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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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880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12 00:49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七十章 天地之間有野馬

   單于走出金帳,看著四周的畫面,微黑而英俊的容顏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滿意於部屬們的平靜,更滿意於用很多天很多年才營造出來的今天。

    在他看來,嚴重缺少騎兵的鎮北軍,根本不可能是金帳騎兵的對手,前些天雙方之間的戰鬥進行的那般膠著,一方面是因為鎮北軍的戰鬥力確實出乎意料的堅韌,唐國的軍械以及修行者發揮了超出想像的威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金帳騎兵並沒有全力出擊,更多的是試探以及消耗。

    步騎交戰,不理會誰有先天的優勢,只說心理上,必然是騎兵佔優,步卒想要抵擋騎兵的攻勢,必然要在體力和精神上付出更多代價。

    前些天,金帳騎兵就是在消耗唐軍步卒的體力精神,更重要的是逐漸磨去對方的意志與勇氣,同時提升己方的士氣、堅定必勝的信心。

    今天便是決戰日。

    金帳騎兵將傾其所有攻擊,將不留後手攻擊,將不留活路攻擊,必要將數百年的屈辱還贈給唐人,必要將鎮北軍的主力完全擊潰。

    這是很冒險的戰法,在單于看來,卻是必勝的戰法,通過前些天的試探,他非常確定唐人沒有隱藏什麼手段,那麼便堂堂正正地碾壓過去吧。

    黎明漸漸來臨,東方天邊的魚肚白漸要佔據十分之一的天穹,熹微晨光落在草原上,落在單于的臉上,讓他臉頰的線條顯得更加堅硬強大。

    他看著南方的原野。看著遠方隱隱綽綽的唐營,彷彿看到稍後,金帳的鐵騎黑壓壓如潮水般湧去,整片草原的地面都開始震動。然後就像前些天那樣,唐營處各種軍械齊發,投石器發出沉悶的聲音,營柵前的長矛那樣鋒利,壕坑裡的鐵刺那樣寒冷,中原修行者的劍光閃爍,陣意不停湧起。天地元氣將在天地之間劇烈地變化。然而那些……終將被他的鐵騎所淹沒。

    勒布大將走了過來,看著這位草原歷史上最英明的單于、此生最崇敬的男人,聲音微顫說道:」今日之後,您就將是整個人間的君王。「

    單于不再微笑。平靜如常。因為肯定。所以才能如此平靜。他的視線越過南方的唐營,望向更南方的某個位置,聽國師說。那裡就是長安。

    那位溫和卻令人畏懼的皇帝六年前就死了,但他的女兒還活著,單于默默想著,等打下長安城,自己一定要殺了她,然後把**插進她的屍體裡。

    阿打也出現在金帳外,昨夜他沒有洗澡,身上的那些血污早已凝結,散發著淡淡的腥臭味,招惹著野草裡的蚊蠅來襲。

    貴人們看著這個曾經的少年奴隸,現在金帳最強大的勇士,眼睛裡滿是厭憎和懼怕的情緒,根本不願意站得離他太近。

    阿打前些天在戰場上受了傷,為了記住這次受傷,他刻意沒有把身上的血洗掉,不是想記住那次的屈辱,而是想記住自己應該向對方學習。

    那天他隱藏在衝陣的金帳騎兵中,突破了唐軍的壕溝矛柵,然後藉著同伴的屍體藏匿,試圖在戰後暗殺鎮北軍前鋒主將華穎。

    阿打一直想殺死華穎,最開始的時候,只是想報復寧缺在長安城發起的那些血腥殺俘行動,後來則是因為他一直沒能殺死華穎,很不甘心,那些不甘心就像毒蛇一樣讓他痛苦,讓他冒著這樣的危險進行了這一次暗殺。

    他的暗殺失敗了,因為從一開始的時候,更準確來說,從他隱藏在衝陣騎兵隊伍裡衝到唐營前的那刻開始,他的行蹤和目的便一直被一個人算的清清楚楚。

    華穎始終沒有出現,來的是一道鐵錘,然後是一道陣法。

    阿打陡遇奇襲,頓時受傷,但他畢竟是現在金帳王庭的真正高手,最終還是成功地突破唐軍重圍 ,逃回了金帳,只是狼狽到了極點。

    他不顧傷勢,在深夜裡拜訪國師,才得知那些人的身份。

    看穿他計劃的是書院四先生范悅,揮動鐵錘,壯猛無雙的勇士是書院六先生,而那個將陣法運用的彷彿有生命一般的女子,是書院的七先生。

    這三名書院先生的修行境界是洞玄境巔峰,放在世間修行界裡來看,當然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對於阿打這樣的真正強者來說,他完全可以一個打對方十個,最終他卻敗的這樣淒慘,這讓他很不理解。

    經過整夜的思考,阿打沒有變得更加憤怒,被憤怒沖昏頭腦,反而變得冷靜了很多。這是他第一次與書院正面在戰場上交手,他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對書院的尊敬多了很多,毀滅書院的決心也堅定了很多。

    所以此時看著晨光下的唐營,他的神情才會如此平靜,哪怕被那些貴人厭憎著畏懼著,他依然平靜,今日金帳必將獲勝,應該不需要自己出手。

    同樣是堅信金帳必將勝利,所以單于和阿打很平靜,更多的草原男人則顯得很狂熱,他們看著南方的唐軍,眼睛裡流露出狼一般的寒光。

    只要戰勝唐國,金帳王庭便將是整個人間的霸主,在新的世界裡,他們將佔在中原最繁華富庶的城鎮,披上最光滑的絲綢,佔有最美貌的女人,喝上最烈的美酒、最清的溪水、吃上最軟的白面餑餑……

    這些,都是長生天的恩賜,不接受,會被天譴的。

    ……

    ……

    單于和阿打還有無數金帳騎兵看著南方的唐營。

    在唐營裡,華穎將軍和部屬們也在看著北方,在更遠處的臨時將軍府裡,徐遲也在看著北方,看著晨光晨風裡的那群飢餓的惡狼。

    人們感覺到了危險。

    前面十餘天的戰爭已經極為慘烈,金帳騎兵不能說沒有出全力。只是鎮北軍的防守極為堅韌,所以才會打成均勢,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金帳明顯是要拚命了,那位單于和他的臣民們已經做好準備,將整個部族的命運都壓到稍後即將開始的這場戰鬥當中。

    華穎的臉色鐵青一片。

    有望遠鏡的幫助,他能夠看到金帳王庭那裡的所有動靜,他看到那些草原蠻子正在給馬餵食,餵水,喂鹽,甚至還能看到鍋裡煮著的羊棒骨。

    做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唐將。他很清楚草原騎兵的做戰習慣。最多還有一個多時辰,那些吃飽喝足的戰馬,便會帶著那群狼般的蠻人向自己撲來。

    這是草原騎兵最正規的作戰法則,這也正是他臉色鐵青。無比憤怒的原因——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根本不憚於讓唐軍看到這些畫面。便等於說。他們將今日戰鬥開始的時間確定好了,並且通知給了唐軍。

    這是何等樣的自信,對於唐軍來說。又是何等樣的羞辱!

    如果是十年前,華穎早在觀察到第一個畫面的時候,便已經派出騎兵前去突襲,攻敵之不備,必然能夠取得份量足夠的戰果。

    但現在不行,因為他沒有足夠數量的騎兵,更不可能像鎮北軍全盛時那樣,按照時間分批准備著隨時可以出擊的戰馬……

    如果。

    那句話,那個判斷,再次在華穎的腦海裡浮現。

    如果,現在大唐還能擁有一支真正的騎兵,還能擁有足夠數量的戰馬,單于還敢如此妄進嗎?不,今天等待金帳王庭的,必將是滅亡。

    如果呵如果,如果真的能夠有如果,人世間又哪裡會出現那麼多的如果呢?從來就沒有如果,所以金帳王庭今天不會滅亡,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才敢如此囂張暴戾的突進,鎮北軍才會面臨如此的結局,他甚至已經看到了結局二字上面慘淡的顏色,嗅到了結局二字上面絕望的氣息。

    和華穎將軍不同,普通的鎮北軍士兵依然神情堅毅冷靜,他們不知道那些秘密的軍情,不知道沙盤推演的結果,也不知道或者說懶得去理會這場戰爭勝負的成算,他們只知道戰鬥,並且像過去那些年一樣無懼。

    看著四周默默準備戰鬥的唐軍,司徒依蘭眼簾微垂,掩去那抹黯淡,然後迅速抬起頭來,振奮精神,不想讓自己影響到哪怕最微小的士氣。

    她忽然注意到,近處鍋灶旁的一名唐軍,此時所有的唐軍都已經快速吃完了早飯,開始蹬弩修箭磨刀,只有那名唐軍依然站在鍋旁,左手拿著大碗,右手拿著木勺,大口地吃著菜稀飯,吃到裡面的肉塊後,更是高興地咕嚕著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司徒依蘭走到鍋灶旁,看著那名唐軍說道。

    那名唐軍士兵的年齡並不大,但從他捧著粥碗的手指間的老繭和眉宇間漫不在乎的神情便能看出,這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兵。

    那名唐軍看著她,愣了愣,把粥碗放到灶沿,行了個軍禮,報告道:「前鋒營斥候四隊隊正王五,見過將軍。」

    「王五?很乾淨利落的名字。」

    司徒依蘭說道:「只是做事有些不夠利落,難道你沒有看到別人都已經回到營裡開始備戰,你為什麼還沒有歸隊?」

    王五表現的對她很尊敬,但那不意味著害怕,他用很誠懇也很搞笑的態度解釋道:「斥候暫時不用出戰,再說了,那些蠻子至少還要一個多時辰才會打過來,何必太著急,今天的粥裡放了這麼多肉,不吃乾淨多可惜。」

    司徒依蘭微微挑眉,說道:「果然是個老兵。」

    王五用木勺的尾部撓了撓有些發癢的頸子,嘿嘿笑著說道:「您過獎。」

    司徒依蘭說道:「大清早的胃口就這麼好,看來你對今天這場戰鬥的勝利很有信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一樣,或者……」

    說到或者二字時,她戛然而止。

    王五臉上憊賴的笑容,也忽然斂去,看著她平靜甚至有些冷漠說道:「將軍,或者什麼?或者能夠有奇跡?你知道的。沒有奇跡。」

    司徒依蘭目光微寒,盯著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後說道:「你想說什麼。」

    「今天粥裡的肉很多,青菜甚至比肉還多……雖然我鎮北軍的伙食向來極好,但這種待遇還是好的有些過分,這讓我很懷疑。」

    王五毫不畏懼她的目光,平靜說道:「或者,這是臨死前的最後一餐飯,所以大將軍要讓我們吃的好些?」

    司徒依蘭寒聲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王五指著不遠處營帳裡沉默備戰的唐軍將士們說道:」我知道,今天這場仗必輸無疑。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

    司徒依蘭聞言沉默了很長時間。

    王五說道:」您如果覺得我動搖了軍心,可以把我當場斬殺。「

    司徒依蘭說道:」我更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王五說道:」因為我要想告訴徐大將軍,告訴朝廷。告訴書院……我不甘心。我不想輸。我不明白為什麼鎮北軍會落到如此下場。「

    司徒依蘭沉聲說道:」為國守邊疆,是我大唐軍人的使命,你有什麼不甘的?「

    」問題在於。徐大將軍為什麼要把我們這些人送到谷河外面?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決戰?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被人送著去死。「

    王五忽然變得憤怒起來,把手裡的木勺重重擲進粥鍋,衝著司徒依蘭吼道:」向晚原是朝廷割讓的,這戰場是將軍府挑的,為什麼讓我們去死?為什麼讓我們輸著去死?你們這些將軍,就算讓我們去死,難道就不能贏嗎!「

    司徒依蘭伸手阻止身旁親兵拔刀,沉默了很長時間,因為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名老兵憤怒的質問,是啊,朝廷要讓唐軍拒敵於國境之外,唐軍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也會做到,但朝廷至少要讓他們贏啊,不然就算死了,又如何瞑目?

    」那你究竟想怎麼做,想我們怎麼做?「她看著王五問道,問的很認真。

    王五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覆,沉默了很長時間,有些黯淡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轉身向自己的營地裡走去。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背影,沒有繼續追問,因為她大概猜到了這位年輕的老兵想要什麼,那同樣也是她想要的,是整個鎮北軍乃至大唐都想要的。

    王五走回自己的營帳,對著帳篷外的半袋乾草,發了很長時間的呆。

    他是斥候,是鎮北軍裡極少數有馬的兵種,然而在兩年前,他的馬便死了,死在渭城外,從那之後,他便再沒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座騎。

    沒有座騎的斥候不如狗,王五經常這樣想,在這兩年裡,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的確實不如狗,因為狗還能吠兩聲,他能做些什麼?

    王五踢開乾草,準備洗把臉,當他看著水桶裡那張有些蒼白的臉,眉頭微微皺起,忽然開始厭憎自己現在的情緒。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將心底的那些絕望和憤怒盡數壓下,從鞘中抽出那把從渭城帶出來的大刀,喝斥著下屬開始準備稍後的戰鬥。

    沒有座騎的斥候……還是唐軍,哪怕是絕望的戰鬥,也要戰鬥到底。

    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帳大營,忽然想起渭城。

    當年渭城被金帳騎兵屠城,只有極少數人逃了出來,他便是其中一個。

    回到鎮北軍,經過身份審核後,他重新擁有座騎,然後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經擁有一座渭城,最終卻什麼都沒有留住。

    王五經常懷念當年跟著馬將軍去草原狩獵的日子,更懷念跟著那些剽悍的前輩去梳碧湖殺馬賊搶金銀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再返了。

    他漫不在乎的憊賴神情下面,是從來沒有熄滅過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樣噬咬心臟的仇恨,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隨著鎮北軍一道擊潰那些草原上的蠻子,收復渭城。

    但是那很難。

    而且看今天的局勢,似乎那天永遠都不會來了。

    他想要一匹戰馬,一匹神駿的戰馬,他想騎著戰馬,向著敵人衝殺,如果他有戰馬,他的戰友都有戰馬。那麼他的心願便會實現。

    這種執念不停地折磨著他。看著金帳王庭如雲如野的馬群,他快要發瘋了,這時候只要有人給他馬,他願意付出所有的財產以至於生命,他甚至願意給那些渾身酸臭的草原蠻子洗腳,稍後再殺死對方便是。

    如果有人給他一匹馬,他願意為對方做牛做馬。

    可惜,還是沒有如果。

    王五低頭準備洗臉,稍後必然是千年來最血腥最慘烈的一場戰役,這場戰役將由無數場戰鬥組成。將會有無數人死去。鎮北軍或者會敗,那麼所有的唐軍必然都會殉國,他不想死的時候,臉上還有髒東西。嘴裡還有青菜葉子。

    下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眼花了。因為盆裡的清水顫抖了起來,他的眉眼在水裡變幻成奇怪的模樣,不像先前那般沉鬱。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感覺到遠處傳來震動的,還有數十里外的金帳王庭諸人,十餘萬草原騎士正在緊張地備戰,正在給座騎喂清水,忽然發現,那些英勇但極為馴服的戰馬,忽然間變得極為焦燥不安,有的馬拚命地搖晃著頭顱,不肯低頭喝水吃草料,有的馬驚恐地望向某處,不安地踢著前蹄,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安慰自己地面傳來的震動是虛假的,而不是它們本能裡最畏懼的某些存在。

    整片原野都開始震動起來,從北方的渭城一直到谷河外的草甸,雙方軍營裡的大車車輪吱呀作響,有些沒有注意的士兵甚至被震的有些站不穩。

    阿打跳到一輛大車頂上,瞇著眼睛望向震動起處,他的眼力極好,應該是場間最先看清楚那邊動靜的人,於是他也是第一個被震撼至無語的人,那張稚嫩卻慣常驕傲冷戾的臉頰上,寫滿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震動的起因,五五的眉忽然高高地挑起,他的唇角高高地揚起,他的手開始顫抖,濕毛巾落到盆裡,濺起水花一朵。

    像他一樣,營內外的斥候以及更遠處的鎮北軍將士們,都感覺到這道震動,望向西北方向,軍營裡變得鴉雀無聲,人們的臉上寫滿了震驚、困惑……

    更多的還是隱隱的激動和期盼。

    朝陽之下的原野清曠無比,沒有大風,塵土不起,視線極為清楚,只見西北方向的地平線上,一大片黑雲正在緩緩壓至。

    之所以是緩緩壓至,不是因為黑雲移動的速度太慢,而是因為黑雲遮蔽的面積太過廣闊,從而給人的錯覺。

    那片黑雲很迅速地飛掠十餘里地,來到了谷河邊原野的邊緣,所有人都已經看清,那根本不是黑雲,而是一大片密集的煙塵!

    那些煙塵,都是馬蹄帶起的塵土!

    無數匹野馬,正席捲而至!

    朝陽映紅了天,暖暖的光線進入那片煙塵,仿似把朝霞從天空上採擷到了地面,那些狂奔的馬群彷彿正在燃燒,美麗奪目至極!

    根本沒有人能數清,那片朝霞裡究竟隱藏著多少野馬,沒有人想算明白,有多少野馬才能造成如此驚天動地的氣勢!

    人們只知道,天地之間忽然多出了一群數量難以想像的野馬。

    這群野馬……正在向著唐軍奔來!

    草原上依然鴉雀無聲,於是遠方野馬的蹄聲顯得更加清晰,如驚雷一般落在所有人的耳中,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唐軍先鋒營的所有將士,都停下了備戰的工作,哪怕是再嚴苛的軍紀,再強悍的精神,也無法讓他們收回望向那片朝霞,那片鋪天蓋地的野馬的目光。

    有的唐軍開始揉眼睛,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們在心裡對自己說,一定不是眼花了,可還是覺得不可相信,因為這畫面確實難以置信。

    有的唐軍則是連眼睛都不眨,比如王五,他像看著渭城酒館裡小姑娘一樣盯著朝霞裡的野馬群,深怕自己一眨眼睛,那些野馬便會消失不見。

    司徒依蘭緊緊抿著雙唇,臉色有些花白,握著刀柄的手有些顫抖,她知道不是幻覺,但她不確信那些野馬真的是向唐營來的,如果……如果稍後這群野馬忽然奔向東方遼闊的草原,像忽然來臨一般忽然消失怎麼般?如果它們只是路過怎麼辦?

