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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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881
1月23 發表於 2014-4-10 07:18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章 盛宴(中)

    誰說沒有箭就射不死人?

    很多人都會這樣說。

    當那聲弦響起於雲霧散去的河灘之前,世間沒有人見過空弦殺人,因為當年寧缺在紅蓮寺前的秋雨裡,將那位紫姓統領用弦上的殺意切割成數十塊肉時,隆慶和他的那些下屬正在向山下逃亡,沒有看到那幕畫面。

    在秋雨裡寧缺知天命,從那刻起他便有了用弓弦殺人的本事,只不過在其後的數年時間裡,他一直沒有用過,將這本事壓在箭匣的最深處,直到今日面對那些潮湧而至的修行強者,才讓其展露在世人眼前。

    數百名修行強者不畏生死地撲將過來。

    寧缺沉默地拉動弓弦。

    嗡的一聲輕響!一道沉重的鐵刀被切成兩半,執刀的強者被切斷了右臂,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無法保持平衡,摔進了河水裡。

    一名穿著道袍的中年人厲嘯聲聲,手裡的青劍化作一道游龍,帶著身下的河水,挾著雄渾的天地氣息,轟向他的面門。

    他舉起鐵弓,對著那道河水形成的游龍拉動弓弦。

    又是嗡的一聲輕響!

    水龍從中斷絕,中年人的道袍間出現一道裂縫,裂縫迅速擴張,鮮血噴射而出,瞬間染紅河水,他重重地摔倒在血水裡,再也無法站起。

    一名穿著皮袍的東帳強者,拉動弓弦,隔著河水瞄準對岸。

    寧缺看也未看,挽弓就射。那道殺意掠過激盪而起的水花,帶著濕意。便有了模糊的形狀,以難以想像的速度,來到對方身前。

    啪的一聲脆響,那名東帳蠻人強者手裡的勁弓從中斷裂,弓弦分作兩截向空中拋散,散開的弦花比水花更加美麗,斷裂的弓身狠狠地擊打在他的臉上,恰恰砸在他的眼睛上。砸出一蓬鮮血和汁液的混合物。

    不過這名東帳強者沒有發出悲鳴或者痛嚎,因為寧缺弦上附著的殺意切斷他的硬弓之後,沒有就此消散,而是繼續前行,直接切斷了他的脖頸,他的頭顱摔落河水裡,就像是塊石頭。

    只需要彎弓。不需要搭箭,明明是虛射,卻有真實的殺意。

    這就是寧缺以鐵弓殺人的手段。

    他的動作很穩定,右手化作道道殘影,無論是道劍還是羽箭,都不可能比離弦的殺意更快。更何況那道殺意無形無質,如何防範?

    湍急的河水瞬間被鮮血染紅,只是個照面,便有數名強者倒斃,在他閃電般的控弦動作之前。根本沒有一合之敵。

    寧缺看著遠處漸要隱入山林的隆慶的身影,舉步向河水裡走去。此時那數百名修行強者也已經盡數來到他的身邊,血戰繼續。

    無數道劍符刀羽箭縱橫飛舞,把河面上的空氣切割成湍急的氣旋,就如湍急的河水一般,裡面蘊藏著無數危險。

    即便以寧缺身體的強悍程度,在這樣高密度高強度的攻擊之下,依然受了些傷,黑色的院服已然殘破,肋下隱隱能夠看到些血口。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靜,沉默著向對岸走去,左手執弓,右手控弦,不時舉臂瞄準,右手拉動弓弦,整個動作穩定到一種完美的程度。

    他沒有受到任何攻擊的干擾——那些攻擊想殺死他,但無法瞬間殺死他,於是那些想要攻擊他的人,都會被他的鐵弓殺死。

    一聲悅耳的弓鳴,便有一名修行強者的身上出現一道血線。無論那人穿著怎樣堅固的盔甲還是修行武道後擁有強大的身軀,都無法阻止那道血線深入骨肉最深處,直至被切割成兩半,或者斷肢或者死亡。

    沒有人能阻止寧缺前行的腳步,哪怕再捨生忘死的攻擊也不能,數百名修行強者組成的戰團,甚至被他一個人帶動著向後退去!

    數百人,被一把鐵弓帶著後退!

    弦聲不停響起,嗡嗡而鳴,如亂拂琴,很像當年月輪國朝陽城白塔寺前的廣場上響起的那些聲音,只不過當日大師兄斷了數百道弓弦,為的是不讓寧缺被殺,今日寧缺不停挽弦弄弦,為的是儘可能快的殺人。

    且行且走且射,不停有鮮血迸濺,有人倒在河水裡。

    寧缺走到了河中間,他站在一塊微微突起的礁石上,臨風望向對岸的山林,河風吹拂著他的髮,他是那樣的沉默而強大。

    還活著的二百餘名修行強者,或站在湍急的河水裡,或站在岸畔,看著他,神情有些複雜,暫時停止了攻擊。

    蚍蜉撼樹談何易,我於人間全無敵——這句話是用來形容柳白的,寧缺還沒有達到那種境界,但鐵弓在手,世間近戰又有誰能是他的對手?

    寧缺看著那片山林,說道:“你既然不服,便應該站出來,與我堂堂正正戰上一場,何必讓這些人送死?”

    ……

    ……

    隆慶不在河畔,在山崖後方的那片密林裡。

    他看著河上發生的幕幕血腥畫面,沉默不語,神情寧靜。

    寧缺很強大——雖然寧缺單憑一把鐵弓,以弦意殺人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此人的強大本來就是他的意料中事,所以他不動容。

    此時隆慶聽到了寧缺的那句話,他沒有因為被羞辱嘲笑而動怒,反而唇角微揚,無聲地笑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寧缺是在說笑話。

    他和寧缺之前,永遠都不會有惺惺相惜,因為他們都不是英雄,也不會像君陌和葉蘇之間那樣正冠而戰,因為他們不是君子。

    寧缺出手便是最強大的元十三箭偷襲,哪有資格說他以眾敵寡?

    隆慶知道他的無恥,為了戰勝他,自己必須同樣甚至更加無恥——為了勝利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出賣靈魂都無所謂,還在乎別的什麼?

    道門已然風雨飄搖,他不回桃山。唐國東北邊軍已然深入燕境,只要兄長稍微應對失當,成京便會被屠,他不回故都。

    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寧缺。

    為什麼?因為不服。

    怎樣能夠服?當然不是堂堂正正地戰勝對方,而是殺死對方。

    死了,自然也就服了。

    他和寧缺兩個人,誰先死,誰就必須服。

    隆慶懂這個道理,寧缺也懂這個道理。

    所以寧缺那句話只是笑話,所以他笑了起來。

    隆慶笑了,還因為他知道自己快要勝了。

    寧缺在渭城耗盡了符紙,在清河郡耗盡了浩然氣,他還能寫符,卻沒有現成的符紙,如果想寫神符,要耗念力,他還能施出昊天神輝,但他腹內已然沒有多年蓄養的浩然氣,想要收納天地元氣於體內,需要耗損極大念力。

    世人皆知寧缺和葉紅魚一樣,都是兼修數宗,道法無數的絕世天才,在夏侯之後,很難有人逼出他所有的底牌,以他現在的境界實力,更不可能。

    但他萬里奔波殺人,即便在爛柯寺裡靜修回復了一段時間,也不可能還像剛離開長安城時那樣強大,有些手段他短時間內無法重新獲得。

    隆慶要做的事情,便是逼著他耗損念力。

    他誘使寧缺射出那道鐵箭,他讓數百名最後的、最忠心的、最強大的部屬不畏生死地攻擊,前仆後繼地送死,就是為了消耗寧缺的念力。

    念力是修行的基礎,是戰鬥火焰的柴木,是一切的一切。

    從來沒有人想過憑藉消耗念力來戰勝寧缺,因為他的念力極其雄渾,同樣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隆慶卻敢這樣想,所以他這樣想了。

    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個事實。

    沒有誰的念力,能比他更多更強!

    寧缺也不能!

    ……

    ……

    (明天,老婆就到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了,我會儘快休養好,然後攢足勁兒,痛痛快快地把將夜的結尾寫好!請大家多鼓勵!謝謝!)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10 07:44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12 00:05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一章 盛宴(再中)

    隆慶的信心在於他從來不是一個人戰鬥,他的身體裡有很多人,此時河畔也有很多人,那些人是道門和東帳王庭的修行強者,不是普通的騎兵,寧缺即便是真正的萬人敵,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這些強者的攻擊。

    寧缺也注意到了今天局面有些詭異——那些修行者面對自己的鐵弓,竟是沒有任何人選擇退卻暫避,而是捨生畏死、前仆後繼地攻擊。

    被他斬斷手臂的的修行者,換了隻手握著兵器再次殺了過來;被他切掉腿的修行者,竟也蹦跳著繼續跟著同伴繼續攻擊;那些人臉色蒼白,每次跳躍便會濺出很多鮮血,隨時都會死去卻毫不在意,畫面異常恐怖。

    恐怖的畫面意味著恐怖的戰鬥意志。寧缺站在礁石上,不停挽弓拉弦,將靠近自己的敵人一一射殺在湍急的河水裡,神情不變,內心卻起微瀾:如此強大甚至不似人類的意志,怎麼會出現在這些人的身上?

