燒,投入樹林的朱鳥,也開始燃燒,向夜空裡展開的的樹林的雙翅,吐出數丈的火苗,在石壁上濺出無數的火星!

  血花的花瓣,變成透明的火焰本體,肅殺而恐怖!

  西陵神術對西陵神術!

  昊天神輝對昊天神輝!

  她是裁決神座,但她更是萬法皆通的道痴!

  她自幼便通西陵神術,昊天神輝對她來說,何曾陌生過?

  她的神術和趙南海的神術,究竟誰更勝一籌?

  都是知命境巔峰,都是神術的強者,一者蒼老而老辣,一者年輕而強勢,如果是別的時刻,在短時間內根本看不到答案。

  但今夜的情況特殊——趙南海是來殺人的,他不可能拚命,哪怕他臉上的神情再如何堅毅,葉紅魚則是在燃燒自己的靈魂與生命,雖然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裁決神殿裡光明大作,溫度驟然提升,那些刻著繁花的桌椅,瞬間變成灰燼,就連那方墨玉神座,似乎都開始散發青煙。

  掌教神情微凜,向戰場裡踏了一步。

  中年道人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熾熱的神輝海洋裡,忽然響起一聲鳴嘯。

  那嘯聲很清,很尖銳,像是某種禽鳥,傳說中的禽鳥。

  熊初墨神情再變。

  中年道人依然低著頭,被昊天神輝照明的臉上,神情凝重。

  火星四濺。火焰驟分,火海裡出現一條通道,一隻血色的火鳳,從海洋深處飛了出來,一展翅,神殿便開始燃燒。

  裁決神殿裡沒有真的火鳳,有的只是最純潔莊嚴的昊天神輝。她飛舞在神輝之前,如高傲暴烈的鳳,神情漠然至極。

  光明微斂,趙南海出現在地面上。他臉色蒼白,唇角留著血漬,明顯已經受了極重的傷。看著那隻火鳳,臉上寫著佩服,又有些同情。

  道門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果然強的不可思議——然而正因為她強,所以她一定要死——她越強,道門便越不能容許她活著。

  在這場神術的較量中,趙南海敗了。受傷,但葉紅魚也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因為趙南海沒有讓開道路,她還在場內。

  她沒能在一開始擊倒最弱的趙南海,便失去了所有離開的可能,這很遺憾,但她的臉上卻看不到任何遺憾的神情。

  或者,這是因為趙南海本來就不是她真正的目標。

  那場把石壁都焚化的昊天神輝的火。讓她的曼妙身軀熱了幾分。

  或者,只是熱身。

  藉著這場熊熊聖焰的掩護,鳳鳴於殿,於光明大亂之間,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來到熊初墨的面前。

  或者,這才是她的目標。

  她眼眸最深處,有無數顆星辰幻滅。看不清楚畫面,看不清楚在想些什麼。

  她握著劍的右手,隱藏在血色的裁決神袍間,看不清楚是否僵硬。

  她的手裡握著的是一把虛劍。也是她的本命道劍,對趙南海時,她始終沒有出劍,此時借勢而來,她究竟會不會出劍?

  下一刻,她的劍……還在在鞘中,劍與鞘都是假的,也都是真的,再下一刻,鞘不復存在,劍便現於眼前,那便是出劍!

  一道犀利至極的劍意,在明亮的道殿裡生成,瞬間撕裂殿裡的空氣,那道隱隱然站在五境最巔峰的劍意,最後竟甚至要撕裂空間!

  她在空中折還的突然決絕,快的難以想像,這道劍意更是快意至極,當年全盛時的柳白或君陌,在速度上也只能如此。

  劍意之前,如果換作別的強者,大概都會被一劍斬作兩段。

  但此時她要斬的人是西陵神殿的主人,這很難。

  熊初墨神情凜然,眼瞳縮成黑豆,早在她離開那片火海之時,便開始做準備,當那道劍意迎面而至時,他的雙手已經伸向夜空。

  夜空漆黑一片,沒有光明。

  但神國就在那裡。

  面對葉紅魚這樣危險的敵人,熊初墨沒有任何猶豫,出手便是最強手。

  也是勝負手。

  一道極為磅礴的力量,一道完全不屬於人間的力量,從遙遠的夜穹深處,從神國的位置,穿越無數萬里的距離,穿透無數雲層與山巒,灌進他的體內。

  天啟。

  葉紅魚的劍,已經是五境巔峰的最上層,與天穹只有一根髮絲的距離。

  熊初墨的境界,卻已經踰越了五境,來自天穹之上。

  哪怕只有一根髮絲的距離,依然是距離,難以越過。

  熊初墨瘦矮的身體,驟然間變得無比威猛巨大,彷彿天神。

  他的身軀裡,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在翻滾沸騰。

  他伸出右掌,向葉紅魚拍了過去。

  孩童般可笑的手掌,在破風的過程中,搖晃而成一把蒲扇。

  巨扇般的手掌,握住了那隻火鳳的咽喉。

  刺眼的熾白神輝裡,響起火鳳淒厲的鳴嘯。

  ……

  ……

  (寫的雖然有些艱難,但終究是一個非常良好的開端,祝大家節日快樂,祝我們生活有意思,明天見。)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4-2-14 21:43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2-15 16:59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四十七章 血鳳鳴桃山(中)

    熊初墨站在神輝之前,無情地扼住那隻火鳳的咽喉,熾熱的道殿裡迴蕩淒厲的鳴嘯那嘯聲越來越厲,越來越憤怒,越來越痛苦。

    火鳳憤怒地掙扎!

    無數熾白的光漿從它的身體上剝落,落在地面,點燃一片無源的火海,那道肅殺的劍意,隱藏在它的身體裡,不停暴發!

