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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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876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21 19:53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八十章 書院的力量,金帳的滅亡

    這一刀,他沒有任何保留,身軀內所有的浩然氣,都盡數化作昊天神輝,隨著刀勢噴湧而出,更可怕的是,這刀裡也有殺魂。

    那是大唐邊軍的殺魂,是他從梳碧湖開始蓄養,直至先前殺過渭城,才最終得以圓滿的那道殺魂。

    黝黑的刀鋒,這一次落在了國師的頭頂。

    這一次,國師不再能夠像鬼魅一般移動自己的身體。

    因為他的本體,已經被余簾定在了溪畔。

    國師雙手合什,夾住了寧缺的刀。

    寧缺低首,沉默著繼續向前。

    國師臉色頓時變得異常蒼白,懸在頸間的木頭念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顆顆破裂,變成木渣子飄落,然後被風吹走。

    這座血祭大陣,確實很神妙。

    國師在哪裡,陣便在哪裡。

    哪怕隔著數十里的距離,陣與陣依然聯繫在一起。

    所以他的行蹤難以捉摸,彼此相映。

    然而現在,余簾在西方接著他的刀,寧缺在東方砍了他一刀,書院的這對師姐弟用最簡單的方法,便破了他的局。

    都在破陣,國師應該守哪邊?兩邊都守?就算他有整個金帳王庭的殺魂,又如何能夠戰勝餘簾和寧缺這樣強大的兩個人的夾攻?

    隨著木頭念珠碎裂的速度越來越快,國師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他感覺到寧缺鐵刀裡的力量竟是無窮無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西方那道乾涸的小溪畔,年輕僧人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難看,因為他感覺到刀鋒傳來的力量竟是無窮無盡,他不知道余簾還能撐多久。

    年輕僧人憤怒而痛苦地厲嘯一聲,手裡的彎刀劇烈地顫抖起來。

    幾乎同時,東方數十里外,馬車上的蒼老國師也不甘地厲嘯起來,掛著的木頭念珠驟然間全部碎裂,一道恐怖的氣息,籠罩了整個車陣!

    車陣四周的十餘名大祭司,忽然間變成了十餘團血花……沒有任何徵兆,十餘名境界高深的大祭司,就這樣死了!而且死的如此淒慘!

    鮮血就像是噴泉一般,從四周向著車陣裡灑落,寧缺不知道那些血裡隱藏著什麼,只是隱隱有些不安。

    嘩嘩嘩嘩,天空裡落下一場血腥的暴雨,十三名草原大祭司的全部血液,都被這座血祭大陣抽空,最後灑落在半空中的鐵箱上,沁進那些森白的頭蓋骨裡,有的則是落在地面上,打濕了那些野草,草上彷彿出現了血色的露水。

    寧缺悶哼一聲,體內那顆晶瑩的水滴驟然間迸散,無數浩然氣灌注進四肢,再轉成昊天神輝,通過無數毛孔散播出來。

    只是瞬間,他的身體便開始熊熊燃燒,變成了一個火人。

    那些自天落下的血雨,落進火焰後,發出嗤嗤的聲音,隱隱還有令人耳酸的尖叫聲、痛哭聲,甚至還有股淡淡的焦糊味道。

    那些大祭司的血,沒有一滴落在寧缺的身上。

    但他卻無法放鬆,因為刀鋒之前的國師……忽然間變得強大了很多,他臉上的那些皺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平,瞬間年輕了數十歲!

    難道這就是血祭大陣最強的手段?

    寧缺根本不知道,在西方數十里外的小溪畔,那名年輕的僧人,忽然間消失不見,那道彎刀,深深地插進了乾裂的地表。

    國師用十餘名大祭司的生命,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這座血祭大陣重新統一起來,換句話說,那名年輕的僧人,瞬間回到場間!

    此時寧缺看到國師快速變得年輕起來,便是這個原因!

    寧缺不明其原由,卻知道要暫避其鋒。

    鐵刀在空中一轉,避開年輕國師襲來的那道強大意志,他毫不猶豫,拖刀便回,右手極不引人注意的在血雨裡輕顫畫了道什麼。

    國師選擇回到東方,而不是讓蒼老國師的神魂回到年輕僧人的體內,原因很簡單,在他看來,寧缺依然不如余簾可怕。

    他下意識裡想要避開余簾。

    東西相隔數十里,他以陣法回歸,快如閃電,他相信在余簾趕過來之前,他有足夠的時間殺死寧缺,然後再專心致志與余簾**。

    年輕的國師,飄然離開馬車,藉著天地元氣的流淌,掠向寧缺的身前。

    那般輕妙,那般**,不愧是草原上的強者,與天地之間的親近熟悉,遠遠超過中原修行者,更是寧缺所不及。

    寧缺橫刀而回,倒掠而行,速度自然沒有國師快。

    他卻凜然不懼,沉默盯著對方的眼睛,手腕再轉。

    嗤的一聲輕響。

    年輕國師面色再白,手指間多了一道清晰的血痕。

    那是寧缺先前手指輕顫,藉著神輝遮掩,寫出的一道二字符。

    如果國師不是有整座血祭大陣為憑,只怕此時整隻手臂都已經斷掉。

    國師面無表情,再次向前掠去。

    數十里,此間離小溪只有數十里,余簾下一刻便會趕到,他必須快些。

    然而,很遺憾的是,他依然低估了余簾的速度。

    滿是陰雲的天空裡,忽然響起一道淒厲的鳴嘯,一道清楚的細條,割破整片雲層,由西至東畫來,終點正是這片滿是火焰的戰場。

    轟的一聲巨響!

    余簾從天空裡跳了下來。

    這一次,她沒有從水面走過來,而是真的從灰暗的天空裡跳了下來。

    此時的國師,無法像先前對付寧缺時那般避開,只能硬接。

    彷彿一根鐵錘,重重地砸在一口巨鐘上。。

    整片草原,彷彿都聽到了這聲巨響。

    殘破的車廂裡,懸在空中的鐵箱間,到處都是勁氣在射飛,到處都是血霧。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血霧漸斂,鐘聲漸靜。

    國師的眼角出現了數道極深的皺紋,他的腳下是龜裂的大地,他的身後是盛著白骨的鐵箱,他的身前是寧缺渾身的神輝,以及負著手的余簾。

    沉默,靜寂,或者是在調息休整。

    「我敗了。」

    國師看著這對書院師姐弟,有些艱難地笑了笑,說道:「其實從你看穿我行藏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敗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能夠同時戰勝你們二人。」

    余簾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寧缺的心情很平靜,說道:「那你還不快點自殺,做什麼?」

    「但你們想殺我,依然很難。」

    國師瞇著眼睛,看著空中飄浮著的十餘隻鐵箱,看著箱子裡那些森白的人頭骨,悠悠說道:「我與這陣已經融為一體,破不了這陣,你們便傷不到我的根本,而人間的力量,根本無法破了這陣。」

    寧缺說道:「世間根本就沒有破不了的陣……就算這陣法裡有你金帳數百年的殺威,待我調集十餘萬唐軍,隨意吐口唾沫也就破了你。」

    「可那需要時間。」國師靜靜看著他說道。

    余簾忽然說道:「我向來不喜歡太麻煩的事情。」

    黃裙輕飄,她掠至半空,伸手向一個鐵箱拍去。

    先前她從天空裡跳下,砸的國師渾身是血,同時這隻鐵箱一角便出現了一道裂口,此時隨著她嬌小的手掌落下,又有恐怖的巨響,迴盪在草原裡。

    轟!

    她再次落掌。

    轟!

    國師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盤膝坐在最後那輛馬車上,苦苦維持著陣意。

    寧缺卻什麼都沒有做,把鐵刀收入鞘中,走到余簾下方,靜靜看著她在做的事情,就像是在欣賞一場好戲。

    余簾拍落第三掌,那隻鐵箱上的裂口終於擴大了些。

    先前寧缺用鐵刀全力都未斬開的鐵箱,用靈魂之火焠煉極長時間的秘鐵做成的鐵箱,竟被她的小手隨意拍打,便拍出了裂口。

    國師望著余簾皺眉說道:「難道你真以為憑借**的力量,就能破了我這座大陣?二十三年蟬,你未免自視太高了些。」

    果不其然,隨著他的聲音落下,那道極血腥的意味,從鐵箱裡的白骨深處生出,然後鐵箱上的那道裂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小!

    余簾蹙起眉尖,似有些不悅。

    寧缺抬頭望著她,沒有說什麼。

    草原上的風吹拂著裙角,余簾吸了口氣,車陣四周狂風大作,黃色的裙擺被吹的獵獵作響,看上去就像是一面旗幟。

    這口氣,她吸的很深,曲線微隆的**起伏不定。

    先前在渭城裡,阿打那次深呼吸,將半條街的空氣和天地元氣都吸進了身體裡。

    余簾,此時彷彿要把整片草原的天地元氣都吸進身軀。

    她再次舉起白嫩的小手。

    她的手再次落到鐵箱上。

    嗡的一聲暴鳴!

    殘破的馬車碎片,被狂暴的颶風,吹拂著向四周射出。

    寧缺悶哼一聲,強行抵禦這道威力。

    國師的雙耳裡流出鮮血。

    狂暴的音波,傳至極遠處,甚至波及到百里之外。

    開平集前,正在拚命廝殺的雙方騎兵,忽然間停止揮舞武器,痛苦地臉色慘白,伸手拚命地摀住耳朵,那些戰馬更是可憐,痛苦地翻倒在地。

    余簾的小臉也有些微白。

    但她的神情還是如冰雪般,透明著,冷漠著。

    她伸手,再次拍向那隻鐵箱。

    只聽得喀喇聲響,鐵箱就此碎裂。

    黃裙在荒原上空不停閃動,她連出十餘掌,恐怖的音爆向著四野傳播,而十餘隻鐵箱就此紛紛碎裂。

    無數森白的頭蓋骨,簌簌然落下,落在地面上。

    一道純淨的昊天神輝,從寧缺的手掌裡噴湧而出,瞬間便將那些頭蓋骨燒成灰燼,那些被國師和大祭司們用**手法拘禁的怨魂,終於得到了真正的解脫。

    血祭大陣,就此破了。

    國師滿身血污,蒼白且蒼老的臉頰上,到處都是血與汗。

    他看著余簾,眼睛裡滿是迷惘的神情。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只憑力量便能強行破掉自己準備了數年之久的血祭大陣。

    「我不是我自視太高。」

    余簾回到地面,負著雙手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說道:「而是你站的太低,人間的力量無法破陣?你根本都不知道什麼叫力量。」

    草原上的風輕輕拂動黃裙。

    她是那樣的瘦小,卻又是那樣的高大。

    她是小個子,也是大宗師。

    國師以舉族之力成血祭大陣,更以巫術秘法轉生分神,然而在她面前,所有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再神奇的巫術佛法道典,都敵不過她的力量。

    她是魔宗宗主,以神秘著稱,在修行界消聲匿跡二十三年,誰也不知道她在書院舊東窗畔天天描簪花小楷,那是夫子想要她靜心意。

    她靜了心意,不再思及其餘,什麼陰謀,什麼法門,都不再重要,她把自己修行的極為澄靜純靜,澄靜在心思,純靜便在力量。

    她回歸了魔宗修行的本源,走回了那條最正確的道路,於是她成為魔宗千年以來力量最強大的那個人,她沒有不朽,但她可以搬山。

    便是連一座山都可以給你搬走,何況幾個鐵箱子?(向豆子致敬)

    ……

    ……

    「我不認為我自己失敗了。」

    國師看著自己身上像瀑布一樣流淌的血水,蒼老的面容上忽然流露出最後的信心,看著余簾和寧缺說道:「至少我保住了金帳最後的血脈。」

    按照時間計算,這場在渭城北方發生的恐怖的強者戰,已經持續了半天時間,以單于和朵兒騎恐慌的奔逃速度,或者已經離開了百餘里地。

    「走再遠都沒有用,有意義嗎?」

    寧缺看著他說道:「你很清楚,他們會死的一乾二淨。」

    便在這時,天空裡忽然飄下雪來。

    荒原雖然遠較中原寒冷,往年也有春末忽然落雪的時候,但昨曰渭城四周還是那般溫暖,為何此時忽然下雪了?

    寧缺抬頭望去,才發現是那片被血祭大陣召至天空的陰雲,因為遮蔽陽光時間太長,下方雲層裡開始生出雪霜,此時終於落下。

    雪下的越來越大,漸成暴雪。

    暴雪時節,最難追蹤,除非是真正的強者。

    國師以為,這是金帳王庭的機會。

    因為他已經猜到,唐應該在東荒帶著荒人抵擋西陵神殿騎兵的反撲,書院只來了余簾,而她現在應該不會再次出手。

    「看,下雪了。」

    他看著落雪的天空,微笑說道:「這是長生天灑落人間的鹽,將庇護他最虔誠的信徒,將為那些信徒指引走出河谷的方向。」

    余簾抬頭望向天空,微微瞇眼,說道:「那丫頭當年在後山做飯的時候,總喜歡把鹽放多,現在想來,著實有些惱人。」

    國師微微一怔,然後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不由微澀感歎無語,做為昊天虔誠的信徒們,想和書院後山那些和昊天一起生活很長的人們聊天,確實是很痛苦的事情,先前渭城的阿打如此,現在的他同親如此。

    暴雪來的極陡,不過片刻,荒原上便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煙雪迷人眼,很難看清楚遠方的風景,忽然間,風雪深處傳來令人驚心動魄的咆哮聲。

    那應該是某種野獸的咆哮,只是聲音未免太洪亮了些,感覺那野獸的體格必然極為巨大,才能擁有足夠大的共鳴腔,把聲音傳到四方。

    國師向風雪裡望去,隱隱看到很多黑影正在緩緩靠近。

    那些黑影很高大,每道黑影,都彷彿是座小山。

    他是金帳國師,自然馬上便猜到來的是什麼,神情驟變。

    按道理來說,那種強大的野獸,根本不可能來到這麼南的地方。

    大地微微顫抖,積雪被震的酥軟。

    那些小山般的黑影緩緩走到風雪,來到三人身前。

    出現在渭城北方的,是一群雪狼。

    一群雪原巨狼。

    數百隻小山般的雪原巨狼,沉默地站在荒原裡,就像是一道雪川。

    和當年被迫南下相比,現在這群雪原巨狼明顯不一樣,不再那般瘦削疲憊,曾經高高突起的肩胛骨,已經被強健的肌肉與**的皮毛覆蓋。能夠在相對南方、靠近人類聚居地的荒原上,獲得穩定的食物來源,全靠大師兄當年的指點。

    國師的眼神有些惘然,他不明白這些恐怖而強大的生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最前方那頭母狼,毛皮光滑柔順**,神情柔和,就像座美麗的雪山。

    在母狼的身上,騎著位身形瘦削的普通公狼。在母狼身前,還有只身形相對小些的雪狼,看神態,這三者應該便是一家。

    看著這幕畫面,國師的臉色變得極為精彩,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這群橫行於北方針葉林的雪原巨狼的首領,竟然是只普通公狼。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他更加震撼無語。

    只見那只普通公狼直起前身,像人類一樣,對著余簾和寧缺揖手行禮。

    而余簾和寧缺,竟也很認真地回禮。

    國師想起了前些天谷河外原野上的那只黑驢,那數萬匹野馬。

    他覺得荒原上的風越來越寒冷,與落雪無關,與失血無關,只與這些畫面有關。

    所有的,難道都是書院的?

