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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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878
wenguey 發表於 2014-2-28 16:43
第六十章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那道強大的陣意順著絕壁向桃山峰頂蔓延,又順著霧瘴向著夜色四周蔓延,蔓延的速度在人們的感知裡並不快,就像是石頭在滾動,在真實的世界裡卻迅速成形,兩道陣意沒有搏殺,像兩個陌生人擦肩而過,又並肩坐下,融合在一處,迅速變得渾厚無比,明明無形無質,卻像變成了真實的雲層。

  受到這道強大陣意的震盪,深淵底部的瘴霧緩慢散開,星光從紫色回覆原初,潔白的彷彿是雪,地面的情形也終於看清楚了。

  禇由賢和陳七覺得那道陣意像石頭滾動般蔓延,直到看清楚地面,才發現原來真的有石頭在滾動,而且那些石頭很多。

  數千顆石頭,在水潭旁的地面骨碌碌滾著,鋪散開來,隱約構成某種圖案,與之映照,絕壁間飄著的雲也隨之呈現出某種圖案。

  更神奇的事情發生在絕壁上——光滑無縫的石壁間依然倔強的生著野樹,無數年來承受著風吹雨打和道門陣法的威嚴,卻不肯凋零。

  此時受到陣意感召,那些擁有最強悍生命力的野樹,在絕壁間移動起來,根依然深植在石壁後極少的泥土裡,樹葉卻在星光下不停招展。

  這是一座大陣,真正的大陣。

  這座陣,真的很大。

  深淵底部的數千顆石頭,絕壁間那些搖動的樹,那些簌簌落下的石礫,變化出圖案的雲霧,都只是這座大陣的一部分。

  如果說陣是大符。寫出這道符的每道筆畫都是在動山破土,天地為紙石為印。深淵裡的霧障是墨,車旁的小潭便是硯?

  這座大陣很了不起,能佈置出這等陣法的人更加了不起,當今世間已經很難找到這樣的人,即便放眼漫漫修行史,大概也只有當年創建魔宗的光明大神官、墨池苑的開派祖師以及西陵神殿佈置桃山大陣的前輩大能有此本事。

  而且縱使他們復活,想要在佈置出如此大的一座陣法,也需要很長時間。而且在那些日子裡不能驚動桃山峰頂的那些大修行者,談何容易?

  感受著這道強大的陣意,陳七的心情終於不再像先前那般冰冷,對於葉紅魚活下來多了些信心,繼續抬頭望向夜空。

  車裡那人佈置的大陣,看似很緩慢地鋪散陣意,實際上卻只用了極短的時間。從裁決神殿躍下的葉紅魚,還是絕壁間一個不起眼的小黑點。

  絕壁間響著淒厲的呼嘯破空聲,那道身影高速墮落,沒有任何依憑,陳七縱使猜到稍後會有變化,依然覺得這畫面太過觸目驚心。

  確實觸目驚心。因為絕壁間本就有兩座陣法:「觸目」以及「驚心」。

  觸目大陣是西陵神殿用來防止窺探的神妙陣法,對高速墜落的葉紅魚或者沒有太多影響,那麼驚心呢?她的道心可能繼續平靜?

  一道無形陣意從絕壁間生成,那道陣意裡融合了道門的絕殺冷漠意念,又有幽閣無數代囚徒的怨毒意味。殺機是那樣的濃郁,竟令世界顫抖起來。

  石壁顫抖。壁外的雲霧也開始顫抖,那道陣意帶來的震動以一種神奇的方式,隔空落在高速墜落的葉紅魚身上,竟沒有絲毫偏差。

  隱約可見,她的身影在夜空裡微微一滯。

  在先前戰鬥裡破損嚴重的裁決神袍,被震出了無數道殘影,那不是被絕壁間的山風吹出來的,而是被驚心陣意震出來的。

  震動由外及內,落在她的道心上,她的識海開始掀起無數狂瀾,她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彷彿下一刻識海便會漫堤,心臟便會破裂。

  當年寧缺在絕壁間緩慢地攀行,都險些被震死,今夜的她呢?

  幸運的是,那夜的寧缺得到了那輪明月的幫助,溫暖寧靜的月光幫助他撐了過去,今夜的葉紅魚也得到了幫助,那道來自深淵底部的陣意的幫助。

  絕壁間的那些野樹,不停地在極小距離內來回移動著,樹葉簌簌作響,樹根處的泥土裂開,倔強而強大的生命力,不停清洗著絕壁間漫出來的怨毒意味。

  深淵底部那數千塊各有棱角的頑石,徹底激發潭畔霧瘴與雲霧裡的陣意,向著絕壁間那道神殿傳續無數年的陣法漫去。

  那道陣意很是淡渺,就像是燭火,卻無法被吹熄,輕輕悠悠落在絕壁上,覆在驚心陣法上,竟是沒有一處遺漏。

  大明湖底的頑石沉默無語無數年,卻可以隔絕天地,深淵底的那些頑石也同樣如此,絕壁上的驚心陣法頓時受到極大的影響。

  一顆不起眼的石礫,如利箭一般騰空飛起,將被遮住雙眼的驚心陣法,刺破了一個洞口,而其時,葉紅魚的身影剛剛落到那裡。

  嗤的一聲響,絕壁外的空中出現了一個洞,之所以能夠看出是一個洞,那是因為星光的折射,讓那裡與四周顯得有些明暗不同。

  葉紅魚便從那個洞口裡落下,成功地避開了驚心陣的最強殺意。

  但這還不足夠,因為她在繼續落下,因為大地的力量,她墜落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最後竟似要變成一顆隕石。

  她很強大,是萬法皆通的道門天才,但她是道門天才,她沒有修行過、也沒有辦法修行魔宗的功法,所以她不能像余簾、像唐那樣從天空裡跳下來,如果就這樣落到深淵地表,她絕對會生生摔死。

  但很明顯,馬車裡那位了不起的陣師和她早做過無數預案準備,一道念力自車廂裡落到潭裡,潭水微漾,便有無數陣意補充進那道大陣裡。

  地底數千顆石頭再次滾動起來,瞬間圖案便有變化

  潭畔的霧瘴不再躲避。應召而至,漸趨凝重。最終變成一道氣墊。

  霧瘴不是空氣,或者說不是普通的空氣,裡面蘊藏著無數毒素,那些毒素可以理解為力量,霧瘴便是很有力量的空氣。

  那人將深淵底部的霧瘴變成墊子,可以承受很多力量。

  呼嘯的破空聲,從峰頂終於來到深淵地底,陰暗林裡那些發出詭異聲音的獸物被驚的四處躲避。禇由賢和陳七痛苦地摀住耳朵。

  又是轟的一聲巨響。

  一道身影重重地落在深淵地底,嘩嘩聲中,不知多少萬片腐葉與青枝被震起,像煙花一樣被拋射到天空裡,同時數道鮮血也染紅了夜空。

  看著這畫面,禇由賢和陳七臉色蒼白,不知她能不能活下來。抬腿便準備衝去救人,卻不料四周忽然響起密集的嗖嗖破空聲。

  數十道身影如利箭般向那邊掠去,那些人全部都是裁決神殿的黑衣執事,禇由賢二人微驚,先前竟是沒有發現這些人在場。

  片刻後,隨著腳步聲。數十名黑衣執事護衛著葉紅魚走了過來。葉紅魚看了禇由賢和陳七一眼,沒有任何表情,繼續向那邊走去。

  禇由賢和陳七沒有回應她的視線,側頭望向別處,似乎不敢看她——不是因為敬畏。而是因為她此時的模樣。

  此時的她滿身是血,神袍破損嚴重。隨意堆在腰間,半身**,血水還在順著完美的曲線流淌著,有一種極殘酷的美感。

  和禇由賢和陳七不同,葉紅魚身旁那數十名黑衣執事,卻顯得很尋常,臉上沒有什麼特殊的神情,視線也沒有特別避諱什麼。

  禇由賢和陳七跟著走到潭的那邊,離那幾輛馬車近了,他們才想起來先前心裡最大的困惑,那位了不起的陣師究竟是誰?

  答案揭曉的很快,因為在那幾輛馬車旁,站著十餘位女子,因為她們站在車的另一邊,所以先前禇由賢和陳七沒有看見。

  那些女子遮著薄紗,腰間懸著的劍式樣很奇特,正是著名的秀劍,就像她們眉眼一樣,清秀裡有天然的柔順,卻也有不屈服的勇氣。

  她們是大河國墨池苑的女弟子。

  輕吱一聲,一直緊閉的車門被推開,這時葉紅魚剛剛走到小潭那邊。

  一名女子從車廂裡走了出來,腰間沒有佩劍,只有一條碧藍色的緞帶,王冠下的黑髮就像是傾瀉的湖水,王袍有些寬鬆,看上去就像是棉裙。

  她清麗秀美,氣息寧靜喜人,戴著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眼鏡,眼神卻依然像當年那樣,沒有什麼焦點,於是透著種拙拙的可愛。

  她自然便是莫山山,曾經最年輕的神符師,如今的大河國女王。

  葉紅魚向她走去,血水在半裸的身軀上流淌著,那些墨池苑的女弟子,有些訝異,不敢多看,不明白她為何會毫不在意。

  這種態度很強大,不是豪邁,更不是放蕩,葉紅魚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被別人,哪怕是那些濁物看到,不是她驕傲於自己的美麗,想把自己的身體展示給這個世界,而是她根本沒有把身軀當作一回事,已經沒有性別的意識。

  從坐到墨玉神座的那一刻開始,她便成為人間高高在上的存在,早已超越了男女的界限,因為她已經不再是普通的人類。

  所以她才會如此平靜漠然,那些忠誠於她的黑衣執事,也必須學會平靜漠然,禇由賢與陳七還有墨池苑的女弟子們,雖然覺得很不適應,但因為她的身份地位,卻不敢發表任何意見,只能避開眼光。

  莫山山不一樣。她離開馬車向前迎去,行走間將身上純白色的王袍脫了下來,隨風而舞,落時便裹住了葉紅魚的身體。

  看著葉紅魚雪白的臉頰,她蹙眉擔心問道:「沒事吧?」

  「沒事。」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

  莫山山眉間憂色難去,她很清楚,雖然早有準備,但想從道門三巨頭的手中逃走,那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她再次確認道:「真沒事?」

  葉紅魚眉頭微挑,似有些不豫,說道:「我有有什麼事?」

  說完這句話,她向馬車走去,卻也沒有扔掉莫山山替她披上的王袍。

  剛剛走進車廂,她便閉上雙眼,坐下,然後開始不停流血。

  莫山山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很是擔心。

  細長的睫毛在雪白的膚上,平靜有如冰裡的柳葉,沒有一絲顫動,她的眼睛裡卻有血水不停溢出,耳朵裡和唇角也開始有血溢出。

  莫山山知道這是道門三巨頭在她身體裡留下的傷患開始暴發,只能默默祈禱她能夠撐過去,至少要撐到走出這片深淵。

  ……

  ……

  數輛馬車緩緩開始移動,從潭邊向某處走去,此時的深淵底部重新被霧瘴籠罩,沒有一絲星光落下,自然很難分清楚方向。

  禇由賢和陳七不知道要去哪裡,被墨池苑弟子們接入馬車,沉默地跟著眾人一起行走,最後終於忍不住開始詢問對方。

  與陳七交談的是墨池苑首徒酌之華,她沒有說太多細節,但通過與先前親眼看到的那座大陣還有那些畫面相對照,事情的真相已經明了。

  今夜發生的事情,都在葉紅魚的準備之中,無論寧缺有沒有讓禇由賢和陳七把那幾句話帶到桃山,她都已經開始在做叛出道門的準備,不是因為她與寧缺之間亦敵亦友的複雜關係,不是因為她在長安城裡住過很長時間。

  因為她是葉蘇的妹妹。

  她和寧缺的判斷其實很相似,都以為觀主不會採取最極端的那種處理方法,但她和寧缺同樣習慣於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判斷,習慣性的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或者說留一條活路。

  她很清楚,如果這些事情真的發生,自己將要面對的是將是怎樣的驚濤駭浪,所以後路便是最後的路,活路便是唯一能活的路,她必須保證隱秘,不能被觀主和掌教發現,那麼寧缺這種無恥之徒,更不能知道。

  她只信任那些值得信任的人,如今的修行界,大概只剩下書院大師兄和君陌,還有一人是個和她很不同,某些方面卻極相似的女子。

  很多天前,一封書信離開裁決神殿,經由最隱秘的渠途,越過滔滔大河,來到滿是楓葉的大河國國都,悄無聲息送進了皇宮。

  就任大河國君已經數年時間的莫山山,就因為那樣簡單的一封書信,耗費了很多精神,讓國民以及西陵神殿以為自己還在宮中,實際上卻是悄悄離開了大河,來到了西陵神殿,並且在幽閣裡一住便是很多天。(未完待續。)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1 13:34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六十一章 牆角那株花樹

    已經被道門警惕,但葉紅魚畢竟還是裁決大神官,她幫著莫山山隱居在桃山深處,莫山山則用這些天來研習如何破除絕壁裡的陣法。

    在這個過程裡,兩個人都有極大的收益。

    莫山山對塊壘大陣的掌握愈發純熟可怕,葉紅魚則是觀其佈陣,觸類旁通,又得新的道法,今夜在裁決神殿裡,面對掌教熊初墨的天啟,她斂息為石,硬生生借勢為速,其實便是對塊壘陣意極高明的化用。

    時間還是不夠,莫山山沒有辦法破解桃山前坪的清光大陣,葉紅魚只能把後路選擇在桃山後麓,那是最後的逃亡路線。

    除此之外,為了今夜她們準備了很多方案,只是觀主的決斷太過冷靜可怕,以至於那些更好的方案,竟是完全無用。

    十餘日前,莫山山便打通了這條路,昨夜收到裁決神殿異動的消息,她和葉紅魚的部屬便開始佈置,開始等待,然後成功。

    修行界曾經有所謂三癡的說法,道癡、書癡與花癡,那是境界與天賦最高,也最為美貌的女修行者,如今花癡陸晨迦在月輪清修,早已不問世事,葉紅魚成為裁決大神官,莫山山成為大河國女王,都是最了不起的人物。

    誰都沒有想到,在修行生涯裡似乎並沒有太多接觸,更沒有什麼親密感情的這兩位女子,居然會瞞著全世界攜起手來,而且默契到了如此程度。

    葉紅魚寄出那封信等於是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對方,她是冷酷的裁決。連書院都不相信,卻願意相信莫山山。而莫山山做為一代女王,接到那封信後更是想都不想,便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冒著巨險遠赴西陵神殿。

    她們之間的這種信任究竟來自何處?日後,當這段傳奇故事,被新教刻意傳遍整個人間後,這個問題時常會被人思考,然後不得其解。

    這個問題的答案大概只有寧缺知道。因為很多年,那道鐵索下的吊籃裡有他,魔宗山門的白骨山前也有他,他見過她們以死相爭,也見過她們生死與共,見過她們青春相伴,見過她們……像普通的少女那樣聊過天。

    ……

    ……

    深淵底霧瘴深沉。一行人雖然都吃了裁決司專門配製的解毒藥丸,還是覺得有些昏沉,尤其是那些看似神駿的馬匹,更是疲憊,所以車隊前行的速度很緩慢,令眾人覺得安慰的是。想來神殿派來確認的人也會到的很慢。

    走了很長時間,終於有光線穿越霧氣,落到幽暗的林裡,卻不知是清晨還是烈日當空,隊伍裡有莫山山這名境界高妙的神符師。還有裁決神殿那些最擅長逃亡殺人的黑衣執事,本沒有道路的深淵。竟生生被走出了一條道路。

    在桑桑和寧缺之後,這片深淵終於迎來了第二批征服者。

    車輪在**的樹葉上碾壓,地面太過鬆軟,不時起伏,坐在車廂裡,就像是坐在船上一般,有人會覺得舒服,有些人則會有些暈。

    葉紅魚醒了過來,莫山山鬆了口氣,將清水遞到她唇邊,餵她喝了兩口,輕聲問道:「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吃些東西?」

    「有些暈。」葉紅魚蹙眉說道。

    可能是餓了,也可能是流血過多,也可能是暈船,但她卻覺得不是這些原因,因為除了眩暈,她還覺得胸腹間有些難受。

    那種難受來自道心,也來自真實的心臟,她的道心忽然變得有些不穩,她的心臟忽然加速跳動,血管裡的血如潮水般起伏不定。

    一時心血來潮,必有事情發生。

    她掀起車窗的窗簾,向遠方望去。

    林裡滿是霧瘴,陽光變得很柔和,落在她雪白的臉龐上,很是美麗。

    然而柔和的陽光,卻注定模糊遠方的景物,就算睜著眼睛不眨,想要看的更遠一些,也根本無法做到。

    她還是靜靜看著那處,她知道那裡是東北方向,她不知道為什麼是,但她知道是,因為宋國便在東北,葉蘇在東北。

    陽光變得越來越柔和,甚至有些柔軟,彷彿不再依照直線行走,而變成了水般的事物,將畫面都變得蕩漾起來。

    葉紅魚看著柔軟的陽光裡那些變形的畫面,很認真地分辯著。

    她好像看到了知守觀,看到了山道,看到了背著木劍的單薄少年,看到了碧藍的海,看到了他冷漠的臉,最後她看到了青峽,終於看到了他的笑容,他的身影漸漸遠去,不再像從前那般挺直,卻越來越高大。

    他的身影最終消失在陽光裡,再也找不到了。

    就在這一刻,葉紅魚知道,兄長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閉上眼睛,不是昏睡,只是不想看,唇角再次溢出鮮血,不是因為內傷,而是因為心傷。她的臉色變得異常雪白,是因為柔軟的陽光忽然變得清冷起來。