    熊初墨臉色驟然蒼白,神情卻依舊漠然,瘦矮的身軀,在那道磅礡力量的加持下,彷彿天神般威嚴無比,顯得那樣的強大。

    有很多人始終無法理解熊初墨的強大,比如葉紅魚,既然西陵神殿掌教的稱謂並不能帶給修行者先天強大,那麼他的強大來自哪裡?這個猥瑣噁心的矮子憑什麼能夠擁有五境之上的境界?就因為他是昊天的一條狗?

    有人試圖做出解答,但那些答案都是猜測,熊初墨依然站在萬丈光幕之後,無比強大,扼住命運和火鳳的咽喉,令人覺得不公的繼續無敵。

    熊初墨的巨掌繼續前移,桃山上方的夜穹,隨著他的動作,彷彿也向地面靠近了一分,一道難以想像的巨大力量,拍了下來。

    火鳳一聲淒鳴,光羽四散,那道自它身軀內暴射而出的絕世劍意,也無法抵擋夜穹的壓力,啪的一聲碎作了無數片!

    劍意被熊初墨的手掌生生拍碎!無數細碎的劍意,激射而飛,盡數落在了葉紅魚的身上,血紅色的裁決神袍上。出現無數裂口,裡面隱隱有血水滲出。

    這便是恐怖的反噬。

    葉紅魚的臉色很蒼白,眼眸深處的星辰流失滅亡的過程,驟然加速。

    血紅色的右袖在天啟的力量之前,盡數化作虛無,露出她如玉般的手腕,劍意已然盡滅,但她的手裡依然握著劍。

    黑髮不停飄舞,如狂風下的瀑布。

    她看著熊初墨,眼眸無情無緒。沒有靈魂。

    她的靈魂在燃燒。她的生命在燃燒,她身軀上無數傷口裡流出的鮮血在燃燒,她用西陵神術把自己的肉與靈,盡數燃燒成聖潔的神輝。

    她要擁抱近處的熊初墨。

    與很多年前被羞辱的擁抱不同。她的擁抱沒有別的意味。不狂熱。不冷酷,只是平靜,平靜地邀請他一道死亡。

    熊初墨看著燃燒的葉紅魚。眼瞳微縮,感覺到其間隱藏的大恐怖。

    他的身體顫抖起來,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一聲如雷般的暴喝迸出雙唇!

    “奉天斬!”

    他是西陵神殿之主,他的聲音便是雷鳴。

    深夜的桃山,雷鳴響徹峰巔谷底,震醒大地泥土深處冬眠的生物,驚了夜穹裡那些不再擠出雪花的厚雲,直至來到夜穹深處不知方位的神國。

    夜穹向著地面緩慢地碾壓過來。

    裁決神殿裡那道霸道、不可阻擋的力量,變得更加清晰而直接。

    熊初墨的手掌,最終破開了葉紅魚最後殘留的劍意,搧開那些聖潔的光焰,落到了她的肩上,實實在在地印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

    葉紅魚的右肩處衣料盡碎,露出赤裸的肌膚。

    她的肩在熾熱的光焰與恐怖的力量裡,依然溢著清新的香。

    赤裸的香肩,在聖潔與恐怖之間,很是誘人。

    熊初墨的手掌,落在了這片香肩之上。

    瞬息間,他想起很多,回憶起很多,眼神微變,眼瞳更深,如豆,如如豆般的油燈,有些幽幽,有些滿足,有些貪,有些嘆。

    掌落,她便死了。

    即便她是葉紅魚,被昊天的力量擊實,也必然要死。

    唯一令熊初墨有些不解的是,她的眼神還是那般的漠然。

    修道如痴,難道真的能痴狂到無視生死?

    下一刻,熊初墨才明白葉紅魚為什麼如此平靜。

    因為她不會讓他的手掌像當年那樣,如此輕易地落在自己的身體上。

    她的右肩上綻開一道傷口,就如身軀上別的地方一樣,鮮血淋漓,裁決神袍四裂,然而就在血水之下,在傷口深處,有金線閃耀。

    這根金線,這些金線,便是她與普通修行者最大的區別,修行界無數強者,她和寧缺是真正的異類,他們是真正的狠人。

    她修道如痴,痴者狂也,她沒有痴狂到無視生死,但她痴狂到把自己的身體修成了一把劍,那才是她真正的道劍。

    裁決神袍裂了。

    劍鞘裂了。

    她,這把劍,正式出鞘。

    金線,美妙地彈起,曼妙地飛舞,輕輕柔柔來到熊初墨的手掌上。

    與巨掌相比,那道金線,比秋天最細的稗草還要細柔。

    但那是她的本命,比最鋒利的劍還要韌,不可斷,不可絕。

    嗤的一聲輕響,熊初墨將要觸到她肩頭的食指上,多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血水從線裡溢出,瞬間便見白骨森然,然後斷絕。

    熊初墨的食指,如熟透的果實般,落下枝頭。

    熊初墨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眼瞳深處,湧出無盡的痛楚。

    他瘦削的臉龐上,湧現出無盡憤怒。

    然後,瞬間盡數歸為平靜。

    他面無表情,手掌繼續下壓。

    便是五指盡斷,手掌齊腕而落,他也要把葉紅魚拍死!

    因為這是最好的機會。

    然而,葉紅魚不可能再給他機會。

    葉紅魚閉眼。

    緊接著,她斂了全部的劍意。

    殘破的裁決神袍,如枯葉般捲起,裹住她的身軀。

    一絲劍意,都不再泄出。

    甚至連生機都不復存在。

    前一刻,還像是一把劍的她。這一刻,變成了無知無識的頑石。

    就像是多年前,魔宗山門外明湖底那些佈滿青苔的頑石。

    那些頑石上刻著兩道劍痕。

    更多年前,那些劍痕是軻浩然留下的。

    後來,有些新的劍痕是她留下的。

    現在,她把自己變成了那些石頭,身上的傷口,亦和劍痕一般。

    她想做什麼?