    他忽然覺得長生天真的不公平。

    又或者,長生天真的拿書院沒有辦法。

    寧缺吹了聲口哨。

    那只年輕的小雪狼,對著他歡快地搖了搖尾巴,卻沒有跑過來,而是隨著雪狼大隊伍轉身,向著風雪深處背方進發。

    既然都是書院的一份了,自然要為書院做些事情。

    看著雪狼群消失在風雪裡,寧缺轉身望向國師,說道:「金帳……今天後便不存在了。」

    ……

    ……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22 15:19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八十一章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國師躺在血泊裡,神情很複雜,有些惘然,有些絕望,也有解脫——無法改變自己所屬種族的命運,那麼也不再有責任。

    「或許,長生天真的早已經拋棄了我們。當年如果單于沒有死,又怎麼會犯這種錯誤?金帳敗了,但難道你們真的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他看著余簾疲憊說道:「寧缺與我們之間有座渭城,暫且不提,那麼你呢?部落與荒人之間的仇恨,已經是千年之前的事情。」

    余簾沒有說話。

    國師喘息著說道:「不要忘記,你們荒人曾經奴役我們無數年,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你沒有道理那麼做。」

    「我們要這片草原。」

    「我們可以給。」

    「你們給不起……我們荒人要,那群狼要,小師叔的驢和它的馬要,將來君陌從地底帶出來的數百萬奴隸也要……要的人太多了。」

    余簾負著雙手,看著風雪裡的莽莽草原,想著荒人部落千年來的顛沛流離,緩聲說道,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那我們呢?!」

    國師激動起來,憤怒說道:「觀主讓道門自取滅亡,可我們難道就沒有資格活著?我們就只能去死?!」

    余簾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會提出這個問題感到很是不解,挑眉說道:「你們當然有資格活著,人人生而平等,只要來到這個人間。都有資格活著,既然如此,那自然是誰強就誰活著……你在荒原上長大,怎麼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你可曾見過虎狼與兔子講過道理?如果不想當兔子,那就要學會吃肉。」

    這個道理很淺顯,很不講道理,很冷酷。

    國師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喃喃說道:「但沒必要全部都殺死……不是嗎?就像一千年前那樣,我們部落的人,還可以繼續做你們荒人的奴隸。」

    他望著余簾。眼中流出懇求的眼神。

    余簾看了眼寧缺。

    寧缺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風雪深處。

    「老師教育過我們,奴役是一件非常錯誤的事情,無論奴役誰都是不對的,包括異族人在內。所以荒人不會留下你們做奴隸。」

    余簾說道:「那麼。只好把你們都殺死。」

    國師最後的希望破滅。他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如果夫子知道,他一手教出來的學生竟把他的話歪曲成這樣。會不會氣死?」

    余簾抬頭望著天空,沉默了很長時間,面無表情說道:「他已經死了,如果我們做的事情,能把他氣的回到人間,那做什麼都可以。」

    寧缺也抬頭望向天空,那裡有落雪有陰雲,就是沒有月亮,但他還是隨師姐一道看著,然後想起自己似乎也說過很相似的一段話。

    書院弟子真的很恨自己那個不負責任的老師,恨或者並不準確,應該說煩,不是厭煩的煩,是煩悶的煩,其中最煩的就是寧缺和余簾。

    這些年君陌遠在極西荒原與佛宗戰,大師兄一如從前不管事,書院的事務實際上就是由余簾和寧缺二人處理——而這絕對是書院的敵人不想看到的。

    ……

    ……

    春風微拂,血腥的味道漸漸消散,西方數十里外的小溪早已乾涸,小綠州也隨風消散無蹤,不知去了何處,血祭大陣變成一片車廂殘壁構成的廢墟,數量難以計算的森森人骨都已被昊天神輝淨化,國師也終於閉上了眼睛。

    余簾看著寧缺說道:「我要去養傷,剩下的事情你自己處理。」

    先前這場戰鬥裡,她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座金帳王庭的殺魂,雖有寧缺的幫助,但依然是承受了難以想像的衝擊,即便獲勝,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寧缺想著計劃裡最麻煩的那環,說道:「我在桃山等你。」

    余簾轉身向草原深處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停下腳步,問道:「先前我飄到空中,你一直抬頭盯著我裙底在看?」

    寧缺笑著回答道:「師姐打的好看。」

    余簾懶得理他,身影微搖,消失在草原深處。

    寧缺搖了搖頭,將手裡的鐵刀歸鞘,聽著身後傳來的密集蹄聲,轉身望去,只見渭城週遭煙塵大作,徐遲率領的鎮北軍中軍帳騎兵,已經掃清留在那處攔截的所有草原騎兵,開始追擊逃亡的金帳王庭。

    有數百雪原巨狼引導鎮北軍的騎兵,雖然唐被隆慶和西陵神殿騎兵牽制在東荒無法過來,寧缺依然毫不擔心——金帳王庭已經走進了末路。

    煙塵滾滾,在渭城北的原野間飛舞,蹄聲陣陣,響徹天地,數千大唐騎兵向著草原深處追擊而去,去替那位單于送葬。

    寧缺靜靜看著這幕畫面,直至原野重新回復安靜,轉身向渭城走去。

    雪已停,陰雲漸散,春天草原的陽光很是明媚,那座土黃色的舊城,竟也生出了些清新的味道,或者是城門前的土牆里長出數百株野草的緣故。

    那些生命力極其倔強的野草,是夯土城牆最大的敵人——說來也是奇怪,無論黃土裡摻著什麼,錘打的多結實,都無法阻止那些野草重新生根、重新抽芽。

    寧缺記得很清楚,當年在渭城的時候,每年春初,城裡的所有軍民,都會在馬將軍的帶領下,到處去除草,防止城牆受到破壞。

    這些年渭城落在草原人的手裡,草原人自然不在乎城牆被破壞,數年時間,那些野草重新活了過來,似乎在嘲笑當年唐人徒勞的工作。

    城裡的血水已經被黃沙漸漸吸乾,到處都是草原蠻人的屍體和垮塌的建築。負責後勤的唐軍正在打掃戰場,沒有人注意到寧缺。

    他走過這座舊城,看著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築,想起那些熟悉的人與事,彷彿還能聞到當年的酒味和燒雞味道,他沒有進酒館,也沒有進馬將軍的宅子,什麼地方都沒有進,因為他知道那些地方早就已經沒有舊人。

    城偏處溪溝旁的小院還在,那是他和桑桑的小院。

    小院牆上有柄獵刀探出半截腰身。是他當年沒有取走的傢伙。他看了眼那把獵刀,沉默了會兒,推門走進房間,看著那些草原人留下的寢具。有些厭憎地皺了皺眉頭。把那些東西全部扔到院裡的地上。準備稍後燒掉。

    他找到那把竹躺椅,搬到坪間,躺下。然後閉上眼睛。

    明媚的陽光隔著眼皮刺著他的眼,感覺有些酸,於是他把眼睛閉的更緊了些,就這樣沉默地躺著躺著,直至快要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著這座熟悉的、生活了很多年的小院,像當年那樣把手伸到空中。

    很遺憾,沒有茶壺遞過來。

    就像現在他仰起臉,也不會有方熱乎乎的濕毛巾搭上來,他說熱,不會再有雙冰冰的、白白的小腳揣進懷裡,他說餓,也不會再有碗煎蛋面。

    渭城還在,酒館還在,小院還在,土炕還在,炕對面的那口箱子還在,院牆還在,藏在牆裡的獵刀還在,銀票也還在他的懷裡。

    只是人在不了,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她也不在這裡。

    寧缺躺在竹躺椅上,看著湛藍的天空,想著很多事情。

    當年離開渭城之前,他對馬將軍說:你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離開渭城的時候,他對全城的老少爺們兒說,如果此去混不出人樣兒,他就不回來了,現在他已經混到了這個世界最巔峰的位置,終於有臉回來了,卻晚了。

    金帳王庭和唐國之間的這場戰爭,注定將會改寫整個人間的局勢,但對他來說這場戰爭其實是另一件事情,與天下無關,只與渭城有關。

    他要把渭城奪回來,他要替渭城出氣,同時,他要在渭城找個人。

    時間就在竹椅上緩慢流逝,到了數日之後。

    小院對面的溪畔,傳來蹄聲,漸緩,接著有口令對照之聲。

    司徒依蘭微微點頭,回應著唐軍的行禮,走到小院對面的營帳裡,將座騎交給一名親兵,然後望著對面的小院說道:「怎麼說?」

    一名參將搖了搖頭,說道:「他堅持。」

    司徒依蘭沉默片刻後說道:「多少俘虜?」

    參將說道:「七城寨四周,還有些小的戰鬥,但基本局面已定,現在被控制住的,如果算上奴隸和婦人孩童,至少有四十餘萬……」

    司徒依蘭的眉頭微微挑起,說道:「即便如此,他還堅持?」

    參將沉默不語,看來,對於院中人的堅持,其實他並沒有太多意見。

    司徒依蘭看著不遠處的小院,沉默片刻後走了過去。

    「這是屠殺。」

    她看著竹躺椅上的寧缺說道,情緒很平靜,但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寧缺睜開眼睛,看著她說道:「你從軍多年,難道沒有見過屠殺?」

    司徒依蘭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依慣例,女子不死,過輪不死……就算是草原上最野蠻的部落,也會這樣做。」

    「這是很多年前,我和她住的院子,我們在這裡住了很多年。」

    寧缺從竹椅上站起身來,指著小院說道,然後他示意她跟著自己走出小院,走到城中的街道上,開始給她介紹渭城裡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

    「這座城裡的人,都是我認識的人,那年都死了,草原人攻破城門,闖進城來,拿著彎刀,見人就砍,那時節,他們可有分辯男女高矮?」

    走出城門,站在草甸上,看著渭城土牆上那些有些刺目的野草,他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要這種事情來堅定自己的決心、說服你和別的唐將,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決心從何而來,無論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復仇。」

    司徒依蘭隨著他的眼光,望向渭城,想著這些年邊塞死去的同袍和同族,心情很是掙扎,猶豫說道:「但書院……不是這樣教的。」

    「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復仇,哪怕夫子回來也如此。」寧缺望向晚霞深處那輪剛剛顯現的明月,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

    最後他指著渭城土牆上那數十株野草,說道:「也許這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斬草就一定要除根,不然麻煩的還是我們自己。」

    ……

    ……

    數日後,草原人的鮮血浸濕了整片草原。

    這場戰爭,獲勝的唐人就像在谷河外那樣,堅定地執行了寧缺的意志,沒有留下任何俘虜,自然也沒有留下任何後患。

    只是唐軍的刀都變得有些鈍了。

    寧缺和司徒依蘭再次來到渭城外的草甸上。

    集營在四野的唐軍,望著草甸上二人的身影,眼神裡的情緒很是複雜。

    那些情緒是狂熱的崇拜,也是寒冷的敬畏。

    身為百戰猛師,渭城外的數萬騎兵自然殺過很多人,也見過草原上所謂屠族的恐怖的畫面,但他們從未見過這樣殺人的。

    整片草原,彷彿都被血水澆灌了一遍,到處都是刺鼻的血腥味,聞著味道而來的蚊蠅,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嗡鳴聲。

    如果不是有陣師佈陣,唐軍根本沒有辦法在這裡駐紮下去。

    然而陣法可以隔絕蚊蠅,可以淡化血腥味,卻沒有辦法隔阻視線。

    在渭城北方數十里外,那片平坦的原野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座小山,因為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小山在晨光裡明亮著。

    唐軍們都知道,那座小山是什麼。

    他們每每望向那座小山,都會覺得有些寒冷。

    那是座用草原人人頭堆起來的小山。

    寧缺站在草甸上,看著遠處那座人頭山,神情很平靜,沒有畏懼,沒有害怕,也沒有那種變態的狂熱,對他來說,這只是一件必須做的事情。

    「當年我在草原的綽號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他望著莽莽的原野,緩聲說道:「無論馬賊還是王庭的騎兵,都怕我帶出去的騎兵小隊,因為……我真的很能殺人。」

    司徒依蘭沒有說話,這些天,她已經有些麻木了。

    寧缺繼續說道:「在長安城的時候,我就對別人說過,以往這個世界沒有太多機會看到我殺人,以後會有很多機會。」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側臉,說道:「我希望以後永遠也不要再有這種機會。」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也希望如此,但那要看這個世界能不能配合。」
1月23 發表於 2014-3-23 13:37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八十二章 符與樹與橋及上面繫著的人
  
   司徒依蘭在心裡嘆息一聲,與他告別,牽著座騎向草甸下方走去。

    七城寨的戰事已經告終,肅清戰場的工作也已經基本完成,她現在要率領騎兵繼續深入草原,跟著徐遲的腳步,對金帳做出最後的攻擊。

    戰爭已經結束,殺人才剛剛開始。

    她希望這個世界不要再給寧缺這種機會,自己卻不得不繼續殺人。

    牽著座騎走到草甸下,她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朝陽正在升起,寧缺便站在朝陽裡,身體的邊緣泛著金光,看著有些神聖的感覺。

    如果她有機會在宋國都城看到葉蘇成聖的畫面,或者會把兩者聯繫在一起,只不過與葉蘇不同,寧缺站在光明裡,把自己站成了一片陰影。

    他有些暗淡,不容易被看清楚。

    司徒依蘭忽然很同情他。

    數十萬人因為他的一句話死去,他卻表現的如此平靜,毫不在意——因為他沒有找到桑桑,他對這個世界已無愛憎,這種人自然是最可怕的,但這種人,何嘗不是最可憐的,他為什麼而活著呢?

    唐軍啟程,渭城再次變得安靜下來。

    沒有陣師的隔絕,無數隻蚊蠅發出的恐怖嗡鳴聲,像風雷一般迴蕩在天地間,偶有陰雲蔽日,雲下有數百隻禿鷲發著難聽的叫聲飛了過來。

    寧缺不在意這些。他這輩子沒有看過這麼多屍體與血,但像這樣程度的悽慘恐怖的畫面。已經看過太多太多,多到生厭。

    他走到滿是血腥味的荒原裡,低頭看著腳下那些被血凝成亂團的野草,看著那些被血凝成結塊的土壤,一路行走一路沉思,直到走到那座人頭山前。

    沉思靜觀,不是感慨,而是在細細感知其間的氣息——金帳國師那座強大的血祭陣法,給了他一些提示,原來人間的力量。並不僅僅來自活著的人。也來自死去的人,他想要運用這些力量,需要怎麼做?