    忽然間,他注意到這些修行強者的眼睛都有些問題,不似普通中原人的黑色,也不似蠻人常見的棕色,而是很古怪的灰色,暗淡的就像是天空裡的鉛雲。

    兩百餘名修行強者向著河水裡衝來,圍攏然後攻擊,無論受了多重的傷,他們的情緒都是那樣的冷靜,甚至顯得有些麻木,他們灰暗的眼眸裡看不到任何畏懼,只能看到噬人的殺戮慾望,甚至近乎於自毀的氣息。

    看著這數百雙灰暗的眼睛,寧缺覺得自己被數百隻饑餓的野狼所圍困,週遭的空氣變得有些寒冷,生出強烈的警惕,雙手的動作漸漸變緩。

    ——放緩動作並不是要減緩攻擊,而是要求每次攻擊都能取得最好的效果。能直接將對方腰斬或斷頸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麼也務求要切斷對方一隻腳,讓對方行動困難,減緩對方狼群般的攻擊密度。

    如此謹慎,是因為內心深處浮現的危機感。此時的河面上到處都是道劍與羽箭,天地氣息被數百道念力切割的混亂不堪,他的攻擊再如何神速,每次也都要付出一些代價,哪怕是一縷念力、一根寒毛的代價。

    再微小的代價累積多了,也會影響到最後戰局的勝負,比如蟻穴於千里長堤,比如鐵勺於堅固的囚房,寧缺必須謹慎小意,更何況這些饑餓狼群般的修行強者們灰暗的眼眸讓他聯想到隆慶修行的那種恐怖功法,他不會忘記,隆慶直到現在還沒有出手,隱在山林裡的對方肯定是在等待機會。

    河水依然湍急,雲霧散去無蹤,天空裡沒有烈陽,只有清淡的光線,照亮山崖怒河裡的廝殺以及不遠處崖下碧藍的腰子海。

    寧缺繼續向對岸行走,不停有人在他鐵弓之前倒下,只是倒下的速度要比先前緩慢了很多,他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如凝重的神情。

    隆慶確實是在尋找機會,而且他確定機會一定會出現——他和寧缺彼此之間太過瞭解,陰謀詭計那些手段沒有太多意義,境界修為以至功法都坦露在天空與陽光之下,所謂的局只能是明局,那麼一切都可以推算。

    在數百名修行強者不畏生死的連續攻擊之下,寧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渾,也必然會逐漸消耗,他再如何謹慎,也終究會露出漏洞。

    林葉灑落的斑駁樹影在隆慶的臉上,彷彿增添了無數道傷疤,他安靜而專注地看著河間的戰鬥畫面,看著寧缺走下礁石向自己走來。

    寧缺控弦的動作依然那般穩定,腳步也是那樣穩定,但……太穩定。

    他舉手揮弦,投足入水間,節奏精確地難以想像,然而正是這種絕對精確的節奏,反而生出一種略顯生硬的感覺。

    最開始戰鬥的時候,寧缺曾經表現出來的那種自如感覺,不知不覺間已經被鮮血和殘肢磨勵的不知去了何處,他只能憑藉精確來控制整個戰局。

    想要控制,那意味著他已經快要控制不住。

    這就是隆慶一直等待的機會。

    山林裡忽然生出一道寒冷死寂的陰風,十餘隻飛鳥驚的呀呀亂叫四散飛去,卻未能越過林梢,便被那道陰風凍僵了身體,摔了下來。

    地面出現一層淺淺的霜,那道霜一直延伸到林外,直至到了河畔,凍住了最先上岸的幾朵浪花,然後生出千層雪。

    隆慶的身影像幽靈一般,出現在湍急的河水上,出現在寧缺的身前,他的身後是兩道彷彿車轍般的印跡,淡淡印在那些冰霜之上。

    林間河畔的冰雪異像,是因為他在這瞬間,毫不猶豫釋放出所有的寂滅氣息,暴發出難以想像的速度,直接撲殺到寧缺的身前。

    其時,寧缺剛剛拉動鐵弓弓弦,將一名強悍的東荒武者射成兩半,他的右腳剛剛上抬,將要踏上前面那顆有些濕漉的礁石。

    他舉手然後投足,其間自有節奏,不為河面上那些恐怖的劍意刀風所破,只要保持這種節奏,他便可以一直前行,不用停留。

    隆慶有力量打破他的節奏,而且正是在他節奏最關鍵的那個點上。

    一朵幽寂的黑色桃花,帶著難以形容的寂滅意味,居高臨下,轟向寧缺的面門!

    寧缺的左手握著弓柄,右手剛剛離開弓弦,正在攬雀尾的後續動作裡。

    電光火石間,寧缺收回右手,握住鐵弓下端,左手握著鐵弓中段,雙手向前一頂,擋在那朵黑色桃花之前。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彷彿早就料到隆慶會在此刻出現。

    但只有他自己和隆慶知道,一氣呵成,並不是水到渠成,他的節奏被打破,念力被耗損,攬雀尾的右手想要扶山阿,終究還是欠了一分。

    隆慶站在礁石上,面無表情看著他,雙腳穩定如生根。

    寧缺端在河水裡,右腳還沒有落到礁石上,搖擺難定。

    黝黑的鐵弓,抵著幽黑的桃花。

    湍急的河水在這一瞬間安靜了片刻。

    然後,轟的一聲巨響!

    隆慶腳下那塊黑色礁石碎成無數碎末。

    恐怖的氣浪向四面八方撲湧而去。

    河面上出現一道清晰的有如犁出來的深痕,那是水面被切開的痕跡。

    那是寧缺被震飛時,雙腳在河面上留下的痕跡。

    他像塊石頭倒掠過河面,重重地砸到山崖間!

    煙塵瀰漫,大地震動。

    河水重新開始流動,依然如前一般湍急。

    隆慶站在河水裡,黑色的神袍上有很多灰塵與河水,渾身濕漉,頭髮散亂披著,臉色蒼白,唇角淌出一道血水,看著極為狼狽。

    然而他的眼睛卻是那樣明亮,明亮的有如星辰。

    因為他看著河對岸的山崖,煙塵已斂,那裡出現一道黑黑的洞口。

    沒有人知道,寧缺究竟被砸進山崖裡有多深。

    隆慶知道寧缺沒有死,但他知道自己在這次硬碰硬、沒有任何花俏、沒有任何技巧可言、純粹較量念力和境界的對衝裡,獲得了勝利。

    這很重要,所以他露出一絲微笑。

    片刻後,山崖裡傳來寧缺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但還算穩定。

    “用這麼多忠心的下屬耗我的念力,然後再來偷襲……未免太過無恥了些,我看你現在微笑的模樣,似乎還很得意?”

    寧缺走出山崖,看著河裡的隆慶說道。

    他的前襟上滿是血水,不是被鐵弓震出來的,而是咳出來的。

    隆慶看著他微笑不語。

    那些餓狼般的修行強者,不待命令,越過他的身畔,向著對岸的寧缺殺去。

    河畔再次殺聲震天,天地氣息被劍與刀與箭切割成無數碎片。

    隆慶根本不會給寧缺任何冥想恢復念力的時間或者說機會。

    鐵弓的聲響再次壓倒滔滔水聲,開始收割生命。

    一切彷彿都和先前一樣。

    但其實一切都已經不一樣。

    寧缺的動作依然穩定,卻更顯生硬。

    他的神情依然平靜,眼眸深處卻有誰都看不明白的情緒。

    那些修行強者明顯被隆慶的秘法所控制,或者至少說被賦予了某種限制,眼睛變成灰色後,實力雖然沒有得到什麼增長,但意志卻變得極其可怕,真正把死纏爛打發揮到極致,如果沒有被殺死或者打爛,便會給寧缺造成麻煩。

    在很多人想來,只要境界實力夠高,便可以殺死世間所有敵人,卻沒有想過,只要是人那麼總會累的,而念力總會有枯竭的那一刻。

    寧缺的念力逐漸消耗,還未枯竭,但已有徵兆。

    便在徵兆出現的那瞬間,死寂的氣息再次出現在怒河兩岸,水裡石下那些耐寒的厚皮魚都被凍僵,隆慶再次來到他的身前。

    一朵黑色的桃花盛開,撲面而至。

    寧缺沒有聞到淡淡的花香,也不會欣賞幽美的黑色花瓣。

    他盯著黑色桃花後的隆慶,正在攬雀尾的右手,沒有強行收回去握鐵弓,而是順勢後揚,於寒風凜冽裡,握刀鐵刀刀柄!

    嗆啷一聲!

    鋒利的鐵刀出鞘,岸畔的寒風為之一頓,然後撕裂!

    他看也未看那朵轟向自己面門的黑色桃花,只是盯著花後的隆慶。

    鐵刀凜冽,越過黑色桃花,斬向隆慶的面門!

    他很清楚,如果任由局勢發展,自己可能被活活耗死,就算殺死隆慶所有的下屬,隆慶掌握先手後,自己也很難活下去。

    怎麼看都很難活。

    那麼,只好一起死。

    他看著隆慶。

    發出邀請。

    ……

    ……

    (今天還有,慢慢寫著,下章什麼時候更出來,不是很確定了。)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12 00:25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12 03:16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二章 盛宴(下)

   不能同生,便要共死,除了形容生死不渝的情侶,有時候也會用來形容不共戴天的仇敵,只不過那種時候一般會改個說法叫你死我活——而事實上當殺紅眼睛,到了你死我活的階段,往往最後都會一起去死。

    寧缺沒有理會轟向自己面門的那朵黑色桃花,直接一刀砍向隆慶的面門,發出一起去死的邀請,卻不是真的想和對方一起去死,而是堅信隆慶不肯隨自己一起去死,那麼必然要避,那麼他便可以扭轉整個戰局。

    對此他很有信心,因為他出身草根,自幼便在生死之間掙扎,比誰都明白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的道理,而隆慶出身高貴,好不容易才重新攀至人生巔峰,哪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便放棄所有?