    不及思考,更來不及分析。

    熊初墨的手掌,終於完全落在了她的肩上。

    喀喇一聲巨響。她的肩骨盡碎。鮮血狂飆。

    熊初墨不解,趙南海不解,不解她為何寧肯重傷,也要承受這一擊。

    便在這時。神殿那頭的中年道人。抬頭看了一眼。

    ……

    ……

    她就像顆真正的石頭。被來自天穹的力量擊飛。

    力量,決定速度。

    她承受了無人承受過的力量,便擁有了難以想像的速度。

    除了無距。人世間再沒出現過這般快的速度。

    她在裁決神殿裡飛掠,殘破的裁決神袍拖出道道殘影,與空氣劇烈地摩擦,甚至開始燃燒起來,頑石便變成了隕石,拖出了火尾。

    或者,這也是火鳳的另一種形態。

    從進入裁決神殿後,中年道人便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

    直至此時,他終於抬起了頭。

    他抬頭看殿內的神輝海洋,看光影之間那道身影,看那顆砸向自己的隕石,看那隻沉默而肅殺的火鳳,想明白了她要做些什麼。

    葉紅魚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他。

    不是趙南海,也不是熊初墨,就是他。

    與趙南海的神術比拚,只是熱身。

    硬接熊初墨的天啟,只是加速。

    這兩大強者的全力出手,對葉紅魚來說,只是借勢。

    她不惜身受重傷,也要把自己的狀態調到最強,最狂暴的那一瞬。

    為什麼?就為了殺死自己?

    葉紅魚來的太快,中年道人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她便到了。

    火鳳燎殿,隕石降世。

    即便是觀主在場,也無法避開。

    中年道人發現,觀主還是自己,依然低估了葉紅魚的能力。

    年輕的裁決神座,真的是萬法皆通的天才,她的神術造詣竟勝過趙南海,她竟把自己的身軀修成了本命道劍,而她最後把自己變成頑石,那更是傳說中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領悟出來的塊壘陣意!

    當今世間,懂得塊壘陣意的,只有如今的大河國女王,她又是從哪裡學的?中年道人想不明白,但他必須接住對方。

    不然,這隻火鳳便將飛出裁決神殿,破開桃山,得到真正的自由。

    這是道門絕對不允許的事情。

    中年道人伸出右手,一指點出,動作很遲緩。

    火鳳來的如此之快,快到前無來者。

    他的動作如此緩慢,卻搶在了火鳳之前。

    他的神情凝重,手指也沉重到了極點。

    知其,守其,為天下溪。

    知守觀絕學,天下溪神指。

    中年道人的天下溪神指,比起當年的陳皮皮,不知高出多少層次。

    一指出,天下皆寧!

    裁決神殿裡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彷彿被冰凍的火焰,不再搖晃!

    那道來自天穹的力量殘餘,彷彿感受到了指間的意味,也平靜了下來!

    火鳳的焰尾,瞬間斂沒!

    狂暴的隕石,忽然間露出了真實的面容,那些青苔,何能傷人?

    中年道人施出了自己最強大的手段。

    他御光明而來,一指點出。

    火鳳一聲鳴嘯,有些絕望。

    葉紅魚的神情卻依然是那般漠然,似乎什麼都不在意。

    她握劍,然後,出劍。

    火鳳光羽四散,她根本不理會。

    殿內勁氣四溢,狂風席捲,火鳳驟然散去,只剩下她的本體。

    她一劍刺向中年道人。

    很普通的一劍,卻是最強大的一劍。

    如箭中重革,如石落幽潭。

    一聲響,有迴響,唸唸而響。

    中年道人的手指,與她的劍終於在空中相遇。

    風驟息,塵漸落,裁決神殿瞬間回復幽靜。

    數道金線,從葉紅魚的身體裡迸出,然後飄落,似真正的枯葉。

    她握著虛劍,面無表情站在中年道人身前,裁決神袍半散,卷落在腰間,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血水從完美的曲線間淌落。

    此時的她,渾身血污,半裸而立,似很狼狽,實際上是極美。

    那是一種神聖的美,聖潔的美,純潔的美。

    但這種美很誘人。

    誘人與神聖,其實並不牴觸,至少在此時此刻她的身上。

    血水從她的身上淌落,落到她的腳下,流進石板裡的縫隙中。

    那些縫隙漸漸被血水灌滿,然後開始發光,就像是一道道的線。

    血海裡,有光線飄拂,光線起,便是一座樊籠。

    中年道人的神情終於變了,因為他,正在樊籠中央。

    ……

    ……

    (明天似乎可以多寫點吧?感覺狀態正在快速恢復,哈哈……話說,葉紅魚上半身赤裸,渾身是血那個,可以參照一下某些油畫,當然,要換成東方女性這種,這要拍電影,應該很好看。)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2-15 17:14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2-16 20:53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四十八章 血鳳鳴桃山(下)

    今夜一戰,葉紅魚先戰**海,再戰掌教,最後對中年道人出手,這種選擇很囂張,哪怕她是慣常囂張的葉紅魚——因為那三個人太強,強到她沒有任何戰勝其中一人的把握,這囂張不免顯得有些可笑,有些絕望。

    但葉紅魚是什麼人?她怎麼可能做出可笑的事?她根本不知道絕望二字怎麼寫,那麼她連環三擊的目的是什麼?

    是的,從開始到現在,她的目標從來就沒有變過!她根本沒有想過逃走,她根本沒有想過離開裁決神殿!非但不逃,她還要抓住中年道人!

    她要用中年道人的命去換一條命!毫無疑問,這是很狂妄的想法,甚至可以說是賭命。但她就這樣做了,因為她不惜己命,因為她要那條命!