    過了會,她再次睜開眼睛,已經平靜,眼眸明亮至極,最深處沒有星辰幻滅重生,只有一顆最明亮的星,懸在靜寂的夜空裡。

    那片碧藍的腰子海是假的,是莫山山腰間的緞。

    可惜感覺是真的,他真的已經離開。

    她眼睛最深處的那顆明星忽然閃爍起來。

    兩道極細的血水,從她的眼角淌出。

    她面無表情,沒有悲痛,她沒有流淚,只在流血。

    莫山山卻在她臉上看到了無限悲痛,在她的眼裡看到了一片汪洋,心頭一痛,伸手握住她的手,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這樣緊緊地握著。

    ……

    ……

    走出深淵,越過青丘,早已做好準備。又有裁決司的暗中配合,車隊一行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甚至西陵神殿方面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走出西陵神國,便來到了滔滔大河前,在那道著名的鐵鏈前,葉紅魚看了片刻,然後車隊繼續南下,進入了大河國境內。

    此時葉蘇的死訊已經傳遍天下,大河國做為唐國最忠實的盟友,也已進入全面備戰。國君不在,並沒有影響朝臣們的判斷,街上的民眾,腰間都懸著秀劍,神情嚴肅地行走在霜楓之間,真有了全民皆兵的感覺。

    沿途,葉紅魚通過身邊的黑衣執事。不斷發布命令,讓裁決神殿裡依然效忠於自己的神官執事潛伏起來,因為桃山必然會迎來一場血腥的清洗,她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少還能活下來,但總要盡力爭取。

    在皇宮前的石階上,莫山山與葉紅魚告別。葉紅魚將去莫干山墨池苑養傷,同時那裡將成為舊裁決神殿的辦事地點,她雖然還有些擔心葉紅魚的傷勢,但她畢竟是國君,有很多政務需要處理。尤其是當前這般嚴峻的局勢下,她肩上要承擔的責任太重。不可能繼續遠離大河國的權力中心。

    「我很想知道,在那道鐵鏈前,你看著大河究竟想了些什麼。」

    「柳白觀大河悟劍,那道劍被他畫在紙上,寄給了我,我想看看,我現在的劍和那條大河之間還有多少差距。」

    葉紅魚說的差距,不是指劍道境界的差距,而是別的。

    「柳白和兄長做的事情,是我未曾做過的,對於信仰的態度,我始終淡然,這或者也是一種虔誠,或者我需要改變些什麼。」

    莫山山說道:「整個人間都將改變。」

    葉紅魚知道她說的是新教,說道:「我將拿起劍,守護他的信仰。」

    從說出這句話開始,新教便有了一位新的守護人。

    在葉蘇創建新教的過程裡,最開始的守護人是劍聖柳白,後來是柳亦青,劍閣在其間發揮了最重要的作用。

    書院與新教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無論是大師兄還是寧缺,都不可能扮演這種守護者的角色,因為他們是無信者。

    葉紅魚轉身,看著莫山山繼續說道:「我還需要你更多的幫助。」

    莫山山明白她的意思,新教傳播,如果有一個世俗國度的支持,那麼必然會發展的更加快速,基礎也會更加穩固。

    就像書院無法扮演守護人的道理一樣,唐國可以給予新教最直接的武力支持,卻沒有辦法讓新教在國境內直接佔據精神統治地位。

    大河國沒有這個問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雖然親近唐人,卻依然是昊天的信徒,也沒有什麼昊天道南門的說法,最關鍵的是,她是國君。

    「這是自然要做的事情。」

    莫山山把眼鏡向上頂了頂,模樣很可愛。

    葉紅魚注意到她的可愛動作,皺眉問道:「寧缺做的?」

    莫山山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治眼睛的,很好用。」

    「只要你別誤以為是定情物就好。」

    葉紅魚微嘲說道:「你去桃山助我,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你想幫寧缺,這些事情他知道嗎?就算知道他會在意嗎?」

    莫山山看著皇城角落裡那株花樹,說道:「那樹花自己開著,不需要別人看。」

    葉紅魚歎道:「這是何等樣白癡的說法。」

    莫山山微笑說道:「他最喜歡罵人白癡,以前在我面前也罵過你。」

    「能不能不要什麼事情都聯繫到那個無恥無用的傢伙?」

    葉紅魚微怒說道:「世間女子大多不知自愛,能讓我瞧得起的極少,你在其間,可若你擺脫不了那個弱點,終究也只能是個普通女子。」

    莫山山好奇問道:「什麼弱點?」

    「情愛,或者說寧缺。」

    葉紅魚說道:「若有**,尋個男人上床便是,別的所謂感情都是虛假,沉醉在那些情緒,實在愚蠢的令人憤怒。」

    莫山山有些無奈,說道:「這並不是一回事。」

    「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就算情愛如蜜,可以嘗嘗,你也不應該找寧缺那個廢物,像他那般無恥的人少有,那般無能的我更是未曾見過。」

    葉紅魚面無表情對某人做出了最負面的評價。

    以往她其實很欣賞寧缺,哪怕他確實很無恥,但至少在某些方面他所表現出來的東西很符合她的審美或者說理念,她甚至以為他是和自己很相似的一類人。

    現在她的看法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她沒能阻止宋國都城小院裡的那把火,因為她事實上等於被困在西陵神殿,也因為她以為書院能夠把葉蘇保護好,但寧缺沒能做到,在她看來,他在這件事情上的表現無能地令人憤怒。

    「我走了。」

    「好好養傷。」

    「你就一直在皇宮裡?」

    「我是國君。」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去長安,或者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

    「但我是國君……雖然是被動當上的,但既然我是國君,我便要對大河的子民負責,戰爭已經開始,我怎能離開?」

    葉紅魚不再多說什麼。

    她將褚由賢和陳七喚來,遞給他們一封信,說道:「只能讓寧缺看。」

    離開長安城時,褚由賢和陳七抱著必死的決心,正是抱著這種態度,他們在西陵神殿的表現很精彩,這場大亂的起始便是他們的兩場談話。

    逐漸遠離西陵,直至來到大河國,他們才真正確信自己不需要死去,精神放鬆了很多,此時卻再次緊張起來——就像離開長安城時那樣。

    褚由賢覺得手裡這封信像石頭般沉重——他不知道那封信裡寫著什麼內容,但通過葉紅魚的神情,便知道那些內容非常重要。

    他和陳七不會在大河國停留,將繼續前進,經由河彎處的森林進入月輪國,最後回到唐境,旅途漫漫,帶著這樣一封信,實在是覺得有些不堪重負。

    去往唐國的馬車,帶著那封信向遠處駛去,葉紅魚也準備登車,便在這時,聽到後方宮門處的一番對話,說話的人是天貓女,這話是對莫山山說的。

    「既然……昊天不在人間,我們為什麼不去長安城?」

    莫山山沒有應答,不知道是沒有答案,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葉紅魚回頭,看著天貓女微諷一笑,也沒有說什麼,步入車廂,命令下屬駕車離開。

    出國都上官道,暮時方至莫干山,馬車行走在靜寂的山道上,夕陽將西方的天空塗紅,葉紅魚掀起車簾,看著如血般的暮色,心想神國到底在哪裡?你又真的在那裡嗎?

    ……

    ……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2 15:44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六十二章 鎮上那間肉鋪

    陳皮皮一行人,回到了長安城,寧缺在城門處接著他們,卻沒有發現大師兄的身影。

    「師兄有事離開,要你不用擔心。」

    陳皮皮看著他說道:「這次的事情,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我那父親行事,就像是天下溪的指意一般,誰也不知道會落在何處,不是你的錯。」

    再次重逢,沒有憤怒與失望,只是安慰,寧缺知道陳皮皮就是這樣的人,沒有意外,卻覺得心情變得更加沉重,尤其是當四師兄看著他歎了口氣後,更是如此。

    寧缺揖手,對著他們以及那些劍閣弟子們拜過,然後對陳皮皮說道:「終究是我的錯。」

    陳皮皮說道:「老師曾經說過,求仁者得仁,無所怨,師兄他離開之時,應該便是這樣的心情,活著的人離開的人,都各有所獲,既然如此,何錯之有。」

    四師兄也說道:「如果你真認為自己錯,以後不要再犯錯就好。」

    寧缺轉身望向城門外官道上忙碌的無數車隊,說道:「我不會再給自己犯錯的機會。」

    離家數載的人們回家,又有很多人離家去往邊疆,隨著時日轉移,大陸的局勢愈發緊張,大唐帝國迎來最艱難的時局,也開始了最徹底最強悍的動員,千年來累積的資源與精神氣質,在這種時刻展露無遺,無論是鄉野裡的教書先生,還是青樓裡的女子,沒有人畏懼戰爭到來。只靜靜地期待著。

    無數輜重糧草,從各州郡的常備庫裡啟運,無數鐵騎從各地軍營裡離開,駛向邊境各種關隘。新建數年的東北邊軍,人數遠未恢復到夏侯領軍的極盛之時,也開始做著滅燕的準備,土陽城裡人聲鼎沸,戰馬鳴聲不絕,大將軍府裡,無數作戰計劃逐步形成確定的方案。都是屠成京的方案。

    羽林軍從長安南下。已經抵達青峽背後的平原,與扼守青峽數年之久的征南軍會合,準備痛擊南方清河郡裡的數十萬南晉軍隊以及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

    最關鍵也是最凶險的戰場,依然在帝國西北。金帳王庭舉族南下。一場滅國之戰難以避免地將要發生。無數軍令從北大營向邊地發出,二十萬最精銳的鎮北軍已集合完畢,準備用自己的熱血與生命。與那些草原上的蠻人較量一番。

    只是失去向晚原數年時間,唐軍嚴重缺乏戰馬,訓練有素的老騎兵都只能陣列在前,以步兵的形式出戰,怎麼看都覺得令人不安。

    冬日最嚴寒的那幾天,褚由賢和陳七也終於回到了長安城,從西陵南下大河,再穿過密林,偷偷繞過月輪國重新回到唐境,他們吃了很多的苦,好在沒有丟掉那封信。

    寧缺接過那封帶著汗漬的信,知道褚由賢這數十天一直把信貼身藏著,不由微微挑眉,心想葉紅魚在這信裡究竟寫著什麼,竟需要如此鄭重其事,難道她不明白,口信要相對安全很多?——除非葉紅魚想對他說的話,不能讓別人知道,哪怕是他很信任的褚由賢和陳七,也不能知道絲毫。

    捏碎火印,撕開信封,他抽出那張薄薄的紙,目光落在上面,看到了她寫的那些話,紙上的字很少,不需要看太長時間,但那些字很重要,所以他看了很長時間。

    「不可能。」

    這是寧缺看到葉紅魚的推論後,產生的第一反應。

    那場春風化雨後,他再也沒有感受到她的存在,他看著那艘巨船,在滿天霞色裡向著神國駛去,他認為她肯定回到了神國,對他來說她已經死了。

    如果葉紅魚說的是對的呢?

    很多事情或者便能找到答案,比如觀主的選擇指向何處,只是依然找不到他為什麼那樣選擇最深層最真實的答案。當然,對寧缺來說這些事情都不重要,他的所有精神都被這封信字面上的意思所吞噬,她沒有回到神國還在人間?

    寧缺知道,自己離開長安城的時候到了。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入宮與李漁長談一夜,把很多事情交待清楚,又給莫山山寫了封信,最終卻又撕掉,然後他登上了城樓。

    他在城樓觀風景。

    桑桑當年降世,在西陵神殿時,他便看了很長時間,後來她離開人間,他以為她離開人間回到神國後,他又看了很長時間。他看著無數強者,看著雲走雲留,他看著人間的大好河山,看著這座城和這個國,但事實上,他也是在尋找,他想用自己的目光,尋找到她留下的痕跡。

    其時是清晨,他在城牆小屋旁煮了一鍋青菜粥,趁著熱喝了,喝到渾身發熱,落下的雪花觸著臉便融化。

    然後他走到城牆旁,面朝人間,彎弓搭箭。

    有長安城這座驚神陣的幫助,他的元十三箭可以做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卻也要受很多限制,想要真正發揮作用,需要很多條件,比如秋天在臨康城皇宮前,他本想和大師兄配合著嘗試殺死酒徒,一旦被酒徒察覺,便再很難有效果。

    因為這些以及別的原因,桃山光明祭後的好些年時間,他的鐵箭都再沒有出現在人間的天空裡。

    此時他箭指人間,難道真的要射誰?

    ……

    ……

    葉蘇死後,隆慶離開宋國都城,帶著兩千神殿護教騎兵,冒著風雪向北而去。接著大師兄離開,他去尋找先行脫困的陳皮皮一行人。就像過去那些年裡一樣,酒徒也隨他而去。

    ——好聽一些或者說文藝酸臭一些說,就像是一片落葉追隨著秋風,難聽些說就像是附骨之疽。

    大師兄找到陳皮皮一行,護送他們突破西陵神殿的重重追殺回到唐境。然後他沒有繼續跟隨,看著他們進入長安城後便先行離開,不知去了哪裡。

    當時如果酒徒同時進入無距,或者能追上大師兄,就像以前那樣,但不知為何,他的反應慢了一瞬,雙腳在寒冷的雪面上有些滯,似是被凍僵了,於是便失去了對方的行蹤。

    因為酒徒不想追。一路隨行。他有很多時間思考,他越來越靠近真相,他猜到了李慢慢離開的原因,所以他的反應慢了些。身影也變得蕭索很多。他轉身向東方走去。

    他的腳步在雪面上留下清晰的印。那些腳印裡有熱氣,是流淌下來的汗水——他流了很多汗,因為恐懼。因為真相,大師兄在宋國都城說過,他會後悔,是的,他開始後悔了。

    小鎮在唐國東面,他在雪地上走的很緩慢,走到第二天,才走回小鎮,他沒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隔壁鎮上唯一那家書畫鋪子,讓朝小樹泡壺好茶來喝。

    茶終究不如酒好喝——酒徒用兩根手指拈著小瓷杯,看著杯中澄黃色的茶湯,感受著唇齒間的微澀意味,心想但至少澀茶能飲,澀酒便沒法喝了。

    朝小樹坐在茶案對面,神情平靜,拈著茶杯,送至四方天地之間,以茶洗洗茶,以海煮茶海,一撮舊茶,配著鐵壺裡白煙蒸騰的新水,便有了很妙的茶意。

    二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飲著茶,酒徒很喜歡這種感覺,他覺得朝小樹是有資格和自己喝茶的人,可惜對方只是個普通人,不然他或者會請對方飲飲自己壺裡的酒。

    鋪子裡還是那兩名據說是老闆親戚的夥計,只是隨著時間流逝,當初長安城裡剽悍無雙的兩名少年,現在已經成了青年,眉眼間的神情變得平靜很多。

    張三和李四在下棋,下的是黑白棋,非常專心,根本沒有察覺到酒徒的目光,他們皺著眉頭冥思苦想,像極了那些傳說裡的枰間聖手,比如爛柯寺那些或者書院後山那對。

    以前他們也在酒徒眼前落過棋子,當時他們非常緊張——他們是書院除了唐小棠外唯二的第三代弟子,如果一切順利,很多年後,他們就應該是君陌或者余簾,成為新一代的開山怪——如果讓酒徒知道這些,他們會死的非常透徹,不管他們的老師再如何強大,都不可能救活他們,死人是沒有辦法救活的,李慢慢和君陌也不行。

    在酒徒眼裡,張三和李四的棋下的極爛,當然不是說真的爛,而是他的眼光太高。

    活了無數萬年的人,很容易無聊,那麼自然會去嘗試所有有趣的事情,比如遊戲。

    他和屠夫二人,早就將人類的那些遊戲翻來覆去玩了無數遍,而且像他這樣的大修行者,自然智商極高,水平境界可想而知,即便他的天賦值沒有加在棋道上,除了書院後山和爛柯寺寥寥數人,還真沒人能在棋盤上勝過他。

    水平高的人看水平低的人下棋,那都是臭棋。看了會兒,酒徒便覺得好生無趣,恰此時第五泡茶湯也已飲過,剩的殘茶便沒了滋味,新沏又沒那個必要,他覺得自己的心靜了很多,站起身調侃了張三李四兩句,又與朝小樹說了說縣學最近的新聞,便向鋪外走去。

    他還是沒有回宅子,也沒有去那家酒肆,而是去了鎮上唯一那家肉鋪——其實那家酒肆也是唯一一家,以此觀之,這小鎮上很多東西都是唯一的,或者這也正是他和屠夫要的。

    肉鋪裡一片昏暗,到處是腥臭的味道,那是鮮血與肉膻還有內臟糞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酒徒微微皺眉,將自己的嗅覺淡化,然後找了個稍微乾淨些的地方坐了下來。

    屠夫正在給豬蹄去毛,十幾隻白白胖胖的豬蹄被整齊地碼在案板上,正在接受他手裡烈火的燒灼,隨著輕微的嗤響,淡淡的焦味漸漸瀰漫開來,豬蹄表面也變得有些微黃。

    酒徒看著這幕畫面,搖了搖頭,從腰間取下酒壺開始飲酒,他很清楚屠夫為什麼始終不肯放棄這個營生或者說愛好,但他對這方面真沒有愛好。

    豬蹄去完毛,便要切開,屠夫拿起那把油糊糊的菜刀。正準備砍落,手臂卻忽然變得僵硬起來,因為他察覺到了酒徒的異樣,因為酒徒今天的話太少。

    屠夫轉身看著他,看了會兒,問道:「怎麼了?」

    他和酒徒在這個小鎮上住了很多年。更早前,他們在別的小鎮上住著。他們很瞭解彼此,想不瞭解都很困難。

    在那很多年裡,他們只是躲藏著,享受著那些早已享受過無數次從而變得很無趣的樂趣。直到這些年他們才重臨人間。

    更準確地說。出現在人間的是酒徒,因為他比較快,屠夫則還是像以前那樣,在肉鋪裡屠豬宰羊。天天與豬蹄羊頭血盆相伴。但如果那天出現酒徒無法解決的事情時。他自然會將屠刀插入腰間,走出肉鋪,開始去殺人。

    他知道酒徒最近在做什麼——要盯著夫子的首徒。然後去了趟宋國國都。他也知道葉蘇已經死了,當他感知到東海畔那道聖光時,也為其間隱藏著的神聖意味而動容。

    酒徒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繼續飲酒,如鯨吞海般飲酒,以無量境界飲酒,久久未曾放下酒壺,直至半個時辰之後,酒壺在淌落最後一滴酒液後,終於空了。

