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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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879
1月23 發表於 2014-4-20 21:23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章 一山齊天,一棍齊眉

    桑桑已經不是當年的桑桑,隨著新教盛興、道門衰敗,失去億萬信徒信仰之力的她變得越來越虛弱,尤其是現在,她的腹中還有個孩子。

    ——她已不是無所不能的昊天,不再擁有世人難以企及的強大境界,但她幫助寧缺射出的這一箭,卻比光明祭時,寧缺射向清河郡的那道鐵箭更強,為什麼?

    因為光明祭時,寧缺是用二人之間的本命聯繫,強行奪取了掌教熊初墨的天啟,把她的力量盡數攬入懷中,而這一次卻是她的主動意願。

    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誰能敵?

    寧缺在她身邊,再次彎弓搭箭,指向寒潭對岸,數百里方圓裡的天地,指向任意一處,只要聽到她的聲音,便會鬆開弓弦。

    滿山的野花被風拂起,飄至高空然後緩緩墜下,看著就像是天女隱藏在雲端散花,恭迎昊天重新在人間顯露神蹟,然而桑桑的臉卻有些蒼白。

    她蹙起了眉尖,柳葉般的眼睛更加瞇了,顯得有些憤怒,有些不悅,與沒能射死觀主無關,她的不悅始終是因為自己的身體狀態——她無法容忍自己這般弱小,需要和人類進行這樣的戰鬥,甚至,還無法取勝。

    是的,先前幫助寧缺射出那一箭,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天算瞬間而動,消耗極大,此時再想算出觀主的方位,有些不適,小腹隱隱作痛。

    這場戰鬥是最高層級的戰鬥,自人類歷史開篇以來,便只有夫子入神國與昊天戰引發的那場百日大雨更勝一籌,自然只需瞬間,便能分出勝負。

    桑桑沒能在第一時間裡算出觀主的位置。寧缺無法在第一時間裡鬆開弓弦,觀主沒有錯過第一時間,山風勁拂間,他的身影重新回到潭邊。

    寒潭清冷,潭外春意濃郁。他站在春意裡,看著寧缺和桑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堅定而平靜,甚至隱隱有些傲意。

    他回到潭邊,並不孤單。因為他帶來了一座山。

    綿延數千里,將北方大陸一分為二的,是岷山,在賀蘭城北的岷山,慣常被稱作天棄山,因為這裡是魔宗的固有勢力範圍。所以這裡是被昊天遺棄的山脈。

    觀主是道門之主,按道理來說,他與這道巍峨山脈的氣息並不相通,甚至相牴觸,但現在不同,就像千年之前曾經的同門——那位開創明宗的光明大神官一樣,他已經背叛了昊天。更準確地說,他遺棄了昊天!

    他和這座被昊天遺棄的山脈融為了一體!

    他回到潭畔,右手落向對岸,以清靜境合天地,以無量舉天地,手指間挾著整座天棄山的天地氣息,直接砸向寧缺和桑桑!

    他出手之前依靠的是難以想像的高妙道法,出手本身是那般的簡單直接,那樣的不講道理,因為磅礡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道理!

    寒潭四周,滿山滿野的春意,盡數被碾壓成了絲絮,那些被寧缺用刀意斬成碎片的花草野枝,瞬間被碾的更加悽慘。直至變成無法切割的碎片!

    整整一座數千里的山脈,破空而落。

    寧缺知道鐵箭即便能射穿這道山脈,也無法擋住這道山脈的滅頂之勢,他毫不猶豫撤弓,回身將桑桑摟進懷裡,準備用自己的身體硬撐!

    他想看看,自己被浩然氣淬煉多年、又被桑桑強化千年的身軀,能不能撐住這道山脈,能不能撐住觀主帶來的這場滅頂之災!

    桑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她的手自寧缺腋下穿過,像是要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下一刻,她的手裡,卻一朵黑色的花盛開——那是一把破舊的黑傘。

    已經消失了很長時間、不知去了何處的黑傘,就這樣出現在她的手裡,伴著一聲響撐開,迎向空中落下的那道山脈。

    黑傘如當年一般破舊,傘面上滿是灰塵與油膩,曾經被佛光照耀露出本體的傘面,不知何時,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寧缺和她習慣叫黑傘為大黑傘,就像習慣叫黑馬為大黑馬,因為確實很大,哪怕黑傘撐開後看著極小,實際上卻大到可以遮住整片天空。

    只要能遮住眼,便能遮住天空。

    大黑馬和青獅狗,驚恐不安地藏在桑桑的身後,藏在黑傘下方。桑桑舉著黑傘,抱著寧缺,倚在他肩上,歪著腦袋,看著那座空中落下的山。

    觀主的手越過寒潭,來到對岸。整座天棄山脈,破開碧空,碾壓到寒潭之上,巨山之下,大黑傘看著就像個不起眼的黑點。

    轟隆巨響,連綿不斷地響起!

    無數煙塵,向著天空與四野的荒原噴射,無數石礫,像萬枝羽箭一般,把天空割出無數道痕跡,整個世界都開始震動起來。

    地面劇烈地震動,遠處的山巒間深深抓著岩石的松樹,都被震向半空,更遠處雪峰下的那些藍色的冰湖,也被震向了天空,形成神奇的畫面。

    ——就像無數顆深藍色的珍珠,離開地面,向天空落下。

    地震傳到極遠的地方,不要說燕國成京,就連宋國海畔著名的大堤裡奇形怪狀的防浪石上面的螃蟹,都感覺到了遙遠北方的恐怖震動,驚恐失措跳回海裡。

    賀蘭城距離此間只有十餘里地,受到的波及更直接劇烈,兩道山崖裡出現了無數裂縫,到處都有岩石剝落垮塌,像瀑布一般,聲音很是驚心動魄。

    那兩扇沉重高大的城門,阻擋了草原蠻人無數年,此時已經嚴重變形,扭曲,露出極大的豁口,數百年來從來沒有被陷落的軍事要塞,眼睜睜地毀了!

    種種恐怖的聲響音浪,神奇而不可再現的人間麗景,山崖漸傾,要塞被毀,都只能說明,觀主落向寒潭對面的那隻手,恐怖到了什麼程度。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地震終於漸漸平靜,煙塵漸漸落下,被亂山碎崖間殘留的冰雪吸附,空氣緩慢地恢復了乾淨。

    山野裡的青樹已經被碾成齏粉,寒潭被碾平,那些殘留的冰渣和湖底的無鱗細魚,都與土石融在了一處,只能等待無數年後,再被人發現。

    寒潭只剩隱約的形狀,潭岸是一道印跡,由石粉重新碾壓而成,圈起一塊約摸數百丈方圓大小的石坪,春意早已變成塊壘構成的單調世界。

    觀主站在潭岸石印的那頭,面色微白,垂在身畔的右手微微顫抖,於是青衣也隨之顫抖起來,蕩起一道一道漣漪,如水般柔靜。

    挾著整座天棄山,完全如此驚天動地的一擊,即便是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寒潭已然消失,春意已經不見,但他的心境依然如潭水一般平靜,如春意一般溫暖,因為他很清楚,他用很長時間籌謀的這一擊,必然重傷了她。

    哪怕那把大黑傘,是她降臨人間之前從黑夜裡撕下的一片,用來守護她在人間脆弱的真身,依然無法擋住整座天棄山。

    潭岸石印那方響起簌簌的碎響,石礫隆起,然後分開,露出一把大黑傘,傘下大黑馬和青獅狗神情惘然,明顯還沒有從先前那恐怖的震動裡清醒過來,寧缺清醒著,臉色卻極其蒼白,他沒有受重傷,但懷裡的她不行了。

    桑桑伏在他的懷裡,還有氣息,臉色蒼白如血,唇角溢出兩道鮮血,如柳葉般的雙眼不再像過去那些年一樣明亮,有些黯淡。

    寧缺用最快的速度將她捆在自己身前,翻身上馬。

    殘破的山崖裡響起一道冷漠的聲音。

    觀主看著他說道:“你以為還能逃走?”

    寧缺沒有回答,此時桑桑已然重傷難戰,單憑他,確實很難從觀主的手裡逃脫,但他知道肯定會有人來幫助自己。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哪裡,他就一定會來——觀主發出驚天動地的一擊,天地之間,都會有所感應,他便會知道自己在哪裡。

    寧缺一直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對此,他是那樣的篤定,就像很多年前,在月輪國朝陽城白塔寺裡,他和桑桑陷入絕境的時候,他一定會來。

    有風起於山崖,觀主神情微變,飄然御風而至,瞬間來到寧缺身前,一指點向他的胸口,指尖所向,正是桑桑的眉心。

    一根木棍,忽然出現在他的手指前。

    那根木棍很普通,不是黃花梨,也不是沉香木,不是鐵檀,就像是尋常人家裡隨處可見的木棍,或者用來桿麵,或者用來打孩子。

    觀主揮手便有山落,指間自有山河。

    然而就是這樣一根普通的棍子,便抵住了他的手指。

    啪的一聲輕響,在木棍和指尖之間響起。

    一道清晰可見的天地氣息漣漪,向著四周擴散,所接觸到的斷崖,再次破碎,接觸到的硬石,再次翻飛,殘餘的森林裡,又是一場大風。

    木棍收回。

    大黑馬前,出現了一名穿著棉襖的書生。

    他棉襖邊緣的火星還沒有熄滅,可以想像來的有多快。

    他棉襖上到處都是灰塵,鞋裡髮間也都是灰,可以想像他走了有多遠。

    觀主靜靜看著他,向前踏了一步。

    大師兄舉起木棍,橫於眼前,齊眉。

    這一舉,他用的是君陌的相敬如賓意。

    他當年不會打架,更不會殺人,但被這個萬惡的世界逼著學會了打架,也學會了殺人,從那一天開始,他便會了所有的打架的本事。

    一棍齊眉,觀主亦不能進。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0 21:33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0 23:01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紅了眼

    大師兄看著觀主,平靜說道:“走。”

    這個字是對寧缺說的。

    寧缺看著師兄的背影,想要說些什麼,但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他猛地一夾馬腹。

    大黑馬低嘶一聲,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躍過那些亂石斷崖,向著不遠處的賀蘭城狂奔,青狗化作一道青線,跟在後方。

    殘破的山崖間,只剩下兩個人。

    觀主看著大師兄,說道:“殊為不智。”

    大師兄右手執棍,平舉,禮數甚謹,很謹慎:“何解?”

    觀主說道:“書院與昊天合流,戰我道門?此為大不解。”

    大師兄說道:“道門都能背棄昊天……今年,什麼事情似乎都可能發生。”

    觀主說道:“你攔不住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道清新的氣息,從觀主的身體裡向四野散發,殘破山崖,嶙峋怪石,荒漠枯景間,又有春意勃發。

    山崖外圍還殘著很多森林,原先寒潭四周卻是寸草皆無,但隨著這道清新氣息的散播,有無數青草,頂翻上方的岩石,在風裡探出身軀。

    青草間有別枝,那些枝頭微微濕潤,然後生出花苞,迎風招搖,便即散開,散成十餘花瓣,瞬間,整片山野便又有萬花盛開。

    觀主要殺桑桑,便要越過身前的那根木棍,他為了那記挾山一擊消耗了太多念力,想要破棍很難,至少也要很多時間,所以他決定直接離開。

    每朵花便是一扇門,他可以隨意擇一門進出。

    大師兄直接落棍。明明是一棍擊下,卻有萬道殘影。

    這根木棍再如何強大,驟然間分成無數,便會顯得很淡渺,不過這已經足夠。道道棍影輕觸花瓣,並不是擊打,更像是撫摸。

    那些野花,就像是含羞草,又像是微羞的少女。

    那根木棍,就像是大師兄溫暖的手指。

    輕輕觸著花瓣。輕輕撫著花瓣,於是花便斂了,少女便轉過頭去。

    觀主神情微凝,這根木棍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沒有出乎他的意料,關鍵在於。他能在滿山滿野的花裡,找到那些真正的花。

    這說明至少在對天地氣息的瞭解上,對方已經快要追上他的境界。

    觀主看著舉棍齊眉的大師兄,忽然消失。

    大師兄也隨之消失。

    ……

    ……

    下一刻。

    觀主出現在山崖間,凌空而飄,青衣飄飄。

    大師兄也出現在山崖間,踏崖石而立。棉襖輕擺。

    觀主出現在東海畔,身後風暴大作,遮住烈日。

    大師兄也出現在東海畔,踏堤石而立,棉襖輕擺。

    觀主出現在南海,碧海上漁舟點點,海鷗輕翔。

    大師兄也出現在南海,踏礁石而立,棉襖輕擺。

    無論觀主去何處,大師兄都會同時出現。站在他的身前,手裡的木棍齊眉而平,你可以去天涯或者海角,卻過不了他,便不能近賀蘭城。

    最後。觀主回到已經不存在的寒潭畔。大師兄也回到了原地,兩個人彷彿根本沒有移動過,山野間的花還在爛漫著。

    “你能攔我多長時間?”