    因為,她有樊籠。

    今夜之戰,她沒有天時,因為昊天已經拋棄了她,她沒有人和,因為觀主已經拋棄了她,但她有地利。

    地利便是雙腳所立之處。

    她此時站在光滑的石板上。

    她身在裁決神殿。

    她就是裁決。

    今夜,她把這座肅殺的神殿,變成了一座樊籠。

    樊籠,不再僅僅是裁決神殿最強大的道法。

    而變成了真實的囚牢。

    前代裁決神座,立木為柵,用樊籠把前代光明神座關了十餘年。

    今夜,她也要把中年道人關進去,然後鎮壓之。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天下溪神指如泥牛入海,他收指,然後一袖拂出,精純至誠的道門正宗玄功,落在那片光幕之上。

    那片光幕由地而起,染著斑駁血跡,正是樊籠的本體。

    道袖如錘。在裁決神殿的空中,砸出數聲轟隆的雷鳴,卻無法撼動光幕絲毫。

    看著這幕畫面,中年道人的神情愈發沉重。

    **海和掌教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高速掠來。

    他們終於知道了葉紅魚的安排,自然不能讓她得逞。必須在樊籠真體成形之前,搶先打破,若真的讓她把中年道人關進樊籠,今夜結局難料。

    熊初墨胸腹深陷,雷鳴悠悠而出,那道磅礡的力量。自天外而來,落在他的身上,繼而隨雷鳴而出,轟擊在樊籠陣間!

    **海緊隨其後,神情肅然雙掌綿柔而至,昊天神輝再次猛烈地燃燒,似要把那座起於殿底的樊籠陣生生燒融。

    樊籠陣裡的中年道人自然不會束手待斃。他神情凝重地看了一眼夜穹,撤了天下溪神指的雙手在身前變幻出數種形狀,如蝶般扇動!

    三道難以想像的強大力量,以截然不同的三種形式呈現,幾乎完全同時,落在了葉紅魚的身軀上,落在樊籠陣法上。

    無數光亮浩翰而來,瞬間照亮裁決神殿裡的每個角落。把樊籠陣最細微的光線都照耀的清清楚楚,夜殿裡彷彿多了無數顆太陽。

    極盛時的光明,便是黑暗,令人雙眼皆盲,無論處於光明正中央的葉紅魚,還是其餘三人,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感知。

    葉紅魚**身軀上的傷口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流的血越來越疾,她面無表情。靜靜看著樊籠裡的中年道人,雖然看不見,卻依然盯著。

    血水淌落地面,順地縫而流,喚醒裁決神殿隱藏無數年的精魄,遭到合力攻擊的樊籠陣,非但沒有破碎,反而愈發牢固。

    某一瞬間,盛極的光明深處,彷彿響起一聲莊嚴的斷喝。

    樊籠陣,終成。

    她終於成功地將這座裁決神殿,變成了樊籠,困住了最強大的敵人,護住了自己,或者這也是一種自困,但她心甘情願。

    就在那瞬間,中年道人撤了蝴蝶散手,緩緩抬起頭來,光明漸黯,他看清了渾身是血的葉紅魚,然後有兩道血水從他的眼中淌出。

    只是瞬間,他便在樊籠陣的鎮壓下受了極重的傷。

    但他依然平靜。

    葉紅魚也很平靜。

    她上半身未著寸縷,美好的曲線毫不遮掩地讓夜穹、讓夜穹裡的月與星,讓夜殿裡的人們看著,袒露了所有,神情卻很坦然。

    她鬆開劍柄——從開始到現在,她的道劍出了兩記,根本未能傷到熊初墨和中年道人,而現在,她已經不再需要出劍。

    熊初墨和**海罷手。

    因為樊籠已成,她只要一動念,中年道人便會死去。

    中年道人隔著那道肅殺的光幕,靜靜看著葉紅魚,沉默了很長時間,神情有些複雜,有些佩服,有些凝重,有些憐憫。

    「沒有意義。」他說道。

    葉紅魚說道:「熊初墨和**海,只是兩條狗,如果拿著他們的性命,自然沒有意義,但師叔……你不同,觀主會想你活著。」

    中年道人看著她憐憫說道:「就算如此,現在時間也已經晚了,隆慶在宋國應該已經動手,就算觀主垂憐,想讓我活著,也不再有意義。」

    聽到這句話,葉紅魚沉默不語。

    「而且……你關不住我。」

    中年道人把手伸進懷裡,看著她感慨說道:「所以,沒有意義。」

    葉紅魚看著他的手,秀眉微挑,說道:「你打不破樊籠。」

    「當年衛光明叛離桃山時,曾經說過,我心光明,樊籠何能困?我不及光明老人強大,你這座樊籠,較前代裁決更加強大,但你依然困不住我。」

    中年道人的手重新出現時,手裡多了一卷書。

    那卷書不知是什麼材質所造,在如此恐怖的戰鬥裡,竟沒有被氣息對沖碾碎,也看不出來新舊,隱隱透著股高妙的氣息。

    中年道人看著手裡的這卷書,有些猶豫,有些遺憾。

    葉紅魚隱約猜到這卷書的來歷,神情驟變。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中年道人最終下定決心,緩聲吟道。

    隨著他的吟誦,他手裡那卷書。也緩緩掀開了一頁。

    那卷書掀開了第一頁,那頁瞬間燃燒成灰。

    一道磅礡的力量,極似於天啟的力量,從那頁消失的紙裡迸發出來,轟擊到了樊籠陣法上,只是要比天啟來的更加真切!

    轟隆一聲巨響,樊籠陣微微顫抖起來。

    看著這幕畫面。感知著那卷書裡神奇的力量,葉紅魚知道自己的猜測果然是真的,神情劇變,寒聲道:「你們竟敢以天書為器!」

    是的,中年道人手裡那卷書是天書!