    除了曾被桑桑一飲而盡,那酒壺從來沒有真正空過——今天卻空了,壺中無量數的酒水盡數被酒徒灌入腹中。

    屠夫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酒徒如此緊張,上一次如此時,是昊天降臨人間來到小鎮的那天,再前一次則是老黃牛拖著一輛破車走進小鎮的那一刻。

    酒徒放下酒壺,抬頭望向他。

    隨著這個動作,那些灌入他腹中的酒水,盡數化作汗水,從他身體表面的數萬毛孔裡溢出,嘩嘩聲響裡,他的身體變成瀑布的源頭,無數清水噴湧而落,四處流淌,瞬間便把肉鋪地面上的那些骨渣肉沫和血水盡數洗淨。

    他的身體彷彿酒囊,此時被清空,那些水洗過地面後,被肉鋪外吹來的寒風一激,頓時揮發不見,無數道氣流向著四周狂吐,吹的肉鋪招牌呼呼作響,不得安寧。

    屠夫看著他蒼白的臉頰,手裡的刀握的更緊了些。

    「有件事情……可能有件事情,我做錯了。」

    酒徒看著他,喃喃說道:「李慢慢說我會後悔,現在想起來,真有些後悔,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挽回。」

    屠夫微微皺眉,將刀插入腰手,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說道:「葉蘇死,是好事。」

    酒徒說道:「現在看來,書院和道門都想讓昊天變弱……那麼葉蘇的死便不見得是好事。」

    屠夫問道:「什麼意思?」

    「我一開始的時候也沒想明白,直到看著李慢慢過長安而不入,才想到某種可能性。」

    酒徒的眼裡閃過一抹悸色,說道:「他不理長安城就這麼走了,消失無蹤,陳某離開桃山,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他們想做什麼?有什麼事情比整個人間更重要?」

    屠夫平時話不多,看著有些憨拙,有時候還會表現的很怯懦,但實際上他從不缺少智慧,他很快便想明白,比整個人間加起來都更重要的……當然是神國。

    他抬頭,視線穿過肉鋪上方破爛的石棉瓦角,落在灰暗的天穹上,彷彿要看清楚神國裡的動靜。

    夫子與昊天在那裡戰鬥已經數年,沒有任何信息傳到人間,沒有雷霆也沒有雨露,沒有颶風沒有天諭。

    但那注定會是這個世界從誕生以來最重要的一場戰鬥,將會決定人間的走向,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群山不言,秋風自要躲避,好吧,這些比喻都不妥當。

    以屠夫酒徒的境界,自然能感知到在那場戰鬥裡,夫子沒有任何優勢,那輪明月正在逐漸黯淡。

    他在酒徒面前坐下,從旁邊抱起水桶,開始喝水,亦如鯨吞海洋,只有無盡的清水,才能稍平靜心頭的燥意。

    那是焦慮引發的燥意。

    觀主和李慢慢都失蹤了,他們在人間尋找什麼,他們尋找的比整個人間都重要,那就是神國——或者說,那是一個所有人都以為已經回到神國的偉大存在。

    不提書院,只說觀主找到那個存在後,會做些什麼?他做的事情都指向不怎麼好的事情。

    屠夫越想越是恐懼不安,難道真有人敢殺昊天?這個念頭像剔骨刀般在他的身軀裡刻磨著,讓他癢到極點,痛到極點,惶恐到了極點,也不安到了極點。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放下水桶,那些喝進體內的清水化作汗漿湧將出來,濕了油糊糊的衣裳與皮圍裙,淌落在地上再次流過,只是那些水帶著淡淡的血腥味。

    「就算昊天真的沒有回到神國,他為什麼要殺她?他……為什麼敢殺她?他憑什麼殺她?」

    「至於憑什麼……我也不理解,就算新教會讓她變弱,就算神國裡的她因為夫子的原因,沒有辦法幫助她,但又哪裡是他能戰勝的?他的狂妄令我不安不解。」

    酒徒臉色蒼白說道:「至於他為什麼要殺她……我不敢去想,我想就算是佛陀也不敢那般想。」

    屠夫臉色難看至極,喝道:「他居然……膽大……包天!」

    酒徒聲音微澀說道:「他以前的膽子何曾小過?」

    ……

    ……

    (這個月,會好好地與大家一起過的,握手。)
wenguey 發表於 2014-3-3 20:29
第六十三章 箭指人間

  屠夫沉默不語,想起數年前,觀主讓酒徒去西荒與講經首座相見,何嘗不是想對她不利。

  「不愧是道門千年以來第一人。」

  屠夫站起身來,擦掉身上的水漬,感慨說道。

  酒徒看著他,說道:「我們該怎麼做?」

  或者說,我們該怎麼選擇?

  屠夫說道:「不要忘記,現在有兩個昊天。」

  如果她真的沒有回到神國,還在人間,那麼天上有個她,人間也有個她,只是不知哪個才是真的她。

  「如果陳某是按照天上那個她的意思行事……成功的機率會很大,但我不知道天上那個她,會不會履行我們和人間那個她之間搭成的協議,所以我們不能讓人間那個她死。」

  酒徒和屠夫活的時間太長,所以太怕死。

  昊天的光輝籠罩人間時,他們像老鼠一樣躲藏,當夫子發現他們後,他們沉默老實,夫子登天觀主登陸之後,他們依然沉默老實,他們從來都沒有揭竿而起的勇氣。

  但他們依然有貪念,那份貪念彷彿是無數人類本能裡貪婪的集合,那樣的濃郁那樣的不甘,他們想要永恆。

  永恆不屬於人間,只屬於神國,他們得到了桑桑的承諾或者說恩賜,於是他們平靜喜樂起來,不再枯守過往無數萬年的無趣生涯,直到現在……他們發現可能有兩個昊天。

  以前這種情況也出現過。當桑桑隨寧缺在紅塵裡遊歷時,或者更早的時候。當她隨寧缺在岷山在渭城生活時,從存在意義上來說。一直都有兩個昊天,但其中之一沒有醒來,當她醒來後,她與神國裡的自己亦不分彼此。

  但觀主最近的行為,預示著……極有可能,沒能回到神國的她,與留在神國的她,已經踏進了不同的河流。

  那麼。他們與桑桑之間達成的協議還有沒有效?神國裡那位昊天有什麼想法?他們應該去追隨誰?

  屠夫看著酒徒嚴肅說道:「幸運的是我們也有兩個人,如果真的有兩個昊天,那麼……一人守一個。」

  酒徒站起身來,說道:「也只能如此,就算選擇錯誤也不至於全盤皆輸,最後的時刻也能有所為。」

  屠夫說道:「你也去。」

  酒徒說道:「必然之事。」

  屠夫說道:「如果她真的沒回神國,還在人間。你一定要趕在觀主和李慢慢之前找到她……」

  酒徒說道:「那你?」

  屠夫走回案板前,將那些豬蹄扔進大鍋裡,看著在滷水裡沉浮的豬蹄,說道:「我去桃山,假如道門真的是按照神國昊天的意志在行事,那麼他們需要我的幫助。」

  ……

  ……

  除了書畫鋪、肉舖以及那家酒肆。小鎮上還有唯一的一家賭檔。生活在鎮上的人不多,富庶的人家很少,遊手好閒的爛賭鬼相對少見,所以賭檔的生意向來不怎麼好,但這並不影響鎮上很多男人天天來報導。樂此不疲。

  張三和李四圍在台前,看著那些籌碼和大小的圖案。聽著荷官的呦喝,聞著週遭的脂粉酒氣,很是興奮。

  在長安城的時候,李四就喜歡到處廝混,算不上什麼好孩子,張三在家鄉也是爭勇鬥狠的厲害,為了母親的事情,不知打破了多少鄉民的腦袋,而且他們在書院的時間太短,沒機會接受李慢慢的德育以及君陌的棍棒教育,所以對賭博這種事情,他們沒有什麼牴觸心理。

  「為什麼我們總在輸?」

  再次輸掉幾塊銅板後,李四咬著牙恨恨說道:「我就不相信是技術問題,也不可能是智商問題。」

  張三在旁提醒道:「那年和小師叔玩過幾把,不也一直在輸?小師叔說我們這是人品問題。」

  「我們人品難道還不好?如果不好,怎麼會被老師看中?你是宰相的兒子,還是說我是公主的弟弟?」

  李四沒好氣說道,從懷裡掏出一把碎銀子,塞了一半到張三手裡,然後啪的一聲,重重放到桌上。

  「兩手一起抓!我押大你押小!總能有人贏!」

  沒過多長時間,張三和李四悻悻然地離開了賭檔,低著頭回到了鋪子裡,朝小樹正在用清水洗棋子,看他們神情便知道又輸光了,笑著問了幾句情形。

  「兩邊下注,必輸無疑,這麼做的人真是愚蠢至極。」

  朝小樹微笑說道,視線卻沒有落在張三和李四的身上,而是越過他們的肩頭,落在街那頭的肉舖處。

  張三和李四的神情很平靜,不復先前罵罵咧咧的模樣,似乎根本不心疼在賭檔裡輸掉的碎銀子。

  要去賭檔,必然要經過肉舖,可以聽到肉舖裡的人說話,是的,鋪子裡的人肯定知道……

  但張念祖只是張三,李光地只是李四,他們只是真正的普通人,就像他們的名字,誰會在意呢?

  「我去寫封信。」朝小樹向後院走去。

  肉舖裡,在滿地的清水和淡淡血腥味道里,屠夫和酒徒對坐無言,該說的話已經說完,情緒卻一時不能復原。

  忽然間,屠夫的眉挑了起來,紮在腰帶裡的刀呼嘯破空而起,被握在手裡,橫擋在臉前。

  他的身體反應更加迅速,已然蹲到了案板後方,神情顯得極度凝重,映在油光鋥亮的刀面上。

  他感覺到了極度的危險,數年前桃山光明祭時,他也曾經感受過那種危險,今天那危險又來了。

  酒徒起身,長衫獵獵作響,似乎下刻便會消失在風中。

  他們都感受到了來自長安城的威脅,那道鐵箭指著的方向正在人間緩慢移動。隨著那個人的視線。

  寧缺要射誰?

  陽州城裡到處都是血與屍體,血已凝固。變成黑色,屍體被雪覆蓋,一時卻不會腐爛。城外富春江裡也到處都是血,原本清澈的江水上飄浮著死人,畫面很是觸目驚心。

  一座神輦在江畔,對著青峽的方向。

  橫木立人盤膝坐在輦上,稚嫩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誰都能從他微微揚起的唇角和明亮的眼眸裡看到他的驕傲。

  這些天他領著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在清河郡裡殺人無算。美麗靜雅的小橋流水,已經被血染紅,田野裡的青樹迅速老去,喜鵲再難看見,枝頭棲著的都是烏鴉。

  他傲然於自己的事蹟,自己的強大,他看著遠處天邊隱約可見的青峽。攤開雙手迎向天穹,若有所指。

  君陌在那處以一敵萬,震驚人間時,他還只是天諭院裡一個不起眼的砍柴小廝,他很遺憾沒有趕上那場大戰,更遺憾於君陌已經斷臂。那麼,就算現在戰而勝之又有什麼滋味。

  這般想著,遺憾漸漸變成傲然,所有情緒在橫木立人的身軀裡,最終都會變成傲然。彷彿是昊天給他留下的烙印。

  忽然間,他挑眉。揮手便有風自富春江上起,帶著淡淡的血腥味席捲而至,將神輦前面無數重幔紗拂落。

  一層紗兩層紗,無數層紗依次迅速落下,將他的身影遮在最深處,輦畔的下屬和田野裡那些虔誠的信徒,再也無法看到他的容顏,無法分享他的榮光與驕傲。

  橫木立人不喜歡這樣,卻不得不這樣,甚至他還要守神抱缺,收斂氣息,讓道心寧靜的像真正的枯井。

  因為他如果再堅持自己的傲然,他很擔心會被那個人看到,就算那個人看不到,也很擔心會引起對方的注意,從而想方法讓那個人看到,所以他必須低調再低調。

  那是謙遜嗎?不是,謙遜是一種主動的品德,而他是被動的低調,所以這是一種羞辱,一種徹頭徹尾的羞辱。

  無數重幔紗的深處,橫木立人低著頭,稚嫩的臉上佈滿了憤怒引發的潮紅,他嘴唇翕動,帶著難以形容的恨意喃喃說道:「有本事你出來,有本事你出來,有本事你出來啊!……」

  離開宋國都城後,隆慶帶著下屬和兩千餘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北上,回到故國成京,與這些年一直駐守在這裡的護教騎兵會合。

  國政自有燕皇處理——他對兄長的能力很信任,也沒有什麼精神去管那些小事,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北方,留在他重新崛起的東荒上,落在那個像幽靈般的絕世強者身上。

  余簾對東荒的清掃已進入尾聲,西陵神殿這幾年裡做了很多次嘗試,想要阻止,卻沒有任何辦法,反而折損了更多高手,於是最後只把好眼一遮,當作什麼都沒有看見。他卻不能裝作看不見,不是因為東荒是他重新崛起之地,有感情,而是因為東荒之南便是燕國,荒人部落重新南下,燕國首當其衝,滅國的危險近在眼前。

  忽然間,隆慶收回望向草原的目光,望向長安城的方向,就在前一刻,他感覺到有道類似於神識之類的波動,在成京城輕拂而過。

  神識其於念力,修行界沒有人能夠擁有如此雄渾的念力,即便是曾經世間最強的柳白,念力有若滔滔黃河,卻也不可能掃遍整個人間,那麼那道神識是何人的?隆慶知道那是寧缺的。

  當年接受桑桑的神輝、或者此時擁有整座長安城為源泉,只有寧缺能感知到一片海洋,神識能掃遍整個人間。

  隆慶沉默,卻不像屠夫那般狼狽,平靜似並不在意,也沒有像酒徒那樣隨時準備用無距遠遁,因為他不會無距,也因為他不準備離開。

  修行界被寧缺用元十三箭射過,還活下來的人只有三個:懸空寺講經首座,葉紅魚以及他。

  而其中,只有他真正地體會過那道鐵箭的恐怖,他胸腹間的那個洞,時至今日還在講述當年的故事,他對那道鐵箭太過熟悉,知曉有關於它的很多事情——就算天啟、就算有長安城的幫助,寧缺能看遍人間,但他要準確地瞄準人間某處,依然需要有人幫助他定位,換句話說,需要有人把他的目標逼至最巔峰的境界。

  這些都是隆慶推算出來的,所以他不擔心,因為大先生應該已經遠離人間,但他還是沉默了,畢竟那是元十三箭。

  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書院很講究射這個字,當寧缺準備射的時候,全世界都很安靜。

  再強大的修行者,再自信自戀的強者,都不想成為他的目標。那道鐵箭或者並不足以射殺屠夫這樣的人,但沒有人敢冒險——那年光明祭,清河郡那名知命境強者死了,諸姓供在云端的的崔老太爺也死了。

  他們被一箭射死了。

  寧缺看人間,目光在廣闊的原野山川間移動,鐵箭也隨之移動,最後落在了西方的荒原深處。

  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戰鬥,他的識海裡感知不到任何特殊的光點,那裡太過遙遠,彷彿要到了天涯,縱是他的神識去到那裡後,也變得極為淡渺,很難分辯。

  但他還是靜靜地瞄準著那裡,因為他一定要做些事情,當觀主消失在風雪裡後,當他離開長安城之前,那些事該做了。

  如隆慶推算,他的鐵箭需要大師兄的配合,在臨康城皇宮前,他和大師兄便準備用這種方法殺死酒徒,雖然失敗,也對酒徒帶去極大的威脅,引發事後劇烈的動盪,直至葉蘇死在東海畔的小院裡。

  最強大狀態下的元十三箭,可以威脅到所有的強者,但那需要整座長安城為他提供動力,也需要配合,只是很多人都忘了,寧缺用鐵箭第一次千里殺人時,配合他的並不是大師兄。

  那天富春江畔的園林裡,向前踏出一步,報出自己姓名便震撼的崔老太爺毫不猶豫釋放出全部境界的人……是君陌。

  ……

  ……

  荒原上的風雪停了些天,忽然間又落了下來,而且越來越大,漸成暴烈之勢。金帳王庭冒著風雪舉族南下——草原部落每個成年男丁都是最優秀的騎兵,現在的鎮北軍抵抗的便是數十萬精銳。

  西方草原,風雪同樣暴烈,右帳王庭精騎盡出,因遠離中原而多年不曾征戰的騎兵,沒有南下月輪,也沒有冒險東歸去那片恐怖的泥塘,而是向著更加遙遠的西方——苦寒的氣候,艱難的糧草補給,都沒能讓人們的腳步變得遲疑,因為他們將要去往的地方叫懸空寺。(未完待續。)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4 19:02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六十四章 壯闊

    右帳王庭接到佛宗諭旨,以最快速度派出了援兵——能夠去往傳說中的佛國,對於虔誠信仰佛宗的草原蠻人們來說,是極大的榮耀與不可錯失的機緣,風雪和漫漫征程又算得了什麼?就當成是佛祖的考驗罷了。

    在前方領路的僧兵神情卻極為嚴峻,和王庭那些歡欣鼓舞而去的貴人們不同,他們更清醒,向來高高在上的懸空寺居然向世俗求援,只能說明,現在佛國的局勢已經變得非常困難,已經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

    荒原天坑底,如過去無數年那般陰森晦暗,只是如今的原野間多了很多篝火,火堆散播著黃色的、溫暖的光芒,將冥界般的世界照亮了很多,也為失散在黑夜裡的可憐人們指明了方向,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同伴。

    君陌站在遠離火堆的一處草甸前,看著數百里外那座高聳入雲的巨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和當年相比,他瘦削了很多,英俊的臉頰黝黑了很多,空空的袖管在風中擺盪,微青的發茬堅硬如劍。

    前三年,後三年,他在這裡生活了很長時間,戰鬥了很長時間,生命不息戰鬥不止這八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他所經歷的所有。

    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疲憊,因為從來沒有人在他平靜的面容裡看到任何疲憊或者挫敗之類的負面情緒。

    般若巨峰還是那般雄奇高險,茂密的樹林間,那些黃色廟宇依然如過去那些年般肅穆莊嚴,每天清晨黃昏時的鐘聲還是那般悠遠,懸空寺依然高高在上,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

    憤怒的火焰從地底原野的邊緣燒到峰下,憤怒的起義者們無數次殺到這裡,然後被打回,彷彿永遠無法成功。但事實上已經有很多事情改變了,而且再也無法回到當年,比如被桑桑毀掉的大雄寶殿再沒有重修。被她擲進地底岩漿熱河裡的佛祖棋盤。注定無法重見天日。

    已經有很多人死去,而且不斷有人死去,無論是懸空寺的僧侶大德,部落裡的貴人和忠於他們的武裝,還是那些拿著木棍骨棒憤怒的農奴起義者,都在死去——那些鐘聲都是喪鐘,哪裡悠遠?