    唐人們的心情就像他們的神情一樣複雜。緊張、渴望、震撼、擔心甚至恐慌,他們看著那片朝霞越來越近,看著充斥天地間的野馬群越來越近,越來越緊張。

    朝霞終於散去,回復煙塵的模樣,谷河外的草原,完全被風沙遮蔽,金帳王庭部落處的十餘萬戰馬驚慌地嘶鳴著,陽光被隔擋,很難看清。

    司徒依蘭閉著眼睛。然後睜開眼睛。

    然後她看到一匹棕色的野馬。正在身前看著自己,那匹棕馬的眼睛裡充滿像是人類嬰孩一樣的好奇,天真澄靜至極。

    煙塵漸斂,唐營裡一片歡呼。將士們的歡呼聲是那樣的高亢。很難用詞語來形容。甚至顯得有些瘋狂,變成某種發洩般的吶喊!

    這一切都是真的。

    踏著朝霞來到唐營的,確實是馬。是野馬,是無數的野馬。

    那些野馬在唐軍的軍營裡隨意踱著步,就像逛草原一般自在,長長的鬃毛在晨風裡輕輕飄舞,神駿異常,眼神裡充滿了好奇。

    就像那匹棕色的野馬,它很不理解,面前這個女人為什麼會流淚。

    野馬們不理解,這些人類為什麼要歡呼,為什麼聲音那般嘶啞,為什麼要摟著自己的頸,不停地摩娑,為什麼他們要笑,為什麼又要哭。

    那是因為它們不理解,對於唐人來說,它們的到來,就是真正的神跡。

    十餘日來,這一年來,這三年來……唐國從君到臣,從普通百姓到浴血奮戰的士兵,無時無刻不在祈求著能夠擁有足夠數量的戰馬,但他們知道那是奢望,因為向晚原沒有了,因為道門不會給唐國機會。

    眼看著這場將會決定整個人間走勢的大戰即將開始,像華穎將軍、司徒依蘭、王五這樣的人,依然忍不住喃喃念著,在心裡默默想著這件事情,他們甚至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與尊嚴,祈求不再信仰的昊天給唐國一個機會。

    唐國需要馬,需要戰馬。

    昊天彷彿真的聽到了所有唐人的心聲,彷彿她忘了唐人對自己的背叛,她站在朝霞深處,對著荒原深處那片泥塘說了三個字。

    」要有馬。「

    於是,唐人有了馬。

    ……

    ……

    唐營瞬間進入某種癲狂的狂歡狀態,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金帳王庭的數十部落,那裡依然鴉雀無聲,所有草原人的臉色都變得極為蒼白。

    金帳王庭敢於舉族南侵,與唐人進行國戰,而所有部落都毫不猶豫地跟隨單于的腳步,都是基於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唐軍缺馬。

    然而就在大戰之前,無數匹野馬從草原深處狂奔而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野馬是哪裡來的?為什麼部落長年生活在草原裡,卻根本不知道這些野馬的存在,又有哪片草原能夠養活這麼多野馬?

    有些部落的長老和寥寥無幾的勇敢旅行者,想起了數十年前開始的某個傳聞,據說在西荒深處那片連狼群都不敢輕易進入的大沼澤裡,生活著一群可以踏水食雲的天馬,那群天馬是長生天的座騎,只是生活在人間……

    難道南方那片黑壓壓的野馬,便是傳說中的天馬?

    如果真是長生天的座騎,為什麼它們會去唐營那邊?

    老人臉色蒼白的彷彿要昏厥,旅行者身體不停顫抖,部落勇士快要握不住彎刀的刀柄,婦人們開始用驚恐的語氣唸經,想要得到長生天的庇護。

    看著南方鋪天蓋地的野馬群,草原人忽然覺得自己被長生天拋棄了。

    沒有人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那輛停留在後方的馬車裡,金帳國師也不明白,但他知道一切都變了,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數名祭司已經奉命前往金帳,他則是和剩下的大祭司,結成了一個車陣,他始終沒有出現在戰場上,因為他忌憚余簾和唐,他一直勸說單于不要如此冒進,因為他總覺得書院和唐國不會這般簡單,遺憾的是,他沒能說服對方。

    今天這場戰爭的結局,似乎已經注定了。

    但有人並不這樣認為。

    看著南方煙塵一片的唐營,單于英俊的臉上依然神情冷峻。做為一代草原霸主,他以無上魄力推動金帳王庭舉族南侵,冒著勞師遠征被唐軍誘深包圍的危險,也要硬碰硬打這場國戰,是因為他堅信自己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他要替自己的兄長復仇,最重要的,他想要統治整個人間,他要讓自己的部屬變成中原每個國家的貴族,要讓自己的子孫永遠佔據南方美麗的山河,所以他必須勝利。這是觀主承諾他的。也是他承諾給觀主的。

    直到現在,哪怕看著無數匹野馬踏著朝霞而來,他依然沒有喪失信心,更準確地說。除了臉色難看一些。他的意志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勒布大將喃喃說道:」道門傳來的消息。據說……長生天不見了,中原人都在尋找,會不會是我們違背了她的意志。所以才會派這群天馬來幫助唐人?「

    單于眸裡寒光乍現,盯著他冷冷說道:」愚蠢的東西。「

    勒布不敢爭辯,沉默退下,他以為自己清楚單于的心意……這場谷河草原上即將開始的野戰,將是決定性的一場戰鬥,金帳承受不起失敗,也承受不起回撤的代價,因為金帳的騎兵南下的太遠了,回家的路也太遠了。

    既然不能認輸,也不能撤退,便只有打下去,那麼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動搖軍心?勒布明白其中道理,所以被罵愚蠢的東西,也自沉默。

    」這和士氣無關……唐人根本不可能贏。「

    」為什麼?「

    」唐人泣血頓首也想要的是什麼?「

    」馬。「

    」錯了。「

    單于看著南方,神情冷漠至極,自信至極,」唐人要的不是馬,是戰馬。「

    是的,雖然司徒依蘭和王五他們每天默默想的是,無論什麼馬都好,只要有馬就好,但事實上,騎兵需要的只能是戰馬。

    戰馬,必須要經受長時間的訓練。

    而現在草原上的只是一群野馬……

    野馬沒有見過血,沒有上過戰場,沒有鞍,沒有轡頭,怎麼騎?如何戰?

    沒有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把數萬匹野馬訓練成能夠做戰的戰馬。

    清晨甫至,馬上便要上戰場,那些野馬……除了看,還能有什麼用?

    聽著單于的話,勒布大將的臉色瞬間變得明朗起來,他本就是統率王庭騎兵的大將,之所以沒有想到這個問題,純粹是被那幕萬馬奔騰的畫面給震昏了頭腦。

    金帳王庭開始加快集結衝鋒的準備,先前被野馬群駭的有些心神不寧的戰馬,在主人的安撫下變得平靜了些,開始披掛皮甲和箭囊,只是在望向南方那些同伴的時候,金帳的戰馬們還是顯得有些不安,隊列有些亂。

    但正如單于冷漠而正確的判斷,現在南方唐營更是混亂。終於從狂喜和淚水裡清醒過來的唐軍,聽著遠處斥候傳來的軍情聲,用最快的速度開始準備戰鬥,卻發現鎮北軍先鋒大營裡沒有足夠的騎具……已經過了整整三年沒有座騎的日子,鎮北軍官兵們確實沒有任何人在事先會想到這個問題。

    更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面,唐軍們發現那些野馬雖然對自己表示出了相對友善的神態,卻極為抗拒被繫上韁繩,更不要說套上騎具……唐營裡到處都是撒蹄子亂跑的野馬,到處飛舞的雜色鬢毛,甚至有野馬撞翻唐軍奪路而去……

    雖然看不到唐營裡具體的畫面,卻能聽到那裡傳來嘈亂聲音,能看到那些代表混亂的煙塵,已經知道單于英明判斷的草原騎兵們,向著唐營方向發出嘲笑的呼哨聲,揮舞著手裡的彎刀,盡情地表現著自己的輕蔑。

    便在這時,天地間響起了一聲極難聽的嘶叫。

    那聲音像極了兩塊粗石頭在磨擦,又像是破了的風廂,給人一種後繼乏力的感覺,又像是病人在喘息,卻始終沒有停歇。

    難聽的嘶叫聲,劃破了天地。

    金帳王庭十餘萬草原騎兵的嘲笑聲,被強行壓制下去。

    唐營裡野馬不忿的嘯鳴聲和怪異的得趣噴鼻兒聲,瞬間消失。

    數萬匹野馬。彷彿聽到最恐懼的聲音,再不敢動彈,齊齊望向那聲嘶叫起處,高高地昂起頸首,彷彿等待被檢閱的士兵。

    原野西北方的煙塵,正要完全落下。

    裡面隱隱有什麼走了出來。

    那是八匹人間罕見的神駿野馬,拖著一座破輦。

    破輦裡坐著一頭黑驢,驢身上的皮毛剝落了很多,看著有些可憐,但它神情卻顯得很愜意。或者是天生豪氣。又或者是因為它在吃葡萄、喝葡萄酒的關係。

    那頭黑驢睥睨著原野間的所有馬,野馬和戰馬,如真正的君王。

    唐營裡的野馬,低首。

    金帳王庭的戰馬。驚恐。

    木柚和六師兄走出營寨。向著那輛破輦走去。

    這時候他們才看到大黑馬拖著那輛黑車。跟在破輦的後方,神態憨喜,身肥肉壯。看來這三年跟著長輩,廝混的很是不錯。

    木柚笑了笑,因為草原空氣太乾燥的緣故,唇角裂開,流了些血。

    她和六師兄,對著輦裡的黑驢行禮。

    黑驢很矜持地點點頭,回禮。

    大黑馬吭哧吭哧奔到木柚身旁,低著頭便準備往她懷裡蹭,忽然想起那個現在只剩一隻胳膊的傢伙,強行扭開。

    木柚摸了摸它的頸。

    大黑馬肅容後退,低首,對著她和六師兄行禮。

    緊接著,唐營後方傳來車輪聲響。

    不知多少輛大車,從輜重營裡面出來,來到先鋒營裡,車上滿是各式騎具和馬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四師兄范悅。

    書院後山諸弟子,在荒原上,終於相遇。

    ……

    ……

    鞍上馬背,韁繩漸緊,野馬平靜。

    鎮北軍的騎兵們,輕輕摸著那些曾經熟悉的騎具,感慨至極,他們曾經的座騎逐漸老去直至離去,只有這些還像從前那樣,雖然舊了些,但依然好用。

    王五捧著清水,湊到自己的座騎前,餵它喝水,看著這匹依然有些不安分的野馬,他在心裡默默想著,我真的會為你做一輩子牛馬……

    現在,讓我們先去殺敵。

    是的,讓我們去殺敵。

    金帳王庭的騎兵,已經率先攻過來了,如潮水一般。

    極度不安的草原戰馬,在主人皮鞭的亂抽下,在馬刺的痛楚逼迫下,暴發出了血性與悍勁兒,忘記了本能裡的某種敬畏,開始衝鋒。

    唐軍卻比先前要顯得沉默很多。

    他們沒有上馬,他們牽著那些野馬……不,從這一刻開始,就是戰馬,踩著草原上微硬的土壤,緩慢而堅定地向北方走去。

    他們是唐軍。

    天下最強的騎兵,從來無敵。

    他們牽著的戰馬,在西荒北方的大沼澤裡,橫行了數十年,同樣無敵。

    金帳王庭騎兵雖強,在他們面前又算得什麼?

    煙塵覆蓋了草原上方的天空。

    終於到了上馬的時刻。

    司徒依蘭翻身騎上棕色的野馬,緩緩自鞘裡抽出寒刀。

    她舉起刀鋒,指向對面如潮水般的草原騎兵。

    她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她身旁的親兵忽然怒吼起來。

    所有的唐軍,在這一刻同時怒吼起來。

    長達數年的鬱悶,伴著這聲怒吼,化成戰意。

    然後便是沉默的衝鋒。

    令人窒息的沉默的衝鋒。

    有很多鎮北軍騎兵,對衝鋒這件事情已經有些陌生,但當他們舉起刀,輕夾馬腹催動座騎向前衝刺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很快便回來了。

    那種感覺叫做無敵。

    無數道煙塵,切開了草原,無數道鐵流,向著金帳衝去。

    一時之間,殺聲便已震天。

    祁連城方向。

    谷河側方。

    鎮北軍所有的騎兵,不知何時從那裡狂奔而出。

    黑色的鐵流,從三個方向沉默地向金帳處彙集,如果有人能夠從天空望草原地面上看,一定會被這幕壯闊的畫面,震撼的無法言語。

    寒風吹拂著司徒依蘭臉頰畔的髮絲。

    她想著,為了勝利。

    王五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神異常堅毅。

    他想著,為了渭城。

    金帳王旗下。

    單于的臉色異常蒼白。

    勒布焦急勸他趕緊後退,與後方的國師會合。

    單于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國師為什麼一直不同意自己冒險的決定。

    書院……寧缺……好狠。

    金帳敗了。

    他很清楚這一點。

    噗的一聲,他噴出一口鮮血,搖搖晃晃,摔下馬背。

    谷河草甸上。

    寧缺放下望遠鏡,想著先前看到的那幕畫面,沉默無語。

    他把望遠鏡,遞給身旁的徐遲大將軍。

    徐遲看著他問道:「隱忍多年,就為了今天?難道你不覺得很冒險?「

    寧缺想了想,說道:」只有這樣才行。「

    徐遲說道:」如果你能早些把這些馬交給我,一樣可以勝。「

    「但不能殺光他們。」

    說完這句話,他向草甸下走去。

    司徒依蘭為了勝利。

    王五為了渭城。

    他也同樣如此。

    所以從最開始的時候,他想的就是要……殺光他們。

    ……

    ……

   
1月23 發表於 2014-3-12 21:42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一章 殘陽如血,深海如墨

    殘陽如血,大唐鎮北軍先鋒大將華穎,站在獵獵風中,看遠方煙塵漸去,終於放鬆下來,身形搖搖欲墜,被身邊的司徒依蘭扶住。

    谷河外百餘里方圓的原野上,到處都是鮮血和屍體,只是被北方來的勁風吹拂了整整一天,腥味已經不是太重,但天地終究還是血色的。

    這場戰爭從清晨開始準備,到午前騎兵開始接觸,一直廝殺到了暮時,才最終分出勝負,獲得最終勝利的,理所當然是唐軍。

    金帳王庭騎兵死傷慘重,單于昏迷不醒,派到前線的數名大祭司在混戰中紛紛死去,最後時刻,年輕的奴隸強者阿打被國師強行召回,護送著身受重傷的勒布,帶著殘兵撤退,從而逃過了被鐵騎碾殺的命運。

    ——徐遲大將軍為了這個少年奴隸準備了七百玄甲重騎,一直等候在戰場邊緣,為的就是等此人殿後時直接衝死他。

    金帳王庭向北潰敗而走,有唐軍開始追擊,有唐軍開始打掃戰場。

    這場千年來最慘烈的野戰,自然也造就了最慘烈的戰場,到處都是被樸刀砍斷的手臂,到處都是開膛剖肚的屍體,到處都是漸烏的血泊,到處都是擾人的蚊蠅,到處都是痛苦的呻吟。

    唐軍的醫護隊在原野間不停地穿行,騎兵用精湛的騎術架著擔架,將受傷的同袍送到軍營,傷勢最重的士兵,則會用大車拖回谷河軍寨,做進一步的治理,人們爭奪著時間,爭取讓更多的人活下來。

    打掃戰場除了救治同袍,收集兵器盔甲,還有別的一項重要使命,那便是受理投降,收集俘虜以及那些無力再戰的傷兵——數百名唐軍牽著戰馬行走在原野上,奇怪的是。卻看不到俘虜。

    一名草原蠻人躺在野草裡,瞪著灰暗的天空,眼神異常絕望,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沒有死去,蒼白的臉上到處都是血污。

    有陰影落在他的臉上,緊接著落下的是刀鋒。

    一名金帳騎兵被自己座騎的屍體壓住,斷裂的肋骨刺破了肺葉。血沫不停從唇間噴出,一時不得便死,痛苦的連連哀嚎。

    當他看到那些手持帶血樸刀的唐軍走過來時,非但沒有恐懼絕望,反而流露出欣喜的神情,用草原話喊著什麼。滿是乞求的神情。

    鎮北軍普通士兵都能粗通蠻語,走過來的那幾名唐軍聽明白了這句話,對視兩眼,有些猶豫,便在這時,王五一瘸一拐走了過來,面無表情舉起刀。直接把那名垂死的金帳騎兵砍死,順便割掉了他的頭顱。

    一名唐軍說道:“我們只是不想給他痛快。”

    “他痛不痛快和我們沒有關係,我砍掉他的腦袋,也不是要表現我的仁慈,只是……還有這麼多腦袋要砍,我沒有時間等你們。”

    說完這句話,王五牽著戰馬,向前方那片屍體更密集的草甸走去。在他後方。有輛大車跟著,上面已經堆滿了草原人的頭顱。

    王五和他的戰友們確實不想給那些身受重傷的草原蠻子痛快,之所以這麼做,不是出於人道考慮,只是因為他們需要這些人頭。

    他們要這些草原人的頭顱,與計功無關,純粹是因為大將軍府發了鐵令。所有草原人的腦袋,都必須被砍下來,然後被集中。

    至於收俘……今天的戰場上沒有俘虜。

    看著四周原野,看著如血的殘陽和如血的天地。華穎有些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滿意的微笑,然後他咳了起來,鬍鬚被血濺紅。

    做為先鋒大將,他今天立下的戰功自然是最大的,只是他真的不在乎這些,而且他很清楚,自己以後再也不需要在乎這些了。

    “你應該很清楚,這些年我為什麼一直在邊疆苦熬。”

    華穎說話的聲音有些斷續,顯得很疲憊,但卻有著一股清透的精神。

    司徒依蘭沉默不語,扶著他在草甸上坐穩。

    華家忠於李漁,在數年前的皇位爭奪戰裡,曾經扮演過很不光彩的角色,卻被寧缺和先皇后強行鎮壓,華山嶽死,華家也迅速沒落。

    相信這場戰鬥之後,那些過往都將被遺忘。

    但華穎很難忘記那些過往。

    “書院……或者說,十三先生,真的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看著四周慘烈的畫面,他想著華家的悲慘遭遇,想著那數十名被派到前線送死的固山郡兒郎,搖了搖頭。

    “如果他提前讓鎮北軍接收那批野馬,哪怕只是提前和大將軍或者我說一下,我想這三年也不用死那麼多人。”

    司徒依蘭沉默不語。

    做為書院前院的學生,做為寧缺曾經的友人以及現在的追隨者,她並不同意華穎的看法,但此時此刻她無法辯解什麼,因為整整三年裡,因為缺少戰馬的緣故,唐軍付出了太多代價,今天也有太多人死去。

    “不過……我很喜歡。”華穎忽然笑了起來。

    他充滿佩服和感慨繼續說道:“金帳,真的很強大……他的方法應該是死人最少的……只是在過這個過程裡,他必須要冷酷到底,唯如此,才能用最小的代價打贏這場國戰,我很佩服他,也很同情他。”

    這段話很複雜,甚至有些邏輯不清,但司徒依蘭聽懂了。

    華穎看著遠方暮色下的草原,看著那些煙塵,看著那些慌亂逃跑的敵人,看著在後方不遠不近綴著的北大營親兵,終於閉上了眼睛。

    他的臉上還帶著微笑,滿意的微笑。

    徹底擊敗金帳王庭的騎兵,看著那位雄才大略的單于和深不可測的國師像狗一樣逃走,對一位唐將來說毫無疑問是最美好的事情。

    能夠看到這幕畫面,自然可以瞑目了。

    司徒依蘭伸手到他鼻前停留片刻,沉默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鬆開手,將遺體平擱到草甸上,示意一直等著的軍醫上前處理。

    她站起身來,依然是獵獵風中。

    大唐王旗在慘烈的戰鬥裡,被燒損了一部分。焦黑難看,但裡面的金線,在暮光裡依然奪目燦爛,似將永世長存。

    她著殘旗下,環顧四周,又望向北方。

    金帳王庭的殘餘勢力,正在全力北逃。

    鎮北軍擊潰王庭主力。不代表全殲。

    華穎臨死前沒有提醒她什麼,也沒有留下一定不能讓單于跑了——這種遺言,因為他很清楚,這一次金帳王庭不會再重獲生機。

    因為那些草原人舉族南下,下的太南。

    如果草原人還是停留在七城寨一線,而不是以這種猛烈野火的姿態來襲。即便被擊敗,也有很大機會逃回草原深處,就像數百年間那樣。

    茫茫草原,入夏後便極難作戰,更難尋覓,到那時,唐軍很難全殲對方。但現在草原人南下太深,甚至穿過了向晚原,他們怎麼逃回去?