    就算隆慶當年自深淵裡爬起的過程裡明白了很多道理,對死亡和失去有了全新的認識,他也應該清楚,論起身體的強度,這個世界上沒幾個人能比寧缺更強,這種蠻橫的互殺,他不可能占任何便宜,那麼他也應該退。

    不管怎麼想,隆慶都應該退,應該選擇避開自己的鐵刀。

    寧缺這樣認為。

    於是當那朵幽幽的黑色桃花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堅定而肯定地破風而起,挾雜著彷彿無窮無盡的天地氣息轟到自己的胸間時,他很是不解。

    劇烈的痛楚從胸口傳來,向四周散開,彷彿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讓他的肋骨斷裂。鮮血不停地湧出,他眼前的世界變成血紅的一片。

    在最後還能避免同歸於盡的那個時刻,掌握著主動權的隆慶沒有選擇避讓,而是沉默地繼續攻擊,只是不知為何黑桃落在了寧缺的胸間。

    轟的一聲巨響,寧缺的黑色院服被撕裂成無數碎片,鮮血狂暴地濺射,他的雙唇、鼻孔以至眼睛耳朵,都在不停淌血。

    同時,寧缺的鐵刀也落了下來。

    不偏不倚。重重地砍在隆慶的額頭上!

    極其恐怖的一聲悶響!

    他沒有戴銀面具。但他的臉上彷彿戴著件無形的面具,正在不停地抵擋著刀鋒的切割,極其淒厲的聲音,驟然響起!

    隆慶的面容瞬間蒼白。眉眼扭曲。顯得極其痛苦。

    一聲厲嘯從他薄薄的雙唇間迸出來!

    無窮的天地氣息被他召至。通過黑色桃花向著寧缺的胸腹間轟去!

    寧缺已經變成血人,被染紅的眼睛,卻還是那樣的冷靜。

    他承受著尋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將全身的力量,都壓在了鐵刀上!

    鋒利的刀鋒,向著隆慶的面門再進一分,一道鮮血流了下來!

    隆慶的嘯聲變得更加淒厲,如荒原上的野狼嚎叫,又像是某種哀鳴。

    他的眼睛變得灰暗無比,他的眉毛隨風而飄,他的容顏在狂噴的氣息間,竟似乎在發生著某種變化,要變成另一個人!

    寧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危機,卻依然沉默,繼續落刀。

    隆慶的嘯聲持續,面容不停幻化,竟彷彿可以隨時變成無數個人!

    隨著他的變化,一道恐怖的力量覆蓋了他的臉,生生地擋住了鐵刀!

    ……

    ……

    一朵黑色的桃花落下,一道黑色的鐵刀落下,生死雖然沒有立見,卻都站在了懸崖邊,這個過程看似很漫長,實際上很短暫——怒河兩岸的修行者根本來不及前去幫助隆慶,二人已分,戰局已分,自然勝負亦分。

    一道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河水如倒瀑般向天空飛去,震起數道百丈高的水簾,水裡滿是青苔的石頭,翻滾著碰撞著,然後碎裂。

    左岸河灘上出現一個極深的坑,寧缺倒在坑底,渾身浴血,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隆慶站在坑外,神情肅穆,滿臉鮮血,宛如魔神。

    “你以為我怕死?”

    隆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完這句話,他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絲痛苦之色,彎下腰咳出兩口血,然後厲狠地再次站直身身體,重複問道:“你以為我怕死?”

    “背叛自己的信仰,生不如死,我現在體內有無數種念力,彼此掙扎衝突,我每天都過的生不如死,你以為……我會怕死!”

    他對著寧缺憤怒地吼道,像是在發洩什麼。

    “可你還是怕死。”

    寧缺扶著坑邊,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受了如此重的傷,卻依然沒有倒下,已經與境界實力無關,只在於那口氣。

    如隆慶所言,他的浩然氣已然化作清河郡那場快意的風,但那口氣還在。

    隆慶沒有想到他還能站起,說道:“佩服。”

    此時河畔還有數十名修行強者,沒有死在鐵弓之下,還有戰鬥力,在二人簡短對話的時間裡,都湧了過來,舉起手裡的刀劍攻向寧缺。

    今天這場戰鬥看似是寧缺與隆慶之間的事情,實際上那些境界遠不如他二人的修行者在其間發揮了極重要的作用,所謂附骨之蛆,不過如是。

    寧缺伸手抹掉自己臉上的鮮血,手掌下落的過程裡,自胸腹間掠過,蘸滿了更多的鮮血,然後伸到身前的空中,散開五指。

    血水順著他手指的彈動,化作無數細微的血滴,向四周飄去。

    河風輕拂,他用血水在風裡寫字。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無比,哪怕塗著的鮮血也無法掩蓋。

    無數凌厲至極、鋒利至極的符意,瞬間籠罩整片河灘。

    掠至他身周的那些修行者,發出痛苦而憤怒不甘地嚎叫,就像被絆馬線攔倒的戰馬,斷腿落臂,紛紛砸落在地上。

    痛嚎聲與河水聲混在一處,格外刺耳。

    隆慶神情不變。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名倒斃在河水裡的道門神官手裡的道劍,應召而至,在他身前化作一道清光,斬斷悄然襲來的最後一道符意。

    偷襲未能得手,寧缺神情不變,靜靜看著他說道:“你看,我還能再戰。”

    隆慶伸出右手,平伸在河風裡,說道:“請。”

    憤怒的河流忽然變得安靜起來。

    因為河灘上到處都是憤怒的符意與劍光。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寧缺的符寫完了。

    隆慶的身前。散落著百餘柄斷裂的道劍。

    兩個人遙遙相對。渾身是血,臉色蒼白,都很疲憊。

    修行界的戰鬥很少會出現這樣的場面,兩個人的境界實力如此接近。如此瞭解彼此。以至於只能硬拚。直至最後都油盡燈枯。

    真正的油盡燈枯。

    長時間的安靜。

    河水嘩嘩,唱著一首不知什麼意味的歌。

    “還能戰?”

    隆慶問道,聲音嘶啞到了極點。

    寧缺沉默不語。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血泊。

    “一直傳說,你的念力要比柳白的更加雄渾,我一直不信,但今天卻是信了,我佈置了這麼長時間,死了這麼多部屬,才把你耗盡。”

    隆慶似笑非笑說道:“不過……終究還是耗盡了不是嗎?”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你的念力呢?還能有嗎?”

    隆慶被他看穿,卻神情不變,說道:“先前那刀你沒能斬死我,你就敗了。”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

    這是戰鬥從開始到現在,他第一次笑。

    “那只不過說明你臉皮更厚一些。”

    隆慶平靜說道:“這也是優點。”

    “問題在於,現在我們都沒有念力,你憑什麼認為還能勝我?要知道當年我不會修行的時候,就已經很擅長殺人。”

    寧缺解下鐵弓,看著他說道:“剛才你硬接我那一刀時,腳踝骨都已經碎成了渣子,所以你一直只能站在原地,那麼你現在能怎麼躲?”

    說完這句話,他彎弓搭箭,準備射人。

    他此時念力枯竭,射不出元十三箭,但他還可以射箭。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是書院十三先生的時候,可以彈指殺人,他是渭城邊兵的時候,同樣很擅長殺人,殺人,從來都和念力沒有關係。

    此時他與隆慶之間只隔著數十丈,中間沒有任何阻隔。隆慶腳踝骨盡碎,站在那處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他怎麼避開寧缺的這道鐵箭?

    如果說這是隆慶的局,寧缺便是破局人。

    他破局的方法,就是順流而下,按照隆慶的方法,達成自己的目的。

    從最開始的時候,他就知道隆慶想要做什麼,他很配合,冒著險,受著傷,不停地配合,讓戰局走到最終這步,雙方都念力枯竭,變成了普通人。

    在普通人的時候,隆慶是燕國皇子,而他?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看著寧缺手裡的鐵弓,隆慶微微瞇眼,情緒變得異常複雜。

    寧缺神情平靜,準備挽弓。

    他覺得挽這個字,真的很好。

    他與隆慶之間的戰鬥從那場酒宴開始,直到今天已經持續了數年時間,數次較量他都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他知道這不並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說自己天生就比隆慶強,是對方的剋星,而是因為機緣或者說天意。

    當年隆慶慘敗在他手下之後,世間很多人都開始輕視隆慶,唯獨他沒有,哪怕他表面上顯得特別不在意對方,實際上他特別在意這個人--因為既然已經勝利過,便不想再輸給對方,因為他知道隆慶很強,什麼都強。

    在他這一生所有敵人裡,他最重視的就是隆慶,當年在紅蓮寺發現對方行蹤,他毫不猶豫便是連射七箭,這是誰都沒有過的待遇。

    很多年前,他們之間真正的恩怨從雪崖上那道鐵箭開始,很多年後,他準備用怒河畔的這道鐵箭結束。

    隆慶忽然笑了起來。

    直到此時,寧缺才真正看清楚。隆慶眼中複雜的情緒不是別的,而是戲謔、嘲弄、輕蔑、同情和些許困惑的綜合體。

    一個念力枯竭、無法移動,只能等著被箭射死的人,不會有這樣的情緒,這種情緒向來只屬於勝利者。

    那些情緒,在下一刻消失無蹤。

    因為情緒是有顏色的,而隆慶的眼睛裡沒有任何顏色,沒有黑色,沒有白色,沒有光明。也沒有罪惡。只是灰濛蒙的一片。

    像極了冬天家家戶戶燒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極了被水打濕然後再也無法曬乾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邪惡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懸在身旁。

    數名道門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灘上。奄奄一息。將要死去。

    忽然間。這幾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動起來。

    隆慶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顯得很是沉醉。

    他睜開眼時。灰眸裡彷彿多了很多靈魂。

    他看著寧缺揮手。

    河灘上無數沙粒破風而去,嗤嗤作響,如萬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擊打聲響起,寧缺身上出現無數血洞!