    觀主看著遠方山崖間快要接近賀蘭城的那道黑線,問道。

    大師兄說道:“當年您最強時,我也能攔你七日,現在我比當年更強,您就算拿出那六卷天書,我也能攔你七日。”

    觀主收回望向遠方的視線,看著他平靜說道:“李慢慢,你現在很自信。”

    大師兄說道:“我以往也很自信,只不過從來沒有表現出來,現在要與您為敵,我必須更自信一些,如此才能勝利。”

    觀主問道:“你覺得你很強?”

    大師兄說道:“我只是第二強。”

    他這句話裡的第二強三字,指的不是小鎮或村舍塾學裡的第二。

    是世間第二,是天下地上第二人。

    像大師兄這樣低調溫和不爭的人,說自己第二,那肯定就是天下第二。

    觀主平靜說道:“遺憾的是,我還是天下第一。”

    是的,這也是肯定的事實。

    自從夫子離開人間,入神國與昊天戰後,觀主便是天下第一,哪怕他被寧缺砍至半死,被桑桑變成廢人後,依然是天下第一。

    大師兄和觀主之間的這場戰鬥,便是天下第一和第二之間的戰鬥,問題在於,既然已經有第一和第二的分別,勝負似乎已經清楚。

    “七日,我只需要攔你七日,甚至更短的時間。”

    大師兄看著觀主平靜說道:“至於最後的勝負,我不在意。”

    觀主說道:“為何?”

    大師兄說道:“七日後,小師弟就回長安了。”

    寧缺帶著桑桑回到長安,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至少有一點可以推算出來,有了驚神陣的幫助,觀主就算天下第一,也不再有意義。

    觀主沉默片刻,忽然舉頭望向天空某處。

    那是東南方向。

    然後他說了一句話,很無頭無尾的一句話。

    “我若成昊天,你在神國不朽。”

    天空深處,雲層遮掩著的某個地方,或者在群山裡,或者在小鎮上,總之是在昊天看不到的地方,忽然響起一聲清嘯。

    那聲清嘯極長極亮,迴蕩在人間的天空裡,顯得極為歡喜。

    聽著遠處傳來的清嘯,大師兄神情微變,有些凝重。

    觀主看著他平靜說道:“得道者,多助,你和書院焉能不敗?”

    大師兄嘆道:“利益使然,與道字何涉?”

    ……

    ……

    聽到這聲清嘯的人很多。

    賀蘭城裡的唐軍,從先前那場恐怖的震動裡醒過來,正在四處撲火,場面有些混亂。這聲清嘯響起,卻讓他們的動作都有些僵硬。

    因為他們都感覺到了這聲清嘯裡蘊藏著的歡愉以及絕然,歡愉到了極致處,便是瘋狂,絕然那是對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的絕然。那是極度的自私。

    寧缺也聽到了這聲清嘯。

    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看著身前剛剛睜開眼睛的桑桑,低頭在她額上親了口,低聲說道:“妳先去,我一會兒就回來。”

    桑桑靜靜地看著他,不知道是重傷之餘無力說話。還是不想說話。

    寧缺低頭,不與她的眼神接觸,解開二人間的繫帶,然後躍起。

    大黑馬知道他的意思,繼續向著賀蘭城方向狂奔,如一道真正的箭。

    寧缺躍下馬背。腳剛落在地面,便向後方狂奔而去。

    他的腳在堅硬的岩石上,踏出深深的足跡。

    堅硬的皮靴,迅速變成柔弱破敗的絲絮,然後被風吹走。

    他像顆石頭,被投石機砸出一般,轟向先前所在的那片山野。

    轟轟聲響。是他的身體與空氣磨擦的聲音。

    他的速度快到難以想像。

    卻依然慢了。

    當他奔回山崖間時,看到了一幕觸目驚心的畫面。

    觀主與大師兄,正在花海間對峙。

    一棵青樹破空而至,壓向大師兄。

    大師兄以棍為劍,帶動天地迎起。

    正是最緊張的時刻,彼此牽扯,無法擅離。

    這時候,卻出現了第三人。

    花海裡沒有花香,卻有濃郁的酒意,薰的人直欲沉醉。

    一名青衣文士。出現在大師兄身後。

    他的左手拎著只酒壺。

    他的右手從酒壺裡抽出一柄劍。

    他一劍刺向大師兄的胸口。

    如果說觀主天下第一,大師兄天下第二,那麼他大概便是天下第三。

    他是真正的第三人。

    面對著觀主和他的合擊,尤其是如此陰險的偷襲,大師兄無法避開。

    鮮血飆射。落入花海裡,將黃色的野花,染成了紅色。

    寧缺看到的就是這個畫面。

    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他想破口大罵,卻沒有罵,只在心裡默默地說了句髒話。

    他悄無聲息,就像顆真正的石頭,斂去了與空氣磨擦的聲音,不去看師兄背後流淌的血水,眉眼間冷漠的像寒冰一樣。

    他的赤足踩在嬌嫩的花瓣上,花瓣不碎。

    他來到青衣文士的身後。

    他沒有抽出鐵刀,因為那會被人感知,也沒有用鐵箭,因為那人和大師兄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偷襲。

    青衣文士神情驟變。

    畢竟是經歷無數世事,境界極其高妙的大修行者,寧缺來的再快,再突然,再出乎意料,依然讓他心境有所觸動。

    青衣文士感覺到了危險。

    他的臉色變得很蒼白。

    他抽劍,便準備離開。

    他是世間活的最久的兩個人之一,那麼,也就是最怕死的兩個人之一。

    不要說身後偷襲他的那個人,能不能殺死他,只是想到有危險,他便想要走。

    大師兄不讓他走。

    這便是書院同門的默契。

    他知道寧缺回來了,那麼自己便要做些事情。

    大師兄半側身,將酒徒的壺中劍留了下來,右手舉棍,迎著觀主的無量,左手自棉襖畔擺起,指向酒徒的眉間。

    天下溪神指。

    這是陳皮皮的打架本事。

    青衣文士一聲怪叫,掩面而退。

    這一退退的極妙,避開天下溪神指,更關鍵的是,搶先把自己送進寧缺的懷裡。

    主動與被動之間的差別極大。

    這一退,便至少能夠讓寧缺的殺勢弱上三分。

    寧缺看著那道在大師兄體內彎曲的劍,想像著那種痛苦,再也無法壓制怒意。

    他像石頭一般,砸在青衣文士的後背!

    他環抱住青衣文士,向天空裡跳去,然後狠狠向著那片山崖撞去!

    山崖越來越近,就在眼前。

    似乎要一起去死。

    寧缺管不了那麼多。

    他的眼睛已經紅了。

    被師兄後背流出來的血染紅了。

    他殺紅了眼。

    他對著青衣文士的耳朵吼道:“酒徒,我操你媽逼!”

    ……

    ……

    (我去洗個澡,然後再寫第三章,會晚些。)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0 23:13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1 01:14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二章 來來去去

    先前大師兄來了,寧缺毫不猶豫離開,因為他要帶重傷的桑桑走。這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回來,不是反覆,雖然他時常說自己是小人。那是因為他知道大師兄即將面臨絕境。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回。不然即便回了長安,直至最後贏了這場戰爭,平了眾生願,師兄卻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夠安心地看那個人間?

    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依然回來的晚了,他沒有聽到觀主說的那句話,自然沒有想到那句話對酒徒的意義,他也沒有想到像酒徒這種層級的大修行者,居然會如此無恥,會如此陰險地對大師兄進行偷襲。

    看到大師兄流血,看到那柄殘留在他身體裡的壺中劍,他彷彿感同身受,痛的憤怒到了極點,紅了雙眼,哪裡還顧得了山崖近在眼前?

    他抱著酒徒,像塊石頭般轟向山崖。

    酒徒臉色蒼白,做為無距境的大修行者,他最忌諱的事情,便是被武道巔峰強者或者像寧缺余簾這樣的魔道強者近身,而此時,他被寧缺偷襲鎖死,如何能夠避開撲面而來的那道山崖?

    便在最後的生死關頭,這位經歷過永夜,對如何活下來擁有最豐富經驗或者說智慧的大修行者,暴發出了罕見的能量。

    一聲厲嘯從他唇間迸射而出,天棄山脈裡本已稀薄到了極點的天地氣息,被他浩瀚的念力召引而至,層層疊疊鋪在他面前的空氣裡。

    每層天地氣息都很薄,比紙還薄,但無數層天地元氣疊加起來,就像無數張紙疊加在一起。非但擁有了厚度,而且極能卸力。

    在如此短的時間裡,酒徒召引並且重構了數百層天地氣息,這看似簡單,實際上展現了難以想像的強大境界!

    堅硬的山崖前方忽然出現一道無形的沼澤。

    寧缺抱著酒徒。像顆流火的石頭,轟進了這片沼澤裡。

    一聲巨響,在山崖間響起,因為撞擊不是很脆,所以不是轟的一聲,而是嗡的一聲。聽上去就像是一把重鎚,擊打在厚厚的紙上。

    如果是那麼厚的石頭,或者也會被錘擊碎。

    但如果是無數紙疊在一起,卻無法擊碎。

    酒徒悶哼一聲,唇角溢出鮮血,打濕了那三縷瀟灑的鬚。

    寧缺悶哼一聲。臉色變得極其蒼白,在燕境腰子海處被隆慶傷到的肋骨舊患,再次折斷,胸口處的衣裳被血染濕。

    兩個人都沒有死。

    崖壁上出現蛛網般的裂縫,兩個人便在網中央。

    寧缺一腳踏在崖壁上,踏出更密的裂縫,藉著巨大的反震力。帶著酒徒的身體,再次向著堅硬的崖石地面墜落!

    墜落之勢極速!

    同時,他用雙臂扼住酒徒的咽喉,驟然發力,前額狠狠地砸向酒徒的後腦,右膝陰險地提起,襲向酒徒的會陰!

    他最擅長近身戰,生生打死阿打,轟死橫木,直至在那條怒河畔殺死隆慶。他最後靠的都是身體,除了葉紅魚,根本沒有誰是他的對手。

    問題在於,論修行境界,他與酒徒的差距極大。如果是正常的戰鬥,他連靠近對方身邊都做不到,如何攻擊?此時靠著偷襲以及大師兄那記天下溪神指的本命,他極難得地與對方靠在了一處,他當然要珍惜這種機會。

    珍惜,自然手段盡出!

    在向地面落下的數百丈距離裡,足夠他用鐵一般的臂膀,直接把酒徒扼死,就算不能,他也要用拳頭,把酒徒生生砸死!

    酒徒厲嘯連連,左手裡的酒壺驟然間變大,擋住寧缺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右手自酒壺裡抽出一把劍,從各種難以想像的角度,向著寧缺刺去。

    因為酒壺擋著,寧缺的雙臂無法扼碎酒徒的咽喉。

    那只酒壺代表著無量境。

    同時,他發現自己的攻擊,竟也無法觸及酒徒的身體!

    因為那柄該死的劍。

    今日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酒徒真正的本命物不是酒壺,而是壺中的劍,今日他終於正式出劍,第一劍便重傷了大師兄,可以想見其強。

    崖壁間劍光亂閃,並沒有縱橫之意,只是顯得格外犀利詭異,那些鋒利的劍意,從酒徒自己的腋下穿過,甚至有的從他雙腿之間穿過,刺向寧缺。

    寧缺襲向酒徒下陰的腳,被劍擋住,但他的額頭,已經快要砸到酒徒的後腦,就在這時,酒徒的劍,又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到了。

    酒徒橫劍,彷彿自刎,劍鋒卻自頸間掠過,妙到毫巔地刺向寧缺的眉心。

    面對這樣一柄劍,任誰都要避,哪怕是本能裡,看著眼睛裡漸近的劍影,也會想避,但寧缺沒有,因為他的眼已經紅了,什麼都看不到。

    他像是根本沒有看到酒徒的劍,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聲脆響,劍斷了。

    寧缺的眉心被劍刺出一蓬血水,這一次,他的眼睛真的被染紅。

    雖然受到了那道劍的隔絕,他最終還是成功地攻擊到了酒徒,雖然最後殘留的力量,已經無法直接將酒徒的頭砸碎。

    酒徒暴怒厲嘯,難掩痛楚。

    厲嘯驟止,因為他們已經落到了地面。

    轟的一聲異響,崖石亂飛,煙塵瀰漫。

    寧缺的身體被震飛。

    煙塵漸斂,景象漸清,只見酒徒左手握著酒壺,酒壺半陷在堅硬的崖石裡,他的身上到處都是血,尤其是後腦處,鮮血流淌不止。

    寧缺的臉上,身前,也都是血。

    兩個人看著都極慘。

    酒徒看著他,唇角溢著血,眼神極其冷漠恐怖,看著實非人類。

    “你……居然……敢偷襲我?”