    司徒依蘭不認為草原人還能逃回去,也不會允許草原人逃回去。

    她看著北方那些凌亂的煙塵,說道:“休整,然後準備追擊。”

    ……

    ……

    鎮北軍先鋒大營裡很嘈雜,麻沸散的味道到處飄著,靠東面那排鐵爐房裡。敲打兵器的聲音不絕於耳,但沒有太多人說話。

    整整一天的血戰,讓將領和士兵們都疲憊到了極點,唐軍也付出了極慘烈的代價,便是連華穎大將都最終因為失血力竭而死——於絕境裡重獲希望,然後大勝強敵,軍營裡的氣氛自然不錯。但卻比較沉默。

    先鋒大營後方最平坦的一片草甸,已經被隔絕起來,要比營地處更加安靜,於是黑驢嚼葡萄的聲音都顯得很清楚。

    四師兄走到破輦前。指著師弟和師妹,向黑驢介紹道:“那是六師弟和七師妹,我入門比他們早些,排在第四。”

    黑驢還是很矜持,點點頭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想著,幸好遇著的不是大二三,不然若以入門時間論,豈不是要自己向他們先見禮?

    大黑馬搖晃腦袋,興高彩烈地跑了過來,向四周望去,沒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頓時低下頭去,顯得有些失望。

    “我不知道小師弟在哪裡。”四師兄解釋道:“……事實上,從他離開長安城後,就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這場血腥慘烈的大戰,那位神秘的國師一直沒有出手,一開始就接應住單于,然後帶著王庭最精銳忠誠的三萬朵兒騎迅速北撤。

    或者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寧缺也沒有出手,直到戰後也沒有出現,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就像過去的這個春天一樣,他再次失蹤。

    大黑馬有些失落,踱至草甸上方,看著漸要被地面吞噬的太陽,沉默無聲,它知道那輪太陽,其實是被北方那片黑色的海吞噬的。

    ……

    ……

    草原不落的太陽,最早的時候是荒人帝國的皇帝,然後是創建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再後來便是金帳王庭的單于。

    單于一直認為自己是太陽,就算落下去,明天依然會再次爬起來。但今天他覺得自己似乎可能很難再爬起來了。

    三萬最忠誠的朵兒騎護送著他來到渭城,勒布大將的傷勢穩定,並且在大祭司的幫助下迅速復原,少年奴隸阿打沉默地站在自己榻前時,他還擁有足夠強大的實力和足夠多的強者,他還有國師。

    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在冰冷的海底掙扎,隨時都會窒息。

    因為,他很害怕。

    ……

    ……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12 21:52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13 20:20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七十二章 這裡的黎明靜悄悄

    王庭主力騎兵潰敗,很多部落不再追隨他的腳步,在草原上向著四周散去,必將成為唐軍騎兵的俘虜,甚至可能被那些骯髒的馬賊揀便宜。

    這讓他害怕。

    前一刻便馬上成為整個人間的君王,下一刻便在登基的道路上被一道暗箭射穿了雙頰,鮮血橫流,而且流的很難看——無論是誰,都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他的信心和雄心一道被碾的粉碎,碎的不能再碎。

    這讓他害怕。

    最讓他害怕的是,當看著數萬野馬踏朝霞而來,看著那些神奇的事情發生在眼前,他才明白這些年的意氣風發,策馬中原的宏願,實際上都是個騙局——這是書院的局,是那個人的局。

    數年前,西陵神殿與唐國和談,金帳王庭從中獲得了最大的利益,無論是向晚原的割讓,還是交出戰馬,怎麼看都是往唐國的脖子上套了根皮索——現在看來,這卻是唐國示弱,誘使王庭冒險舉族南下的舉措。

    「寧缺,寧缺,寧缺……」

    他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念了很多遍,遍遍入骨。

    他不明白——書院的這個局其實很冒險,如果稍有些問題,草原騎兵便能揮鞭南下,橫掃中原,那麼書院為什麼要這樣做?

    除了讓金帳滅族,還有什麼值得唐國冒如此風險的目的?

    書院何時變得如此冷血?

    那個叫寧缺的十三先生,與自己之間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單于思索了很長時間。情緒漸漸變得平靜。

    他有雄才,也有大略,雖然在谷河外被唐人擊敗,甚至已經看到了滅亡的深淵真實圖景,但他終究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怎會甘心?

    重新變得冷靜起來的他,決定做一次冒險。

    既然唐人可以設局,可以隱忍三年,可以冒奇險而成不世之功。

    他為什麼不能冒險,為什麼不能成功?

    他相信。長生天沒有拋棄自己。

    沒有過多長時間。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阿打、勒布大將、做為國師代表的大祭司,都來到了他的房間裡,看到單于對著沙盤沉默的背影。

    單于指著沙盤上面一座起不起眼的小城,平靜說道:」我知道唐人和部落裡很多人都以為這場戰爭已經結束。那天的戰鬥便是決戰。但我不這樣以為。這裡是我們腳下的土城,也是我選擇的決戰地。「

    沒有人明白他的意思,王庭已經遠不是唐國的對手。就算想要拚命決一死戰,對方又怎可能給自己機會,換句話說,王庭哪裡來的資格?

    「唐人……或者說書院的目的,是要滅了部落,他們要殺光我們,我們現在的目的,就是脫離唐人的追擊,回到家鄉。」

    「我們沒有糧草。」

    「七城寨裡存著些,我已經派蘇勇去調了。」

    「那些糧草不夠支撐我們回去。」

    「數十萬人自然不夠,但如果只走三萬人,還是夠的。」

    「唐人會一直跟著我們。」

    「所以我們需要一場勝利,一場讓唐人變得混亂起來的決定性的勝利,只有在那種情況下,才能保住部落最後的火苗。」

    單于看著沙盤上那片平坦的原野,和上方那七座遙相呼應的城寨,沉默片刻後說道:「徐遲想殺光我們,便只能集兵以線向北橫推,陣形無法做的太厚實,如果有一萬朵兒騎突破中腹線,殺到北大營,甚至更南一些的地方……你們說唐國會不會動盪?書院會做出什麼反應?」

    勒布大將說道:「唐軍主力明晨便至,徐遲不可能會犯這種錯誤。」

    「世間最擅守的名將,當然不會犯這種錯誤,但那是以前……就像本王以前也不會犯全兵冒進的錯誤一樣。」

    單于搖頭說道:「我沒有看穿書院設下的局,徐遲則是不得不按照書院的路數去走,因為書院要我們所有人都死,他就只能如此執行。」

    房間裡靜寂無聲,所有人都覺得不妥:單于的決定不是冒險,是瘋狂的賭博——不,連賭博都不是——這更像是絕望深淵之前回身憤怒無助地吶喊,就算徐遲真的將唐軍陣勢擺成最易鑿穿的線狀,就算朵兒騎真的能夠突破到南方,也無法改變整個局面。

    阿打的眼睛明亮了起來,完全明白了單于的意思。單于根本沒有想贏,他只想帶走兩萬多精騎,那麼輸掉這場戰爭,卻沒能讓唐國如願,待休養生息,道門穩定住南方之後,或者可以再次贏得整個人間。

    勒布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去。」

    沒有人與他爭,因為這不是戰功,也不是殉王庭,而是冰冷的現實考慮,無論阿打還是那些祭司,都不是能夠指揮大量騎兵的將領。

    大祭司說道:「國師大人會與我們一道,護送單于歸原。」

    阿打沒有說什麼,他知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當那朵兒騎突破唐軍防線,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況下進入南方草原甚至北大營附近燒殺劫掠時,唐軍會以最快的速度去追擊單于所在的王庭——最快的速度需要最近的距離,最近的距離是直線,這好像是書院傳出來的道理。

    王庭要從渭城北歸,唐人便要從渭城追擊。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守在渭城那條唯一的街道上。

    阿打對著單于躬身行禮,轉身離開,走到那條街道上,推開塵封的一間舊鋪子,在桌旁坐了下來,然後再沒有離開。

    其餘的人都紛紛離開房間,開始準備逃亡和南下事宜。

    國師知道單于的計劃後,自然也要做相應的安排。

    人去屋空。單于轉向窗外。望向夜空裡那輪明月,從那些溫暖而慈愛的光輝裡,彷彿獲得了某種力量。

    渭城被屠後,絕大多數的房屋都無法住人,草原人也習慣住在城外的帳篷裡,他今天住的地方,是相對僻靜處的一個小院。

    他並不知道,這個小院曾經屬於誰,不知道誰曾經屬於這座渭城,所以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一定要殺死他——如果讓他知道長生天也曾經在這裡生活過很多年。或者他的想法會有更多的不一樣。

    ……

    ……

    發生在谷河外草原上的那場戰爭,是自唐國擊敗荒人之後,整整千年來最壯觀、也是最慘烈的一場騎兵戰爭。

    參加這場戰爭的金帳王庭騎兵數量,要超過唐軍的騎兵數量。而且唐軍騎兵這些年裡很少進行騎兵方面的訓練。所以按道理來說。王庭佔據著優勢,但唐軍卻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尤其是在鎮北軍兩路伏兵出現之前。先鋒大營的騎兵硬生生地擋住了如潮水般湧來的王庭騎兵,那是因為唐軍比王庭騎兵多了口氣。

    那是剽悍之氣——唐軍有這口氣,他們身下的野馬也有這口氣,在草原春天的風裡,唐軍揮舞著朴刀,沉默地砍死一個又一個敵人,那些野馬踩著野花與草屑,放肆地奔馳著,竟也學著唐軍的模樣,把王庭的那些草原馬欺凌的極為難堪。

    谷河之戰注定要留在瑰麗壯闊的歷史畫捲上,事後來看,這場騎兵戰爭或者不能算是整個人間的定鼎之戰,但絕對是最重要的一場戰爭。

    在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之後,金帳王庭就算還有再戰之力,也沒有辦法對唐國的根基產生任何威脅,更直觀一些說就是,那日之後的金帳王庭就算發揮出全部的實力,也沒有辦法讓唐國滅亡。

    對於整個人間來說,更重要的是,唐國解決了橫亙在北方多年的心腹大患,現在長安城裡的君臣可以把全部的精神與資源都投向南方,如果能搶在道門解決內部紛爭之前定勢,桃山將面臨難以想像的壓力。

    數日後,司徒依蘭帶著先鋒大營的騎兵,來到了七城寨一線,此時的她和所有的唐軍,都已經確認了勝勢,但他們想要獲得更大的勝利。

    這段時間裡,北大營的親兵以及半年前悄無聲息從蔥嶺調至此間的征西軍某部,拼著慘重的犧牲,像狼一般咬著金帳王庭騎兵,狠狠地、哪怕渾身流著血也不肯鬆口,向來以靈活機動著稱的王庭騎兵,生生被減緩了北撤的速度,昨天才進入七城寨一線,便被唐軍主力趕了上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撤退至七城寨裡的草原騎兵根本不敢貿然離開城寨向草原進發,因為那等於是把自己的後背交給那些可怕的唐人——就連在渭城結營的朵兒騎也不敢如此做——那必然意味著覆滅。

    十餘萬殘餘的草原騎兵,借助七城寨結營,試圖暫時穩住局面,形成對峙之後,再尋覓時間撤退,擺脫唐軍的追擊,逃進草原深處。

    然而那些依然抱著僥倖心理的部落們,根本不知道單于已經做出了冷血而唯一正確的決定,他將用這些部落騎兵吸引唐軍的主力,盡量拉薄唐軍的陣形,然後再派出一萬精銳朵兒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再次南下!

    這些佈置,將會讓超過十萬的草原騎兵死去,如果一切順利,可以換來兩萬朵兒騎以及單于等大人物成功逃回草原深處。

    這種交換很殘忍,看似很吃虧,卻必須要做。現在唐軍有了戰馬,王庭騎兵想要撤回草原,便不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現在的唐軍明顯已經發瘋,比草原人更像恐怖的狼群,如果讓唐軍專心追擊,王庭騎兵不敢回頭攔截,只怕走不出三百里地,便會全軍覆滅!

    在單于做著最後準備的時候,唐軍包圍了七城寨——說包圍並不準確,因為北方的草原看似浩瀚無垠,隨時可以進去——那是活路,是唐軍留給王庭騎兵們的活路,也是真正的死路。

    鎮北軍騎兵主力與七城寨裡的各部落騎兵形成對峙之勢,這種局面卻沒有維持更長時間。沒有任何預兆,雙方之間的戰鬥再次猛烈地開始,似乎綿綿無絕期地廝殺,不停地收割著雙方士兵的生命,到處都在亂戰。

    三日後王旗招展,煙塵漫天,唐軍中軍帳也來到了渭城之南。

    大唐鎮國大將軍徐遲,終於來到了最前線。他沒有遲到,只要能夠趕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能夠看到金帳滅族。那麼就不算遲到。

    令人吃驚的是。無論徐遲還是渭城裡的單于,都沒有對橫亙在大陸北方數里百戰線上的這場血戰發佈任何直接的命令,他們只是沉默地看著騎兵不停地衝殺,不停地死去。然後向著開平等其餘城寨補充著兵力。

    這場戰爭本來就是國戰。不可能一天時間便打完。在沒有打完之前,根本不可能有一天喘息的時間,只有你死我才能活。這便是真諦。

    所以徐遲不管,單于也不管,只是將彼此的兒郎投入到戰場上,讓他們殺敵或者被敵殺死,尤其是對於唐軍來說,他們已經獲得了勝勢,便要盡可能多的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既然要滅族滅國,這也是真諦。

    簡單的幾段話,遠不足以描述這場發生在七城寨一線的血戰,不足以描述金帳王庭殘兵面臨的壓力和唐軍付出的犧牲。人們只需要記住,短短數日的圍城戰裡,死去的人便已經快要超過那日在谷河原野上的數量。

    與開平、渠城等數座城寨不同,本應是真正主戰場的渭城,卻顯得很寧靜,沒有血腥慘烈的騎兵衝殺畫面,連馬蹄聲都聽不到。

    金帳王庭在此,唐軍中軍帳在此,戰鬥卻似乎離此地遠去。

    徐遲看著望遠鏡裡那座灰樸樸的土城,微微皺眉,沉默不語。

    「真正還能戰的是三萬朵兒騎。」

    一名參謀軍官不解說道:「根據計算,渭城周邊至少還留著一萬朵兒騎,單于難道真準備守城?」

    渭城是七城寨裡最小的一座土城,別說草原人不擅守城,這座小土城也根本沒有辦法容納兩萬名騎兵,現在那些朵兒騎都在城北的草原裡紮營,卻沒有趁著唐軍到來前撤走,難道準備在這裡決一死戰?

    徐遲看著那座土城,忽然說道:「他們要重新南下。」

    中軍帳裡的軍官們,聽著這句話紛紛抬起頭來,很是吃驚。

    剛剛經歷如此慘痛的失敗,那些草原人難道還敢南下?就算朵兒騎突破大軍防線,進入向晚原後又能做些什麼?難道他們還敢去長安城?

    忽然間,有人意識到了問題。

    「中軍帳的防禦太薄弱,應該馬上讓司徒將軍來援!」

    一名參謀軍官急聲說道:」不然真讓朵兒騎突過來,中軍帳的安危是大問題,最關鍵的是,一旦混亂,還真有可能讓單于逃了!」

    「不用做那些無謂的事情。」徐遲看著那座土城,想著那人的承諾,說道:「你說那些朵兒騎會從哪裡攻過來?」

    「繞城而攻,太耗戰馬腳力,而且容易被我軍弩陣有效殺傷。如果我是單于,真的想再南下製造混亂,一定會選擇從城裡穿過來。」

    徐遲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帳後走去,準備睡會兒。

    連續數個晝夜,他也沒有怎麼閉眼,確實已經累了。

    至於單于的深謀或者遠慮,令人讚歎的決斷和魄力……既然已經被他看穿,自然不需要再擔心什麼,因為有人承諾過,不會出任何問題。

    徐遲這夜睡的很塌實,醒來時,天尚未全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光,他起床洗漱,接過一碗馬奶飲盡,然後穿戴盔甲、牽著座騎走到營畔地勢略高的草甸上,自鞍旁解下望遠鏡,向那座土城再次看去。

    黎明時分,天地靜悄悄。

    土城城門緊閉,裡面沒有任何燈光,彷彿一座鬼城。

    徐遲卻清楚,單于最強的騎兵,稍後便會從那道城門裡衝出來。

    他在將士們面前表現的很平靜,其實還是有些憂慮,不然不至於清晨便來觀測敵情,想要更早確認敵軍來襲的時間。

    鎮北軍主力騎兵都已經調往開平、渠城等戰場,中軍帳正對金帳王庭主帳,當一萬朵兒騎衝過土城來攻時,怎麼抵擋?