    鐵箭落在他的腳下。

    他再也無法站立,單膝跪倒。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太過自信。”

    “你真以為你的念力數量世間第一?”

    “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後,就不再是。”

    “我化身萬千,念力無數,你如何能是我的對手?”

    隆慶舉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後,隱隱約約出現無數張模糊的臉。

    他走到寧缺身前,攤開雙手,指著河灘上到處都有的重傷的修行者或是屍體,說道:“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得到念力。”

    “我帶著他們來殺你,一是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時也是為了最後時刻補充自己,他們就是我的食物,本來也能是你的。”

    隆慶看著寧缺說道:“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場盛宴,我不理解為什麼到了最後你還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麼你就只能成為最後的主菜。”

    “為什麼不肯?因為人肉不好吃。”

    寧缺痛苦地咳了兩口血,他這時候才知道隆慶情緒裡的困惑來自何處,想來隆慶一直等著他用饕餮**來對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紅蓮寺前那場秋雨裡一樣,卻沒有想到他戰至山窮水盡處,依然沒有用。

    他看著隆慶繼續說道:“我吃過你的肉,同樣不好吃。”

    隆慶早已做好寧缺動用饕餮大法的準備,為此他在河畔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卻沒料到寧缺始終不動,竟只是基於如此簡單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嗎?”

    “很重要。”

    寧缺說道:“老師教過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記得這一條。”

    隆慶不再多言。

    他舉起右手,河灘被寂滅的氣息籠罩,數百名修行者無論生死,都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他的眼睛變得愈發灰暗。

    很短的時間裡,他便重新恢復了強大。

    他從殘破的黑色神袍裡,抽出自己的本命劍。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劍。

    這劍或者說這花,是從他胸間那個洞裡生出來的。

    他今日終於勝了寧缺。

    寧缺馬上便要死。

    這讓他無比喜悅,他心花怒放。

    於是那柄劍上的黑色桃花,怒放著,極為豐美。

    ……

    ……

    在黑色桃花盛開,然後飄落的過程裡,寧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這不是臨死前的時光回溯,因為他不認為自己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書院登山試的時候,在柴門那裡,隆慶看到的應該是君子不爭,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

    書院不器意究竟是什麼?

    他向陳皮皮請教過,卻發現那是一種很玄妙的概念,每個人的體會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不器,便是道?

    還是說不拘泥於規則,就像夫子那樣……真正的無矩?

    寧缺想要修至無矩的大自由境界,還有無限遠的距離。

    但他在這剎那裡。卻隱約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間很多事情,不能計算,就像隆慶一樣,計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會有很多意外發生,比如這場盛宴,他始終不肯舉箸。

    相反,只隨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後果,或者反而會有比較好的結局。所謂的底牌。所謂的應對,想那麼多做什麼?

    寧缺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依然低著頭,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滿是血。握著鐵弓。

    他揮動鐵弓。向前揮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隨意一揮,卻是那樣的瀟灑如意。

    隆慶想要避。卻發現怎樣也避不開。

    寧缺揮動鐵弓,彷彿當初在長安城裡寫下了那一筆。

    原來寫符真的和寫字是一個道理,越無心,越好。

    雞湯帖寫的時候便無主,所以最好,能讓所有人感動。

    他的這一揮無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聲脆響!

    隆慶才被勉強修復的腳踝,再次破裂,身體傾斜倒下。

    寧缺手裡的鐵弓不知何時已經穿過河風,套在了隆慶的頸間!

    隆慶暴喝一聲,反提道劍,用劍柄處的黑色本命桃花,抵住堅韌的弓弦。

    二人倒在了河灘上,身上的血水被污泥塗抹。

    寧缺閃電般提起右膝,抵住他的後背,拉動鐵弓,想要用弓弦將他勒死。

    隆慶倒提著黑色桃花劍,劍鋒也已經快要觸及自己的胸腹。

    他將識海裡的念力盡數逼出,喚來無數天地氣息,卻無法脫困。

    寧缺的力量,在此時顯得特別可怕。

    留給隆慶的道路,似乎只有兩條:或者被鐵弓絞死,或者被自己的劍刺死。

    嗤的一聲輕響。

    劍鋒破衣而過,刺進了隆慶的身體!

    他卻沒有死,因為的胸腹間,有個洞。

    這柄幽黑的劍,穿洞而過!

    噗的一聲!

    寧缺的胸口被劍鋒刺破,鮮血狂飆。

    隆慶胸口的洞,是寧缺當年用箭射出來的。

    現在他用這個洞,在寧缺的胸口刺出一個深深的血洞。

    或者,這便是因果?

    ……

    ……

    弓弦距離隆慶的頸,只有一寸。

    黑劍距離寧缺的心,也只有一寸。

    選擇權,在隆慶的手裡。如果他不用劍柄抵住鐵弓的弓弦,劍鋒便能繼續深入寧缺的身體,只是那樣,他的頸也會被弓弦割斷。

    選擇權,也在寧缺的手裡。如果他不再繼續試圖用弓弦絞殺隆慶,那麼隆慶的劍,也不會繼續深入自己的身體。

    這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河灘泥塗裡,只有急促的喘息聲,只有沉默的搏命。

    他們都是像野狗一樣生存下來的人,無論攀至怎樣的巔峰,到最後的時刻,最終還是要像野狗一樣互相廝咬。

    隆慶無法轉頭,喘息著問道:“剛才你鐵弓一揮,用的是什麼手段?為什麼我怎麼都避不開?既然和念力無關,為何你先前不用?”

    寧缺在他的身後,說道:“書院不器意。”

    隆慶帶著一絲殘忍意味問道:“現在怎麼辦?一起去死?”

    寧缺說道:“我不介意。”

    簡短的對話過程裡,二人實際上還在用力。

    弓弦發出吱吱的響聲,劍鋒刺進寧缺身體,緩慢地深入。

    隆慶忽然說道:“你不敢,因為你不想死,你還要找她。”

    寧缺說道:“不想死不代表怕死,而你說這句話證明你怕死。”

    隆慶像是受到極大的侮辱,憤怒地暴喝道:“我怎麼會怕死!”

    寧缺說道:“最開始你的本命桃花,沒有擊中我的面門,而是落在我的胸口,因為你低了頭,你只敢用額頭去迎我的刀,卻不敢用脖子。”

    隆慶喘息說道:“那又如何?”

    “你低頭了,我沒有低頭。”

    寧缺吸了幾口帶著泥腥味的空氣,面無表情說道:“所以你死,我活。”

    話音方落,他暴發出全部的力量,殘餘的最後力量,向後拉動鐵弓!

    隆慶發出一聲憤怒的吼叫!

    弓弦落在他的頸上,帶出一道清楚的血線。

    黑劍的劍鋒,刺入寧缺的胸膛,刺進他的心臟。

    一道難以言喻的絕對痛楚,傳遍寧缺的全身,讓他難以自主地顫抖起來,臉色蒼白如雪,雙唇鐵青如墨,痛苦地喊叫起來!

    啊!!!!

    寧缺痛苦地喊著,雙手不停地後拉!

    嗤啦一聲輕響!

    隆慶的頸斷了。

    他全身散力,像散架的木偶一般,躺在了泥灘上。

    寧缺急促地呼吸著,眼瞳有些渙散,握著鐵弓的雙手不停微微顫抖,直到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稍微清醒了些,艱難地鬆手,滾到一旁。

    他的胸口有個極深的血洞,心臟上有嚴重的破損。

    他痛苦地蜷縮作一團,環抱著雙臂,不停地抖著。

    河畔的風,寒冷的沁人心脾,因為他的心裸露在血洞裡。

    隆慶就躺在他的身邊,雙眼看著灰暗的天,滿是惘然不解。

    此時,他的眼睛終於不再是灰色的了。

    和這個漫長的故事比起來,結局竟是如此的簡單,來的如此快。

    正如寧缺所說,如果隆慶不怕死,集合他和寧缺兩個人的力量,他的黑劍絕對可以刺穿寧缺的心臟,只是那樣他也會死。

    這些年,隆慶活的很痛苦,可他不想死。

    到最後一刻,他還是不想死。

    所以他死了。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12 03:29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13 02:11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三章 一路向北

    厚雲遮著天空,一片陰晦,遠處崖下的碧藍腰子海,寧靜美麗,沒有人打擾,山崖間那條溪河放肆地奔流著,發出轟鳴的聲音,顯得極為歡快。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醒了過來,因為失血而極度蒼白的臉頰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緒,用了段時間才真正地清醒,記起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手捂著受創嚴重的胸口,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很困難。