    君陌看著般若峰,看著峰間那些高險的山崖,看著佛祖留下的身軀,沉默不語。神情堅毅。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帶領人們殺到般若峰頂,將那些黃色的寺廟燒成灰燼。但他想,繼續堅持下去,或者會有那天。

    空蕩蕩的袖管被風吹的到處亂飄,偶爾掀起然後又擰在了一處,君陌側目望去,準備解開,前方霧裡卻有一道箭射了過來。他反手用鐵劍格開,微微皺眉,一名曾經的女奴上前替他解開。

    這場起義已經持續了很多年,野火早已燃遍整片原野,君陌清楚,懸空寺到最後必然不會再在意佛國的神秘和信仰的高遠,會向世俗裡的力量求援,或者是月輪或者是右帳王庭。

    他面臨的局面會變得非常困難,甚至有可能永遠無法帶領那些奴隸們走出地底。尋找真正的家園。

    但,那又如何?他做過了,還在繼續做。

    士……或者可以不勝利,但不可不弘毅。

    他有些疲憊地低下頭,不想讓四周的人看到。

    他是書院的二師兄,這些年遠離中原,在無人知曉的地底沉默地戰鬥著,漸被世人遺忘。他曾經最講禮數,最重儀態,現在卻穿著破落的僧衣,踩著破爛的皮靴,哪還有當年的風采?

    但有資格知道他在做什麼的人,哪裡敢對他有半分輕視,哪怕他被柳白斬了一臂,再無突破五境的可能,哪怕他遠離中原,他的每個舉動依然能影響整個人間,一直影響到大陸邊緣。

    ——懸空寺如今被起義軍的野火焚燒著,哪裡還能參加到人間的戰爭裡?月輪國和右帳王庭,哪裡還能對唐國造成威脅?道門和佛宗再無法像當年那般聯手對付書院——人間的局勢早在悄無聲息之間,便發生了很多變化,造成這些變化的只是君陌一個人。

    他只有一隻左手,只用一把鐵劍,便替唐國抵擋住了三分之一的敵人。如此想來,他做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對佛宗奴役了無數年的地底人類很了不起,對唐國也很了不起。

    很難找到詞語來形容君陌這些年做的事情、來描述他的豐功與偉業,如果不在乎詞意,或者壯闊二字最合適。

    君陌不討人喜歡,他不苟言笑、神情嚴肅,喜歡用棍棒教育書院同門,就連喜歡都不知道怎麼表現,所以他不像大師兄,也不像陳皮皮那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君陌喜歡與敵人講道理,實際上那些道理沒有任何道理,所以那些敵人每每想起他,都會覺得頭痛。

    但君陌很壯闊。

    君陌眼裡有碧海藍天,懷裡有壯闊胸膛,不屑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所以他進一步依然海闊天空。

    正因為壯闊,君陌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人在戰鬥,這大概便是隆慶這種人永遠及不上他的地方。

    他有部屬,有追隨者,從數十人到數百人數千人,再到如今漫山遍野,他堅持認為那些人都是同伴,是同路者。

    君陌身後數千名正在沉默駐營的戰士,最早跟隨他,是現在起義者最核心的力量,在這些年的戰鬥裡,曾經只知道種青稞、放羊的奴隸們,漸漸強大起來,只握過農具的手,現在握著武器也是那樣的穩定。

    他們的意志極為堅毅,在戰場上無論遇著什麼樣的突發情況也能保持冷靜,更不會因為一時的失敗便絕望甚至生出投降的念頭。

    他們都很像君陌,或者說精神氣質和君陌很相像,他們都有壯闊的胸膛,都有高貴的情懷。

    ……

    ……

    在寒冬的這場戰役裡,君陌率領的數萬起義者,成功地突破了貴族武裝的防線,來到般若峰腳下,就像過去那些年他們經常做到的那樣——沒有一名義軍因此而歡欣鼓舞,因為過往的歷史早已證明,他們很難在這裡堅持太長時間。這裡距離般若峰裡數千座寺廟太近。懸空寺裡的僧侶們可以做出及時的支援。面對佛宗強者們的突襲,起義者們直到現在也沒有更好的應對方法,君陌畢竟只有一個人。

    但他們還是不惜犧牲很多人,強勢地突破到了這裡,哪怕明天可能便要主動撤回,因為這是君陌的要求,他是想向懸空寺不停證明義軍的堅韌,還是想通過勝利,讓士氣有些低落的義軍們重新振奮起來?

    只有君陌自己知道原因,甚至他也無法確認。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確的,能不能與萬里之外遙相呼應。

    般若峰底。數萬滿身盔甲的貴族武裝之後,是數千名袈裟飄飄的懸空寺僧兵,有戒律院的羅漢強者,而在山道石階上方,有位神情堅毅的真正強者:佛宗行走七念。

    「你們不可能上山,強行進攻,徒增死傷又有什麼意義?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退去吧。」

    七念的聲音像鐘聲一般,飄蕩在陰暗的地底原野上,數萬起義者聽著他的話,反應各不相同。

    君陌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這山我上過。」

    他左手倒提著鐵劍,看著七念臉上那道傷疤,這句話便是在揭對方的傷疤,說對方的傷心事。

    當年桑桑和寧缺被困佛祖棋盤。為救小師弟脫困,君陌單劍闖山,生生殺破數道防線,最終殺到那片山崖間,與懸空寺講經首座相見,然後才有棋盤開啟的故事。

    在那個過程裡,他與七念真正地硬撼過一次,他很理所當然地勝了,七念付出了數顆牙與重傷的代價。

    「就算你能上山,那又如何?」

    七念平靜說著話,沒有任何被羞辱的感覺,「家師便在山崖間坐著,你又能如何?」

    是的,即便闖進般若峰,又能如何?君陌曾經進過山,但卻不能留,那便不是勝,沒有意義。

    「我不如何,我只是不喜歡聽你們這些禿驢說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這種話,那很可惡,會讓我憤怒。」

    君陌說道:「所以待我上山後,我會朝你師傅臉上吐口唾沫,看看他會如何反應,是待山風自干,還是拿起錫杖與我戰,只是他走的太慢,想要殺我真的很難,所以你們只有看著。」

    「為了滿足你的威風,讓這麼多人死去……我以為這並不符合書院的意趣,更不是夫子的教誨。」

    七念看著他身後那些穿著破爛獸皮衣裳的農奴起義者們,臉上流露出憐憫的情緒,說道:「為什麼不能議和?」

    如果是寧缺在場,肯定會淡淡嘲諷笑著,然後對七念豎起中指,但君陌沒有笑,也沒有豎中指,因為他是一個很講究禮儀的人,也因為他不知道豎中指是什麼意思,他只是靜靜看著七念,就像看著一個白癡。

    七念微微挑眉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君陌沒有告訴他自己想做什麼,而是直接在有些冷的草甸上坐了下來,取出數塊小石頭,扔了出去。

    那些小石頭骨碌碌滾著,最後靜止。

    人們看著這畫面,心想這是占卜?那些小石頭真的有像龜甲牛骨一樣有用?那麼現在兆示了些什麼?

    君陌不是在占卜。

    斷臂之後,他數夜之間,黑髮變灰,然後被他一剪而盡,他開始研讀佛經,境界漸深,在這片原野上被稱為上師,但這並不代表他真的信佛,變成了一名僧侶——他依然稟持著書院的理念,不語怪力亂神,不看**之外,不思生死那頭,不寄命運於卦象。

    他是在計算,以感知到的很多信息碎片為數字,不停進行著計算,這個過程很複雜,需要很強大的算術能力,不過就像我們都知道的那樣,他這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

    小石頭散落在枯黃的野草間。君陌沉默看著這些草與石,想了很多事情,葉蘇死了,證明觀主不在意道門的前景,證明他不在意昊天信仰的根基,證明他不在意昊天變弱,這是為什麼呢?

    他的視線離開草與石,落在灰暗的天穹上,然後想到了一種可能。彼處有她。此處有她,此處就在人間,離人間最近,若信仰削弱,自然是此處的她首先變弱。當然,首先這要證明確實有兩個她。

    君陌無法證明,只能通過觀主的行事進行大致地模擬,因為那樣能夠最好地解釋觀主為什麼這樣做。

    桑桑沒有回到神國嗎?還在人間?

    君陌的眉頭皺了起來,無論觀主是領奉神國之她想要殺死桑桑,還是自行想要殺死桑桑。他都不能接受。

    或者是因為對手最想做到的事情,便一定不能讓他做到。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在人間的她……是桑桑?

    君陌認為寧缺也應該算到、或者知道了這種可能,那麼他一定會離開長安城,去尋找她的蹤跡。

    對於這一點他沒有任何懷疑,因為他很瞭解寧缺和桑桑,他知道對寧缺來說,桑桑比什麼都重要,哪怕是整個人間。

    寧缺離開長安城前會做些什麼?元十三箭離開長安城。便會失去千里殺人的神威,他一定會想著要試試。鐵箭會射向何方?不會是西陵神殿,有桃山清光大陣的庇護,大師兄都無法進入,鐵箭也不能。不會是金帳王庭,更不會是燕國或東荒,只能是這裡。

    是的,寧缺這時候正瞄準著懸空寺。

    君陌這樣認為——寧缺離開長安,很想他能早些回去。他雖然不自戀,卻很平靜地知道自己的強大。

    換句話來說,這樣的選擇最划算。

    寧缺是個錙銖必較的人,他要消耗掉一道甚至有可能是數道鐵箭,那麼便一定要收穫最大的利益。

    思至此時,君陌抬頭望向峰間極高的一處崖坪。

    講經首座在那裡。

    數年前,講經首座被大師兄和他輪番狂砸,後又被桑桑所震,受了些傷,一直在清修。

    但他坐在崖坪間,這座巨峰便彷彿永世不會倒,那些黃廟裡的僧人和部落貴族的武裝,便永遠不會失去信心。

    君陌決定了自己要做些什麼。

    從把石頭扔到草裡,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無論是對面的敵人還是義軍,都漸漸變得詫異起來。

    君陌拔劍,所謂拔其實只是把鐵劍舉起來,那道方正寬直的鐵劍,指著灰暗的天空,很像火把。

    在他身後,最忠誠、也是最勇敢的數千名奴隸一陣騷動,因為這並不是進攻的信號,這讓他們很困惑,很不安。

    再如何困惑不安,也不能違背軍令,峰前原野上的義軍們緩緩向後退去,如潮水一般。

    數千名奴隸負責壓陣,最後方退,目視著站在草甸上的君陌,雖然還是不解,卻並不擔心。

    君陌從來沒有宣稱過自己是解放者,是領路人,是仁慈的神或人間的佛,但在這些奴隸們的心裡,他就是大慈大悲的救世主,就是要帶引自己進入極樂世界的真正佛。

    佛,自然不會有事。

    七念手掌橫在胸前,念珠隨風輕擺,莊嚴的身外法像,在晦暗的光線裡若隱若現,威勢無雙。

    「你要做什麼?」

    他看著君陌,隱隱有些不安。

    數萬奴隸正像潮水一般退去,黑壓壓席捲天地間,湮沒石與河,吞噬遇到的所有,畫面很是壯闊。

    君陌沒有回話,握著鐵劍向前走去,向數萬敵人走去,雖孤身一人,畫面卻更加壯闊。

    鐵劍割破寒風,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瞬間。

    君陌要闖山,再次闖山。

    當年他手執鐵劍,站在青峽之前,數萬鐵騎便不能再向前踏進一步,今日他要闖山,這數萬人可否能攔得住?

    七念和懸空寺戒律院的那些佛宗強者,聯手或者要勝過他的鐵劍,但般若峰如此大,怎麼能守?

    只要不惜代價,他總可以闖進山峰,只是七念非常不解,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君陌為什麼要這樣做?

    前次闖山,因為他要救小師弟,此番闖山,亦是如此,他要讓小師弟放心地離開長安,去做他的事。

    有道理,有理由,這事便做得,可以理所當然地去做。

    晦暗的世界裡。鐵劍破風而起。廝殺之聲震天而響,無數殘肢斷臂,開始飛舞,無數鮮血開始潑灑。

    佛經頌唱之聲不絕,高寺遠鍾悠揚,佛宗氣息大盛,無數強者圍攻而至,卻始終無法吞噬那道劍光。

    君陌開始闖山。

    一闖便是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後的三更半夜,君陌終於來到了般若峰那道極高的崖坪上,又至清晨。他終於來到曾經的梨樹下。

    蔓籐那邊的山道上到處都是僧侶的屍體,鮮血像溪流般不停淌著。他的身體也已經完全被血水染紅。

    這道崖坪上沒有梨樹,只有很多蔓籐,破舊的廟宇早已變成了廢墟,只有一座蒙著灰的白塔。

    白塔前沒有坐人,坐著位容貌尋常的老僧,那是人間的佛。

    君陌走到老僧身前,前一刻七念被他用鐵劍拍落山澗。一時不能便至,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

    懸空寺諸僧其實也沒想過真正阻止他,因為就算他闖山成功,來到崖坪上,他又能做什麼?

    他是書院了不起的二師兄,但面對著佛宗境界已然至金剛不壞真身的講經首座,難道還想奢望勝利?

    講經首座睜開眼睛,看著他說道:「數年時間不見,二先生一如昨日。風塵僕僕,只是憔悴了。」

    講經首座的笑容很溫和,眼神很寧靜。

    君陌看著崖畔那個缺口,沉默片刻後說道:「一日不能將這萬惡的佛國燒燬,一日便不能安眠,風塵憔悴自然事。」

    那處曾經有株梨樹,後來被他用鐵劍把山崖切開,那株梨樹被帶到萬里之外,應該植在書院後山裡。

    如今那株梨樹,青葉不知多大了。

    君陌忽然有些懷念。

    是該抓緊了些。

    講經首座看著他,平靜說道:「那箭,射不死我。」

    書院現在最強大的手段,或者說最有效的殺傷方法,對於修行界頂尖的大人物來說,不是秘密。

    多年前在月輪國白塔寺,講經首座便接過寧缺的鐵箭,更準確來說,他連接都沒接,因為他避都沒有避。

    有長安城為源的鐵箭,自然要比當年的鐵箭強大無數倍,但首座依然不懼,因為他金剛不壞。

    同樣是面對元十三箭,首座的神情要比屠夫平靜很多,一是因為生死觀不同,二是因為他曾經經歷過。

    看著渾身是血,臉色蒼白的君陌,首座的眉在風中輕舞,不是得意,而是不世強者的淡然。

    「世間從來沒有能夠鎮壓一切的法器,佛祖留下的棋盤不能,那鈴鐺不能,書院凡人打造的鐵箭如何能?」

    首座微笑著問道:「我真的很不理解,那些鐵箭可以射死很多人,為何你們一定要選擇射我?」

    「你和觀主,酒徒和屠夫,這四個人是鐵箭射不死的,其餘能被鐵箭射死的人,便能被殺死,何必浪費?」

    君陌說道,這是他真實的想法,看似有些無奈,但實際上話語背後,隱藏著的還是他和書院的絕對自信。

    「但你們還是射不死我?」首座說道。

    「你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再次強行闖山,只是為了刺我一劍,好讓寧缺射箭,如今知曉,那些鐵箭對我並無意義,你會不會覺得你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血戰……以至於這些年你不眠不休血戰,根本沒有意義?」

    首座看著他,面露憐憫之意。

    君陌握著鐵劍的手緊了緊。

    地底佛國燃遍原野的怒火,看似滔天而起,終有一日能將整座懸空寺燒成灰燼,但只有他知道,如果沒有辦法戰勝峰間的那位老僧,那麼這場征戰還將永無止期地繼續下去。

    或者真的沒有意義吧?

    但真的很有意思。

    「你問我們為什麼要射你……道理很簡單,因為你太慢,就這麼天天杵在崖坪上,不射有些可惜。」

    君陌向前踏出一步,來到白塔前,有前夜的雨水從塔簷滴落,順著崖枰的裂縫,流到他的腳下。

    血水從他的身上淌落,落在那片水窪裡,濺起水滴,迎著天坑外的晨光,能夠看清楚。絲絲縷縷的血絲在水滴裡流轉。把光線繞成無數種模樣,糾纏在一處。

    忽然間,那滴水裡的無數絲光線驟然散開,無論是曲折的還是柔軟如綿的,都碎成最細的粉末,於是水珠光明一片。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鐵劍斬碎了崖坪上的一切,也斬碎了那道水窪以及躍起的水珠,便似連光線也斬碎了。

    嗤的一聲厲響,鐵劍挾風而起。破風而出,便在眼睛都不及眨動的瞬間內。來到講經首座的身前。

    鐵劍刺中首座的胸腹,發出一聲悶響,如重物擊中石鼓,又如石塊擊中銅鐘,嗡鳴迴盪。

    總之,這絕對不是鐵器擊中人體的聲音,因為講經首座早已修成佛身。金剛不壞,超凡脫俗!

    君陌的鐵劍,曾經斬破無數山崖秋風,便是連南方那條大河,也曾被他斬斷過,今日卻是進不得首座身軀一厘!