    徐遲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完全信任那個人。

    但,看著靜悄悄的黎明前的土城,他還是有些不安。

    土城不高,城門上的箭樓距離地面只有三丈的距離,當晨光來臨後,視力稍好些的人,甚至能夠看清楚地面黃土裡夾著的那些倔強的野草。

    徐遲看著土城的時候,也有人在城上看著他。

    金帳國師看著遠處草甸間唐軍中軍帳的營帳,看著那些低頭食草的戰馬,與王庭騎兵傳回的軍情相應照,蒼老的臉上依然沒有重獲平靜。

    唐人中軍帳很寧靜,聯繫到其餘城寨處的慘烈場景、王庭騎兵苦苦支撐,便知道徐遲已經猜到了單于的用意,那他為什麼如此配合?

    國師不想去推算單于冒險的戰術有幾分成功的可能。

    既然王庭已經被唐人逼到了深淵之前,那麼總要進行一下掙扎,不可能就這樣墮落,最後的選擇,便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是的,他知道這句話出自書院。

    徐遲的信心,大抵也來自書院。

    開戰至今,書院還沒有真正出手。

    那些真正的強者還沒有出手。

    靜悄悄的黎明裡,國師看著天空,等待著某些人的到來。

  
1月23 發表於 2014-3-14 18:16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三章 晨光與風,野花與草,還有箭

    國師看著天空,是因為他知道,稍後會有人從天空裡跳下來。

    書院的強者,不會理會向南方突襲的朵兒騎,因為那些騎兵的數量太多,除非沒有斷臂之前的君陌,沒有誰能夠攔下。

    一夫當關,萬騎莫開,這種事情在歷史上沒有發生過幾次,那與修行境界和實力無關,與某種言語難以形容的氣勢相關——即便余簾和唐出現在渭城南方,也做不到,或者說,以她和他的性格,不會那樣去做。

    既然如此,書院不會理會那些朵兒騎,相反,書院會趁著王庭孤注一擲的時機,直接尋找殺死國師和十餘名大祭司的機會,至於阿打和勒布大將,肯定也是書院想要刺殺的目標,而這恰恰也是王庭的機會。

    凶險的戰場上,絕望的深淵前,所有看似機會的機會,實際上都有可能是陷阱,沒有人能夠完全算清楚其間隱藏著的信息,除非昊天重新回到人間,那麼雙方較量的只能是決心、意志、速度以及最後的運氣。

    他很清楚,只要朵兒騎能夠搶在書院得手之前,衝潰徐遲所在的鎮北軍中軍帳,那麼這場圍繞著渭城發生的戰事,便會得出結論。

    就算最後書院強者齊出,擊敗了金帳王庭裡的強者,也已經沒有辦法達到他們最開始的目的,滅族一事便會成為虛妄的笑話,而這便是單于和國師的目的。

    怎麼看,金帳王庭今晨都有脫困的機會。

    國師默然想著。這時,黑暗的夜色終於承受不住時間的磋磨,緩緩地變薄,漸有淡光從後方透了出來,雖然朝陽還沒有躍出草原地表,清晨已至。

    晨光照在國師蒼老的容顏上,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進龜裂的田野,初初滋潤片刻。瞬間便被吸噬,再也看不到絲毫。

    那片田野的裂縫,似乎深不可測。

    都說二十三年蟬余簾和西陵神殿掌教是修行界最神秘的兩個人,事實上國師也一樣神秘,沒有人知道他今年多少歲,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師承,只是很明顯。他並不擅長草原蠻人祭司最擅長的那些法門,他的修行似乎融合了很多宗派的理念,卻又不屬於佛魔道任何一派,難以形容。

    事實上,就連國師他自己有時候也想不明白,自己這漫長的一生究竟修行的是何種法門。因為他……跟隨草原裡的大祭司長大,不是金帳王庭的大祭司,而右帳王庭的大祭司,所以他最開始的時候,學的是佛法。

    當他來到金帳王庭後,在一片亂草坡裡,遇著被余簾——當時還叫林霧的魔宗宗主重傷的熊初墨。他救活了熊初墨,熊初墨為表感激,將西陵神殿秘不外傳的神術教給他,其後他甚至還去長安城遊歷過一番。

    佛、道、巫,這些都是他的修行,當世單以學識淵博論,他絕對可以排進前五,學貫三道。境界自然高深莫測,只是他還是想弄明白,自己最終要修的是什麼,尤其是在收前任單于為徒,成為金帳國師之後,這種渴望變得越來越強烈,他知道這種渴望從何而來——那是每個人都想尋覓到的歸屬感。或者說根。

    直到多年前,他感受到了昊天偉大的意志,他覺得自己的身軀和靈魂都被雪水洗了一遍,變得異常乾淨。他終於明白,修行何種法門並不是重要的事情,歸屬感從來都與師門宗派無關,只與信仰有關。

    只有信仰是正確的,那麼哪怕修行著邪惡的,又何妨?

    只要目標著正確的,那麼哪怕實施著邪惡的,又何妨?

    或者正是因為想明白了這件事情,他的境界變得愈發高深莫測,沒有人知道他究竟走到哪一步,當年桃山光明祭一行,他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出手,因為當時寧缺挾昊天以令世間、太過強大,也因為他不想讓人間知道。

    因為信仰的緣故,他必須戰勝書院——即便境界高深如他,想要戰勝書院裡那些難以想像的人們,依然要花很多心思,做很多準備。

    當余簾消失在東荒之後,他清楚那一天馬上便要到來,他平靜地準備了三年時間,那些渭城土牆旁靜靜擱著的車廂,也已經沉默等待了三年時間。

    既便不行,他也有辦法把那兩人困住。

    ……

    ……

    這場渭城故事,除了國師等草原強者與書院強者之間的等待與隱忍,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朵兒騎究竟能不能衝垮唐軍的中軍帳。

    晨光熹微,土城內外一片靜寂,看似所有人都在沉睡,事實上根本無人入眠,不知多少雙眼睛正在警惕地盯著城門。

    伴著一聲極低的吱呀聲,渭城的城門緩緩從內開啟,雙層夾板木門的縫隙裡迸出很多細微的灰粒,在晨光下像珍珠末般灑落。

    尖銳的警訊聲,突然地劃破靜寂的天空,傳向四面八方,城南的唐軍軍營頓時活了過來,早已準備好的唐軍扛著各式軍械,忙碌地準備著。

    唐國與金帳王庭最後的決戰,就這樣毫無新意地開始了。

    城門緩緩開啟,一名草原騎兵緩緩走出,騎兵與戰馬的身軀都被堅韌的皮甲包裹,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眼神漠然而驕傲。

    草原騎兵手裡握著加長的彎刀,頸間繫著一道白色的大氅,晨風拂來,大氅不停拂舞,看上去就像是碧藍天空裡白色的雲朵。

    因為氅如朵朵白雲,故名朵兒騎。

    朵兒騎,這個名字便是這名騎兵驕傲的來源,是金帳王庭單于部最強悍、也是最忠誠的親侍騎兵,是草原上最恐怖的存在。

    過往數百年間,即便是最富有的金帳王庭,也只能供養最多六千名朵兒騎,便是這六千名朵兒騎對唐軍鐵騎形成了最大的威懾。

    隨著金帳王庭的正式崛起,尤其隨著道門統率下的中原諸國暗中源源不斷地支援,如今的單于擁有整整三萬六千名朵兒騎。

    在谷河外那場令天地變色的騎兵大戰裡,正是朵兒騎最後投入戰鬥,拼卻所有殿後鎮陣,才穩定住局勢。沒有讓金帳王庭完全崩潰,為此他們有六千名騎兵的屍首,現在還在那片草原上隨春風一道腐爛。

    北撤到七城寨一線後,單于命令兩萬名朵兒騎馳援開平、渠城,以此吸引唐軍騎兵主力,只把最精銳、最強大的萬騎留在了渭城。

    萬騎並不少,放眼望去。必是黑壓壓的一片,可以覆蓋好大片草原。

    但現在唐軍看不到那萬騎,只能看到一騎。

    他們只能看到渭城城門處,那名大氅在晨風裡飛舞的草原騎兵。

    那名草原騎兵左手提起繮繩,靴跟輕輕在戰馬腹部擊打一下。

    戰馬緩緩向前。

    嗒……嗒……嗒……嗒。

    蹄聲很緩慢,很清楚。

    那名草原騎兵再踢馬腹。

    戰馬緩緩加速。

    嗒嗒嗒……嗒嗒嗒。

    此時。已出城門二十丈。

    那名草原騎兵再踢馬腹。

    戰馬再次提速。

    嗒嗒嗒嗒嗒嗒。

    一騎,衝向唐營。

    孤騎闖營!

    那名草原騎兵知道自己會死,但他不在乎。

    渭城城門內,隱隱出現一道黑色的牆。

    那道黑牆在向前移動。

    又有一道白牆出現。

    黑牆是騎兵與戰馬,白牆是騎兵繫著的白氅。

    那是排成一排的朵兒騎。

    黑與白混在一起便是浪花,雪生於墨海之間。

    無數朵兒騎,準備跟隨那名勇敢的騎士一道衝鋒。

    渭城裡。蹄聲還未響起,但將要響起。

    如雷,那必然是悶雷。

    如鼓,那必然是巨鼓。

    最開始出城那名草原騎兵,已經來到草甸間。

    他露在皮甲外的眼睛裡,漠然的神情,已經被狂熱和暴虐取代。

    他舉起了手中噬血的彎刀,準備真正地加速。

    下一刻。一萬名草原騎兵,將會隨著他,殺向唐營。

    到那時,萬朵白雲將會盛開在草原上。

    蹄聲漸驟,氣勢漸起,誰能攔阻?

    ……

    ……

    大唐鎮國大將軍徐遲在中軍帳裡,帳下共有六千騎兵。還有一萬訓練有素的步卒,按道理來說,應該不用太過擔心。

    但中軍帳連夜追擊而至,有很多輜重未到。最關鍵的是,有很多工兵和民夫還在半途,連夜草草佈置的柵壕,很難像從前那般堅固。在這種時候,如果讓草原上令馬賊聞風喪膽的朵兒騎衝過來,誰都知道會出大問題。

    在渭城城門打開,那名草原騎兵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那刻開始,中軍帳裡的所有人都望向了徐遲,不如何慌張,但有些焦慮。

    不慌張,是因為徐遲是世間最擅守的軍事奇才,不然他怎麼可以靠著鎮北軍便生生把金帳王庭封在七城寨之外十餘年不能妄進一步?但人們依然焦慮,因為金帳王庭今天明顯要拚命,如果應對稍有不慎,讓朵兒騎起勢,真的很可怕。

    唐軍唯一能夠說穩勝朵兒騎的騎兵,便是玄甲重騎,然而大部分玄甲重騎在南方負責抵禦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北大營的千數玄甲重騎,兩天前已經被徐遲調往開平,幫助司徒依蘭蕩清那裡的草原勢力,那麼怎麼攔住朵兒騎?

    那名草原騎兵正在加速,蹄聲正在變得連貫起來。渭城城門裡那些如黑海白浪般的騎兵,還沒有開始衝鋒,正在等待衝鋒。

    那名草原騎兵和他的座騎,在晨光下的原野上帶出一條筆直的線條,用勇氣和膽魄寫就的線條,他後面的萬餘朵兒騎,將沿著他用生命寫出來的那條直線,暴烈地突進,無畏地衝鋒,那便是金帳王庭想要的節奏。

    這種節奏是血戰到底的節奏,是血流成河的節奏,起始平緩如微雨,繼而恐怖如暴雨,連綿不絕,不可中斷,如果讓草原騎兵進入那種節奏,唐營危矣,到那個時候,就算殺死最先前那名朵兒騎,也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現在看來,卻沒有什麼更好的方法打破這種節奏,因為渭城距離唐營的距離很遠,就算是最強悍的神射手,也無法提前射殺那名草原騎兵,至於唐營最強大的防禦武器——由陣法為基礎的弩營,射程更是遠遠不足。

    那麼只能準備迎接萬餘朵兒騎的正面衝鋒了。

    人們望著徐遲,等著他發佈命令——當前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把昨夜佈置好的弩營從東西兩側,調至中軍——一旦弩營調走,草原騎兵有可能從城牆兩邊掩殺而至,但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守住中路。

    徐遲卻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靜靜看著北方晨光下的那座土城,聽著越來越清晰——孤單卻驚心動魄的蹄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將軍!”

    “大帥!”

    營帳裡的人們,焦慮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此時會如此沉默,難道大將軍還有什麼妙計?還是說大將軍擔心兩翼的問題,所以決定死守?

    徐遲沒有理會部屬們詫異不解、焦慮、甚至隱隱有些惱怒的眼光,只是依然靜靜看著北方的原野,看著那名越來越近的朵兒騎。

    單騎闖營,馬蹄聲自然單調。

    天地間一片安靜,從渭城到唐營之間的原野,彷彿失去了所有顏色,青色的草變成了灰色的,晨光變的暗了三分,形成一面非常平坦而色調淺暗的背景幕布,那名勇敢的草原騎兵,是其間唯一的存在。

    那名草原騎兵已經出了渭城百餘丈。

    單調的蹄聲變得越來越清晰,彷彿鼓點一般,敲打著原野,震的灰草落下灰礫,震的晨光有些變形,震的整片天地都動了起來。

    再過片刻,一萬最精銳的草原騎兵,便將出城開始衝鋒。

    到那時,鼓聲將震撼天地,世界將會因此不安。

    誰能阻止這一切,誰能打破朵兒騎的衝鋒節奏?

    渭城靜寂無聲,天地靜寂無聲。

    忽然有風起。

    那名草原騎兵倒了下去。

    那名在天地幕布上孤單勇敢堅毅沉默衝鋒的草原騎兵在清麗的晨光裡倒了下去。

    一道很細的血水,在空中飆散,被晨光照耀的異常清晰。

    世界恢復了原有的色彩,暗淡冷清的光線,得新變得溫暖起來。

    明明是死亡來臨,卻溫暖起來,或者是因為終於看到了熱血。

    草原騎兵從馬上倒下,身軀重重地摔到原野上。朵兒騎的馬蹬是特製的,不會繫腳,戰馬繼續向前衝鋒,一直衝了十餘丈,才感覺到異樣,緩緩停下腳步。它回首望向倒在原野上的主人,微微抬首,有些惘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名騎兵躺在城門前的原野上,沒有彈動,沒有掙扎,也沒有痛呼,因為已經沒有呼吸。他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也沒能留下氣壯山河的遺言。他知道自己必死,卻沒有想到自己會死的如此悄無聲息,顯得如此無足輕重。

    朵兒騎和座騎全身覆著堅韌的皮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他睜著眼睛,看著越來越藍的天空,生機已然消逝無蹤,只有血水漸漸漫流。

    有根木箭插在他的眼睛裡。

    一根很普通的木箭。

    沒有人知道這箭是從哪裡射來的。

    四周安靜的原野上,有晨光與風,有野與草,就是沒有人。

    ……

    ……

    (我還是覺得我寫的挺好的。)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14 18:30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3-15 21:03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四章 箭,以及歸來

    渭城前,孤伶伶的一匹馬,原野上,孤伶伶的一具屍體。

    就像那匹有些惘然的戰馬一般,渭城裡的人們,還有唐營裡的人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從哪裡來的箭?

    原野間一片死寂,絕對的安靜,所有人都被驚呆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蹄聲再起。

    又一名草原騎兵,從城門處出發,向著南方的唐營緩緩駛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這名騎兵,都知道下一刻,這名騎兵便會死去。金帳王庭朵兒騎的統領,明顯就是要讓這名騎兵送死,從而確定那枝箭從何而來。

    嗡的一聲輕響,晨光裡又有晨風微作。

    那名騎兵身後的大氅隨風飄起,沒能化作一朵白雲便自消散。

    就像他的生命。

    又一枝普通的箭,深深地刺進他的眼窩,帶出一蓬血花。

    這名騎兵被射殺的時候,出渭城才十餘丈。

    蹄聲再起,數騎草原騎兵從渭城城門裡衝了出來。

    騎兵手中的皮鞭不停揮舞,在戰馬的臀下留下一道又一道鮮血淋漓的印跡,呼喝聲打破城門前的死寂,蠻橫悍不畏死。

    按照這樣的速度,再優秀的戰馬也只能維持不長的一段時間,根本不足以支撐這數騎從渭城衝到南方的唐營,但很明顯,他們並不在意。

    這一次草原人再也不講究什麼節奏,也不在意用時間和加速來累積氣勢。從一開始便讓座騎進入了最快的速度,他們只想衝出城門。

    他們不能讓那道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箭,挫敗朵兒騎的氣勢,不能讓那道箭,直接打斷全體朵兒騎的衝鋒節奏,他們必須證明些什麼。

    哪怕出城門不遠便會被射死,但至少說明那名神秘而強大的箭手,不可能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可能攔阻所有的騎兵。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真的很匪夷所思。

    晨風微拂。白氅如雲散開。其間有三聲輕嗖,於是雲朵驟斂,鮮血驟現,三名草原騎兵依然是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便從馬背上跌墮到了地面。

    他們的眼窩裡深深地插著枝箭。眼珠裡的液體和鮮血混著。向著淌流。

    那三枝箭,依然是那種普通的、唐軍最常使用的制式羽箭。

    更令所有人感到震驚甚至畏懼的是,這三名朵兒騎被射殺的時候。比第二騎離城門更近,更準確地說是,當他們剛剛衝出城門的時候,便被那箭射死了。

    那箭……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依然沒有人能夠看到箭自何處來。

    因為那箭實在太快。

    一枝普通的羽箭,怎麼可能射出這麼遠?射的如此快?

    快與遠都依賴於弓,依賴於箭手的力量,那麼準度呢?

    朵兒騎全身覆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而且在高速奔馳中,更是難以命中,而那人隔著如此遠的距離,居然還能箭箭命中!

    那名箭手究竟是誰?