    如此簡單的動作,便花費了他很長時間,帶給他無數的痛苦。他身上的院服已然破爛不堪,渾身的鮮血已被寒冷的空氣凝結,像是剛剛逃離地獄的厲鬼。

    戰鬥結束之後,大黑馬便從山林裡奔了出來,一直守在他的身旁,此時看他虛弱不堪的模樣,趕緊踱到他身旁,用溫熱而堅實的身軀撐著他。

    寧缺用左手輕輕撫摩它的頸,艱難擠出笑容表示感謝,然後望向四周,只見河灘以及河水裡到處都是屍體,只是水裡的血已經被沖淡,很難看見。

    那數百名像餓狼一樣恐怖的修行強者都死了,很多死在他的鐵弓下,還有很多則是死在隆慶的手裡,死者們的臉上都有一抹很詭異的死灰色,顯得特別枯槁,應該是被隆慶吸取乾淨念力後的結果。

    寧缺注意到,幾名神官屍體旁有數十隻倒斃的飛鳥,那些飛鳥的喙裡還殘留著幾絲血肉,看來這些人的身體裡都被植進了某種劇毒。

    隆慶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依然瞪著眼睛。看著灰暗的天空,始終不肯瞑目。他沒有替敵人收屍的習慣。但想要在他身上找些東西,蹲下身開始仔細地搜尋,在那件破爛的黑色神袍裡一無所獲,卻意外地發現,隆慶的傷口裡,隱隱約約能夠看到幾抹金色的反光,他微微皺眉,不明白那是什麼。

    他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那根鐵箭。用箭簇刺進隆慶的屍體,把那些金色的事物挑了出來,才發現是極細的金線,而且不止一根,到處都是。

    寧缺只知道修行界有個瘋子做過類似的自殘行為——葉紅魚為了對付他的饕餮大法,在身體裡植了很多金線——沒想到隆慶也這樣做了。

    那些修行者身體裡植入的劇毒,隆慶身體裡植入的金線。自然是針對他的局,先前那場盛宴,隆慶用灰眸吸取部屬們的念力,如果寧缺用饕餮應對,便會落入他的局中,其後的勝負生死。那便是誰也說不準的事情。

    寧缺看著隆慶死後卻比生前更有光澤的眼睛,沉默不語——今天這場戰鬥,有很多重要的關鍵點,他始終不肯用饕餮,完全出乎了對方的意料。

    很久以前他和夫子聊過這件事情。師徒二人在美食方面的造詣相差有如天地,但對這方面的看法前所未有的獲得了一致:人肉真的不好吃。

    能夠進行這種討論。是因為師徒二人都做過這種瘋狂的事情。

    當然,如果真到了生死立見的時刻,比如很多年前他背著桑桑在百里赤地裡逃亡的那種時刻,或者他依然什麼都會吃,饕餮又算什麼?

    他今天之所以沒用,是因為他總以為隆慶還會有別的手段,最強的手段——那也正是他搜尋隆慶屍體的目的,不料卻沒有找到。

    天書沙字卷,一直在隆慶身邊。在宋國都城,他用這卷天書破了四師兄的河山盤,那卷天書還有殘餘,如今卻在何處?

    書院現在很重視那七卷天書,準確來說,是道門手裡的六卷天書,余簾和君陌在桃山前小鎮看屠夫的同時,也在看天書落字卷是否還在中年道人的手中,寧缺也是如此,而現在已經確認天書都不在原先主人的身邊,那麼必然是在觀主手裡,觀主想用這些天書做什麼?不用想也知道那必然極為重要。

    寧缺站在原地想了想,待精神恢復了些,拍了拍大黑馬的頸。大黑馬知道他準備離開,沒有等他翻身上馬,而是微屈前蹄,向側方一拱,便把疲憊無力的他拱在了鞍上,然後踢踢嗒嗒踩著鬆軟的河灘離開。

    他抱著大黑馬的頸,注意到它的前蹄上染著血,想到隆慶的座騎不知所蹤,大概明白了些什麼,然後便被山崖間再次生出的雲霧吸引了注意力。

    大黑馬奔下山崖,沿著碧藍腰子海繼續北行,在熱氣蒸騰的溫泉處停了一夜,寧缺泡在熱水裡調息冥想,確保傷患不會惡化,才放下心來。

    他靠在池畔,看著池上飄著的熱霧,沒有去想多年前的那些故事,而是覺得這些霧和山崖裡的那些雲霧很像,沒有任何區別。

    這場戰鬥很血腥慘烈,也有收穫,比如他懂了一句話。

    山窮水盡處,有白雲生。

    雲深處有沒有路,不需要去考慮,有沒有柳暗花明,更不需要去想,村落和獵寨都不需要去尋找——他揮出鐵弓的那一刻,便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不是只有更邪惡才能戰勝邪惡,不是只有更暴力才能戰勝暴力,不是只有饕餮大法才能戰勝灰眸,隨心而行,或者便能見自由。

    這或者便是真正的書院不器意,便是夫子讓他在柴門後那塊石頭上看見君子不器四字的真義,那同樣也是一種教誨,寧缺明白了。

    他很清楚這有多重要。

    如果未來的某天,他真要寫出那個大字,便必須明白這個道理

    這場戰鬥,同時也給了他某種心理上的暗示,因為太痛太苦太慘,所以他總覺得這應該是萬里奔波求見天顏之前的最後一個關隘。

    他取出那塊石像,看著的霧裡靜靜側臥著的桑桑,默然說道。妳要等我來。

    ……

    ……

    離開碧藍腰子海,寧缺騎著大黑馬繼續北行。東荒草原上到處都是被燒焦的帳篷以及戰馬的屍體,荒人擊潰了左帳王庭最後的騎兵,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去找那些荒人尋求給養或者線索,顯得格外小心。

    一路向北,來到賀蘭城鎮守的那道峽谷處,他才讓大黑馬停下,遠觀四野靜寂無人。將手指放入唇裡,吹出一聲極清亮的口哨。

    哨聲遠遠傳到眾山群嶺中。

    有飛鳥驚起,有走獸低哮,然後有急促的蹄聲向遠方去。

    寧缺在原地等了三天時間。

    第四天的清晨,朝陽初升,一匹極為神駿的野馬,迎著晨光疾馳而至。長長的鬢毛在風中狂舞,健美的身軀被汗水涂濕,格外美麗。

    “這可比你帥多了。”

    寧缺看著那匹野馬,對大黑馬說道。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大黑馬只是打了個響鼻,卻沒有更激烈的舉動表示反對。比如撒嬌比如賣萌。

    那匹野馬奔至寧缺身前停下,低首送來一個消息。

    寧缺識得這馬是黑驢破輦前的八駿之一,伸手拍了拍表示感謝,然後開始查看這份嘎嘎號令草原無數生靈打探來的消息。

    大黑馬腆著臉湊到那匹野馬前,試圖交頸表示親熱。那匹野馬昂著頭,表示自己的驕傲與不屑。卻也沒有離開。

    寧缺這才發現,原來這匹神駿異常的野馬是雌馬。

    嘎嘎不知用什麼手段,讓某個人類懂得了它的意識,還讓那個人類寫了封信,信上的語句很簡單,意思也很清楚。

    “在寒冷的北方,最狡猾的雪狐和最警惕的雪雞,正在紛紛死去,沒有野馬和雪狼看見那個擅於獵殺的猛獸,但一定會有這樣一隻猛獸。”

    寧缺看完那封信,望向北方。

    和石像預示的相同,都是北方。

    夫子曾經說過,所有地方的北方,都在一個地方。

    ——沒有人發現她的蹤跡,但發現了一隻猛獸留下的痕跡,那隻猛獸,或者是一隻青毛狗,或者說青獅。

    寧缺神情不變,握著信的手卻變得有些僵硬。

    他翻身上馬,輕夾馬腹,向著北方而去。

    那匹神駿的野馬,在峽口處靜靜相送。

    大黑馬低著腦袋,顯得有些不愉快。

    寧缺說道:“我知道你想找個伴兒,但我得先找著我的伴兒。”

    ……

    ……

    一路北行,風雪漸驟。

    寧缺斂神靜氣,謹慎沉默,不與荒人相見,甚至很注意不在雪上留下什麼痕跡,因為他不想被任何人發現自己的行蹤,從而發現她。

    他在被昊天遺棄的山脈裡前行。

    他是那個被昊天遺棄的人。

    或者說,他把昊天遺棄在了人間。

    現在他要去找回她。

    ……

    ……

    熱海到了,毫無熱氣,只有厚厚的雪和刺骨的寒意。

    寧缺牽著大黑馬,走在荒人廢棄的木屋裡,回想著當年老師帶著自己和她來到這裡時的情形,想著那場只有天地師見證的婚禮,心頭微溫。

    他懷裡的石像也很溫熱,告訴他來對了地方,她應該就在這裡。

    但她究竟在哪裡?

