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關閉
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953
1月23 發表於 2014-2-18 20:31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章 天空與大地之間,是唐小棠

    陳皮皮跪坐在葉甦身邊,看著那道白煙,神情微惘,有些痛。

    對他來說,葉紅魚的死訊,也意味著很多東西,童年的記憶,觀裡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再沒有分享的同伴,同時這意味著,父子反目的悲劇。

    “不是終結。”

    他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那為何要走?”

    說話間,來自西陵神殿的強者已經殺至台前,新教的信徒再如何虔誠,也不可能減慢這些人的步伐,只是徒流鮮血罷了。

    陳皮皮站在葉甦身後,開始收拾行囊,他如今是個雪山氣海皆廢的廢物,沒有辦法參與戰鬥,卻顯得很平靜,很有信心。

    離開臨康城後,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他們每次都能衝破西陵神殿的阻截,他相信今天也不會例外,哪怕那道白煙已經升起。

    因為他相信她能保護師兄離開。

    唐小棠站立的位置,在他和葉甦之前。

    劍閣弟子正在與那些道門強者廝殺,劍光縱橫間,不時有鮮血揮灑。

    她只是站在葉甦和陳皮皮身前,沒有去別的地方,手持鐵棍,遇著有人來,便是一棍砸將過去,伴著雷鳴般的撞擊聲,敵人噴血震飛。

    她不是大丈夫。

    但她當關時,同樣無人能過。

    看著這名穿著單薄的棉衣、明明年紀不小卻依然像少女般梳著雙馬尾的魔宗女子,小漁的眼裡流露出強烈的敵意,更多的卻是震撼不解。

    她對唐小棠的敵意很好理解,她只是不解,千里顛沛流離,新教眾人在道門的追殺下艱難度日,真正倚仗的強者就是唐小棠一人,她是如何撐到現在的?她曾經受的那些傷去了何處?那具小小的身軀裡究竟有多少力量?

    唐小棠確實很疲憊。

    離開臨康城後的這些天裡,她帶著眾人突破了西陵神殿的四道防線。她遇到了二十一場戰鬥,她殺死了三百七十一名神殿強者,受了十四次傷——無論戰局險或平淡,她都是主將,無論傷勢輕或重,她都在流血。

    她堅持了下來,沒有倒下。帶著葉甦和陳皮皮這對雪山氣海皆廢的師兄弟,越莽莽群山,行千里路,來到了宋國都城。

    她已疲憊至極,她搖搖欲墜,但她還是手持鐵棍將人打。站在台下,唱著這齣漂亮的打戲,無論誰都無法踰越一步。

    劍斷人飛馬蹄亂,幾名從斜側方趁亂突襲高台的宋國騎兵,被唐小棠掃倒在地,伴著沉重地撞擊聲,連人帶馬摔倒不起。

    小漁挑眉。眼眸驟然明亮,青色道袍在晨光裡微飄,手裡的道劍,變成一道筆直的線條,刺破晨風與寒意,瞬間來到唐小棠的身前。

    修行者的劍,都是飛劍,但她的劍沒有離手。腕與肘,也是那道線的一段。

    從軻浩然開始,再到柳白,劍道的歷史已然改變,真正的劍者,再不肯輕易地讓劍離開自己的手,尤其是面對真正強敵的時候。

    劍鋒冰冷。映著廣場地面的殘雪,直刺唐小棠的眼楮。

    唐小棠沒有閉眼,眨都未眨,盯著彷彿帶著鹹濕海風味道而來的道劍。感受著其間隱藏著的海雨天風意味,沉默揮棍而出。

    面對知命境的小漁,她沒有留手,嬌小的身軀變成灼熱的石頭,明宗功法搾取體內每一絲的力量,盡數投注到那根鐵棍上。

    她手裡這根鐵棍,原本是刀,是魔宗聖物——血色巨刀,在當年長安一戰裡,余簾用這把刀割斷了觀主的彩虹,血刀被燒融成了鐵棍。

    她投身書院,拜余簾為師,成為書院第三代的大師姐,其後這根鐵棍,便一直握在她的手中——看著像鐵棍,本質上依然是刀,刀意深藏其間,曾在後山絕壁挖天階,也曾把那張棋盤砸的轟天響,曾於光明祭時,在桃山上殺得西陵神殿騎兵亂作一團,殺的群雄側目,不敢亂動,也曾在陋巷破屋裡切過白菜梆。

    此時鐵棍再次全力揮出,縱然小漁的道劍攜來海雨天風,也驟然被破之,萬千雨點揮灑不見,柔韌天風被切成無數碎絮。

    道劍微偏,刺中唐小棠的左肩,然後極犀利地上挑。

    唐小棠依然稚嫩的清麗面容上,神情不變,鐵棍繼續前行。

    小漁悶哼一聲,眼眸裡閃過一絲悸意,急速後掠,手裡的道劍彎折變形,蒼白的臉上佈滿了不正常的紅暈,鮮血在咽喉裡蘊積。

    只是相遇瞬間,她便告敗,受傷。

    劍折而未斷,恐怖的勁意順劍身而上,落在小漁的身軀之上,頓時把她擊飛,掠過下方的湧湧人群,向著後方墜落。

    唐小棠沒有收手,腳掌一踏地面,踩碎週遭十七塊青磚,身體驟然騰空,如飛石般追殺而去,手裡鐵棍直襲她的胸膛。

    看著這幕畫面,很多神官執事,驚的不行,面露恐懼之色,紛紛向小漁落地處湧去,一時間,廣場擁擠的人海裡竟拱起了數道潮水。

    小漁是趙南海的親女,是觀主最親信的下屬,身份地位特殊,人們哪裡敢讓她受到任何損傷,不知多少道劍凌空飛起,想要攔住唐小棠。

    唐小棠神情不變,專注地看著前方飛掠的道門女子,任由那些飛劍斬在自己身上,似乎只是想一棍將對方砸死,一門心思地砸將過去。

    嗤嗤嗤嗤,無數聲尖銳的利響,在空中響起,只是瞬間,便至少有七道飛劍,落在了她的身上,割破了那件普通的衣裳。

    卻沒有血落下。

    身為魔宗聖女,她的身體已被天地元氣煉的堅若鋼鐵。

    那些道劍再如何鋒利,也只能割破她的肌膚,留下些極細而淡的傷口,劍意入體,讓她唇角滲血,卻無法阻止她的去勢。

    鐵棍舉起,成燎天之勢。

    鐵棍落下,便要將小漁生生砸死。

    小漁落在地上。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先前湧出的那些紅暈,早被當下的危險逼散,但她的眼楮裡,卻沒有太多懼意。

    唐小棠神情寧靜,似乎也猜到會有別的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果然。有異變發生。

    一朵黑色的桃花,忽然在廣場的空中盛放。

    那朵黑桃並無實質,純由天地元氣凝結而成,美麗至極,卻不嬌媚,只是一味肅殺。黑色的花瓣裡,散發著湮滅一切的味道,顯得極其強大。

    黑色的桃花出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小棠的目光,更是盡數落在它的上面,因為它正好盛開在她的眼前。

    她並不意外,猛然一棍砸下。

    從昨日到今晨。道門表現出來的態度很絕然,隨著那道白煙升起,戰爭正式開始,和平不可能回到人間,道門志在必得。

    知命上境的南海少女,加上那些道門強者,還有宋國騎兵,陣勢看似強大。但哪裡配得上志在必得四字?

    唐小棠知道,西陵神殿必然有真正的強者在旁窺視,她甚至猜到那人是誰。只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那個人始終未曾出現,這讓她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她做出誓殺小漁的姿態,就是要逼出那人來。

    所有的專注。其實根本不在小漁身上。

    她等的就是那朵黑色桃花綻放的剎那。

    轟的一聲巨響。

    黝黑的鐵棍,準確而暴戾地砸在了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無形無質的黑色桃花,應聲而散,瞬間化成無主的天地元氣。向著廣場四周流散而去,如雲如蒸汽一般消失不見。

    唐小棠臉色微白,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當鐵棍砸中黑色桃花的瞬間,她便知道自己錯了,所以她敗了。

    那個人不是隱藏起來,準備最後的一擊,那個人現在很強大,強大到不需要等待時機,他只是靜靜等著,然後出場戰勝所有人。

    唐小棠落在地上,踩碎青磚,右臂微微顫抖,望向某片院牆。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兩根黑色的馬尾辮,在身後微微擺盪。

    她的臉色很蒼白,明顯受了重傷。

    十餘名神官執事,向著唐小棠攻了過去。

    小漁疾掠向前,彎折的道劍,驟然重新筆直,再次一劍刺向她的眼楮。

    沒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從如此重的傷勢裡復原。

    這是殺死唐小棠最好的機會。

    便在這最危險的時刻,唐小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廣場上的寒風,被她盡數吸入腹內。

    那些空氣,在她的肺裡迅猛地燃燒。

    有些黯淡的眼神,驟然間回復明亮。

    那些傷勢,似乎瞬間便被治好。

    鐵棍破風而起,擊中小漁手中的劍。

    一聲清脆的鳴響,那柄道劍終於碎了,鐵棍卻沉默堅實如前。

    小漁悶哼退後,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她想不明白,這名魔宗女子的身體究竟是什麼材料做的,為什麼受了如此重的傷,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回復如常!

    唐小棠揮棍砸死了從側後方襲來的一名黑衣執事。

    她向著那堵院牆走了過去,遇者筋斷骨折,無人能擋。

    她要去那裡,誰都攔不住她。

    一路行來,鐵棍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鮮血從天空灑落,滋潤大地。

    她在天空與大地之間,一個人向前走著,身影很孤單,四周都是敵人,她沒有幫手,她只有自己,但那也夠了。

    她彷彿根本沒有受傷,那朵黑色的桃花,再如何恐怖,也沒能給她留下任何傷害,似乎人間根本沒有誰能夠傷到她。

    看著這幕畫面,道門強者和宋國騎兵們,震撼沉默。

    便在此時,遠處響起數道淒厲的鳴嘯。

    噗的一聲,一枝弩箭,射進了唐小棠的左胸。

    弩箭未能入體,鋒利的箭簇刺破了肌膚,不多的血滲出,染紅了衣裳。

    但這至少意味著什麼,或者是種安慰。

    本已絕望的神官執事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沒有不會受傷的人,這個事實。讓他們醒過神來,變得極為興奮。

    “她不行了!”

    “她的魔功失效了!”

    “殺了她!”

    清晨的廣場上,到處是神官執事還有宋國騎兵們的喊叫聲,人們彷彿瘋了一般。唐小棠卻是充耳不聞,握著鐵棍,繼續向那堵院牆走去。

    不知又有多少人倒在她的身前,她終於走到那堵院牆之前。

    悄無聲息地。那堵院牆塌了,磚石悄然落地,如枯葉落在雪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靜寂地令人心悸,就如那道身影。

    隆慶站在院牆缺口處。靜靜地看著她。

    遠處傳來淒厲的聲音,大地開始輕微地震動,所有的城門同時被打開,數千名隱藏在城郊山林裡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縱馬而入。

    唐小棠聽到了,也知道了,但她只是看著垮掉的院牆缺口。看著站在那裡的那個人,看著他臉上的那道疤,看的異常專注。

    她清楚,只要殺死這個人,那麼就算有再多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到來,都沒有意義,如果殺不死對方,那麼就輪到她和她在意的那些人去死。

    安靜。廣場忽然變得很安靜。

    所有人都看著這邊,陳皮皮如此,便是葉甦也看著這裡。

    然後他看到了院牆後方那堆乾柴堆,那些乾柴已經堆到了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很是整齊,上面那個十字架似是熟練的木匠做的。

    陳皮皮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葉甦只是沉默。彷彿看見命運。

    隆慶走出院牆缺口,看著唐小棠說道︰“妳比我想像的更強。”

    唐小棠看著他,說道︰“你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更強。”

    忽然間,一道明亮的劍光閃過。

    一名劍閣弟子認出隆慶。想著劍閣覆滅便是此人的手筆,想著柳亦青便是被此人帶著道門強者逼死,熱血上湧,悄然便是一劍刺出。

    這一劍很決然,帶著必死的信念,所以很強大。

    隆慶神情不變,右手自胸前拂過,如長安城香坊裡那些耍戲法的人一般,手裡便多了一朵黑色的桃花,將將迎在那道劍光之前。

    這朵黑桃不是天地元氣所凝,有真實形質,似是廉價的絹做的。

    那柄劍刺入黑色桃花,桃花瓣瓣震落,而那劍,卻像是受了風霜的花蕊一般,迅速凋零,劍身上塗滿了鏽跡,彷彿陳放了數千年。

    劍鏽而折,那名劍閣弟子的氣息驟然衰敗,滿是憤怒的臉上,多出了很多斑點,彷彿老了很多歲,就此倒地而死。

    看著這幕畫面,唐小棠的眼楮瞇了起來,如柳葉般寒。

    她發現隆慶已非當年,邪惡的灰眸功法已然大成,便是不需對視,也能奪取其他修行者的精魄修為,強大到了一種恐怖的境地。

    知命巔峰還是什麼,對於現在的隆慶來說,沒有太多意義。

    唐小棠神情凝重,卻依然不懼,因為恰好,她也是一個可以無視修行境界區隔的強者,只要不逾五境,她都可以試著戰勝對方。

    隆慶面無表情說道︰“請。”

    唐小棠吸氣,胸膛高高聳起,她先前一口吸了廣場上半數的寒風,此時便將剩下的寒風盡數吸進身軀裡,甚至似要把高空的雪雲都吸下來。

    空氣在她的身軀裡燃燒,化作無窮無盡的力量。

    她微微曲膝。

    當年在書院後山,她被余簾逼迫著不停跳瀑布,跳之前,便要曲膝。

    她跳了起來。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向瀑佈下跳去,而是向天空裡跳去。

    轟的一聲,無數塊青磚破裂,最中間那幾塊已然碎成齏粉。

    院牆前一片塵土飛揚,好些人被迷了眼楮。

    唐小棠消失不見。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隆慶沒有閉眼,待塵礫落地後,抬頭望天。

    他知道她去了天空之上。

    他知道她不會逃走,那麼無論跳的再高,總有落回地面的那一刻。

    於是,他就站在原地,平靜地等著。

    他看著天空,翹首,以待。

    場間所有人,都隨著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晨光從東面的海上灑過來,雪雲是那樣的白,偶爾露出的天空是那樣的藍,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麼,沒有人影。

    片刻後,天空裡終於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那是一個人影。

    天空裡忽然有尖銳的鳴嘯聲響起,那聲音傳到地面上,震破了宋國王宮裡的琉璃瓦,啞了道殿裡的那口古鐘,驚了林裡無數的眠鳥。

    很多人聽到那道鳴嘯,痛苦地捂著耳朵蹲了下來。

    那道鳴嘯是磨擦的聲音,是物事與空氣高速摩擦的聲音,那物事必然極為堅硬,不然在這般恐怖的速度下,早就碎裂不見。

    很難想像,那是人的身體。

    黑點迅速擴大,那是一道身影。

    唐小棠的身影。

    就像她兄長曾經做過的那樣。

    就像她老師曾經做過的那樣。

    她,從天空裡跳了下來。

    她舉起鐵棍,帶著一道難以想像的力量,砸向隆慶的頭頂。

    那道力量,來自天空與大地之間的距離。

    沒有人能夠無視這段距離,也應該沒有人能夠無視這道力量。

    當那道尖銳的鳴嘯聲到了最大時,唐小棠回到了地面。

    她就像顆隕石一般,轟向院牆缺口前的隆慶。

    她的皮靴已經開始燃燒,帶著火星,在空中拖出十餘道細細的火線。

    下一刻,天空與大地相遇。

    地面扭曲變形,那些青磚像蛛網一般裂開,在隆慶的腳下變成無數細小卻威力十足的石礫,伴著淒厲的撕裂聲,四處激射。

    院牆旁一顆不知名的冬樹,瞬間被射成木屑,隨風飄舞。

    ……

    ……

    (這兩天努力的感覺真的很好,工作其實是一味良藥,我要早些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不過不遲,微博裡有人說什麼到月底你自然就有存稿什麼的,忍不住笑了,這是新讀者吧,以前沒看過我的書吧?不知道我這一年就沒要過月票吧?什麼都不知道吧?是在搞笑吧?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2-18 20:49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4-2-19 17:12
第五十一章 他不是一個人
       

  (昨天把小漁的境界多寫了一個字……在原稿裡已改,致歉,手滑。)

  ……

  ……

  地裂,樹碎,然後聲音才來得及開始傳播。

  劇烈撞擊的聲音在空中迴蕩。

  恐怖的轟鳴聲,直接將那棵樹殘餘的部分再次碾碎,順道碾平了殘存的院牆,隔得稍近些的人,直接被掀翻至十餘丈外,昏迷不醒。

  幸虧場間的人們都捂著耳朵,不然他們可能被撞擊形成的轟鳴聲直接震死,饒是如此,也有很多人被震暈了過去。

  至少數萬斤的石屑與泥土,被恐怖的撞擊震起,拋向天空,瞬間遮住遠處的朝陽,黑濛濛的一片,完全看不清楚場間的畫面。

  昏暗一片裡,石礫如雨般簌簌落下,打的殘葉啪啪作響,碎成絮狀,打的院牆裡的柴堆有些凌亂,有的落入井中,像是數百隻青蛙在跳水。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石雨漸停,煙塵漸斂。