    天書落字卷!

    一頁落,而驚天下!

    何況樊籠?

    葉紅魚雙臂一展。裁決神袍無風而舞,如瀑的黑髮也狂舞起來!

    她竟是要用裁決神殿這座樊籠,硬抗天書!

    中年道人的神情異常凝重,因為他發現,一頁天書,並不足以衝破這座樊籠。

    於是,天書繼續燃燒!

    落字卷。一頁一頁地落著,落地便成灰燼。

    彷彿無窮無盡的最本原的力量,隨之釋放,向著夜殿四處襲去!

    中年道人看著天書落字卷,在自己手裡越變越薄,神情愈發痛苦。

    道門弟子,親手毀去天書,誰能捨得?

    樊籠與天書的戰鬥。依然在持續。

    落字卷一頁一頁地燃燒著,裁決神殿不停地顫抖,石壁上出現了無數道細微的裂縫,有石礫簌簌落下,彷彿要地震一般。

    戰鬥至此進入最恐怖的時刻,先前被掌教天啟所懾,此時又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桃山上的人們終於被驚醒。

    數千上萬名神官和執事,站在各處山峰,站在各處道殿之前,看著崖畔那座黑色肅殺的神殿。看著神殿在夜穹下搖搖欲墜,臉色蒼白至極。

    人們驚慌失措,人們震撼無語,人們很惘然,不知該如何做。

    轟的一聲巨響,裁決神殿東南角,應聲而塌!

    無數石礫激射而起,山腰下方坳裡的桃枝,不知被打碎了多少根,無數神官執事痛哭著跪倒,不敢抬頭,不敢出聲。

    裁決神殿裡,煙塵瀰漫。

    熊初墨站在戰場之外,神情複雜至極。

    這是天書落字卷和裁決神殿之間的戰鬥,這是昊天與道門之間戰鬥的縮影,即便以他的力量,也很難加入到這種層次的戰鬥裡。

    看似很久,實際上很短暫。

    天書落字卷,在中年道人的手中,燒燬了約半數書頁。

    樊籠陣,終於還是破了。

    裁決神殿似乎下一刻便會垮塌。

    葉紅魚被天書的力量強行震回墨玉神座旁。

    她臉色蒼白,神情卻還是那般漠然。

    裁決神殿裡安靜了很長時間。

    無論是中年道人,還是熊初墨、**海,都沒有說話,看著墨玉神座旁渾身是血的女子,心生敬意,或者還有些懼意。

    差一點,只差一點。

    面對著道門如此強大的狙殺陣容,年輕的裁決大神官,竟然只差一點,便能逆轉局面,甚至讓整個局面導入她的想法裡。

    如果中年道人沒有拿著天書落字卷。如果他不是領受觀主的命令,以近乎褻瀆的手段,把天書當作了道門的兵器,那麼葉紅魚或者真的會勝利。

    現在她敗了,真的敗了,但她面對如此強敵,最後逼得對方底牌盡出,生生毀了半卷道門至寶的天書,她有足夠的資格驕傲,並且得到敬重。

    只可惜還是沒有能贏。

    葉紅魚臉色蒼白,不是因為受了重傷,不是因為畏懼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如果敗了,那麼葉蘇便會死。

    她今夜所有的目的,就是為了擒住中年道人,借此換葉蘇一條命。

    中年道人說這沒有意義,但她還是必須這樣去做,因為葉蘇——她的兄長,對她來說,從很多年前開始,便是她活著的所有意義。

    中年道人以虔誠的神情,把天書落字卷重新納入懷裡,然後看著葉紅魚,非常誠懇地說道:「你很美麗,也很強大。」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我知道。」

    中年道人看著她,看著她內心最深處的那份倔強,彷彿看到小時候觀裡那個喜歡爬樹,喜歡欺負陳皮皮的小姑娘,憐惜漸生。

    「很遺憾,你必須死。」

    裁決神殿坍塌了一角,葉紅魚受了重傷,她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中年道人、熊初墨和**海,依然看著她,站在三個角落。