    草原南北,金帳王庭和鎮北軍,再加上梳碧湖畔的那些馬賊,有無數精於騎射的天才,然而那些人也絕對做不到!

    渭城內外再次陷入絕對的死寂。

    有人已經隱約猜到箭來自何方,不是說地理意義上的何方,而是指來自何人。

    比如國師,比如勒布,比如阿打。

    能夠無視如此漫長的距離,直接以木箭射殺精騎的人,必然擁有難以想像的力量,是修行界最巔峰的那些強者才是。

    人們提及擅於箭術的真正強者,往往會想到夏侯大將軍,而在夏侯被殺死之後,便只剩下一個人,就是殺死夏侯的那個人。

    ……

    ……

    不是所有人都沒有看到箭來自何方。

    至少,在箭起處四周的那些唐軍普通士卒看的非常清楚。

    在唐營最北方右角一處不起眼的犄堡裡,最前方是昨夜連夜整修出來的拒馬柵,此時在柵後方站著人,還有一道似是矮柵的事物。

    十餘名唐兵看著那人,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做什麼,直到此時才有人醒過來,趕緊去向後方的上級報告。

    那人穿著身普通的唐軍制服,就像是個普通的唐兵。

    那人手裡拿著一柄很不普通的鐵弓,弓身黝黑,上面刻著極其繁複的花紋似的符紋線條,令這張鐵弓彷彿擁有某種魔力。

    那人身旁的矮柵並不是真正的柵,而是被排的極密集的羽箭,至少千枝羽箭被緊緊地插在泥土裡,擠壓在一起,看上去便像是柵。

    渭城處蹄聲再起,不知多少騎朵兒騎正在試圖衝出城門。

    那人從身邊的箭林裡抽出一枝羽箭,擱在弦上,然後沉默拉弓,將鐵弓拉至半開時便鬆了手指,弦回位,帶著那枝羽箭嗖的一聲遠行。

    遠處渭城門下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音。

    而此時,那人已經從地面上抽出第二枝羽箭,再次重複先前的動作。

    渭城城門處再次響起悶哼以及重物墜地的聲音,應該是又有一騎被射落。

    所有受過訓練的唐軍都知道,射箭其實是數個動作的分解,從拔箭開始,到鬆弦結束,在旁邊震駭看著的人們,並不覺得那人射箭的動作有什麼特殊的地方……甚至要比唐營常見的箭術動作更簡單、更機械。

    因為簡單機械,所以不夠挺拔,更談不上瀟灑。

    但那人的箭快,快到已經超出了人類能夠想像的範圍。

    渭城方向,現在朵兒騎的衝鋒,已經不像先前那般,而是一湧而出。

    那人卻沒有像某些傳奇故事裡那樣。

    從第一枝箭開始,直到第六枝箭射出去,四周的唐軍士卒都沒有眨眼,不是他們因為震撼而不敢眨眼,而是他們來不及眨眼。

    眨眼不及的瞬間,便有六枝箭破空而去。

    這些唐軍士卒,按道理根本無法看清那人射箭的動作,但他們依然能夠看清,因為那人射箭的動作完成的非常準確,穩定的令人難以想像。每個重複的動作沒有任何變化。手指永遠扣著弓弦同樣的位置,就連小臂上的衣袖都沒有顫抖。

    六次重複的動作,便是晨風裡的疊影,合在一起。便能看清。

    只是。有殘影。

    更多的羽箭離開地面。搭上弓弦,破空而去。

    衝出城門的草原騎兵紛紛墮地,然後在地面砸出血花。微小朵朵。

    騎兵不停衝著,箭便不停射著,不曾停歇。

    到最後,騎兵向城門外衝鋒的速度太快,即便那人也無法再瞄準,於是便不再有瞄準,只是平肘抖腕而射。

    鋒利的羽箭,穿越遙遠的距離,來到渭城前,落在那些草原騎兵的身上,或是那些戰馬的身上,落在堅韌的皮甲上。

    然而破甲而入!

    那些羽箭在觸到皮甲表面時,便完成了它們的使命,箭桿被巨大的力量絞成碎絮,但依然推動著鋒利的箭簇,抵達了最終的目的地。

    那就是騎兵或座騎的血肉深處。

    看著柵後那人的身影,唐軍士卒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敬畏。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不可思議。

    那些羽箭上究竟拾著多麼恐怖的力量?

    那個人的身軀究竟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為什麼能夠連續射出如此多大威力的箭?要知道哪怕是軍中的武道高手,在連續射出數十枝羽箭後,也必須休息,不然肌鍵絕對會受到嚴重的傷害,而那人已經射了百餘箭,卻依然面不改色,身形不動如山,別說呼吸變得急促,就連胸膛都彷彿沒有起伏一下!

    忽然間,唐營四周響起急促的軍號聲。

    有數百朵兒騎繞過城牆,從兩翼試圖佔據草甸高處,然後向唐營衝鋒。

    那人卻理都不理,只是盯著城門處。

    隱匿在城中的朵兒騎,終於掌握了些羽箭的節奏,他們尋覓到了機會,將城門完全開啟,然後有數十騎最擅馭術的騎兵,同時衝了出來!

    數十朵兒騎瞬間湧出城門,就像無數朵霧湧出兩座大山之間的門!

    在這一瞬間,就算那人的箭法再如何神通驚天,也沒有辦法同時把那數十名騎兵射殺,更何況在後方還有數百甚至數千騎兵在等著接續衝鋒的勢頭。

    唐營裡的呼喝聲越來越急促,六千騎兵紛紛上馬,做好反衝鋒的準備,如果那神秘而恐怖的羽箭無法守住中軍帳正方,那麼便只能依靠騎兵本身。

    但那人沒有給唐軍騎兵上陣的機會。

    他依然沉默地射著箭,面對象雲霧般湧出城門的草原騎兵,他射了一箭。

    他只射了一箭。

    與先前不一樣的是,那根箭並不是從他身邊的草地裡拔出來的,而是從身後的箭筒裡抽出來的,那根箭明顯有些不一樣,箭簇是個圓形的筒。

    清晨的天空裡響起一道淒厲的鳴嘯。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射下,那根箭拋出一道弧線,落在了渭城城門前。

    剎那靜寂。

    然後。

    轟!

    一聲巨響,在渭城城門前響起,掀起無數泥土,彷彿要把天穹都掀開!

    漫天飛舞的泥土裡,還有戰馬和騎兵的殘肢,甚至有頭顱在其間飛舞。

    渭城的城門垮了,黃土和土皮裡的磚石簌簌落下,不知壓住了多少受傷的朵兒騎,煙塵裡隱隱能夠聽到很多悶哼與痛嚎的聲音。

    又有箭聲從南方來。

    這一次的箭聲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不似微風,而似颶風,嘯鳴淒厲。

    箭嘯連綿不斷地響起。

    數百枝羽箭,彷彿沒有間斷一般,穿越晨風,穿過煙塵,射向深處。

    ……

    ……

    一名草原騎兵跳離被射死的座騎,拔出彎刀不安地看著四周。卻根本不知道敵人在哪裡,忽然一枝羽箭自南而來,貫穿了他的胸腹。

    一名草原騎兵渾身是血地爬起來,向煙塵外走去,口裡不停地呼喝著什麼,顯得格外暴戾,忽然,一隻羽箭從他的嘴裡射進去,從腦後探出,帶出血花。

    一名草原騎兵倒在地上。揮動彎刀砍死中箭後正在亂蹬的座騎。拚命地站起身,眼睛裡滿是恐懼,然後他看到了一枝羽箭向著自己的恐懼而來。

    噗噗噗噗,羽箭射中皮甲。射中眼睛。射中咽喉。射中不同的地方,卻發出極其相似的聲音,那些都是刺破的聲音。

    那些彷彿具有魔力的羽箭。能夠射穿一切。

    渭城城門前的漫天煙塵裡,到處都是死亡。

    代表死亡的中箭聲與悶哼聲不停響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煙塵終於漸斂,晨光重新落下,落在渭城前,被鍍上了一層紅光,遠處終於探出草原地表的朝陽,紅的像是染滿了血。

    朝陽如血,城前皆血。

    此時,城內城外的人都已經確認那些箭來自何方。

    所有人都看著那處唐營,看著那片柵前。

    直至此時,依然沒有一名草原騎兵能夠衝到唐營之前。

    事實上,除了最開始的那三名騎兵,根本沒有人能夠衝出渭城。

    渭城城門前一片狼籍,騎兵和戰馬的屍體堆成了一座小山。

    鮮血從那座小山裡不停漫淌,像是無數細小的瀑布。

    當年青峽前,君陌一劍當前,萬騎莫過。

    君陌斷臂後,沒有人認為這種畫面會再次出現。

    誰能想到,今日渭城這畫面又出現了,只不過是反的。

    今日一箭在南,萬騎莫出。

    那個人一把鐵弓,滿地羽箭,便把金帳王庭最強悍的萬餘蠻騎封死在了渭城裡!

    ……

    ……

    就在城門處發生爆炸的同時,由兩翼向唐營衝鋒的數百朵兒騎,也遭受了滅頂的打擊,一直隱匿在側的弩營,將預備已久的憤怒和密集的弩箭,同時射了出去。

    草原上響起嗡的一聲,是琴聲,是無數把琴在彈奏同一個音,片刻後,那聲音消失時,便是萬枝弩箭同時落下,如暴雨一般。

    ……

    ……

    王庭將衝鋒的路線,設計為穿城而過,因為這樣距離最近,需要的時間最短,然而誰也沒想到,這條路線竟是如此的凶險。

    兩翼的攻擊因為需要繞城,不夠直接,無法攻破徐遲佈下的弩雨,那麼真正能夠改變整個戰局的,依然是中路,還是看朵兒騎能夠不能衝出城門。

    只有衝出城門,才有繼續衝鋒的可能,才能有後續的所有計劃,如果連城門都衝不出去,哪有資格談及其餘?

    城門那座淌著血瀑布的屍山後方,隱隱傳來王庭貴人憤怒而暴戾的喝罵聲、無情的命令聲,以及匆匆的腳步聲,不知多少人湧了過來,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從這座屍山從城門處清理開,為後面的騎兵讓開道路。

    至於在這個過程裡面,那些鐵鉤和繩索會不會傷到部落勇士的遺體,已經不在草原人的考慮範圍裡,活著的渴望已經壓倒了一切。

    然而對於金帳王庭最後的勇士們來說,今天注定是絕望的一天,唐人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機會,就連搬走同胞屍體的機會都沒有。

    渭城內外,忽然安靜了極短暫的一瞬。

    被朝陽染紅的天空,忽然間露出湛藍的原本顏色。

    原野上那些被風輕輕拂動的野花,忽然間凝止不動,那些包裹著脆弱花瓣的空氣瞬間變得粘稠了無數萬倍。

    城裡的草原戰馬和城外唐營裡的戰馬,同時抬首望向天空裡,變得有些焦燥不安,卻又畏懼地不敢用嘶鳴來渲泄情緒。

    天地氣息在發生了極劇烈的變化。

    人類肉眼能夠看到的天地,卻沒有任何變化。

    甚至要比先前更加寧靜,更加美好。

    悄無聲息間,忽然響起無數嘶啦響起,然後一個恐怖的畫面,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渭城前那座騎兵和戰馬堆積而成的屍山垮了。

    眼看他樓垮了,那樓垮時必然是分崩瓦解,從樓裡的檐梁板攔垮起,那座屍山也是如此,也是從內部開始分解。

    堅韌的皮甲,強壯的戰馬身軀,瞬間崩解,變成無數血肉的碎塊,血水凝束成的細瀑布變的粗了很多,然後所有的一切崩散開來!

    渭城城門前的屍山中間,出現了一道極大的豁口,寬約兩丈。

    在這道豁口裡,除了血與泡在血水裡的肉塊,什麼都沒有。

    城裡的街道,一覽無遺。

    站在城裡的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城外的風景。

    只是此時,渭城裡已經沒有能夠站立著的人。

    街道上到處都是崩落的黃土與積年的灰。

    狂風在不停地呼嘯。

    先前正在搬運騎兵遺體的民夫奴隸,以及站在街道正中間準備繼續向唐營衝鋒的數百名朵兒騎騎兵……都不見了。

    就像屍山豁口裡曾經的那些騎兵屍體一樣。

    這些前一刻還鮮活的生命,此時都已經變成了無識無形的血水與肉塊。

    街道變成了佛宗所說的最冷酷恐怖的修羅場。

    除了死亡,什麼都沒有剩下。

    這是一條死亡的通道。

    這是一條箭道。

    箭道由城南一直向北延伸,轟斷城北一堵土牆,城牆的十餘輛大車散著清光,護著自身,有車廂角落破損,露出裡面慘白的事物,似是人骨。

    國師望著南方,臉色有些蒼白。

    受到箭道殺戮波及的人們,流著鮮血四處奔逃,躲避著並未發生的第二次來襲,到處是慌亂的喊叫聲,直到很久後,才變得安靜下來。

    人們藏在車輪的後面,藏在不安的座騎身後,目光隨著國師一道望向南方,臉上的神情顯得極為驚恐,眼神甚至有些渙散的徵兆。

    便在這時,渭城街道的空中,緩緩出現一道筆直的冷凝雲。

    先前已經有人猜到了射箭的人是誰,此時這道已經在人間非常著名的冷凝雲出現在人們眼前,於是猜測得到了證實。

    只是瞬間便有千人死亡,其中有一半都是準備衝鋒的朵兒騎。

    這不是屠殺,卻比屠殺更可怕。

    面對著如此難以想像的畫面,面對著超出想像的敵人,草原人甚至無法憤怒起來,只是一味地恐懼,再因為絕望而悲傷。

    便是部落裡最勇敢的男人,在這一刻也失去了所有信心。

    渭城南城門處響起零散的蹄聲。

    屍堆山中間那道豁口處的煙塵漸落。

    一個人從那裡走了進來。

    一匹駑馬拖著一輛舊車跟在他的身後,車上滿滿裝著羽箭。

    那人身後還背著箭筒,鐵弓在肩。

    那人的衣服上,被落下的血水與煙塵塗成斑駁。

    他穿著件普通的唐軍軍服。

    他看著就是個普通的唐軍士卒。

    他本來就是名普通的唐兵。

    多年前,他一直在渭城當兵。

    多年後,他終於回到了這座城市。

    他是回到邊寨故鄉的遊子。

    他是夢迴吹角連營的老兵。

    他滿身風塵,不可阻擋。

    ……

    ……

    (此時不寫感懷的文字,麻煩大家投些月票吧,謝謝。)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15 21:15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3-16 18:31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五章 重回渭城當年道

    唐國與金帳之間最後的戰鬥,在春天的某天清晨開始。自始至終,徐遲的中軍帳只是付出了數萬枝弩箭的代價,再不需要做別的事情,便有千餘名最精銳的朵兒騎騎兵,死在一個人的手裡,死在那個人的箭下。

    單于騎在馬背上,向身後的渭城方向望去,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夫子登天後,修行界曾經不成文的那些規矩,都被一筆抹除,其後柳亦青單劍入宮,殺死了南晉皇帝,代表著新的人間、新的律條出現,而隨著那場春風化雨,戰爭的形態,更開始發生難以想像的劇烈變化。

    那些寥寥無幾的強者或者不能決定人間如何走,但已經開始有資格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比如像今天渭城發生的這場戰爭。

    以往被用來形容這種改變的是已經死去的柳亦青,是最近在清河郡霸道無雙的橫木立人,也有人會想及當年青峽前的君陌,但直到今天寧缺出現在渭城,包括單于在內的所有人才明白,只有他才能代表戰爭形態的改變。

    寧缺,才是能夠最大程度地改變一場戰爭走勢的強者,因為他有這個能力,因為他有這個手段,更因為他有這方面的想法,有絕對的意志——仔細想來,從他開始修行以來,他對修行法門和武器所做的任何改變,最終都能用在戰場上,都能用來進行最大範圍的殺傷,在這方面就連葉紅魚都遠不如他。

    大概這是因為,現在修行界最巔峰的那些強者,只有他是從最普通的士兵開始做起,只有他最瞭解戰場,那麼理所應當是他來改變戰爭。

    渭城北方原野上。早已響徹鳴金收兵的聲音,到處都是急促的馬蹄聲,剩下的八千餘騎朵兒騎,正在護送著單于疾速向草原深處撤去。

    金帳王庭還有很多騎兵,似乎還有再戰之力。但朵兒騎的氣勢已經被嚴重挫敗,永遠再也無法進入那種節奏,那麼便是必敗之局。

    單于擬定的那個賭局或者說搏命的想法,還沒有來得及實施,便被碾碎的不留殘渣——未戰便敗,這讓他感到真正的絕望。

    弩營並不可怕。徐遲就算用弩營封住渭城城門,也沒有意義,甚至他是刻意留給唐人這個機會,他相信自己的騎兵能夠頂住那些恐怖的弩雨,用傷痛和死亡化作長生天賜予的勇氣,從而變得強大無比。

    他沒有想到。能夠抵擋弩雨的朵兒騎,能夠無視死亡的朵兒騎,最終卻沒能衝過那個人的箭,竟是被震麻了膽魄,那個人竟似比死亡更可怕。

    可即便撤離渭城又如何?按照大祭司和智者們的計算,唐軍根本不會給己方太多的時間,看似翠綠喜人的草原。無比熟悉的環境,只能成為王庭騎兵的墳墓,就算退回草原深處的家鄉,還有幾個人能活下來?