    看著講經首座神情肅穆平靜的模樣,君陌神情漠然,並不震駭,只是如劍般的雙眉挑了起來。

    一聲清嘯。從崖坪間向著般若峰四周傳播,震的林間驚鳥亂飛,瀑布迎風而亂,落葉簌簌而舞。

    君陌清嘯,修為盡數灌於鐵劍之中……挑!

    他挑眉,然後挑劍!

    鐵劍在首座胸間微陷,然後向上挑起!

    數十年來,鐵劍就像君陌一樣,寧折不彎,然而此時卻發生了微小的彎曲,因為承受了極大重量。

    君陌想用鐵劍把首座挑起,準確來說,就是要把首座與地面分開,因為他的力量是來自於大地。

    安忍不動如大地——這是懸空寺講經首座恐怖的境界形容,也是對力量來源的說明。

    君陌要做的事情,便是要讓他離開地面,即便不能破其金剛不壞法身,也要最大限度地弱化對方的佛法神通。

    講經首座乃是佛宗最強者,行走在人間的佛,他的境界修為高深程度可想而知,既然與大地的聯繫,是他的憑恃,那麼自然不會輕易地讓人切斷這種聯繫。

    事物與地面之間的聯繫,就是引力,引力就是重量,聯繫的越緊密,引力便越強,事物也就越重。

    講經首座與大地之間的聯繫舉世無雙,那麼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他便是這個世界上最重的人。

    大師兄曾經說過,講經首座和屠夫,是世界上走的最慢的數人,其中的道理,便是因為那兩個人都很重。

    要切斷首座與大地之間的聯繫,就等於要承荷如此重的份量,甚至等於要挑起地面,誰能做到?

    鐵劍在寒風裡發著令人牙酸的聲音,微微彎曲的劍身,不停地顫抖,似乎下一刻便會斷開。

    君陌神情依然漠然,微微挑起的劍眉下,寒星般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有堅毅與決心。

    清嘯再次響徹崖坪,然後傳遍峰上峰下,引得那些正趕來的懸空寺諸僧好生駭然,心生懼意。

    君陌於清嘯聲中,向前再踏一步,鐵劍抵著首座的胸口,硬生生地將他向後推了一尺距離!

    首座依然坐在地面上,與大地之間的聯繫沒有被切割開,但他被鐵劍推動了,這足以說明某種可能!

    是的,首座的身軀與大地連為一體,彷彿不能切開,但事實上數年前有人曾經讓他離開過地面。

    當年首座的手放在佛祖棋盤上,正是君陌的鐵劍,將棋盤挑起一瞬,從而也將首座的身體挑離崖面一瞬。

    就是那一瞬間,李慢慢飄然而至,帶著首座離開了崖坪,開始在天空與地面之間穿越,然後撞擊。

    今日李慢慢不在,但鐵劍在。

    簌簌聲起,講經首座看似瘦弱的身軀,觸到了那座殘破的白塔,塔上頓時出現了一個人形的痕跡。

    清嘯之聲再起,已是第三聲。

    事不過三。

    君陌鐵劍不再繼續彎曲,猛然掙直,就像是被巨石壓了無數萬年的石猴,終於掙破了天地的束縛。

    鐵劍獲得了自由。

    由彎折回復平直,所釋放的力量,都落在了講經首座的身上,那具瘦弱的身軀,終於離開了地面!

    至此刻,首座終於不能再安坐如大地。

    他依然金剛不壞,沉穩不動如山。

    但青山哪怕再雄壯,又如何能與大地相提並論?

    君陌的鐵劍,何時曾對青山低首過?

    鐵劍再起。首座離地已有一尺。

    白塔表面被震的不停碎裂。石礫四處迸射,他的兩道白眉在寒風裡飄舞不停,偶有枯葉落下,觸著白眉便碎成齏粉。

    他靜靜看著君陌,忽然閉上了雙眼,開始念頌佛經——他感受到了危險,因為胸前這柄鐵劍,也因為遠處那道鐵箭。

    般若峰前的天穹裡,忽然響起一道極淒厲的鳴嘯,和先前君陌三聲清嘯相比。這道鳴嘯的聲音要大上無數倍,也恐怖無數倍。沒有任何情緒,漠然冷酷之極。或者是因為,發出這道鳴嘯的事物,本身就是冰冷的鋼鐵,不像人類一般擁有情緒,它存在的目的就是殺人。

    崖坪上的那棵梨樹如今種在書院裡,靠著山崖那面還有很多青籐和菩提樹之類的的植株。此時無論是細葉還是闊葉,在聽著那道淒厲鳴嘯之後,都開始脫離枝莖,落向地面——無邊落木蕭蕭下。

    此時是寒冬,蕭瑟的不是秋風,是箭意。

    崖坪後方那座半成廢墟的舊廟,轟然倒塌,變成滿地碎石和無數根梁木的胡亂搭砌,露出後方山崖間的洞口。

    一道鐵箭出現在講經首座的左胸上。

    那道鐵箭渾體黝黑。筆直的彷彿完美的直線,沒有一絲偏差,不知是用什麼材質製成,給人一種噬魂的感覺,而上面用無限繁複筆觸刻成的符紋,更是讓這種感覺被放大了無數倍。

    鐵箭就這樣出現了,出現的毫無道理,莫名其妙,沒有人能說明白其中的道理,沒有人能夠形容其神妙。前一刻,它還在萬里之外,下一刻,便出現在般若峰間,與那道淒厲的鳴嘯沒有任何關係。

    這道鐵箭彷彿根本沒有飛過萬里江山,也不像無距那樣穿越天地元氣的夾層,而更像是本來就在講經首座的左胸間停留了很多年時間,只是有人想了想,於它就顯現出了恐怖身影。

    首座低頭望向胸口那道鐵箭。

    鐵箭未能射入他的血肉,鋒利的箭簇彷彿靜止,但他知道下一剎那開始,鐵箭便會動起來。

    鐵箭開始動了,冷酷而專注地向裡面行走。

    剎那後,數萬次顫抖,降臨在講經首座瘦弱的身軀上,鋒利的箭簇,不停地向裡陷落。

    如果有人仔細去看,甚至能看到箭簇最前端,有很多鐵屑般的事物,正在不停灑落!

    首座身軀金剛不壞,果然強大的難以想像,居然連書院用秘種合金集體打種的元十三箭,也都磨損成這種模樣!

    就在此時,淒厲的鳴嘯再次響起!

    第二道鐵箭再次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講經首座右胸前!

    鐵箭挾著萬里之外的力量,轟然而至!

    一道鐵箭便是一座長安城,兩道鐵箭便是兩座長安城!

    首座與大地斷開聯繫,再如何金剛不壞,我用兩座長安城轟你,你又如何承受得住!

    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被君陌鐵劍挑至半空中的身軀不停顫抖,枯瘦的雙手在風中拈花。

    風是崖坪上的寒風,也是萬里外長安來的箭風,首座的手指正在回彎,拇指尚未觸到,便被箭風吹散,拈花之意頓時不再存在。

    然後他欲道佛言,箭風狂嘯灌入,亦是無法出聲,即便有偈道出,被吹成含混字眼,又有什麼用處?

    兩座長安城附在兩道鐵箭上,狂肆地壓碎任何抵抗,沒有一點偏離地落在首座瘦弱的身軀上。

    轟的一聲,首座的身體楔入白塔,本就破舊的白塔,頓時解體碎裂,從中間斷成兩截!

    在鐵箭的威力下,首座的身軀繼續向後倒掠,越過已成廢墟的破廟,直接進入幽深的崖洞,君陌依然不離,鐵劍繼續上挑。

    轟隆聲中,煙塵大作,崖洞裡傳來無數震動,過了很長時間,震動和聲音才變得稍微小了些。

    誰都不知道,首座被那兩道鐵箭射進般若峰裡何處,煙塵瀰漫間,崖壁不停震動,彷彿便要垮塌。

    般若峰間。有無數懸空寺僧人正在向崖坪方向趕來。他們在山道上聽著淒厲嘯鳴,看著崖坪處升騰的煙塵,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卻覺得極度不安,很是慌張。緊接著,他們便聽到了第二道嘯鳴,此時依然不知道那是來自萬里之外長安城的鐵箭,因為看不到箭……僧眾們只能看到漫天煙塵裡隱隱可見的一條虛無的空道。

    般若峰極其巨大,乃是佛祖涅槃後留下的遺蛻所化,講經首座靜修的那道崖坪。便是佛祖的左手,過往無數年間。佛祖始終攤著手,指間拈著一朵花,便是那棵梨樹。數年前,那棵梨樹被書院挖走,佛祖的指間便不再有花,自然也沒有了拈花的意味,向著天穹攤開的手掌。隱隱對著胸口處,就是那片長滿蔓籐和菩提樹的山崖。

    當僧眾們終於趕到崖坪上,看到的是一片慘不忍睹的畫面,曾經鬱鬱蔥蔥的蔓籐,很淒涼的到處斷著,在白塔與舊廟的廢墟裡,像死蛇般毫無生氣,而那些菩提樹更是連痕跡都找不到絲毫,大概是混進了石礫中。變成了粉末。

    崖坪上的裂縫極深,彷彿要透出山體,直至山澗,山壁上那條幽深的洞,更是讓人產生一種極度恐懼的感覺,沒有人知道那洞究竟多深,有沒有深到佛祖身軀的心臟處,還是已經過去了,首座在裡面?

    在般若峰極深處,距離山崖表面十餘里的地方,還殘留著轟隆如雷的聲音,無數石礫正在到處飛舞,擊打的洞壁上到處都是噗噗的悶聲。

    石礫與石壁的撞擊,之所以會發出沉悶的聲音,是因為這道山洞,是講經首座的身軀前一刻才生生撞擊出來的,洞壁上最表面那層,都被摩擦的極熱,甚至隱隱發紅,快要變成流動的岩漿,所以有些發軟。

    崖洞最深處,除了洞壁上隱隱的紅光,沒有任何光線,但這裡的兩個人都不是普通人,他們能夠看的很清楚。

    煙塵漸斂,雷聲漸止。

    君陌握著鐵劍的手,有些微微顫抖,無數鮮血,正從他的傷口裡流出,落在滾燙的地面上,發出嗤嗤的聲音。

    首座依然被他用鐵劍挑在半空裡,袈裟早已被摩擦的變成了碎縷,錫杖也不知去了何處,枯瘦蒼老的身軀上滿是塵土,看上去格外可憐。

    兩道鐵箭貫穿了首座的左右胸口,鋒利的箭簇應該刺進了首座身後的崖壁,留了一半箭桿在外,還有箭尾輕擺。

    自修成金剛不壞以來,這大概是講經首座第一次被人間的武器傷到,如果讓懸空寺諸僧看到這個畫面,定駭然無語。

    但首座沒有流血,他縱使被寧缺從萬里外用兩道鐵箭貫穿,依然沒有流血,蒼白的臉上沒有血色,胸口也沒有血水。

    被鐵箭破開的身軀上,傷口很明顯,但從傷口處看不到血肉與骨頭,感覺如金如玉,彷彿不是凡人。

    首座看著君陌,艱難說道:「我說過,你們射不死我。」

    君陌沒有說話,調集全身境界修為,揮動鐵劍,面無表情向著那兩根鐵箭砸了下去!

    砰砰響聲在幽寂的崖洞深處不停響起。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聲音終於停了。

    君陌用鐵劍撐著自己疲憊的身體,調息片刻後,重新挺直身軀,望向崖壁上,滿意地點點頭。

    堅硬的鐵箭,竟是被他用鐵劍生生打彎,鐵箭變成鐵鐐,從首座瘦弱的身軀穿過去,讓他再難脫離。

    首座腳不能沾地,後背不能觸著崖壁,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就是那兩根已經彎曲的鐵箭。

    他與大地的聯繫,被完全切斷。

    君陌自然很滿意,然後才回答首座先前那句話。

    「射不死你,但可以釘死你。」

    說話時,他神情平靜卻豪情叢生,師兄弟攜手擊敗人間佛,並且將其困死在山峰裡,如何能不心生壯闊之意。

   
1月23 發表於 2014-3-5 18:26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六十五章 無數雙手

    這裡是般若峰的最深處,無論到峰頂,到崖坪,還是到天坑地底,距離都是十餘里,沒有區別。

    山峰表面的聲音傳不到這裡,地下河水的聲音傳不到這裡,這裡不會有任何聲音,死寂如同墳墓。

    首座看著自己胸前的那兩道鐵箭,感受著那道清晰的痛楚,想起自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的感覺,有些新鮮、有些生動,蒼老的臉上流露出自嘲的情緒。

    他修佛無數年方修至巔峰,晉身金剛不壞,本以為夫子登天之後,便再沒有誰能夠威脅到自己,誰能想到,數年前數年後,連續兩次他被書院兩名弟子聯手慘敗。

    “你覺得這樣就能囚住我?”

    “你將不飲不食,聽不見聲音,看不到光線,你將衰弱而老,或饑餓而死,或絕望而瘋,你或者能夠活下來,甚至掙脫這兩根鐵箭,以無上毅力走出幽暗的山洞……但到那時,你一力維護的佛國,必將已經被我的鐵劍毀滅。”

    君陌的這段話不是威脅,更不是恐嚇——威脅和恐嚇從來都不是他的戰鬥方式——他只是在陳述事實。

    唯因為是事實,陳述的如此平靜,於是才真正恐怖。不飲不食,無聲無光,孤單寂寞,與世隔絕……那是何等樣的折磨,除了蓮生沒有人經歷過,即便是蓮生,也被折磨的險些發瘋,講經首座最後會落個如何下場?

    首座艱難合什,看著君陌悲憫說道:“我佛慈悲。”

    他本應悲憫自己的悲慘遭遇。為此後數年甚至數十年的地獄生涯而悲傷,他卻悲憫著對方。悲憫著書院的選擇。

    如果換成旁人,面對著首座此時依然平和悲憫的目光,或者會自省,甚至有可能會覺得慚愧,但君陌不。

    “你佛慈悲,書院不慈悲?自大狂妄而令人作嘔。”

    君陌面無表情說道:“無數年來,這佛國化無數生人為白骨,役無數靈魂為奴隸。人骨砌成的山峰,人血塗成的金頂,美妙的極樂世界?這裡是幽冥,毀掉這一切,殺死你和這些禿驢,那才是真正的慈悲。”

    說完這段話,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著崖洞外走去,隨意拂袖,鐵劍破空再起,切削落無數崖石,將這條通道堵的死死的,風和雨、光線與空氣都不能進。

    ……

    ……

    寧缺在城牆上等了三天三夜。整個人間也等了三天三夜,無論是小鎮上的屠夫,還是清河郡的橫木,都沉默了三天三夜,等著他的箭究竟會射向哪裡。

    以往或者還有可能。他不會射出鐵箭——所謂的大殺器,在沒有施出的時候才最有威懾力。而且這樣的手段一旦使用,便會打破雙方之間的平衡,寧缺也不敢輕舉妄動。

    但現在不同。觀主飄然下桃山,就此失蹤不見,酒徒不再盯著書院,修行界的平衡已經被打破,更重要的是,人間感覺到了寧缺的焦慮,那麼他今日必然會射。

    長安城外出現了兩道洞,不是空間撕扯形成的通道,也不是真實的箭洞,只是鐵箭形成的冷凝雲。

    兩道冷凝雲,向著西方的天邊延伸,過了數十里後消失不見,已經足夠看清楚方向指著何處。

    湛藍的天空裡出現兩道筆直的雲線,就像當年的天空裡出現一道由地面生出的彩虹,都是極罕見的奇觀。

    很多長安百姓攜老扶幼到街上來看,興高采烈地議論著,推算著十三先生又把哪位敵方強者射殺了。茶館裡的爭論更是激烈至極,有人說是金帳王庭的單于,有人說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那個叫阿打的小奴隸……

    戰爭開始,唐國舉世為敵,邊疆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死去,民眾的情緒難免有些壓抑和晦暗,今日這兩道箭雲終於成功地令精神抖擻起來,甚至有了狂歡的感覺。

    寧缺也在看著天空裡的那兩道冷凝雲,天光落在臉上,讓臉色顯得更加蒼白,他的眼中亦是喜色難禁,兩道鐵箭讓他損耗了無數精神,也讓他收穫了很多。

    修行器有些傳說極別的武器:比如佛祖留下的棋盤,比如盂蘭鈴,比如道門教典裡記載的某些聖器,再比如現在才剛開始在人間展露恐怖神威的幾卷天書,當然更不能忘了夫子留下的那座長安城,但那些武器大多數來自天賜,或者是像夫佛祖這樣人物的遺存。

    由修行者自行打造,卻能表現出傳說級別威力的武器,非常稀少。如今還存在的,除了書院前賢和墨池苑曾經的大師聯手製作的河山盤,便只有元十三箭。

    時至今日,寧缺的鐵箭已然聲震天下,所有修行者都知道那是恐怖的大殺器,但真正明白其中原理,明白那道鐵箭為什麼擁有如此難以想像的威力的,只有書院後山眾人。

    元十三箭的強大在於寧缺最初異想天開的設想,以及書院諸人匪夷所思的實踐能力,強在它是一種符箭。

    所有人都以為元十三箭是箭,但其實並不是。

    符箭,不是箭,而是符。

    或者,應該把元十三箭看作一種箭符。

    每次鐵箭射人間,便是寧缺在人間寫了個符。

    當鐵箭離開弓弦的那瞬間,箭桿上的符紋被刻滿,並不代表那個符已經寫完,相反,那才是真正的符的第一道筆畫。只有當鐵箭出現在目標之前,最後一道筆畫才會落在彼處,至此才能說寧缺把那個符寫完了。

    符是整體,缺少任何筆畫,都不算完成,寧缺射箭的過程,自然也是整體,從鐵箭離弦到命中目標,這個過程無法切割,所以鐵箭一旦射發。便強大不可摧。

    鐵箭寫出的大符自成一體,自然沒有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需要。所以表現的甚至比無距更難以想像。同時因為符從最開始到最後都是相互聯繫的,寧缺不需要看,只需要知道最後一筆應該落在何處,那麼他便能讓鐵箭落在何處。

    在他的識海裡,在他寫符的時候,長安城與遙遠的西荒,本質是聯繫在一起的,箭最後落在崖坪上。出現在講經首座的身前,這道符才寫完。空間都無法切割開這道符,無法阻止那道鐵箭,再加上長安城的力量,金剛不壞的佛身又如何?