    他的聲音也極其冷漠,彷彿不是人類。

    因為他此時已經憤怒到極點。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被一個未能踰越五境的後輩。逼到如此狼狽的境地,更令他憤怒的是,自己真的險些被對方殺了!

    這一切,他認為都是因為寧缺是偷襲,不然憑什麼?

    寧缺真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

    雖然他向來自稱書院之恥。但也覺得對方太過無恥。

    偷襲……難道你先前沒有偷襲我家師兄?

    “你……居然……敢偷襲我?”

    聽著酒徒居高臨下,冷漠憤怒而依然自戀驕傲所以斷續的質問,寧缺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應道:“我還敢操你媽逼,又怎樣?”

    ……

    ……

    能怎樣?不能怎樣。

    如今的寧缺,境界較諸世間最巔峰數人。仍然有難以踰越的距離,不在長安城的他,很難戰勝像酒徒這種層級的大修行者,但是寧缺也有很特殊的優勢,因為他入魔修行浩然氣,更因為他與桑桑在佛祖棋盤裡雙修數千年。他的身軀格外強大,從腳趾頭到腑臟,都很難被致命地傷害,當初在長安城頭看著離去的桑桑,他想捏破自己的心臟都很困難,更何況是被敵人所傷?

    他還沒有修到傳說中的魔宗不朽,但現在的他就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你可以戰勝他,卻很難殺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塊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纏爛打到海枯石爛的牛皮糖!

    隆慶為了殺死他,準備了無數手段,最終也只把他殺到失血過多,依然未能成功,酒徒今日雖然展現了藏在箱底的詭異劍道手段,但真想把寧缺殺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真的嘗試。更是寧缺想要看到的畫面。

    此時山崖間有四個人。

    觀主、大師兄、酒徒還有寧缺。

    桑桑已經進了賀蘭城。

    雖然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一定要入賀蘭城,但很顯然,她有信心,只要進入賀蘭城,便能擺脫觀主和酒徒的追綴。成功回到長安。

    “殺了她。”

    山崖間響起觀主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沒有任何猶豫。

    這句話是對酒徒說的。

    酒徒看了寧缺一眼,然後消失不見。

    寧缺忽然覺得有些寒冷,因為他看到了酒徒離去之前那個眼神。

    酒徒的眼神冷酷而殘忍,意思很清楚,我現在就要去殺她,你又能做些什麼?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我殺死。

    山崖間緊接著響起第二句話,來自大師兄。

    “走!帶她回長安!”

    寧缺望向渾身是血的大師兄,看著他依然平靜舉在眉前的木棍,看著他身上那道殘劍,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

    他偷襲酒徒,只獲得一半成功,接下來,他想的是和師兄聯手,以生死悍意尋找機會,至少也可以保證桑桑平安遠離。

    觀主只用了一句話,便破了他的安排。

    觀主站的最高,所以看的最遠。

    現在山崖間最弱的一環,並不是寧缺,而是在山崖之外。

    現在最弱的,是昊天,是她。

    酒徒去殺她去了。

    寧缺能怎麼辦?

    留下來幫助重傷的大師兄,還是去救重傷的桑桑?

    顧此,便要失彼。

    大師兄又說話了。

    他也只用了一句話,便破了觀主的局。

    “我不會死。”

    師兄從來不騙人。

    寧缺相信這點,也相信這個故事的結尾,自己不會哭著喊著說師兄你一輩子不騙人為什麼最後要騙我,因為,大師兄真的不會騙人。

    他跳下山崖,向著賀蘭城奔去。

    今日山崖間,他離開又回來,回來又要離去。

    人世間的事兒,往往也是這樣。看似繁複,甚至無趣,卻不得不做,因為無論離開還是回來還是再次離開,都有我們必須這樣做的道理。

    ……

    ……

    (向大家彙報三件事情,又是三件事情,很重要,麻煩大家看到最後。

    一,關於某信的公眾號的事情,我的號子是maoni1118,麻煩大家加一下,嗯,保持你我之間的聯繫,這個確實很重要,當然,也會有抽獎啦,小劇透啦,發紅包啦,之類有趣的小活動。

    二,強烈推薦我們親愛的沙包姐姐的“新書”:《異界之機關大師》,這個是親情推薦,非常非常誠懇地請大家前去賞鑒。

    三,明天三更。

    嗯,我最喜歡最後這條,與昨天一樣,特別風輕雲淡說出特別牛逼的事情的風輕雲淡的感覺。)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1 01:22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1 21:37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

    山崖裡,樹不搖,鳥不叫,兩人相對而立,舉棍的舉棍,拔劍的拔劍,用劍的觀主不見得比不用劍的觀主更強大,但那代表了某種意思。

    棉襖已經被血浸透,大師兄清楚自己無法再撐七日時間,自然也不可能把觀主再留七日時間,但正如先前說過的那樣,寧缺和桑桑不見得需要七日,或者便能回到長安城,他要做的事情,只是儘力而為。

    觀主看著手裡劍,神情平靜說道:“夫子教你以仁愛,本以為你與君陌的性情不同,未料到,你終究還是書院的弟子。”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插在肋間那柄壺中劍,不知何時落在他的身後的地面上,他說道:“書院弟子向您請教。”

    簡短談話間,山崖遠處那些殘留的森林,燃起了大火,熾熱的火焰融化了山腰間的積雪,火勢卻未減弱,將他們二人隔絕在了塵世之外。

    森林裡的火很難熄滅,因為那些火的本質是昊天的神輝,是最純淨的力量,是寧缺離開的時候,刀鋒和身上流出的鮮血化成的。

    寧缺正在向賀蘭城奔距,一縱便是數百丈,落腳處堅石崩裂,手裡提著的鐵刀與身上濺飛的血滴,化作蓬蓬火星,破空轟鳴聲響徹群山。

    除了無距境,沒有誰能追上另一個無距境的大修行者,如果酒徒要去的地方是西陵,寧缺沒有任何機會,但既然他去的地方是十餘里之外的賀蘭城,那麼他還有一線機會,因為他的速度早已超過最神速的蒼鷹。

    數縱數躍,只是眨眼功夫。他便從山崖裡奔至賀蘭城前,毫不停頓地衝進破損嚴重的城門,卻沒有看到大黑馬的蹤影,也沒有看到酒徒。

    賀蘭城的城門已經嚴重變形,兩邊的山崖上。不時有巨石滾落,城上的箭樓軍寨,有很多處已經都砸毀,濃煙陣陣裡,隱約可見數十個火頭。

    駐留賀蘭城的唐軍,依然不肯放棄。四處奔走著,試圖撲滅火勢,將這座要寨保存下來,寧缺大喊道:“全都撤走!不要管了!”

    對賀蘭城裡的唐軍來說,寧缺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片忙亂裡。只是看了眼,便確認了他的身份,他們雖然不知道十三先生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卻下意識裡開始聽從他的命令,在將領們的指揮下,開始向城外撤去。

    寧缺站在陡峭的石階下,抬頭望向賀蘭城上方正在逐漸傾塌的箭樓。感覺到了什麼,雙腿發力,像道輕煙一般向上疾掠。

    ……

    ……

    桑桑不在箭樓,在箭樓下方的一處密室裡。

    她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個並非完美球狀卻給人一種完美感覺的氣泡,與前些天寧缺看到的那個氣泡不同,除了那兩道輕微的裂痕之外,氣泡表面還有十餘個明亮的光點,那些光點代表的是天地元氣的穩定通道入口。

    氣泡表面的光點有一個正在散發光彩,顯得格外真切。因為那個光點代表的位置,就在她的腳下,是由繁複符線構成的一座傳送陣。

    天地元氣之間有夾層,可以直接連通兩處距離極其遙遠的地理位置,用更簡單的語言解釋。就是捷徑,但只有像觀主、大師兄和酒徒這樣層級的大修行者,才能看破其間的規律,並且有力量打開那道夾層的大門,從而自由來往,萬里縱橫。

    除了無距境,人類對於天地捷徑的利用,還有別的方式,那就是傳送陣,唐國和西陵神殿,在人間都建造過傳送陣,只不過囿於境界,人工建造的傳送陣只能用來傳送信息或者極輕的一些事物,最關鍵的是,就像元十三箭一樣,建造傳送陣、甚至開啟一次傳送陣,都需要消耗極其恐怖數量的珍稀資源,所以人間傳送陣的數量極少,而且漸漸變成雞肋一樣的存在,戰略意義變得越來越弱。

    桑桑對於今日的局面早已推算出來,自然也做了很多準備,氣泡上面的那些光點便是人間的傳送陣位置,其中有些傳送陣甚至已經廢棄了數萬年之久,除了她根本沒有任何人類知曉,哪怕是觀主也不知道。

    她站在那些繁複而美麗的符線中央,臉色蒼白,身上有斑斑血跡,看著就像是受傷的仙女,不再如當年那般漠然偉大,顯得有些可憐。

    大黑馬和青獅狗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儘量不讓自己的眼神流露出太多的憐憫情緒,因為它們這時候確實很同情她。

    她受了重傷,卻被男人拋棄,怎麼看都很可憐,不然她為什麼低著頭站在符陣中央不說話,身形顯得那般落寞蕭索?

    桑桑不知道兩個傢伙在想什麼,她不再無所不知。

    她不是在偽裝孤獨、模仿絕望,也不是重傷之餘,生出悲慼之感,寧缺走的時候,她已經醒來,當時她沒有阻止,便代表她沒有意見。

    她只是在等著符陣開啟。

    如果人類要開啟這座符陣向長安城傳送信息,需要大量資源能量以及珍稀的礦石,或者還需要等長一段相對較長的時間。

    桑桑沒有這些,也沒有時間,但她有人類沒有的事物,那就是她自己,從她神軀裡流出的鮮血,便是天地間最珍貴、最純淨的能量來源。

    她的血像雨般灑落在符陣上,看著有些血腥恐怖,實際上數量不是太多,符陣裡的那些符線已經開始微微發亮,再等一會兒便會啟動。

    下一刻,她便會出現在長安城皇宮裡的那幢小樓裡,或者說,回到長安城。

    寧缺還沒有趕回來,她沉默不語,沒有任何情緒反應,似乎並不在意,這落在大黑馬和青獅狗的眼裡,未免有些冷漠無情。

    她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想著。我聽你的話回了長安,那麼你就應該做到你承諾的事情,和我一起回長安,不管你怎麼回,哪怕死了。也要回。

    房間裡忽然拂起一陣微風,牆壁上的積塵被拂落,然後吹至角落。

    一個人出現在符陣外。

    桑桑抬頭望去,發現不是寧缺,神情微惘,然後平靜如前。

    酒徒看著她。卻無法保持平靜,先前在戰鬥裡受了傷,一直有些輕微地嘔血,此時看著她,心神激盪之下,唇角又有血溢了出來。

    當初在小鎮裡見到她。在南海那座島上見到她,他跪在了她的身前,以額觸地,渾身顫抖,謙卑到了極點,因為她讓他感到恐懼。

    他在人間躲了她無數年,那份恐懼便纏繞了他無數年。讓他的精神日漸朽壞,直入骨髓,根本無法擺脫。

    此時,他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明明知道她現在已經變得很虛弱,硬接觀主那座山脈一擊後,再也沒有什麼戰鬥力,可是……他還是不敢出手。

    他甚至不敢伸手指向她,甚至不敢看她。

    桑桑看著渾身是血的酒徒,神情平靜。卻自然有股居高臨下俯瞰的感覺,就像是上帝看著人間的螻蟻,就像看著一隻狗。

    酒徒看到了她的眼神,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有些癲狂,有些瘋狂。有些色厲內茬,卻又充滿了狂妄的殺意,情緒十分複雜,複雜到再精緻的語言都很難形容。

    一個農奴翻身當了主人開始"強姦"主人的女兒,一個前朝的太子復國殺了三萬六千名自己的族人,一個學生將嘮叨不停的教書先生推倒在池塘裡。

    是的,就是這種美妙的感覺,那些曾經的卑微與恐懼,都變成了近乎瘋狂的快意與凌虐渴望,想到馬上這一切都會變成真實的,他的身體再次顫抖起來。

    這一次不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

    酒徒大聲笑著,甚至笑出淚來,聲音依然像舊銅器摩擦那般難聽,彷彿真的有無數銅屑被磨成粉末,堆在他的身前,像深色的雪。

    瘋狂的笑聲裡,他從酒壺裡抽出一柄劍,猛地向桑桑刺了過去,無論是踏步還是平肘的動作,都顯得格外誇張,如同舞蹈一般。

    桑桑揮手,一道清光如水簾般落在身前,構築起自己的世界。

    酒徒怪叫一聲,以無量境召集無量天地氣息,灌注於劍鋒之上。

    噗哧一聲脆響。

    桑桑的世界破了。

    酒徒的壺中劍,破清光而入,刺進她的小腹。

    噗哧一聲。

    房間裡死寂一片。

    天地間死寂一片。

    桑桑低頭,望向自己的小腹,看著那把鋒利的劍,看著那裡緩緩滲出的血水,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解。

    以前沒有人能打破她的世界,即便無敵於人間的劍聖柳白,也只能把劍刺進她的世界,讓劍鋒來到她的身前一尺,便變成了歲月化成的灰。

    但現在,酒徒如此瘋瘋癲癲的一劍,便輕易地破開了她的世界

    她的眉蹙的更緊了些,因為不悅,也因為痛楚。

    痛楚的感覺,她曾經有過,卻從未像此時這般真切。

    就像前一段時間裡曾經感受過的那般,生命的真切,原來真的來自於痛苦。

    酒徒也怔住了。

    他想到過她無法擋住自己的劍,然而當自己手裡的劍,真的刺進她的身體,帶出那道血水之後,他依然有些無法相信這幅畫面。

    我戰勝了昊天?