    被血水浸泡的原野,被踩出很多足跡。啪啪聲裡。腳印裡積著極淺的血水。極濃的腥意,極多的怨念,直至形成一道清晰的痕跡。

    寧缺在原野上走了整整三天時間。留下很多足跡。

    如果此時有人坐在雲端,往下方的草原望去,應該能看到一幅很複雜的圖案,那幅圖案以渭城為中心,以那座人頭山為死穴,以漫漫數十里方圓的血染荒野為幕布,以他的腳印為線條,複雜的令人難以想像。

    這幅圖案是座極複雜的陣,或者說,是一道極大的符。

    然後他離開渭城,去了開平。這一次他靜觀的時間短了些,也只走了一天,因為他已經變得熟練了很多。接著,他又去了渠城,直到把七城寨全部走了一遍,於是七城寨外都有了一座極複雜的血陣。

    如果在天空往地面看的那個人飛的更高遠些,應該能看到這七座複雜的血陣就像是七個墨點,聯成了一道直線。

    那道線很潦草,很隨意,不像是一道完整的筆畫,更像是一道筆畫的開端。

    七座極複雜的大陣,只是墨點,七陣聯成的直線,只是一道筆畫的開端,那麼這道筆畫如果寫完整了,會有多長?會有多壯闊?

    在寧缺寫出這道筆畫之前,永遠沒有人知道。

    ……

    ……

    佈置完這七座大陣後,寧缺回到渭城。

    渭城依然靜寂,只有大黑馬與那道破輦在等著他。

    大黑馬走到他身前,沒有流露出久別重逢的喜悅,因為它清晰地感覺到了寧缺的疲憊、感知到了他真實的想法,於是低下頭去。

    寧缺伸手,輕輕撫摸它的脖頸。

    不是他在安慰它,而是它在用這種方式安慰他。

    無數草原人被殺死,鮮血澆灌草原,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罪孽與惡名,只是為了寫出那道筆畫,為了他心裡最大的不安。

    那份隱隱的恐懼與不安,就像鞭子,不停地抽打在他的身上,讓他靈魂深處劇痛陣陣,讓他變得越來越焦慮。

    他急著要離開渭城,去往南方,因為他在渭城沒有找到她。

    “我找不到她……觀主和大師兄,還有酒徒應該也還沒有找到她,但我必須找到她,所以我想請你幫我。”

    寧缺看著破輦裡的黑驢,很認真地拜託道。

    黑驢沉默了會兒,無意識地用前蹄扒拉著盤子裡的葡萄,即便是傲氣懶惰如它,也很清楚,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它曾經的主人,就是死在她的手裡。

    很難聽的嘎嘎聲,響徹渭城外的原野。

    得到黑驢的承諾,寧缺的心情終於稍微放鬆了些,他翻身騎上大黑馬,輕輕一夾馬腹,只聽得一聲歡快的嘶鳴,黑色閃電重現天地之間。

    原野上,出現一道筆直的線條,直指南方。

    天地是片草原,他是野馬,不停尋找。

    ……

    ……

    與大戰延綿的北方草原相比,中原也不太平,處處烽煙大作。

    隆慶率領的西陵神殿騎兵,在燕國的全力配合下,一路西鎮北大營的唐軍,一路深入荒原,幫助左帳王庭的殘餘力量,在荒人的強勢攻擊下苦苦支撐。

    西陵神殿在完全控制南晉之後,命令南晉的軍隊同樣分成兩路。趙南海親自率領著神殿騎兵,與南晉的浩蕩大軍,正在籌劃著準備攻擊對岸的大河國,大河兩岸的風聲都變得鋒利起來,忠於葉紅魚的裁決神殿舊屬,則是在西陵神國和南晉境內進行著血腥恐怖的暗殺,試圖延緩聯軍南下的腳步。

    真正血腥的戰鬥,沒有發生在這些戰場上。而是發生在很多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某座不起眼的小縣城,比如某個鎮上的破落道殿,比如海邊某個漁村,比如清河郡富春江畔的某處鐵礦,這些地方死的人最多。

    這是因為新教的傳播,根植於貧窮與憤怒,那麼自然是從這些地方開始,西陵神殿對新教的鎮壓,理所當然地也在這裡進行的最為血腥。

    葉蘇死後,新教的聲勢受到了嚴重的打壓。但沒有過太長時間。在唐國的暗中支援下,便重新獲得了生命,甚至有了一種浴火重生的感覺。

    陳皮皮早已離開長安,繼承著師兄的遺志。在四處傳道。沉默而堅定執行著既定的方針。誓要推翻舊道門對這個世界的統治。

    隱藏在各地的大門徒,沒有任何猶豫,便接受了陳皮皮的領導。尊先師葉蘇為聖徒,奉陳皮皮為教宗,開始向舊世界發起全面的攻勢。

    新教在人間的傳播,如火如荼。

    西陵神殿對新教的鎮壓,如山如海,神恩不賜,自有神威莊嚴恐怖。

    小縣城的官衙有一處建築已經焦黑,據說是前些天新教暴徒點的火,只是那火勢有些奇怪,明明縣城連續多日未雨,空氣極為乾燥,火勢卻沒有蔓延開來,只把一處偏僻的廂房燒燬,廂房裡卻有位懷孕的婢女。

    今日審案,縣令以難以想像的效率做了結案陳辭,十餘名新教信徒,被押送至縣城裡唯一那座道觀,當著全縣百姓的面,被架上了火刑台,片刻後便被燒成焦屍,人們的眼神有些惶恐,或者沒有同情,卻有害怕與憤怒。

    ——人們注意到,那些新教信徒的眼神是那樣的憤怒而絕望,他們在火焰裡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有很多百姓知道那名婢女和縣令之間的關係,而縣令的夫人的舅舅正是道觀裡的神官,那位夫人很善妒……

    東海畔某個漁村裡,基於同樣荒謬的理由,二十餘名新教信徒,被忠於族長的男丁和州城神官派來的執事捆死,然後繫下沉重的石塊……隨著令人心悸的噗通聲,這些新教信徒被沉入大海,變成了可憐的冤魂。

    某個小鎮破落的道殿前,前日被擁擠人群推到牆上,從而額頭受傷的神官,看著那些憤怒的民眾,蒼白的臉頰上滿是殺意,眼睛裡充滿了惡毒的火焰,厲聲喝道:“誰再敢不交錢,這些人就是你們的下場!”

    七名身著盔甲的西陵神殿騎兵,神情漠然地站在道殿石階下,居高臨下看著那些憤怒卻不敢反抗的民眾,在他們的馬前,血泊裡倒臥著十餘名民眾的屍體。

    與這些充滿殘酷殺戮的地方相比,清河郡顯得要相對平靜很多,明明這裡還有很多人——尤其是青年人心向故唐,新教在暗中傳播的也極快,但至少表面上顯得很平靜,或者是因為橫木立人和他的大軍在這裡。

    這不代表橫木立人很仁慈,也不是說清河郡民眾的血性在十餘萬聯軍之前盡數破碎,而是因為殺戳已經提前開始,血已經流了太多,所以才有平靜。

    在富春江畔鐵礦裡最先開始反抗的數萬名礦工,被殺了很多,陽州城和城郊的新教信徒,也被殺了很多,總之,橫木立人殺了很多人。

    陽城州外通往北方的筆直官道兩側,原本種著很多青樹,此時春深夏初時節,本應該鬱鬱蔥蔥,青翠喜人,然而卻並非如此,因為幾乎每棵道樹上都掛著一名反抗者的屍體,腐臭的味道熏的青葉片片凋落,畫面看著極為恐怖。

    富春江兩畔也被恐怖籠罩著,線條優美的小橋間懸著一具具屍體,鮮血和難以形容的汁液,從那些僵直的腳上淌落,落入江水和溪水裡,曾經清澈無比、養育了清河人無數年的水,已經變得血色一片,薰鼻難聞至極。

    美麗而寧靜的清河郡,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曾經熱鬧的陽州城,人人道路以目,死寂壓抑,那些唸唸不忘千年之前故國、一心想著要離開唐國的諸閥貴人,看著現在的畫面,會不會後悔自己曾經的決定?

    就算後悔,他們也已經沒有任何辦法。

    現在的清河郡,已經完全被西陵神殿騎兵及南晉軍隊控制,尤其是當橫木立人展現了自己鐵血的手腕和難以想像的強大實力之後,沒有任何人敢起異心。

    一座神輦,在陽州城的直街上緩緩行過,來到那片幽靜的湖前,所有看到這座神輦的人,紛紛跪倒在地,表示自己對昊天的敬畏,稍遠些的街巷裡,更多的人家則是用最快的速度關上了門窗,生怕被誰看到。

    萬重幔紗裡,橫木立人神情寧靜,稚嫩的臉頰上帶著天真的神情,即便當他看到湖畔被木樁貫穿身體的那些罪人屍體,也依然如此。

    他真的不在意這些血腥的畫面。

    因為這些畫面,本來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認為自己既然是昊天的兒子,那麼便擁有統治號令這個世界的權力,無論是誰膽敢違背他的意志,都應該去死。

    湖風輕襲,幔紗微微搖動。

    極淡的花香混著極淡的血腥味,穿過紗幔,來到他的鼻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情天真而陶醉,所以顯得很殘忍。

    或者是因為湖風有些微寒,或者是因為吸的太深的緣故,他忽然咳嗽起來,白皙的臉上湧出兩團不正常的紅暈,顯得有些痛苦。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23 13:44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24 19:43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八十三章 又見青峽

    橫木立人的雙眉挑了起來,因為想起什麼,不再像先前那般寧靜喜悅,容顏扭曲,格外憤怒不堪,尤其是當他低頭望去時。

    他穿的神袍很寬大,低頭便能很輕易地看到自己的胸膛。

    他雖然是昊天的兒子,但至少在人間還是凡人,所以胸膛上有兩個**,但這時候卻好像多了一個**——那是一顆黑色的棋子。

    這顆黑色的棋子,深深地鍥在他的肉裡,讓他覺得很噁心。

    「我要殺了你們。」

    橫木立人低吼道:「我一定要殺了你們!」

    他清稚微尖的聲音在湖面上不停迴盪,輦旁的神殿騎兵以及十餘名紅衣神官,驚恐地跪下,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橫木立人真的很憤怒。他本以為自己這時候應該已經殺進了長安城,至少也應該到了長安城下,誰能想到,現在……還在清河郡裡!他有強大的下屬,有神殿騎兵,有十萬大軍,卻被唐人攔在了……青峽之南!

    又是那道青峽。

    很像當年。

    橫木立人曾經遺憾地感歎過,君陌斷臂,他再也無法看到一人守青峽的畫面,也錯失了擊敗最強大的君陌的機會。

    現在君陌在西荒,大先生不在,余簾不在,陳皮皮不在,寧缺也不在……然而他卻依然被攔在了青峽之南!

    在清河郡北部的田野上,西陵神殿聯軍與唐國鎮南軍已經交戰了數十日。雙方各有勝負,橫木最後親自出手。竟反而中了書院的埋伏,受了不輕的傷!

    曾經的那些感歎,現在彷彿變成了一記記耳光,每當橫木想起一句,便覺得臉上一辣,然後極痛極痛,痛到快要發狂!

    「幾個洞玄境的小螻蟻……也能攔住我?」

    橫木立人低著頭,看著那顆黑色的棋子。微微扭曲的眉眼間,儘是厭惡的神情,聲音從齒間傳出,寒冷到了極點。

    他閉上眼睛,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氣,神輦四周幔紗開始瘋狂地舞動起來,狂風大作。湖面上的空氣被他盡數吸入胸膛。

    他的胸膛微微隆起,神袍獵獵作響。

    這一次,他沒有咳嗽。

    一道不屬於人間的力量,來到了人間,來到了他的身體裡。

    只聽得噗的一聲悶響,嵌在他胸膛裡的那顆黑色棋子。瞬間裂成無數粉末。

    他睜開眼睛,望向青峽的方向,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有殺意。

    他的傷已經好了,那麼。就該那些人死了。

    ……

    ……

    自清河郡叛亂後,青峽對於唐國和書院來說。便是真正的國門,因為南方已經盡數歸於道門,這裡是必守之地。

    數年前舉世伐唐,唐國起用了藏了數百年的手段,黃鶴教授和朝廷的陣師聯手,不惜以本身修為為代價,催動青峽裡的大陣,直接埋葬了無數敵軍和強者,而在隨後的數年裡,唐國則開始重新開拓青峽裡的道路。

    封死青峽,或者可以更簡單地禦敵於國門之外,但唐人更想做的事情是殺出青峽,擊潰所有的敵人,收復失去的土地。

    只是在西陵神殿聯軍的威壓、尤其是橫木立人的威脅之前,現在扼守唐國南方咽喉的鎮南軍及羽林軍,暫時還沒有南下的佈置,沉默地守在青峽深處,以地勢、距離為武器,將那些強大的敵人,擋在了青峽之外。

    連續數十日的戰鬥讓唐軍有些疲憊,那些深藏在峽谷裡的兵所也變得安靜了些,只有一處兵所有些特殊,明明已經是深夜,卻依然很熱鬧。

    有人在吵架。

    「我以前就說過,論起棋藝來,我肯定是當世第一人,師弟,你怎麼可能是我的對手?可你偏偏不肯認輸,拖著我下了這麼多年,不累嗎?」

    「師兄,你要說別的事情,我就忍了,但這種事情,我是斷然不會忍的,明明這些年下過四百九十二盤棋,我還比你多贏了一盤,我怎麼就不是你的對手呢?」

    「那盤棋是三連劫!怎麼能算我輸?」

    「按我從小學的規矩,那就是我贏啊,自然就是你輸。」

    「呸呸呸!反正棋盤上的手段你不如我。」

    「憑什麼?」

    「就憑前些天橫木誤闖棋陣,最後傷到他的是我的黑棋!而不是你的白棋!」

    「如果不是我的白棋妙奪天工,怎麼能困住他?」

    「那前些年呢?不要忘記,熊初墨最後也是靠我擋著的!」

    「我呸!如果沒三師姐,你早就嗝屁了!」

    昏暗的兵所裡,許家倫低頭專心煎著藥,就像沒有聽到這段對話,這些天聽這些人吵架,實在是聽的有些膩了。

    書院五師兄宋謙,看著對面嘴硬的八師弟,憤怒地難以自已。沒想到,側面傳來了兩道更憤怒的聲音。

    北宮未央舉著自己纏滿紗布的手,似在炫耀又似在示威,大聲嚷道:「沒我擋住那些神殿騎兵,你們那破陣早就被衝垮了,哪裡還能困住橫木?」

    「還有我,你可不能忘了我……」西門不惑同樣舉起纏滿紗布的手,提醒道,然後他望向五師兄和八師兄,冷笑說道:「不要忘記,青峽這兒我們可是守第二次了,論位次你們在前面,論功勞,你們可別想著跑前面去。」

    他這話哪有人肯聽,尤其是說的太過生硬,頓時激起了師兄們的好勝心,一時間,兵所裡唾沫橫飛,髒話滿天,好生吵鬧。

    「好了好了,別吵了,先吃藥。」

    王持走了過來,阻止了四人繼續幼稚下去。

    燈被調亮了些,這才能清楚。四人現在都躺在床上,渾身裹著紗布。到處是藥味和血味,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重的傷,但很明顯,已經沒有再戰之力。

    喝完師弟配的難聞的草藥,房間裡變得安靜了很多。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北宮未央忽然問道:「十一,你的毒藥能不能攔住橫木?」

    又是很長時間的安靜。

    王持搖了搖頭。

    「從來沒有聽說過逾五境的大修行者會被藥毒死。」

    宋謙的神情有些淡,看淡生死的淡。

    「橫木已經逾過五境。如果不是他輕敵,我們四人聯手藉著青峽裡殘存的陣意陰了一道,沒有人能攔住他。」

    房間裡的氣氛變得壓抑了很多,先前的熱鬧,這些天的熱鬧,都來自於得意,他們很得意。像橫木這樣逾過五境的大修行者,也敗在了自己的手裡……然而,對方的傷總是會好的,接下來該怎麼辦?