    最初書院研發出元十三箭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真正的完全明了其中的原理,君陌不能。寧缺也不能,直到很久之後,他在光明祭上,隔著千里射殺了崔老太爺,才隱約有所悟。

    今日在長安城牆,向著極西荒原放了兩箭。他對於如何書寫這種大符,又有所得,而他知道這對自己是很重要的事情,甚至不下於箭射首座這件事情本身,因為這是老師顏瑟臨死之前對自己的期望。也是自己命中注定要做的事。

    當然,就像隆慶推算的那樣。元十三箭需要得到配合——他與君陌之間遠隔萬里,鐵箭在顯形之前,符的過程裡本身無法提前傳遞任何信息,他只有等著,希望二師兄能夠算到自己想要什麼,希望能夠在識海裡看到首座。

    君陌在地底世界征戰數年,也只闖過一次山,與講經首座交過一次手,寧缺的期望,在事前看來更像是奢望或者說痴心妄想,但他卻偏偏這樣做了,一等便是三天三夜。

    事實證明,寧缺對了。他與君陌這對師兄弟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卻自然有種默契,知道彼此心意。

    就像鐵箭這個符一樣,沒有人能夠切斷。

    寧缺不知道現在懸空寺的情況,不知道講經首座有沒有被自己的鐵箭重傷,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兩道箭符寫的很完美,那麼二師兄必然會把剩下的事情做好。

    唯一遺憾的是,這兩道鐵箭便讓他損耗嚴重。將長安城的力量運到遙遠的西方,即便是如今境界的他,也有些難承其重,此時驚神陣在源源不斷地補充著他的念力,但短時間內再也沒有辦法射出像先前那樣威力的兩道鐵箭。

    不然他一定會把箭筒裡的鐵箭盡數射完,直至將講經首座完全射死才會罷手,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幫助二師兄早日毀掉佛國,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情。

    君陌在西荒拖住整個佛宗以及右帳王庭和月輪兩個國家,看似為書院和唐國承擔了極重的負擔,但寧缺更希望他能夠回到長安城,那柄鐵劍應該在更大的舞台上揮灑,他的鐵劍下應該斬殺更強橫的那些強者,比如正在向桃山走去的那人。

    寧缺收回視線,不再看天空裡的兩道凝雲,轉身望向東方,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收弓的時候,他再次彎弓搭箭,然後於毫無徵兆之間,向著東方射出一箭!

    很多長安百姓正在城牆下看熱鬧,因為城牆太高,看不清楚上面的畫面,但能隱約看到寧缺的動作。

    看著他突然再次彎弓,城牆下方驚呼驟起,黑壓壓的民眾像潮水般湧向這方,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人群忽然變得鴉雀無聲,看著那道鐵箭脫離弓弦,伴著一聲輕錚,就此消失在寒冷的冬風裡。

    轟!響起的是萬人齊聲一喝,那是感嘆震撼,能夠親眼看到這幕畫面的無憾,更是對書院先生的助威。

    碧藍的天空裡再次出現一道清晰而筆直的冷凝雲,彷彿先前那道鐵箭將天地元氣甚至是天地本身都撕開了一條道路,但實際上是那道鐵箭在天地間自行創造了一條道路,一條不在天地之間的道路,那便是符箭的筆畫相聯之道!

    符箭便是箭符,寧缺這道符的終筆落在遙遠的成京城!

    ……

    ……

    燕國成京在下雪。黯淡的鉛雲不停擠落著純白的雪片,而在雲層深處,隱隱有淡青色的閃電不時亮起,有的閃電竟是穿透了雲層,隨著片片落雪來到荒涼的田野上。

    冬雷震震,夏雨雪……

    這時節風雪常見。閃電卻極罕見,畫面顯得格外詭異。彷彿蘊藏著極大凶險,又或是有什麼力量在其間穿梭。

    隆慶撣去肩上的雪屑,望向城外雲深處,視線穿過飄落的雪花,落在那些高遠處,神情有些凝重。

    隱隱約約間,他看到有青袂飄過。只是那處雪太盛,閃電太密集。他無法確定看到的是真的還是產生的幻覺。

    高空的暴雪裡忽然有淡影掠過,數道閃電擦著那個身影劈了下來,看著極為凶險,畫面極其令人震撼。

    隆慶確認這次看到的是真實的,因為那個身影飄掠到了成京城的城牆上方,他甚至隱約聞到了一股糊味。

    大師兄的棉衣,被雲層裡的那數道閃電給燒焦了。如果先前那刻他的反應稍慢些,或者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饒是如此,他的形容也極為狼狽,棉衣裂口裡的棉花和流出來的那些血水,亂七八糟地塗抹在一起。很是難看。

    隆慶神情驟凜,身周的雪花驟然間盪開,他右手在雪中一攬,便有朵極幽暗的黑色桃花,護在了身前。

    在宋國都城裡。大先生沒有向他出手,因為酒徒在側。也因為他手裡有卷天書,此時天書依然在懷,但他確認李慢慢會對自己出手——任誰也能想明白,冒著奇險強地從無距境界脫離,出現在成京城上的大先生,總要做些什麼。

    如隆慶所料,大師兄掠至城牆上,手裡拿著根看著很普通的棍子,便向他的頭頂敲了下來。

    隆慶哪裡敢怠慢,右手舉著黑色本命桃花便迎了上去,左手更是已經握緊了沙字卷殘卷,隨時準備拚命。

    那根看似不起眼的棍子,其實很有來歷,那是夫子當年創辦書院之後親手做的一根戒棍,專門用來打不聽話的學生,而夫子登天後,這根戒棍自然便交給了大師兄。

    這根戒棍曾經打的觀主在南海飄離數十年不敢登陸,也曾經在蔥嶺前的原野間打死過月輪國主,就像這根棍子最原始的用途那樣,師長打學生那是理所當然,學生如何能避?既然不能避,那麼通常都是避不開的。

    隆慶知道自己避不開這根棍子,只能用本命桃花硬接,他現在的身軀裡,有數千名道門修行者的念力與精魄,單以數量論,當世無敵,但面對大先生的棍子,根本不敢有任何輕敵,毫不猶豫釋放出了所有境界。

    棍落在桃花上。

    桃花自然便萎了,書院的師徒們,總是喜歡和道門的桃花過不去,夫子斬盡滿山的桃花,自有後來者。

    隆慶的臉變得極度蒼白,那道傷疤因此變得非常清晰,再不像平日那般不引人注意,而顯得猙獰起來,他的雙臂不停顫抖,雙足深陷在城牆裡,難以自拔。

    黑色桃花散去,無數粉礫帶著有如實質的天地元氣,向著四周呼嘯勁吹,城牆上突起的磚石,都被吹成了粉末!

    大師兄未做停留,再次消失在雪空之中,穿越那些恐怖的閃電,向著最早時那道青色的衣袂追去。

    隆慶神情還算平靜,眼眸裡卻有極深的悸意,他知道最開始看到的青袂也是真的,大先生在追觀主,只是看見自己在成京城牆上,臨時動意出來打了自己一棍。

    隨意一棍,便逼得他施出全身修為境界,如果讓大先生專心致志地來打一棍,自己能夠擋得住嗎?

    隆慶想著這些問題,卻不知道有更嚴峻的問題在等著自己,他沒有發現,城牆外的風雪似乎停滯了一瞬。

    有箭自長安來。

    一道鐵箭出現在隆慶的身前。

    隆慶的臉色本極蒼白,此時卻變得潮紅一片,彷彿血管裡流淌著的血液,驟然間加快了無數倍流速。

    他的血液在這一瞬開始燃燒,無數道門前輩留下的意識開始幫助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反應。

    他的胸前再次開出一朵黑色桃花,與先前那朵相比,這朵黑桃要顯得小很多,晶瑩剔透,像是最珍貴的寶石,花瓣在風中顫顫欲碎,看著煞是可憐,令人憐惜。

    事實上這朵看似脆弱的小黑桃很可怕,花瓣裡流淌著無限寂滅的氣息,流淌著無數氣息可異的念力。

    那道鐵箭射在瑟瑟桃花上。

    隆慶的胸腹間有個洞,是寧缺用元十三箭射出來的,這朵看似弱小的黑色桃花,便是從那個洞裡生出來的。

    這朵黑色桃花不是他的本命桃花,是他的第二條命。

    隆慶這一次不準備讓寧缺的鐵箭,把自己再射穿一個洞。

    黑色桃花擋住鐵箭的那瞬,他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身前的空中,緊緊地握住了鐵箭的箭桿。

    黝黑的鐵箭裡傳來難以想像的力量,隆慶的十指間抓了荒原風雪裡的無數天地元氣,依然無法控制住它。

    相反,他的雙手瞬間被撕爛,血水開始淌落。

    就在第一滴血水剛要離開箭桿的時候,又有一雙手落在了鐵箭的箭桿上,那是一雙蒼白的不似人類的手。

    那依然是隆慶的手。

    隆慶的身後,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人形的輪廓,在風雪裡很是模糊,似乎隨時便可能被拂散。

    第二雙手依然攔不住那道鐵箭。

    隆慶厲嘯,身後的風雪裡忽然多了無數道身影,那些身影很淡渺,在陽光下,根本看不清楚細節,只能確定應該都是人,都是聽從他意志的人。

    厲嘯聲中,那些身影集體向前探出手去,就像那些痛苦地尋找食物的餓鬼,又像是尋求解脫的罪人,伸向那道鐵箭。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5 18:38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3-6 21:02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六十六章 被追尋著的她

    數百雙手落在鐵箭上。有些手背上全部是腐爛的大瘡,有些手枯瘦的像是柴木,更多的手只剩下了骨頭,骨頭的顏色也很慘淡,並不是白的,是灰濛濛的。

    鐵箭終於被數百雙破爛的手攔了下來,但箭身所攜帶的驚神陣的力量,還是通過這數百雙手,落在了隆慶身上。他奪人的神識靈魂,將那數百雙死者的手取為己用,他自然要承擔那些手上傳來的所有,勝利或者敵意。

    鐵箭的力量疊加起來,有如洪水,因為最終的停頓,而瞬間釋放出來,沒有一絲洩露,全部轟出。

    隆慶在城牆上向後疾退,雙腳就像犁一般,把城上的青磚割破了無數塊,割出兩道極深的溝壑。

    成京城這面的城牆,有七里長。

    他向後連退七里,在城上留下七里的溝壑。

    最終他還是沒能站住,撞破城上的箭垛,在滿天飛舞的磚屑石礫裡,重重地向城下摔去。

    嗤的一聲,最後的殘餘力量,帶著鐵箭破空向遠處飛去,不知去了何處。

    城牆近處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聽著異響,趕緊縱馬馳來救援,費了好大功夫,才把隆慶從滿地石木裡拉出來。

    隆慶臉上的血色早已退去,蒼白的像是個死人,正準備說些什麼,卻又伸手掩嘴,痛苦地咳嗽起來。

    平日裡他在那些神殿騎兵的眼中,有如天神。哪裡見過他這種模樣,城牆下頓時陷入死寂當中。

    過了好一陣。隆慶才稍微緩和了些,看著鐵箭消失的那片天空,若有所思,他的眼中竟是極強悍地沒有任何悸意。

    忽然間,漫天的風雪忽然停了,彷彿是昊天在展露神蹟,而就在雪停的最後一刻,雲層裡的閃電變得無比密集。就像是垂死的病人迴光反照一般,令地面的人類心生敬畏。

    只有隆慶能夠看到,那件棉襖再次出現,滿身灰塵,在雲端之上,緊接著更遠處有青衣輕飄,映著清麗的陽光。真如渺渺仙人。

    兩道身影很迅速的消失,下一刻,酒徒出現在場間,他看著天空裡那兩人消失的方向,轉身望向隆慶,眼神有些複雜。似乎想要做些什麼。

    隆慶神情不變,對著酒徒微微躬身行禮。

    酒徒沉默片刻,終究什麼都沒有做,就此消失。

    直至此時,隆慶才完全放鬆下來。臉色再次變得蒼白。

    今日燕北的奇特天象,是三位無距境界的大強者追逐的餘波。觀主、大師兄、酒徒三人,尤其是前兩人的距離太近,在天地元氣夾層裡形成了無數湍流,那些閃電與風雪便是由此而來,以此思之,果然近神。今天這樣的畫面,想必以後將在人間不停上演,不知會演化成多少神話故事,嚇壞多少平凡的百姓。

    隆慶知道,除非那三人裡有誰先找到她,這場追逐才會停止,天地間元氣的紊亂才會結束——對三人來說,那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決定性的問題,就算人間變成火海,也無所謂,所以酒徒最後對他動了殺機,卻沒有出手。

    面對酒徒的殺意,隆慶表現的很平靜,唯如此,才能避免與對方硬拚,他不認為自己能夠戰勝修行界真正的傳奇,但他的平靜同樣來自於底氣,他知道在這場駭世驚俗的無距追逐戰裡,自己的老師必將取得最後的勝利。

    酒徒起步晚了,而大師兄終究不能像觀主和酒徒那樣,無視人間的悲歡離合,只要心繫人間,便無法真正絕塵而去。

    ……

    ……

    在這場只有寥寥數人知曉、卻必將改變整個歷史的無距追逐戰裡,正如隆慶推算的那樣,大師兄一開始就落在下風,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在成京城現出蹤跡,打了隆慶一棍,他想看看能不能讓觀主停留一瞬,也想順便做些事情,替書院和師弟師妹們解決一些麻煩。

    遺憾的是,就像在臨康城和宋國都城他感知到的那樣,現在的隆慶很強大,如果不專心致志真的很難殺死——這場對隆慶的殺局,並不是書院謀劃的結果,完全是臨時動意,寧缺那一箭也是感知到了東面的異像,所做的搶射。

    其時他的精神氣魄已經盡數耗在前兩箭裡,自然難畢全功,但他還是射了,他想看看現在的隆慶究竟強大到了什麼程度,因為不想錯過這樣的機會。

    這個世界最瞭解寧缺的人,肯定是隆慶,寧缺雖然從來沒有把他當成所謂的一生之敵,但對他的瞭解也不少,通過葉紅魚和程立雪,他知道隆慶經歷過的很多事情,無論是灰眸功法、還是叛出道門,又或是在幽閣裡吸噬了那麼多神殿強者的意識修為,所以他想試探一下對方的深淺。

    鐵箭沒能殺死隆慶,寧缺有些遺憾,但不是太過在意,就像君陌在崖坪上對講經首座說的那樣,除了寥寥數人,書院從來不認為有殺不死的人。

    今日不殺,且待明日便是。

    “辛苦二位師兄。”寧缺對西方行禮,再對東方行禮。

    他拆解鐵弓,放入匣中,整理行裝以及裝備衣服,走到城牆邊,想起多年前在這裡自己親眼看著皇后跳了下去,那時候的她是那樣的決然而且幸福。

    是的,有時候做事就是應該決然一些,如此方能找到幸福。

    寧缺這般想著,轉身對著長安城再行一禮。

    然後他朝著城牆外跳了下去。

    片刻後,城牆外響起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石礫亂飛,煙塵大作。

    塵埃落定,城外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大坑。

    寧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

    ……

    這是千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風雪如怒。掃遍整個大陸,就連越國的海港都被冰封。就在這個冬天,西陵神殿全面鎮壓清肅新教,曾經的道門行走葉蘇在宋國都城被火刑燒死,裁決大神官葉紅魚叛出道門。

    懸空寺講經首座被困般若峰深處,不知何年才能脫困,君陌揮動鐵劍,帶著數萬奴隸在地底世界繼續著自己的戰鬥,離前方的曙光越來越近。勝利就在眼前,但同時右帳王庭的精銳騎兵和白塔寺的援兵,也已經近了。

    余簾和唐帶領著荒人部落,正在東荒上進行著最後的剿殺,本應鎮守長安城的寧缺,卻忽然離開,不知去了哪裡。

    觀主陳某失蹤。書院大師兄失蹤,酒徒失蹤,修行界最巔峰的三位無距境界強者同時失蹤,再沒有人在人間發現他們的蹤跡,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雖然這些真正強者的去向,令整個人間都感到不安。但人間的終究要歸人間,戰爭終究還在持續。寒冬終於被熬了過去,時間便來到了第二年初春,被舉世圍攻的唐國,沉默而堅強地面對著戰火。

    燕國的戰事處於對峙當中。唐國現在缺少戰馬,騎兵數量較往年要少很多。很難冒險全力進攻。荒人部落南下的征程,也遭受了極大阻力,本已凋落的左帳王庭,在收到神殿的大力支援,尤其是隆慶帶著兩千餘名神殿騎兵的援助後,竟是極艱難地保住了最後的火種。天棄山脈深處的賀蘭城一直沒開,行蹤飄渺的余簾沒有在金帳出現,或者與這些事情有關。

    令唐國君民欣慰的是,道門面臨的問題似乎更多——裁決大神官葉紅魚還活著,在大河國不停接見那些虔誠的信徒,這直接讓道門混亂一片。在大河國君民的全力支持下,葉紅魚開始扶植新教,將西陵神殿裡的掌教熊初墨和一干神官執事,指責為妄圖冒充昊天代言人的無恥之徒以及叛徒的罪人。

    新教在短時間壓抑之後,迎來了一個高速發展期,有唐國和大河國的支持,又有裁決神殿的暗中縱容,諸國裡到處都可以看到新教的蹤影。

    葉蘇的門徒們以及程子清帶領的劍閣弟子們,不停地行走傳道,曾經弱小的火苗,逐漸變得蓬勃起來,越來越多的道門信徒,家裡開始供奉那名叫做葉蘇的聖徒,至於葉蘇願不願意這樣,已經沒有人理會。