    我刺傷了昊天?

    ……

    ……

    轟的一聲巨響,密室牆上被撞出一個大洞。

    寧缺出現在桑桑身前,右手握住酒徒的劍。

    他轉身望向臉色蒼白的桑桑,雙唇微顫,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桑桑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都怪你。”

    是的,她變得越來越弱,她變得越來越像人類,她能夠受傷,她受了傷,都是因為他不在她身邊,都是因為他讓她變成了一個人。

    ……

    ……

    (第一章,好累啊,這都怪你們……)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1 21:46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1 23:44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生一對(上)

    都怪你。

    都是你的錯,不是月亮惹的禍。

    你什麼,你什麼,你什麼,你才什麼。

    這是青年男女間常見的對話,但很少會出現在寧缺和桑桑之間,無論是曾經的少年與女童,名義上的主僕,還是後來的夫妻時段。

    桑桑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沒有幽怨,更不是撒嬌,似乎只是在闡述一件客觀事實,然而寧缺卻覺得她在幽怨,她在撒嬌,於是他整顆心都微微顫動起來,憐惜的無以復加,因她而痛的厲害。

    他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鮮血從劍刃與掌心之間不停淌落,發出嘀嗒的聲音,就像那個世界裡的鐘,催著他做些什麼來安慰她。

    他望向酒徒,神情平靜,似不覺痛,眼神裡有極為堅定的殺意。

    酒徒先是偷襲,刺了大師兄一劍,然後刺了桑桑一劍,他最敬或愛的兩個人,都重傷在他的劍下,桑桑不知還能不能撐得住。

    自夏侯死後,寧缺從未像現在這般,想要殺死一個人。

    酒徒卻像是沒有感覺到他的眼神,瘋狂地笑著,眉眼都扭曲了起來:“你看到沒有?她……她真的不行了。”

    眉眼扭曲的同時,他手裡的劍也在扭曲,寧缺的掌心被割破出一大道口子,鮮血淌流的更加迅猛,如洪水一般。

    那把酒壺裡不知藏著多少把劍,每把劍都是酒徒的本命,以烈酒淬煉無數年,鋒利至極,以至於連他的身體強度也頂不住。

    寧缺抽出肩後的鐵刀,斬向酒徒。

    鐵刀鋒前,是熾烈而純淨的昊天神輝。

    一道異香濃郁的酒水,從酒徒腰間的壺裡噴湧而出,形成一道無量厚的瀑布,滔滔酒水落下,瞬間便將鐵刀上的神輝澆熄。

    酒徒看著他寒聲說道:“難道你還以為能傷到我?”

    寧缺沒有說話,低頭用左肩撐著搖搖欲墜的桑桑。

    酒徒的劍,摩擦著他的手掌,向桑桑身體裡緩慢刺入。

    她的血流的越來越多,滴在地面那些繁複華美的符線上,符線明亮的速度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快,就在下刻,符陣便會開啟。

    “來不及了,你們都去死吧。”

    酒徒不再狂笑,冷漠的眼神裡,有無盡的殺意與戲謔。

    寧缺的手掌順著鋒利的刀刃,向前閃電般探出。

    劍鋒割破手掌、割斷筋肉與骨頭的聲音,很難聽,很恐怖。

    他的手像他的身體一樣堅硬如鐵,所以那聲音更難聽,更恐怖。

    他被血染紅的眼睛,依然腥紅一片,如野獸一般,盯著酒徒。

    他的手掌握住了酒徒的手。

    不知何時,他的掌心裡多出了一個小鐵罐。

    轟的一聲悶響。

    密室裡氣浪大作。

    寧缺與酒徒的手掌之間,發生了一場爆炸。

    無數鋒利的鐵片,嗤嗤破空飛舞,將遇著的所有血肉筋骨盡數削去。

    一道淒厲怨毒的厲嚎,響了起來。

    房間四周的牆壁,盡數被震垮。

    寧缺的手掌鮮血淋漓,完全看不出來還是一隻人類的手。

    至於酒徒更慘,他的手,已經被完全炸沒。

    手都沒有了,自然無法再握劍,自然無法再把劍刺進桑桑的身體裡。

    酒徒臉色蒼白,身體微微顫抖,斷開的右腕不停地噴著血。

    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傷。

    他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把每根毛髮都看的比整個世界都更重要。

    然而,他卻斷了一隻手。

    整整的一隻手!

    “我要殺了你。”

    他看著寧缺說道,神情漠然,眼神癲狂。

    他用左手自壺中再次抽出一把劍。

    寧缺此時念力枯竭,已無再戰之力,但他必須要戰。

    他望向刺在桑桑小腹上的那把劍。

    劍柄上殘著酒徒的血肉。

    一道酒水自天上來,將那劍洗的乾乾淨淨,明亮如新。

    “想用明宗那個噁心的法子?”

    酒徒看著他,毫無一絲情緒說道:“妄想!”

    嗤的一聲輕響。

    鋒利的壺中劍,刺進了寧缺的左胸,未能完全刺入,但重傷了肺葉。

    寧缺痛苦咳著,噴出血沫。

    他卻很快活。

    因為他感覺到了腳底下傳來的強烈至極的天地氣息變化,甚至感受到了清晰的溫度,這證明符陣已經正式啟動。

    一道至為磅礡的清光,從石質地面上的那些繁複符線裡生出,將寧缺桑桑還有大黑馬以及青獅狗,都裹在了其中。

    酒徒神情驟變,左手執劍,於空中畫出一道甚至快要違背物理規律的痕跡,繞過寧缺的身體,刺向桑桑的眉心!

    此時寧缺已經無力再戰,桑桑更是要靠著他的左肩,才能勉強站立,誰來阻止酒徒這道明顯凝聚畢生修為的一劍?

    沒有人能阻止。

    但可以被打斷。

    一聲壓抑了很長時間、卻依然雄渾肅穆的獅哮,響徹整座賀蘭城!

    青獅化作一道清光,狠狠地撞在壺中劍的側面!

    兩道黑影,從清光裡閃電般踢出,重重地踢中酒徒的胸腹!

    酒徒一劍刺空,又遭重擊,悶哼一聲,連退三步!

    此時清光更盛,光幕中那些身影正在急速虛化!

    酒徒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很清楚,如果讓昊天活著離開,意味著什麼,他絕對不允許自己錯過這個機會。

    一聲厲嘯,衝破密室的殘牆,直上天穹。

    酒徒明明還站在原地,但身影卻驟然高大起來,瞬間百倍,直至千倍萬倍!

    轟隆巨響連綿不斷響起!

    密室被震垮,箭樓被震塌,整座賀蘭城都在坍塌!

    無數煙塵被激震而起,漸要掩蓋峽谷上方的天空。

    剛剛撤出賀蘭城的唐軍,回首望向自己曾經戰鬥生活過的地方,看著這幕有如神蹟天罰般的畫面,震撼的久久無法言語。

    整整過了半日時間,煙塵才漸漸斂沒。

    雄奇無比的賀蘭城,現在只剩下了半截殘城,看著異常淒涼。

    那座隱藏在密室裡的傳送陣,隨著這座雄城的毀滅而毀滅。

    除了滿地廢墟石礫梁木,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蹤影。

    ……

    ……

    桑桑看著四周那些壁畫,覺得有些眼熟,過了會兒才想起來,那些壁畫上面的神將金龍,都是她曾經的意志在人間顯露的神蹟。

    這裡是一座道殿。

    大黑馬和青獅狗在她的身邊,寧缺卻不在。

    她看著眼前那個氣泡,看著上面明暗不同的那些光點,確認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宋國都城的某座道殿裡,做為道亹源頭的宋國,果然有道門暗中佈置的傳送陣。

    她微微曲指,便算清楚了所有緣由,沒能直接從賀蘭城回到長安,是因為傳送陣最後啟動的那瞬間,受到了酒徒無量一擊的影響,當時天地元氣的變動太過劇烈,以至於傳送陣把她送到了宋國。

    寧缺沒能一道到這裡,也是相同的原因,她先前確認了寧缺的方位,知道他沒有什麼事情,不再擔心,心情也終於放鬆了下來。

    忽然間,她的眉緊蹙起來。

    她看著腹上插著的那把劍,確認那種一陣一陣如潮湧來的痛楚與此無關,而是來自腹內更深的地方,想必是來自那個該死的胎兒。

    她很疲憊,緩緩坐到地面上,蒼白的臉頰上,神情依然漠然,過往如星空般的眼睛裡,卻多了很多惘然與不安。

    青獅狗在旁不安地來回看著,不知道主人發生了什麼事情。

    大黑馬瞪圓了眼睛,顯得極度緊張,它在人類社會裡生活的時間更長,看出女主人明顯是要生了,低嘶一聲,向道殿外狂奔而去。

    這時,道殿外忽然響起嘈雜的人聲和密集的腳步聲。

    桑桑靠著柱子,疲憊地坐著,鬢間儘是汗珠,那把刺傷小腹的劍,還在不停地帶來血水與痛苦,與小腹深處的陣痛合在一處,很是難受。

    “誰?”

    十餘名神官執事走進了殿內,他們發現莊嚴神聖的主殿裡,忽然多出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看那女子隆起的腹部,竟是個孕婦,不由好生震驚。

    想到最近都城裡勢頭漸盛的新教,想起那些傳說裡產婦胎血是最污穢的說法,這些神官和執事們以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新教想要褻瀆道門供奉的昊天!

    “妖孽!”

    一名最虔誠的老年神官,憤怒地衝到桑桑身前,指著她的臉罵道:“我要把你燒死!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

    桑桑閉著眼睛在休息,聽著聲音,艱難地睜開眼睛,望向那些圍著自己、神色可怖的人類,微怔片刻後,才知道這些人罵的是自己。

    她沉默,不語。

    道殿她很熟,在神國時曾經看過很多座道殿,甚至神國裡那座冷清的神殿,她也是照著人間道殿的樣式修建的,只不過更華美純淨。

    道官她很熟,她受過無數代神官道人的供奉,她曾經以為人類都是自己最虔誠的信徒,所以她設計神將的時候,也是按人類的形象設計。

    現在,她渾身是血躺在道殿裡,被道人們用污言穢語辱罵。

    是啊,她已經不再是昊天了。

    一聲獅哮,響徹道殿。

    青獅搖擺間,身形驟然變大,變成一頭雄壯威武的青色巨獅,冷冷地盯著那些道人,等著主人的命令。

    那些神官道人哪裡見過這等畫面,駭的連連倒地,腿軟的根本無法站起。

    桑桑重新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青獅明白了,沒有去管那些向殿外爬走的道人。

    ……

    ……

    (第三章會晚些。)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1 23:51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2 01:53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生一對(下)

    青獅環顧四周,發現道殿最深處,有個空著的神座。

    只有最重要的道殿,才會有主殿,才會有一方神座——那方神座永遠空著,因為那屬於昊天——那是昊天的位置。

    它走到桑桑身旁,小心翼翼咬著她的衣裳,把她輕輕地送到神座上,然後撕下幾幅幔紗,蓋在她的身上,幫她保暖。

    哪怕再虔誠的信徒,看到此時渾身浴血、直待產子的桑桑,都不會認為她會是昊天,但青獅堅持認為她就是昊天,她是唯一的真佛。

    對於自己的堅持與忠誠,青獅很滿意,想到先前大黑馬棄主人而去,更是怒其不忠、哀其無能,想著事後若有機會,得偷偷咬它一口。

    桑桑疲憊無力地躺在神座裡,腹部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臉色越來越蒼白,臉頰上汗珠越來越多,便是連舉起手的力氣也沒有。

    青獅看著她的模樣,很是緊張,不安地圍著神座轉著圈,尾巴不時拂過牆壁,將壁畫上那些莊嚴神聖的天女神將像,都掃成了碎片。

    道殿外忽然再次響起喧嘩聲,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逃跑的神官執事糾集了人前來做什麼,青獅警惕地盯著殿門,如果還有人來打擾主人生孩子,那麼它也顧不得等什麼命令,直接便要把那些傢伙咬死。

    得得得得,蹄聲清脆響起!