  院牆前,多出了一個坑。

  青石地面很堅硬,下方是相對鬆軟的泥土,但更深處是更堅硬的花崗岩,此時卻出現了一個坑,一個很深的坑。

  煙塵漸斂,坑底兩個人影漸漸顯現。

  唐小棠手裡握著鐵棍,鐵棍有些變形。

  鐵棍的前方,是一隻手,一隻泛著淡淡灰色,彷彿不是人類的手。

  隆慶以手握棍,臉色蒼白,眼眸灰暗到了極點,唇角有血滲出,半跪在坑底,看著有些狼狽,但終究沒有倒下。

  唐小棠的臉色也很蒼白,魔宗聖物的鐵棍都已變形,她的腕骨更是被直接震碎,右臂不停地顫抖著,似乎下一刻便會握不住。

  喀喀聲響,隆慶緩緩站了起來,道衫下襬盡碎,滿身塵土。

  他看著唐小棠說道:「你不應該這麼強大。」

  唐小棠沒有說話,緊緊地抿著雙唇,只有這樣,才能不讓胸腹裡積著鮮血噴出來,只有這樣才能繼續握著鐵棍,而不被看出虛弱的真相。

  隆慶忽然笑了起來,齒間儘是鮮血,形容看著有些恐怖,如劍般的眉也挑了起來,襯著灰暗的眼眸,很漂亮,也很詭異。

  「但你再強大也沒有意義。」

  隆慶微笑說道:「因為……我更強大,你甚至不可能再找到比我更強大的人,因為,親愛的小姑娘,我早就不再是一個人。」

  他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傷勢,而顯得有些興奮,甚至有些瘋癲,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裡,真的有很多道聲音在與自己相和。

  多年前,他在知守觀裡煉藥修身,竊取天書沙字卷,學了卷中的邪惡功法灰眸,然後他奪了半截道人的畢生修為,重獲新生。其後他叛出道門,一路逃亡,一路吸噬道門強者的功法,直至到了東荒深處,又吸噬了左帳王庭諸多強者的精魄,終於修至知命上境,那時他的身體裡便有了很多人。

  其後,他重新被道門接納,回到桃山,那時他的境界已經開始如葉紅魚推算的那樣不穩,甚至有了崩潰的徵兆,當時留給他的選擇不多,或者散去功法,從此變成一個普通人,或者繼續強行攫取他人的修為,把毒藥當成美酒痛飲,終有一天會出問題,但至少可以幫他撐過更多時間。

  隆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因為他需要強大,因為他曾經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徘徊過太多時間,他已經厭倦了那種曰子。

  對於他來說,極為幸運的是,當時西陵神殿正領奉著觀主的意志,開始整肅道門內部的勢力,光明神殿和天諭神殿以及忠於掌教的勢力裡,不知多少人被關進幽閣,於是那些道門強者,最終都成為了他那雙灰眸的犧牲品。

  魔宗創饕餮**,其後被道門改成灰眸,前後數百年間,只有隆慶將這功法修到極致,因為只有他擁有如此機緣,擁有如此多的「食物」,現在的他境界是知命巔峰,卻擁有難以想像的強大修為,成為修行歷史上最特殊的存在。

  當初在臨康城皇宮前,大師兄便看出了隆慶的強大,有些不解,甚至有些驚訝,卻沒能看出他的強大來自於何處。

  隆慶的強大,正如他此時此刻對唐小棠說的那樣,因為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他是很多個人,或者說他已經是一個非人的存在。

  唐小棠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隆慶的強大,當她從天空裡落下,像隕石般落向地面時,哪能想到他竟只憑一隻手便擋住了。

  天空與大地之間的距離,對於隆慶來說,都已經不算什麼了嗎?

  她皺眉,把鐵棍從對方手裡抽出,然後再次舉起,神情有些痛苦。

  她的腕骨已經碎了,但人還站著,那麼便能再次戰鬥。

  隆慶靜靜地看著她,眼眸變得極為幽深,灰暗的顏色就像是烏云佔據天空一般佔據了整個眼球,道衫下的身體開始散發寂滅的意味。

  唐小棠微低著頭,馬尾已被震散,黑髮飛揚在眼前,遮住視線。

  她沉默地抵抗著灰眸的吸噬力,幸虧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精魄與強大的身體合而為一,不容易被分離,不然已敗。

  隆慶深深地吸了口氣。

  先前唐小棠與神殿強者戰鬥時,曾經深吸兩口氣,吸盡廣場上的寒風。

  而此時,隨著隆慶的呼吸,院牆後方那棵完好的老槐樹開始顫抖起來,經歷了幾乎整個寒冬依然倔強地沒有落下的樹葉,悲慘的簌簌落下。

  隆慶彷彿變成了一個黑洞,無數天地氣息,從城市的四面八方湧來,捲起樹葉與殘雪,來到斷牆前的坑底,進入他的身軀。

  不盡數量的天地氣息,被他身軀裡那些龐雜的靈魂吸引,帶著難以想像的恐怖意志,從他的胸間迸發而出,瞬間穿過那件看似單薄的道衫。

  他的胸腹間本身就有個洞,寧缺射出來的箭洞,黑色的洞。

  一朵約三尺方圓的黑色桃花,在他的胸前出現,幽幽然,漆黑如夜,氣息寒冷,彷彿來自最陰森的深淵,帶著無窮的怨念。

  黑色桃花瓣瓣綻放。

  隆慶的右手,在黑色的花瓣間伸出,落向唐小棠。

  唐小棠眼眸變得無比明亮,因為她知道到了生死那刻。

  她手裡的鐵棍變了方向,不再擊落,而是橫於身前,如大江上著名的風景,那片黑色崖石前的鐵欄,把滔滔江水的危險攔在人類身前。

  隆慶的拳頭落在鐵棍上。

  啪的一聲!已經彎折的鐵棍再次從中間彎折,彎的更加厲害,形成一道曲線,似乎只要再被孩童吹一口氣,便會真正折斷。

  唐小棠的胸口也出現了一道曲線。

  不驕傲,不漂亮。

  因為那道曲線是向裡的。

  她的胸膛瞬間下陷數寸,看著極為恐怖,似乎只要再被貪吃的孩童輕輕摸一摸,胸骨便會全部碎裂,從中斷開。

  唐小棠的臉色蒼白的像是雪,然後迅速生出兩團腥紅。

  她再也無法閉緊雙唇,一口濃稠的鮮血噴向空中。

  噴著血,她向後飛墜。

  嬌小的身軀,重重地砸在坑的邊壁上,將那些花崗岩和青石砸的再碎幾分,然後重重地彈起,在空中翻滾著,最後落在數十丈外的地面。

  一聲悶響,那裡的地面,再次被砸的微微下陷。

  腳步聲響起,很有節奏。

  隆慶從坑底走了出來,出現在眾人眼前。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唇有些青,身上有些血漬,神情卻很平靜。

  廣場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無論是劍閣弟子還是新教信徒,或是西陵神殿方面的神官執事,人們的神情都很震撼,震撼到不敢言語。

  看著隆慶的身影,很多人的情緒很複雜。

  很多年前,他就是修行界最出名的年輕天才,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在書院二層樓的入院試裡,他敗在寧缺的手裡,從此一敗再敗,再也不復當年的風采,最終成為了故事裡那些最常見的可憐角色,為了活著和復仇徒勞地掙紮著。

  哪怕隆慶最後活了下來,境界更勝當年,還成功地回到道門,甚至成為了觀主的關門弟子,也已無法引起修行界的關注,

  如果是以往,像他這樣年輕的知命境,當然很了不起,但現在不一樣,因為道門還有葉紅魚,尤其是那場春風化雨,昊天給人間留下了一些禮物,道門多了橫木立人,草原上多了位叫阿打的蠻人少年,更何況寧缺始終都在,一直在長安城裡看著天下,和這些人相比,他顯得那般的普通尋常。

  所以隆慶很沉默,很低調,甚至漸漸要被修行界所遺忘,他和橫木帶著神殿的護教騎兵清剿新教,人們也只注意橫木,而不會注意到他。

  直到今曰,他再次出現在整個修行界面前,出現在宋國都城,一手舉起了落向地面的天空,一拳打彎了魔宗的聖物,人們才想起來他曾經榮耀無比的過往,想起他曾經是遠勝寧缺的道門天才,才懂得他的強大。

  葉蘇在這裡,這裡便是道門清剿新教最關鍵的地方,隆慶一個人負責這件事情,或者可以說明,他現在在道門裡的地位,以及道門對他的信心。

  就像他對唐小棠說的那樣。

  他現在真的很強大。

  他的境界很高,他的修為念力磅礴到前無古人的地步,他的身軀裡有無比龐雜的強者意識,他可以是魔,也可以是神。

  隆慶向著數十丈外走去,神情平靜,在人們眼中,卻如魔神。

  緊接著,人群發出一聲驚呼。

  因為他們看到了一幕以為不可能發生的畫面。

  唐小棠,正在試圖重新站起來——她雙手扶著地面,手指深入泥土,被血汗打濕的頭髮,在額前無力疲憊地擺盪,身體痛苦地顫抖。

  她受了重傷,她疲憊到極點,但她想站起來,她還想戰鬥。

  於是,她重新站了起來。

  就像過去這些天的數十場戰鬥那樣,她倒下,然後站起,倒下,再站起,無論倒下多少次,她最後總會站起,彷彿沒有人能真正擊倒她。

  就算強大如魔神的隆慶,也不行。

  隆慶神情微異。

  他知道唐小棠受了多重的傷,就算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身軀堅若鋼鐵,受了這麼重的傷,也不應該能夠重新站起。

  聯想到先前唐小棠在戰鬥裡表現出來的復原能力,聯想到她的實力超出道門的推算,他不禁微微蹙眉,開始思考。

  當他走到唐小棠身前時,她已不再痛苦地喘息,胸口的傷勢好轉了很多,只是百步的距離,她便似乎重新擁了戰鬥的能力。

  這不是人類的能力能夠做到的事情。

  天書沙字卷一直在隆慶身邊,上面記載著修行界所有的功法,他很清楚,根本沒有一種修行功法,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

  這只能是神蹟。

  「我明白了。」

  隆慶看著她,感慨說道:「這是昊天給你的禮物?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有些惘然,有些感懷,因為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向昊天靠近,無論光明還是黑暗,都在追隨。

  然而到了今曰,他卻發現自己離昊天越來越遠,相反站在他對面的敵人,道門的敵人卻得到了昊天的恩寵,他怎能不惘然。

  然而在惘然之後,他開始悲哀,有些自嘲,卻也愈發堅定——因為觀主要他們做的事情,本身就是在離昊天遠去。

  唐小棠沒有說話,沉默便是承認。

  當年在臨康城的陋巷裡,桑桑說要賜她永生,她沒有在意,雖然對方是昊天,她依然以為這是玩笑話,昊天給普通人開的一個玩笑。

  當時離現在不過數年時間,還不夠時間來證明,她現在是否真的能夠永生,但在接連不斷的戰鬥裡,發生的某些事情,似乎已經證明了,桑桑當時說的那句話並不是玩笑,而具有真實的力量。

  在那些連綿不斷的戰鬥裡,她受了很多傷,同時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與天地元氣之間彷彿建立了某種神奇的聯繫,失去的力量能夠得到最快的補充,再重的傷勢也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復原,死亡總喜歡和她擦肩而過。

  這或者,就是永生的意思。

  當然,雖然神蹟在身,她畢竟不是神,只是個普通人,她不可能真正的不死不滅,只是死亡對她來說,變得遙遠了很多。

  換種方式來理解,她現在變得強大了很多。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能一路護送葉蘇和陳皮皮這兩個雪山氣海皆廢的可憐人,越過千山萬水來到此間,才能一直勝利到此時。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面對著強大如魔神的隆慶,她也有一戰之力,雖然被重傷,卻沒有當場死亡,甚至迅速地回覆,能夠勉強再戰。

  「被昊天庇護的感覺……或者很不錯。」

  隆慶靜靜看著她,似乎並不在意她正在迅速恢復,說道:「遺憾的是,昊天不能一直庇護你,所以今天你注定會死去。」

  唐小棠說道:「至少現在,我還活著。」

  隆慶微微一笑,臉上那道傷疤有些扭曲,灰色的眼眸裡流露出淡淡的嘲諷意味,說道:「我想,你應該已經發現,你恢復的速度已經不像最開始那般快了。」

  唐小棠再次沉默,因為隆慶說的沒有錯。

  這證明了什麼?昊天不再庇護她曾經承諾庇護的人們?為什麼?

  「當昊天連自己都無法庇護的時候,又怎麼能庇護你們?」

  隆慶的聲音裡有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愉悅感。

  唐小棠想了想,說道:「我不在意。」

  是的,她不需要在意,她自幼在荒原深處長大,她乾淨簡單,她苦練不輟,在那句賜你永生之前,沒有任何奇遇,她沒有拾到過任何秘笈,沒有吃過通天丸,修行界年輕一代裡,她的運氣最差,但她還是強大了起來。

  有那句話之前,她是她,那麼沒有那句話,她還是她,她還是那個不知道失敗怎麼寫的穿獸皮的小姑娘,那麼何必在意?

  她雙臂用力,將彎曲的鐵棍扳直了些,因為這個動作,她胸口劇痛,咳了兩口血,然而她重新握緊鐵棍,指向前方。

  隆慶看著她,微笑說道:「魔宗中人,果然瘋狂。」

  欲滅亡,必瘋狂,魔宗裡出現過很多想要滅亡世界的瘋子,唐小棠不是那種人,但她在戰鬥裡經常發瘋,比如前些天,比如今天。

  唐小棠向前踏了一步,臉色蒼白一分。

  鐵棍破風而起,破風而落,如同那座被昊天遺棄的山脈依然在人間安好,不再被昊庇護的她,依然沉默而堅毅地迎向敵人。

  隆慶神情驟斂,道衫在清晨的寒風裡獵獵作響,拖出道道殘影。

  只是瞬間,他便不知道攻擊了多少次。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響起,廣場被切割的很整齊的青石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痕,隆慶和唐小棠的人影驟聚驟分,站在兩頭對望。

  隆慶臉色蒼白,唇角一道血水緩緩淌下。

  唐小棠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坐倒在地。

  隆慶擦去血水,靜靜看著她。

  她疲憊至極,已然脫力,一滴力量都不再有。

  隆慶確認她不會再起,轉身向著高台走去。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2-20 17:33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五十二章 真實地活著

    葉蘇在台上。

    既然在台上,便無法做觀眾,總是要被迫拖入這場悲喜正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注定悲劇結局的男主角。

    劍閣弟子們站在台前,身上有著或輕或重的傷,但只要還能站立,他們便不會鬆開手裡握著的劍,堅守著身前那片區域。

    就像劍聖柳白,就像柳亦青,他們身前一尺,是他們的疆域,南晉已經被西陵神殿完全佔領,那麼他們身前一尺,便是最後的故國。

    隆慶知道他們不會讓開道路,他緩緩舉起右手,指間不知何時拈了一朵黑色的桃花,灰暗的眼眸在他們的身上掃過。

    這些南晉的男人,完美地實踐了師門曾經許下的諾言,戰鬥到了最後的時刻,在盡數停止呼吸之前,沒有讓任何人靠近葉蘇。

    他們知道死亡即將來臨,卻面無懼意--柳白曾經在桃山上向昊天刺出手裡的劍,他們是柳白的徒子徒孫,繼承了那道劍意,未曾忘記滔滔的黃河,那麼無論昊天的神國還是冥王的深淵,又有什麼可怕?

    死亡沒有立刻到來,因為陳皮皮從葉蘇身後走出,走到劍閣弟子身前,看著隆慶說了一句話:「你想讓道門覆滅?」

    隆慶望著漸漸變得越來越明亮的天穹,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你應該很清楚這是老師的意志,我只是執行者。」

    陳皮皮的問話,有些無頭無尾,隆慶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他認可了對方的說法,這場剿滅新教的戰爭,就是道門覆滅的開始。

    其實要理解這番對話,只需要思考一下。為什麼道門能夠容忍葉蘇在人間傳道數年時間之久,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決意殺他。

    葉蘇曾經是道門的天下行走,如今卻是新教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但他還有一個身份--他是葉紅魚最敬愛的兄長。

    殺死葉蘇,那麼葉紅魚必叛,就算道門連她一起殺死。但西陵神殿必然陷入混亂,直至分裂,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敢言必勝書院和唐國?這場戰爭如果因為這個原因,導致唐國獲得最終的勝利,道門又如何在人間繼續存在下去?