    單于臉色蒼白看著北歸的道路,想著留在渭城的那些忠誠的勇士,還在在南方殿後的國師及大祭司們,便覺得胸口異常疼痛。

    ……

    ……

    金帳王庭最後的攻勢還沒有來得及展開,便被寧缺的箭毀滅,撤退固然絕望,也只能是必然的選擇。然而如果想不被唐軍繼續綴著追擊,不想繼續被寧缺那種恐怖的戰法騷擾甚至是不斷毀滅,便必須有人攔住他的去路。

    渭城內外還留下兩千餘騎精兵,準備以生命為代表,減緩徐遲中軍帳裡六千騎兵的追擊速度。至於開平、渠城等地的部落騎兵,只能絕望地被一一清剿。

    自然,金帳王庭也留下了人負責攔截寧缺。

    別無他人,不可能是別人,那個人只能是阿打。

    寧缺行走在渭城的街道上,腳上的軍靴踩在粉絮般的內臟和血泊裡,發出啪啪的聲音,有時候像是少女的赤足踩在葡萄酒桶裡的感覺。

    走出血水般的道路南段,離金帳大帳的旗幟更近了些,他正要舉步,忽然緩緩收回向前的右腳,重新落在原地,然後望向道旁。

    他一個人,嚇退了整座金帳王庭。

    放眼歷史,這樣的事情很少出現過。

    千年之前,夫子一人嚇退了整座西陵神殿,自然更為囂張強大,但寧缺做到的事情,也已經非常了不起。

    然而,他卻沒能嚇退道旁的那個人。

    道旁站著一名草原少年。

    少年先前坐在道旁廢棄的酒樓裡,他已經坐了一夜時間,就是為了等寧缺到來,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沒有正面對上那道恐怖的鐵箭。

    這件事情不知道是少年的幸運,還是那些朵兒騎的不幸。

    “我攔不住那道鐵箭,但那道鐵箭也不見得能殺死我。”

    草原少年看著寧缺,平靜說道:“而現在你離我太近,我能看清楚你的動作,所以你更不可能用鐵箭射死我,換個方式吧。”

    寧缺的肩上除了鐵弓,還有刀——那把沉重、黝黑、鋒利的鐵刀,但很明顯,他沒有拔刀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名少年。

    他知道這少年是阿打。

    當今金帳王庭最強大的近戰強者,早已取代了勒布大將的位置,據說是國師收的關門弟子,真正的戰鬥力卻可能不在國師之下。

    那少年甚至有可能是現在草原上最強大的人類,然而就在前年,他還只是一個可憐的奴隸,瘦弱著、被欺凌著,隨時可能死去。

    改變這一切的,只因為那場春風化作的輕雨。

    寧缺下意識裡抬頭向碧藍的天空看了一眼,然後他搖了搖頭。

    按照以往的性情,他本沒有與這個叫阿打的少年強者說話的興趣,就像葉紅魚曾經說過的那樣,既然要打架,還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

    最終還不是要看誰死,誰活。

    但因為想起那場春風化雨。他忽然對這少年有些好奇。

    “你的名字是誰取的?”寧缺問道。

    阿打說道:“我自己取的。”

    寧缺問道:“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

    “用你們中原人的話來說,阿打……就是很能打的意思。”

    寧缺笑了笑,說道:“我在這裡待了很多年,我的草原蠻話或者說的比你更好,我知道阿是賤的意思。打是骨頭,你……是個賤骨頭。”

    聽到這段話,阿打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國師讓你留下來攔我,就是讓你送死。”寧缺不理會他的臉色,說道:“讓開道路,看在她的份上。我會留你全屍。”

    阿打不知道他說的她是誰,只是覺得很憤怒,因為很明顯,這名書院十三先生並沒有把自己當成真正的對手,為什麼?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書院很尊敬——是的,他一直想要殺到長安去。然後把書院後山那些奇怪的人全部殺死,但他以為這就代表了自己的尊敬。

    為什麼寧缺會是這種態度?

    “我承認你很強大。”

    阿打看著被血染紅的長街,看著他肩上的鐵弓,冷笑說道:“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強大,鐵箭不便用的情況下,你有什麼資格瞧不起我?”

    他很憤怒,卻在微笑。他要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輕蔑。

    寧缺就算修行境界再高,也只是知命上境,在元十三箭失去最大威能的當下,他不認為對方是自己的對手。

    單于和國師交給他的任務是攔截寧缺,延緩他過渭城的速度,然後伺機離開,他沉默應下,心裡卻一直在想別的事情。

    他是長生天留給草原的禮物,他是浩翰而唯一的意志的體現,他怎麼可能輸給寧缺這樣一個人類。他要堂堂正正地戰勝對方!

    寧缺早已沒有笑了,靜靜看著他,說道:“那你就死吧。”

    阿打微微瞇眼,稚嫩而黝黑的臉上流露出殘忍的神色。

    他深深呼吸,胸膛像崛起於草原的山巒一般隆起。

    只是呼吸間。渭城街道上一半的空氣,便被他吸入了體內,同時,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天地氣息,灌進了他的身軀。

    他被那場春風化雨完全改變了體質,對草原上的天地氣息異常親近,能夠以別的修行者想像不到的速度吞吐天地元氣。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他擁有取之不竭的力量。

    而在他正式拜在國師門下之後,更是學到了當年明宗的修行法門——國師學識淵博,法貫三道,又與熊初墨交好,有這種法門並不意外。

    換句話來說,阿打早已入魔。

    他的身體比真正的石頭更堅硬,他的生命比真正的石頭還要堅韌,再加上長生天的眷顧,他覺得自己本就應該無敵。

    是的,他忌憚寧缺的鐵箭。

    但今日真正看到那道鐵箭後,他依然覺得自己可以嘗試著硬接。

    由此可以想像他強大的信心。

    隨著阿打的呼吸,天地氣息一片大亂。

    渭城裡起了一陣狂風。

    他看著寧缺,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他要做到單于和國師根本不期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他要挽救王庭的命運,他要成為草原上新的不落的太陽,繼而照耀整個人間。

    所以在這場戰爭裡,他一直保持著沉默,靜靜看著所有的事情發生,直到此時,他才走到街道上,攔住了寧缺的去路,然後準備殺死對方。

    渭城內外的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天地元氣的劇烈變化。

    普通人看不到天地元氣的變化,但他們可以看到奇異的天象,渭城上方忽然飄來了一朵烏雲,遮住了所有的陽光!

    國師、徐遲這樣的強者,則是清晰地察知天地元氣正在向某處快速地湧動,阿打所展現出來的恐怖實力,讓二人產生截然不同的情緒。

    街道上狂風大作,酒館處只剩下半截的招牌,被拂的撞在土牆上,發出砰砰的悶響,撞的牆壁上黃土簌簌剝落。

    這時候,寧缺忽然說了一句話。

    “你知道嗎?以前我在這家酒館裡買過很多罐酒、很多隻燒雞,贏過很多銀子,收過很多人的內褲,拒絕過很多親事。”

    ……

    ……

    (歇口氣,明天打阿打,打死阿打,阿打~~~!這名字來自警察故事,祝大家週末愉快,相親能夠順利,有桑桑就不要再談親事了。)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16 18:39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17 16:53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七十六章 她送出去的,我拿回來

    寧缺看著街道,街道兩旁的建築還是當年他在這裡時的那些建築,都是用黃土夯成的,被風吹的久了便酥了,便變成了黃沙。

    當年他在客棧裡與人劃淫蕩拳,桑桑當裁判,主僕二人一起贏銀子,然後他們走出客棧,他背著雙手行走,桑桑提著酒壺和燒雞跟在後面,走的很是吃力,那時候二人腳下踩著的便是這種黃沙。

    時隔多年,客棧殘破,故人不見,黃沙已然成血——寧缺現在靴下踩著的便是血,是敵人的血,但曾經有很多故人的血。

    難免有些懷念。

    此時此刻不是憶當年的時刻,無論誰來看,這句話出現的時機都很莫名其妙,和當前這場大戰的氣氛非常不協調,以至於阿打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他覺得寧缺是在刻意羞辱自己。

    他收斂心神,輕吐濁氣,腳踩道石,進身便是一拳向前擊出。

    很簡單的招式,甚至談不上招式。

    然而在簡單裡,卻有極致的力量,於是速度也到了極致。

    街道上響出一聲輕爆,那是空氣被迅速擠開的後果。

    阿打的拳頭,就像是一道箭般,打到了寧缺的眼前。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很擅長打,很能打,這樣簡單的一拳,卻是那樣的磅礡,帶著草原特有的粗勵味道,竟有了些柳白大河一劍的感覺。

    換成別的修行強者,面對這樣的一個拳頭。大概都會選擇暫避,因為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他們的身軀,要和修行明宗功法、納天地於身軀內、力大無窮的敵人對戰,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拉開與對方之間的距離。

    但寧缺沒有退。

    阿打知道寧缺不會退,他知道寧缺早已入魔,身體同樣強大。

    寧缺有足夠的實力——無論力量還是身軀的強度——硬接這個拳頭。

    阿打等的就是那一刻,他要營造的就是硬碰硬的環境,因為他有無數的後手,無數的強硬手段。就需要有一個承接面來提供支撐。

    就像草原春夏之交時那些恐怖的沙塵暴。穿行在空曠的原野間時並不如何可怕,只要保持距離,甚至能夠把那些畫面看成罕見的美景,但如何有人或事物處於那些沙塵暴中。開始承接其間的力量。便會瞬間被擊的千瘡百孔。殘破不堪。

    阿打的拳,他修行的法門,便是沙塵暴。

    只要寧缺不退。只要寧缺硬接,這場沙塵暴,便會吞噬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寧缺果然沒有選擇閃避或是退後,卻也沒有用魔宗手段硬接,如果從正面來看,他似乎……什麼都沒有做。

    寧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鐵弓依然在肩,鐵刀依然在背後,他甚至背著雙手,看上去對這個馬上便要到來的拳頭毫不在意。

    沒有人能真的毫不在意,那拳頭屬於阿打,帶著昊天留給草原的神威。

    寧缺事實上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應對,只是阿打沒有看到。

    他背在身後的雙手已經散開,右手迅速地在空中寫了一個字。

    當那個潦草的字寫完,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數分,同時,一道難以想像的雄渾的念力,從他的身體散發而出,來到天地間。

    渭城的天地元氣正在快速灌注到阿打體內,忽然間變得凝滯起來。

    瞬間後,那些天地元氣彷彿聽到某種命令,開始瘋狂地凝聚成形。

    狂暴的風沙,在街道上穿行,迷了所有人的視線。

    寧缺寫了一個字,那個字自然就是符。

    沙塵暴確實來了,但不是阿打的,而是他的。

    無數黃沙自地面、自牆壁、自客棧無人問津的桌椅間飛起,以超越想像的速度來到街道上,來到阿打的拳頭前。

    一縷黃沙便是一根繫帶,裡面附著數量驚人的天地元氣。

    數百縷黃沙,起於渭城街道建築間,聽從寧缺的命令,落在阿打的拳頭上,變成一根一根的繫帶,彷彿給他的拳頭纏上了無數層紗布。

    陳舊的、帶著膿液痕跡的、黃色的紗布。

    寧缺用的是「縛」字符。

    渭城的黃沙,都是他的符意。

    阿打瞬間覺得自己的拳頭,狠狠地砸中一片沙漠,那片沙漠深不見底,下面更是在隱隱流動,恐怖的巨力正在撕扯著自己的手。

    撕扯帶來痛楚,他並不畏懼,反而更加清醒。

    他低吼一聲,拳頭鬆開,五指像五把彎刀一樣斬出,憑藉著強大無匹的力量,竟是直接割破了縛在拳上的無數層黃沙!

    寧缺看著黃沙漸破,神情不變,抬起右手寫了數道筆畫。

    很明顯,他的這個字很簡單。

    阿打第一拳的拳勢已終。

    他強行掙破縛字符,獲得自由後,第一時間,再次向前重重踏出一步。

    一步踩在地面,藉著天地的力量,他再起拳勢。

    依然是簡簡單單的一拳,轟向寧缺的面門。

    他追求的很簡單,想要的也很簡單,他沒有奢望這一拳便能把寧缺擊敗,甚至沒想過能夠傷到對方,他只希望寧缺能夠硬接。

    只要寧缺選擇硬接,他便有辦法。

    寧缺依然沒硬接,接住阿打第二拳的,是他寫的第二道符。

    寫這道符時,他看著的不是阿打的拳頭,還是渭城的街道。

    渭城是座軍寨,是座真正的小城,能夠容納的人很少,建築也並不多,真正的主街只有四條,橫豎各兩條。

    如果從天空望下去,渭城的主街正好構成一個字。

    「井」

    這很巧。

    顏瑟大師最強大的符便是「井」字符,寧缺學會的第一個神符也是「井」字符。

    這也很巧。

    寧缺看著渭城的街道。寫出了那個很簡單的「井」字符。

    這道符,當年在長安城北的無名山上,曾經切割開了空間,讓衛光明老人天啟喚來的無限光明,都變成了鏡中裡的斷片。

    可以想像,這道井字符究竟強大到了什麼程度。

    阿打被春雨洗體清魂,對天地元氣的變化敏銳到了極點,他雖然不通符道,卻瞬間便感知到了天地間的變化,臉色頓時劇變。

    面對如此恐怖而凌厲的符意。他哪裡還敢繼續出拳。

    一聲暴喝響徹街道。

    他極艱難地收步。將酒館前的街道盡數踏碎,把積蓄的力量盡數回贈大地,方才能夠收回雙拳,然後死死地掩在了自己的臉前!

    今日的寧缺。或者在對符道的認知上與師傅顏瑟還有些細微的差距。但要說到符道修為的深度。卻早已走到了相同的地方。

    即便是衛光明那樣的強者,也要在逾過五境的前提下,才能擋住這道井字符。阿打的魔宗修行境界,即便已經等同於五境巔峰,此時也只能先求自保。

    自保,只能用自己的身體來保住自己的生命,此時此刻的渭城裡,再沒有任何事物比他的身體更值得他信任,更強大。

    長街上狂風飛舞,黃沙滿天,阿打的身影漸要被吞噬,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卻始終沒有倒下,他的雙拳竟擋住了絕大多數的符意!不愧是昊天賜給草原的禮物,他的身體強度果然已經超出了普通魔宗強者的範疇!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井字符的符意以及喚來的無窮天地元氣終於漸漸消散在天地間,黃沙也漸漸落下,狂風不在。

    阿打緩緩鬆開雙拳,重新望向寧缺。

    他的身體上面佈滿了恐怖的傷口,無數的鮮血就像瀑布一般流淌著,他最強硬的雙拳上面更是已經白骨嶙峋,看著令人膽寒。

    最關鍵的是,他頸上掛著的那串骨鏈,都已經變成了碎末。

    他最驕傲自信的身軀,殘破不堪,他最後的保命物,已經被風吹散。

    但他畢竟還活著,只要活著,便能勝利。

    「我本以為你自囚長安多年,早就失去了戰鬥的勇氣和殺人的本事,沒有想到,你還會這麼多東西,看來我終究還是低估了書院。」

    阿打盯著寧缺,臉上的稚氣早已被鮮血塗成暴戾與殘忍,他的眼眸裡散著狼一般的寒光,以及無窮無盡的殺意。

    「可惜的是,你還是沒能殺死我……我雖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看穿我的修行法門,始終不肯硬接我的拳,但我更想知道,如此強大的符都沒能殺死我,除了硬接我的拳,你還能做些什麼?」

    阿打此時的形容很是淒慘,但他的語氣卻像是真正的勝利者,他看著寧缺,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與輕蔑,就像看著將死的老獸。

    寧缺靜靜看著他,說道:「我還可以殺死你。」

    阿打咧開嘴,笑意很殘忍,說道:「這個人間或者曾經是屬於你們這些人的,但最終一定是會屬於我們的,因為我們更年輕。」

    說完這句話,他再次舉起自己的拳頭。

    他的拳頭上流著血,陰雲下,森然的白骨顯得格外恐怖。

    他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了這個拳頭上。

    寧缺伸出右手,在渭城的街道上再次寫出一個字。

    這個字更簡單,比「井」字還要簡單,只有一半的筆畫。

    井字的一半,只能是個「二」字。

    他寫了一個「二」字符。

    ……

    ……

    兩道難以想像的強大符意,驟然間籠罩了整座渭城。

    甚至傳到了渭城外。

    酒館只剩半截的招牌,忽然向街道中間蕩去,懸在空中不肯落下,看著就像一把刀,某座小院的院牆忽然間破出一個洞,一把藏了很多年的獵刀,從裡面探出半截刀身,彷彿想要重新看看這個陌生的世界。

    渭城外那些正在撤離的草原騎兵,忽然發現彎刀開始在鞘中不停碰撞。想要離開,而正在準備追擊的唐軍,則發現自己很想抽刀殺敵。

    兩道符意,俱是刀意。

    阿打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因為他聞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根本想不到寧缺還有更強大的手段,更想不到自己竟連辯清那是符意還是刀意都做不到!

    他發出一聲憤怒而不甘的嘯聲,再次被迫收拳,暴發身軀裡存貯的天地氣息,向著街道後方狂退。只求能夠離開這兩道符意的範圍。

    然而。寧缺的二字符已經籠罩整座渭城,他哪裡逃得出去?

    狂風再作,阿打發出痛苦而惘然的呼喝,身上的衣衫片片碎裂。緊接著肌膚也開始碎裂。剛剛停止的鮮血再次狂暴地湧出他的身體。

    他不再後掠。以拳掩面,在狂風裡苦苦支撐著。

    寧缺終於動了,向前掠去。

    ……

    ……

    渭城外。國師看著陰雲下那卷如龍的黑風,看著那處的沙,感知著那處的凌厲符意,神情不變,眼眸裡卻流露出深深的擔憂與警惕。

    看著那處奇異的天象,那些草原騎兵的臉色更加難看,忽然人們聽著渭城裡響起一道雷聲,然後瞬間又響起了無數道雷聲。

    國師收回目光,重新坐回馬車裡。

    ……

    ……

    風靜沙落,那朵黑雲也消散無蹤,陽光重新落到渭城的街道建築上,碧藍的天空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裡,寧靜喜人。

    渭城最直也是最長的那條街道上,多了個坑。

    阿打躺在坑底,渾身是血,到處是刺出身體的骨茬,已經奄奄一息,看著異常淒慘,如果沒有昊天的賜福,或者早已死去。

    寧缺緩緩直起身體,胸膛微微起伏,右手微微顫抖,臉色微顯蒼白,神情卻平靜如前,就像沒有在數剎之間,轟出了三百拳。

    先前城外所有人聽到的連綿不絕的雷聲,便是他的拳頭落在阿打身上的聲音。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與耗去的力量無關,而是因為連續寫了三道神符,即便以他無比雄渾的念力,也覺得有些辛苦。

    阿打痛苦地咳了兩聲,血水溢出唇角,他艱難地轉頭,望向寧缺,眼眸裡滿是惘然不解與恐懼,或者為了掩飾這種情緒,最後變成某種輕蔑。

    他很不甘心,因為他還有很多手段沒有施展出來,所以他用眼神去嘲諷寧缺,到最後你還是不敢硬接我的拳頭。

    寧缺沒有說話。他不是不敢硬接這名草原少年的拳頭,而是不需要硬接,不屑去接,就像此時,他不是不能解釋,只是不屑解釋。

    他想解釋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說你很能打,我便把你活活打死。」

    他看著將死的阿打說道:「我知道這樣很殘忍,但你們這些蠻人本來就沒有殘忍這個詞,所以無所謂,我只是想讓你那些還活著的同胞更害怕一些。」

    是的,很多人這時候正在害怕,恐懼到渾身顫慄。

    城外的那些草原騎兵,顫慄地拚命抽著馬鞭,想要逃離這裡,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以至於紀律森嚴的朵兒騎的陣形都有些混亂。

    城裡的那些草原騎兵,則是顫慄地不敢動作,先前風沙裡如雷般的拳落人體聲,早已讓他們鬆開韁繩,驚恐地摀住了耳朵。

    沒有人會想到這場戰鬥會有這樣的結局。

    在那些草原騎兵心裡,阿打是長生天賜給草原的禮物,是永遠不敗的勇士,怎麼可能被那個唐軍打的像狗一般淒涼。

    國師和單于清楚書院的強大,他們不認為阿打能夠戰勝寧缺,但總以為他能夠攔阻對方片刻,甚至還有可能尋找到機會離開。

    誰能想到,寧缺竟是勝的如此輕描淡寫,理所當然。

    阿打自己先前也說過,寧缺的鐵箭失去最大的威能,那麼還能怎麼辦?