    大黑馬奔入殿內,馬背上坐著位有些肥胖的中年大嬸,那大嬸臉色比桑桑還要蒼白,雙手緊緊地抓著鞍前,似乎隨時會昏死過去。

    中年大嬸是一名穩婆。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會被一匹馬綁架,沒想過會看到一頭有半座道殿高的青獅,更沒想過有一天會在道殿裡幫人生孩子,更是萬萬沒想到,那個生孩子的女人腹上會插著一把劍,渾身都流滿了血,看著像魔鬼一樣。

    事後回想起來,得虧這一生她接生過無數次,見過無數血腥、畸形難看的畫面,不然肯定會昏過去,當然,她寧肯自己昏的更早一些。

    ……

    ……

    桑桑躺在神座上,服了一劑藥粉後,精神稍好了些,睜著眼睛,看著在紗幔外忙碌的那名中年婦人,虛弱說道:“什麼時候能生出來?”

    此時已是暮時,距離陣痛開始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那名穩婆在桑桑身旁喊口號已經喊到喉嚨嘶啞,但還是沒有生出來。

    桑桑渾身汗水,身下墊著的帷幕也濕漉漉的,頭髮凌亂地搭在蒼白的臉頰上,看著很是可憐,好在眼神還沒有渙散的趨勢。

    中年婦人走到神座前,看著她腹上那柄血劍,聲音顫抖著說道:“第一次都這樣,您待會兒再用些力氣,也許就出來了?”

    桑桑聽出她語氣裡的不確定,微微蹙眉,有些不悅,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只好閉上眼睛,繼續養神,準備下一次用力。

    中年婦人當然很想離開,尤其是判斷出這女子很難順產,極有可能難產之後,半個時辰之前,她就曾經試著偷溜過一次,只是看著那頭雄武而巨大的青獅,一口咬掉了三名神殿騎士的上半身後,她很老實地走了回來。

    ……

    ……

    依然還是沒有生出來。

    中年婦人看著臉色蒼白的桑桑,忽然生出些同情,湊到她身旁說道:“得用些法子了,萬一真的難產,那可是一屍兩命。”

    桑桑看著她,無力說道:“什麼法子?”

    中年婦人臉上流露出一種驕傲的光澤,說道:“您就放心吧,我那法子,不知救活了多少大胖小子,絕對沒有問題。”

    她從大黑馬鞍上解下自己的工具箱,取出了一個圓頭的鉗子,掀起桑桑身上蓋著的帷布,便準備往她的雙腿間看。

    桑桑漠然道:“不准看。”

    中年婦人微怔,苦笑著說道:“我說大妹子,從開始到現在妳都不讓我看……這不看怎麼幫妳生?都是女人,妳都要當媽了,還害什麼臊啊?”

    桑桑看著她,平靜而不容置疑說道:“不准看。”

    中年婦人看著手裡的助產鉗,嘆氣說道:“要說這法子可是從長安城傳過來的,可是就算再好用,也得看著用啊。”

    “不用那個。”

    桑桑的視線從她手裡的鐵鉗移到自己腹部那柄劍上。

    看著那把劍,她微微皺眉,沉默了很長時間,胸脯微微起伏,將身體裡殘餘的所有力量盡數積蓄至最後那刻,然後伸手握住劍柄。

    劍是酒徒是壺中劍,被最烈的酒洗過,除了她自己的血,乾淨無塵。

    她握住劍柄,向下拉動。

    嗤啦一聲,劍鋒破開血肉,血水蔓延,如河流逾過大堤。

    中年婦人兩眼翻白,便要昏過去。

    桑桑臉色蒼白,聲音斷續微弱,卻異常堅定:“不准昏!”

    ……

    ……

    道殿裡響起嬰兒的啼哭聲,此起彼伏,不怎麼悅耳,有些吵鬧。

    對於桑桑來說,是這樣的,對於大黑馬和青獅來說,也是這樣的,她的注意力,這時候主要在自己的腹部傷口,大黑馬和青獅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至於那位中年穩婆,從鮮血淋漓的傷口裡取出嬰兒,並且以極其強悍的意志進行了簡單清洗後,終於難以承受生命之瘋狂,昏厥了過去。

    桑桑想要修復腹部的傷口,卻發現殘餘的力量太微弱,無法做到,於是她先用針縫合,然後用手掌裡最後的那點如螢火般的清光抹過,整個過程裡,她昏過去數次,醒來便繼續,痛到極致,卻依然面無表情。

    恐怖的傷口縫合完畢,最後那點清光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當血水被擦乾淨後,甚至只能看到針線的痕跡,而看不到創口的模樣。

    桑桑很疲憊,有些滿意,覺得自己表現的很不錯。

    當然,是做為人類的表現很不錯。

    忽然間,她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件特別小的事情。

    那時候從渭城去長安城之前,她覺得自己的女紅不好,至少和長安城裡的那些小娘子們沒法比,寧缺似乎也是這樣想的。

    她想,以後他不能這樣說了。

    想了些小事和舊事,分散了一下心神,緩解了痛苦與疲憊,她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些事情,向身旁一望,便蹙起了眉。

    她看似有些厭煩或者不悅,其實是有些惘然。

    就在她的身邊,很近的地方,躺著兩個嬰兒。

    兩個嬰兒閉著眼睛,很乾淨,粉雕玉琢都不能形容。

    問題在於,怎麼會是兩個?

    她是無所不知的昊天,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懷了雙胞胎?

    寧缺在雪域木屋裡問過她,是男是女,她說不知道,那是真的不知道,因為她很牴觸自己懷孕這個事實,所以從來沒有去感知過。

    生孩子,這件事情已經讓她足夠惘然,一下生了兩個,更是如此。

    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有些慌亂。

    她望向神座下方,發現那名中年穩婆早已經昏了過去,或者說睡死了過去,居然這種時候還在打鼾,心可真夠大的。

    她提起兩個嬰兒的腿,看了看,確認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

    她的動作有些笨拙,甚至顯得有些粗魯。

    青獅低頭,不好意思去看,大黑馬很無奈地輕輕踏了踏前蹄,用嘴撕下一片帷布,放到神座上,蓋在兩名嬰兒的身上。

    那年胖大嬸生孩子後,確實把嬰兒包的很緊,可能是剛生下來會怕冷?

    桑桑困難地撐起身體坐好,用帷布將兩名嬰兒包了起來,只是包的很亂,不像是包孩子,更像是包東西,比如脂粉匣子什麼。

    她一手一個把孩子抱在懷裡,姿式難免顯得有些彆扭。

    便在這時,男嬰忽然張開嘴,大聲地哭了起來,彷彿受到感染,被她用右手抱著的女嬰也隨之哭了起來,就像最開始那樣,此起彼伏。

    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悅,有些煩躁。

    “不准哭。”

    她看著懷裡的兩個嬰兒,面無表情說道。

    她現在沒有什麼神力,言談形容間,依然神威如海,莊嚴無比。

    但剛剛初生的嬰兒,哪裡能感覺到什麼威嚴?

    初生的牛犢都不會怕虎,昊天剛生出來的孩子,自然無所畏懼。

    道殿裡響徹嬰兒的啼哭聲。

    桑桑有些煩,有些慌。

    她忽然閉上眼睛,細眉緊緊地皺起,皺的很緊很緊,很用力很用力,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記起很久以前的某些回憶。

    最終,她成功地記了起來。

    那時候,河北道終於下了雨,她還是個嬰兒,在寧缺的臂彎裡靜靜地躺著,那時候,他的手臂也還很細,但躺在裡面很舒服。

    回憶著當年寧缺抱自己的樣子,她的雙臂漸漸不再那麼僵硬,變得柔和了很多,微微彎起,兩名嬰兒明顯也覺得舒服了很多,哭聲漸低。

    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記得那時候,寧缺不知從哪裡弄來了米糊,用嘴一口一口餵給自己吃。

    嬰兒是要吃米糊的,沒有米糊,那麼就要吃奶,或者反過來說也行。

    她睜開眼睛,解開染著血的衣裳,開始給孩子餵奶。

    大黑馬和青獅,早已避開,靜靜地守在殿門處。

    ……

    ……

    (今天的彙報,有四件事情,比往常多一件。

    一,某信公眾號,在完本之後會進行一次抽獎,歡迎大家關注,然後提前給出獎品的建議,看是要書還是什麼,再重申一遍,號子是:maoni1118。

    二,前天在花海裡射觀主那章,方位數字分別是1989、0309,那是自己的一點愛好,知道的就知道了,就像今天這章,也是我的愛好,其實我兩個月前就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寫這章,但後來覺得要寫出來最好,果然是最好的,很好,天生一對,不僅僅指她生了一對,也指她和寧缺,我始終認為,他們就是天生一對,寧缺這章沒出場?不,他才是這場戲的主人公,無論是他的血脈,還是那段舊年的回憶,我給自己一個贊。

    三,推薦老友林馬的小說,名字叫《末日之無人永生》,正在起點熱烈更新當中,老作者,有信譽保證,請大家多多支持。

    四,大家最喜聞樂見的最後事宜……可惜了,明天有事情,不會暴發,甚至可能斷更,這個會提前說,但後天,會有很多,晚安。)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2 02:06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4-23 22:13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碗面


 看著懷中拼命吮著奶的兩個孩子,桑桑的臉上沒有流露出故事裡常會提到的什麼母性的光澤,便是連情緒都沒有太多,但她的眼神有些微惘,因為這個畫面證明她真的越來越像人類,無論是餵奶這件事情,還是有奶可喂。

  兩個孩子吃飽後重新入睡。她把孩子擱到旁邊,扶著神座的扶手,緩慢站起身來,走到道殿外,望向碧藍的天空某個方向,從懷裡取出那塊算盤,手指看似無意地撥弄著,沉默了很長時間。

  酒徒正在人間尋找她,甯缺正在向這邊趕過來,她沉默的原因不是不安,而是情緒有些不悅,她的不悅來自從神到人的過程裡的點滴變化——這種過程她經歷過,但痛楚和弱小卻未曾體會過,真切而令人憤怒,尤其是想到酒徒這只狗居然逼得自己四處逃亡,那種羞辱令她難以忍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生產的緣故,這種羞辱感變得異常濃烈,那種想要守護自己領地和尊嚴的渴望異常強烈,她很快做了個決定。

  走回道殿,她神情漠然看著在神座下昏睡的那名中年穩婆,如以往以及習以為常的那種姿態居高臨下看著對方,說道:“我賜你永生。”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沒有清光沒有茶,也沒有那些看不到、卻真實存在的命運軌跡的改變,因為她已經不再是無所不能的昊天。

  沉默片刻,她說道:“如果我能永生,便賜你永生。”

  說完這句話,她覺得有些不舒服,臉有些發熱,心想難道變成人類後這麼容易生病,想做些什麼來分散一下注意力,忽然看見了那把鐵鉗。

  那把被中年穩婆稱為助產鉗的鐵鉗在她的眼裡,做工自然談不上精緻,但前端彎成的那個圓形裡卻有真正的智慧或者說新奇的想法。

  她有些好奇誰這是誰設計的便在這時,她看到了鐵鉗上那個眼熟的標識——是的,那個標識她很眼熟,因為那是書院院辦工坊出產的標識,她之所以會這麼熟,是因為她當年在書院後山做過很多頓飯,那些菜刀上都有這個標識。