    西陵神殿震怒,連發數道教諭,想要抹殺葉紅魚的神聖性,只是裁決大神官的傳承自有其規則,掌教根本無法插手,所以只能不停地抹黑她的品德以及信仰。

    緊接著要做的事情,當然便是理所當然的肅清,但葉紅魚早就暗中做了很多準備,那些忠於她的部屬,早就潛入黑暗裡,血腥的肅清變得沒有任何意義,真到這時,包括掌教在內的所有人,才發現逼葉紅魚叛教真的很不明智。

    道門就此陷入分裂,西陵神殿有些風雨飄搖的感覺,於是對新教的鎮壓力度,自然加大,甚至到了令人恐懼的程度。

    到處都在死人,道路兩旁到處都可以看到被釘在木架上的新教信徒的屍體,烏鴉聲聲中,血腥成為這一年人間的主題。

    然而信仰就像是野草,你越斬越燒,來年春風一度,便會生的越加茂密,血腥的背後隱藏著怎樣的凶險,道門很清楚——想要解決新教的問題,必須從根本著手,那就是殺死葉紅魚,滅掉唐國和大河。

    數千神殿騎兵及更多的南晉軍人,隔著滔滔大河,看著對岸的大河國,帶領這些人的是趙南海,中年道人不知去了何處,很多人猜想他又回了知守觀。

    戰爭已經開始,但還沒有進入到決戰階段,很多人都在等待,等待金帳王庭與大唐鎮北軍之間的勝負,等待著那些最強者重回人間。

    緊張到要窒息的氣氛裡,沉默而無助地等待中,沒有人注意到南晉某小鎮上新開了家肉舖,那小鎮正對著北方。

    唐國與金帳之間勝負的重要性毋須多提,那些離開人間的人呢?他們的離開,是因為發現了某種可能,觀主更是確定了那個事實,他們想要找到那個人。

    找到那個人後會如何做?有的人想殺死她,有的人想救她,有的人根本沒有想好該怎麼做,各種不一。但既然那些人沒有重回人間,說明直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是沒有找到她,是的,哪怕他們是無距境的至強者,想找到她也很困難。

    ……

    ……

    極北處有座雪峰,離中原很遠,或者說離人間很遠,更準確說,那裡離人間最遠,無論從哪裡向北走,最終都會走到這座雪峰之下,走到早已冰封的熱海畔。

    這裡是世界最寒冷的地方,呵氣成霜,滴水成冰,即便是堅硬的鋼鐵,也承受不住長時間的低溫冰凍,熱海畔的建築,用的主要材料都是木頭與獸皮。

    這裡是荒人部落曾經的家園,荒人集體南遷後,留下很多簡陋的房屋,成為很多耐寒動物、比如雪狐和長尾鼠的樂土。

    雪峰下沒有初春這種說法,風雪就像前段時間一樣呼嘯不停,厚雲覆蓋著夜穹,沒有星星的夜晚,又看不到那輪明月,到處都無比黑暗,便是雪峰也是黑色的。

    被荒人廢棄的一間房屋裡,忽然亮起了一點燈光,在漆黑的環境裡顯得格外醒目,很奇怪的是,十餘隻長尾鼠蹲在雪松根部啃噬著氣味難味的果子,卻不敢向那邊靠近,似乎那裡生活著什麼令它們很恐懼的生物。

    那盞燈光透過窗戶,照亮了屋前覆著冰雪的小道,片刻後有腳步聲響起,一名女子提著沉重的水桶走了過來。

    那女子扶著腰慢慢走著,顯得有些笨拙,行走間灑了很多水出來,因為嚴寒,灑出桶沿的水瞬間被凍凝成流沙的形狀,奇怪的是她提著的桶裡的水卻沒有凍,連表面都沒有薄冰,甚至還冒著熱氣,將昏黃的燈光都氳開了。

    更令人覺得驚奇的是,那女子穿的衣裳也很單薄,有些陳舊的青衣上,精妙繡技織成的繁花被磨的淺了,她卻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一點寒意,就這樣行走著。

    走進小屋,女子將水桶擱到角落裡,然後走到窗畔的桌前,看著某個方向開始默默發呆。

    她有些豐腴,準確來說就是有些胖,腰有些粗,動作有些笨拙,令人不解的是,那腰未免太粗了些。

    燈光落在她的眉眼上,看上去還是很年輕,就像過去那些年,過去那些萬年一樣年輕,她的神情還是那般漠然,哪怕看著雪峰,都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感。

    她自然就是桑桑。

    或者說昊天。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6 21:31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7 13:37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六十七章 師徒的手段,身後是長安

    一年前某日,整個人間落了一場春雨,無數人看到那艘巨大的船在神輝裡駛向那道金線。她站在船首,身上的青衣被春風輕拂,繁花漸漸盛開。

    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離開人間,回到了神國,誰能想到她根本沒有回去,一個人藏在最寒冷的北地。

    她沒能回到神國。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那片蔥鬱的山嶺時,便知道自己沒能回去,因為神國裡除了光明什麼都沒有。

    那裡是岷山。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利用佛祖棋盤,與寧缺生活千年,歷盡人間悲歡離合,再修佛無數年,最終洗去體內的貪嗔癡三毒,也擺脫了人間之力的困擾,為什麼還不能回去?

    她站在岷山間沉默思考很多日夜,終於想明白了原因——她是人類的選擇,所以她的彼岸便是人間——這個原因其實也不見得完備,只是現在的她還不知曉。

    想明白之後,她沒有回到西陵神殿,而是選擇沿著岷山裡那些曾經熟悉的獵道,向著北方行走。

    她不停行走,走過無數獵寨,走過賀蘭城,走過天棄山脈,走過冰原,最終來到極北寒地,來到那座山峰下。

    青衣在行走裡變薄,青衣上的繁花漸漸褪色,她很清楚那是時間的力量,也因為自己在變弱。

    不回西陵神殿,而是去往人跡罕至的極北寒域,就是因為她隱隱中察覺到某種危險。想要去往安全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她現在的腰很粗,很臃腫,和以往的高胖並不相同,她現在的模樣很像孕婦,她就是孕婦,所以不想被人類看到。

    她懷孕了,腹中的孩子自然是寧缺的。

    或者正因為懷孕了,她漸漸變弱。漸漸要變成那些弱小的、曾經被她漠然俯視的那些普通人類。

    神降臨人間,漸漸變成真正的人……這個過程她曾經經歷過,她被夫子往身軀裡注入人間之力,又被夫子帶著周遊四海領略人間的美好,再被寧缺帶著行走世間,感知紅塵,那段日子。她就是在漸漸變成人類。

    在棋盤裡,她借用佛祖布的局,借寧缺的心意,重新修行,淨化自己的神軀,最終成功排出留在體內的人間之力。她以為自己在和夫子的這場戰爭裡,必將獲得最終的勝利,所以她重歸漠然,將要重歸神國,卻不料還是被留下了……沒能回到神國。她認為那還是寧缺的手段,那個手段正在她的腹中。是一個胎兒。

    桑桑輕撫小腹,臉上沒有母親常見的慈愛光輝,甚至看不到任何情緒,只是平靜,還有些不習慣。

    她看著窗外遠處那座雪峰,從回憶裡醒來,望向不遠處已經被雪掩蓋的熱海,又想起另一段回憶。

    當年就是在這裡,在冰雪覆蓋的嚴寒世界裡,夫子和她以及他吃了頓牡丹魚,在溫泉裡沉靜在幸福裡,然後夫子主持了她與寧缺的婚禮,讓兩人洞房,夫子則是**著身體,騎著大黑馬去雪海上狂奔了數百里。

    夫子那般喜悅,應該也是看到了現在,知道她可能會懷上寧缺的孩子,知道她很難再回到神國。

    當時夫子說過,寧缺和她洞房,這件事情太罕見,將來是必然要上史書的——是的,現在她明白為什麼了。

    桑桑收回視線,沉默低頭,被那對師徒的手段前後兩次強行留在人間,即便是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對師徒的手段,總是這般出人意料,卑鄙下流,春風化雨,悄無聲息,卻……驚天動地。

    漫天的風雪忽然停了,雲層被雪峰那面黑海上的風吹的向四野散去,星辰漸繁,然後有明月當空。

    桑桑舉頭望明月,右手離開圓潤的小腹,向窗口外的夜空裡伸去,拇指與食指合攏,微微用力。

    她想把那輪明月碾碎,非如此不甘心。

    但現在她只能想想而已,那是神國裡的她正在做的事情,而現在的她,甚至畏懼於讓神國裡的那個她發現。

    想到精神世界最深處傳來的隱隱不安,桑桑的臉變得有些蒼白,覺得身體有些寒冷。

    她走到床邊揀起塊獸皮披到身上,尤其是將腹部裹的極嚴實,又輕彈手指點燃壁爐裡的柴火。

    她想溫暖自己,和腹中的胎兒無關。

    事實上,她雖然在不停變弱,依然不需要取暖,再低的溫度對她也沒有任何影響,但她卻這樣做了,她不再像當年那樣只按照冰冷的規則思考行為,也與冥冥沒有關係,更像是按照某種本能在行事,總之就是越來越像人類。

    就像窗畔那盞油燈一樣,她不需要燈,不需要光線,在如此漆黑的世界裡點一盞燈,除了把自己暴露在危險裡,沒有任何別的意義,但她還是這樣做了,因為燈光真的很溫暖。

    或者也是因為那盞油燈用的是魚油,沒有煙氣,不會薰眼睛,反而會有道淡淡的油脂香味。

    桑桑忽然覺得有些餓了,望向窗外,神情漠然問道:「為什麼這時候才回來?」

    荒人南遷後,雪域萬里無人,她是在對誰說話?

    屋外響起吭哧吭哧的喘息聲,一隻青毛狗叼著一隻被凍成木棍般的牡丹魚,屁顛屁顛的跑了過來。

    因為熱海被冰封的緣故,牡丹魚已經變得極為稀少,僅存的那些都藏進了海底深處,一隻青毛狗竟然能夠下到那裡捕魚,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情。

    當然,如果知道那只青毛狗便是佛祖棋盤世界裡那只威震八方的青獅的話,或者這件事情便很容易被接受了。

    桑桑接過牡丹魚。根本不理會青毛狗吐著舌頭賣萌求食,走到案板旁。用手掌將魚肉剔下切片,然後調好蘸料開始進食,她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直到吃完魚肉後,才微微蹙眉,因為她總覺得這魚不如以前吃過的好吃。

    與魚肉本身的材質無關,與蘸料也無關,她用的雖然是手掌。但切出來的魚肉絕對要比大師兄和寧缺強,那麼味道為什麼不如以往?或者是因為少了些煙火氣?

    吃完魚肉,她還有些不滿足,甚至反而覺得更餓了,對青毛狗說道:「我要吃肉。」

    青毛狗瞪圓了雙眼,顯得格外無辜可憐。

    桑桑則瞇起了雙眼,顯得格外冷漠無情。

    青毛狗低下腦袋。夾著尾巴,向莽莽雪海走去。

    桑桑確實想吃肉,雖然她不需要進食,但卻不再像當年那般排斥人間的食物,最重要的是,腹中的小傢伙餓了。

    最開始發現腹中有個胎兒時。她震驚惘然,然後憤怒厭憎,直到現在,她才逐漸學會習慣這個存在。

    她不以為自己對胎兒有憐愛之心,因為那是該死的寧缺用的手段。她只是餓了想吃肉,想讓自己更暖和些。

    是的。肯定是這樣的。

    她對自己說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青毛狗回來了,拖著一隻剛死的雪狐,桑桑很滿意,烤好肉後賞了它一隻後腿。

    她開始吃烤肉,雖然比夫子當年帶她去草原上吃的羊肉要糟糕很多,但她覺得味道也還不錯。

    雖然她現在不能一步千里,去宋國吃完水席後再回來用牡丹魚做個宵夜,她越來越像普通人。

    但這樣似乎也還不錯。

    ……

    ……

    除了隱藏在雪海畔的她,對人間來說,最重要的自然便是唐國與金帳王庭之間的那場戰爭.

    金帳舉族南侵,擺出國戰的架式,唐國卻因為道門的壓力,只能用鎮北軍抵抗,交戰起始便有些吃力。

    金帳王庭的草原騎兵最擅攻擊,如烈火燎原,唐軍則是既擅長攻擊,也擅長防守,尤其是鎮北大將軍徐遲,本就以擅守著稱,他在唐國北方經營數十年,早已把這片邊疆打造的如鐵桶一般,如果放在以前,他根本不會擔心。

    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自從數年前金帳王庭突然南襲,奪了包括渭城、開平在內的七城寨,唐國北疆的防線,便變得薄弱了很多,尤其是最近幾年,唐國在向晚原西北兩線,耗費無數銀錢與勞力修建的數十座兵寨,被金帳王庭以罕見的耐心,動用數萬奴隸逐一拆除後,更是如此。

    對於唐軍來說,最關鍵的問題還是缺少戰馬,曾經威鎮大陸北方的鎮北軍鐵騎,現在很難成建製出動,戰場上的主力已經變成了步騎混合部隊,在草原騎兵面前支撐的很是辛苦,尤其是十餘日前,隨著陳谷關隘的失守,金帳王庭最精銳的騎兵,甚至可以直接威脅到北大營。

    戰爭之初,唐軍表現出來的弱勢,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除了客觀的這些因素,其實也是戰略上的主動選擇。

    初春時節,青黃不接,唐軍主動退卻,拉長金帳王庭的糧草補給線,從戰略上看是正確的,只是唐軍卻沒有想到,金帳王庭會表現的如此瘋狂,拚命向著南方前進,似乎根本不在意糧絕的可能性,按照慣例,草原騎兵攜帶的乾糧肉乾份量,如果他們無法攻破鎮北軍的防線,那麼便再也無法回到草原深處,這種孤注一擲的態度,絕對不是英明的軍事指揮,但在眼下看來,卻極到了極好的效果,草原騎兵像處於絕境中的餓狼,瘋狂的氣勢甚至壓倒了唐軍。

    雖然戰事不利,北大營的氣氛還算正常,畢竟鎮北軍與金帳王庭的騎兵打交道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人們早就習慣了那些草原蠻人的血腥野蠻,自然不會被嚇倒。

    徐遲站在營地側方的項梁山上,看著遠處被風雪籠罩的草原沉默不語,不知從哪裡捲來的雪碴落在他的唇上,晨時剛剛剪斷的鬍鬚被染成了白色,看著有些滑稽。

    數名軍官隨在四周,卻沒有笑,看著大將軍有些微佝的背影,便彷彿能夠感受到他肩上承受的重量。

    「不能再撤了。」

    徐遲沉默了很長時間,說了這樣一句話,這幾個字從他被凍的有些微僵的雙唇裡吐出來,沒有任何情緒,甚至給人一種感覺,或者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說這幾個字。

    軍官們有些震驚詫異,不明白為什麼會忽然改變即定的作戰方略,雖然前鋒營打的極苦,營中的士氣有些低落,他們相信訓練有素的鎮北軍,絕對可以再支撐更長的時間。

    徐遲轉過身來,伸手抹掉鬍鬚裡的雪碴,有些佝摟的後背重新挺直,威勢漸生,這才有了些大唐巔峰武道高手的影子。

    看著那些參謀軍官臉上不贊同的神色,他沒有做更多解釋,望著正在待命的華穎,說道:「我要你守住谷河。」

    華穎昨夜才冒險從前線趕回,衣裳髒舊不堪,形容很是狼狽,眼睛卻依然冷靜有神。

    這道軍令很簡單,沒有給出任何前提條件或者後路,大將軍只給他一個選擇,那就是守住谷河。

    華穎沒有像別的軍官那樣沉默,因為守谷河的人將是他,而最後血戰將死的,必然是他的那數百親兵。

    「因為北大營的安全?」華穎問道。

    他不是在挑戰徐遲的威嚴,也不是對這道軍令的正確性有所懷疑,他只是希望大將軍能夠給自己一個充分的理由,讓自己能夠說服下屬,更重要的是說服自己。

    徐遲神情漠然說道:「你走之後,我會把將軍府移出北大營,向你靠近,如果你守不住谷河,那便輪到我。」

    「為什麼?」這下就連那些強行忍住疑惑的參謀軍官,也忍不住激烈地表達了反對的意見。

    「為什麼?因為谷河如果守不住,單于的人馬便可以通過川陵,繞過我的中軍帳,再順著岷山西南麓進入河北郡,而河北郡再往南……。」

    徐遲看著華穎和那些參謀軍官,平靜說道:「……八百里平原將是草原騎兵最喜歡的戰場,鐵騎直入中腹,誰能承擔這個責任?大唐疆域遼闊無垠,但我鎮北軍已經無路可退。因為,我們身後就是長安。」

    ……

    ……

    (對夫子寧缺手段的描述,我很喜歡,最後徐遲的話出現的有些早且硬,但是基於美學方面的愛好……那句話太**了,要寫戰爭,不用一遍,實在是過不了自己這頭。)
1月23 發表於 2014-3-9 08:16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六十八章 不知勝之敗之開心

    華穎和諸軍官聞言沉默,知道大將軍的判斷是正確的,當前雖然鎮北軍面臨的局勢極為嚴峻,但大唐諸方受敵,鎮南軍和東北邊軍各有要務,根本無法來援。

    谷河在大唐帝國的疆土上只是很不起眼的一個小點,距離長安城還有兩千餘里,但現在看來,卻是長安城之前最後的一道防線,所以徐遲決定在這裡固守,甚至將軍府都要北上!

    山間一片靜寂,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雪花緩緩地飄落,氣溫與氣氛同時變得寒冷了很多,雖然都知道徐遲的判斷是對的,但要讓鎮北軍放棄原先的戰略計劃,就地固守……那將會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而且真能守得住嗎?

    他們比普通的士卒更清楚,朝廷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朝野上下齊心合力,普通民眾緊衣縮食,源源不斷地供給著鎮北軍所需要的糧草,甚至過了一個寒冬,現在的軍營裡依然能夠吃到新鮮的豬肉,軍械盔甲方面更是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谷河的地形確定了……如果鎮北軍想把金帳王庭攔在那一線之外,意味著需要正面抵抗十餘萬草原鐵騎,而那必然將是現在的鎮北軍最不想面對的野戰!