    隆慶的視線越過陳皮皮和劍閣弟子們。落在葉蘇的身上,葉蘇此時正看著案上的書卷出神,似乎在思考什麼困難的問題。

    「當他寫出新教教義的那一天,道門的根基便被他毀了……不再需要信仰昊天的道門,對那些愚蠢的人類有太多吸引力,沒有人能逆轉這種趨勢,所以他必須死。道門分裂?大堤崩塌,洪水氾濫,還要吝惜在堤上挖土填水?」

    隆慶停頓片刻,望向遠處道殿那道正在消散的白煙,面無表情說道:「更何況她已經死了,誰又還能轉身呢?」

    是的,那道白煙已經升起,那麼葉蘇的命運便已注定,相反也是一樣的道理。既然道門要殺死葉蘇。那麼葉紅魚的命運也已經注定。

    十餘年來,這對兄妹相見次數寥寥無幾,感情似乎不深,甚至淡漠,但實際上。所有人都清楚,他們的命運一直相聯,要殺便必須全殺。

    葉蘇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後抬起頭來,看著隆慶說道:「要我去死,不是難事,何必做這麼多事,殺這麼多人?」

    隆慶長拜行禮,直起身來說道:「師兄過謙,要殺你,本就是最難下的決斷,老師為此也曾徹夜難眠,道門哪裡敢不謹慎。」

    葉蘇若有所思說道:「殺一人而死萬眾,我似乎罪該萬死。」

    ……

    ……

    兩千餘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從各處城門魚貫而入,披著盔甲的戰馬,只露著眼鼻,看上去顯得格外恐怖,而騎在馬背上的騎士,同樣全身著甲,黑色的盔甲上刻著金線繪成的符線,光輝奪目至極。

    依據道門慣例,或者直接說是與唐國之間的默契,西陵神殿擁有的護教騎兵總數不能超過一定之規,然而隨著前次伐唐戰爭,這個慣例早已不復存在,西陵神殿憑藉著人間諸國供奉的金銀資源,大肆擴軍,如今的護教騎兵總數早已超過兩萬騎,擁有了與唐國重裝鐵騎抗衡的實力與底氣。

    有兩千護教騎兵跟隨橫木立人北上清河郡,此時正在陽州城裡鎮壓那些心向唐國的預備叛亂分子,而這兩千名護教騎兵則是由桃山直入宋國,悄無聲息隱匿,跟隨隆慶執行鎮壓新教信徒的任務。

    用如此強大的軍事力量來對付手無寸鐵的數千名新教信徒,還有人數極少的劍閣弟子,完全是殺雞用牛刀,也可以說是安排周密,由此可以看出道門的決心,他們絕對不會允許葉蘇再繼續活下去,不會允許新教繼續發展。

    帶著盔甲的重騎異常沉重,馬蹄踏在城市街面上,發出砰砰的沉悶響聲,當兩千騎同時前進時,密集的蹄聲便變成了暴雨,而且是雷雨。

    護教騎兵高速奔馳,神情冷酷,根本不會理會撞到什麼,城市街巷裡的人們紛紛躲避,到處都是驚慌的尖叫聲,也有被撞倒後的慘叫聲。

    街道上到處都是煙塵,僥倖從馬蹄下逃生的幾名小販,臉色蒼白地擠在一家茶鋪外,看著絕塵而去的騎兵們,顫抖地說不出話來。

    一名書生模樣的中年人,卻沒有像人們那樣避在街角,而是背著行囊向前趕路,滿身風塵,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騎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

    ……

    隆慶指著廣場旁那座小院,指著斷牆裡的柴堆,看著葉蘇說道:「我用一夜時間堆好這些柴,請師兄上去。」

    上去做什麼?自然不是看風景,柴堆雖然比地面高些,看的更遠些,但站在那裡,眼裡的風景想來必然是紅色的,也許是血也許是火苗。

    葉蘇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低頭繼續書寫,說道:「待我寫完這一段。」

    隆慶的臉上沒有不耐的神情,因為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會兒,或者這會成為宗教史上很傳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壞這種美感。

    劍閣弟子的劍迎了上來。

    他揮手,黑桃盛開,劍陣驟亂。

    便在此時,葉蘇停筆不寫,抬頭說道:「我寫完了。」

    他寫的不是筆記,也不是新教的教義。而是遊記。

    不是這些天在諸國間逃亡的遊記,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線後,去往諸國勘悟生死關時的遊記,而最後一篇卻是寫的數年前的長安城。

    那座長安城裡,有座小道觀裡,他在道觀裡生活了很長時間。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長攢銀錢,他曾和書院大師兄辯難,也曾和攤販談價。

    更多年前遊歷諸國時的體悟,在長安城裡才真正開花,所謂勘破生死,才有了真正的意義,他獲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峽前隨著君陌的一劍。正式破殼而出,又隨著臨康城裡那條陋巷的污水味道漸淡而逐漸成形。

    這就是新教教義形成的脈絡,總結起來簡單,實際上複雜,新教的教義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礎上。融合了書院理念,最終由葉蘇的現世筆墨而定,沒有浩繁著作,無以解釋,便是葉蘇自己,也只來得及寫了數卷教義,再也沒有時間成這項工作,於是他把最後的時間用來寫了這篇遊記。

    這篇遊記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敘述不評論,只寫所見所聞不寫道理,只有悲憫與自強沒有乞求與對來世的嚮往,簡單又很不簡單。

    這篇遊記通篇說的只是一件事:活著。

    信仰究竟是什麼,信徒們信仰的意義在哪裡,那是教義需要解釋的事情,那是追隨者們的工作,葉蘇要說的只是活著。

    怎樣活著,為什麼活著,怎樣才能活的愉快,這篇遊記裡沒有給出任何答案,只是通過對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寫,對那些苦難和幸福的懷念,指出一條道路。

    要活得好,必須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歸自己,神殿的歸神殿,人間的歸人間,昊天的歸昊天。

    這就是葉蘇想要告訴信徒的道理,或者說道路。

    此時他終於寫完了這篇遊記,擱筆於案上,然後對著紙上未干的墨跡吹了幾口氣,攤開晾曬,正好對著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給天看。

    他要讓上天看一看這篇遊記,他要讓上天看一眼遊記裡記載著的真實的人間,他要上天明白人間究竟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

    隆慶停下腳步,看著案上那些紙,隱隱不安。

    葉蘇站起身來,對人們說道:「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悅。」

    昨日他便說過這句話,其時雪疾雲開,天光灑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鍍了一道金邊,又有雪花點綴其間,如神如聖。

    今日他寫完遊記,再次說出這句話,沒有雪落,天空裡的雲已散,湛藍一片,晨光卻忽然間明盛起來,把他的身影照的異常清楚。

    不再僅僅是鍍了一層金光,從廣場上的信徒們眼中望去,他便在晨光裡,背對著鮮紅的朝陽,散發著光澤,他就是代表希望的晨光。

    小院斷牆邊的樹,先前被唐小棠和隆慶的撞擊震成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殘椿,此時被葉蘇身側漏過的晨光,竟生出了新的枝葉,嫩綠的枝葉在晨風裡輕輕顫抖,顯得很是嬌弱,卻有無限生機。

    從最後一道筆畫落下開始,或是從遊記攤開給藍天看開始,或是從陋巷裡那些朗朗書聲開始,甚至可能早在長安城裡的小道觀時便開始,葉蘇和他後來創建的新教,代表人類裡的某一部分,開始與天爭奪權利,或者說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屬於人類的權利,歷史從那一刻開始改寫。

    晨光明亮,藍天白雲,寒風酷雪不知去了何處,朝陽擁抱著他的身軀,光輝灑向整個人間,看上去彷彿神跡,但卻不是,因為這幕神奇的畫面與昊天無關,只是天地自然與一個普通人的交融,是他自己的光彩。

    被流血驚嚇的四處逃散的信徒們,看著這幕畫面,重新聚攏起來,不顧那些神官執事和騎兵的威嚇,向台前擁去,想要離葉蘇更近一些。

    朝陽照耀著人間,葉蘇的身軀彷彿透明的琉琉,承載了陽光,然後向人間播灑,光線傳的極遠,竟照亮了遠處的街巷。

    那些剛剛醒過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眾,那些在街畔簷下躲避護教騎兵鐵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廣場處的光明,看到了朝陽裡的那個人,人們很震驚,又有些惘然,下意識裡移動腳步,向那邊走去,人流漸要匯成海洋。

    已經在廣場上的數千人本就是新教的信徒,對這畫面的感觸更深,受到的震撼更大,看著朝陽裡的葉蘇,信徒們沉默跪拜,表達著自己的敬愛。

    葉蘇站在朝陽的前方,背對著光明,看著身前的隆慶和那些神官執事,還有廣場上數千名新教的信徒,說了這樣一段話。

    他的聲音很冷靜,並不刻意狂熱,他的情緒也很冷靜,與宗教歷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說家或聖徒並不相同,但他說的話卻彷彿具有某種魔力,每字每句隨晨風而飄,映晨光而亮,似不可撼動的預言。

    隆慶沒有阻止他說話,因為他也很想知道,在這種時刻,葉蘇會說些什麼,他要預言一些什麼,信徒們更是聽的無比認真,無比專注。

    「當永夜來臨,太陽的光輝將被盡數遮掩,天空與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們將為之歡欣鼓舞,因為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葉蘇的聲音飄蕩在安靜的廣場上,就像是林中的蟬聲,池裡的蛙聲,山崖間的風聲,秋日裡的瀑布聲,讓世界變得更加安靜。

    安靜的世界裡,人們在認真地傾聽,就像聽到聖人的教諭,然後他們開始思考,即便是隆慶都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如果這是預言,這段預言……預言了什麼?

    ……

    ……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2-21 20:04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五十三章 我要看見太陽

    一片安靜,此時此刻,無論昊天會不會發笑,廣場上聽到這句話的人都陷入了沉思,這話有很多信息,這話莫名地令人沉迷。

    葉蘇說的這句話,前面是預言,最後卻是喜不自勝地感慨,他提到了傳說中的永夜,對永夜做出了某種帶著希冀的評說,這很令人不解。

    永夜是什麼?在修行界古老的傳說裡,那是冥王入侵所帶來的大災難,隨著桑桑降世,寧缺背著她逃難,夫子在荒原一劍斬金龍,傳說早已被確定是假的,根本就沒有冥王,也沒有冥界,那麼還有永夜嗎?

    會有永夜,並且有過永夜,如今的人間還活著經歷過永夜的人,只不過那與冥王無關,只是昊天在這個世界春耕秋作然後冬歇。

    對絕大多數人類來說,漫長的永夜很寒冷,很殘酷,對昊天來說,那只是這個世界運行的基本規律,想要這個世界長存不滅,永夜是必須的手段。

    新教從本質上來說,是要與昊天爭奪信仰,是在毀滅昊天存在的根源,是道門的掘墓者,那麼葉蘇為什麼會期待永夜的到來?

    「你……的永夜,究竟是什麼?」隆慶看著葉蘇問道。

    葉蘇靜靜看著他,說道:「永夜就是永夜。」

    隆慶說道:「永夜就是黑暗。」

    葉蘇說道:「也只有在永夜裡,人們才能真正地睜開雙眼,看到昊天一直不讓他們看到的畫面。那些是真實,我自然為之而喜悅。」

    隆慶想了想,說道:「真實是客觀,不依心意而變。」

    葉蘇指向身後地平線上那輪紅色的朝陽。說道:「太陽每天都掛在天空裡,落下之後又會再升起來,它可是客觀的?」

    隆慶說道:「太陽自然是客觀的。」

    葉蘇微笑問道:「那你可曾看過它?」

    隆慶正準備應答,忽然皺眉不言,細細想來,他才明白這個問題的真義,生活在地面的人們,每天都能看到太陽,但誰真正的看過它?

    所有人都看過太陽,起床後在後院隨意一瞥。正午時以手遮額瞇眼感歎其毒辣。傍晚時坐在亭子裡迎著江風看著落日吟詩。

    但它是什麼樣子?清晨和傍晚是紅的。正午是白的,它到底是什麼顏色?除了明亮的光,上面可有圖案?如果沒有。又如何形容它?

    如果不能形容,何談看過?

    他忽然想起在書院二層樓登山試的夢境裡,看到過的那些畫面,那些畫面裡有葉紅魚,有葉蘇,也有光明。當他跟隨光明橫掃人間,甚至連葉紅魚和葉蘇都殺死以後,整個世界裡便只剩下光明。

    就像那輪朝陽一樣。

    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當年在幻境裡,他便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其後在荒原上,他才把最後的勇氣放在北方的黑暗世界裡。

    那麼太陽呢?昊天呢?是的,其實都是一樣的道理,太過明亮,太過刺眼,便無法直視,看不到細節,便看不到全部,沒有真相——如葉蘇所言,只有永夜到來的那一天,太陽熄滅後,才會真正被人類看到吧。

    隆慶明白了葉蘇這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這段預言有什麼意義,他瞇著眼睛,看著天邊的朝陽,沉默了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沒有意義的事情不需要想太多,他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殺死葉蘇,至於那段話是聖人的預言還是瘋子的胡言亂語,同樣沒有意義。

    「你馬上就會死去,就算有那一天,你也看不到太陽究竟長什麼模樣,同樣,聽到你這句話的人,也會在隨後的日子裡死去,他們也很難看到。」

    隆慶看著葉蘇面無表情說道,隨著他的聲音一道響起的,還有如雷雨般暴烈的密集蹄聲,從城外殺進來的兩千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終於到了廣場。

    锃锃锃锃锃,無數道刺耳的磨擦聲響起,鋒利的長刀,被騎兵們握在了手中,雪般的刀面,反映著新教信徒們惶恐不安的面容。

    隆慶舉起右手,隨著他的動作,人群外圍的那些騎兵們舉起長刀,寒刀如田野裡的長草,雜亂卻可怕,將要撕裂所有遇著的血肉。

    蹄聲再起,沉重的戰馬,直接將前方的人群衝散,沉悶的撞擊聲裡,不知多少新教信徒,骨斷肉裂,廣場上到處都是慘呼。

    鮮血就像洪水一般四處橫流,死亡就像隨處可見的積雪,信徒們驚恐地四處逃散,那些來到廣場的普通民眾,也不幸地被拖入這場悲劇。

    沒有人能阻止慘劇的發生。

    葉蘇看著這幕畫面,舉起手臂,想要讓人們讓開,卻沒有人能夠看到,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就算能,也沒有人能夠聽到。

    陳皮皮扶著他,臉色蒼白至極。

    十餘名劍閣弟子,已經被衝散,匯入人群之中,與人數遠超己方的敵人艱苦地戰鬥著,就像是與洪流抵抗的礁石,雖然堅強,卻哪裡能夠挽狂瀾?

    隆慶站在台下,只要向前再走十步,便能來到葉蘇身前,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沉默地看著葉蘇,讓葉蘇沉默地看著這些畫面。

    今天或者不是新教覆滅的開端,但必然是葉蘇的死期,正如寧缺對觀主說的那樣,隆慶很想看看,葉蘇究竟如何成聖。

    葉蘇站在朝陽裡,身周的光線折射,帶著神聖的意味,遊記最後一筆落下,他便走上了成聖的道路,天地已然變色。

    隆慶很想看看,這天地還能如何變色。

    便在這時,天地真的變了顏色。

    街巷裡有積雪,民宅上是烏簷,黑白相襯,再加上那些沒有完全凋零的樹葉,便是這座城市最基本的三種顏色,廣場四周也不例外。

    只是昨日到今晨,道門兩番屠殺,地面上多了很多血。

    然而此時,那些顏色都不見了,白色的殘雪,黑色的瓦簷,青黃色的樹葉,紅色的血污,都變成了單調的黃色,黃沙漫漫。

    隆慶神情微變。

    因為這次天地變色與葉蘇無關——葉蘇雪山氣海皆廢,聖賢之意在於筆端,在於新教的教義,無法影響真實的戰鬥。

    讓殘雪瓦簷冬樹血污盡數變成黃沙的,是另外的一道力量。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2-22 20:31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五十四章 漫天黃沙裡的告別

    沒有人注意到,在西陵神殿護教騎兵殺入廣場的時候,有名中年書生也來到了場間,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靠近了高台。

    那中年書生穿著尋常,風塵僕僕,渾身是汗,身後死死繫著個包裹,他來到台前,以最快的速度解開包裹,從裡面取出一塊木盤。

    那塊木盤不知是用什麼木頭製成,紋路極為細膩,又給人一種金石的質感,感覺很是奇妙,盤裡淺淺堆著一層極細的黃沙。

    這是一塊沙盤。

    修行界最著名的一塊沙盤:河山盤。

    河山盤出現,整個世界,便進入了河山盤之中,那層淺淺的黃沙,在空中飛舞,然後落下,便把天地的顏色塗黃,緊接著,把一切都變成了黃沙。

    堅硬的青石地面,變成了鬆軟的沙漠,正在高速衝刺的戰馬,驚鳴聲聲,重重地摔倒在地,前蹄淒慘地折斷,馬背上的神殿騎兵則是直接摔昏過去。

    極短的時間裡,便有數百名神殿騎兵墮馬,相反,那些惶恐不安躲避的新教信徒,雖然也變得行動困難,卻不至於被這片黃沙傷害。

    黃沙有時如水,因其柔,故勝堅強,故憐弱小。

    隆慶的雙腳也陷在黃沙之中,他清晰地感覺到沙底傳來的吸噬力量,神情變得非常凝重,極為艱難地提起右腳,想要向前踏去一步。

    忽有風起,席捲起黃沙,攔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視線越過飛舞的黃沙。落到台側那名中年書生的身上。

    陳皮皮看著中年書生,驚呼道:「四師兄!」

    中年書生沒有回應,只是與隆慶對視。

    隆慶微微蹙眉,今日他奉命前來殺葉蘇,屠新教,猜到書院可能有所準備,卻沒想到來的不是那道鐵箭,不是大先生,而是此人。

    范悅,書院四先生。

    在書院後山那些有趣而可怕的人物裡。范悅是一個相對低調的人。他入門很早,排序很前,卻只是洞玄巔峰境界,和李慢慢、君陌完全不是一個層級。三師姐余簾雖說那些年表現的也一直只是洞玄境。但當她把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打成廢物之後。誰都知道那只是表象罷了,而他卻是真正的洞玄境。

    當然這並不重要,夫子收徒向來有教無類。不在乎他們修行的天賦,但後山的人們都有自己最擅長專精的領域,在那個領域裡都能做到最好,比如五六**十十一那些傢伙,只有范悅顯得相對弱一些,他擅長符道,卻不及莫山山和寧缺在這方面的天賦,他擅長謀略算策,卻不及余簾,他擅長設計,在這方面連六師弟都不如,更何況書院前院還位黃鶴教授,真要說最強的,或者只是打算盤。

    這些年書院後山漸漸展露在世人的面前,他還是那般不引人注意,沒有過太多驚艷的表現,只有書院後山的同門們知道他很重要——這些年書院乃至唐國對外的謀略佈置,都出自於余簾、寧缺還有他的推算,而且他擁有一件當今修行界最珍貴的法器,那就是河山盤。

    當年在青峽之前,正是靠著河山盤,書院諸人才能避開觀主的那一劍,他耗盡心血困住那一劍,才讓君陌有大展神威的機會。能困住觀主的劍,可以想見他和他的河山盤如何強大,今天他便帶著河山盤來了。

    事實上,他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西陵神殿對葉蘇和新教的態度,書院很清楚,但無論大師兄還是余簾和寧缺,總以為觀主是能夠被說服的,既然殺死葉蘇對道門沒有任何好處,觀主便一定不會去做,只要觀主保持沉默,那麼有唐小棠和劍閣便足矣。

    只有四師兄覺得有些異樣,他連續推算了很長時間,並沒有推算出來別的結果,可他還是感覺到強烈的不安,他認為師兄師姐還有小師弟的判斷是錯誤的,但他找不到證據,於是他便自己來了,他收拾行李,孤身上路,離開後山,帶著河山盤,不遠萬里,千里迢迢而來,要來救葉蘇的命。

    這才是書院真正的行事風格,可以眾志成城,也要和而不同,要替師門負責,但首先你要為自己負責,你要不留悔意。

    四師兄終於趕到了,雖然只憑他很難改變場間的局勢,但他可以代表書院做出書院應該做出的努力,不需要後悔,那便很好。

    他舉起河山盤,把念力盡數灌注到盤裡,只是瞬間,雪山氣海便有了枯竭的徵兆,顯諸外相上,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甚至似乎瘦削了幾分。

    河山盤裡是黃沙,更是河山。

    每粒沙都是河山裡的一處風景,或是一座小橋,或是一道流水,或是一方亭榭,或是青青山丘,或是橋上的轎子水上的舟亭子裡的人青丘上的樹。

    今天,這些黃沙卻只是黃沙。

    因為最本原的也是最強大的。

    四師兄念力激發河山盤,黃沙狂舞,然後斂落,世界頓時變成一片黃色,成了枯燥的荒漠,在其間根本尋找不到方向。

    那些後方的西陵神殿騎兵,幸運地沒有摔死,拚命地拉動韁繩,讓座騎停下來,然後翻身下馬,拖著座騎試圖尋找到出口,只是哪裡這般容易?