    她敗了,便只能死,因為道門沒有給她留路。

    她站在墨玉神座旁,身後是無盡的深淵絕壁,那或者是路,但不是活路。

    就在這時,她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憤怒與不甘,顯得有些瘋癲。

    她和葉蘇兄妹替道門賣命多年,最終會沒命。

    她不甘心,她盡力地去做,卻沒能挽回。

    但她會認命嗎?不,像她和寧缺這樣的人,表面上看,或者有極虔誠的信仰,比如昊天,比如書院,但實際上,他們永遠只會相信自己。

    這一點,即便是昊天都無法察覺,即便是夫子都沒能看穿。

    她的笑聲很冷,很寒冷,如鋒利的道劍,被雪海畔的冰凍了無數萬年,然後被人拔起,迴盪在裁決神殿裡,似在向四處劈斬。

    下一刻,她不再發笑,說道:「我要活著。」

    熊初墨看著她嘲弄說道:「或者,你可以試著求我。」

    葉紅魚沒有理他,平靜重複說道:「我要活著。」

    中年道人說道:「你不能活。」

    觀主決意殺死葉蘇,毀滅新教,那麼她就必然要死去,尤其今夜之後,她若活著,那麼熊初墨便會死,道門會淪入火海之中。

    葉紅魚說道:「我會活著。」

    她說的很平靜,因為不是乞求,不是懇求,只是通知。

    她告訴這些強大的人,告訴觀主,她想活著,便會活著。

    鮮血在她**的身軀上流淌著,流經精緻的鎖骨,美妙的胸脯,匯入迷人的肚臍,彷彿在完美的身軀上,走完了無悔的一生。

    「先前我不離開,是因為我想做些事情,現在看來,我沒有成功,葉蘇大概會死了,那麼我自然會離開,你以為你們能留住我?」

    她看著中年道人,神情漠然說道:「半卷天書,還殺不死我。」

    中年道人微微皺眉,覺得似乎有些問題。

    熊初墨看著她說道:「你如何能夠離開?」

    他指著她身後的絕壁懸崖,微諷說道:「當年寧缺跳下去了,昊天也跳下去了,或者你也想跳下去?你以為你能活下來?」

    桃山絕壁,高遠入雲,最可怖的是隱藏在裡面的陣法,還有深淵底部那些難以想像的危險,當年即便是衛光明,也從來不敢奢望這般離開。

    寧缺跳下去沒有死,那是因為昊天也隨之跳了下去。

    葉紅魚再強,也不是昊天。

    如果她從這裡跳下去,必死無疑。

    裁決神殿一片安靜,露台上殘雪映月,很是美麗。

    葉紅魚看著熊初墨微嘲一笑。

    她轉身走向露台。

    一路鮮血流淌,雪與她赤足上的血相觸,便告融化。

    來到露台畔,憑欄片刻,然後,她縱身而下。
wenguey 發表於 2014-2-17 22:01
第四十九章 一道白煙

  月光如前,狂風不再,殘雪依舊,雪上血痕清晰的驚心動魄,裁決神殿裡一片死寂,只偶爾有石壁剝落的聲音響起。.

  中年道人走到露台上,熊初墨和趙南海也走了過來,三人看著欄下無底的深淵,看著月光照耀下的薄霧和絕壁上那些積著雪的老樹,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們各自離去,沒有交談,也沒有對視——寧缺跳下去了,昊天跳下去了,今夜葉紅魚也跳下去了,寧缺和昊天能夠活著,她不可能活著。

  既然死亡是唯一的結局,那麼不需要再在意。

  只是人死了,事情還沒有完,她是裁決神座,她的死亡會引發很多事端,道門現在要處理的事情很多,熊初墨要開始著手準備鎮壓裁決神殿的怒火,趙南海要從旁協助重新穩定桃山的局面,而中年道人要重新收攏道門的意志。

  更重要的事情是,隨著今夜這場戰鬥,隨著葉紅魚的死去,道門開始正式著手覆滅新教,與唐國、書院之間的戰爭也將正式開始。

  三人離開,破損嚴重的神殿,再次回覆無人的寂寞,自然,會有人被安排到絕壁下方,去確認葉紅魚的死亡,尋找她的遺體,只是到了那曰,就算她能夠重新回到裁決神殿,這座肅殺的神殿,也無法再迎回自己的主人。

  ……

  ……

  黑夜深沉,月兒被掩在厚厚的雲層後方,大地上縱橫交錯的溪流,那些清水上的石橋、橋下耐寒的野花,都被夜色吞噬。

  今年很是寒冷,陽州城外的田野被凍的有些結實,便在夜深人靜之時,一聲悶響,有人從城頭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把凍實的地面砸出了數道裂痕,那人的腿骨頓時斷裂,然而在這樣的痛苦下,依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王景略的眉擰的極緊,縱使黑夜深沉,也無法掩去臉上的蒼白之色,無數顆汗珠從他的身體裡逼出來,瞬間打濕全身。

  他擦去唇角震出的血水,以手為足,在地面上艱難向前爬行,待鑽進一片灌木叢裡,確認不會被人輕易發現,才略微鬆了口氣。

  便在這時,城牆前再次響起重物墜地的聲音,他拔開灌木向那處看去,只見地面上躺著個人,那人身上儘是血污,明顯已經死了。

  城牆上方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有數十根火把被點燃,只是瞬間,漆黑的夜色便被驅逐一空,城頭上下被照的有如白晝。

  一動不動躺在地面上的那人,也被火把照清楚了容顏,臉上滿是血,但勉強能看清楚五官——王景略的身體微震,握著樹枝的手微微顫抖起來,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因為他識得那人,準確來說,他和那人很熟。

  過去這幾年,王景略代表朝廷,在陽州城裡暗中聯絡那些心懷故唐的年輕人,取得了很多進展,此時死去的那名年輕人,便是其中一人。

  陽州城頭變得擾嚷起來,有喊殺聲,有兵器撞擊的聲音,王景略艱難地抬頭望去,知道城牆上面,那些忠於長安的年輕人,正在被神殿的強者們追殺,他的拳頭握的越來越緊,卻無法做些什麼,不由心生絕望。

  又有人落了下來,重重地砸在被凍硬的田野上,砸出泥土,濺出血花,緊接著有越來越多的身影落下,不停地死去。

  他蒼白的臉上滿是絕望與痛苦,眼眸裡滿是後悔,他後悔沒能發現,自己的計畫全部被神殿掌握,後悔沒能預計到神殿的突然出手。

  他後悔讓這些年輕人死去。

  今夜死去的這些人,是他在諸閥裡的援手,都是清河郡的年輕人,用寧缺的話來說,是真正的希望,只是……年輕人的骨頭再硬,終究還是摔碎了。

  王景略的眼圈紅了,嘴唇被咬破,開始流血。

  他盯著陽州城頭那些神殿騎兵,看著那些火把照耀下的身影,身體痛苦地顫抖著,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喪家之犬,卻不敢唁唁。

  他轉過身,像狗一樣在地面上爬行,向夜色最深處爬去,一面爬行一面流血,他必須活著離開清河郡,他要把今夜發生的事情,告訴青峽那面的唐軍,告訴寧缺,書院的計畫已經失敗,告訴長安,戰爭已經開始。

  寧缺沒能想到,他也沒有想到,西陵神殿,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突然出手。他們的事業,清河郡的年輕人們,遭受了難以想像的損失。