    戰爭的形態早已經改變,橫木不可能踏進同樣的兩條河,誰能攔住這樣一位強者?如果攔不住。唐國如何守住這道國門?

    王持忽然輕聲說道:「算日子……北邊的事情應該已經結束了。」

    西門不惑皺眉說道:「雖然師姐當初是這般計劃,但……金帳何其強大,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被擊敗?我不抱希望。」

    「我不管了。」

    北宮未央有些惱火,說道:「四個沒用的殘廢,加上十一這個花癡。還打個屁啊!如果寧缺再不來,我可不管了。」

    王持有些不悅。說道:「花癡是個女子,師兄你不要瞎說。」

    西門不惑有些不悅,說道:「怎麼能把事情都扔給小師弟?」

    北宮未央把被子往頭上一蓋,嗡聲嗡氣說道:「我倒是想扔給大師兄二師兄和三師姐,但他們得來啊!反正我可打不過橫木那丫!」

    油燈再次變得黯淡起來,就因為這句話。

    那場青峽伏襲,書院四弟子用盡渾身手段,還借了前賢留下的陣意,佔盡所有優勢,結果卻只能傷到橫木,而自己則是身受重傷。

    如果橫木沒有輕敵,如果沒有那些條件,他們想不到任何辦法能夠戰勝對方,每每想及,那日橫木憑借那道磅礡的力量,強行破陣而出時的畫面,他們都會沉默,然後警惕凜然,直至惴惴不安,心生悸意。

    許家倫煎好了第二輪藥,走到床邊,輕輕拉了拉他的被角——當年的小書僮,現在已經變成了真正的少年,眉眼清秀喜人。

    北宮未央掀開被子,有些煩,說道:「天天喝藥,有啥用啊?」

    「不喝藥,難道就有用嗎?」

    許家倫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少爺說過,如果怎麼做都沒用,那麼你是做還是做還是做呢?當然還是得做,因為只有去做才有可能,不做就沒可能。」

    房間裡忽然變得安靜了起來。

    先前壓抑甚至有些絕望的氣氛,頓時被這句話沖淡了很多。

    北宮未央在王持的攙扶下,艱難地坐起身來,端過藥碗,大口大口地喝著,宋謙等三人,也是以最快的速度喝著藥。

    他們要盡快地復原。

    哪怕打不過橫木,也得多些力氣,讓對方也多費些力氣。

    ……

    ……

    清晨時分,薄霧漸去,晨光灑落青峽。

    一騎自北而來。

    幽靜的峽谷裡,蹄聲異常清晰。

    深夜值守的唐軍,從看似簡陋、實則堅固的崖體箭垛後探出身來,沒有警惕地拉弓待射,因為看的清楚,來騎是從北方來。

    騎是黑騎,人也穿著黑衣。

    正是寧缺和大黑馬。

    寧缺黑色的書院院服上滿是風塵,大黑馬在泥塘裡養了數年的肥膘,在千里奔波裡迅速消失無蹤,現在顯得格外精駿,也很疲憊。

    從渭城至青峽,數千里路程,他與大黑馬未曾真正的休息過,晝夜不眠,只在路過楊二喜家時,喝了鍋大碴子粥,打了個盹。

    隨著時間的流逝,書院早已不再是聯繫世內世外的神秘地方,經過朝廷的宣傳還有軍營裡像北宮那樣大嘴巴之人的述說,寧缺的形象還有他的武器、座騎,都是唐人津津樂道的內容,此時看著峽谷裡那匹明顯不凡的大黑馬,看著他身上的鐵箭鐵刀,很快便有人猜到了他的身份,然後迅速傳播開來。

    青翠的峽谷兩側,隱蔽的兵所箭垛後方,越來越多的唐軍站起來,望向峽谷裡南下的寧缺,有的人起來的匆忙,不停地揉著眼睛,打著呵欠。

    十三先生終於到了。

    陡峭的山崖上,唐軍的議論聲漸漸匯在一處,變成興奮的喝彩聲,沿途數萬羽林軍和鎮南軍發出真心地歡呼,也有那膽大的士兵大聲地打著招呼。

    寧缺抬頭望向峽谷兩面,笑著揮手打了打招呼。於是青峽裡的歡呼聲、喝彩聲頓時變得更大,直似要衝破清晨的天空,把昊天的神國都要震翻。

    終於到了青峽出口。

    寧缺提韁,大黑馬停下前進的蹄步。

    青峽在這裡收束成一道數丈寬的縫,從峽內向外看,便是清河郡北方那片肥沃的原野,時值深春初夏,放眼望去,都是幽深的綠。

    峽谷內外有很多陳舊和新鮮的戰爭痕跡,有很多發烏的血漬,有斷裂的箭枝,那些裸露的石壁上密集的箭簇劃痕,昭示著戰鬥的激烈程度。

    這裡是大唐的國門,數年前的那場戰爭,今年的這場戰爭,決定長安城安危的戰場,始終就在這裡,就在這片青峽間。

    寧缺曾經數次進出青峽,今日再至。

    他站在峽內,看著峽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知何時,王景略出現在他身旁,和他一道向南方望去,神情非常凝重,眼神裡的殺意沒有做任何掩飾。

    「一定要殺死橫木。」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說道:「當然。」

    當年被顏瑟大師逐出長安,從軍跟隨許世後,王景略便瘦了很多,現在他更加消瘦,看著就像是枯枝一般,這讓寧缺有些意外。

    「你已破知命境的門檻,為何如此?」

    王景略想著那夜清河郡裡的屠殺,想著那些他辛苦召集的勇敢的諸門閥的年輕人,還沒有來得及成熟,便成為從枝頭墜落的果實,摔個稀爛,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說道:「悲痛使人成熟,也讓人畏懼。」

    寧缺側身,望著他問道:「你在畏懼?」

    「是的。」王景略沉默片刻,說道:「你沒有與橫木朝過面,不知道他強大到什麼程度,我知道,所以我很害怕。」

    寧缺重新望向南方,笑著說道:「而你要我殺死他?」

    ……

    ……

    (最近非常辛苦,過些天向大家報告辛苦的原因。身體挺好的,純粹是工作原因,屁股都坐的痛了,下午按摩不是很爽,等老婆下周過來打我一頓或者會舒服很多,哇哈哈哈,我就這麼賤,誰不服就來打我亞!)
1月23 發表於 2014-3-25 18:16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四章 下陽州(上)

    王景略說道:“他雖然強大,但我可以幫你確定他的方位……就像以前我們說過的那樣,到時候你就射,如果一箭射不死,多射幾箭。”

    寧缺搖頭說道:“你會死的。”

    “我不怕死……當年在長安城裡,顏瑟大師寫出那道井字元的時候,我就該死了,那年熊初墨殺死許世大將軍的時候,我也該死了,那天夜裡,整個清河郡都被血洗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

    王景略看著南方,說道:“只要能殺死他,我可以死無數次。”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他不值得你去死。”

    說完這句話,他翻身下馬,鬆開韁繩,讓大黑馬自去休息,跟著王景略,向峽口側方深處的一處兵所走去。

    走進兵所,他還沒來得及給五位師兄請安,迎面便撲來了一陣悽慘的哭聲。

    北宮未央用顫抖的手指著他,唇角同樣不停顫抖,悲痛憤怒地大哭說道:“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

    哭要失聲才痛——把話說的如此清楚,臉上一點淚水都沒有,自然是假哭,寧缺沒好氣道:“我都快把屁股顛成兩瓣了,還嫌不夠快?”

    北宮未央被他戳穿,也根本毫不尷尬,惱火地指責道:“你們這些會打架的傢伙,就盡在北邊西邊玩,最重要的這裡,就扔給我們幾個文人雅幹,實在是太過無恥!反正我不管,我們吃了大虧。你得替我們報仇。”

    寧缺看著重傷在床的四位師兄,無奈說道:“你說怎麼報?”

    不等北宮開口。五師兄宋謙寒聲說道:“自然是要殺了他!”

    寧缺下意識裡看了王景略一眼,不解問道:“我收到的軍情紀要裡說,師兄們在戰場大放異彩,成功地擊殺橫木,怎麼感覺像你們吃虧似的?”

    北宮未央惱火說道:“陣法和計謀,都是你和三師姐設計的,難道你不清楚細節?可就這樣還沒有陰死他,我們反而被揍成了豬頭。怎麼看都是給書院丟人,當然是吃了大虧,小師弟你一定得把這場面找回來。”

    寧缺從王持手裡接過參精湯一飲而盡,頓時覺得精力恢復了很多,又從許家倫手裡接過滾燙的毛巾擦了把臉,望向眾人問道:“先前王景略說要殺他,現在師兄們也說要殺他。殺他自然是要殺的,只是何至於如此唸唸不忘?而且殺便殺罷,又說他極不好殺,你們到底想要說啥?”

    北宮未央讚道:“雖然押韻押的極無趣,但終究是在押韻。”

    寧缺不理他,把毛巾扔回給許家倫。說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你們到底想做些什麼,直接說可不可以?”

    宋謙在屋內排行最高,眾人齊齊望向他。

    他肅然說道:“說這些。是想你謹慎些,橫木太強。或者我們應該先守一陣……青峽天然好守,加上我們的陣法和施毒,應該能撐到師兄趕過來。”

    他忽然想到一椿極重要的事:“師姐呢?”

    “她受了些傷,需要養段時間。”寧缺說道:“至於守……我不同意,最初擬定的計劃不是這樣,師姐也不會同意。”

    “金帳王庭果然強大,師姐果然還是受了傷……如果她和你一道前來,我絕對沒有任何異議,該攻陽州就攻,但現在不行。”

    “為什麼不行?總是要南下的。”

    見寧缺沒有改變主意的想法,北宮未央拍掌而笑,說道:“我就說小師弟不會同意,終究還是要解決怎麼殺橫木的問題。”

    寧缺說道:“我從來沒有反對過這一點。”

    宋謙說道:“關鍵是怎麼去殺……現在看來,最有成算也最安全的方法,自然是動用元十三箭,讓王景略去做誘餌。”

    王景略向前站了一步,面帶微笑。

    宋謙在王持的攙扶下起身,走到寧缺身前,說道:“如果王景略還不行,那就輪到我們四個人登場,用陣法把他的境界逼出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從先前到現在,你們一直在說橫木如何厲害,如何厲害,就是想說服我接受你們的安排?”

    宋謙像所有書院後山的人一樣,臉皮極厚,聞言面不改色,說道:“橫木本來就厲害,我們的安排那也是相當不賴。”

    北宮未央見場間氣氛有些低沉壓抑,再次開口讚道:“這押韻也極準。”

    寧缺未作思考,直接說道:“我不同意。”

    宋謙等師兄弟對視一眼,嘆道:“就是擔心你不同意,所以才會上演這齣戲,你怎麼就不明白我們的心意。”

    北宮未央正準備說話,寧缺瞪了他一眼,說道:“我不管押不押韻,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不同意守,也不同意用你們的命去換橫木的命。”

    他望向王景略,說道:“剛才說過,他不配。”

    眾人聞言沉默,用心安排的宣傳攻勢沒有任何作用,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辦。宋謙擔心說道:“那怎麼殺死橫木?”

    寧缺說道:“怎樣殺死一個人?當然就是把他殺死。”

    這句話聽著是廢話,仔細想還是廢話,但世間往往就是這種雙重廢話才能代表絕對真理,比如怎樣去愛一個人?當然就是去愛她……

    “他已經逾過五境。”

    宋謙想著那天陣裡破天而落的那道磅礡的力量,神情變得愈發嚴峻,看著寧缺說道:“我知道你擅長戰鬥,但境界之間的差距,怎麼彌補?”

    “觀主已入清靜,千年以降,只有老師和師叔比他強,但大師兄和三師姐聯手便能與他戰,我能用長安城把他砍的人事不省。”

    “蓮生在五境那道門檻來回。境界高妙難測,我與山山、葉紅魚。一知命初,一洞玄上,一洞玄初,卻能破了他的局,把他變成一捧骨灰。”

    “修行者被普通人砍成肉醬,高手被低手打落塵埃,我一箭把隆慶射成白痴,老師他去神國和昊天打到現在這時候。”

    “戰鬥這種事情。與境界有關,卻又無關,境界之間的差距,真的需要彌補嗎?我不這樣認為,橫木想來也不會這樣認為。”

    寧缺連續說了三段話,神情平靜,語氣堅定。擲地有聲,說完這些話後,看師兄們沒有再說什麼,他轉身向兵所外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宋謙等人沒有說話,直到他離開兵所。才搖起頭來。北宮未央看著眾人語氣沉重說道:“小師弟……今天也很奇怪,以往他要做什麼事情,向來是做了再說,何時像今天這樣先說這麼多話?”

    宋謙略一沉吟,說道:“小師弟是在解釋。向我們解釋,更是向他自己解釋。看來面對橫木,他也沒有多少信心。”

    聽著這話,兵所變得愈發安靜,久久都沒有人說話。

    ……

    ……

    王景略跟著寧缺一道走出營房,向中軍帳方向走去,走了約摸半里地,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很沒有信心?”

    他的想法和兵所裡的書院師兄們很相似,如果寧缺真的有把握戰勝橫木,何至於要解釋那麼多,解釋或者不是掩飾,但肯定有事。

    寧缺有些意外,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說道:“什麼信心?”

    王景略沉默片刻,說道:“戰勝橫木的信心。”

    寧缺微微挑眉,想了想才想明白他的意思,無奈一笑,說道:“那些話是說給師兄們聽的,我不想他們和你去做那些愚蠢的事情。”

    王景略說道:“犧牲不代表愚蠢。”

    寧缺說道:“無謂的犧牲就是愚蠢。”

    王景略問道:“那你準備怎麼勝橫木?”

    寧缺說道:“殺了他,自然就勝了他。”

    這還是一句廢話,就像先前在兵所裡,他回答怎樣戰勝橫木,幾乎是一模一樣無趣而永遠正確的邏輯。

    這沒法說服王景略,他盯著寧缺的眼睛,執著問道:“怎麼殺?”

    寧缺笑了起來,問道:“想知道?”