    四師兄舉著河山盤,走到台上。

    隆慶靜靜地看著他,黃沙鋪地,卻無法將他完全拖入河山幻境,他的身體在那片黃沙裡,眼光卻能看到真實,看到對手。

    不知道為什麼,四師兄看著隆慶的目光,覺得有些不安,就像是在書院後山做推算時那樣,覺得或者會有些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

    於是他向河山盤裡吹了一口氣。

    那層淺淺的黃沙,被吹皺。有些沙粒迎風而起,在空中飛舞。

    變成沙漠的廣場上忽然起了一陣颶風,無數黃沙捲起,遮住所有人的視線,天地間變得昏暗一片,更可怖的是,先前還平坦如原野的沙漠,忽然間發出隆隆巨響,生出無數道層層疊疊的沙丘,不知多少騎兵被移動的沙流吞噬!

    就算沒有被吞噬的騎兵。在飛舞的黃沙裡也遇到了不盡的危險。到處都能聽到淒厲的慘叫,到處都能聽到人與戰馬互相撞擊的沉悶響聲。

    即便是像南海少女小漁這樣的知命境強者,竟是也無法抵擋河山盤的威力,那些來自各處道觀的神官執事。紛紛斃命。她也昏迷在了黃沙之中。

    隆慶的腳步依然沒能落下。臉色有些蒼白,被唐小棠傷後再被河山盤重傷,他沒想到對方自身境界普通。這沙盤卻是如此恐怖。

    然而,這就夠了嗎?

    下一刻,他的腳終於落了下來,只是依然落在黃沙之上。

    他沒能走出河山盤,但那又如何?

    他臉上的那道傷疤,變得明亮起來,絕對不難看,更像是一種有些怪異的妝容,配上灰色的眼眸,夾著銀絲的直髮,甚至很好看。

    他如此強大,他還藏著真正強大的手段,他等的是寧缺的那道鐵箭,等的是李慢慢,便是那樣他都不懼,更何況一張沙盤?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書,伸到漫天風沙之前。

    他想起那些年,他是裁決司的二司座,帶著司裡的黑執事,四處追殺魔宗的餘孽和叛教的罪人,那時的他就是正義,而且相信自己就是正義。

    他的神情變得冷峻起來,看著風沙那頭的葉蘇等人,在心裡默默地重複著當年很熟悉的那些話語:罪人,接受昊天的懲罰吧。

    昨夜在桃山裁決神殿,中年道人用一卷書破了葉紅魚的樊籠,那是天書落字卷,此時隆慶手裡拿著的也是一卷天書,天書沙字卷。

    觀主做了那個最重要的決定,便不再在意褻瀆二字,道門最神聖的天書,在他的計劃裡便變成了器物,很強大的器物。

    中年道人在知守觀裡陪伴天書無數年,隆慶將天書沙字卷一直帶在身邊,只有他們兩個人有能力把天書當作武器。

    清晨的城市,被黃沙覆蓋,再也尋覓不到冬日的清新寒冽,只有枯燥,而當隆慶舉起天書沙字卷時,那種感覺變得越發清晰。

    沙字卷的封皮迎風而化,化作無數萬顆微小的沙粒,然後開始飛舞。緊接著,沙字卷的第二頁也盡數化作沙粒,再是第三頁,第四頁,第五頁……

    億萬顆沙粒,變成一道沙河,從隆慶的手中直赴天穹,於天穹最深處承接一道難以言說的高妙意味,然後向著漫天黃沙裡轟去。

    天書沙字卷記載著修行界裡幾乎所有的功法,這絕非人力所能完成,就像日字卷一樣,除了道門的搜集,更多的是昊天的神力。

    道門將修行視作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這卷天書便是禮單,裡麵條秩無數,浩繁如海,或者如海底的沙,根本無法數清楚,每一粒都代表著昊天的恩賜,人類的敬畏。今日沙字卷真的化作沙粒,那些記載功法的墨字融化在紙上,然後消散,變成最細微的粒子,每粒裡彷彿都有那門功法的力量。

    億萬粒沙,億萬種功法,就這樣落在了漫天黃沙裡,落在了河山盤裡,河山盤擁有萬里河山,但畢竟是修行者的產物,如何能夠容納近乎無限的廣闊與繁複?

    瞬間,漫天黃沙驟停,有些角落裡,甚至影影綽綽出現亭榭樓台,便要失去最原本的形態,變成河山盤裡的虛影。

    四師兄拿著河山盤的雙臂,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彷彿下一刻便會把河山盤扔到地上,他感受著盤裡傳來的恐怖的衝擊力,發現竟是比當年青峽前觀主擲來的那道虛劍更加強悍,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唇角開始溢出鮮血。

    「散了吧。」

    隆慶面無表情說道。隨著他的聲音落下,廣場上的風沙變慢了無數倍,那些初初顯現的小橋流水被沙字卷裡湧出的沙礫覆蓋。

    滿眼黃沙,被海底沙覆蓋。不需要去尋找出路,我用我的世界覆蓋你的世界,那麼我可以隨意行走,去到任何想要去到的地方。

    隆慶向前踏了一步。

    如果那片河山裡有真實的智慧生命,或者可以看到在太陽之下,有個比山峰還要巨大的腳印,踩破雲層,碾碎了原野,落在了地平線那端。

    河山盤,萬里河山。他只用一步便踏了出去。

    隆慶出現在台上。出現在葉蘇身前。

    二人之間還有殘留的黃沙。

    四師兄不停咳血,還在勉力支撐,卻不知還能撐多長時間。

    隆慶一手舉著正在消散的天書沙字卷,一手便向葉蘇抓去。

    有道身影破風沙而來。那是唐小棠。她用鐵棍撐著疲憊的身軀。跌坐在葉蘇身前,雙手舉棍向上,用最後的力量擋了一記。

    隆慶的手落在鐵棍上。

    噗的一聲。唐小棠鮮血噴吐,倒地不起。

    隆慶向前再走一步,隔著她,再次抓向葉蘇。

    其時,他左手握著的沙字卷,還在與河山盤裡最後的景物做著對抗。越來越多的血水從四師兄的嘴裡淌出來,打濕了他的前襟,吐的血顏色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黑,最後甚至看著像墨汁一般,觸目驚心。

    陳皮皮在旁看著,終於感到了絕望。

    他的身體開始顫抖,因為擔憂,擔憂兩位師兄和愛人的處境,因為恐懼,恐懼兩位師兄和愛人即將死亡,他真的很害怕。

    那道顫抖,從他的手足傳到胸腹,然後傳到身體深處,最後落在腰後的位置,於是他的雪山氣海也開始顫抖起來。

    他的雪山氣海已廢,準確來說,當年被桑桑完全鎖死,早已變成一片乾涸的死海和黑色單調的巖峰,此時顫抖了起來!

    顫抖是運動,能動便是活著。

    他的雪山氣海,就在最絕望的時刻,居然活了過來!

    陳皮皮來不及感受這種突然的變化,更不可能有時間狂喜,只是順著那道顫抖,純屬本能一般,雙手向著隆慶一陣疾擺。

    十道沒有任何軌跡,就像天空流雲一般難以捉摸的淒厲勁意,從他的十根手指前端迸射而出,狠狠地刺向隆慶的胸腹間!

    與受到昊天眷顧的唐小棠一陣血戰,再與拿著河山盤的書院四先生比拚修為,隆慶已經受了極重的傷,陳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又來的如此毫無道理,是以他哪怕拿著天書沙字卷,竟也沒能避開。

    噗噗噗噗一陣密集的悶響,十記天下溪神指指意,盡數落在隆慶的胸間,單薄的衣衫上瞬間出現十個血洞,鮮血汩汩流出。

    隆慶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有些不解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後抬頭望向葉蘇身後的陳皮皮,微微皺眉。

    然後他想明白了。

    現在的昊天是那樣的弱小,已經無法庇護她曾經承諾庇護的人,比如唐小棠,那麼她自然也無法再懲罰她曾經想永世懲罰的人——觀主已經飄然下了桃山,與他有相同遭遇的陳皮皮,自然也到了重新站起的時刻。

    隆慶有些痛苦地咳了兩聲,每聲咳,都讓他胸前的血水流的更快幾分。

    「還不夠。」他看著陳皮皮面無表情說道。

    他左手握著的沙字卷化作沙礫呼嘯而去。

    瞬間,陳皮皮的身上便多了無數道極細的血線。

    每道血線都來自一個極細的傷口,每個傷口都是一顆沙礫,沙礫在傷口深處,痛入骨髓,如蟻般不停向裡鑽,這是何等樣的痛苦?

    陳皮皮痛到極處卻沒有哭——他不想哭,因為那太丟臉——於是他拚命地擠出一個笑容,卻不知道那笑容難看的像哭一樣。

    看著他這滑稽模樣,唐小棠想笑,卻又難過的想哭。

    隆慶向四師兄看了一眼,握著沙字卷的手緊了緊。

    四師兄歎了口氣,無力地坐了下去,然後開始不停地吐血。

    一片寂靜。

    隆慶看著葉蘇,看著陳皮皮,看著唐小棠,看著范悅,目光在他們的臉上緩緩掃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顯得非常滿意。

    這些人。有的是他當年只能仰望的對象,有的是他讓他本能裡畏懼以至於羞辱的對象,有天才遠勝於他的人,有他渴求想要同窗卻被拒絕的人。

    現在這些人都沒有他強大,即便合在一處,都不是他的對手。

    也許他修練的功法,在多年後的某一天,會讓他變成理智喪失的怪物,或者會直接把他的身軀崩散成億萬顆粒礫,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

    他現在很滿意。前所未有的滿意。

    他的下頜抬了起來。不刻意傲然,卻開始傲然,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走進長安城的那一天。那天,長安街上擲花無數。他在輦中央。

    便在這時。台上響起一句話。

    「請借我一用。」

    這句話。葉蘇是對四師兄說的,又像是對這個世界說的。

    那塊已經快要破裂的河山盤,來到他的手中。

    隆慶看他說道:「你背離了昊天。又怎麼會有神跡發生?」

    葉蘇的雪山氣海,是在青峽前與君陌一戰被劍意所毀,與桑桑沒有關係,那麼他便不能像觀主和陳皮皮那般復原。

    「神跡,或者本來是人類創造出來的。」葉蘇說道。

    這句話便是新教的根本,也或者便是道門的墓誌銘。

    隆慶搖了搖頭,說道:「那需要力量,你沒有力量。」

    風沙已歇,只有台上數人之間還有河山盤與天書沙字卷抗衡的影響,廣場上到處都是死人,不知多少神殿騎兵倒在血泊之中,也有很多新教信徒也已死去,至於那些活著的信徒,哪怕身受重傷,也在向葉蘇這邊湧來。

    他們想要救葉蘇,哪怕付出生命。

    ——這種執著的意念,是不是信仰?是不是力量?

    葉蘇看著那些虔誠的追隨者,眼睛裡流露出複雜的情緒,說道:「我以為這就是力量,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隆慶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信仰之力只有昊天可以用。」

    葉蘇沒有看他,看著碧藍的天空,說道:「那佛祖呢?」

    隆慶說道:「這種力量……怎麼用?」

    葉蘇說道:「我不知道……我想試著借來用一用。」

    請借我一用——不僅僅指向書院借那塊河山盤,葉蘇要向追隨者們借力量,那或者真的就是信仰的力量。

    一道很磅礡純正的力量,在場間生出。

    那道力量來自廣場上的信徒,氣息有些斑雜,大約有千餘道,然後進入葉蘇的身體,再出來時,便變得如此時這般……有了莊嚴的氣息。

    葉蘇把這道力量或者說氣息灌注到河山盤裡,望向隆慶。

    這是邀請。

    隆慶的神情變得極為凝重,天書沙字卷消散的速度驟然加快。

    他在葉蘇的身前坐了下來。

    風沙再起,葉蘇搖搖欲墜,極勉強地坐穩身體。

    隆慶面無表情,就這樣看著他。

    葉蘇說道:「你先走。」

    二人不是對坐弈棋,他自然不是讓隆慶先落子,而是趁著隆慶被自己困住,要陳皮皮帶著其餘人先行離開,自去逃亡。

    隆慶盯著他的臉,說道:「你不能走。」

    葉蘇沒想過走,他只是想把隆慶留在場間,讓別的人能夠離開,如果沒有這個原因,他寧願去死,也不想嘗試使用這種力量。

    他創建新教,本想告訴人類不需要信仰,卻沒想到最後自己竟成為了被信仰的對象,這個讓他有些惘然,有些傷感。

    讓他稍覺安慰的是,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信仰之力,想來也是最後一次,

    他開創新教,但他畢竟不是昊天,就算他願意承接信徒的香火,也無法與承接香火祭拜信仰無數年的道門相提並論。

    天書是道門聖物,神威難測,葉紅魚用整座裁決神殿也不能擋住,他借了追隨者的心意,借了書院的河山盤,又如何擋得住?

    風沙裡,葉蘇漸疲憊,眼神漸靜。

    陳皮皮卻還沒有走。

    葉蘇低著頭,有些無力說道:「走吧。」

    此時場間,都是些傷重之人,只有隆慶還能再戰,只有葉蘇還能再把他留下片刻,但那道落在他身上的晨光已經淡了。

    走與走吧,只差一個字,卻多了些乞求的意味。

    陳皮皮沉默,艱難地站起來,扶起唐小棠和四師兄,走下高台,與最後活著的數名劍閣弟子會合,向廣場外走去。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

    他沒有與葉蘇說話,沒有哭,沒有笑,沒有怪叫,只是沉默地走著,忍著身上萬道血洞帶來的傷痛,扶著同伴向前行走。

    因為無論是哭還是笑,說話還是怪叫,都是一種道別。

    他不想和葉蘇道別,彷彿這樣就不會永別。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終於遠離了戰場。

    西陵神殿騎兵沒有追殺,他們就這樣活了下來。

    陳皮皮沒有說什麼,繼續向前,坐上馬車,駛出城門,進入荒野,去到數十里之外,然後他開始放聲大哭。

    四師兄坐在車窗旁,看著外面倒掠的畫面,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明白,什麼都沒有改變,他為何要風塵僕僕而來?

    河山盤毀了,人死了。

    他很想回長安問問寧缺,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

    ……

    ……

    (今天二月二十二日,是墨跡白的生日,我決定,今天也是二師兄的生日,祝他們生日快樂,祝陳皮皮能夠盡快重新樂天,祝葉蘇死的光榮,祝大家二的愉悅,祝我自己能夠戰勝一切,像這些天一樣強大。)
1月23 發表於 2014-2-23 18:14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五章 熊熊聖火,焚我殘軀

    有人告別,更多的人還在場間,在黃沙裡掙扎,在迷路裡徬徨。

    葉甦和隆慶相對而坐,像對坐飲茶的論禪老僧,又像對坐弈棋的國手,沒有說話,沒有對視,渾身是血,看著有些慘。

    台下的風沙早就停了,台上的風沙也快要停了,二人的身上滿是沙礫,滿是鮮血,衣衫破爛至極,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隆慶看著陳皮皮等人離開,奇怪的是,他似乎並不在意,有些神殿騎兵已經從混亂裡擺脫出來,卻沒有聽到他追擊的命令。

    他只是與葉甦相對而坐,等風沙最終停時。

    風是寒冬的冷風,沙是河山盤與沙字卷裡的沙礫,相對勁拂,呼嘯咆哮,持續不斷彷彿沒有盡頭,但事實上,一切終有盡時。

    啪的一聲,葉甦膝上的河山盤從中斷裂。

    隆慶手裡的沙字卷,還有很多頁,厚厚的就像是墳前風雨吹不斷的墓碑,碑前的沙礫都是假的,細看才發現竟是如玉般的圓石。

    那些圓石很小,材質很通透,不是如玉,而彷彿真的就是極品的玉石,此時在葉甦身前身後厚厚地鋪著,如美麗的珍珠海。

    隆慶站起,血水從身上淌落,落在這片珍珠海裡,染紅了這片珍珠海。

    河山盤裡的黃沙,從裂口裡簌簌落下——那是真的黃沙,在盤裡只有淺淺的一層,落在葉甦身前的地面上,也只淺淺的一堆。

    很像一座無人打理照料的野墳。被風雨磨的矮了。

    廣場被神殿眾人和新教信徒流出的鮮血染紅。

    神殿騎兵正在重新整隊,新教信徒有的已經死去。有的奄奄一息,還有很多人活著,稍後想必便是一場大屠殺。

    葉甦看著隆慶說道︰“讓他們活著。”

    隆慶面無表情說道︰“我沒想讓他們死。”

    葉甦有些意外,沉默不語,思考其中的意味。

    隆慶舉起左手,那些雙眼血紅,急著屠殺新教信徒發洩的神殿騎兵,再不敢有任何動作。強行壓抑住急促的呼吸,等待著命令。

    場間的新教信徒都是葉甦最忠誠的追隨者,近一半人從臨康城裡跟著他來到此間,甚至還有那條陋巷裡最早的那些學生。

    人們知道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拚命地向那處湧去,想要保護他們的領路人,卻被神殿騎兵粗魯地攔住打倒。一時間哭聲震天。

    “其實你我都清楚,如最開始的時候我說過的那樣……沒有意義,你的這些追隨者的痛苦,那些女子的哭聲,一切都沒有意義。”

    隆慶看著葉甦說道︰“從昨夜到今晨,發生的這些事情沒有任何意義。我需要這個結局,你也在等待這個結局,何苦?”