  ……

  ……

  桑桑用了極大耐心重新整理包裹孩子的布帛,從外形上看終於可以勉強稱之為繈褓,但從兩個孩子微蹙的細眉尖來看,並不怎麼舒服。

  只要能保暖就好。她不想再為這種小事費心神把兩個孩子系在大黑馬馬鞍的兩側,自己騎到青獅背上,便向都城週邊走去。

  暮色濃郁的像是火,因為戰爭而有些凋蔽的街巷裡偶爾還有行人,看著那頭巨大的青獅和青獅上的桑桑,人們驚恐地叫喊著逃散。

  經過某片廣場的時候,桑桑讓青獅暫時停下。廣場上面有數千民眾,正在朝著一座小院跪拜祈禱不停,那座小院有一堆白色的灰。

  這是新教的信徒,從各地趕來參拜他們的聖地,追思他們的聖人。

  如今新教勢力漸漸增強,宋齊梁陳諸國風雨飄搖,道門維持極難,隨時可能被拋棄,根本不敢像當年那般,對這些新教信徒喊打喊殺。

  桑桑知道葉蘇就是在那座小院裡被燒死的,那些堆著的木灰裡,或者便有他的骨灰也正是從那天開始,她變弱的趨勢再也無法挽回。

  望著那座小院和小院前黑壓壓的新教信徒,她沉默了會兒,沒有太過憤怒,對已死者的憤怒,沒有意義,只是心境難免有些輕微的波蕩,腹部的傷患受到影響,迸裂開來些許,她低頭看著滲出青衣的血水,微微皺眉,然後想起,這些天自己皺眉的次數,比過去無數年加在一起還要多。

  “走吧。”她輕聲說道。

  青獅緩緩向城外行去,大黑馬帶著兩個孩子,跟在一旁,那些跪在廣場裡的新教信徒,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行人,大概是因為專注,也是一種虔誠。

  她騎在青獅上,看著已非昨日的人間,神思漸漸發散,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慈愛,卻有某種神性,有光從青衣裡緩緩溢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時候,她聽寧缺說過什麼菩薩,似乎也是坐在青獅上巡遊世間,這青獅本就是她在棋盤裡從哪位菩薩手裡奪過來的,此時坐在它背上,倒真像是尊菩薩,聽甯缺說,那菩薩很是堅毅慈愛,是個好菩薩,因為他愛所有世人,無論世人愛不愛他——她微微挑眉,驅散這種感覺,心想自己怎麼能變成比佛陀那個禿驢還要更弱的存在?

  出了宋國都城,青獅和大黑馬停下腳步,同時望向她,用眼神示意,接下來應該怎樣走,怎樣才能避開正往這邊追過來的酒徒?

  桑桑西北望,望向某顆星辰,她記得自己命名那顆星叫天狼。

  “就去那裡。”

  天空西北方向有天狼星,人間西北方向有座小鎮。

  她現在是寧缺說過的唐僧,只有神格,卻沒有剩下什麼神力,在觀主和酒徒這種人的眼中,是最大的誘惑,那種級別的大修行者,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殺死她,長安城又太遠,歸程很不安全,所以她要去那座小鎮。

  她忽然想到,寧缺說過的那個叫唐僧的傢伙,後來好像也變成了佛,那個傢伙很嘮叨,但也很執拗,只是不明白在西行的時候,為什麼總喜歡逃?

  她不想逃了。

  昊天的尊嚴,不允許她再繼續逃亡。

  她要去那座小鎮,把酒徒殺死。

  ……

  ……

  小鎮在宋燕交境處,現在很是荒蕪冷清,唐國新組建的東北邊軍,已經攻入燕國腹地,據說已經圍困成京城長達十日時間,逃難的隊伍早已越過小鎮,向更南的地方湧去,只留下了一片狼籍廢墟。

  鎮上唯一的那家肉鋪關了,唯一的那家書畫鋪卻還開著,鋪子裡的老闆一直在等人,雖然那個人可能不會再回來,他準備做的事情可能永遠沒有機會去做,但在最後確認之前,老闆決定一直等下去——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等的那個愛喝酒的人還沒有回來,卻來了一個想不到的客人。

  桑桑牽著大黑馬走到鋪前,越過門檻,看著他,微微屈膝一福,用自己知道的人類通家之好的禮數相見,顯得有些笨,或者說彆扭。

  朝小樹覺得很彆扭,看著她歎息說道:“弟妹不用多禮。”

  他是很風流瀟灑天才不羈的人物,他也很自信,當年行走江湖的時候,便知道自己必將看到很多風景,結識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先帝陛下,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昊天的大伯。

  張三和李四也知曉了桑桑的身份,臉色瞬間變白,驚慌失措,不安到了極點,看到馬鞍畔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又有些茫然。

  “這是你們……”桑桑想了想,說道:“小師弟和小師妹。”

  書院後山有三代,第三代的大師姐是唐小棠,接著便是張三和李四,寧缺生的兒子女兒,理所當然便是小師弟和小師妹。

  聽著這稱呼,張三和李四終於醒過神來,心想都是自己人,有什麼好怕的?趕緊上前與她見禮,笑嘻嘻地喊著小師嬸。

  從都城來到小鎮,距離不遠,青獅與黑馬快如閃電,暮色已然盡退,黑夜來臨,小鎮上死寂一片,只有書畫鋪亮著燈光。

  只有一家鋪子,幾個人,但還是要吃飯。

  張三和李四膽子極大,不然當年也不會拿著菜刀,便向觀主的頭上砍去,不然也不可能把小師嬸三個字喊個不停,然而當桑桑親自主廚做了幾個小菜,端上幾碗清湯麵的時候,依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說惶恐。

  昊天親自做的菜?誰吃過?誰有資格吃?

  “你們師父師叔師姑都吃過,而且吃過不止一頓。”

  朝小樹微笑著說道,笑容裡卻有很複雜的情緒。

  他看著麵條上鋪著的那只嫩度恰好的煎雞蛋,沉默片刻後說道:“那年雨很大,我想吃碗麵條的時候,你沒給我做。”

  “後來還是做了。”

  桑桑看著他平靜說道:“而且今天我放了蔥,也煎了雞蛋。”

  朝小樹來小鎮做什麼,沒有幾個人知道,卻瞞不過她。

  當年那個春雨夜,朝小樹走進老筆齋,寧缺背著刀便跟他去殺人,兩個人殺完人後,桑桑給他們一人下了碗煎蛋面。

  這碗煎蛋面,不是那麼好吃的。

  想要吃面,就要殺人,或者說,把命交給對方。

  朝小樹看著她笑了笑,拾起筷子開始吃面,吃的很香。

  張三和李四拿筷子蘸了麵湯,喂剛剛醒來的孩子。

  ……

  ……

  小鎮上其實不止書畫面鋪開著,還有個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她無親無戚,至少在飽受白眼與欺淩之後,便再沒有什麼關心的人——當壚賣酒,在這個世界上不是佳話。

  桑桑牽著大黑馬,看著她面無表情說道:“殺了你,他或者會很痛苦,雖然只是暫時的情緒,但我還是決定把你殺死。”

  那名美貌婦人神情驚恐,臉色蒼白,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卻不知為何,隱隱猜到她說的他是誰,因為她與他好了很多年--所有人都去逃難了,她沒有離開,就是因為她也在等他回來,她相信他會帶她離開。

  桑桑現在很虛弱,但要殺這樣一個普通婦人,依然只需要動念。

  大黑馬側著頭,不肯上前,青獅隱藏在夜色裡,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緩緩逼近,隨時可能將那名賣酒的婦人吞噬。

  於是,酒徒出現了。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4-23 22:17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4 01:02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場雨

     今夜有雲,沒有星也沒有月,小鎮漆黑一片,只有街那頭書畫鋪微弱的燈光漏了些許出來,到酒肆處時,已經極淡,但足夠照清楚人們的模樣。

    酒徒的身上有些風塵,但沒有血跡,很明顯,這兩天的時間裡他去過很多地方,卻並不焦慮,因為他還有心情洗澡,換了衣裳。

    賀蘭城垮塌,傳送陣啟動的最後時刻,他的無量境界成功地干擾到了天地氣息的運轉,他知道昊天和寧缺都沒能回到長安,那麼他便不再需要焦慮,他相信在漫長的旅程裡,沒有人能夠比無距境的自己更快,走的更遠,就像這場漫長的修行生涯一樣,沒有人比他活的更久,走的更遠。

    只是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有些疲憊,先被寧缺偷襲,又炸斷了一隻手,受了如此重的傷,即便是他,也無法短時間內恢復。

    “我到處在找妳。”

    酒徒看著桑桑說道,遠處昏暗的燈光,落在他幽深的眼眸裡,看著有些噬人,就像是荒原上的夜行野獸。

    “卻沒有想到妳來了我的家。”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你找我做什麼?”

    酒徒肅然說道:“妳讓我恐懼,所以必須儘快殺死妳。”

    桑桑說道:“你不會讓我恐懼,但我也想殺死你。”

    聽著這句話,酒徒笑出聲來,似覺得有些荒謬。

    一個徒有神格、卻無絲毫神力的昊天,其實。只是個弱女子罷了。

    大黑馬鞍畔,忽然響起嬰兒的啼哭聲。

    桑桑向那邊看了眼,微微蹙眉,沒有想到,這時候孩子會忽然餓了,看來麵湯這種食物,確實現在不適合用來當主食。

    酒徒怔了怔,笑聲微頓,然後變大。

    “恭喜恭喜。”

    他的笑聲顯得極為放肆,充滿了嘲諷與憐憫。“如果讓人間的信徒。知道昊天居然和凡人生了個孩子,會怎麼想?”

    桑桑沉默,想起在宋國都城裡遇到的那些神官執事。

    酒徒笑聲微斂,看著她皺眉不解問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妳一定要變成人?不要說夫子。也不要說寧缺。更不要提葉蘇。就如觀主說過的那樣,如果妳不想變成人,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桑桑說道:“我沒有想過。但既然會變成人,也沒有什麼不好。”

    酒徒從酒壺裡抽出一柄鋒利無雙的劍,看著她說道:“人縱有千般好,萬種苦也都算作好,但卻有一椿不好,怎麼也逃不了。”

    桑桑問道:“什麼?”

    酒徒說道:“人,是會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著他平靜說道:“你也會死。”

    酒徒微笑,說道:“怎麼死?被妳殺死?妳能怎麼殺?”

    桑桑望向夜色裡某處。

    “你想用她來威脅我?”

    酒徒平舉壺中劍,指向那個曾經與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難解情義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問道。

    話音方滿,一道凌厲至極於是無形無痕的劍意,破開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獅黑馬都反應過來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處。

    如盛酒玉壺般的脖頸間,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酒娘睜圓雙眼,看著手執鋒劍的酒徒,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都無法說出來,下一刻,頭顱落進了壚間的酒缸裡,起浮不安。

    桑桑看著隨酒起伏的酒娘頭顱,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妳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實也做過……書院號稱仁義無雙的大先生,居然也會用無辜嫂子的性命威脅他的敵人,妳不覺得很可笑嗎?”

    酒徒一劍斬殺自己疼愛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手執帶血的壺中劍,看著她說道:“我當時什麼都沒有說,但不代表我真的會接受這種威脅,結果妳也想來嘗試一次?妳已經墮落人間,神國將會變成我們永恆的樂土,我們將共享永恆以及不朽以及無盡榮耀,生命的意義就在於追求永恆,在此之前,情愛又是何物?任何其餘又是何物?”

    他在人類社會甚至說整個人類歷史裡的地位其實都很高,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就是活著的神佛,但此時,手執血劍的他更像個魔鬼。

    桑桑她本以為對於人類來說,總有些事情是重於自己的生命的,現在看來,那只是她的誤解,或者是因為,她所深入接觸過的人類,都是書院裡的、渭城裡的、長安城裡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別的人本來就不一樣?