    他確實很強,但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只記得寧缺的鐵箭能夠威震人間,只記得寧缺入魔後,卻忘了寧缺開始修行之後,最開始修的不是劍、不是魔、不是念力,而是符。

    寧缺真正的身份,從來都是位符師。

    他現在是位神符師。

    自桃山光明祭後,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過符,以至於很多人都忘了他這個身份,但他就是神符師,繼顏瑟和王書聖之後,人間最強大的兩名神符師之一。

    符師,同等境界無敵。

    神符師,五境以下可稱無敵。

    除非遇到柳白、君陌、葉蘇這種不以常理論的真正天才。

    真正的天才其實與「天」無關,天賦也並不是由上天賦予,而是靠自己苦修、憑絕世才華、無上意志自行獲得,一旦擁有便不可能失去。

    阿打的修行天賦、他的所有都來自昊天的賜予。

    所以他不是真正的天才。

    那麼只要他還在五境之內——哪怕在短短一年時間裡,便把魔宗功法修至大成,以修行界普遍標準看,已至五境巔峰……他依然不可能是神符師的對手。

    不知道是不是臨死之前,阿打終於想明白了些什麼,他的眼神迅速變得黯淡起來,黯淡的深處有不甘,有悲傷,有憤怒,有絕望。

    因為在這場戰鬥裡,他和寧缺之間的差距太大,大到完全無法拉近,大到令人絕望,就算再來一遍,他也看不到任何勝利的可能。

    「為什麼……」

    臨死前的迴光返照,讓他說出話來。他茫然地看著碧藍的天空,喃喃說道:「為什麼……為什麼……」

    到最後時刻,依然困擾著這名草原少年,讓他的靈魂無法安息的問題,已經與修行境界無關,只與信仰有關。

    阿打很驕傲自信,因為他堅信自己是昊天賜予草原的禮物,他堅信自己的強大其來有自,他堅信自己永遠不會失敗。

    他的失敗,豈不是意味著昊天的失敗?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然而,在這個男人面前,這件事情就這麼理所當然的發生了。

    這,究竟是為什麼?

    「這是我的城市。」

    寧缺看著他說道:「我離開長安,但來到的依然是我的城市,沒有人能在長安戰勝我,也沒有人能在這裡戰勝我。」

    阿打痛苦地搖搖頭,喘息著說道:「可是長生天……」

    「都說你和橫木是她送給人間的禮物……家裡的銀錢雖然向來都是她在管,但她送出你們這些禮物之前,沒有經過我同意。」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說道:「既然現在她暫時不在,我想收回這些禮物,也是很應該的事情,想來她也不好意思反對才是。」

    直到此時阿打才明白,開戰前寧缺說看在「她」的份上留自己一條全屍裡的那個「她」是誰,他的眼神變得極為惘然,然後絕望而痛苦地無聲哭泣起來。最後,他閉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那片天空。

    ……

    ……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18 16:34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七章 國師的陣

    阿打死了,無論最後他有沒有接受那個事實,總之他閉上眼睛,離開了這個人間,此時距離他從奴隸變成王庭強者,剛好整整一年時間。

    他年紀不大,是個真正的草原少年,他有堅定的信仰,對部族有真正的熱愛,在臨死之前,還要毀滅他的信仰,確實有些殘酷。

    寧缺向來是個殘酷的人,他知道這個草原少年殺起唐人來時,是何等樣的凶殘嗜血但他並不是一個在敵人臨死前還要毀滅對方信仰從而獲得某種快感的變態人物,他繼承了蓮生的衣缽,但終究不是蓮生。

    之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會和阿打說那些話,是因為他一直堅持某個道理:一個人或者可以生的糊塗,但應該清醒的死去。

    他是這樣要求自己的,於是也這樣對待別的人,而且他說那幾段話的時間,也是他調息恢復的時間,既然閒著,那便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阿打閉上眼睛的同時,他已經調息完畢,識海裡的狂瀾已然平靜,小腹裡浩然氣凝成的晶瑩小珠光彩奪目,一切妥當。

    他舉目望向渭城外,北方那片草原,微微屈膝,腳下的青石板寸寸碎裂,一道難以想像的力量,從他的膝間傳至地面,再返回。

    轟的一聲巨響,他離開街道,跳向那片碧藍的天空。

    就像跳向碧藍的海。

    他跳的很高,破開微涼的空氣。瞬間遠離地面,來到百餘丈高的天空裡,在此處往下望去,渭城變成一座不起眼的土堆,荒野彷彿變成了一張大地毯。

    遠方隱隱可以看到金帳王庭的王旗,卻不知道單于是不是在那處,原野上,數百道煙塵正在逐漸變粗,每道煙塵都代表著逃逸的草原人,那些草原人正在奪路狂奔。奪命逃竄。因為他們要活下來。

    因為高,自然可以看的極遠,他望向四野,想要看到些什麼。直至看到遙遠的天棄山脈在視野裡變成的那道黑線。卻還是沒有看到想看到的那個人。

    他不是夫子。不能真正自由地飛行,無論跳的再高,總有落下來的那一刻。但他可以選擇落下的時機以及方位。

    下一刻他向荒原地表落下,速度變得越來越快,風吹拂著他身上的唐軍服裝,發出類似於爆破般的啪啪輕響,他的眼睛卻沒有瞇一下。

    他要盯著自己落下的地方。

    大地越來越近,原野間奔馳的騎兵與車隊,變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能夠看到那些騎兵驚慌恐懼的神情,也能看清楚那些馬車上的木箱。

    那些馬車,便是他的目標。

    金帳王庭的國師,便在那個車隊裡。

    至於已經逃到北方數十里外的單于和金帳王庭最後的騎兵,他並不關心。

    他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位神秘而強大的國師殺死。

    荒原上空響起震耳欲聾的空氣撕裂聲,一個人影像隕石般從碧空落下,身後隱隱帶著摩擦產生的火苗,只是因為落的太快,所以被盡數拋在身後。

    草原戰馬驚恐不安,嘶鳴不停,不理會主人的鞭打,就在原地打轉。那些馬車停在原地,任憑車伕如何呦喝,也無法再進一步。

    轟的一聲巨響。

    一輛馬車,被撞散成煙塵。

    車廂變成無數手指粗細的碎木塊,向著四周濺射而去,那些沒能遠離的戰馬與騎兵,身上頓時出現了很多道傷口,慘呼之聲不絕於耳,場面看著極為血腥。

    煙塵漸靜,寧缺的身影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

    他看著身前的國師,說道:「看來你早就猜到我會來。」

    金帳國師,盤膝坐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蒼老的容顏上神情寧靜。

    寧缺從天空裡跳下來,一腳踩碎了整輛馬車,卻沒能踩死他。

    就在他的腳踏破車廂,來到國師頭頂時,國師忽然從原地消失,來到了車廂的另一邊,而當整個車廂都破碎後,國師便坐到了原野上。

    原野上到處都是野草與野花,此時正包圍著他。

    國師沒有摘野花,只是靜靜看著身前的一朵野花,平靜說道:「我一直等著你們書院有人會從天空裡跳下來,只是沒想到跳下來的人會是你。」

    寧缺向四周望去,看著那些看似散亂的車廂,感覺到一道詭秘而奇異的氣息,正在其間漸漸變得強大起來,那道氣息充滿了原始的血腥味道。

    「這就是你做的準備?」他收回視線,望向身前的國師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再強大的陣法,也很難傷害到我。」

    國師滿臉的皺紋同時舒展開來,看著寧缺面無表情說道:「你浩然氣大成,身軀堅若金石,但這並不代表你就能夠真的不受傷害。」

    說完這句話,他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十餘丈外,站到另一輛馬車上,草原上的風吹拂著他身上的粗布衣,那串普通的木珠鏈輕輕擺盪。

    他看著寧缺平靜說道:「書院果然不凡,我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看重你,沒想到最終還是低估了你,我以為你離開長安城,最多便是知命巔峰的境界,卻沒想到,你能如此輕易地戰勝阿打,不過我還是想試著困住你。」

    可以困住你,便有機會殺死你。

    國師沒有說這句話,寧缺卻懂得對方的意思,此時看著對方,想著先前連續兩次,對方展現出出來的有若鬼魅般的移動,微微挑眉。

    他的感覺有些怪異,因為那不符合常理,哪怕是最巔峰的修行強者,如觀主和大師兄那樣的無距境,也沒有辦法在這般小的範圍內來去如電。

    他環顧四周,看著那些散落在原野間的馬車。感受著那道原始而野蠻的血腥氣息,感受著逐漸具體化的陣意,大致掌握了些什麼。

    這便是金帳國師做的準備,他以自己為餌,誘敵入陣……他最開始所在的位置,便是陣眼,他自己卻有能力輕身離去,便能以此困死敵人。

    這種手段很簡單,實現起來卻極困難,因為他要有能力擺脫對手的糾纏。尤其當那個對手是余簾或寧缺這樣級別的修行者時。那種擺脫的能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脫離了時間的束縛,與無距隱隱相通。

    國師站在遠處的馬車上,閉著眼睛。雙手合什不停地默默念頌著什麼。不是佛經也不是道典。聽著那些怪異的發聲,更像是草原祭祀常用的巫術禱文。

    草原上天地元氣大變,無數狂風自四野吹來。來到車陣之外便停止轉向,開始不停地捲起,將車隊裡的空氣吸取向天空拋散,剎那之間,寧缺身周的空氣便變得極為稀薄,晨風與晨光帶來的溫暖怡人感逝去無蹤。

    就在下一刻,寧缺覺得自己的鼻端傳來極濃的血腥味,身周的空氣瞬間變得極為寒冷,那道血腥味與寒意甚至侵入了他的身軀,直至識海深處與雪山氣海。

    他的念力運轉變得有些凝滯,小腹內浩然氣凝成的晶瑩水珠旋轉的速度也被迫變緩,更令人震撼的是,雪山上覆上了極厚的一層新雪!

    陰雲再至草原上空,遮住那輪溫暖的太陽。

    寧缺微微低頭,沒有盤膝坐下,沉默地抵抗著那道強大的陣意,思索著破陣的方法,他沒有嘗試走出去,因為身前沒有道路。

    在嚴寒的大陣裡,他的身體表面迅速覆蓋了一層冰霜,他的眉毛上覆了兩道白雪,顯得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沒有想出破陣的方法,因為他現在根本無法確定國師在陣裡何處國師果然不愧是草原第一強者,境界高深莫測,明明不是陣法方面的大家,卻用中原修行界極陌生的手段,在原野間用馬車堆成這樣一座大陣,困住了他。

    國師念完了那段沒有人能聽明白的經文或者說咒語,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寧缺平靜說道:「車裡有箱,箱中有骨,都是唐人的骨,單于替我收集了數年,才收集了這些數量,其中,或者,有些應該是渭城守軍的。」

    寧缺抬頭,盯著對方,目光鋒利如刀。

    國師彷彿沒有察覺到他目光裡隱藏著的意味,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曾在渭城生活過,想來與箱中某些人骨有舊,遺憾的是……他們已經死了,剩下的靈魂中只有怨念,沒有與你的舊情,還要成為我力量的一部分,來殺死你。」

    這便是這道血祭大陣的基礎。

    國師學貫三道,境界高深,見識淵博,以佛法集信仰之力,以巫道收集靈魂,再以道門手段,借天地之勢造此大陣。

    為此,他不惜折損壽元。

    因為只有這樣一道血祭大陣,才能完成他的目的。

    寧缺體內的浩然氣,已然漸被冰封,那道血腥意,更是讓他的識海有些震盪不安,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盯著國師說道:「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說這話時,他眉毛上的冰霜,已經長約一尺。

    「因為你在阿打死前說的那段話很有道理。」

    國師看著他憐憫說道:「人可以活的糊塗,但應該清醒地去死。」

    「很好。」寧缺說道。

    國師問道:「什麼很好?」

    寧缺看著他說道:「我本就準備讓金帳王庭滅族,無論誰來勸我,我都不會改變主意,我不需要什麼事情來幫助我堅定決心,但你所做的這些事情……可以讓將來我面對大師兄質問的時候,多一些有力的借口。」

    國師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一切都是借口。」

    寧缺看著他腳下的馬車,看著車上那個已經有些破損的箱子,看著裡面隱約可見的森白的人骨,終於緩緩向前踏了一步。

    ……

    ……

    (好累……脖子,好久沒有了,我要恢復游泳!) 本帖最後由 arms71499 於 2014-3-18 16:35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3-19 14:43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七十八章 溪邊的人

    寧缺的腳步很堅定,很遺憾的是,依然沒能向國師走近一步。

    但他沒有失望,嘗試終究只是嘗試,他相信自己總能找到方法,在這座車陣裡找到對方,然後殺死對方。

    國師沉默不語,虎口間的那串念珠緩緩自行運轉起來,其間自有氣息釋放,車陣裡的血腥味道頓時變得濃郁了無數倍。

    那些血腥味道,來自這片原野上曾經的死者,來自那些無葬身之地的唐軍。

    寧缺抬頭看著他,問道:「你信仰長生天,卻做出如此邪惡的事情,難道你就不擔心將來去了神國,會被她懲罰?」

    國師說道:「正確的就是正確的,手段並不重要。」

    寧缺說道:「你知道我與你信仰的長生天之間的關係。」

    國師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那是你這個凡人所以為的關係。」

    寧缺說道:「我會證明給你看,那關係確實是客觀的存在。」

    言談間,他已經向那輛馬車又走了三步。

    每走一步,身上的冰霜便會簌簌落下。

    本來,那些冰霜與他的身體合為一體,無法脫落,但此時卻落了下來,因為有火焰,正在從他的身軀裡噴吐而出。

    他的腳步落在草原上,留下足跡,也留下了數蓬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火焰極澄淨,極神聖,極莊嚴,白的有如天棄山雪峰裡開著的雪蓮花。

    雖然他依然無法靠近國師的真正位置一步,但現在……有數朵昊天神輝凝成的雪蓮花。在滿是血腥意味的大陣裡燃燒著,清光四散。

    那些從各輛大車箱裡湧來的怨魂,觸著昊天神輝,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慘嚎聲,只是嗤的一聲輕響,便被淨化成了虛無。

    寧缺的身軀,漸被昊天神輝所包圍,國師血祭大陣裡的無數怨魂,再也無法靠近他的身體,很奇妙的是。明明他的身體在燃燒。眉上覆著的雪卻沒有融化。

    那些怨魂在被淨化之前,會有短暫的瞬間,呈現出生前的容顏。

    寧缺沒有閉眼不看,因為很多事情。不是閉著眼睛便能當作沒有。他靜靜看著那些出現然而消失的臉。看到了數張曾經熟悉的面孔。

    「去吧,如果你們想去昊天的神國,我會讓她照看你們。如果將來某天神國覆滅,老師也會在那裡照看你們,如果你們想去深淵幽冥繼續戰鬥,那麼請你們等待我與你們重新相見,到那時,我們再去砍柴。」

    他看著神輝裡的無數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心裡默默說著。

    ……

    ……

    國師的神情依然漠然,眼眸深處映著神輝的光芒,卻有些閃爍。

    他大概沒有想到寧缺能夠擁有如此多數量的昊天神輝……按道理來說,只有對昊天最虔誠的道門信徒,才能學會西陵神術,才能召出昊天神輝。

    國師沒有被這個問題困擾太長時間,因為他的境界見識並非凡俗,既然知道寧缺與長生天之間的那段糾纏,很多事情或者並不需要找到真正的答案。

    他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壓制住寧缺的反攻。

    是的,寧缺此時正在燃燒自己,那就是對血祭大陣的反攻,隨著昊天神輝熊熊燃燒,隨著他在車陣裡隨意行走,整片草原都被照亮,那些圍繞著車陣不停旋轉的寒風早已被破,四處流散,溫度急劇升高,哪裡還有半點寒意?