    鎮北軍當年橫行大陸北方,出入草原不忌,最普通的士兵也擅騎精射,何曾畏懼過野戰?但現在他們卻是不得不刻意避著野戰,因為他們有個最致命的問題:缺少戰馬。

    華穎打破了場間的沉默,他走到徐遲身前單膝跪下。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守不住就死。”

    徐遲看著他花白的鬢角,看著他這些年被邊塞苦寒天氣折磨的極速老化的容顏。心情有些沉重,但臉上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說道:“錯,就算是死,你也要給我守住。”

    華穎毫不猶豫,應道:“遵命。”

    徐遲將他扶起,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感慨說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華穎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與金帳王庭開戰以來,他便一直守在大唐疆域的最北方,身為先鋒,承擔著最重要也是最沉重的任務,雖然他的麾下現在擁有鎮北軍僅存的騎兵,但依然守的十分艱難。

    如果不是他自己武道修為極高。唐軍防禦極嚴,甚至有好幾次他都險些被草原上的強者暗殺。

    但華穎從來沒有任何怨言,甚至當徐遲想要把他調回北大營休整時,都被他非常嚴肅地拒絕了。

    鎮北軍上下其實都明白這是為什麼,就連遙遠的長安城裡,皇宮裡的貴人和軍部的大佬也明白其中的原因。

    華穎姓華。華家的華,華山嶽的華。

    華山嶽跟隨李漁謀叛事敗,當場身死,與他一道從固山郡秘密反京的那些軍官,則是被寧缺送到北大營。用軍功換回榮譽,數年時間過去。那些人已經沒有幾個還活著了。

    受到此事牽連,曾經威名赫赫的華家也迅速衰敗,現在便只有華穎還在軍中擔任著重要的職位。

    所以華穎很拚命,他要用自己的命替華家拼出個千世不倒,拼出個光彩奪目,拼出個意氣風發。

    徐遲說道:“不要太拚命,活著最好。”

    華穎沒有正面回答這句話,說道:“我們會勝利的。”

    ……

    ……

    大唐正始六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五年,春末。

    大唐鎮北軍先鋒,於渭城南一百七十里處,與金帳王庭騎兵相遇,連戰十餘日,有勝有負,其後鎮北軍主力悉數北上,於谷河一帶擺開陣營。

    世間最強大的兩個軍事力量,正式開始較量,又連戰十餘日,有勝有負,但谷河依然在鎮北軍的營後,金帳騎兵未能南下一步。

    雙方暫時休整,重新進入對峙之中,只是誰都清楚和以往不同,這一次的對峙不可能持續數十天甚至數年,最多一兩天,戰火便將繼續燃燒。

    鎮北軍為了將金帳王庭的騎兵擋在谷河以北,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因為他們嚴重缺少戰馬,哪怕是弓刀最嫻熟、騎術最精湛的老兵,現在有很多都只能手持樸刀,做為陣列的側翼掩護,而無法上陣殺敵。

    最強的鎮北軍鐵騎,就因為沒有戰馬,只能當成步兵使用,無論在誰的眼中,這都是暴殄天物,然而又有誰能改變這一切呢?

    從當年西陵神殿逼迫唐國簽下和約,向晚原被割讓,戰馬被當作戰利品交出的那天開始,現在這令人憤怒無助的一幕,便是已經注定的事實。

    新生的朝陽從東方升了起來,那些視力最好的軍中強者,或是停留在後方的將軍府裡的徐遲,隱約能夠看到,如血般的朝霞裡,有岷山的身影。

    昨日金帳王庭的騎兵暫時北撤,回到開平集一線,做暫時的休整,也是準備最後的攻勢,面對意志堅定無比的唐軍,面對同樣棘手的步騎配合陣列,金帳王庭那位單于已經無法滿足於戰場上的局部勝利,更因為時間的流逝而焦慮,很明顯,即將到來的那場野戰,將是鎮北軍從未面臨過的狂瀾。

    司徒依蘭站在草甸上,手扶腰刀,看著金帳王庭騎兵駐營的方向,滿是灰塵的臉上寫滿了冷靜與警惕,微瞇著的眼睛裡閃著比刀鋒還要冷的光芒。

    做為書院弟子和老將軍的後人,她在鎮北軍的表現一如當年優秀,早已成為最年輕的將軍,現在則是華穎的副手,深受鎮北軍官兵的愛戴。

    連續數十日的戰鬥,尤其是最近這些天,鎮北軍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也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營中的軍醫有的已經連續三個晝夜沒能闔眼。

    想到這些的時候,司徒依蘭的神情很平靜,沒有讓身旁的親兵看出任何問題,但問題依然存在,像沉重的的石頭般,壓在她的心上。

    金帳王庭不是撤退,而是休整,大將軍的軍令是死守谷河,寸步不退,這片原野看來注定將成為數十萬生命的墓地,只是不知道最後有資格以勝利者的姿態替死者書寫墓誌銘的會是哪一方。

    她在鎮北軍裡位階很高,能夠知道很多普通士兵不知道的軍情,昨日固山郡的援兵試圖從岷山中麓偷襲金帳王庭某部,結果被提前識破,那個部落迅速向王庭靠攏,從而讓鎮北軍失去了打亂敵人根腳的最佳機會。

    那麼還能怎麼辦呢?

    司徒依蘭昨夜盯著沙盤沉默了很長時間,把書院先生和軍部前輩們教授的知識與自己在軍中的經驗兩相對照,始終找不到什麼方法。

    決定鎮北軍戰略的,只能是徐遲大將軍,或者往更南方去看,還包括皇宮裡的那對姐弟以及書院裡的諸位先生,但她也想出份力。

    可惜……

    司徒依蘭心裡除了石塊般沉重的問題,還有很多疑惑。

    徐遲大將軍的戰略並不能說是錯的,無論是最開始的時候撤退,還是現在的血戰死守,前者是要用空間換取時間,並且疲敵之軍,後者則是因為不能讓敗勢稍顯,必須要用絕對的鐵血來穩定大唐的北疆。但很明顯,應該還有很多更好、或者說更靈活的方式,或者說不那麼孤注一擲的方式。

    徐遲大將軍現在的戰略,等於是把金帳王庭的所有主力全部吸引到了谷河一帶,如果能夠獲得勝利,對方的主力騎兵即便想要逃逸都很困難。

    要知道在大唐與金帳王庭數百年的戰爭裡,王庭最令唐人頭痛的便是能逃,即便唐軍獲勝,王庭騎兵迅速撤回草原深處,唐軍根本無法殲滅其主力。

    這個戰略裡有很多了不起的軍事智慧,但需要能夠被執行,最關鍵的是,唐軍首先要獲得勝利,才能夠談論怎樣殲滅金帳主力的問題。

    怎麼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司徒依蘭現在想不出來,她不認為徐遲大將軍能夠想出來,所以她越發不明白,大將軍或者說朝廷在想些什麼。

    她不是悲觀主義者,更不是失敗主義者,她就像身旁的親兵以及營裡那些唐軍一樣,對金帳王庭的騎兵毫不畏懼,但理智告訴她,勝利真的很遙遠。

    按道理來說,鎮北軍素質極高,背靠谷河,也算是占了七分地利,天時人和且不去提,怎麼也不至於讓她如此絕望,然而還是那個老問題……

    沒有馬。

    沒有戰馬。

    鎮北軍沒有足夠數量的戰馬。

    司徒依蘭帶著親兵走回營地,沿途遇著的士兵紛紛站起向她行禮,她能清楚地分辯出來,雖然士兵們行禮的姿式幾乎一模一樣,實際上卻有很大的分別,比如新到鎮北軍不足兩年的士兵,眼神更加澄靜,神情還有些最後的靦腆,而那些多年的老兵,神情裡透著股漫不在乎的意味,至於眼神……很賊地在自己身上拂過,雖然只是很小的動作,但她感覺的非常明顯。

    那些老兵讓她聯想起一個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的人,她曾經的同窗,後來的所謂先生,那個已經站到了人間最上層的傢伙。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9 08:56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3-10 00:35
第六十八章 刀鋒渴著血,我想著馬

  那個傢伙的神情也是那般憊賴,那個傢伙也曾經這樣偷偷瞄過她,無論是在書院的濕地畔,還是在紅袖招,或者是燕北那片碧湖畔,他的目光經常掃過她的胸腰臀腿的曲線,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什麼都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說。

  司徒依蘭想起的人自然是寧缺,她不是在面臨絕境的時候,忽然回憶過去的青春,便開始思春,而只是想從中獲得某種力量——營地裡的那些老兵和寧缺很像,他們都有難以想像的堅韌,能夠做出很多人想像不到的事情。

  只是令她有些心酸的是,那些老兵漫不在乎的神情深處,依然有不甘,尤其是當他們看到她的親兵牽著的戰馬時,眼睛裡的羨慕與不爽清晰可見。

  是啊,還是那個問題。

  司徒依蘭低頭想著,當年朝廷與西陵神殿談判,為什麼會同意割讓向晚原給金帳王庭,為什麼會同意用戰馬補償金帳和燕國?是的,當時的局面確實很嚴峻,但難道朝廷不知道,如果同意對方的條件,便等於自殺?

  那道黑色的絞索,在空中緩慢降落了數年時間,現在終於落到了草原上,落到了鎮北軍每個士兵的身前。

  連長安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朝廷裡那些大臣自然也知道,親王李沛言甚至都因為此事自絞而死,司徒依蘭很清楚,這都是書院的決定。

  更準確地說,這都是寧缺的決定。

  當年書院為什麼會同意?

  走到營帳。看著桌旁的一男一女,司徒依蘭的情緒有些怪異,她是書院的學生,這兩個人才能真正代表書院,想著先前對書院的不滿,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木柚最習慣穿的淡黃色衣裙,早已被實用的棉衣代替,六師兄還像在書院後山時那樣赤裸著上半身,只穿著件皮圍。

  司徒依蘭對這兩位書院先生無法說出任何惡語,因為在這些天裡。本應像神仙一樣端坐雲頭的他們。像普通的士兵一樣生活、一樣戰鬥。

  戰爭的形態早已發生了改變,修行強者對敵方主將的刺殺,從來沒有斷絕過,一直在上演。如果不是木柚組織陣師。在營地里布置了數道精妙的陣法。如果不是六先生拿著鐵錘揮舞風雷,不知多少唐將會在金帳王庭不惜代價的暗殺下死去,至於六先生徹夜不眠修復著唐軍的武器。那些事情更不需要多提。

  司徒依蘭發現帳裡少了一人,問道:「四先生去了哪裡?」

  書院四先生范悅現在是鎮北軍前鋒的智囊,華穎將軍對他極為信任,一應布營接應以至戰場上的規劃,都是出自他手。

  木柚從盆裡拎出毛巾擰至微干,走到她身前,把她臉上的灰塵盡數擦去,憐惜說道:「管他去了哪裡……這麼漂亮的小姑娘,雖然沒辦法打扮,也得弄乾淨些。」

  司徒依蘭哪有心情去理會自己的容顏,聞言不由苦笑,待她想起先前在草原上看到的金帳王庭的陣勢,心情回覆沉重,看著木柚低聲問道:「三先生什麼時候出手?明宗的強者和荒人什麼時候能到?」

  當前的戰局對鎮北軍極為利,她怎樣想都想不出來變化,然而徐遲大將軍依然那般平靜,她自然以為書院肯定佈置了很多後手以及強手。

  連續很多晝夜佈置陣法,木柚的眉眼間滿是疲憊之色,聽著司徒依蘭的話,她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也不知道師姐的行蹤。」

  聽著這話,司徒依蘭失望之餘,復又惘然。

  「按道理或者說原先的計畫,在初春的時候,她就應該平定東荒,來到這裡……她應該會出手,此時沒有出手,或者是因為還沒有到時候,自有原因。」

  木柚攬著她坐下,讓她趕緊把早餐吃了,安慰說道。

  ……

  ……

  一切違背常理的事情,必然都有其內在的原因,對於軍隊來說,常理便是對勝負的客觀判斷以及隨之而來的冷靜應對。

  華穎站在營帳外,看著如血的朝霞,看著遠處隱隱可見的金帳王庭的無數帳篷,總覺得大將軍的應對不合理,那麼原因是什麼?

  一名參謀軍官把一副望遠鏡遞到他面前。

  他接過望遠鏡,望向金帳王庭的方向,然後又望向東方北向數十里外,沉默觀察了很長時間,始終一言不發。

  望遠鏡是書院做的,由六先生帶至前線,如今鎮北軍重要的將領,幾乎人手一副,將領們一旦用上,頓時視若珍寶,再不肯讓它離身。

  華穎很感慨,有書院的幫助,可以把金帳王庭的兵力調動看的清清楚楚,對方卻是毫無察覺,如果放在當年,這場戰爭鎮北軍必勝無疑。

  尤其是現在,單于冒著奇險,催動全族南下來襲,他想打一場滅國之戰,竟是根本不顧任何後路,行軍佈陣鋒銳無雙,但在成熟的唐將眼中,也同樣是漏洞百出,只要能夠派出一支強大的騎兵,絕對能夠打的對方痛不堪言。

  「如果……給我一萬……不,哪怕八千。」

  華穎放下望遠鏡,看著北方,聲音微顫說道:「給我八千匹好馬,我便能守住谷河,甚至能夠把他們趕到渭城北邊去。」

  單于的選擇太過自信,在華穎看來,這是太好的機會,所以他的聲音才會微微顫抖,失去這個機會,在他看來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徐遲堅信鎮北軍能夠在野戰裡戰勝金帳王庭的騎兵,這令華穎很不解,他不會質疑軍令,只是痛苦地想著,如果能多一萬匹戰馬便好了。

  但那不會有。

  就算昊天重新降臨人間,也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給唐國變出一萬匹受過軍事訓練,能夠成為騎兵座騎的成熟戰馬。

  金帳王庭敢於舉族南下,單于的行軍佈陣如此自信甚至囂張,對明日最後的原野決戰毫無懼意,不正是因為知道唐國沒有馬?

  很多唐軍幻想著,朝廷會不會是偷偷養了很多戰馬,等著在最後戰場上給予敵人最沉重最突然的打擊?但那終究是幻想,單于不會這樣想。

  養馬需要很多草料,需要馬廄,需要人力。需要很多資源。如此大數量的戰馬,不可能被偷偷養在唐國各州郡裡,又能瞞過道門無所不在的眼線,就算能。那些未經訓練、從來沒有上過戰場的駿馬。又有什麼用處呢?

  馬。戰馬,久經沙場的戰馬。

  司徒依蘭在想,曾經的騎兵們在想。華穎在想,所有人都在想,都在心裡絕望地、憤怒地喊著,為什麼沒有馬?

  不用久經沙場的戰馬,哪怕就是一匹普通的馬也好,只要能夠帶著騎兵移動便好,不管是駿逸的公馬、雍容的母馬、調皮的馬駒,不管是河套馬、大河矮馬、草原馬,什麼馬都行!只要馬都行!

  因為沒有馬,大唐就要真的不行了。

  ……

  ……

  鎮北軍裡,只有大將軍徐遲,依然保持著最後的信心。

  余簾沒有出現在這片草原,金帳王庭的國師和那十餘位大祭司,依然沒有來到前線,而是在後方,被草原騎兵重重保護中。

  徐遲的信心並不是來源於余簾或者那位魔宗行走唐,他早已收到賀蘭城發來的情報,荒人部落在東荒被來自燕國的神殿騎兵牽制,短時間內,根本無法來援。

  這自然是個極壞的消息,幸運的是,數十日前,他收到了另一個消息,那個消息來自書院,帶來了他等待已久的春風拂面。

  無數輛大車,早已離開北大營所在的城鎮,運到了谷河後方,隱藏在鎮北軍主力的輜重營裡,為了保密到最後,就連華穎都不知道。

  ……

  ……

  黎明還沒有來臨,明月早已沉睡,東方浮起淡淡的白,西方的夜幕上還殘著幾粒黯淡的星辰,草原上的人們已經醒來,金帳王庭連綿如雲的無數頂帳篷裡,到處是孩子的歡鬧聲以及女人擔憂的低語聲,當然最多的還是彎刀與皮甲撞擊的聲音以及戰馬不安的嘶鳴聲還有乾草噼啪燃燒的聲音。

  按照草原騎兵慣例,出征之時沒有誰敢帶著家眷,但此番金帳王庭舉族南侵,是真正的舉族,所有男人都帶著妻子孩子還有奴隸,令單于和貴人們感到欣慰的是,因為事先做了很多準備,所以這些沒有變成勇士們的負累,反而成為激勵他們奮勇向前斬殺唐人的最好存在。

  金帳的勇士們已然整隊完畢,神情肅穆,眼神堅毅,各部落的騎兵也正在奴隸或家人的幫助下穿戴皮甲整理刀箭,快速列隊。

  這時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節,但金帳騎兵並不是想趁著黑暗偷襲南方的唐軍,因為黑暗對所有人並不公平,騎兵因為速度太快,反而更需要良好的視野,現在金帳騎兵佔據了絕對優勢,自然不會冒這種風險。

  之所以這般早便開始集結列陣,是基於戰爭的需要,也是所有草原騎兵印入血脈裡的戰鬥經驗,今天必然是一場極為辛苦的長期戰鬥,人可以靠精神意志堅持,戰馬卻無法做到,所以在進入戰場之前,必須把戰馬喂足喂好,要用最精美的草料甚至還要摻些昂貴的穀物豆類,補充足夠的清水,最後,還要喂鹽。

  所有這些準備工作,都必須在正式交戰之前兩個時辰完成,而在兩個時辰之後,金帳的鐵騎便會席捲而去,吞噬所有的所有。

  ……

  ……

  (這兩天時間安排有些問題,稍亂,明天極有可能更新不成,如果不成,會向大家報告,後天會回覆正常。)(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4-3-10 00: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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