    無論酒徒是何種人,又甚至他已經不再視自己為人,總之今夜,她都要殺死他,她從懷裡取出那把算盤,開始撥打。

    很簡單的動作,指尖輕移算珠,從上至下或者從下至上,上下兩格間的隔木被算珠敲擊出清脆的響聲,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戰鼓,似助舞興的手鼓。

    小鎮上空的陰雲,忽然變得更加濃稠,隨著一陣來自北方的寒風,雲裡的濕意凝結成無數水滴,落了下來,便是一場暴雨。

    嘩嘩嘩嘩。

    雨水落在小鎮上,沖洗著被難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著肉舖上的氈布,或者是因為氈巾上的油膩太重,雨水洗不乾淨,有些動怒,水珠便變成了利刃,悄無聲息地將氈布化解成碎布,然後將肉舖的磚石房梁盡數蝕成空洞,只是數息時間,肉舖便坍塌成了廢墟,地面上積了無數年的凝血與油膩,也被盡數沖離,順著瀑布般的水流,流進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斬出的那道裂縫裡,直抵極深的幽泉。

    緊隨著肉舖被毀的是酒肆,藏在後舍裡的酒麴子。像雪一樣被雨淋出了無數孔洞。落入酒缸裡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沖淡本就不濃的酒味,酒娘的頭顱消散,與淡酒融為一體。啪的一聲,酒缸破裂成數十片塊,酒水衝入鋪裡,四處漫淌,遇著房柱就像烈火遇著冰塊,瞬間侵蝕一空,整個房屋都開始坍塌。

    這場寒冷夜裡的暴雨。來自桑桑手裡的算盤。來自於她心裡的那抹意願,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現在的她,無法動念便召集東海上的天地氣息變成風暴來幫助自己戰鬥。她已經沒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寧缺寫符,把自己的意願化作念力,然後講給這片天地知曉。

    她以天算幫助自己模擬人類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計算,便能模似到完美,於是她剛剛學著寧缺的手段會了寫符,便寫出了一道神符畢竟是曾經的昊天,無論是學習還是修行,她的進度要超出人類太多太多這場恐怖的暴雨,曾經在長安城落下過,她寫的這道神符,顏瑟和寧缺都寫過,正是傳說中的井字元。

    強大的符意隨著暴雨,籠罩了整座小鎮,小鎮唯一的那道長街和天上最濃稠的那道陰雲,平行而在空間裡相交,正是一個井字。

    酒徒站在廢墟旁,渾身濕漉,乾淨的衣裳已然千瘡百孔,花白的頭髮絡絡脫落,露出微禿的頭頂,看著狼狽之極,有如喪家的乏野狗。

    肉舖毀了,酒肆毀了,他確實沒有家了。

    暴雨漸停,酒徒手裡的酒壺淌著口,比先前重了幾分,他渾身的雨水變成了血水,看著傷勢極重,卻沒有倒下。

    井字元是神符,但他有無量的酒壺,桑桑雖然展現了人類難以企及的學習能力和修行天賦,卻無法戰勝他,因為僅靠學習和模擬,無法逾過五境那道門檻。

    濕髮搭在眼前,他盯著桑桑,狼狽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變成無家之人,因為他將來的家必將在神國之上,是完美而肅穆的殿堂,他很想殺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確定一件事情。

    寧缺在哪裡?

    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沒有出現的寧缺,他在寧缺手下重傷斷手,雖然寧缺被他傷的更重,但他知道寧缺的恢復能力在自己之上。

    就像書院一直認為的那樣,他的身軀早已腐朽。

    腐朽,但還能活著,但想要修復如新,非常艱難,無論是受傷還是別的問題,總會讓他感到緊張和強烈的不安。

    寧缺在哪裡?

    桑桑不知道他現在的位置,也不需要知道,從賀蘭城離開之後,無論他被傳送陣送去了魔宗山門還是成京,西陵抑或長安,他總會來到這裡。

    因為她在這裡。

    就算他的人一時半會兒到不了,他的箭也該到了。

    雨聲消失,算珠擊打算盤框的聲音也消失不見,小鎮裡一片靜寂,青獅先前抬起前掌替兩個嬰兒遮雨,此時與大黑馬一道緩緩遁入夜色中。

    “1989、0309”

    桑桑忽然說了兩個數字,她低著頭,看著算盤珠構成的形狀,聲音很輕,卻隨風而飄,飄到了無數里外,應該是北方某處。

    前天在賀蘭城外的山崖裡,面對滿山花海,她要助寧缺射中觀主時,曾經報過兩個數字來確認方位,此時她說的這兩個數字,自然也是報給寧缺聽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與前天的數字一模一樣,這是何意?

    酒徒臉色眼瞳驟縮,一聲嘯鳴發於胸間,身形虛化,穿越天地元氣,瞬間不知去了數百里還是數千里外。

    下一刻,他從數百里或者數千里之外,回到原地。

    他彷彿沒有離開過,什麼都沒有做。

    嗖的一聲,在他身後響起。

    那枝箭,已經到了他身後。

    他避開了這一箭。

    他神情微異,轉身望去,只見一枝羽箭釘在街畔某個當鋪的破門上,箭簇入木極淺,被夜風吹的擺盪數刻,便落了下來。

    ……

    ……

    (經過劇烈的心理掙扎和搏鬥,我決定,還寫一章,但肯定會很晚。)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4 01:09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4 02:43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把劍(上)

    酒徒臉色微白,隱有悔意。

    先前那次千里趨避,他消耗了很多念力,卻沒想到,對手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羽箭——雖然隔著至少百餘里,能將一枝羽箭射到這麼遠,射的這麼準,已經是超出正常邏輯、極恐怖的事情,但那,畢竟是枝普通箭。

    他懼的是元十三箭,避的也是元十三箭,如果早知道只是枝普通的羽箭,他哪裡需要如此慎重?揮手便能破之。

    桑桑靜靜看著他,沒有流露出譏諷嘲笑的神色,說出了另外兩個數字。

    這一次的數字是新數字。

    嗡的一聲振鳴,一枝羽箭破夜空而至,直刺酒徒的咽喉。

    這一箭來的要比先前那箭更快——因為射箭的人,距離小鎮更近。兩箭之間,不過是剎那呼吸時間,那人便狂奔出了很遠一段距離。

    他離小鎮,只有五十里地了。

    ……

    ……

    轟隆如雷的聲音,從數十里外,直接傳到小鎮上,如果不是知曉,那是一個人奔跑的速度太快,撞擊空氣發出的巨響,肯定會以為,這邊剛剛停止的暴雨,移到了數十里外,而且還是一場雷暴雨。

    小鎮亮著微弱燈光的書畫鋪子裡,朝小樹神情平靜,似乎什麼都沒有想,張三和李四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裡的不安,卻不知該做些什麼。

    隱藏在夜色裡的大黑馬,聽到轟隆聲。變得有些焦躁不安,幾次抬蹄,便欲奔出鎮外去接應,卻又停止,因為它發現來人的速度要比自己還要更快!

    人未至,箭已至,箭先至。

    轟隆雷聲,掩蓋了箭簇破空的聲音。

    極輕微的嗤的一聲,一枝羽箭直刺酒徒咽喉。

    這一次,酒徒看的真切。輕揮衣袖。便向那枝羽箭捲去,嘶啦一聲輕響,青色文士長衫的廣袖上被撕開一道裂口,那枝羽箭也不知飛去了何處。

    從羽箭上傳來的力量。他判斷出。寧缺離小鎮已經很近。不過數里,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第三箭又來了!

    這枝羽箭並不比前兩枝箭更快。看的更清晰,但那種畫面的清晰感,本身似乎就有一種質量感,旋轉的箭簇彷彿要撕裂遇到的一切,而且軌跡極為靈動!

    酒徒左手自袖中探出屈指而彈,一道清光佈於身前。

    噗的一聲悶響。

    那枝羽箭,在他身前墜落,落入地面的污水裡,像是被殺死的天鵝,再也不復先前的靈動,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變得僵直無比。

    酒徒的眉梢微挑,感覺到這枝羽箭的不凡之處。

    寧缺終於出現了。

    他站在小鎮長街那頭。

    他身上到處都是血,凝結的血,因奔跑而重新破裂的傷口,又流出了新血,舊血新血混在一起,再加上八千里路的風塵,看著很髒,就像個被同伴痛揍了無數頓的可憐的乞丐,就像是曾經當年的隆慶。

    他自千里外狂奔而來,兩天一夜不眠不休、未作調息,不顧傷勢,早已瀕臨崩潰,然而他手執鐵弓,靜看酒徒,卻自有一種岷山撼不動的感覺!

    看著這樣的寧缺,看著鐵弓上那把鐵箭,酒徒的神情漸凜,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一聲清嘯裡,身影驟然消失,去了百里之外。

    下一刻他自百里之外歸來,出現在桑桑身前,一指點向她的眉心。

    一直守護在桑桑身側的青獅,滿頭鬢毛如箭般散開,一聲極其狂野的獅哮,響徹天地之間,死寂的小鎮上瓦片亂飛!

    酒徒身周散開一道清光,他的手指穿過清光,挾著無量天地元氣,擊碎無數如利箭般的鬢毛與瓦片,精確至極地點到青獅頭頂。

    青獅狂哮,唇間不知噴出多少佛息凝成的金剛殺意,然而就像那些鬢毛與瓦片一樣,竟都攔不住酒徒這根指頭!

    一聲怒嚎,青獅濺血而退。

    桑桑手腕一翻,算盤瞬間散裂,數十顆算珠嗤嗤破空而飛,盡數穿過那道清光,落在酒徒的胸間,發出一連串密集的噗噗聲響。

    酒徒唇角溢血,腳下卻依然如電如魅,一指繼續點向她的眉心,決意殺她,甚至就連算珠寫成的符開始散播符意,他也毫不理會!

    指未至,指意已至,難以想像其數量的天地元氣,順著酒徒的手指,刺向……不,應該是轟向桑桑的眉心!

    這一次,他竟是連壺中劍都棄之不用!

    桑桑臉色變得蒼白無比,如果是以前,面對這樣的搏命攻擊,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應付,然而現在,她需要他人的幫助。

    鮮血,從她的眼角裡流出來,顯得特別可怖。

    酒徒繼續向前,只需剎那,便能將桑桑滅於指下。

    遺憾的是,他終究還是差了剎那。

    因為寧缺的箭到了,這一次,不是普通羽箭,而是鐵箭。

    酒徒退,疾退,一退又是數百里。

    然後他回來。

    他看著左肩上那道鐵箭留下的傷口,看著滴落到地面,匯入污水的血,沉默了會兒,然後抬起頭來,望向已經站到桑桑身邊的寧缺。

    他在街的這頭,距離酒肆的廢墟有數十丈,距離書畫鋪很近。

    先前那刻他決意搶殺桑桑,是因為寧缺的鐵箭很麻煩,現在他沒能成功,也沒有什麼焦慮的神情,因為他必須平靜。

    只有絕對平靜,才能避開寧缺的鐵箭。

    他伸手撣了撣右肩,彷彿撣灰一般,將血撣落到地上。

    寧缺的鐵箭再至。

    鐵箭未離弦時,酒徒已經感知到下一刻寧缺手指的動作,他提前動作。

    嗡的一聲悶響。

    長街上出現一道清晰的箭道,新凝的水蒸氣,在滿是雨後清風的夜色長街裡,看的並不清晰,反射著書畫鋪裡的微光,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

    酒徒回到街上,解下腰間的酒壺,遞到唇邊痛飲數口,不顧酒漿淌落滿身,然後他靜靜看著寧缺,從壺中緩緩抽出一把鋒利的劍。

    鐵箭再至。

    他再避。

    他再次回來。

    他看著寧缺身後的箭筒,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你還有幾根鐵箭?”

    寧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滿是污垢與鮮血的臉上,神情平靜地令人驚嘆。

    這裡不是長安城,他無法借取驚神陣磅礴的力量,桑桑也無法像當年那樣,給予他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支持。

    沒有師長的遺產,沒有昊天的啟迪,只有自己。

    酒徒沒有指望能夠聽到回答,他知道寧缺只剩下一根鐵箭,勝利就在眼前。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確認,寧缺的箭,根本無法射中自己。

    寧缺繼續發箭,普通的羽箭。

    小鎮裡,響起淒厲的羽箭破空聲,箭聲是那樣的密集,竟彷彿沒有斷絕處。

    嗖嗖嗖嗖!

    嗤嗤嗤嗤!

    噗噗噗噗!