  但是,我會回來的。

  當我回來的那天,鐵蹄將會踏碎這片艱難寒冷的田野,火把將會插滿富春江畔的莊園,死去的年輕人的英魂,將會得到最盛大的祭奠。

  王景略向著漆黑的夜裡爬去,背離陽州城裡的火把光輝。

  有雪忽然飄落,灑在那些死去的年輕人身上。

  也灑落在像狗一樣的他的身上。

  ……

  ……

  陽州城最直的那條長街,被燈火照的一片通明。

  神輦在街中間緩慢移動,輦旁十餘名侍女不停向夜空裡灑著花瓣,那些花瓣與新落的雪一混,然後一同落下,聖潔純淨。

  雪風微作,掀起輦前的幔紗,露出橫木立人猶帶稚氣的臉龐。

  長街兩側,成千上萬的陽州民眾,紛紛跪拜在地,最前方,清河郡諸閥的閥主同樣雙膝跪地,沒有人敢直視他的容顏。

  今夜的陽州城,到處都在追殺,到處都在死人,鮮血灌進青石板的縫隙,流進清澈的富春江,是自數年前叛亂後最血腥的一個夜晚。

  忠於長安城的年輕人,在今夜死了很多,至於那些沒能被神殿發現的,想必在看到如此血腥的畫面後,也會沉默很多。

  橫木立人今夜只出了一次手,十餘名唐國天樞處的強者,盡數死亡,他的手上染了鮮血,他的意志更是讓鮮血塗滿清河郡。

  他的神情卻還是那般平靜,天真可喜。

  他不是西陵大神官,但他有不下於西陵大神官的權柄與威嚴。

  他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他以昊天的代言人自居,他坐著神輦,在散播的花與雪中緩慢前行,享受著凡人的敬畏與愛。

  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與唐國的戰爭終於開始了,那個叫寧缺的人還能安坐長安城嗎?

  寧缺,你什麼時候出來?

  你什麼時候來見我?

  請來與我一戰。

  請來被我殺死。

  火光把夜雪照耀的如白色的粉,又像是春天的柳絮。

  橫木立人的目光穿透漫天的風雪,掠過青峽,落在長安城,微笑想著。

  ……

  ……

  中原處處皆雪,無論桃山還是陽州城,都被或薄或厚的雪包裹,稍後宋國也將落下一場雪,那場雪必將名留史冊,而在這之前,本來風雪連天的草原,卻忽然間雪停了,雲散雪消,露出那輪明亮的月。

  渭城北方,數千座帳篷正在被拆除,無數牲畜正在被驅趕,金帳王庭的勇士們正在給座騎佩鞍,數萬名精銳騎兵即將啟程,場面很壯觀,卻聽不到什麼聲音,除了牲畜不安的鳴叫,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做為大陸北方最強大的勢力,在過去這些年與唐國的戰爭連獲勝利,金帳王庭的貴族子民有足夠的資格驕傲得意,但此次的情況不同。

  今夜,金帳王庭即將整體南遷。

  南遷便是南侵。

  這意味著最後的決戰即將開始,意味著將與統治世界千年的唐國你死我活,便是金帳最驕傲的勇士,也開始緊張起來。

  最先離開渭城南下的,是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車隊,車隊由十餘輛大車組成,人手不多,也沒有什麼輜重,所以走的輕鬆。

  對金帳王庭來說,這卻是最重要的車隊。

  十三名草原大祭司,分別坐在自己的車廂裡,胸前掛著的骷髏頭項鏈,在窗口透進來的月光照耀下,潔白的像是純潔的玉。

  國師胸前掛著的是一串普通的木珠,就像他身上那件普通的衣裳,就像他普通的容顏,他看著窗外那輪明月平靜微笑,不知想些什麼。

  對於中原修行界來說,他是化外的蠻人,哪怕帶領金帳王庭投到昊天的懷抱,他和那些祭司依然游離在正統的修行世界之外。

  但這不影響他的強大,也不影響他的情緒。

  他很嚮往那輪明月,他很想去南方,體會一下中原人的所思所想,他想去長安城,他想去書院,當然,去了自然就不想回來了。

  少年阿打也在看著那輪月亮,被風雪連續洗了好些天的空氣,格外潔淨,深夜的草原格外安靜,於是那月亮顯得格外圓、格外大。

  和國師不同,阿打沒有太多想法,他只是覺得那輪月亮有些刺眼,他眯著眼睛,滿是稚氣的臉上,寫滿了煩躁。

  金帳王庭總動員,十餘萬鐵騎即將南下,單于的決心很大,動作很迅速,阿打卻還是有些不滿意,他急著去南方。

  他要殺死那名叫華穎的唐將,他要沖垮唐軍最後的騎兵,從向晚原到河北郡,有水草的地方都要成為他開拓的疆土。

  在這個過程裡,他將和車隊裡的人們,一起等待著那枝鐵箭的到來,等待著余簾的到來,他要折了那箭,殺了那人。

  為什麼?因為他想這樣做,他要報復那個叫寧缺的唐人,他要戰勝傳說中的書院,他想,既然自己這麼想,那麼這應該便是長生天的意志。

  ……

  ……

  宋國都城,此時尚未下雪。

  廣場上的對峙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數千名新教的信徒,與人數相近的道門神官及宋國騎兵們,緊張地互相看著,已然疲憊。

  高台上點燃了火把,照亮了這片角落,葉蘇坐在案後,看著案上的道義真析靜靜思考,陳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語。

  唐小棠和十餘名劍閣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語。

  面對著神殿來襲,他們不知能撐多久,更無法離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漁的臉色有些難看,因為她此時代表著道門的態度,然而白天最關鍵的時刻,道殿響起了鐘聲,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為什麼要等待?難道昊天還會給予這些叛教的逆賊寬容?難道寧缺真的能說服觀主放過葉蘇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麼?