    他走到一座木屋的窗邊,看著黑暗的雪海和那座難以想像其高度的山峰。

    窗裡有盞油燈,桑桑靜靜看著他,如銀月般的臉龐被昏暗的燈光照亮。

    她能看到他。

    他看不到她。

    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寧缺在窗邊站了很長時間,直至雙眉被雪染成白色,才離開。

    走到雪林畔時,他忽然停下腳步。

    他看著樹下某處,握著韁繩的手顫抖起來。

    ……

    ……

    (越寫越慎重,越不想往下寫,我真的很愛將夜裡的人們,昨夜隆慶死後,我才能睡個安心覺,這是真話,我也很愛你們,這話也挺真。)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13 02:32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14 20:18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四章 一心安處

    (昨天請假條忘記發佈了,真是……罪過,我雖然經常斷更,但斷更不請假的次數基本沒有,因為我會擔心讀者等更,白耗時間,結果沒有想到,犯了這麼大個錯,實在是抱歉,今天還有一章,會寫的很慢,慢慢來寫,認真來寫,另外,這章寫的挺酸,挺那啥,但我真的很喜歡這個調調。)

    ……

    ……

    樹下有些吃剩的雞骨頭。

    寧缺看著那些雞骨頭,沉默了很長時間。

    大黑馬有些不安地打個了響鼻,回首望向那個木屋,情緒有些不安。

    寧缺忽然轉身,牽著它重新走到木屋前,推門而入。

    屋內依然一片黑暗,沒有一絲燈光,空蕩蕩的,沒有人。

    寧缺鬆開韁繩,走到窗邊,望向雪海。

    桌上那盞油燈亮著,桑桑靜靜地看著他。

    他還是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就在這裡,所以他開始說話。

    “隆慶死了。”

    他停頓了會兒,繼續說道:“在燕北,我殺了他……我也沒想到,這件事情會這麼簡單的結束,在我原先的安排裡,我準備把他廢掉,然後把他關進魔宗山門,讓他永世不得解脫,就像小師叔當初對蓮生那樣。”

    “但後來一想,這其實很沒有道理,他並沒有太得罪我,除了當年對妳的態度有些糟糕,而且曾經試圖用妳威脅我,而且那些都沒有變成現實……蓮生殺死了笑笑。他沒有傷害過妳,我的反應有些過於激烈。”

    寧缺轉身。望向黑暗的房間,說道:“從在那棵沒有樹皮的桑樹旁揀到妳,我這輩子最激烈的情緒,都是因為妳而起,最開始的時候殺爺爺,然後到隆慶,想起來最開始進渭城的時候,我為妳打過好幾場架。”

    桑桑與他隔的極近。如果沒有那道屏障,或者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聽著他的話,她的神情依然冷漠,睫毛卻緩緩落下,似有些疲憊。

    “我去了爛柯寺,雕了很多石像……妳的像。”

    寧缺從懷裡取出石像。擱到窗前的桌上,說道:“不知道妳還記不記得,那年生病的妳在禪院裡說的那些話,但我還記得。”

    桑桑望向桌上,看著側臥靜眠的自己,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當然。我最先去的渭城,我總以為那裡對妳我有比較重要的意義,妳可能會待在那裡,可惜沒有找到妳,嗯。我在那裡殺了很多人。”

    寧缺忽然停止了述說,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我不想說了……痛哭一場,捅自己一刀,逼著妳出來,那沒意思,反正我來了……”

    他看著身前空無一物的黑夜,說道:“妳出來。”

    沒有煽情,不需要追憶,只是平靜地要求,就像過去很多年裡那樣,妳給我端茶,妳給我倒水,妳把腳擱到我懷裡,讓我好好地摸兩把。

    安靜的木屋裡,響起一聲輕不可聞的聲音,彷彿最薄的紙被最鋒利的刀割開,又像是最脆的琉璃從高空落到地面,碎了,然後開了。

    昏暗的光線,漸漸瀰漫整個空間,從一絲直至萬縷,最終照亮整間木屋,照亮桌上側臥的石像,照亮寧缺的臉,也映出她的身影。

    寧缺看著久別的她,看著她臃腫的腰身,看著她身上簡陋的獸皮衣裳,莫名心酸起來,上前把她擁進懷裡,緊緊地抱著。

    桑桑面無表情任由他抱著,仰著頭,顯得極高傲,當然也可以說是木訥。

    “放手。”她說道。

    青獅從角落裡奔出來,前肢低伏,作勢欲撲,發出威脅的低哮。

    大黑馬居高臨下盯著它,眼神暴戾,意思清楚。

    青獅迅速收斂聲音,變得老實乖巧起來。

    寧缺抱著桑桑,頭埋在她的頸間,聲音有些嗡,有些含混,卻又極清楚——含混是音調,清楚是意思,不容質疑。

    “不放。”

    桑桑冷漠說道:“放開。”

    寧缺說道:“不放。”

    “放開。”

    “不放。”

    “放開。”

    “不放……說不放,就不放。”

    大黑馬和青獅互視一眼,很懂事地走到角落裡,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

    寧缺就這樣抱著桑桑,彷彿要抱到海枯石爛,天長地久。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總之滄海肯定還沒有變成桑田,桑桑微微仰起的頭,終於落了下來,於是兩個人的臉頰便觸到了一起,溫溫的。

    又過了很長時間,總之斧柄肯定還沒有朽壞成塵,寧缺確信她不會再跑掉,終於鬆開了雙手,又捉住她的右手,牽著她走到床邊坐下。

    牽著手併排坐在床邊,不是為了等分果果,如果桑桑披上霞帔,看著有些像新婚當夜,他們當年本就是在這裡洞的房。

    “跟我回家。”寧缺對她說道。

    桑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望著窗外的風雪出神。

    寧缺知道她沒有出神或者走神,因為她是神,她還在這裡。

    “跟我回家。”他重複說道。

    桑桑望向他,面無表情問道:“回哪個家?你最早那個家?”

    這一次輪到寧缺沉默。

    桑桑說道:“夫子想要破開我的世界,是基於他那不負責的、對自由的渴望,你如此執著地想要破開我的世界,就是想回到那個家?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什麼時候確信破開我的世界,便能回到你的家鄉?”

    寧缺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想了想後說道:“其實很早以前我就猜到了這一點,因為這裡也有滿天繁星。老師最後變成了月亮。”

    桑桑微微挑眉,問道:“這能說明什麼?他變成月亮。是因為那年你在海上對他說過月亮,他覺得月亮很美,僅此而已。”

    “有風雪。”

    寧缺指著窗外說道:“還有滿天繁星,這些都是很沒必要的東西……如果妳的世界是封閉而自成系統的話,更加不需要四季,可早這些都有。”

    “妳的世界和我來的那個世界很像。”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看著她說道:“只有一種說法可以解釋……這個世界還是在我原來熟知的那個世界裡,並且可以相通。至少可以觀察,因為只有觀察才能模仿,才能如此相似。”

    桑桑神情淡漠說道:“可以觀察,所以我知道你那個世界是什麼樣的。”

    寧缺說道:“那是廣闊而自由的世界。”

    桑桑說道:“那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

    熱情的太陽播灑著生命,無垠的宇宙空間等著被探索,所以那裡是廣闊而自由的世界,但那裡絕大部分空間充斥著絕對的寒冷和死寂。所以也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寧缺和桑桑的說法都沒有錯,因為彼此的立場不同。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人類的命運終究要由人類自己決定,妳沒有必要繼續承擔這個責任,那樣太累。”

    桑桑說道:“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愛世人,只愛愛我的世人,世人的先祖選擇了我,我便要繼續承擔這個責任。”

    “這個討論沒有意義。”

    寧缺很強硬地中止這方面的對話,抓著她的雙肩。說道:“妳是我的妻子,妳現在懷著我們的孩子。妳就應該跟我一起回家。”

    桑桑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說道:“你就這麼想我死?”

    寧缺說道:“那天妳坐著大船駛向彼岸的神國,我曾經試著想要做些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做,妳就應該很清楚我的態度。”

    桑桑說道:“但我同樣警告過你,我是這個世界的規則集合體,如果你要毀滅這個世界,我便沒有辦法再繼續存在下去。”

    寧缺說道:“以前我也很擔心,但現在不……因為神國裡還有一個昊天,而妳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人,妳不會有事的。”

    桑桑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怎麼證明?”

    寧缺看著她隆起的腹部,說道:“這難道還不是證明?”

    桑桑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遠方不知何處,說道:“新教在世間傳播日久,道門逐漸衰敗,我變得越來越虛弱,這又說明什麼?”

    這說明她依然還是昊天。

    “也有可能是因為……懷孕的關係?”

    寧缺走到她身後,說道:“懷孕的女人本來就容易虛弱,妳應該還記得,那年在渭城,胖嬸懷孕的時候,連罵人都沒力氣。”

    “可你沒有辦法證明。”

    桑桑轉過身來,說道:“那麼我還是可能會死。”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顯得平靜甚至冷漠到了極點,然而寧缺卻在她眼眸深處看到了極大的恐懼與哀慟。

    因為那份恐懼與哀慟,他的心都痛了起來。

    “我真的……很怕死。”桑桑面無表情說道:“從我在神國醒來的那一刻,我就開始害怕會死去,我不想死。”

    她平靜地說著,淚水濕了臉龐。

    桑桑很少流淚。

    昊天從不流淚。

    寧缺忘了自己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她流淚,或者好些年,或者好幾千年。

    他再次把她抱進懷裡,低聲說道:“別怕,沒事,我不會讓妳死的。”

    桑桑還是像先前一樣任由他抱著,雙手負在身後。

    但這一次,她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都想要殺我……他們想要殺我,你們也想要殺我,我現在可以被殺死,所以我很怕,我很怕連你也要殺死我。”

    她神情平靜,卻不停地流著淚,奇異的悲傷。

    “不會。”

    寧缺緊緊地抱著她,說道:“如果真的害怕,那就不做了,我們回別的家,不回渭城,就回長安,老筆齋的院子還在。”

    桑桑說道:“那你那個家呢?”