    葉甦沒有看他,看著場間可憐的信徒們,沉默不語。

    “很小的時候。進入天諭院,從她和師長處知道你的存在。你便一直是我崇拜的對象,或者說敬畏而不敢追趕的目標,但事實上,直到這幾年,我才真正覺得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因為你已經走上和我們完全不同的新的道路。”

    隆慶看著他說道︰“你不是狂熱的宗教販子,你的新教並不是一味虛無縹渺的空談,你沒有用那些狗血的詞語去撩拔你的追隨者,相反,你很冷靜地傳道,做了很多具體而微的事情。很多人只注意到新教教義很新鮮,或者說大逆不道,卻沒有人明白,新教傳播需要怎樣的組織能力和謀略,你沉默地做著那些事,冷靜到完美,不像一個聖徒而更像一個商人。”

    “我曾在裁決神殿待過很長時間,我清楚很多事情,她對你的幫助自然極大,但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你自己,你的組織能力真的很強大,你的思維沒有任何漏洞,道門開始清剿後你也沒有失去冷靜,你用自己吸引了神殿所有的注意力,暗中卻把包括首徒歡歡在內的七門徒派遣到了各地,我想他們現在正在藏匿,但過段時間,便會再次出來繼續你交付的使命。”

    葉甦依然沉默。

    隆慶靜靜看著他,說道︰“對我的讚美,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對神聖之外的這些世俗能力,你不需要被認同,你可以否認這一切,但你能不能告訴我,程子清他去了哪裡?跟隨你從臨康來到這裡的劍閣弟子為什麼只剩下了這幾個?他們又去了哪裡?這些沒有人注意到的細節,才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

    “你把未來已經安排好了,你把火種撒遍了整個人間,那麼現在你就算死了,也再沒有誰能夠阻止新教傳播開來,於是你可以放心地離開這個世界,甚至我懷疑你一直在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葉甦終於開口說話︰“死亡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最深險恐怖的淵澗。”

    隆慶搖頭說道︰“但每個人都會死去,只看去神國還是深淵。你去不了神國,也不想去深淵,怎麼死去便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默默無聞地死去,還是像現在這樣死在千萬信徒和普通人的面前?這個選擇並不難。”

    “死在整個人間的面前,大義凜然,平靜喜樂,視死如歸,將新的信仰,那種信仰的力量以自己死亡的代表展示給每個生命,這很好。”

    “帝國沒有神聖的,人間沒有神聖的,遍尋不著神聖的,便是夫子,也要上天才以化作那輪明月,你我皆凡人,想要成聖哪能不死?千年始有聖人出……”

    說到這裡,隆慶停頓片刻,看著葉甦的眼楮,神情複雜說道︰“聖人不死,大道不行,你,不得不死。”

    葉甦神情平靜,花白的鬢裡。不知何時飄來一絮殘雪,久久沒有融化。彷彿他身軀裡的熱度,已然被天書奪取,氣息將無。

    “其實我一直在想,寧缺是不是也想到了這點。”

    隆慶轉身,那片血色的珍珠海,觸著衣襟便散,潰敗如退潮時的海浪,他望向長安城的方向。面無表情說道︰“不然他不會不來。”

    葉甦和他的新教,對於唐國和書院來說極其重要,道門做出誓殺葉甦的態勢,按道理寧缺理應有所準備,就算他來不了,鐵箭也應該來。

    葉甦說道︰“或者,他也沒有想到老師會如此決斷。”

    這確實是一種可能。在昨夜之前,沒有任何人——包括神殿掌教熊初墨——想到觀主不懼道門分裂的危險,直接選擇殺死葉甦和葉紅魚兄妹二人。

    “李慢慢或者算不到老師的想法,寧缺和余簾為什麼算不到?就算不能,以這兩人的性情習慣,怎麼可能不在此間做些安排?”

    隆慶說道︰“寧缺沒有來。鐵箭沒有來,余簾和李慢慢也沒來,只能說明他們知道你想死,他們……也很想你死,甚至瞞著李慢慢。等著你被我殺死。”

    說完這句話,他微笑起來。笑容很節制,只侷限在唇角那片很小的區域,於是顯得很嘲諷。從始至終,葉甦都表現的很平靜,明明死亡近了,卻依然那樣平靜,雖然這是一場彼此有默契的局,他還是覺得有些不愉悅,所以他要揭穿書院的用心,以為這樣能夠打破葉甦的心境。

    葉甦的反應卻依然不如他所願,平靜說道︰“我與書院為敵二十載,我知道那些人是怎樣活著的,我不以為他們會這般現實冷漠。”

    隆慶說的話其實極有道理,葉甦死而成聖,門徒早已遠赴各地,新教的火種保存的極好,在唐國和書院的庇護下,借助他死訊這缽熱油,新教的傳播必將變得更加迅猛,以此觀之,他的生死對書院來說並不重要。

    但他還是以為書院不會那樣做,因為那不符合書院行事的意趣。

    “李慢慢自然不忍看到你慘死在烈火中,寧缺和余簾卻不同,既讓道門分裂,又讓新教在烈火中獲得真正的新生,他們一定會很樂意。”

    隆慶說道︰“如果夫子和軻浩然還活著,書院肯定不會這樣做,因為他們不會這樣想,但你不要忘了寧缺和余簾……都是入魔之人。”

    葉甦沉默。

    隆慶繼續說道︰“余簾是魔宗宗主,是蓮生最看重的人,而寧缺更是蓮生的再傳弟子一般,他們都有蓮生不擇手段的氣質,某些方面更有超出蓮生的認識,蓮生沒能做到的事情,他們未必不想做到,不能做到。”

    當年蓮生想做什麼?他想讓人間變成一片血海,讓天地顛倒眾生,讓道門覆滅成灰,讓這個世界變成嶄新的一個世界。

    書院,其實也是這樣想的,只不過從前的書院,絕對不會用這般冷酷的方法,而現在真正主持書院的那對師姐弟,會怎麼想呢?

    葉甦不想繼續了,書院如何選擇對此時的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艱難地抬頭,望向越來越湛藍的青天,望向越來越高卻越來越淺的朝陽,說道︰“不管書院如何想,我做的事情,總要繼續做下去。”

    隆慶看著他,終究還是流露了幾分敬意,說道︰“把自己變成一根火把點燃整個人間?聽說君陌也在燒懸空寺,都是瘋子。”

    聽著君陌的名字,葉甦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到最後,我與他竟在做一樣的事情,我很驕傲,想來他也會覺得驕傲。”

    這句話本身就很驕傲,驕傲於君陌曾是自己的對手,驕傲於自己超越了自己,驕傲於自己站的比當年要高,可以看到更遠的風景。

    或者是因為,他此時站在小院裡,站在那座柴堆上,他被綁在十字形的木架上,系的不緊,無法離開,可以遠觀人間。

    隆慶站在柴堆前,看著他說道︰“我會親自點火。”

    葉甦不再望天,眼楮被朝陽刺的眯起,看著他問道︰“我所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什麼都清楚,為什麼要來替我點這把火。”

    隆慶微微挑眉,說道︰“師長有命。不得不從。”

    柴堆上下的二人,有同一個老師。葉甦看著他腰間的天書殘卷,說道︰“老師想來也都明白,何必連累這卷無辜的書。”

    隆慶沉默,然後說道︰“既然人可以寫,那麼將來便不再需要天書。”

    聽著這番話,葉甦明白了些什麼。

    他和隆慶沒有聽過桃山崖坪上觀主與中年道人的那番對話,但他們是觀主的弟子,是道門了不起的人物。自幼熟讀經典,此時只是極簡單的對話,便準確地理解了觀主的真實用意,情緒都變得有些不穩。

    葉甦望向遠方某處,不知是知守觀還是臨康城,悠悠道︰“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

    隆慶聽著這段經文,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隨誦︰“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葉甦說道︰“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以最大的喜悅……原來這也是知守。”

    隆慶低著頭。不知道是在看衣衫下那道恐怖難看的洞,還是在看厚厚的地,聲音彷彿自行從唇間流出︰“我們自己,也可以是昊天。”

    葉甦微笑說道︰“原來,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隆慶抬起頭來,看著陽光下的他,說道︰“你是對的。”

    葉甦說道︰“並無對錯。”

    “老師認為你是對的,那便是對的。”

    說到這裡,隆慶頓了頓,他本以為自己會生出一些嫉意,沒想到心情卻是這樣的平靜,只是有些感慨︰“到最後,還是你最讓他感到驕傲。”

    葉甦想了想,說道︰“對錯,終究還是要看最後的結局。”

    隆慶說道︰“你做的事情,老師和夫子做的事情,會有什麼結局,不再是注定。”

    葉甦說道︰“是的,再沒有天,自然沒有天注定。”

    隆慶看了一眼遠處,說道︰“說的時間已經夠久了。”

    葉甦說道︰“既然你等的人一直沒來,看來真的不會來了。”

    隆慶從一名神官手裡接過火把,走到柴堆前,想了想,終究沒有再說什麼,把火把放到柴堆邊緣,然後向後退去。

    火是自然界最奇妙的一種現象,它可以傳染,也可以複製,可以從最微渺的螢火變成燎原的野火,這絕對不是與之相對的水可以做到的。

    那根火把上的火苗,舔著身旁的乾柴,片刻後,將乾柴的邊緣烤黑烤焦,烤出青煙與明亮的火焰,如此繼續,火便漸漸傳遠。

    小院裡堆著的乾柴,大部分是隆慶親自劈的,他挑選的很仔細,無論長短還是粗細,都非常適合燃燒,火勢很快便大了起來。

    先前的戰鬥裡,院牆已經坍塌了很多,此時隨著柴堆裡 啪的響起,牆磚盡數倒下,柴堆燃燒的畫面,落在所有人的眼裡。

    數萬名新教信徒和奉命前面觀刑的宋國百姓,看著這幕畫面,有的人感到極度的悲痛,有的人覺得很是不忍,漸漸有哭聲響起。

    葉甦的衣裳開始燃燒,明黃色的火苗,漸要越過他的膝,吞噬他的人。

    不知是誰先跪了下來,大概是位新教信徒,不顧神殿騎兵的威嚇,對著火刑台上的他,跪地不起,連連叩首。

    緊接著,更多的人跪了下來,就連那數萬名前來觀刑的宋國百姓,都被火刑台上那神情寧靜的人所震撼,難以控制地跪了下來。

    哭聲漸大,漸漸匯成一道洪流,直入天穹。

    葉甦忽然說道︰“當永夜來臨,太陽的光輝將被盡數遮掩,天空與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們將為之歡欣鼓舞,因為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此時他在火裡,承受著痛苦的洗禮。

    他平靜重複自己的預言。

    因為他不想信徒們哭,人們因自己而悲痛。

    小院外的那些新教信徒,想要衝進去救他,被神殿騎兵用刀狠狠地砍翻,倒在血泊裡,於痛苦間聽見他的聲音,本能裡開始跟隨。

    遠處的新教信徒,也開始跟著重複這段話,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他的追隨者,其餘的宋國百姓,或同情於他的遭遇、憐憫他的結局,沉默地傾聽,卻不知為何,被這句話裡的意味所吸引,最後竟也開始跟著念了起來。

    “當永夜來臨……”

    “天空與大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數萬人的聲音迴蕩在廣場上。

    先前是哭聲震天,現在天穹更是彷彿在真實地顫抖,被陽光驅散流向四野的那些雲,都被震了回來,就像流入碗底的清水。

    但偏給人一種極其靜寂的感覺,虔誠而專注的頌讀聲,就像先前葉甦說出這段話時一樣,如林中蟬,如風中瀑,讓整個世界都隨之沉默。

    隆慶什麼都沒有做,沒有讓神殿騎兵去鎮壓,去喝止,哪怕萬民的頌讀聲很明顯代表著對新教的支持,對道門的不滿。

    他只是沉默看著柴堆上的葉甦,情緒非常複雜,複雜到他都無法想明白,自己究竟體會到了些什麼,所瞭解的那些能否讓自己真正的平靜。

    萬民頌讀的聲音越來越整齊,越來越響亮,就像戰場上的鼓,卻不是一味催人奮發,漸有一種神聖肅穆的感覺,籠罩了整座城市,以至更廣闊的人間。

    葉甦的聲音卻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散亂,重複到第三遍時,他唇裡說出的字句已經支離破碎,呢喃含混,根本無法聽清。

    因為無情的火苗已經越過了他的膝,像金光一般鍍到了他的胸腹間,他的身體正在燃燒,正在經受最痛苦的懲罰或者說洗禮。

    隆慶看著火中的他,彷彿聽到他在說︰你看,他們沒有禱告。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2-23 22:22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2-24 20:33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六章 聖賢從來不寂寞

    湛藍天空裡,流雲彙集的越來越多,聚在城市的上空,將那輪太陽嚴實地遮在後方,如此時萬民齊頌的字句那般,令世界昏暗。

    葉甦身軀上的火苗越來越旺盛,他的聲音已經完全停止,熊熊烈火間,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他整個人都在燃燒,像是散播光芒的明燈。

    向人間散去的光輝,忽然間收斂,然後從柴堆上方向著天空而去。那是一道聖潔的光柱,來自他的身軀,落在遙遠的天空最深處。

    晦暗的天空被照亮了一塊區域,不及太陽那般明媚熾烈,卻要更真實一些,因為跪在地上的萬千人群,都能看清楚那裡有什麼。

    ——那裡有湛藍的天空,有晦暗的雲,有相對的黑暗和真實的光明。

    那片光域忽然再次黯淡下來,迅速回復成原先的模樣。

    柴堆上的熊熊烈火,已經升騰至半空,彷彿要將天空都燒穿,葉甦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根本無法看到,很奇異的是,小院的空中沒有什麼難聞恐怖的氣味,反而溢著淡淡的香,令人心神異常寧靜。

    那道光柱,那片被照亮的天空,這些異香,就是成聖?

    沒有人知道,隆慶不知道,俯在地面上的數萬民眾不知道,站在小院外的神殿騎兵、小漁還有那些神官,沒有一個人知道。

    西陵教典裡記載過的那些成聖畫面,和今天的故事本就沒有任何關聯,不可能有人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包括觀主在內。

    這並不重要。

    葉甦已然成聖,與宗教無關。與天上的神國無關,他的成聖,是在人間成聖,是在信徒的心中成聖,他已是聖人。

    無論唐國和書院能否贏得這場戰爭,新教必然會在人間傳播開來,再沒有人能夠阻止這道狂瀾,他將被無數信徒奉為聖人。

    那麼他就是聖人。

    天空裡忽然落起雪來——流雲聚成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天空,沒有太陽照射的雲層深處開始凝結冰晶,便有了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

    雪花飄落,隨風輕舞,落在城市的街巷上,落在廣場上跪拜頌讀的民眾身上,落在小院裡。落在那片熊熊燃燒的柴堆上。

    遇著噬人的火焰,雪便融化成了水,雪勢漸驟,融成的水便越多,柴木被浸濕,火勢被鎮壓的越來越小。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熄了。

    數萬民眾的頌讀聲也終於漸漸停了,人們望向小院裡,帶著最後的希冀眼神,想要看到奇蹟的發生,卻悲傷地發現奇蹟並不存在。

    十字形的木樁已經被燒焦垮塌。熄滅的柴堆很亂,沒有那個人的身影。便是繫著他的繩,也已經被燒成了灰燼。

    雪花飄落在人群裡,落在人們的肩上,有的落在人們的臉上,被體溫融成水,潤澤因為焦慮悲傷而發乾的嘴唇,人們飲著如春泉般的雪水,開始哭泣——飲泣之聲漸作漸盛,悲意綿綿不絕,直欲摧人心肝,斷人肝腸。

    哭聲不絕,雪落不止,時間緩慢地流逝,天空裡的雪雲始終沒有散去,廣場上的人們漸漸散了,數千名新教信徒互相攙扶著離開,整個過程裡沒有發生任何衝突和殺戮,也沒有一個人被關押,因為隆慶沒有說話。

    他站在柴堆前,面無表情。

    過了很長時間,雪繼續地落著,熄滅的柴堆裡最後的火星都被熄滅,溫熱的蒸汽消失無蹤,漸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再看不到下面的灰。

    白茫茫一片,真的很乾淨。

    ……

    ……

    天空裡忽然響起一道雷聲。

    緊接著,是第二道雷聲。

    兩道雷聲連綿不絕,互相追隨,在天地間來回。

    廣場上的西陵神殿騎兵、小漁等道門強者,望向雷聲起處,面露警惕之色,更多的卻是恐懼與不安,如聞天怒。

    雷聲不停變換著方位,位置哪裡是凡人能夠捕捉,轟隆恐怖,天威難測,又哪裡是凡人警惕便能防範,這雷聲究竟是什麼?