  沒有人知道在等待什麼。

  等待殺戮的命令,還是和平的到來。

  知道西陵神殿和談一事的人,也覺得這種等待未免太漫長了些。

  只有隆慶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麼。

  不是等待觀主被寧缺說服或是不能說服,不是在等待和談的最終結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諭令,而是在等待一個人的死亡。

  或者說,死亡的消息。

  葉紅魚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這場戰爭的開端。

  年輕的裁決大神官不死,道門便不能對葉蘇動手。

  隆慶知道,卻不在意,因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論是今夜,還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總會來到場間。

  所以他還是像白天那樣,非常認真地劈著柴,揀著柴枝,然後堆到院子中央,堆的很仔細,就像在做一件精緻的工藝品。

  隔著一堵院牆,牆外千萬人在對峙,他在牆這邊堆柴。

  因為時間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現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濕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乾燥易燃、形狀完美的細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乾柴堆已經堆到數丈方圓,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墳墓。

  也可能是聖人的墳墓。

  乾柴堆最上方,插著木樁,橫豎兩條,像是個人,也像個十字。

  木樁上掛著一段繩子。

  繩子和木樁是用來綁人的,那些柴是用來燒人的。

  時間緩慢地流逝,黑夜漸去,天邊泛起魚肚白,院牆那頭,響起新教信徒的頌經聲,整齊的經聲,可以驅走疲憊,更重要的是驅走恐懼。

  隆慶聽著牆外整齊的頌經聲,輕輕跟著復頌,音調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選乾柴的動作沒有停止,神情很認真,情緒很平靜。

  銀面具系在腰間,他沒有戴,臉上那道疤沒有變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難看,灰暗的眼眸在美麗的容顏上顯得格外迷人。

  聽著牆外傳來的頌經聲,緩緩重複著,向柴堆上擱著細柴,隆慶在越來越亮的天光下重複著這些動作,然後忽然停止。

  「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他抬起頭來,視線越過院牆,落到東方,不知是曰起處,還是別的什麼建築,喃喃重複道,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座城市是宋國的都城,在大陸上並不出名,無法和臨康相提並論,更不要說長安,但這座城市,對道門來說,意義很深遠。

  這裡有大陸上最古老的道觀,有最悠久的歷史,這裡曾經為西陵神殿奉獻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觀裡的人們,更與這裡有撕扯不開的關係。

  觀主陳某,也是此間人。

  宋國,是道門的源頭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葉蘇選擇在這裡傳播新教,將此間當成新教的大本營,想來也是基於這方面的考慮,他要在最險惡處前行,要在深淵裡見天曰。

  便在思忖間,遠處忽然傳來鐘聲。

  鐘聲起處,應是宋國的道殿。

  隆慶神情微凝。

  待他看見道殿處升起的白煙時,確認那個消息終於到了。

  肅穆的鐘聲,一道裊然直上雲層的白煙,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西陵神殿有大神官離開人間,回歸昊天神國。

  葉紅魚死了。

  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神座死了。

  隆慶站在院牆後,看著那道白煙漸散於天際,想著那個死去的女子,不由生出很多感慨,沉默無語很長時間。

  他和她出身天諭院,共事於裁決司,他是二司座,她是大司座,他是西陵神子,她是絕世道痴,他從來都不如她。

  當他為了力量選擇背叛道門,變成那隻孤魂野鬼的時候,她已經坐上了那方墨玉神座——他唸唸不忘的墨玉神座。

  在葉紅魚面前,他始終是個失敗者,就像在寧缺面前一樣。

  當年他最風光的時候,潛意識裡,依然在葉紅魚面前有些自慚形穢,甚至有些本能裡的恐懼,所以在書院登山的幻境裡,他會在她的面前一劍刺死了陸晨迦,他會把她和葉蘇視為修行裡最大的心魔。

  今天,她終於死了,隆慶的心裡沒有絲毫愉悅之情,反而有些空虛,或者,那是因為她不是死在他手中的緣故。

  他再也無法彌補這種遺憾,這很遺憾。

  幸運的是,葉蘇還活著,還有機會被他親手燒死。

  ……

  ……

  肅穆的鐘聲,從道殿處傳到廣場上,傳到數千名新教信徒和神官執事們的耳中,洗去他們的疲憊與緊張,把他們的目光引至道殿處。

  那裡升起一道白煙,聖潔無比。

  死寂一片,做為虔誠的以及曾經虔誠的昊天信徒,人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無論是新教的信徒,還是神殿的神官執事,又或者是宋國朝廷的騎兵,都因為那縷白煙而沉默起來,久久未能化解心頭的震撼。

  如果是別的時刻,人們應該會對著那道白煙跪倒,表達自己的悲慼和追憶情懷,但現在,這道白煙更是一個信號,開戰的信號。

  小漁舉起手裡的道劍,遙遙指向高台上的人們。

  在她的身後,數十名道門強者,還有更多的神官執事,緩緩向前走去,廣場四周的街巷裡,湧出越來越多的宋國騎兵。

  屠刀已經舉起,孤立無助的新教信徒們,恐懼地擠在一處,向後方退去,死亡的威脅,讓他們從白煙帶來的震撼中醒來。

  葉蘇坐在案後,右手落在書捲上,側頭望著那道尚未散去的白煙,久久沉默,逼近的敵人和鄰近的死亡,都不能讓他的目光有所偏移。

  他的妹妹死了,因為他死了。

  過去的十幾年裡,他對她很嚴苛,甚至冷酷,因為陳皮皮的緣故,因為當年那些事情,但她卻對他一如幼時。

  她是人間對他最好的那個人。

  那個人,去了。

  葉蘇沉默,無言。

  「你們走吧。」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說道:「老師要我死,我便去死,你們活著,那就很好。」

  是的,活著總比死了好。

  看著那道白煙,他悲傷地想著。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4-2-17 22: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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