    寧缺說道:“早就忘了。”

    一心安處是吾鄉。

    哪裡能讓你心情安寧,便是你的家。

    桑桑就是他的家。

    就像是她要去彼岸,卻歸不得神國。

    因為她的彼岸,就在他站立的地方。

    ……

    ……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14 20:29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4-14 23:06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五章 一夜,有話

    桑桑依然平靜驕傲,就像以前在桃山或者歷紅塵時那樣漠然,沒有顯現出任何多餘的情緒,事實上她很不安——因為她知道觀主想要做什麼。

    她與道門之間的關係很複雜,她是道門供奉的神明,也是道門替人類選擇的看門人,當道門決意毀滅她時,便意味著人間將要遺棄她。

    她正在漸漸虛弱,她現在能夠被殺死,於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真切與悲哀,開始恐懼與不安,那些情緒最後都變成悲傷。

    所以她面無表情地流著眼淚。

    幸運的是,夜很黑暗,還有一盞昏暗的燈火因唯一而明亮。就像這個人間對她來說已然一片黑暗,卻還有寧缺這個唯一的例外。

    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因為他是她的男人,因為她給他斟過很多次茶,在一起度過漫長的歲月,同過無數生死,早已難分彼此。

    桑桑閉眼靠在他懷裡,神情有些疲憊,眉眼間的漠然,卻已被安寧代替,自歸不得神國的那天開始,只有此時她才能真正安心片刻。

    寧缺從後面抱著她,說道:「明天我們就回,到了長安城,誰都傷不到你,別忘了你是昊天,以前對我那麼凶,現在怎麼這麼膽小?」

    桑桑沒有接他回長安城的話題,說道:「我現在沒有以前強大,自然要小心謹慎些,至於你……你對我如此不敬,我都沒有懲罰你。你應知足。」

    寧缺聽著這話,手從她的鬢畔向下伸進她的懷裡。握著那處說道:「你是我老婆,就算相敬如賓也是在席上,我們這可是在炕上。」

    桑桑忽然睜開眼睛,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怒意,旋即卻變得有些惘然,如果要變成人類,似乎他的行為沒有什麼問題?

    感覺著懷裡那隻手越來越熱。越來越不老實,她那雙細細的眉蹙了起來,明顯有些不適應,卻不知該做出怎樣的應對。

    這樣的親密,在她的人間記憶裡其實很多,從很小的時候一直到長安城,尤其是在那張棋盤裡。不知親密了多少次,她還是覺得很難接受。她在想是繼續沉默假裝不知,還是揮手散去自己的世界,把他轟進雪海深處去清醒清醒。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她選擇了沉默,為了驅散天心深處那抹不適應和羞惱。她選擇與他討論比較冰冷的話題。

    「陳某想要殺我。」她面無表情說道。

    如她所願,在聽到這句話後,寧缺的手雖然還是伸在她的懷裡,但至少停止了動作,片刻後。他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你確定?」

    「我知道所有人的過去,便知將來。」

    「一個封閉的世界裡。只要知道所有的前提條件,掌握所有規則,擁有絕對的計算能力,便可以推算出所有的結果,這我懂。」

    她知道這是寧缺那個世界習慣用的語言方式,聽了這些年,早已習慣不願問,重複說道:「所以,陳某要殺我。」

    這是典型的昊天的因為所以,或者說神跡,七卷天書的明字卷,便是這種神跡的具體展現,便是她對整個人間的意志昭告。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和師兄師姐們也隱約猜到了,只是無法確定,因為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麼。」

    桑桑沒有說,但很顯然,她對這件事情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

    「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你能推算未來,就像明字卷裡寫的那些話一樣,你知道老師會化身成月,知道佛陀會隱於山間,知道觀主會另覓道路,那麼何必降臨人間?你沒能完全戰勝老師,反而自己變得越來越虛弱危險。」

    寧缺把她抱在懷裡,低聲問道。

    桑桑說道:「我算不到自己之後的未來,曾經在過去看到的現在的未來,過於模糊,而無法確信,因為有變數。」

    「什麼是變數?」

    「像你老師那樣能夠超出規則的人,就是變數。」

    「聽著很強大的樣子。」

    「你也是變數?」

    「為什麼?」

    「因為你是局外人。」

    ……

    ……

    屋內安靜了一段時間,窗外的風雪呼嘯不停。

    桑桑沒有說錯,事實上多年前大唐國師李青山以壽元為代價卦算未來時,也同樣看到了寧缺的特異之處——他從來都不在這盤棋局裡。

    他來自另外的世界,他是局外人。

    昊天算不到他,夫子看不透他,觀主也是如此。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覺得體會你能這種身份很像是宗教裡經常會出現的某種使者——只是不知道是光明的使者,還是黑暗的使者。

    還是過於沉重,很不符合千里尋妻記大結局最後夫妻重逢之恩愛夜話的氣氛,他決定把話題從桑桑那裡再扭轉回來。

    「什麼時候生?」

    他摸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關心問道。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不知道。」

    這個回答讓他怔住了,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自己什麼時候不來月事難道不清楚?轉念一想,自己的老婆不是人,確實沒法說清楚。

    如果按照普通人十月懷胎來算,他現在正戴著頂極綠的帽子。

    他不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問了一個別的、同樣重要的問題。

    「男的女的?」

    「你想要男孩女孩?」

    桑桑沒有轉過身來,眼睛卻變得有些明亮,在這些天孤處寒域的日子裡,看來她沒少想這些問題,不知道她有沒有發覺自己真的很像人了。

    「都行。」

    寧缺想了想,又說道:「不過還是女孩好些。養起來有經驗。」

    這裡說的經驗,自然是他小時候把桑桑養大的那段過往。

    桑桑點頭表示知道。說道:「我不知道男女。」

    寧缺有些惱了,說道:「你咋這都不知道呢?」

    普通孕婦能知道自己的產期,但沒有醫生的幫助還真沒辦法知道懷裡的胎兒是男是女,但像桑桑這種非普通孕婦則應該相反才是。

    昊天難道不應該無所不知嗎?

    「因為我不想知道。」

    桑桑沉聲說道,顯得有些生氣的樣子,其實更像賭氣。

    她依然高大豐腴,尤其是懷孕之後更是如此,但這般躺在他懷裡賭氣說著話。顯得有些可愛,像小姑娘似的可愛。

    寧缺聽出了更多的味道,酸酸的味道,知道她是在吃醋……就像那年在長安城裡離家出走一般,只不過現在她吃的是……腹中孩子的醋。

    不管吃誰的醋,終究是吃醋,這是他這輩子最願意看到的事情。於是他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把她抱的更緊了些,當然,很小心地不會壓到她的肚子。

    兩個人在床上靜靜躺著。

    石像在桌上靜靜躺著。

    大黑馬和青獅在房間角落裡靜靜休息著。

    沒有過多長時間,天色依然黑沉,但按時間算。清晨到了。

    寧缺起身,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帶她離開。

    桑桑靜靜看著他,也不說要跟著他走。

    待收拾妥當,寧缺走到她身前。說道:「不要給我玩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那套,不管你走與不走。都要跟我走。」

    說完這句話,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

    大黑馬極有眼力,閃電般躥至,謙卑地低下身軀,等桑桑騎上去後,還回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小腿表示親熱。

    桑桑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看著寧缺,說道:「你以為我真不敢打你?」

    寧缺翻身上馬,雙手繞過她的腰肢,握緊韁繩,在她耳畔笑著說道:「你不是不敢打我,是捨不得打我。」

    大黑馬把頭埋的極低,覺得這話肉麻的有些過份。

    青獅眼淚汪汪看著不再說話的桑桑,心想偉大的您怎麼能墮落成這樣?

    ……

    ……

    夫妻二人騎著大黑馬,頂著滿天凜冽的風雪,離開寒域向南方行去,青毛狗在後方緊緊跟著,吭哧吭哧跑的極為歡快。

    寧缺選擇的路線要穿過雪海,被凍的極結實的海面上覆著足足兩尺深的雪,即便大黑馬身高體健,行走起來也極為吃力,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從這裡走。

    如果有人能夠從極高遠的天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他們一行人在雪海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極清晰的痕跡,與壯闊的雪域天地相比,這道痕跡確實很細,卻沒有被風雪重新掩蓋,顯得有些詭異,不知是什麼手段。

    桑桑在他身前,從天空望向大地。

    她看著雪海上那道風雪難掩的痕跡,沉默不語。

    寧缺知道她明白了些什麼,說道:「只是做些準備。」

    桑桑身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氣泡,表面非常光滑,透明有如琉璃。

    氣泡很薄,彷彿吹口氣便會破,但奇怪的是,漫天呼嘯的風雪不停吹拂,氣泡顫顫巍巍,卻始終沒有破裂。

    氣泡上有兩道極細的裂痕,彷彿下一刻就會破裂。

    兩道裂痕就像是兩道筆畫,一撇一捺。

    裂痕很細很淺,如果說氣泡壁只有髮絲的千分之一厚,那麼這道裂痕只有氣泡壁的千分之一厚,普通人根本無法看到。

    寧缺不是普通人,他能看到,所以神情變得極為凝重。

    他感覺到,如果這個氣泡破了,這個世界便會毀滅。

    桑桑問道:「現在你能寫出那個字?」

    寧缺說道:「不能。」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到你能的那天,先告訴我一聲。」

    ……

    ……

    (我沒寫過悲劇結局,對吧?因為所以,科學道理……)
1月23 發表於 2014-4-16 23:07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六章 在潭邊(上)

    寧缺不知道怎麼接這句話,看著她身前飄著的那個氣泡,想著自己和老師在海船上曾經做過的那些推測,有些不確定問道:“這就是世界的樣子?”