    寧缺伸手抹掉眉間淌下的清水,終於走到一輛馬車之前。

    國師已經不在這輛馬車上,車上那口破損的箱子露出個豁口,裡面森白的人骨在熾烈的昊天神輝燒灼正,逐漸變黃變焦,卻難以想像的還在支撐。

    寧缺從身後抽出朴刀,沒有言語,直接一刀重重砍向馬車,馬車直接垮塌,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外面頓時散架,變成數十根木條,露出裡面的物事。

    木箱子裡面是鐵箱子,用鐵柵鑄成的箱子,再裡面都是人骨,人的頭蓋骨……滿滿一箱子人類的頭蓋骨,不知道需要多少具遺骨才能湊齊。

    寧缺神情不變,再出一刀斬在鐵箱上。

    轟的一聲巨響,鐵箱破開微硬的地面,濺飛無數泥土煙塵,向著草原地底拚命鑽去,直到數丈深,才停下來。

    鐵箱依然沒有碎,無數頭蓋骨依然被拘束在裡面,為這座血祭大陣源源不斷提供著力量,為國師的這個局提供著支撐。

    寧缺看著地底那個箱子,沉默不語。

    「這是王庭所有祭司以大巫法,擷千年靈魂火焰焠煉過的陣基,就算你擁有人間巔的力量,也不可能打破,因為人力有時窮,而靈魂無止限。」

    國師不知何時出現在南方的一輛馬車上,布衣飄飄,念珠輕轉,他看著寧缺憐憫說道:「既然是徒勞,何必硬要?」

    寧缺說道:「好吧……我必須承認你困住我了,接下來呢?如果你不能殺死我,那麼這個血祭大陣和小孩子的玩意有什麼區別?」

    他轉身看著馬車上的國師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你困死我,便等於我困死你,只要你留在這裡,那麼你必然會死。」

    他說的沒有錯,對書院來說,此時的金帳王庭唯一需要認真對付的就是這位深不可測的國師,如果他為了困住寧缺而無法離開,那麼稍後待唐軍主力到來,待徐遲出現,甚至有可能是那位親自到場,那麼國師必敗無疑。

    有些奇怪的是,國師的神情依然平靜,沒有被寧缺這段話所影響,似乎他有絕對的自信,可以不被書院如何。

    也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可以殺死寧缺。

    十餘位大祭司。從草原的四面八方出現,然後走到車陣前。

    寧缺的視線,穿過身周燃燒的昊天神輝,落在這些人的身上,落在他們胸前的人骨項鏈上,說道:「終於來了。」

    金帳王庭用來與中原修行者對抗的,一直都是這些精擅巫術的大祭司,每名大祭司都有類同於中原修行界知命下境的水準。

    十餘位大祭司加入到血祭大陣裡,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那些年老的大祭司,緩緩顫著嘴唇。開始念頌先前國師已經念過的那段奇怪的經文。然後他們開始手舞足蹈,扭曲著身體,跳起一種誰也看不懂的舞蹈。

    草原祭司擅的是巫術,經文便是咒語。舞蹈同樣也是一種咒。

    十餘輛大車轟然垮塌。車上的那些箱子外面裹著的木條也紛紛裂開。露出裡面的鐵柵——那些鐵箱子緩緩浮到空中,最後浮到空中的,是先前被寧缺一刀砍進地底深處的那口鐵箱子。帶著泥土簌簌而下,彷彿出土的魔物。

    所有的鐵箱裡面都是人骨,都是人的頭蓋骨,帶著人們死去之後的精魄殘餘,被國師和大祭司們以草原巫術秘法所攝,向四周散去。

    那是一道難以想像的巨大的壓力,來自靈魂,也施於靈魂之上,無形無質卻又真實存在,就像是一座巨山,直接轟擊在寧缺的精神世界裡。

    寧缺悶哼一聲,唇角溢出一道鮮血,眼神卻依然清明,自與桑桑在佛祖棋盤裡合體後,他的身軀強度以至於靈魂的強度,再到念力的雄渾程度,都早已站在了整個人間的最巔峰處,這道來自無數靈魂的壓力,或者可以將一名知命境巔峰強者的識海直接碾碎,卻只能讓他受傷,他還能繼續撐著。

    但被血祭大陣所困,這樣苦苦支撐終究不是個了局,他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長時間,他需要做的事情是破陣,然後殺敵。

    破陣與殺敵,是一體兩面的事情。

    要破除這道恐怖的血祭大陣,關鍵就在殺死國師,而要殺死國師,首先要找到他的位置,確定他在哪裡,但現在的問題就在於,他不知道國師究竟在哪裡。

    國師明明就在這裡,就在他的眼前,就在那輛唯一留存的馬車上,卻又彷彿在很遙遠的地方,他與這座血祭大陣似乎已經融為一體,卻又似乎在別的地方看著此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先前他從空中跳下,沒有踏中國師的頭顱,後來國師須臾間來去無羈,或者正是其中隱藏著什麼問題?

    寧缺看著馬車站著的國師,看著他身上在晨風裡飄拂的布衣與木珠鏈,眼睛微微瞇起,那種奇怪的感覺越來越清晰。

    忽然間,他感覺到了些什麼,抬頭望向天空,只見那片被血祭大陣干擾影響吸噬而來的陰雲裡,忽然出現了一道極淡的細線。

    陰雲裡彷彿也有無數怨魂,那是死在草原上的人,那是金帳王庭無數年來造的殺孽,卻也是金帳王庭對敵人的集體殺意,是為殺魂。

    看著那片陰雲,寧缺對金帳王庭那道恐怖的殺意,感受的異常明顯,對這座血祭大陣的陣意也有了更深的認知,確認不是自己現在能夠破除……然而他的神情卻忽然間變得輕鬆起來,再次覆上的白雪的雙眉微微挑起。

    他似乎在笑。

    「你確實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他收回望天的視線,看著不遠處的國師,平靜說道:「我承認你有足夠的能力困死我,但……這樣不夠,因為你知道書院從來都不是我一個人。」

    國師雙手緩緩合什,似一老僧,雙眼怒張,似一野蠻的巫師,口道一偈,如深山裡清修多年的道人,說道:「那麼他們什麼時候到呢?」

    這般容顏氣質的變化,真可謂境界非凡,然而寧缺多年前在魔宗山門裡便見過蓮生大師三十二般變化的模樣,哪裡會為之所懾。

    他就像是與國師談家常一般,說道:「唐今日有事。」

    「那今日來的便是宗主了。」

    國師神情依舊不變,平靜淡然說道:「事實上,這數年時間,我一直在等的人也就是她,我很希望今天她不要缺席。」

    依然是隨意的對談,對談間,卻各自有各自強烈的信心,寧缺的信心在於書院,在於自己和師姐,國師的信心則在於部落。

    這座血祭大陣,不是國師的陣,而是整個金帳王庭的陣。

    這是整整一個部落,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的部落,一個有千年傳承、有自身獨特文化氣質的部落,這個部落今天變成一座陣。

    就算余簾來了,又如何能破?

    國師說的是真話,已經數年時間,他一直在等余簾。

    他等著余簾出現,然後殺死她。

    便在這時,寧缺說了一句話。

    「你以為把我困在陣裡,我無法走到你身前,她也不能嗎?」

    聽到這句話,國師再無法像先前那般從容,他忽然覺得這數年間,或者不是自己在等她,而是……她在等自己。

    ……

    ……

    由渭城往西北去,有一片荒蕪的沙漠,沙漠的正中央,有一處極小的綠州,那綠州隨著天時,有時隱去,有時出現,出現的時候少,隱去的時候多,以至於無論是金帳王庭還是大唐邊軍,都不知道這片小綠州的存在。

    那片綠州向南走是開平集,此時司徒依蘭率領的鎮北軍,正在那處與金帳王庭的殘軍展開著血腥慘烈的戰鬥,根本沒有人會來這裡。

    至於從渭城逃走的單于和數千朵兒騎,則是逕直向草原深處而去,一路向北,也不可能會經過這片小綠州,按道理來說,這裡應該沒有人。

    但今天這片小綠州忽然來了人。

    一名草原騎兵牽著戰馬,正在綠州里唯一那條小河邊休整,馬是普通的戰馬,人似乎也是普通的騎兵,穿著滿是血污的衣裳。

    他望向東方數十里外,感受著那裡的天地元氣變化,笑了笑。

    東方數十里外,正是渭城北方,那座血祭大陣的位置。

    那名騎兵低頭洗了把臉,然後捧了捧清水,準備潤潤喉嚨。

    平靜的溪水裡,反照著他的臉,那是一張年輕英俊的的臉,頰旁的鬍鬚多日沒有打理過,像野草般亂長著,看著極為粗豪。

    忽然間,他的動作變得僵硬起來。

    溪水裡,他的臉上神情依然寧靜,眼眸深處卻有野火開始燃燒。

    清澈的水,從他的指縫間緩緩漏走,就像那些在他生命裡流走的時間。

    待清水完全流走,他抬起頭來,望向小溪對面。

    一名穿著黃裙的少女,不知何時出現在對岸。

    那名少女看著約摸十二三歲,容顏稚嫩清麗,兩根黑黑的馬尾辮在身後輕輕擺盪,模樣可愛到了極點,神情卻冷漠到了極點。

    「聽說你在等我?」

    黃裙少女看著那名草原騎兵說道。

    ……

    ……

    (其實我一直覺得余簾好帥,可惜不是主角啊……不管是男主角還是女主角,下本書爭取寫個類似的角色,好好寫爽一把。然後明天的更新會非常晚,如果有什麼不確定,會請領導向大家報告的。)
1月23 發表於 2014-3-20 23:27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九章 東一刀,西一刀

    那名草原騎兵有些詫異,向四周看了看,確認沒有別的人,問道:“妳是誰?”

    他沒有回答少女的問題,而是問對方的身份,顯得很自然,很像真正的偶遇,然而在這樣偏僻、甚至無人知曉的綠州,一名孤伶伶的草原騎兵,和一個穿著黃裙的稚齡少女根本不可能偶遇,他只是想嘗試一下。

    很遺憾,那名少女不想與他說太多廢話。

    “你是凝翠崖,我自然就是余簾。”少女說道。

    那名草原騎兵沉默片刻,站起身來,把手掌上殘餘的溪水在身上擦乾淨,看著對岸,說道:“不愧是傳說中的二十三年蟬,居然能看破我的行藏。”

    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知道金帳王庭國師的本名叫凝翠崖,就像沒有幾個人知道西陵神殿掌教大人的俗世姓叫叫熊初墨、沒有幾個人知道葉紅魚童年那段遭遇,但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

    因為她是魔宗宗主、神秘的二十三年蟬,她叫余簾,本名林霧,她的人生對於別人、對於整個人間來說都是一場大霧,她卻把所有的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

    余簾看著他說道:“你的那座陣,確實有些意思。”

    一座以整個金帳王庭部落的殺魂以及無數怨魂組成的大陣,在她看來,只是有點意思,當然,能夠得到她這樣的評價,已經非常不容易。

    更有意思的是國師本身。

    國師明明在血祭大陣處,在寧缺眼前,卻又在西方數十里外的小溪邊,在余簾的眼前,不再蒼老疲憊。而是精神十足的一名青年騎兵。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國師已經死了,或者說,那個蒼老的國師已經死了。為了那座血祭大陣,他犧牲了自己所有的壽元,他的身軀已然腐朽為塵。只留下精神意識與所謂神魂。

    然後他用某種難以想像的方式,變成了這名年輕的草原騎兵。

    寧缺在陣間感受到的奇怪的感覺,正是因為那個國師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只是他沒有辦法找到國師的本體在何處,好在余簾可以找到。

    國師耗盡壽元,才造就那個恐怖的血祭大陣。誰能想到,余簾根本沒有去,而是隨意行走間,便來到溪畔,來到他的本體前。

    草原騎兵的眼裡流露出遺憾的神色——如果盯著他的眼睛看,還能看出裡面的滄桑意味以及只有年歲才能形成的從容感。

    “不用遺憾。”余簾看著他平靜說道:“無論你是轉世。或是匿身,或是奪舍……又怎麼可能瞞過我的雙眼?”

    是的,像這種已然脫離人類範圍的法門,看上去異常神奇,似乎難以理解,但余簾是誰……她是二十三年蟬,她修的是修行界最不可思議、最神奇的法門。她經歷過最離奇、最難以想像的變化。

    國師用的法門,在她面前真的沒有什麼資格提起。

    忽然間,溪畔有蟬聲起。

    荒原裡沒有蟬,從來沒有蟬,此時卻有蟬聲,並不淒厲,一味寧靜。

    因為余簾動了。

    她抬足,踏著清澈寧靜的溪面,緩緩向這邊走了過來。

    草原有風,拂動她身上的黃裙。如凌波的小仙子。

    國師看著她的赤足,說道:“我本以為妳會從天上跳下來,卻沒想到,最後妳是從水面走過來。”

    余簾平靜說道:“就像所有人都以為你會替金帳王庭殿後,拼著老命也要留住我書院中人。卻沒想到,你早就想逃了。”

    國師問道:“書院不能讓我逃嗎?”

    余簾說道:“不能,因為你確實很強大。”

    國師沉默片刻,說道:“謝謝……我其實只是想困住你們,我要替部落留下最後的血脈與火種,至於我確實準備去周遊世間。”

    余簾說道:“我說過,不用遺憾,你不可能騙過我的眼睛。”

    “前一刻,寧缺在那邊也是這樣說的。”國師望向東方血祭大陣的方向,他與那裡之間有某種隱秘的關聯,嘆息說道:“我的遺憾不在於沒有瞞過妳,我本就沒有指望能一直瞞著妳,只遺憾於妳沒有進入我的陣。”

    余簾說道:“你以為你的陣可以困住我?”

    國師轉身望向她,說道:“我的陣可以殺死妳。”

    余簾說道:“熊初墨當時也是這樣以為的。”

    “我和他不一樣。”

    國師平靜說道:“我比他更嚴謹,而且當年在書院後山,他不知道妳是妳,我卻一直知道妳是妳,我一直在等妳。”

    余簾說道:“又如何呢?”

    國師手握刀柄,看著溪面上緩緩走來的她,說道:“我想試試。”

    他此時的外顯,是名粗豪的草原騎兵,尤其是當他握緊刀柄之後,一道唯有軍隊才有肅殺血厲氣息,頓時直衝天穹。

    與氣息截然相反的是,他身上的騎兵服飾紛紛裂開,滿頰的鬍鬚無風而落,便是頭髮也簌簌落下,只是數剎那,他便變成了一名僧人。

    一名氣息肅殺、血腥冷酷卻又慈眉善目的年輕僧人。

    余簾走到岸邊,赤著的白足趾間都沒有一滴水。

    她看著這名年輕僧人,讚歎道:“不俗。”

    不俗有可能是超凡脫俗,至少此時此刻,得到整座金帳王庭血殺意志加持的年輕僧人,或者真的擁有了那種高妙的境界。

    余簾只是感慨讚歎,並不畏懼,連緊張都沒有。

    當年面對觀主難以想像的清靜境,她都平靜如前,更何況現在。

    她伸出一根手指,點向那名年輕僧人的眉心。

    溪畔的蟬鳴頓時變得密集了無數倍,顯得有些躁動不安。

    野草變成草屑滿天飛舞,就像是無數蟬翼,不停切割著空間。

    她一出手,便是逾過五境的至強手段。

    年輕僧人根本無法避開。於是只能不避。

    他盯著越來越近的那根細細的手指,毫不理會那些將自己肌膚切出數萬道血口的草屑,雙手握住刀柄,抽刀向前斬落!

    “妳算錯了一件事情……”

    那把彎刀只是普通的彎刀,此時破空而去。卻彷彿帶著無數人的意志,凝聚了無數人的殺意,沒有刀芒亮起,只是帶動了天地。

    便在這刀的天地間,年輕僧人靜靜看著余簾的眼睛,告訴她。妳錯了,妳雖然看破了我的局,沒有走進我的陣,但只要妳來到我的身邊,便已經走進了我的陣,因為我是陣眼。我在哪裡,那座陣就在哪裡。

    這一刀不再是普通的刀,而是血祭大陣,帶著整座金帳王庭的殺魂,積累了數百年的殺魂,斬向那名穿著黃裙的清稚少女。

    余簾再如何強大,可能承受得住整個部落的意志?

    ……

    ……

    面對年輕僧人那驚天動地的一刀。余簾的應對簡單到了極致。

    她的應對,根本不像一名逾過五境的大修行者,更像個初入武道的孩子,用的手法有些想當然,甚至有些可笑。

    手法就是手的方法,她雙手一合,想把那把刀夾在了掌心裡。

    真的是想當然嗎?不是,恐怖才簡單,她做任何事情都理所當然。

    於是,一道挾著整座金帳王庭殺意的刀。就這樣被她夾在了手裡。

    她的手很小,很嫩,那把刀卻再難寸進。

    她的身體看上去很瘦小,卻彷彿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年輕僧人的刀與她的手之間,濺射出無數道氣息。

    她身後的溪水。開始蕩漾,然後沸騰,然後虛化成汽。

    整整一條小溪,眨眼之間,便乾涸無蹤,溪裡的魚與水草,都不知去了哪裡。

    溪底也變得異常幹燥,裂成無數細塊,像是一條枯死的蛇的鱗。

    那些裂口,迅速向著溪後方的原野間蔓延,瞬間延至極圓,數十里方圓內的地表,都變得乾燥裂開,像是一隻老死的巨龜。

    黃裙與鬢畔的髮絲,在風裡一起輕輕拂動,裙未燃燒,髮絲微枯。

    余簾靜靜看著刀後的年輕僧人。

    年輕僧人靜靜看著她,眼神裡有敬佩,沒有畏懼。

    敬的是她,果然不愧是當代魔宗宗主,實力深不可測的大修行者,居然只憑一雙手,便承接住了血祭大陣挾著的部落集體意志。

    沒有畏懼,是因為他很清楚,以余簾之能也只能接住這一刀,絕對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反擊的能力,他沒有落下風。

    余簾確實沒有反擊,只是眼裡露出嘲諷的神情。

    她在嘲諷些什麼?

    年輕僧人忽然懂了。

    他的刀讓余簾只能靜立溪畔。

    余簾的手也把他定在了原地。

    他不能動。

    東面數十里外的他,還能動嗎?

    ……

    ……

    當西方數十里外,那道刀斬向余簾的時候,寧缺的感覺最為明顯,因為四周壓迫自己的那些靈魂力量,忽然間變得鬆了些。

    懸浮在空中的十餘隻鐵箱,忽然間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些森白的頭蓋骨散發的怨念還有陣裡隱藏著的殺意,被某種力量抽取著,向遠方遁去。

    寧缺霍然轉頭,望向那處。

    那處在西方。

    他知道三師姐在西方。

    先前他在雲裡看到的那道細線,便是師姐留下的痕跡,他不知道師姐去那邊做什麼,但現在已經隱隱猜到了真相。

    此時他被十餘名草原大祭司圍攻,能做些什麼?

    如果換成別的人,大概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做出反應,但寧缺不是別的人,他與余簾之間的默契別人很難想像。

    他和余簾這些年極少見面,但默契始終都在。

    那份默契起於很多年前,起於舊書樓畔的蟬聲,起於那張張簪花小楷,起於那張腰牌,起於入魔,起於很相近的性情。

    他聽到了西方數十里外的蟬鳴。

    他知道師姐已經出手。

    他閉目,然後睜眼。

    當西方,那名年輕僧人一刀砍向余簾的時候。

    在東方,他一刀砍向那輛馬車上的蒼老國師。

    ……

    ……

    (感覺越來越好,明天稍微多寫點,砍死國師。然後關於章節名,我們這一代作者,一定會烙著很深的武俠小說的印子,誰都擺不脫了,感謝那些寫出很帥氣故事和辭句的前輩們,閱讀的快感,至今難忘。)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3-20 23:3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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