    王景略嗯了一聲,神情很堅定。

    寧缺轉身向著鎮南軍中軍帳方向走去,留下一句話在青峽裡飄蕩:“等我殺死他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怎麼殺了。”

    ……

    ……

    宋謙等書院弟子和王景略堅持、鎮南軍和羽林軍的主帥,也堅持認為付出相應的犧牲,再動用元十三箭,才是戰勝橫木最好的方法,但寧缺依然反對,而當別人反對他的反對的時候,他則會繼續堅持反對。

    他是書院小師弟,依序列論並不是太高,但他是現在書院事實上的領導,至於大唐朝野,更是唯他馬首是瞻,所以他的堅持很有力量,無論宋謙等人和唐軍將領們如何想,終究還是要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事。

    第二日清晨,唐軍南出青峽,來到清河郡北那片肥沃的原野間。

    這是自清河郡諸閥叛亂後,唐軍第一次真正踏上這片土地,其時晨光清美,晨風怡人,軍旗在風裡舞動,在光裡鮮活。

    金帳王庭覆滅的消息,經由寧缺告訴諸將領,再加上刻意的行為,很快地便在軍裡傳播開來,盤崌北方多年的強敵,一朝變成了幻影,唐軍士氣大振,再看著這片曾經的疆域,只覺得胸懷一片壯闊。

    哪怕那些擔心橫木的將領和修行者,在此時此刻,也自心曠神怡,不為看到了傳說中的美景,只為來到了這片美麗的景色裡,唐人終究要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走出青峽,便是這個過程的第一步,只是需要走的穩一些。

    鎮南軍及羽林軍共四萬騎兵,再加上數量更多的老練步卒,組成了浩浩蕩蕩的隊伍,黑壓壓地湧出青峽,漫過田野,向著南方而去,沿途根本沒有遇到任何有力地抵抗,那些藏匿在小鎮鄉村裡的諸閥武裝,在唐軍的面前,就像陽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不要說阻攔,就連延緩唐軍南下步伐的速度都做不到。

    傳聞裡那些清美至極的小橋流水,春江美園,出現在十萬唐軍的眼前,他們沉默而平靜地欣賞著、喜悅著,然而很快他們便無法再保持這種情緒。

    到處都是死人。

    小橋流水間,春江美園裡,到處都是被絞死的人,至少數千具屍體被懸掛在樹梢,在橋頭,在園門,有的屍體已經腐爛,有死者依然怒睜著雙眼,曾經靜美的大唐南方家園,現在彷彿變成了一座極大的墳墓。

    由青峽至陽州城,沿途數百里,到處都是這樣悽慘的畫面,唐軍連破城鎮,再也無法喜悅起來,他們的神情異常凝重,腳步越來越匆匆。

    人們很清楚,此時清河郡裡被懸著的那些死者,必然是同胞——是的,清河郡數年前便叛出大唐,但這裡依然生活著很多心懷長安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只要心懷大唐,那麼便是唐人,便是同胞。

    唐軍沉默地行軍,匆匆地南下,沒有解下那些被懸著的死者,沒有投注更多的關心,沒有默哀的儀式,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陽州城,把西陵神殿和南晉的軍隊趕出這片疆土,如此才能真正地告慰死者。

    又是一個清晨,唐軍出現在陽州城下,無數軍旗在晨風裡招搖,戰馬輕嘶,鋒刀出鞘,一道肅殺的氣息,直撲那座古城。

    陽州城裡一片慌亂,唐軍出青峽的時候,諸閥以及西陵神殿的大人物們便收到了消息,但沒有人能夠想到,唐軍竟然來的如此之快!

    陽州是大城,即便放在整個唐國來比較,也能排進前五,極難被攻克,唐軍沒有藉著勢頭一舉攻城,鎮南軍和羽林軍的將領強行控制住軍卒的情緒,在城北十里地外的一大片緩坡間開始紮營,一時間到處都是夯土的聲音。

    一名唐兵正在砸木樁,聽著遠處傳來的聲音,抬頭望去,只見陽州城門緩緩開啟,黑壓壓的騎兵像潮水一般湧了出來。

    ……

    ……

    (情緒極度糟糕!被蝴蝶林海冰渣等賤人弄的!明天可能停更一天好好想想!後天恢復,大後天開始暴發!靠,我要戰勝這群賤人!)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25 18:29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3-27 21:38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五章 下陽州(中)

    只是略一擾嚷,唐軍便迅速恢復了平靜,布營的布營,立樁的立樁,陣勢漸成,從將軍到士兵,都很清楚,道門的聯軍之所以出城,是為了配合防守,而不是他們有膽量趁著唐軍立足未穩便來攻。

    唐軍依然自信,只是警惕卻也沒有減弱幾分,陽州城裡陸續傳來軍情細報,西陵神殿向聯軍裡補充了很多神官,唐軍裡的天樞處高手還有陣師,在戰場上或者可以抵銷那些神官的神術,可誰能夠阻止橫木立人?

    那位年輕而傳奇的西陵大神官,前些天受的傷已經痊癒,像他這樣級別的超級強者,已經有足夠的能力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如果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他完全可以在西陵神殿騎兵的配合下,逐一清掃唐軍裡的修行者,只要將陣師符師盡數殺死,神殿騎兵掩而攻之,唐軍如何能敵?

    今日唐軍壓境,陽州城牆上的那些門閥之主和南晉將領還表現的如此平靜,行軍佈陣也極有條理,很明顯他們也很清楚,只要橫木立人在,聯軍便立於不敗之地,陽州永遠不會陷落,那麼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唐營中軍帳前,數十騎在草甸上看著陽州城的方向,事實上那些將領都在看寧缺,這場戰爭現在看來,關鍵就在於他與橫木之間的勝負。

    沒有人相信寧缺能殺死橫木立人,雖然他是書院十三先生,在唐國軍民心中擁有難以想像的崇高地位。但那個人是橫木立人,是昊天的兒子。

    人們只希望寧缺能夠戰勝、或者哪怕是拖住橫木立人。在唐軍鐵騎確定勝勢之前,不讓橫木影響到戰場上的具體走勢。

    寧缺彷彿察覺不到人們的眼光,靜靜看著陽州城,看著城外的田野,田野間的官道,道畔兩側的青青離樹——或者是橫木立人不想被影響觀景的視線的緣故,西陵神殿處死的新教信徒和心向故唐的年輕人的屍首沒有被懸掛在這片田野間,只是因為戰爭和肅清。農夫哪有心情種田,於是田野盡廢。

    陽州城前沒有青苗,只有野草和野花,現在是深春或是初夏,寧缺記不得了,看著輕煙裡的繁花,感受著這片野性十足的繁華。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煙花三月下揚州。”他低聲念道。

    宋謙等人被橫木立人傷的太重,再如何吃藥也無法這麼快便站起來,被留在青峽裡養傷,今日跟著寧缺來到戰場上的書院弟子只有王持一人。

    王持搖頭,說道:“繁花之期,已是五月。”

    寧缺想起自己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似乎正在落雪,時間走的未免太快了些,不禁有些感慨,說道:“哪有精力去記這些事情。”

    時間,本是最重要的事物。只是他北赴荒原,南來清河。要殺很多很難殺的人,要做很多很難下決定的事,那些,似乎真的比時間更重要。

    “十一師兄,我先行一步。”寧缺對王持說道。

    王持有些擔心地看著他,說道:“如果不成,別逞強。”

    寧缺笑了笑,輕提繮繩,大黑馬緩緩提蹄,踩著肥沃的原野而行,一路野草折腰、野花碎裂,向著陽州城而去。

    一騎至陽州城下,引來數十枝稀稀拉拉的羽箭。

    大黑馬看著城牆上那些敵人,神情很是無謂,大概覺得很沒有意思,寧缺也沒有避,看著那些箭,落在前方的田野上。

    有人看著神駿的黑馬,看著馬背上那名穿著黑色院服的男子,終於想起了傳聞裡的那些形容,頓時驚慌失措,大聲喊了起來。

    “寧缺!”

    “十三先生!”

    “書院來了!”

    認出寧缺,陽州城頭頓時一片騷動,到處都有人影晃動,沉重盾牌移動的聲音,險些要把人的耳朵震聾。那些神情傲然的紅衣神官,臉色瞬間變得極度蒼白,揮舞著手臂,尖聲喊著:“速速報與神座!”

    白海昕數年前便亡於青峽之前,現在出任南晉主帥的將領,是他的妻弟董微,平日在部屬面前表現的極為沉穩自信的董微,此時早已躲到了三層盾牌的後方,看著城牆下寧缺肩上的那道鐵弓,身體難以抑止地顫抖著,聲音也顫抖地極為厲害:“十三先生稍待!神座大人馬上便來!”

    整個人間都知道寧缺的強大與可怕,就像唐人擔憂橫木立人的強大一樣,寧缺的名字對唐國的敵人來說,也有某種恐怖的威懾力,現在幸虧那把鐵弓安安靜靜擱在他的肩上,不然董微和那些紅衣神官,根本喊都不敢喊出聲來。

    即便能喊,也不是喊戰,而是說神座大人馬上就會來,您再等等——對於世間的人們來說,像寧缺和橫木這樣級別的絕世強者,和神仙沒有任何區別,既然今天注定會上演一場神仙打架,那麼他們這些做小鬼的何必自取滅亡?

    ……

    ……

    寧缺抵達陽州城下的消息,在最短的時間內,傳到城內橫木立人的耳朵裡,他天真的臉上流露出真誠的笑容,有些欣慰說道:“終於還是來了。”

    一名神官在輦畔低聲說著最新收到的軍情,將西陵神殿剛剛收到的金帳王庭潰滅的消息,以及寧缺在渭城一箭封萬騎的畫面,都說了出來,然後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誠懇而謙卑地請求神座大人切切不可輕敵。

    橫木立人笑了起來,顯得很天真很殘忍很滿意,喃喃說道:“再強大又如何?他終究只是個凡人,而我卻是真正的神子。”

    是的,他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西陵神子,隆慶根本沒有資格和自己相提並論,如果不是看在隆慶一直很沉默的份上。他早就要把這個尊號變成唯一的存在。

    “寧缺,我會來城外會你。”

    橫木立人看著北方緩聲說道。有些稚的聲音凝結成束,激起輦前的萬重幔紗,破空而飛掠十餘里地,在城外的田野上空像春雷般炸響。

    轟!

    陽州城上很多士兵被這道雷聲震的險些昏厥,好不容易才勉強撐住身體沒有倒下,待他們醒過神來後,卻流露了歡欣鼓舞的神情。

    神座大人隨意一句話,便有如斯天威。境界早已超人間的範疇,城下的書院十三先生再如何厲害,又如何能是神座大人的對手?

    寧缺微低著頭,看著田野上的野花,神情寧靜,大黑馬低著頭,嚼了朵野花。覺得味道不好,便吐了出來,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那串春雷。

    “來城外見我?”

    他抬頭望向陽州城,說道:“我是此間的主人,我想怎麼見你便怎麼見你。”

    沒有刻意用浩然氣加持,只是尋常說著。自然不會像橫木立人那句話般威動天地,但他知道,橫木立人應該能聽到。

    說完這句話,他從懷裡取出一把丸子,塞進大黑馬的嘴裡。

    大黑馬不敢違逆。苦著臉喀嚓喀嚓嚼了,用最快的速度吞進腹中。然後趕緊低頭,挑著還有露水的青草嚼了好些,才沒有被那味道薰壞。

    那把丸子都是王持配的藥丸,效用很猛,味道卻著實不咋嘀。

    寧缺也餵自己吃了一把,望著陽州城下黑壓壓的西陵神殿騎兵和南晉騎兵,伸手輕輕撫著大黑馬頸間的鬢毛,說道:“你出身鎮南軍,被我在書院外挑中,才離開軍部牧場,怎麼看你都應該算是匹戰馬。”

    大黑馬馬首微點,表示贊同。

    他說道:“我和你去過很多地方,戰過很多敵人,但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上過真正的戰場,我是騎兵出身,你是戰馬出身,難道不覺得遺憾?”

    大黑馬很想說自己並不遺憾,卻不敢,而且感受著那些藥丸在身軀裡逐漸散發的效用,它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不斷地升溫,很想去狂野地衝刺一把。

    這就是熱血的感覺?

    它想起上次有這種感覺和衝動,還是很多年前在荒原左帳王庭競速大會上看到那匹騷而賤又美的大白母馬露出想被人騎的模樣的時候……

    大黑馬的鼻息變得粗且急了起來,不停地噴著灼熱的氣息。

    寧缺解下鐵弓,很隨意地拉弓至滿月,瞄向陽州城的方向。

    城上城下有無數雙目光一直注視著他哪怕最微小的動作,至少有一半的目光大概一直落在他的肩上,落在那把黝黑的鐵弓上。

    當他挽鐵弓,瞄準陽州城,頓時引發一陣騷動,無數聲恐慌的叫喊。

    諸閥門主還有聯軍將領們對元十三箭的恐怖瞭解最深,警惕最深,盯的也最緊,所以他們的的反應也最快,只聽得唰唰唰無數聲聲音,無數人極狼狽地齊齊抱頭蹲下,看著就像被疾風吹倒的野草,那草自然談不上勁。

    那些在城門前的騎兵,明明只是被箭簇指著,卻覺得自己已經開始墜向死亡的深淵,有人拚命地鞭打著座騎,有的則是失魂落魄忘記動作,任由座騎拖著自己向旁邊避去,只是極短的時間,竟空出了一大片。

    寧缺的箭與陽州的門之間,空空蕩蕩,無一物可以遮蔽。

    他鬆開弓弦,他用的並不是元十三箭,而是一枝普通羽箭。

    嗖的一聲,羽箭落在陽城州新修不足兩年的城門上,那扇城門極厚,鋒利的箭簇帶著箭身深入半尺,卻依然無法射穿。

    去勢似乎已盡,羽箭不再前行,劇烈地震動起來,箭尾與空氣高速地磨擦,帶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嗡鳴聲,嗡……

    羽箭深深地紮在厚重的城門裡,隨著這種速度極為恐怖的震動,相接觸的地方開始變得酥軟,下一刻甚至出現了一道極細的裂縫。

    就在羽箭落在城門的那瞬間,寧缺動了。

    一聲蠻橫的嘶鳴,撕破陽州城外的寧靜的天空!

    大黑馬沒有人立,低著頭,後蹄重重地蹬在地面上,鬆軟的田野竟被它蹬的震起了兩蓬極誇張的泥雨,和一大片煙塵!

    泥雨煙塵相繼而起,遮住後方讓唐軍的眼睛,迷住他們的視線,待煙塵漸斂,他們重新望向場間,發現大黑馬已經到了百丈之外!

    瞬間百丈,這是何等樣恐怖的速度!看著田野間那道筆直的煙塵,看著如閃電般衝刺在最前方的大黑馬,萬眾俱靜!

    陽州城近了。

    有名西陵神殿騎兵統領暴喝一聲,手執符刀,試圖攔截。

    寧缺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大黑馬也沒有看他。

    只聽得暴喝瞬間變成慘嚎,那名騎兵統領被震到了天空之上,鮮血從他的脖頸間和盔甲深處噴湧而出,下了一場血雨。

    陽州城再近。

    一名南晉劍師拔劍意欲偷襲,他雖然不是劍閣弟子,卻也學了些劍閣的劍意,講究身前一尺,所以他緊緊地握著劍。

    他想把劍在最強大的時刻遞出去。

    大黑馬撞向他的身體。

    那名南晉劍師沒有來得及出劍,因為大黑馬來的太快,快到超出他的想像和所有的計算,甚至比他的劍還要快上無數倍。

    身前一尺?