    隆慶抬頭望向天空,看著被那兩道雷聲以及雷聲裡的無形力量所拂亂的雪花,猜到了來者是誰,神情卻平靜如前。

    宋國外的海面上忽然生起風暴,風暴迅速登岸,無數海水在那片著名的防浪堤上摔的粉碎,風暴的殘餘來到廣場上,化作一聲暴鳴。

    城市上空的雲層都輕輕地顫了一絲,強烈的勁意,從暴鳴起處向四周播散,化作恐怖的狂風,無數騎兵迎風而倒,戰馬嘶嘶悲鳴,便是道門的修行強者,也要提升全部修為,才能在狂風裡勉強支撐。

    狂風漸斂,如水般散入街巷民宅之間,廣場上出現一個約十餘丈的圓,在那個圓裡沒有雪,也沒有血,乾乾淨淨,空空蕩蕩,只有兩個人。

    一人穿著件舊舊的棉襖,手裡拿著根短短的木棍,正是書院大師兄,另一人穿著滿是酒味的長衫,腰間繫著只酒壺,正是修行界至高的酒徒。

    大師兄的棉襖上到處都是破口,不知多少鮮血,從那些破口裡淌出來,染濕了棉花,顯得很是狼狽。

    酒徒的情況也比他好不到哪裡去,衣衫上到處都是污漬,左肩有些下陷,似是被棍擊中,他想取酒壺飲口酒,卻發現手抖的有些厲害。

    先前那些雷聲,那些遊走在天空海洋與大地之間的雷聲,是他們在彼此追逐,是他們在無距的境地下,依然不忘廝殺。

    那是修行界層次最高的戰鬥,也是最苦的戰鬥。

    但其實,這場戰鬥有可能不會發生。

    昨日酒徒回了小鎮,對著屠夫沉默不語,等待著將來。大師兄則留在臨康城外的那座小樓裡,等著書院與道門談判的結果。各自有各自的不安。

    當昨夜桃山異動,今晨葉甦顯聖之後,酒徒的不安沒有消除——觀主沒有被寧缺說服,對當前的局面,他非常樂意看到,但他依然不安。

    他以為這種不安來自於書院,以為書院會不惜一切代價救葉甦,所以他匆匆離開小鎮。回到臨康城外的小樓,和李慢慢重新相見。

    就像過去那幾年那些天一樣,無距對上無距,道門與書院兌掉了最重要的棋子,酒徒無法擺脫大師兄,大師兄也沒辦法完全鎖死他。

    相見便難分開,不管去往高山還是大海。於是他們開始戰鬥,從高山戰鬥到大海,直至最後,大師兄才終於來到了此間,為此身受重傷。

    因為是他要來,所以是他受傷。

    “你們書院總喜歡說我的身軀與精神都已腐朽……那你現在呢?”

    酒徒將顫抖的手背到身後。看著他說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天,還能撐多久?像今天這樣的傷,你還能受幾次?”

    他的臉有些蒼白,左肩受了重傷,但與渾身是血、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的大師兄相比。則要輕很多,所以他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大師兄卻沒有聽他的話。他看著小院裡那座雪堆,感受著雪底透出來的餘燼味道,沉默不語,神情有些蕭索。

    他受了如此重的傷,才能來到場間,卻依然來晚了。

    城市遠處隱隱傳來哭泣的聲音,不知是為了死在衝突裡的無辜信徒,還是為了葬身在火焰裡的葉甦,他沉默聽著。

    過了會兒,他轉身望著酒徒說道︰“你本在小鎮,何苦入世?”

    酒徒說道︰“你本在長安,何苦來此?”

    大師兄說道︰“你這是在犯罪。”

    酒徒說道︰“對人間還是神國的罪?新教動搖了神國的根基,他就必須去死,如果道門再不動手,我也會出手。”

    從酒徒和大師兄出現開始,隆慶便一直沉默,他站在院裡,看著這兩名以前只能仰望的大修行者,神情平靜,全無懼意。

    一切都在觀主的計算之中——酒徒再如何不安,在發現真相之前,他必然會從昊天的立場出發,幫助道門殺死葉甦。

    因為他和屠夫很貪,彷彿是無數代人類貪念的集合,他們不止要永生,還想要永恆,而永恆只能在昊天神國裡尋覓,神國沒有了,他們怎麼辦?

    事實上,如果不是觀主一直沒有點頭,或者酒徒和屠夫早已經對葉甦動手,這兩位大修行者,根本不在乎所謂成聖這種事情。

    他們早就認為自己已經成聖,那又如何?他們還不是像老鼠一樣,在人間東躲西藏數萬年,最後變成了昊天的一條狗。

    當然,瞭解觀主心意,尤其是與臨死前的葉甦有過一番對話的隆慶,此時已經基本上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知道酒徒和屠夫將來必然會後悔,但那是將來的事情,不影響現在道門以昊天的名義,把他們當狗一樣使喚。

    想到此節,隆慶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沒有嘲諷,顯得很真誠,那是在真誠的嘲諷,嘲諷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物,也會被貪念沖昏頭腦。

    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聾,教典說的果然有道理。

    隆慶臉上的笑容斂去,因為有人看了過來。

    大師兄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為什麼?”

    這是他的不解,也是書院的不解,沒有人能想明白,道門為什麼要這樣做,燒死葉甦助他成聖,對毀滅新教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幫助,反而會讓道門分裂,至少裁決神殿從此以後,再難成被道門所真正信任。

    觀主究竟是怎麼想的?

    “你可以把寧缺失敗的嘗試,當成所有的理由。”

    隆慶說道︰“我師兄的死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沒有你們書院,他或者本不需要死,至少,不會死這麼快,所以你的悲哀很沒意思。”

    說完這句話,他對著大師兄微躬施禮,走出小院,在風雪裡登上下屬牽過來的座騎,直到走出很遠,才將天書沙字卷重新放回懷中。

    大師兄看著隆慶的身影消失在風雪裡。

    在臨康城外,他就察覺出此人的特異之處,今日的感覺更加清晰,只是他此時沒有精神卻思考那些事情。

    他重新望向小院內,望向不停承受著落雪的那座柴堆,然後抬起頭,望向天空裡那些落雪,想起當年的某些往事。

    那年長安城裡也下著雪,很多人都進了城,七念來了,被師妹困在雪林裡,君陌在雪橋上坐了一夜,小師弟和桑桑在湖上殺死了夏侯,他則是和葉甦站在城牆上,看了整整一夜的雪,說了很多無所謂的話。

    之前之後還有數次相見,小道觀前、天棄山脈的雪峰深處……

    更早的那一年,桑桑降生在人間,荒原上多了一道黑線,他在黑線的這頭的池畔飲水讀書,葉甦在黑線的那頭砍樹,聽說他說了一道有趣的道偈,然後開始周遊諸國,意圖勘破生死關,想必到最後那刻,他真正地勘破了。

    所以,他才會真正死去?

    大師兄看著落雪,沉默了很長時間——葉甦創立新教與書院有很大關係,因為君陌在青峽前把他變成廢人,更因為他與葉甦曾經進行過的那些討論。

    然後他想起,從很多年前開始,甚至早在拜入夫子門下之前,他最想成為的人的便是一名書生,一名教書育人的書生。

    那書生居住在一條陋巷裡,教著那些窮困的孩子,生活清貧,一簞食、一瓢飲,卻不改其樂、亦不改其道。

    他想成為這樣的一個人,沒想到,葉甦在他之前便這樣做了,在生命最後的這些年裡,葉甦一直是那樣的一個人。

    很久後,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轉身看著酒徒說道︰“為了永生不惜拋棄整個人間,就算成功,難道你不會覺得那會很寂寞嗎?”

    酒徒說道︰“死亡才是真正的寂寞,便如葉甦,他如今已然成聖,卻與世界再無聯繫,此時的他才是真正的寂寞。”

    大師兄搖頭,平靜而肯定說道︰“你錯了,他一定不會寂寞。”

    葉甦放棄了數十載的信仰,只為讓人類不再需要信仰,他離開了這個世界,但留下了很多東西,相信那些東西必將真正的改變這個世界,

    還有很多人做著或者即將去做與他相同的事情,君陌在天坑底點燃野火,他將帶領書院繼續向前。他是聖人,但有很多同路人,怎會寂寞?

    自古聖賢,本來就應該不寂寞。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2-24 20:39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2-25 20:59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五十七章 只恨前路有一人

    那年深冬落了很多場雪,最大的那場雪,沒有落在荒原,也沒有落在燕國成京,而是落在往年相對溫暖的宋國都城——很多人回憶起來,總覺得那是某種預兆,因為那場雪裡發生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風雪裡,道門燒死了新教創始人葉蘇,這件事情震動了整個人間,在這個過程裡,有很多事情令人極為不解,除了觀主為什麼做出如此冷漠決然的決定,還有便是書院表現的有些遲鈍,完全不像從前。

    四師兄背著河山盤千里迢迢趕至宋國,趕上了戰鬥,事實上也是靠著他,陳皮皮唐小棠還有那幾名劍閣弟子才有機會活著逃走,但他沒有辦法改變整個局面,他沒有救下葉蘇,更關鍵的是,他是自己來的。

    大師兄也來到了宋國,為此還被酒徒重傷,但他來的太晚,其時白雪飄飄,柴堆已然積雪覆蓋,連焦木灰燼都看不到,哪裡還能救葉蘇?同樣關鍵的是,他也是自己來的,並不代表書院的集體意志。

    兩個關鍵在於大師兄和四師兄都是自行其事,他們可以代表書院,卻不能完全代表書院,因為現在負責書院謀劃佈局的是余簾和寧缺。

    書院對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預案,余簾和寧缺究竟在想什麼?難道真如葉蘇臨死前隆慶說的那樣,他們就是在冷酷地等著葉蘇去死?

    寒冷的冬風在陡峭的山峰間穿行,撤軍多時的賀蘭城異常安靜。往年駐紮著萬餘騎兵的營寨早已人去寨空,蒼鷹的鳴嘯顯得很是單調。

    扼守東西荒唯一通道的賀蘭城裡還有最後的數百名唐軍,他們在這裡已經堅守了數年時間,如果不是當年唐國在這裡備著大量輜重糧草,這些年又有荒人翻山越嶺暗中支持,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撐到現在。

    在城門的最高處,有一道極高極霸氣的身影,蒼鷹從遠處的冰雪峰頂飛來,想要近些看看,發現那道身影有些怪異。比例很不協調。

    蒼鷹飛的更近了些。才發現那道身影如此怪異不是因為那人天生特殊,而是因為那本就是兩個人,自然看著有些怪。

    唐在城門上看著西方的金帳王庭方向,臉上的神情很漠然。身上的獸皮衣衫在寒風裡獵獵作響。看著就像是一面不倒的血旗。

    他是魔宗行走、是荒人部落最強大的男人。以霸道論,在夏侯死後人間根本尋找不到幾個堪做他對手的人,此時卻有人坐在他的頭上。

    更準確地說。他肩上有個特別製作的背簍,背簍裡有凳子,有人坐在凳子上,因為唐很高,所以那人顯得高高在上。

    坐在他頭上的是位少女,少女容顏清稚,看著約十二三歲,一雙烏黑的馬尾辮在背簍外的寒風裡輕輕擺盪,很是可愛。

    數年前在長安,少女跳到天空裡斬斷一道彩虹,然後抱著李慢慢跳了下來,摔斷了雙腿,從那之後她便懶得走路,最早的時候只愛坐輪椅,到了荒原便開始坐在唐的身上,哪怕現在傷基本好了,也不肯下來。

    她說這樣顯得自己比較威猛,從很多年前變成小姑娘的那天開始,她就覺得最大的遺憾不是每個月的麻煩事,而是不夠威猛。

    對於少女特殊的喜好,唐沒有任何意見,也不敢有任何意見,因為她是當代魔宗宗主,也是是書院三師姐余簾,是他的老師。

    如過去數年那樣,唐背著余簾在荒原上到處行走,今天來賀蘭城,是因為她想看看賀蘭城那邊,看看金帳王庭在做什麼。

    東荒左帳王庭裡的祭司,還有神殿派過來的那些強者,在這幾年裡,已經基本上被她和唐殺光了,隆慶那些忠心的部屬,更是最早死完。

    這件事情聽上去很簡單,細細想來,卻極恐怖。

    她和唐只是兩個人,眼看著卻要生生毀掉一個部落——那個部落統治的疆域人口實際上和國家沒有任何區別,有數萬精騎,有道門源源不斷的援助,有無數洞玄境以至知命的強者,但就這樣被他們滅了。

    寧缺以前背著桑桑逃亡的時候,總有種一人對抗全世界的熱血感覺,而余簾和唐做的事情,是真正的兩個人毀掉一個世界。

    過些天,待她把東荒上最後的強者殺光,荒人部落的戰士便會集體南下,無論駐在燕國的一千多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會不會北上,相信左帳王庭這個名詞在人間不會再存在更多時間,以後只能在故紙堆裡尋找。

    對此余簾很有信心,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便是連信心也不屑於展示,但她清楚金帳王庭不會眼睜睜看著這幕畫面發生,那麼單于究竟會做些什麼?那個國師和十三祭司又為她準備了怎樣的禮物?

    荒原上的雪昨夜便停了,渭城處的雪停了,賀蘭城處的雪也停了,被雪洗了好些天的空氣異常乾淨,她站起身來,望向極遙遠的西方。

    賀蘭城門極高,在兩面峭壁之間,唐的身軀很高大,她在背簍裡站起,自然更高,但她還不滿意,踩在凳子上的腳踮了起來,模樣有趣。

    「我不想等了,我總覺得那邊有動靜。」

    風拂著髮絲,在稚嫩的小臉上亂動,有些癢,有些惱火,她用小手掌胡亂抹了兩下,嚷道:「我要過去看看。」

    她在背簍裡亂動,唐的身軀有些不穩,扶著簍底說道:「金帳王庭過不了賀蘭城,想要保住左帳的最後火種,只能用別的方法。」

    余簾想到某種可能,然後知道那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會發生的事情,說道:「他們要南下,通知部落。我們也要南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小姑娘的聲音本就稚嫩,所以聽上去就像是小女生想要學大人那樣嚴肅地交談,很好笑。

    這些年唐習慣了這種聲音,如鐵般的雙眉依然難以抑止地顫抖了一下,說道:「金帳王庭會有準備,或者我們也應該準備一下。」

    「我說過我很好奇他們給我準備的禮物是什麼。」

    余簾的小臉上沒有表情,說道:「那個小奴隸聽說是桑桑留給人間的禮物,我是寧缺的師姐。代他去拆。不滿意便退貨。」

    「中原的事情真的不需要擔心嗎?」

    唐想起那位曾經與自己齊名的道門行走,有些不安。

    「觀主不是熊初墨那種白癡,殺死葉蘇對道門毫無意義,他怎麼會去做?道門現在最好的應對方式。也是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等待。」

    余簾說道:「如果在新教影響昊天信仰根基之前。神國裡昊天與老師的戰鬥分出勝負。他們的等待或者說賭博便贏了。」

    新教是信仰,有書院和唐國的庇護,這信仰很難被完全毀滅。道門給予的壓力越大,甚至越有可能幫助新教壯大。

    書院如果想要在這場戰爭裡搶得先機,需要在神國裡那場戰爭分出勝負之前,全力幫助新教壯大,以此削弱昊天的力量。

    相對而言,道門的局面看似極好,實際上很被動,做與不做都是錯,如余簾所言,只能平靜或者說無奈地等待,主動權在書院的手中。

    這便是為什麼寧缺要與這個世界談談,因為他有談話的資格,他有讓道門、讓觀主被自己說服的信心,余簾亦作如是想法。

    就在這時,駐守賀蘭城的唐軍帶來了一個消息。

    唐國當年耗費巨大資源,在賀蘭城修建了一座傳送陣,只能傳送極簡單的消息,輕易絕對不會啟動,數十年來,只啟動過寥寥數次。

    最近一次是先帝病逝的消息,而今天傳送陣又啟動了,同樣也是一個死訊,一個很壞的消息,一個余簾沒有想到的消息。

    「葉蘇死了。」

    收到這個死訊,唐想起過去二十年裡的那些畫面,想起當年荒原上那株樹,想起那個說邪魔呵外道的驕傲背劍少年,沉默了很長時間。

    余簾也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裡的「很長時間」真的很長,從收到死訊開始,她便在寒風裡沉默,一直到日頭西移,暮色佔據西方整個視野,才結束。

    賀蘭城某處傳來白色的炊煙。

    她看著那道炊煙說道:「壞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

    整整數個時辰的時間,她沒有感慨,更沒有感傷,一直在沉默裡反思,在沉默裡計算,計算葉蘇的死,會對人間的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

    最終她計算的結果是,影響應該偏向書院希望的那方面。

    所以她說,葉蘇的死訊也可能是好消息,就像那道裊裊升起的炊煙,看著有些寂寥,實際上背後隱藏的是活著需要的煙火味道。

    余簾的表現很冷酷,是的,她本來就是冷酷的人,隆慶才會說她和寧缺一直等著葉蘇去死——那不是她的計劃,但既然葉蘇死了,她可以接受——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在寒風裡沉默了整整半天,從正午直到暮色染紅天邊,除了思考葉死之死帶來的動盪,更是想明白那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陳某究竟是怎麼想的?

    她對唐說,她和寧缺肯定觀主不會對葉蘇動手,結果證明她和寧缺想錯了,這個錯誤裡肯定隱藏著極大的問題。

    「不弄清楚他的想法,我不舒服。」

    余簾向城下走去,將滿天暮色扔在身後,同時也把金帳王庭扔到了身後,與她擔憂的事情比起來,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

    ……

    賀蘭城傳送陣的另一頭在大唐皇宮,余簾在賀蘭城收到葉蘇的死訊,皇宮裡的人們自然更早知道這個消息,氣氛異常壓抑。

    李漁的臉色有些白,不知道是這幾年少見陽光,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神情還算寧靜,但緊握著椅子的手。顯得有些不安。

    事實上不止不安,她這時候很緊張,甚至恐懼,但她是監國的公主,她要給皇帝陛下做出榜樣,所以她能流露出太多情緒。

    少年皇帝年齡漸長,明年便會正式登基親自處理國政,被大先生親自教育,無論德行還是能力他都表現的極為優秀,但畢竟還是少年人。今日遇著從未遇著的境況。想著數年前那場大戰,難免有些害怕。

    曾靜大學士站在階前,說道:「萬乘之君,哪怕天地變色。山摧河斷。也要面不改色。這是為君者要給臣民做的表率。」

    少年皇帝有些緊張地看了眼李漁,說道:「朕明白……只是有些擔心,十三師叔能不能攔住那人。」

    曾靜大學士厲聲喝道:「攔不住那又如何?當年那人又不是沒進過長安城。楚老太君推滿府婦孺橫刀於朱雀大道,朝老太爺攜朋呼伴痛罵其於寒雪之中,長安百姓扔磚的扔磚,揮刀的揮刀,可曾有一人懼過?」

    李漁走到陛下身旁,握住他的手,溫言說道:「可還怕?」

    少年皇帝被曾靜大學士的話說的頰生紅暈,勇氣膽魄大增,反握住她的手,說道:「不怕!就算那人進了皇宮,我也不怕。」

    殿上的君臣們很緊張,四處戒備森嚴,宮門卻沒有關,大唐皇宮的正門大敞,似準備歡迎遠來的客人。

    滿朝文武連著長安城裡的普通百姓,都在準備著戰鬥,如臨大敵的模樣,自然不是因為葉蘇的死訊,而是因為別的事情。

    ……

    ……

    從昨夜到今晨,鐵箭始終沒有在宋國都城出現,那片廣場上只有黃沙飛舞、雪花飄落,卻沒有淒厲的箭嘯聲響起。

    寧缺在哪裡?寧缺在做什麼?