    羽箭離開弓弦,以恐怖的速度,準確無比地射向酒徒,撕裂空氣,撕破黑夜,無數箭影,甚至要將昏暗的小鎮照亮。

    箭影箭風箭嘯裡,酒徒身形如魅,拂袖如舞。

    無論寧缺的箭再快,再如何準確,就是射不中他。

    因為他真的太快了。

    ……

    ……

    街道上一片安靜。

    到處都是箭。

    當鋪的破檐裡,斜斜插著箭。

    米店的石階裡,深深插著箭。

    青石板上,羽箭射出了蛛網般的裂痕。

    能夠射進堅硬的石頭,可以想像寧缺的箭道,現在究竟霸道到了什麼程度。

    這樣的箭法,卻依然沒有射死酒徒。

    寧缺保持著挽弓的姿式,沉默地瞄準著酒徒,沒有鬆弦,雙臂因為先前的連環射消耗過劇,有些微微顫抖。

    他身後的箭筒裡,只剩下數枝普通羽箭和一枝鐵箭。

    酒徒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寧缺沒有說話,因為他確實射不中他。

    因為他的沉默,酒徒笑了起來,笑容裡有很多嘲弄和不屑:“你射啊。”

    寧缺沒射,也沒有放下鐵弓。

    他在等。

    他在等酒徒不能來回無距的那個瞬間。

    酒徒站在書畫鋪前,鋪裡昏暗的燈光,透過窗紙,落在他的臉上,有些斑駁,看著就像是秋天沒有離開梢頭,卻被秋雨浸了數日的樹葉。

    忽然間,有道強大的陣意,從他臉上那些斑駁的光影裡生出。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4 02:50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4-24 23:19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把劍(下)


  斑駁的光影,來自窗紙上的縷花。

  門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實不然,窗只能讓目光通過,更多時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閣裡的小石窗,意味著絕望。

  那道陣意,也是囚禁,全無徵兆地生出,瞬間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從臉到青衫再到他腳上那雙布鞋,一朝陣成,他便再也無法離開。

  寧缺在街那頭,舉著鐵弓瞄準他,如果他無法離開原地,被這道陣意鎖死,那麼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無意外的死亡。

  然而,就在那道斑駁光影形成的陣意剛剛生成的時候,酒徒便動了,他向後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雨水微濺,光影疏離,然後散開,隨著被他一腳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開,緊接著,書畫鋪前的石階崩散,崩裂的痕跡,迅速蔓延。

  喀喇亂響聲裡,書畫鋪的鋪門上出現了數道極大的豁口,無論是門還是窗,都在瞬息之間變成碎木與片紙,梁木破折,煙塵大作。

  整間鋪子,在煙塵裡坍塌,只是因為酒徒向後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時機異常精妙準確,正在那道陣意生而未成之時。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這間書畫鋪子裡有座陣。

  煙塵微落,一地瓦礫,滿目狼藉,張三和李四倒在廢墟角落裡,渾身都是血,身上滿是灰塵,竟是被震飛到了後院。

  兩名年輕人身上的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根,稍一移動,便痛的難以承受,但他們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磚裡摸了半天摸出了兩把菜刀。

  酒徒轉身,望向兩名年輕的唐人,神情漠然。

  目光落下張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難站起。

  “這是書院的局,還是你的?”

  酒徒望向數十丈外肉鋪廢墟旁的桑桑,雙眉微挑,微有笑意,因為所有的這一切,對他來說,現在都已經變成了笑話。接著,他笑意漸斂,望向從書畫鋪殘牆裡站起的朝小樹面無表情說道:“你……要殺我?”

  朝小樹走到殘破的石階旁,拍掉身上的灰塵,整理衣著,向酒徒平靜行禮說道:“我是朝小樹,自然要殺你。”

  他是朝小樹,朝小樹是唐人,那便有要殺酒徒的無數種道理。

  “我,當然知道你是朝小樹。”

  酒徒神情漠然看著他,說道:“這些年,我們在小鎮上做街坊為友朋,你喝茶,我喝酒,難道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朝小樹沉默片刻,問道:“既然早已知曉,為何到了現在?”

  “因為我很好奇,你,或者說書院究竟準備用什麼方法來殺我,要知道你現在已經是個廢人,你那兩個幫工徒有莽勇,也不會修行……是的,對我來說,和你的交往就是一場遊戲,有趣的遊戲。”

  酒徒說道:“活的久了,難免會有些無趣,難得遇到你這麼一個有趣的人,這麼有趣的事,我當然想多看些時間,想看看這遊戲的玩法。”

  然後他望向桑桑,說道:“我想,您應該很理解我們這種人類的感覺。”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我不理解。我開始活後,便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是個很有趣的人,那麼活著,也沒有什麼無趣的地方。”

  她說的他,自然就是寧缺。

  酒徒微惘,然後失笑,搖頭感慨說道:“是啊,昊天嫁人,還生了孩子,這個世界如此瘋狂,哪裡會無趣呢?”

  “那你呢?你為我準備的這場遊戲,趣味在何處?”

  酒徒看著朝小樹,平靜說道:“就這道陣法?那我會很失望。”

  朝小樹說道:“確實簡單了些,但我們都覺得應該有用……你最大的弱點在於身體,你的身體和普通人沒有太多區別,甚至更容易腐朽。我和那兩個孩子都是普通人,就算你看破了我們的身份,也不會警惕……就像你說的那樣,這只是一場遊戲,你會陪我們玩這場遊戲,那麼我們便有可能囚禁住你。”

  酒徒沉默片刻,說道:“能把我的心意算的如此清楚,是大先生還是二先生?”

  寧缺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才開口:“是三師姐。

  ”

  “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蟬……佩服,但也很不佩服。”

  酒徒搖頭說道:“她確實找到了我的弱點,無論生理還是心理,你們確實也足夠多出手的機會,因為我不會隨時動用無量境界來警惕你們,心意動也是需要耗費時間的,但她弄錯了一件事情……這道陣法太弱。”

  他看著寧缺說道:“如果是樊籠,或者還有些希望。”

  寧缺說道:“就算當年我們能請動葉紅魚出手,她出現在小鎮上的那一刻,便是你發起攻擊,或者飄然遠離的那一刻,沒有意義。”

  酒徒說道:“所以這是矛盾,普通人能近我的身,卻沒有力量殺死我。”

  寧缺說道:“你太怕死,所乙太警惕。”

  酒徒說道:“是的,所以最開始的那些日子,我從來不喝朝老闆的茶,因為我怕他下毒,我還是更習慣喝我自己的酒。”

  寧缺說道:“你的習慣其實不好,難怪沒朋友。”

  酒徒笑了笑。

  朝小樹卻沒有笑,他想起最近兩年酒徒已經開始喝自己的茶,想著其間隱藏著的意思,沉默不語。

  酒徒笑容漸斂,看著朝小樹平靜說道:“是的,我沒朋友,屠夫更應該算是夥伴,我也想要朋友……我聽說過當年春風亭雨夜的故事,我一直覺得你去老筆齋找那個小傢伙時的感覺很不錯,你們之間的交往很有趣,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與你成為朋友,可以一起喝喝茶,聊些有趣的東西也好。”

  春風亭雨夜那個故事,隨著寧缺朝小樹二人在世間的聲名漸顯,早已傳播開來,甚至已經變成了傳說,很巧的是,三名當事人今天都在。

  他們重聚在宋燕之交的小鎮,也是為了殺人來的。

  甯缺站在桑桑身前。

  朝小樹站在酒徒身邊。

  “騙我無所謂,但你為什麼不能一直騙下去呢?”

  酒徒走到朝小樹身前,神情漠然,眼眸深處隱隱有暴虐的情緒,“既然你騙不了我,又殺不死我,那麼,還活著做什麼?”

  他的聲音很平靜,冷酷,實際上卻很憤怒。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他為什麼會如此憤怒——無數年的漫長生涯,不是那麼好捱的。

  “我是個願意結交朋友的人。”朝小樹靜靜看著他說道。

  沒有人能質疑他的這句話,整個人間都知道,朝小樹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結交朋友,他誠摯而大氣,不疑人,瀟灑無比,只有他這樣的人能夠與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稱,也能在路邊書畫鋪裡隨便一揀,便揀了個寧缺這樣的兄弟。

  “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與你成為朋友,雖然你的輩份太高、年齡太大,但朋友這種事情,向來與輩份年齡無關,只與意趣相投有關。”

  朝小樹繼續說道:“我承認來小鎮便是為了設局殺你,但這數年時間下來,那個局其實早已不成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樹,難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樹?所以雖未言明,但已經沒有欺騙,我甚至還想過,能不能說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過,如果不能,那麼我對你也沒有什麼虧欠。”

  “虧欠?不,你不虧欠我任何東西。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活了無數個年頭,見過無數陰險狡詐的人,經歷過無數爾虞我詐、還有世間最醜惡、最畸形、最變態的事情,所以你真以為我會在意鋪子裡的那杯清茶?”

  酒徒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的局,對我來說,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歷史上最巔峰的數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樹最巔峰時只是知命境,而且現在早已無法修行,變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樹一眼,或者,朝小樹便要死,無論甯缺還是桑桑,都很難阻止這一切。

  朝小樹平靜而無畏地回視他的目光,說道:“先前我就說過,這個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當你想殺我的時候,這個局便會重新出現。”

  酒徒說道:“何意?”

  朝小樹說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樹又道:“我待的是時。”

  ……

  ……

  時,是時機。

  寧缺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待酒徒無法進入無距的那個時機,他已經等了兩天一夜,依然沒有等到。

  朝小樹也在等待一個時機,他已經等了好幾年,只不過他等待的時機與寧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著那個時機主動來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聽了,出於那種很難解釋的憤怒,也因為寧缺和昊天這兩個大敵在側,他決定把朝小樹殺死。

  他拍向朝小樹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樹根本無法避開。

  朝小樹也沒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來臨,即便是心志堅毅、早已看破滄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刹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間。

  嗤的一聲輕響,一道鋒利的劍尖,從他的掌心裡刺出來!

  那是一把無形的劍。

  劍鋒寒冷,劍意凝結澄靜。

  這把劍,是從哪裡來的?

  這把劍,一直在朝小樹的身體裡。

  有人的左眼裡有個鬼,有人的識海裡有個人,有人的戒指裡有個靈魂,有人的身體裡有把劍,那把劍沒有藏在魚腹裡,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無論酒徒的手掌,落在何處,只要殺意到來,那把劍,便會出現。

  此時,這把劍破開了他的胸腹,然後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這是劍的自我反應,這是俱焚的姿態!

  酒徒臉色驟然蒼白,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

  他厲嘯一聲,疾速後退,便在後退的數步,身形已然虛化。

  然而那把劍來的更快。

  劍鋒破開朝小樹的胸腹,帶著鮮血,無形的邊緣被血與風一凝便擁了有了實質,噗的一聲,深深刺進酒徒的腹部!

  酒徒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快的數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樹身前一尺之內,便絕對無法躲開這一劍。

  當年大師兄在潭邊,也不敢站進這把劍前一尺。

  這是一把怎樣的劍?

  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劍,卻殺意絕然。

  這把劍,來自南晉劍閣,屬於劍聖柳白。

  這是朝小樹向柳白借的一把劍。

  這是書院的一個局,來自夫子的一句話。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這句話是用來形容:

  但也有更簡單的一種解釋:朝小樹的身體裡藏著一把劍等到酒徒想要殺他的那個時機,這把劍便會動起來,一動殺人。

  器者,物也在某種時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劍。

  器,也是勇氣。

  朝小樹等了數年時間,就是為了刺出這把劍。

  換句話說,他一直在等著去死。

  此為大勇。

  ……

  ……

  酒徒極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這劍來的太快太陡根本避無可避。

  他隱約間明白了,這是柳白的劍,是的,這個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劍才能如此決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後路。

  此劍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須身受重傷!

  朝小樹這一劍斷了他的九成生機,破了他的雪山氣海!

  酒徒臉色蒼白繼續後退,身形繼續虛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無數煙塵石礫,遮住寧缺的視線。

  張三和李四,連滾帶爬從書畫鋪廢墟裡趕了出來,拿著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會砍的是神還是佛,兩個年輕人砍的時候,甚至眼睛都是閉著的。

  哢哢兩聲,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腳的尾趾,還有右腳的腳後跟。

  酒徒腹部中劍,鮮血橫流,雙腳也在流血,布鞋已濕。

  他憤怒地痛嚎,自壺中抽出十七把劍,胡亂地向朝小樹和張三李四刺去。

  夜色裡,忽然響起桑桑的聲音,她說了兩個數位。

  煙塵那頭,傳來嗡的一聲輕響。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準確地射中酒徒的膝蓋。

  鮮血飆射。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聲,難以保持身體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壺裡抽出的十七把劍,就像是散開的葉子般,散落到地上。

  轟的一聲,煙塵破散,夜色俱亂。

  寧缺掠至場間,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右腳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啪啪脆響裡,酒徒胸骨盡碎。

  酒徒喘息著,眼中滿是不甘與憤怒。

  他還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他拼命地召喚著天地元氣,試圖脫困。

  寧缺拉開鐵弓瞄準,鐵弓彎如滿月,弦上鐵箭寒冷如霜。

  事實上,不需要瞄準。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著酒徒的眉心。

  無論是誰,不會射偏。

  先前戰鬥裡,酒徒對他說過,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寧缺這時候說道:“有本事,你就躲開這一箭。

  嗡的一聲輕響。

  鐵箭離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小鎮街面上,出現了一個極深的箭洞。

  鐵箭入地無蹤。

  酒徒的頭顱也消失無蹤,化為一片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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