    他的劍剛剛出鞘,便被大黑馬撞回!嗤的一聲響,鮮血狂飆,那名南晉劍師的身體從中而斷,竟是慘被自己的劍腰斬!

    挾著狂暴的煙塵,大黑馬衝進了十萬騎兵。

    它是那般義無反顧,大義凜然,凜然不懼。

    因為它的血是熱的。

    當然,如果它沒有吃那些藥,或者真的做不到如此決然。

    煙塵筆直,黑色的閃電照亮整片原野。

    那道筆直的線條之前,無數人影被震飛到天空上。

    崩崩崩崩,堅硬的盔甲癟了。

    轟轟轟轟,鋒利的刀劍折了。

    陽州真的近了。

    聯軍騎兵終於組織起了有效的防禦陣形,數道長矛斜斜對著前方,鋒利且淬著劇毒的矛尖,在陽光下泛著令人心寒的光澤。

    寧缺盯著城門上那枝還在劇烈震動的羽箭,說道:“起。”

    大黑馬一聲清嘶,躍至數丈高空中!

    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停止。

    馬背上,寧缺隔空一拳,轟中那枝羽箭的箭尾。

    厚厚的城門上,瞬間出現了無數道裂痕,密如蛛網。

    喀喀喀啦啦啦,城門垮塌。

    大黑馬落下,比燕子還要輕靈。

    數道恐怖的長矛,已經被拋在了身後。

    它未作減速,像黑色的幽靈般繼續前衝。

    陽州,進了。

    ……

    ……

    (今天寫了一整天,就寫了四千字,寫的差點兒吐了,媽聽著我乾嘔的聲音嚇了一跳,以為我咋了……其實身體真沒事,完全是精神問題,難道我寫的有這麼爛,以至於一邊寫一邊想吐?真想罵髒話,本以為今天怎麼也要寫著和橫木談談人生,聊聊家庭關係之類的情節,那就留到明天寫吧,希望明天能多寫些,反正我說的是今天恢復,明天暴發……明天如果暴發不了,嗯,我明天告訴大家元兇是誰。)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27 21:49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28 19:59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八十六章 一點浩然氣

    無數雙眼睛,看著大黑馬像閃電一樣劈入敵營,然後像道輕煙般直入陽州,那些人有唐軍,有城上諸閥的大人物,也有富春江裡的死者,橋上樹上懸著的死者,很多人死了卻不肯瞑目,直到看到寧缺,才終於閉上眼睛。

    陽州城門後是條筆直的長道,大黑馬狂奔而南,瞬間便去了數里,蹄聲漸緩,答答答答,那是寧缺準備對清河郡裡的死者做出回答。

    數百丈外的街道中間,有座巨大的神輦,幔紗在微熱的暮春風裡飄拂,隱隱露出最深處那位年輕大神官的容顏,依然平靜,帶著天真殘忍的笑容。

    「如此著急,看似風雷不可擋,我卻覺得有失書院的風度。」

    橫木立人看著他說道。

    寧缺翻身下馬,沒有接話,右手伸到肩後,握住刀柄,向神輦走去。

    此處距離神輦數百丈,他緩步而行需要千步。

    「按照你的戰鬥風格,向來不會給對手太長的準備時間,這千步究竟是留給誰的?留給你自己的?看來你也很清楚這場戰鬥會如何發展。」

    橫木立人滿意地微笑起來,說道:「在荒原上,你輕易戰勝阿打並不出人意料,因為符師本就天然無敵。更何況你還有書院本事,再加上魔道兼修,本就是修行界現在最強大的數人之一,遺憾的是……這些對我都沒有意義。」

    說話間,寧缺已經向前走了數十步。

    橫木立人笑容漸斂。盯著他漸近的身影,稚嫩的眉眼間閃過一抹戾色。寒聲說道:「符師同境無敵?五境以下神符師天然不敗?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應該很清楚,我早已越過五境那道門檻,你如何能勝得了我?」

    寧缺還是沒有開口說話,握著刀柄,沉默而認真地向前走。

    橫木立人沒有因為他的沉默而生出輕視之心,相反,他的神情變得更凝重了些。身體微微前傾,然後緩緩坐直,嚴肅說道:「當然,我承認你也已經足夠強大,今日這一戰,無論誰勝誰負,就像當年的青峽之戰一樣。都必將撼動整個人間,必將寫在史書之上,所以我很感激你的出現。」

    寧缺足夠強大,才能襯托出他的強大。

    他的感激裡,透著的依然是絕對的自信。

    寧缺卻並不這樣認為。

    今日陽州長街一戰,他覺得和當年的青峽之戰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現在的他或者勉強能及上當時的二師兄,橫木又哪有資格和柳白相提並論。

    橫木立人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他甚至認為自己是昊天的親生兒子,那又如何?柳白是敢向昊天拔劍的世間第一強者,那才是真正的強者。

    寧缺始終沉默。橫木立人終於有些不喜,嚴肅凝重的神情裡。多了些恚怒,他以為像自己和寧缺這樣的絕世強者之間,總要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才是,然而寧缺卻始終不肯回答自己的話,這讓他覺得有些被無視。

    「你很有自信能夠戰勝我?」

    他看著寧缺嘲諷說道。

    「沒有。」

    寧缺終於開口說話了,他望向神輦,平靜說道:「在每場戰鬥開始之前,我從來不會有戰勝對方的絕對把握,哪怕對手是名不會修行的嬰兒。這種心態,只有我和葉紅魚這種人才懂,所以,你永遠不會戰勝我們這樣的人。」

    橫木立人沉默片刻,說道:「這……就是為戰鬥而生的人嗎?」

    寧缺此時距離神輦還有百丈,他握著刀柄的手,五指微鬆然後驟緊。

    橫木立人抬起頭來,盯著他的臉,眼眸深處神輝瑩然,說道:「那麼,像你們這樣的人,知道自己為什麼戰鬥嗎?」

    寧缺微微挑眉,沒有回答,因為沒有意義。

    橫木立人緩緩站起身來,神輦四周幔紗無風而動,露出他的身體,只見他穿著一襲青衣,氣息寧靜而強大。

    一道悠遠的聲音,迴盪在整座陽州城裡,傲然而肯定。

    「我是昊天的兒子,我深深地愛著這個人間,我是為了這個人間而戰鬥,為了昊天而戰鬥,所以我必將獲得永恆的勝利!」

    聽了這話,寧缺忽然鬆開刀柄,將黑色的院服衣袖捲起,說道:「我雖然不喜歡這種巧合,但必須承認,我也一直是在為了她戰鬥。」

    話音方落,他便到了神輦之前。

    萬重幔紗驟然被風拂起,然後被風撕裂成無數碎絮,碎絮剛剛起勢,未能成舞動之形,他破輦而入,站到了橫木立人身前。

    直到此時,長街上的青石板才片片碎裂,煙塵微作,然後有風呼嘯而起,他以難以想像的力量,發揮出難以想像的速度,狂暴到了極點。

    寧缺看著橫木立人。

    事實上,這是他和橫木立人第一次見面,除了那次以鐵箭相見,自然不會打招呼,他甚至沒有看清楚這個道門少年的模樣,便一拳轟了過去。

    他的拳頭,像岷山那般重,如果落實,就算是天空,也會被砸出裂縫來,即便橫木立人再如何強大,也只能接受慘敗的結局。

    拳風襲來,橫木立人稚嫩的臉上剛剛流露出驚愕的神色,他對寧缺很重視,卻依然沒有想到,對方來的如此快,如此暴烈。

    是的,寧缺要做的事情就是搶攻,要用自己無比豐富的戰鬥經驗,去欺負這個擁有強大境界、卻不知戰鬥為何物的道門少年。

    所以他捨棄了刀,選擇了拳頭,只有自己的身體才能控制的如此完美,才能發揮出絕對的速度,才能搶在所有的變化之前,結束那些變化。

    寧缺相信。橫木立人或者在最後的時刻還能做些什麼,但他絕對沒有辦法天啟。那麼他便沒有辦法抵抗自己的拳頭,他的拳頭真的有沙缽那麼大。

    轟的一聲巨響,在陽州城的街頭綻開,比先前橫木立人出言如春雷的威勢要恐怖無數倍,神輦四周的幔紗碎絮,像箭一般向四周射去。

    橫木立人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唇角掛著嘲弄的微笑,他的身體已然被一層極薄而澄靜的清光覆蓋。他的雙手撐開,對準著天空。

    寧缺的拳頭沒能把他擊垮,甚至沒能真正地接觸到他的身軀,那層薄薄的清光微微下陷,像不可摧毀的盔甲,把無窮的力量擋在了外面!

    兩團純潔的昊天神輝之火,在他的掌心裡熊熊燃燒!一道磅礡的力量。自天穹而來,正在不斷地灌注到他的身體裡,這便是天啟!

    寧缺沒有想到,自己用連續的沉默做伏筆,用刀柄做前提,起勢立勢最後暴起。發揮出絕對速度和力量的拳頭,能被橫木立人擋住。

    因為他沒有想到,橫木立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天啟。

    他與天啟境的強者戰鬥過,也曾經聽桑桑說過衛光明臨死前天啟的畫面,此時才發現。橫木立人的速度,已經超過了衛光明和熊初墨。甚至快要與那年長安城裡的觀主差相彷彿,這是什麼樣的境界?

    橫木立人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小丑,一個死人。

    五境是道極高的門檻,檻內檻外是兩個世界,天啟是五境之上至高境界,寧缺卻依然在五境之下,此時橫木已然天啟,如何能夠戰勝?

    「或者,你可以試試那道符。」

    橫木立人看著他,眼神如此說,神情依然似笑非笑——寧缺曾經在長安城裡寫出過那道難以想像的符,但在陽州城裡絕對寫不出來,因為那些心向故唐的人,那些願意與他一道殺敵人,都已經被殺死,被懸吊在橋上和樹上。

    寧缺為了今天這場戰鬥做了很多準備。

    橫木立人何嘗不是如此?

    便在這時,長街盡頭忽然隱隱響起數聲淒切的蟬鳴。

    橫木立人神情微凜。

    寧缺神情不變,他知道師姐沒有來,那是真正的蟬,在迎接皇后的到來——要打倒橫木立人的只能是他,必須是他自己。

    當年他藉著整座長安城,寫出那道符,才最終勝了觀主。後來光明祭時在桃山,他藉著桑桑的力量,才把熊初墨射成了廢物。

    如今他已經離開長安城,桑桑無論去了神國,還是隱匿在人間某處,總之不在他的身邊,那麼他如何才能戰勝橫木這名天啟境強者?

    時間,其實只過去了一瞬間。

    寧缺的拳頭還停留在橫木立人的胸口。

    他忽然鬆開了拳頭,像橫木立人一樣攤開掌心。

    這裡不是桃山,昊天磅礡的力量沒有灌注進他的身軀。

    他的掌心裡,忽然多出一滴晶瑩的液體。

    那液體透明清澈,卻粘稠細密,迎風而化,變成一點氣。

    一點浩然氣。

    浩然氣在他的手掌裡開始猛烈地燃燒,散發著無窮的光與熱,和橫木立人掌心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看上去沒有任何分別。

    這個畫面看上去有些詭異。

    啪的一聲,寧缺反掌拍在橫木立人的胸膛上!

    與先前情況不同,覆蓋著橫木立人身體的那道薄而澄靜的清光,似乎認為浩然氣是完全相同的神聖光輝,沒有做任何阻攔。

    那點熊熊燃燒的浩然氣,就這樣灌進了橫木的身軀。

    如何戰勝天啟境強者?顏瑟大師用的方法是割裂空間,讓昊天的磅礡力量無法完全落到施術者的身體裡,余簾用的方法是割裂世界,把對方納進自己的世界,隔絕對方與昊天之間的聯繫,寧缺做不到這些,所以只能考慮別的方法。

    當年崖洞閉關、完全繼承小師叔衣缽後,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既然浩然氣與昊天神輝如此相似,那麼如果不去思考宗教性和神性的問題,這兩種能量會不會就是完全相同的事物?天啟是接受昊天的神輝力量,那麼對施術者的容納範圍有一定限制,如果有人再灌注進更多的神輝力量,會不會讓對方難承其荷?

    這便是他的方法。

    橫木立人天啟,身軀裡充滿磅礡的昊天神輝,他無法阻止這個過程,卻可以在烈火上淋一勺油,在漫過大堤的江裡下一場雨——他相信自己灌進橫木立人體內的神輝,已經超過了引起質變的那個數量級。

    一點浩然氣?那是他數年來日夜苦修不輟的修為,看似一點,實則近乎無限。

    反掌輕拍後,寧缺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甚至臉頰看上去似乎都變的瘦了很多,可以想像他在這一瞬間失去了多少的力量。

    橫木立人的臉也變得白了起來,卻不是虛弱的蒼白,而是一種至為聖潔的白,更像是玉石的感覺,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眼瞳已經佔據了整個眼眶,純淨的幽黑一片,神聖至極,卻隱隱有痛苦之意。

    這個過程只持續了很短一段時間。

    長街之上煙塵大作,陽州城上空乃至更遠處的天地元氣撼動不安,引來無數飛雲成為亂絮,神輦再也無法支撐,瞬間化作灰燼。

    彷彿宋國東面風暴海上恐怖的颶風,忽然降臨到此間,世界變得昏暗無比,呼嘯聲淒厲有如鬼哭,近處的房屋,盡數被變成廢墟!

    煙塵漸斂。

    橫木立人站在原地,神袍破爛不堪,裂口裡散發著灼人的熱氣,口鼻間的氣息更是乾燥到了極點,似將倒下,卻最終還是沒有倒下。

    「愚蠢的人類。」

    他看著寧缺,神情冷漠而輕蔑地說道:「這就是你想出來殺死我的方法?神輝是昊天的力量與意志,是不可計數、不能計數的存在,浩瀚如滄海,你又到哪裡再創造出一片海來?無限的一倍還是無限,又如何能夠漫堤?」

    說完這句話,他一拳轟向寧缺,拳上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在昏暗的街頭,拖出一道明亮、甚至刺痛人眼眸的火焰。

    轟的一聲巨響。

    寧缺倒飛而退,半條街道的民宅,被盡數撞毀。

    安靜,沒有任何聲音。

    橫木立人收回拳頭,看著上面的神輝火焰,很滿意於自己的強大。

    然而長街那頭,忽然響起細碎的聲音。

    那是有人在推開木樑石礫。

    橫木立人微微瞇眼,望向那處,有些詫異,很是不解。

    寧缺在廢墟裡站了起來,渾身是血,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胸口處更是被橫木的拳頭轟出一個極恐怖的傷口,甚至隱隱能看到心臟。

    受了如此重的傷,一般人早就死了。

    即便意志再堅強,也無法站立。

    他卻站的很穩,臉上的神情都沒有什麼變化。

    「看來故事裡的那些法子確實不行。」

    他抹掉臉上的血,望向街那頭的橫木立人說道:「那我只好試試新學的方法,或者也不好用,但也有可能好用。」

    ……

    ……

    (寧缺看的那個故事叫慶餘年,法子是慶帝對付苦荷的法子,他學的新法子就是前些天的法子,另外章節名不想用下陽州下了,因為不美型,所以我決定用一點浩然氣,明天用煙花三月,後天用千里快哉風。)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29 18:10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八十七章 千里快哉風

    橫木立人的拳頭挾著昊天的力量,直接落在寧缺的身上,卻沒能把寧缺打死,這件事情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寧缺渾身是血,傷口處處綻裂,就連心臟都明顯破了,卻還能站立著,這是為什麼?