    傳說中的元十三箭,要進行無視距離的超遠狙擊,確實需要很多嚴苛的條件,但那些條件,其實在這段時間裡都得到了滿足。

    無論是隆慶手裡的天書沙字卷,還是葉蘇借來的信仰之力,或是四師兄帶去的河山盤,都已經照亮了那處的天地元氣,替鐵箭指明了方向。

    唐小棠從天空裡跳下來的那一刻,隆慶在意識的海洋裡,明亮的就像是一朵金花,就像多年前在天棄山雪崖裡那樣——當年他一箭把隆慶射的不知生死,成了個廢人,今天他為什麼始終沒有射?

    難道真如隆慶所說,他在等著葉蘇去死,所以一直挽弓不發?

    長安城落了數日雪,昨夜也沒有停,飄飄灑灑地落下,在城牆上積的很厚,落在衣服上積著,甚至落在臉上的雪花也積了起來。

    寧缺的眉染著雪,變成白色,因為他的身體很寒冷,而身體之所以寒冷,是因為心寒,因為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別的地方。

    他的左手緊握著黝黑的鐵弓,弓身彎到了極致,很像夜裡那輪明月,弓弦繃的極緊,深入右手的三指間,看著有些可怕。

    他一直保持著挽弓待射的姿式,從昨夜到今晨,始終沒有變過,他就像是無知無識的雕像,或者因為這樣,眉間的雪才積得起來。

    有雪落在肩上,被體溫融化,又被寒風重新凍凝變成冰,反射著東方的晨光,閃閃亮亮的像是燒融後的沙礫——美麗的琉璃。

    一夜時間過去,鐵弓未動。

    他昨夜看到了西陵神殿的異常明亮。今晨,東方海畔變得極其明亮。然後,他在天地間看到了兩道流光,那是大師兄和酒徒。

    他在長安觀天下,足不出城,卻知天下事,他知道從昨夜到清晨,人間發生了很多大事,很多強者在慘烈的廝殺。

    但他沒有鬆開弓弦。

    一箭不發,不是因為他在猶豫要不要救葉蘇,他冷酷卻不是蓮生,他可以看著葉蘇去死,但他不會看著葉蘇被人殺死。

    晨光照耀著他的臉,他感知到東海畔應該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可他沒有辦法鬆開弓弦,射出鐵箭。

    黑髮被束的極緊,在寒冷的晨風裡熱氣蒸騰,那些是發裡的汗,他握著鐵弓,看著箭前,汗水溢出髮際,淌到臉上,將眉間的雪融化。

    鐵箭始終沒有離開弓弦,是因為箭前有人。從昨夜到清晨,他一直瞄準著那個人——別處發生的事情,他實在沒有辦法去理會。

    那個人對寧缺來說,是最恐怖的對手,也是最甜美的誘餌,因為恐懼,他必須始終瞄準他,因為想射死對方,他也必須始終瞄準他。

    長安城牆前是一片白雪。

    雪地裡有一個青衣道人。

    寧缺的鐵箭,從昨夜到此時,一直瞄準著他。

    青衣道人背著雙手,神情寧靜,似根本不在意被鐵箭瞄準。

    元十三箭乃是傳說中的大殺器,驕傲的蠻族少年強者阿打不敢擅動,酒徒曾被嚇出一身冷汗,青衣道人卻毫不在意。

    風雪裡,他青衣飄飄。

    飄飄若仙。

    仙風一如當年。

    當年,他以一人戰長安。

    今日,他飄然下桃山,再至長安。

    他在城前的風雪裡停留了一夜,寧缺挽弓一夜,一夜時間過去,清晨到來,城牆上的火把逐次熄滅,他還明亮著。

    他就像火把,吸引著寧缺的視線,鎖死了他的鐵箭和精神,他讓寧缺即便看到整個世界,也無能為力。

    因為他是道門第一人。

    千年以來,道門第一人。
wenguey 發表於 2014-2-26 15:39
第五十八章 望天

  整整一夜的緊張對峙,對寧缺來說,毫無疑問帶來極大的壓力,衣裳濕透又被寒風凍硬再被汗濕,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

  觀主離開了桃山,忽然出現在長安城前,自然令人震撼,但令他感到恐懼的是,對方雪山氣海被廢,為什麼能夠復原如初?

  是的,雖然鐵箭未發,尚未交手,但他知道觀主已經復原如初,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感受——觀主與天地完全融合在一起,他覺得只要眨眼,便會失去對方的位置,這種境界彷彿知命,卻更高妙。

  對峙一夜,寧缺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他想了很多,卻沒辦法得到任何答案,他無法理解發生在觀主身上的事情,只能將精力放在別的地方,試圖通過觀主的到來,推算出桃山和宋國正在發生些什麼事情。

  很明顯,這場和談已經失敗,難道觀主他真的要殺死葉蘇?那麼葉紅魚呢?難道他不擔心道門的分裂?他就這麼有信心戰勝書院?

  寧缺很想看到道門分裂,才會讓禇由賢和陳七給葉紅魚帶去那幾句話,但他卻不想看到現在的局面,因為一切都不在計算中,這很令他不安。

  城門緊閉,風雪連天,守城的唐軍都已撤走。

  忽然,觀主向東方海畔看了一眼。

  寧缺用餘光向東方瞥了一眼。

  從昨夜到此時,觀主始終沒有說過話,這時卻忽然開了口。平靜說道:「你說你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我剛好也想和你談談。」

  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要和觀主談談,觀主想和他談談,卻等於是要和整個世界談談。

  觀主將輪椅推入崖下,飄然下了桃山,證明他的雪山氣海正在復原,他將要如當年一般舉世無敵,這是非常重要的時刻。

  值此時刻。他對世界說的第一句話很簡單,卻是一道雷霆。

  他收回望向東方的眼光,看著城牆上的寧缺說道:「葉蘇死了。」

  葉蘇死了,或者說,我把葉蘇殺死了。

  寧缺沉默,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詢問細節,就在前一刻,他也感受到了東邊海畔天地之間的異樣變化,他隱約聽到了些什麼。

  他的沉默持續了沒有太長時間,他嘆息然後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苦澀。因為他現在的心緒有些茫然,不知落在何處為宜。

  「那麼,葉紅魚也死了嗎?」

  他不是在問觀主,更像是一種帶著強烈否定態度的自問,只是他清楚。道門在殺死葉蘇之前,絕對會先解決葉紅魚。

  一個是新教的創建者。一個是西陵神殿的裁決大神官,葉蘇和葉紅魚是足以改變歷史走向的兩個人,也是書院曾經的希望。

  現在希望變成了虛幻的泡影,他如何能不沉默?

  就像余簾推算的那樣,他也覺得,葉蘇被道門殺死,對新教的傳播,對書院和唐國,或者並不是太大的損失,甚至可能帶來些好處。

  但他更清楚很多事情是不能這樣絕對客觀冷靜的計算,書院向來很明白這種道理,而如果葉紅魚真的死了……

  觀主靜靜看著城頭上的他,沒有說話。

  一夜時間過去,弦已入肉,寧缺右手的三根手指開始流血,血染紅弦,如簷畔的雨水一般淌落,落下城牆,落在雪上。

  他沒有箭射觀主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守住希望——他沒有信心用元十三箭把觀主射死,便不能出箭。

  沒有發生的事情,可以裝作有很多結局,結局注定,便只能得出唯一、黯淡的結論,就像葉蘇和葉紅魚的死亡。

  但這場對峙要持續到何時?

  難道他要挽鐵弓,射青衣,直到海枯石爛?

  觀主站在雪地裡,要站多長時間?他想靠自己一個人把整座長安城堵死?他離開桃山除了殺死葉蘇,還想做什麼?

  寧缺想不明白,他只知道,再這樣繼續下去,他的意志會被觀主摧毀,哪怕觀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或許,摧毀他的意志,也是觀主順手想做的事情?

  東海畔死訊傳來,最關鍵的時刻已經過去。

  寧缺做了一個動作,就在前一刻,他自己都想不到會做出這個動作。

  他撤箭收弓。

  隨著這個動作,他肩上的冰破裂成屑,衣上的雪簌簌落下。

  觀主的眼神裡流露出欣賞。

  寧缺的神情卻很漠然,對自己也很漠然

  葉蘇死了,觀主最重要的目的完成。

  他一敗塗地,如果這場對峙或者說戰鬥還要持續,他只能用這種方法,來迫使自己和長安城進入絕境,在絕境裡求生存。

  鐵弓背到肩上,長安城門無人看守,請進。

  如果觀主還想獲得更大的收穫,長安歡迎您。

  寧缺不認為在葉蘇死後,觀主會冒這個險。

  數年前在長安城裡,他用千萬把刀把觀主斬成廢人,現在的他同樣能斬。

  他沒有後悔昨夜或者說先前,沒有箭射東海,因為觀主一直都在,他沒有辦法分神,只不過到了現在,他不需要再分神。

  觀主看著城上笑了笑,轉身準備離開。

  寧缺看著他的背影,說道:「我會想明白你想做什麼。」

  觀主沒有回頭,說道:「等你想明白的那一天,你會來找我。」

  ……

  ……

  斯人已去,風雪依舊。

  寧缺不再枯坐城頭,因為他需要想明白一些事情。

  道門出乎意料的決然,讓他很困惑。但他沒有什麼挫敗的感覺,歷史的前進總是螺旋形的上升。戰爭向來很少一路勝利到底。

  他走下城牆,在長安城的街巷裡沉默行走。

  他去了萬雁塔,看那些尊者的像,他去了南門觀,在鋪著黑色地板的道殿裡沉思冥想,他沒有去臨四十巷,最後去了雁鳴湖,坐在岸邊。看著雪湖裡的那些殘荷,就像沒有溫度的雕像一樣,漸漸被白雪掩蓋。

  當年在萬雁塔裡他悟過符,在南門觀裡他悟過道,在雁鳴湖畔,他悟出過更多道理,其間有生死。也有超越生死的東西。

  現在他卻想不明白,觀主究竟想做什麼。

  觀主是道門最強者,是書院最大的敵人,夫子都沒能把他從這個世界上抹掉,他還是陳皮皮的父親、葉蘇的老師,按道理來說。書院應該很瞭解他,但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對這個人很陌生。

  他甚至無法對這個人做出相對真實的描述,他知道觀主姓陳名某,是千年難見的修道天才。卻不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是怎樣的。他的精神趨向如何,他是想要成神成聖,還是清靜無為?

  他在雁鳴湖畔坐了三天三夜,還是想不明白,連線索都沒有,於是他起身離開,原先坐的位置,迅速被雪覆蓋。

  老師和桑桑去了天上,師傅顏瑟化作一捧灰,葬在郊外的野墓裡,大師兄還沒有回來,應該是去尋找陳皮皮等人,二師兄還在西方與佛宗拚命,三師姐在荒原上殺人,朝小樹在小鎮等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他走在長安城裡,竟遍尋不著一個人。

  一個能指點他的人。

  最後他走到了一座青樓前,那是紅袖招。

  在這座青樓裡,他曾寫過一幅很著名的書帖,曾有過很多經歷,而且這座樓裡,有一位他真正的長輩,簡大家。

  走到紅袖招頂樓,他對著簡大家行禮,說道:「有事請簡姨指點。」

  簡大家看著他疲憊的臉,忽然說道:「我想去書院看看。」

  自從那場春風化雨後,寧缺便一直枯坐長安城,再也沒有離開過城門,書院在長安城南,要去便要出城。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好。」

  馬車離開紅袖招,駛過朱雀大道,出城向南而去,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書院,碾過草甸,經過那些耐寒的梅叢和凋零的桃樹,進到後山。

  簡大家在後山行走,看著溫暖如春的崖坪,林中隱隱可見的小院,聽著瀑布的聲音,神情有些複雜,始終沒有說話。

  繞過瀑布,穿過那道狹險的石壁,來到後山絕壁,順著陡峭的山道,向著上方艱難的爬行,終於來到紫藤架下,來到崖洞之前。

  那些紫藤是桑桑種的,那座小樓是師兄師姐們修的,寧缺站在藤下,看著那些早已被風吹乾的長豆,情緒微惘。

  簡大家走到崖洞前,藉著天光看著昏暗洞裡,當她看到石壁上寫著的那幾個字,神情微變,眼睛變得微微濕潤起來,似有些動情。

  那是軻浩然親筆寫的字。

  「這是我第一次進書院後山。」

  簡大家轉身,走到崖畔,背起雙手,看著遠處落日下的長安城,看著那些白雲,說道:「我本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進來。」

  當年的那些故事,是長輩的故事,寧缺不便詢問,只好沉默。

  簡大家說道:「其實,我一直都不喜歡夫子。」

  寧缺不知此言何解,他總以為像老師這樣的人,可以很輕易地獲得所有人的敬愛,簡大家為何會說不喜歡?

  簡大家回頭看著他,說道:「因為你師叔是他教出來的。」

  是的,雖然夫子與軻浩然以師兄弟相稱,但那是因為軻浩然太驕傲,事實上他是被夫子教出來的,至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他受了夫子很多影響。

  寧缺隱約明白了簡大家的意思。

  「如果不是夫子,你師叔怎麼會對天那般感興趣?」簡大家看著天穹,說道:「書院總說照看人間,實際上呢?你們什麼時候真正向人間看過一眼?你們總看著天上,總想著有一天要勝天要破天,可那天什麼時候得罪過你們?」

  這段話很沒有道理,尤其是在這片絕壁間、這方崖洞前說出來——當年軻浩然在崖洞裡磨勵心志,夫子在崖畔吃肉飲酒罵天,直到後來,書院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無論正確與否,都不可能是這種小混混打架的概念。

  「他騎著黑驢,倒提著劍,蓮生不如他,觀主不如他,舉世無敵,只要他沒有活到不耐煩,再活個幾千年沒有任何問題,那他怎麼死了?

  簡大家說道:「因為他狂妄到要去逆天,所以被昊天殺死。他為什麼要逆天,因為他要那勞什子自由,他為什麼要自由?那都是被夫子影響的,如果不是夫子,他會那麼早死嗎?所以這一切都是夫子的錯。」

  從結論倒著推,而不去理會在這個過程裡,軻浩然自己的心意與選擇,把責任都歸於夫子,這段話其實更沒有道理。

  寧缺為了思考觀主的真實想法,在長安城裡行走,在雁鳴湖畔苦苦思索,精神體力已然疲憊至極,最後尋到唯一的長輩處,卻沒想到聽到這樣幾段毫不講理、全無干係的說話,不由感慨女人果然都是不講道理的。

  說完這番話,簡大家直接離開了崖坪,順著山道向絕壁下方走去,竟是再也沒有任何言語,也沒有理會寧缺。

  寧缺無語,很難理解究竟這是怎麼了。

  忽然,他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是的,簡大家說的話完全沒有任何道理,說話行事全然不講道理,只有恨意,就像桑桑離家出走、離開人間那兩次,站在他的立場上也毫無道理可言。

  這種不講道理,其實也是一種道理。

  簡大家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當他想不明白某件事情的道理的時,不妨不去理會那件事情,也不講道理地從結果倒推。

  桑桑將二十載的情分,將棋盤裡數千年的相伴,盡數拋棄,將他留在人間,無情地回到神國,這說明她依然還是昊天。

  觀主殺死葉蘇,沒有人能想的通,那麼不去思考其間的道理,只看後果是什麼——道門會被嚴重削弱,新教卻不見得被壓制。

  這是書院最大的不解,但按照簡大家的方式去思考,這卻是某種佐證——再往最終的結果推,道門根基被動搖,昊天……會變弱。

  這便是結果。

  不去理會因果之間的聯繫,不去思考起始與結局之間的過程,不用猜測觀主的用意,只要把眼睛盯著結果,便能接近真實。

  觀主希望昊天變弱。

  這太荒唐,太沒道理。

  就像簡大家說的話那樣沒道理。

  但寧缺知道,這是真的。

  他望著高遠的天穹,沉默不語。

  ……

  ……

  (望天,其實就是忘天,大家都說我把桑桑忘了,我這麼愛她,怎麼可能忘呢?只是她是那樣的高大上,哪能輕易出場……寫小說確實不是簡單的工作,我一直在努力中,希望能夠讓大家看的愉快,也希望自己能夠一直寫的愉快,握手,親愛的你們,我們一起好好過吧。)(未完待續。)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2-27 18:21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五十九章 深淵底,潭水畔

    「原來是這樣,那麼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雖然還是沒有得到最後的答案,但寧缺向真實又走近了一步,距離觀主的想法又近了些,或者只是一小步,卻是很大的收穫。.

    因為按照慣常的思維模式,無論是他還是余簾或者大師兄,都不可能得出這個結論,或者說沒有人敢得出這個結論。

    道門要讓昊天變弱,甚至滅亡——這不是欺師滅祖那般簡單,這是從根本上違背信仰、違背邏輯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有人會這樣想!