    大黑馬奔至寧缺身邊,低首湊到他的右手旁,讓他把手擱到頸上,助他能夠站穩,寧缺輕輕摸了摸它的鬃毛,表示自己無礙。

    「我忘了蓮生說過的那句話的順序,是欲修魔先修佛,還是欲修佛先修魔,但其實道理都一樣,只有金剛不壞才能不沾塵埃。」

    寧缺把手上的血水擦在院服的前襟上,望向街對面的橫木立人,說道:「你對我很瞭解,卻似乎不知道我修的時間最長的是什麼。」

    在修行的世界裡,他最先接觸的是符道,然後是浩然氣,接著是蓮生的魔宗功法,最後才在爛柯寺裡觀尊者像學佛。

    可事實上,他修佛的時間最長--這裡的時間,不是真實世界的時間,而是佛祖棋盤裡的時間,在那裡,他修了千年的佛,最後將那座山般的佛像,修成了桑桑的模樣,而在那個過程裡,他一直與桑桑在一起。

    桑桑一直在他的身體裡,在他的心上,他的身心早已擁有了某種神性,從這方面說,他修佛的同時,也是在修魔,早已極致。

    棋盤世界裡的千年往事,是他最不想記起的回憶,除了大師兄隱約知道一些。其中的細節他沒有與任何人說過,道門視他為大敵。收集了無數情報,卻也不知道,現在的他,除了那些震撼世間的手段之外,還有佛法。

    橫木立人也不知道,所以無法聽懂寧缺的這兩句話,卻下意識裡生出強烈的不安,漆黑如夜的眼瞳深處湧出極濃的警惕。

    如他這種程度的強者。心意動便是天地動,陽州城內颶風再起,天空裡的雲層絞動不安,天地氣息變得極為紊亂。

    橫木立人借風而掠,瞬間來到寧缺的身前,燃燒著熊熊聖火的右拳,化作一道明麗的流火。如天外來的隕石般,轟向寧缺的面門!

    暮春也是初夏,除卻那些被懸掛在橋間樹頭的死者,陽州城內外的風景極好,野草青幽,野花盛開。被薄霧染成煙花盛景。

    先前大黑馬在原野間奔馳,在城內樹蔭下奔馳,鬃毛間不知何時落了一朵極不起眼的小黃花,此時在風裡瑟瑟發抖。

    寧缺的右手正在撫摸它的鬃毛,摸著那朵小黃花。很隨意地拾了起來。

    他用手指拈起那朵小黃花,迎向滿街的颶風。還有那記像流火般的拳頭。

    狂風裡,小黃花的花瓣向後倒下,卻始終不肯離開柔弱的莖。

    一道極慈悲的氣息,從花瓣裡釋出。

    橫木立人的拳頭,漸漸慢了下來,無法落到寧缺的身上。

    寧缺沒有變成一尊佛,他請出的是身外法像。

    一座似有若無的佛,出現在他身後。

    那佛沒有寬額大耳,而是個微顯豐腴的女子模樣。

    不是佛祖,不是明王,而是桑桑。

    這就是他千年修成的佛。

    橫木立人說自己為了昊天而戰鬥。

    寧缺說自己也是如此,而且他為了她已經戰鬥了無數年,以至於到了現在,他也可以讓她為自己戰鬥。

    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依然繚繞著橫木立人的拳頭,光明無限,他的臉頰被照耀的異常蒼白,眼睛裡滿是不安和憤怒不甘的情緒。

    天啟是昊天的賜予。

    他如何能夠用昊天賜予自己的力量去傷害昊天?

    那是褻瀆。

    「那又如何!沒有信仰之力,你如何請得來真正的昊天!」

    橫木立人暴怒地喝道,聲音如連綿的春雷,在陽州城內外炸響,他將自己的境界提升至巔峰,繼續向寧缺指間拈著的小花轟去!

    他的身形驟然間變的極為高大!

    他披散著頭髮,渾身散發著白色的熱霧,看上去就像是從遠古走來的天神,如果不是肅穆的神情裡有很多憤怒,或者會更像。

    「她不是昊天,只是你心裡的佛!佛最虛偽!最假慈悲!首座拿著錫杖也不會殺人,被君陌砍成一條狗!就算你真的變成了佛,又能拿我怎樣!」

    宛若天神的橫木立人居高臨下看著他,神情格外暴戾。

    寧缺的身體不停淌著血,桑桑的化身佛像在他的身後自默然無語,用悲憫的眼光看著長街,不知道是在看橫木,還是在看寧缺。

    橫木說的沒有錯,沒有信仰之力為源,寧缺佛法再如何精湛,只要不能請來真正的桑桑,最多只能自保,卻無法傷害到他。

    陽州城不是長安,這裡所有心向故唐與書院的人,願意及敢於思及幫助寧缺的人,都被橫木殺死了,或者被他殺的噤若寒蟬,連想都不敢想,所以寧缺寫不出那道符,也沒有辦法集聚信仰的力量。

    「書院不喜歡把那種力量叫做信仰。」

    萬丈佛光與天神般的橫木,在長街上做著凶險至極的抗爭,寧缺和他指間的小黃花,在其間顯得有些渺小,他的聲音卻還是那樣平靜。

    「我們習慣稱之為信念。」

    說完這句話,他鬆開手指,任由那朵小黃花被拳風吹走,散而無蹤。

    同時,他身後的法像也隨風破滅,佛光驟斂,沒入他的體內。

    他的手握住鐵刀的刀柄。

    無數若有若無的、極淡渺的力量,從陽州城內外無數地方生出,然後沉默地飄來,逐一進入他的身軀。

    橫木立人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不解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

    那些力量。就是他所以為寧缺永遠不可能在陽州城得到的信仰的力量,或者用寧缺自己的話來說。是信念的力量。

    就算佛祖復活,又怎麼能夠得到死人的信念?

    寧缺揮動鐵刀,向橫木立人斬了過去。

    佛不會砍人,他會砍人。

    鐵刀簡單地落下,因為帶著清河郡無數死者的執念,所以很不簡單。

    狂風大作,佛法與聖光交相輝映,然後互相撕扯成碎絮。

    橫木立人暴喝如雷。以生命為代價燃起熊熊的昊天神輝,想要擋住這一刀。

    寧缺當年在長安城裡,對信仰沒有任何瞭解,之所以能夠利用陣眼杵寫出那兩道符,是被動接受了長安城裡唐人們無畏的信念。

    現在他對信仰的瞭解極深,沒有長安城,沒有足夠的力量寫出那道符。卻可以憑借佛法獲得足夠的力量,再次斬出千萬刀。

    橫木立人或者能擋住他的刀。

    但沒有辦法擋住他的千萬刀。

    長街之上,煙塵瀰漫,空氣撕裂的恐怖聲響不絕於耳,其中隱隱夾雜著橫木立人恐懼、絕望、憤怒不甘的痛嚎!

    瞬間。

    佛宗所言剎那。

    橫木立人擋住了寧缺砍出的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寧缺砍了一萬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所以,有整整一萬刀。落在了橫木立人的身體上。

    煙塵漸斂。

    前一刻如天神般的橫木立人,被砍成了普通的尋常人,渾身是血,低垂著頭,眉斂氣平。就像兩年前天諭院那個砍柴的青衣小廝。

    嗆的一聲,寧缺收鐵刀歸鞘。

    受聲音激盪。橫木立人已被斬的七零八落的道心,再也無法保持完整,噗的一聲吐出血來,胸腹處的傷口,迸出如金似玉般的內臟!

    他低著頭,看著那些恐怖的刀口,神情惘然。

    下一刻,先前被寧缺拍進他體內的浩然氣結晶,順著他身上那一萬道刀口猛烈地噴發出來,嗤嗤淒厲嘯聲裡,狂風橫行長街,然後向遠方而去。

    這陣狂風捲起大澤上的蘆葦,驚起臨康城外的鳥,直至來到千里之外的西陵神國,歸於桃山之間的那片殿宇,才靠停歇。

    寧缺站在蕭蕭風中,神情淡然疲憊,沒有任何快意,他沒有理會橫木立人,盤膝坐下開始調息,大黑馬站在他身旁,警惕看著四周。

    數百名神殿騎兵,已經包圍了長街,卻驚恐地不敢靠近。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橫木立人低著頭喃喃說道,聲音顯得極為痛苦。

    「你確實很強,而且準備的很充分,你知道鐵箭並不是我最強大的手段,為了破除我那個手段,你甚至不惜殺死了這麼多人。」

    寧缺說道:「但你不知道我已修佛,更不知道我在荒原上學會了一個道理--死人活人都是人,你殺死那些人,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原來如此。」橫木立人抬起頭來,看著他苦笑說道:「看來為了殺死我,你也做了很多準備,如此想來,我還算是甘心。」

    寧缺說道:「你想的太多了。」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身來,翻身躍上大黑馬,向著四周眺望,只見陽州城內外,有小橋流水,煙花盛景,有老樹昏鴉,悲慘世界,就是沒有她的蹤跡。

    橫木立人看著他的背影,不甘地嘶喊道:「都已經到最後了,你就不能承認我是特殊的?我是昊天的兒子!怎麼能和其他被你殺死的廢物一樣!」

    寧缺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總說自己是她的兒子,問題在於我從來不記得和她生過你,怎麼讓我承認這件事情?」

    黑馬挾起煙塵,向陽州城南而去。

    橫木立人艱難地看著他的背影,惘然若失,終於明白,然後死去。

    煙花五月,寧缺再殺一人。

    唐軍下陽州。

    ……

    ……

    (昨天不能暴發的理由,昨天想了想沒有說,今天匯報一下,是因為外地來了至賤至親的友人,這兩天每天都要開四五個小時的車,還要吃飯安排什麼的,累成渣一樣的存在,能夠沒斷更,已是很辛苦的事情,而且質量還是可以的,我很滿意,希望大家也滿意,明天就好了,嗯,都說了這麼多,還是很強烈地號召大家投一下月票,寫的很用心噢。)
1月23 發表於 2014-3-31 15:05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八章 過大澤,見大河

   大黑馬馳出長街,無人敢阻,只留下一道煙塵。出城又數十里,只見煙波渺渺,湖風迎面而來,便是近了大澤,大黑馬卻未減速,四蹄如飛,踏石亂草繼續前行,在岸畔高高躍起,落下時便到了數丈之外的一艘南晉水師戰船上。

    噗通噗通無數水花聲響起,那艘戰船上的南晉水師官兵哪敢停留,紛紛跳進湖水裡,根本顧不得初夏時的湖水還有些寒冷。

    能夠操船的人都走了,這麼大艘水師戰船飄在湖面,如何前行?那些在湖水裡起伏的南晉水師官兵,還有不遠處的人們都看著那艘戰船,看著甲板上的那匹大黑馬,驚恐的眼神深處未嘗沒有看好戲的想法。

    寧缺翻身下馬,伸手在鞍旁的行囊裡取出數張淡黃色的符紙,很隨意地貼到戰船甲板兩側,只見他手指輕彈,符紙漸漸淡化,像是被燃燒,又像是被湖風消融,一道並不如何強大卻十分穩定持久的符意,頓時籠罩了整座戰船,湖面上空數里範圍內的天地元氣應召而至,船帆被風吹拂,船身微微一震,開始移動。

    萬餘名南晉水師官兵都看到了這幕畫面,瞠目結舌,萬沒想到世間居然真的有人能夠憑一己之力開動如此沉重的戰船,下一刻,又開始胡猜亂想,寧缺如何控制戰船的吃水和行駛方向,總之情緒異常複雜。

    寧缺沒有理會戰船的吃水深度,大澤湖水極深,只要繞開那些肉眼能見的葦叢和沙州,便基本上不會出太大的問題,至於航向也很簡單,他只需要船往南方去,至於具體抵岸處在哪裡,他不在意,因為南方都是南晉。

    他在長安城裡就已經準備好了符紙,召集天地元氣助推,戰船航行極速,重帆疊影被湖風吹拂的搖撼不安,好在沒有破漏,從清河郡南登船,直到最後抵達南方的岸邊,穿過整個大澤,暮光始臨,竟是只花了半日時間。

    南晉雖然疊遭風波,但畢竟是中原僅次於唐的第二強國,從朝廷到軍方的反應速度都極快,對他的到來早已做好準備,無數騎兵圍攏在那個名為太冶縣的碼頭四周,更有數百名修行者,隱藏在官道兩側的樹林裡,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出手。

    寧缺很清楚什麼在等待自己,卻沒有隱藏蹤跡的意思,騎上大黑馬,面無表情繼續南下,而奇怪的是,遲遲沒有人向他出手。

    南晉騎兵和修行者,因為他的姓名和他肩上的那柄鐵弓,竟是連出手的勇氣都沒有,只能目送著他前行,這個事實,讓自己自己心寒萬分。

    南下又百餘里,前方隱隱可見遠處一座似古劍般倔強高傲的山,正是曾經的修行聖地——南晉劍閣。看著劍閣,想著那些曾經為敵、後為同伴的驕傲劍客們,寧缺伸手讓大黑馬停下,沉默片刻後,望著四周那些神情警惕不安的南晉騎兵和修行者們說道:“我會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

    落雪的時候,他從長安城上跳了下去,就此消失在人間,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暗中潛至北大營,與徐遲大將軍和四師兄暗中謀劃著覆滅金帳的冒險計劃。當他和書院同門與唐軍在渭城最終擊潰金帳後,他停留了數日踏血寫符,然後未作任何停留,至唐國南境,出青峽,殺橫木,下陽州定清河,細細算來,他萬里奔波殺人,百日不休不眠,精神與身體早已疲憊到了極點,但依然前行,似乎有什麼事情正在催促著他加快腳步,似乎他在與誰比賽著速度。

    今天在南晉境內,在遠遠能夠看到劍閣的地方,他卻忽然停下,告訴世間所有人自己會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這很令人意外。

    南晉騎兵和修行者們,情緒複雜地看著黑馬上的他,看著他蒼白臉頰上疲憊憔悴的模樣,在心裡默默想著,終於還是累了嗎?傳聞裡以殺人為樂、跡近惡魔的書院十三先生……在殺了這麼多人之後,也殺厭了,想停下嗎?

    任何事情只要持續的時間太長,或者說發生的頻率太高,終究都會使人生厭,相看兩不厭的,除了寧缺和桑桑,便只有敬亭山。

    南方的溫度相對更高,大河兩岸的田野丘陵裡,暑悶難當,在此對峙已有很長時間的神殿聯軍和大河國軍隊,早已厭煩到了極致,以至於連戰場上那些死去的同袍的遺骸,都很難再激起他們的熱血與戰鬥慾望。

    一柄細長微彎的秀劍,被白絹細細地擦拭著,清晨敵人在上面留下的些微血水,被擦拭一淨,劍身反映著身後的青山,顯得很漂亮。

    天貓女靜靜地擦著劍,當年那個嬌俏憨喜的小姑娘,現在已經嫁為人婦,然後又變成了戰場上最冷靜或者說冷血的劍者,戰場這種最恐怖的地方,除了令人生厭之外,也很容易鍛鍊人,或者說改變人。

    酌之華站在她身後,看著數里外的神殿聯軍軍營,微微皺眉,始終沒有想明白,為什麼那位南海大神官會讓大軍背河佈陣,就算那人常年在南海打漁悟道,完全不通軍事,可是神殿裡從來不會缺少真正的軍法大家。

    她的眼睛被秀劍反射的光刺了刺,忍不住瞇起了眼睛,望向天貓女,眼中露出一抹憐惜,天貓女新嫁的那個男子,十餘天前死在神殿強者的一次突襲中,新嫁娘變成新寡,小姑娘雖然表現的平靜,但誰都能看出她隱藏著的痛苦與憤怒。

    大河國的守護者已經從書聖變成了女王,墨池苑腰佩秀劍的女子們,始終都還是這個國度勇氣與美德的象徵。在這場慘烈的戰爭裡,墨池苑的弟子始終衝殺在最艱苦慘烈的地方,如果不是她們撐著,擁有更多數量修行強者的西陵神殿聯軍,只怕早就已經成功地突破了這道防線,殺進大河國腹地。

    當然,酌之華、天貓女她們能如此自信地戰鬥,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她們後方數十丈的地方,有兩座大輦靜靜併排而立。

    一座雪白幔紗圍著的王輦,一座血紅幔紗圍著的神輦——王輦裡自然是如今的大河國女王莫山山,神輦裡坐著的自然是裁決大神官葉紅魚。

    大河南岸的丘陵裡也有座神輦,那座神輦屬於趙南海——西陵神殿天諭神殿的神座已經空了很長時間,很多人都以為,深受觀主信任的趙南海必將接任這個位置,只是沒想到戰爭來的如此之快,天諭神座的傳位儀式竟是都沒有時間舉行,所以趙南海現在只是以西陵大神官的虛銜率領著聯軍。

    酌之華很不解神殿聯軍為什麼背水落營,趙南海這位南海大神官似乎不憚於向整個南方大陸展現自己糟糕的軍事能力,事實上,這位漁夫出身的大人在戰場上表現的極為老辣,前段時間他便成功地將大河國的軍隊拖入了陷阱,如果不是有一百多名忠於葉紅魚的神殿騎兵忽然在戰場上反叛,大河必遭重創。

    寧缺在渭城在陽州兩場戰鬥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這裡,但真正強者在戰爭裡的作用變得越來越明顯,已經漸要成為不爭的事實。

    大河國如果想在西陵神殿聯軍恐怖的壓力下支撐下去,便必須想辦法殺死趙南海,至少對他產生威脅,讓他無法專注於戰場之上才是。

    想到此,酌之華回身望向那兩座大輦——女王自然不能輕身入戰場,但那座神輦裡的強者呢?王輦畔那座神輦像當年那般血色肅殺,裁決大神官就算離開桃山依然是裁決大神官,即便是掌教大人也無法剝奪她的地位,她的性情自然也永世不會改變,以她以往的行事風格,只怕早就已經會想著去殺趙南海,為什麼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她卻始終坐在神輦裡一動不動?

    “裁決神座始終未動,看來她已經猜到了些什麼……”

    大河岸畔丘陵裡,被千餘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重重保護的神輦前,趙南海負著雙手,看著遠處大河國軍營處的兩座大輦,微微皺眉說道:“如果她都已經猜到,那麼寧缺或者也能猜到,畢竟是極相似的兩個人。”

    大河局面艱險,他的局面其實從一開始也便很艱險--以葉紅魚瘋狂的戰鬥能力,再加上那位符道精深的大河國女王,如果對方真的捨命來攻,那麼只怕有八成的可能,他的生命便會葬送在這條黃色的怒河畔。

    所以他讓西陵神殿聯軍背水列陣,看似拚命,看似是因為對局面的判斷,而做出邀請葉紅魚和莫山山來殺自己的態度,事實上卻並非如此。

    這位承載著神殿南下責任的南海大神官,容顏像當年一樣瘦削黝黑,沉默寡言,像身後丘陵下滔滔的黃濁河水,不需言語自有雷鳴。

    他很少自言自語,這時候也不是在自言自語,而是在與人說話。

    “寧缺沒有繼續南下,看來他真的猜到了些什麼。”

    神輦裡響起一道沉悶的聲音,河風拂起幔紗,隱約可見一道光簾,簾後有一道身影,正是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

    ……

    ……

    (打字雖易,碼字很難,且寫且更新……今天不會修改,多寫一些,也不會要月票的,彌補一下,寫多少就更多少,爭取最後能得到大家一個改過自新的評價,或者贊個帥字,謝謝。)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31 15:27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31 15:46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八十九章 小鎮、肉鋪和刀

    輦畔有位中年道人,穿著尋常道袍,有著尋常模樣,神情也自尋常,看不出任何特殊,自然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如今的西陵神殿聯軍營裡,還有百餘名暗中自桃山潛來的紅衣神官——道門最強大的力量,都集中在這裡,而不在桃山神殿裡。

    這樣恐怖的力量,等的不止是葉紅魚和莫山山,還有寧缺……當金帳覆滅、阿打和國師慘死的消息傳到桃山,道門便開始著手做準備。

    前數日,寧缺在清河殺死橫木的消息,也傳到了這裡,這個事實,令西陵神殿最強大的數人,同時沉默了很長時間。

    按照寧缺萬里奔波殺人的速度,他應該到來的不會比消息慢多少,掌教、**海及中年道人,開始沉默地準備最後的戰鬥。

    就算葉紅魚和莫山山與寧缺之間形成某種默契,西陵神殿方面也覺得自己能畢其功於一役,因為他們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葉紅魚沒有來攻,寧缺也沒有來,葉紅魚如果是戰鬥敏感讓她直覺裡選擇了觀望,那麼寧缺呢?他究竟去了哪裡?

    寧缺哪裡都沒有去。

    就像那天遠望劍閣時,告訴南晉軍民的那句話,他在南晉境內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自然停留不是旅遊觀光,他順便也殺了很多人。

    降者,不殺。

    不降者,殺。

    降不是降唐。而是降於劍閣舊人。

    這是寧缺告訴全體南晉國民的三句話。

    當西陵神殿準備迎接他南下的時候,他留在了這個世間第二強大的國度裡,開始自己的宣諭,並且展露著自己的冷酷。

    他在畔山郡裡殺人,在臨康城裡殺人,在小巷裡殺人,在皇宮裡殺人,西陵神殿新立的那位皇帝被他殺死了,宰相被他殺死了,很多人都被他殺死了。

    就在大河岸邊沉默窒息的等待和南晉冷血殘酷的殺戳裡。時間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流逝。人間進入盛夏,一片酷署裡,寧缺再次消失無蹤。

    他留下的是那幾句話以及渾身血債,還有陷入混亂的南晉。

    大唐鎮南軍與羽林軍其時已復清河。待肅清舊閥諸人後。稍作休整便會繼續南下。如今的南晉哪裡還有辦法能夠抵抗?

    他真的憑一己之力便提前確定了一場國戰的走勢,為什麼?因為他能殺人,而且擅長殺人。以往書院這般能殺的人是軻浩然,只不過時間隔的太久,已經漸被人間淡忘,他現在做的事情,就是讓人們再次想起來。

    他入渭城,金帳亡,過大澤,南晉亡,現在他再次消失,不知去往人間哪個國度,又有哪個國度將要滅亡?

    ……

    ……

    盛夏漸去,酷暑依舊,西陵神殿在大河畔為寧缺準備的局,始終沒有等到寧缺出現,更沒有想到,他此時忽然出現在西陵神殿附近。

    前一個西陵神殿指的是道門,後一個西陵神殿指的是位置,是桃山峰頂那幾座莊嚴的道殿——從小鎮望去,剛好可以看到那個神聖的地方。

    大黑馬來到了西陵神國,沉默地行走在桃山前那座小鎮裡,與遠處山峰間神聖的道殿相比,小鎮寧靜而世俗,形成鮮明的對照。

    寧缺本準備去買些烤紅薯吃,但在進入小鎮時忽然改了主意,他沉默想了會兒時間,翻身下馬,牽著韁繩走到鎮東某間簡陋的鋪子前。

    下馬而行是表示尊重,如今西陵神殿裡已經沒有人值得他尊重,但那個鋪子裡的人值得,他雖然不瞭解那人的品行,令憑歲月二字便已經值得。

    那是間肉鋪,小鎮裡唯一的一間肉鋪,就像宋國與燕國交境處那個小鎮,也只有一間肉鋪,那人在的所有地方,都只能有一間肉鋪。

    暮暑依然酷熱難當,小鎮像被籠在蒸鍋裡一般,連續服用靈藥、被嘎嘎帶著吃盡荒原美味的大黑馬,縱使體質早已經被改造的極為特殊,依然有些受不了,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便是寧缺也解開了院前的領口。

    肉鋪裡更是悶熱至極,被血腥味和脫毛沸水鍋包圍的空間裡,到處是令人掩鼻的氣息和令人難耐的高溫,那個精壯的中年人,卻依然穿著件皮圍裙,站在厚厚的案板前不停地揮動沉重的刀,古銅色的身軀上竟是沒有一滴汗。

    刀鋒落下,濺出的是血與脂肪溢出形成的雪花。

    寧缺站在肉鋪門檻外,看著案板後的屠夫說道:「你好。」

    屠夫沒有抬頭看他,依然繼續著斫肉的動作,說道:「一般。」

    寧缺沉默了會兒,問道:「你見到她了嗎?」

    屠夫停下斫肉的動作,從繩上取下一塊布,胡亂擦了擦臉,又擦了擦手。

    寧缺繼續說道:「我打了她很長時間,但一直沒有找到。」

    屠夫把那塊濕布隨意扔到屠刀上,看著他說道:「你沒有他們三個人快,自然沒有他們三個人快。」

    一句話裡兩個快字,前一個快字說的是速度,後一個說的是找到她的時間。

    寧缺想了想,禮貌地點點頭,說道:「謝謝,那我先走了。」

    屠夫伸手,隔著那塊濕布握住刀柄,這樣能夠保證不會手滑。

    「你要去哪裡?」

    「我去繼續找她。」

    「找她需要殺人?」

    「我本以為就算找不到她,至少也可以把觀主逼回來。」

    「你已經殺了幾萬人,陳某也沒有出現,那麼何必繼續去殺?」

    寧缺微微挑眉,看著屠夫說道:「我本以為像你和酒徒這樣經歷過永夜的人,不會在意我們現在做的這些事情。不是嗎?」

    永夜是人間最悲慘的故事,有無數最淒慘的畫面,屠夫經歷過,看過,痛苦過,恐懼過,自然不會在意寧缺和道門做的那些事情。

    他說道:「我只是有些事情,一直想請教你們書院。」

    寧缺轉身望著他,看了很長時間,說道:「你以前有問過嗎?」

    屠夫說道:「夫子和軻浩然。我都打不過。」

    這句話裡隱藏著的意思很明確。

    他的問題必然不是好問題。以前打不過,所以沒有答案,現在書院的下一代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寧缺的神情變得更加寧靜。甚至顯得有些驕傲。說道:「你問。」

    從這幾句對話開始。他代表的不再是自己——那個尋找妻子的普通世間男子——而是書院的代表,所以他必須更平靜,更自信。

    屠夫把案板上那把肉刀舉起。橫在身前。

    隨著這個動作,寧缺覺得肉鋪的門檻,似乎都隨著地面上升了幾分。

    那把看似尋常、厚而滿是油光的屠刀,彷彿有座山一般重。

    「夫子總說寬仁,書院總說為人間,哪怕當年軻浩然殺了那麼多人,依然如此,覺得自己從來無錯,便是殺人也是為了人間所殺,就像現在書院和你做的這些事情一樣,難道把人間殺了一半人,也是為了人間嗎?」

    屠夫看著他說道:「拯救蒼生?我和酒徒沒有這麼宏大的願望,但你老師憑什麼用這個願望來判斷我們的是非?憑什麼你們書院做的事情就是對的?只有按照你們的方式去拯救才是拯救?憑什麼蒼生要你們來拯救?」

    寧缺靜靜看著他,說道:「有句話叫不問鬼神問蒼生,究竟誰是正確的,或者真的只有時間能夠證明,但至少我們眼睛看到的,我們耳朵聽到的,唐國用一千年時間證明了的,老師他做的事情,至少相對是正確的。」

    「那是因為他拳頭最大。」

    屠夫面無表情說道:「拳頭大便道理大,書院就是這種地方?」

    寧缺想起小師叔,想起三師姐和自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又想起老師,想起大師兄和二師兄,把早已想通的事情,再次梳理的更清楚了些。

    「你說的不是書院,也不是唐國。」

    他看著屠夫說道:「書院是君子地,大唐是君子國,但我不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不想當君子,我寧肯永劫受沉淪,也要試著實現老師的願望。」

    屠夫說道:「讓靈魂行走於冥界,對你有什麼好處?」

    寧缺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自由……雖然這個詞現在已經很容易讓人產生油膩的感覺,就像你手裡的刀一樣,但沒自由,真的沒意思。」

    屠夫說道:「……哪怕那是未知的危險的?」

    寧缺說道:「你應該隱約猜到我的來歷,那麼就應該知道我的話才是正確的,我看到過,真實的本來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屠夫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那裡是冥界。」

    「如果你堅持認為真實的世界就是冥界的話。」寧缺說道。

    屠夫看著他說道:「以前道門說你是冥王之子,其實那是錯的,但其實也是對的,因為你會帶著這個世界進入冥界。」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想著這些年來身份的變換,想著那些曾經的故事與逃亡,覺得有些荒謬,有些感傷。

    他說道:「好像,確實是這樣的。」

    屠夫說道:「人間……為什麼要進入冥界?」

    寧缺說道:「為什麼不?」

    屠夫說道:「那裡很冷。」

    寧缺說道:「但是,也很大。」

    說完這句話,肉鋪內外變得安靜,因為太過安靜,於是死寂,鋪裡的死豬瞪圓了眼睛看著兩個人,擱在沸水鍋裡的羊頭也瞇著眼睛看著他們。

    彼此有彼此的想法,沒有共識,於是便有死意。

    ……

    ……

    (為了保住那口氣,肯定沒時間修改,也不能回頭看,寫的肯定會糙,後面會找時間修改的,特此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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