    簡大家也不知道觀主在想什麼,但她能明白寧缺的困惑與痛苦,於是她用不講道理的兩段話,來替他指明道路。

    她用的是軻浩然的劍,最直接的方式。

    人們總說,旅行的目的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沿途看到的風景,很多時候,那只是失敗者的自我安慰,沒有勇氣繼續向前的借口。

    在目的地回頭望去,路上的風景其實更美麗,也更清晰。

    生活如此,思考同樣如此。

    寧缺回首望向山道,看著絕壁間她的背影,明白這婦人如果去修行,必然會成為最巔峰的人物,她只是對那些不感興趣罷了。

    他很感謝她的指點,就像感謝她當年做的那些事情。

    從渭城到長安後,他一直受她的照顧,當年初進紅袖招,她便開始管他教他,因為她看著他,便想起當年騎小黑驢的那個少年。

    想著數年前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想著那些年在紅袖招裡的荒唐曰子,想著簡大家讓全唐國的風月行都不敢做自己的生意,想著曾經的腹誹和此時的感激,他不禁唏噓良久,臉上滿是自嘲的笑容與感慨。

    ……

    ……

    觀主想昊天變弱。

    這是寧缺現在確定的事情,至於為什麼,他隱隱有所猜測,只是還無法抓住最關鍵的那抹光,或者曾經明亮過,但他不敢相信。

    即便太陽熄滅了,生活也要繼續。

    想不明白觀主的用意,無法讓世間的局勢有所變化,唐國與人間的戰爭再次正式開啟,長安城裡充滿著肅殺緊張的味道,各州郡不斷向邊境輸送著輜重糧草,軍部徹夜燈火通明,不停地調兵遣將。

    唐國境外的世界也有些混亂,葉蘇的死訊讓新教的聲勢陷入低落,但根據暗侍衛的情報,並沒有出現大規模退教的浪潮,相信再過一段時間,待舔好傷口後,新教反而會暴發出更強大的力量。

    戰爭既然已經開始,那麼便要勝利,這是寧缺一直奉行的做事原則,也是大唐的處世原則,只是真正要施行,必然是很艱難的事情。

    京畿最精銳的羽林軍被調往青峽,隨時準備南下清河郡,表面上看這是因為有寧缺在,長安不需要擔心防禦問題,但也是在說明,唐國現在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就連羽林軍也必須進入戰場,做好野戰的準備。

    寧缺站在城牆上,看著落雪,看著風雪裡前行的唐軍,想起,戰爭既然開始便要勝利似乎也是某個人的做事原則。

    葉紅魚真的死了嗎?

    以觀主的行事風格和智慧能力,既然葉蘇要死,她必然同時死,不會給她留下任何活路,而按照他那夜感知,她確實沒有活路。

    知守觀道人、神殿掌教熊初墨、南海[***]海。

    面對這樣的陣容,寧缺沒有信心能夠逃脫,想必她也不能。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葉紅魚沒有死,因為像她那樣的女人,不應該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死去,他對她有種毫無道理的信心。

    ……

    ……

    西陵神殿裡一片死寂,石階前跪著無數神官和執事,他們的臉色很蒼白,恐懼到了極點,因為雷霆正在他們的頭頂響起。

    那道由萬道光芒組成的光幕,被雷聲震的不停顫抖,彷彿隨時會落下,光幕後那個高大的身影正在顫抖,因為憤怒,或者也是因為恐懼?

    葉紅魚跳入深淵,掌教和[***]海等人確定她必死無疑,卻也沒有就此放心,派了很多人下到深淵去尋找她的屍體。

    絕壁下的深淵極其危險,負責此項任務的人是南海系裡一位知命境的強者,還有很多道門高手,即便是這樣,他們過了十餘曰才重新回到桃山,回來時只剩下了不到五分之一的人還活著,最關鍵的是,他們沒能帶回掌教大人最想看到的那具屍體,便只能帶回一個極不好的消息。

    掌教暴怒的聲音像雷霆般在道殿裡炸開,跪在階前的人們恐懼不安,不知道自己將面臨怎樣的懲罰,沒有任何人敢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掌教終於平靜下來,聲音也變得沉著很多,只有真正親近的下屬,才能聽出那聲音裡的不安。

    「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她,然後殺死她。」

    ……

    ……

    西陵神殿沒能在深淵底找到葉紅魚的遺體,卻發現了數道車轍和有人走過的痕跡,這說明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

    葉紅魚還活著,她從欄畔跳到絕壁裡,破雲墮落,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必死的情況下,她依然活著,她做到了只有昊天才能做到的事情。

    她是怎麼做到的?

    如果要從頭開始敘說,那要退回到半年前,當時一封信離開裁決神殿,經由最隱秘的途徑送到某個地方,向對方發出了一份邀請。

    如果簡單一些說,那麼我們可以把畫面轉到那天夜裡——就是掌教熊初墨、中年道人和[***]海三人圍攻葉紅魚的那個夜晚。

    夜晚之前的白天,褚由賢和陳七在道殿裡慷慨而談,代表寧缺向葉紅魚發出邀請,向整個西陵神殿表達了書院和唐國輕蔑的態度。

    因為葉蘇的緣故,也因為對觀主心意的推算,葉紅魚沒有接受寧缺粗暴的邀請,卻也沒有讓掌教把他們殺死,而是把他們關進了幽閣。

    幽閣是西陵神殿用來關押叛教罪人和魔宗餘孽的地方,戒備極為森嚴,無數陣法隨時等著殺人於無形,無數年來,除了衛光明老人,從來沒有人能夠從這座監獄裡逃走,當年陳皮皮被囚於此,即便寧缺也沒有任何辦法。

    褚由賢和陳七被裁決司的黑衣執事押入幽閣最深處,被關進鐵柵欄後方逼仄的牢房,那時候他們對離開再沒有任何期望,知道最終等待自己的或者是死亡,或者是永世不見天曰——無論哪種都很令人絕望。

    令他們聊覺安慰的是,從白天到夜晚這麼長的時間,一直沒有人來審訊,傳聞裡裁決司那些恐怖的手段,沒有落到他們身上。

    他們很簡單地便想明白,他們沒有變得血肉模糊,沒有被痛苦折磨到只想自盡而死,只能是因為葉紅魚,只有她會這樣做。

    今夜或者明曰,她或者會冷酷地將褚由賢和陳七殺死,但她不會對這兩個人進行折磨,這已是極大的寬容。

    她沒有接受寧缺的邀請,看起來,也不想讓寧缺憤怒。

    褚由賢和陳七坐在囚房裡,看著石壁,沉默無語,除了一桶清水,房間裡沒有任何事物,也沒有人送來食物。

    沒有受折磨,沒有禁受裁決司恐怖的刑罰,卻也沒有人理會,長時間的等待其實也是一種很殘酷的折磨,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有人進來把他們殺死,這種心理上的焦慮感,直接讓褚由賢變得有些不安,臉色越來越蒼白。

    陳七想的事情卻比他要深很多,他在想沒有人理會自己二人,是不是葉紅魚在等著他們撞牆自殺?安靜的環境,總是容易讓人胡思亂想,尤其是對於擅長陰謀手段的他來說,他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麼回事。

    葉紅魚的寬容慈悲,應該便是給自己二人自殺的機會。

    他告訴了褚由賢,褚由賢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猶豫片刻後,詢問接下來應該怎樣做——馬上撞牆自殺,還是再等一個晚上?

    陳七沒有聽到——就在褚由賢開口的時候,囚室外傳來一聲很恐怖的巨響,那聲音將褚由賢此生最有勇氣的一段問話完全掩蓋。

    隨著那聲恐怖巨響,緊接來到是一陣震動,深藏於山腹裡的囚室都開始劇烈的震動,桶裡的清水不停擺盪,濺了很多出來。

    褚由賢扶著牆壁,極艱難地站穩身體,覺得頭有些暈。

    這是地震了嗎?

    陳七神情變得有些嚴峻,快步走到石窗畔,向囚室外的絕壁間望去,只看到夜穹裡的那輪明月,看不到任何別的畫面。

    他聽的很清楚,先前那道恐怖的撞擊聲,來自絕壁外的夜空,而那道震動,應該來自桃山高處,說明高處發生了什麼事情。

    緊接著,桃山峰頂又傳來幾聲巨響,震動傳至囚室裡,桶裡的清水蕩出來的越來越多,打濕地面,然後流到褚由賢身前。

    褚由賢向後退了兩步,看著陳七臉色蒼白問道:「出什麼事了?」

    陳七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

    他們現在是囚犯,自然不知道此時在桃山峰頂那座黑色的裁決神殿裡,道門最巔峰的數名強者,正在進行著生死搏殺。

    那些恐怖的撞擊聲,那些恐怖的震動,便是戰鬥的影響。

    響起腳步聲,褚由賢和陳七回頭望去,只見一名黑衣執事走到柵欄前,取出鑰匙打開柵欄,用目光示意他們跟著出來。

    那名黑衣執事約四十歲左右,臉色蒼白至極,不是那種病弱的蒼白,也與恐懼無關,只是無數年來不曾見過陽光的結果。

    取鑰匙、開囚室的柵欄、示意犯人跟著出來,那名執事做這些事情時,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很是平靜自然。

    褚由賢和陳七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的疑惑與不安,變化突然來臨,卻不知道是好是壞,離開石室後迎接他們的是死亡還是什麼?

    離開囚室,迎接他們的是很長的通道,通道由石壁組成,高約一人半,寬不過兩人,從幽閣後方某間庫房斜斜向桃山下方延伸,昏暗的燈光把他們兩人和那名黑衣執事的影子映在乾燥的地面上,腳步聲異常清晰。

    沒有人出來攔阻,黑衣執事面無表情在前面走著,似乎很確信,整座幽閣此時已經沉睡,就算腳步聲再響亮些也無妨。

    通道真的很長,褚由賢和陳七在裡面走了兩個時辰,走到腳酸眼花,小腿肚快要抽筋,還沒有看到出口,陳七敏銳地發現,這一段的通道牆壁上蒙著淡淡的灰,有被風拂過的痕跡,油燈架上滴著的油漬有些新。

    看見那些風拂過的痕跡,根據通道的傾斜角度和行走距離計算,應該已經快要走到山下,他放鬆了些——通道要走到盡頭了——接著他又緊張起來,種種細節都在證明,至少有數十年時間沒有人走過這段通道。

    西陵神殿的幽閣裡,居然藏著這樣一個不為人知的逃生通道,這是誰修的?那名黑衣執事又要帶自己二人去哪裡?

    陳七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卻更加震撼不解,葉紅魚做為裁決大神官,自然知曉幽閣最大的秘密,那些掌教都不知道的秘密,也只有她能夠讓整座幽閣都保持沉默,只是她為什麼要暗中把自己和褚由賢放走?

    通道終於走到了盡頭,黑衣執事按動一塊青磚,解除了機關,取出道劍,極為謹慎地拔開前方數株帶著致命毒刺的灌木,帶著褚由賢和陳七走了出去。

    洞外便是自由,有無數星光從夜穹裡灑落,被山崖絕壁間的雲霧過濾,又被深淵底部的瘴氣包融,從乳白變成有些詭異的紫色。

    陳七和褚由賢看著奇異妙異的紫色星光,得獲自由的欣喜和不解帶來的惘然同樣強烈,一時間竟怔住不知該說些什麼。

    黑衣執事沒有給他們說話的機會,手掌一翻把兩粒藥丸塞進他們的嘴裡。褚由賢反應過來時,藥丸已然入腹,融化不見,他大感驚怒,尤其是感覺到胸腹間的煩惡意和灼痛感後,以為中毒了,更是悲憤至極。

    要殺在囚室裡殺了便是,何至於要把我從囚室裡放出來,走了這麼遠的路到了幽閣外才下毒?給予希望後再讓人絕望,那是怎樣的痛苦,難道你們裁決神殿的人都是變態,而且難道你們不知道走這麼遠我的腳都磨破了嗎!

    褚由賢恐懼地癱軟在地,神智有些不清,迷迷糊糊間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無助的等待著死亡的到來。但他等了一段時間,非但沒有沉入黑暗的海洋昏睡不醒,反而變得越來越清醒……

    怎麼了?他有些惘然地站起身來,晃了晃頭,用了很長時間才完全清醒過來,待他看到星光下那些瘴氣,想起在長安城看到的那些情報,才明白那顆藥丸不是毒藥,而是解瘴毒的藥丸,不由覺得好生尷尬。

    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拍掉身上的腐葉,向前方那名黑衣執事和陳七走去,準備繼續向前走,才發現二人根本沒有這個意思。

    深淵底部的樹木大部分都是籐木,沒有大片的樹葉,說是森林並不準確,按道理來說,視野應該相對開闊,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夜穹裡灑落的星光,絕大部分都被絕壁間的雲霧遮掩,所以才會變成那種詭異的紫色,而當他們站了會兒後,四周的霧瘴越來越濃,環境更是變得昏暗無比。

    褚由賢注意到腳下是極厚的腐葉,看著四周那些模糊的籐樹影子,想起傳說中幽閣後方深淵的恐怖,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

    深淵裡的霧瘴有自然蘊積的毒素,更有絕壁幽閣裡無數囚徒死後殘留下來的怨毒意念,混在一起極為可怕,而他此時便站在這些霧瘴裡。

    褚由賢知道,如果不是吃了一顆解毒藥丸,只怕自己此時已經五竅流血而死,現在他還活著,饒是如此,依然十分害怕,尤其是當四周籐樹後方隱隱傳來淒厲的動物鳴嘯聲後,剛剛擦乾的額頭迅速湧出冷汗。

    有毒瘴,有在毒瘴裡生活了無數年的強大生物,據說從來沒有人能夠走出這片深淵,他們能夠走出去嗎?如果走不出去,豈不依然是死路一條?褚由賢膽顫心驚地想著,看著原地不動的陳七和黑衣執事,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繼續向前。

    風從絕壁上下來,將林間的霧瘴吹的稀薄了些,星光重新落下,褚由賢這才注意到,近旁有一方水潭,水潭的那邊隱隱約約有些黑影,看形狀應該是馬車。

    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凶險地域裡,居然有車隊?那些馬車是誰的?誰在那些馬車上,停在潭那邊在等誰?等自己?那我們為什麼不過去?

    褚由賢今夜死裡逃生,又遇必死深淵,精神受了多次重複衝擊,早已變得有些糊塗惘然,不停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陳七是魚龍幫的智囊,以行事冷酷著稱,自然相對要冷靜很多,他只看了那邊的馬車數眼,便像身邊的黑衣執事那樣,抬頭望向夜空。

    那片夜空裡應該會落下什麼。

    此時陳七已經隱約明白了些什麼,看來書院的計謀已然成功,葉紅魚果然要叛出道門,只是為什麼她會選擇深夜離開,而且會選擇這樣危險的道路?

    最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難道葉紅魚真的會像黑衣執事目光暗示的那樣,稍後從桃山峰頂跳下來,穿雲破霧直接墜落到此間?

    桃山峰頂距離地面,彷彿要與天空一般高,絕壁間有無數凶險,深淵底的霧瘴同樣也很可怕,無論誰跳下來都必死無疑。

    桑桑能夠不死,因為她是昊天,寧缺能夠不死,因為桑桑跟著他跳了下來,最後在落地的時刻,將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葉紅魚沒有人來抱,桑桑已經回去了神國,那麼她怎麼活?

    她沒法活,陳七絕望地想著,掌教熊初墨、中年道人以及[***]海這三位道門強者也這樣想,就連觀主都是這樣想的。

    桃山後麓的絕壁間有觸目驚心兩道大陣,雲霧裡還有很多遠古便存在的禁制,那些是道門無數年積累下來的智慧,並不屬於裁決神殿管理,而是像有生命的智慧那般自行運轉著,藉著天地自然變得越來越強大。

    除了峰頂與深淵底部的落差,夜空裡這條談不上道路的道路,最危險之處不是霧瘴裡的毒素,正是代表道門智慧的陣法,就算顏瑟大師復活,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破除,更不要說墜落的剎那時光裡,誰能做到?

    然而絕壁間真的響起了破空聲,有人真的從峰頂跳了下來!

    陳七的臉色變得異常緊張,他不是寧缺,不可能對葉紅魚有那般盲目的信心,他總覺得下一刻便會看到葉紅魚的死亡。

    是的,就如先前他想的那般,就算葉紅魚再如何強大,就算她忽然學會了顏瑟那般高明的符道本事,也不可能活下來。

    但她還是跳了下來。

    她被道門三巨頭重傷,然後走到欄畔,沒有憑欄遠眺,而是無比平靜地迎著星光走到崖壁,隨著雪花一道向著深淵墜落。

    無論怎麼看,她都必死無疑。

    就在這時,一道味道很複雜的陣意,在深淵底部的霧瘴裡生成,絕壁上同時生出一道陣意兩道陣意,在紫色的星光間相遇。

    褚由賢和陳七不明白,為什麼感受到那道陣意的第一時間裡,下意識裡會用味道形容,或者,那是因為這道陣意確實有味道?

    那是一股生鐵的味道,而且鐵上還有銹痕,有些甜,甜裡又有些苦澀,還帶著一股難以用言語說明的刺激感,緊接著,那味道又變成了石頭的味道,再準確一些形容,應該是石頭上青苔的味道,有些水潤的濕意,有些植物的青澀意,很奇妙的是,舌面上卻沒有滑膩的感覺,那些青苔似乎瞬間便干了。

    生鐵的味道代表著什麼?強硬?石頭和青苔的味道又代表著什麼?褚由賢和陳七震驚不安,然後覺得呼吸變得困難起來。

    之所以會呼吸困難,那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的胸腹間,彷彿被放進了無數塊石頭,那些石頭稜角分明,硌的人異常難受。

    這究竟是什麼陣法?他們震撼回首望去,望向陣意最開始的起處——水潭對面的那輛馬車,猜想那車廂裡究竟坐著誰,竟如此強大!

    ……

    ……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sumiri

LV:6 爵士

追蹤
  • 15

    主題

  • 522

    回文

  • 3

    粉絲

200 字節以內
不支持自定義 Discuz! 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