    桑桑沒有回答。

    風雪未減,大黑馬的速度很快,沒有過多長時間,便過了雪海,寧缺回首望去,看著雪原上那道清晰的蹄印,不知在想什麼。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有些微酸,而且是廢話,但對於他要做的事情來說,卻是很需要的樸素的道理,人類對於這個世界最重要的變化,不就是那些痕跡?比如城牆、宮殿、田野、阡陌還有河堤。

    雪海上的這道痕跡同樣如此,同時也是某個字的某個筆畫裡的某個部分,或者是開端,或者是結局,只是暫時無法確定,連寧缺自己也無法確定,除非他真的把那個字寫出來,並且讓整個人間看見。

    只是要寫出那個字談何容易?回顧這個世界的人類歷史,無數劫來無數年,真正能夠超越規則、達到無矩境界,終究只有夫子一人。

    但總要做些準備,哪怕要準備數千年之久——在沒有確定觀主的真正目的之前,這些大概便是他現在能夠做的不多的事情。

    現在來看,觀主讓隆慶燒死葉蘇助其成聖,令道門分裂,暗助新教波瀾漸闊,都指向讓桑桑變弱,很明顯他想對桑桑不利。

    根據書院推算,觀主用來對付桑桑的手段是那幾卷天書。只是……

    為什麼?不去思考宗教信仰之類的事情,這件事情邏輯都很難自洽。桑桑是昊天,道門為什麼要殺她、敢殺她?意義在哪裡?

    桑桑沒有說,寧缺也不問,只要能夠回到長安城的家裡,他還有很多時間去解開這個謎題,然後做出相應的對策。

    大黑馬的速度奇快,在風雪裡變成一道黑色的閃電,青狗在旁邊的深雪裡奔行。不時被雪掩埋,看著就像朵朵盛開的青蓮,竟也絲毫不慢。

    數天後,寧缺一行便離開了寒域的範圍,來到一片殘留著些許青意的針葉林附近,在林間他看見很多被野獸吃剩後被凍成冰渣的鹿肉及血,看獸群的足印和被撞斷的林木。確定應該是雪狼曾經停留的地方。

    桑桑伸出右手食指在大黑馬的頸間輕點,大黑馬明白了她的意思,緩緩減速停下,她捧著肚子有些笨拙地下了馬,伸手招了招。

    青毛狗很喜悅地奔了過來,吭哧吭哧跳到她的懷裡。

    她抱著青毛狗。望向南方,神情漠然。

    寧缺看著她懷裡那隻大狗,想要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說。

    南方依然是風雪,桑桑卻看了半個時辰。然後說道:“轉東,12。8。”

    寧缺扶著她上馬,輕扯韁繩,讓大黑馬改變方向,向東而行,整個過程裡他都沒有發問,似乎知道她的意思。

    過了數日,到了一條冰河畔,桑桑再次讓大黑馬停下。

    她望向某個方向的天空,神情依舊漠然,眼睛裡卻漸漸流露出煩躁的情緒,然後從懷裡取出了一個小算盤,開始撥打。

    除了當年在長安城裡修房子的時候,因為涉及銀錢數目太多,需要一種嚴肅的儀式感來增加信心用過算盤,寧缺很少見她用過算盤,有些詫異。

    雪原罕有人跡獸蹤,除了呼嘯的風聲,十分安靜,此時冰河畔,卻響起了劈劈啪啪的清脆響聲,桑桑的手指在算盤上帶出道道殘影,像在彈琴。

    過了段時間,她停止了打算盤的動作。

    寧缺望向她身前,只見算盤上那些小木珠排列成一個很有規律、但絕對沒有任何意思的圖案,看不明白,直接問道:“怎麼走?”

    “西北,33,23。”桑桑說道。

    往西北等於退回,寧缺卻沒有任何疑問,輕提韁繩,讓大黑馬向著那個方向而去,一路踢雪濺冰,沒有耽擱任何時間。

    暮時,大黑馬再次停下。桑桑取出算盤,再次開始像彈琴一般撥打,待計算完畢,又給出一個新的方位,寧缺依言而行。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發問,更沒有疑問,只是沉默平靜地配合,就像很多年前一樣,關於計算路線這種事情,他絕對信任她。

    此後數日,這樣的情況不停重複,最後桑桑甚至不再把算盤收進衣服裡,而是擱在鞍前,不時便會撥弄幾下,而且轉向的次數變得越來越頻繁。

    她比當年弱了很多,天心難算世間一切事,但要說到算字,依然超出普通人類太多,轉向與趨退沒有任何規律,最後連寧缺都失去了方位。

    但他知道,現在越來越南,離長安城越來越近。

    桑桑和他不想遇到的那個人,還一直沒有遇見。

    寧缺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因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越到最後越危險,更因為他發現桑桑現在的精神越來越差,不知還能繼續算多長時間。

    桑桑變得很疲憊,非常嗜睡,經常撥著算盤珠,便無聲無息靠著他的胸口睡著,好在並不像那年生重病一般虛弱,更沒有吐血。

    寧缺每次看著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都忍不住想,難道是快生了?

    ……

    ……

    接下來連續兩天都是依著天棄山南行,雪嶺在碧藍的天空裡畫出一道清晰美麗而起伏崛狠的線條,給大黑馬指引著方向。

    賀蘭城在叢山峻嶺間若隱若現,桑桑再次讓大黑馬停下。

    這一次的推算用了很長時間,算盤上的那些木珠不停地彈動,被她的手指撥回原位,又再次被撥出,顯得非常凌亂。她的動作也變得有些亂,像亂彈琴。

    她臉上的漠然被煩躁取代。最後變成惱怒。

    啪的一聲響,她的手落在算盤上,將勉強將要成形的圖案再次弄亂,任由有些凌亂的髮絲在頰畔亂飛著,說道:“會遇見。”

    寧缺只沉默了很短的時間,問道:“有沒有機會?”

    桑桑說道:“沒有。”

    他問的是夫妻聯手、戰勝觀主有多大概率。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清楚,一點都沒有。

    這一次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能不能繞?”

    桑桑說道:“不能。”

    連續聽到兩次否定。寧缺毫不懷疑她的判斷,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翻身下馬,牽著韁繩向山間而去,說道:“先想辦法藏起來。”

    聽著這話,桑桑微微挑眉,有些不悅。

    她是昊天,居然因為一個人類而躲藏?而且那個人類以前是她養的一條狗?當然事實上。她在雪海畔已經藏了很長時間,只不過那時候她可以心境守一,現在卻很難,她不想在寧缺面前顯得太過弱小,需要他保護。

    當她的手下意識落在腹部上,她保持了沉默。

    寧缺沒想到在這種時刻她還會想那些有的沒的。牽著韁繩快速奔入山中,來到一片被寒樹環繞的寒潭畔,說道:“就這裡。”

    這裡能夠遠遠眺望到賀蘭城,卻很難被外界發現。

    桑桑揮動獸皮縫成的衣袖,一道清光閃現即逝。一道氣息出現然後消失。

    寧缺沒有查覺到任何異樣,但他知道。她已經展開了自己的世界,寒潭畔的這片平地還有自己和大黑馬青毛狗,都在這個世界裡。

    沒有多長時間,他便看到了證明。

    潭畔的積雪漸漸融化,氣溫逐漸升高,泥地裡竟有青草漸漸抽芽。

    天棄山裡忽然下起風雪。

    寧缺望向外界,覺得好神奇,外面風雪如怒,此間卻溫暖如春。

    他想了想,抽出鐵刀,乾淨俐落砍了些樹木,憑著自己非人的力量,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在潭邊搭了一個木屋。

    木屋有些簡陋,但淡淡的木香,卻可以寧神。

    桑桑捧著肚子,在旁邊靜靜看著他勞作。

    “躲進小樓成一統?”

    她看著那個簡陋的木屋,面無表情說道:“你知道,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偷得浮生半日閒。”

    寧缺說道:“能藏多會兒是多會兒……嗯,不要再對詩了,這些詩都是妳小時候我教妳的,再說了,妳現在需要休息。”

    他把她扶進木屋,讓她靠在軟軟的被縟上。

    他低頭靠著她隆起的腹部,想要聽聽裡面的動靜。

    木屋外卻傳來了動靜。

    青衣道人,出現在寒潭對面。

    他面帶風霜,衣有風雪,不知在世間尋找了多長時間,找了多少地方。

    他靜靜看著寒潭對面,明明什麼都沒有看到,卻沒有離開。

    寧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靠著桑桑的腹部,不再理會外面的事情,神情顯得格外專注。

    桑桑沒有理他,看著寒潭對面,忽然說道:“我很想殺了他。”

    寧缺聽到了胎動,正在喜悅,回答道:“妳現在殺不死他,就別想了。”

    桑桑神情漠然說道:“殺不死他,才想殺他。”

    寧缺怔了怔,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要是以前,她要殺誰隨手便殺了,哪裡還需要想?

    他坐起身,將她摟進懷裡,看著寒潭對面的觀主,靜靜無語,就像看著鏡中虛假的世界,就像在看一場戲劇,或者一幅畫。

    似乎很荒誕,很有趣,很安寧,事實上他和桑桑現在所處的世界才是假的,而且這個世界無法一直維持下去,終有破碎的那一刻。

    當桑桑無法維持這個世界的那一刻。

    大概便是他和她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16 23:18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17 21:20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七章 在潭邊(下)

    事實上,寧缺見到觀主的次數很少,都是在長安城,如今想來,每次相見,似乎都伴著風雪,極為寒冷,從外到裡。

    以往,觀主的青衣不染塵埃,更沒有雪霜,飄然若仙,此時的觀主,卻滿身風塵,滿臉風霜,有些疲憊,是個尋常人。

    他在世間尋找桑桑很多天,很多地方,以無距境界縱橫萬里往復,消耗極大,依舊慢了一步——寧缺與桑桑之間的本命聯繫,勝過世間最強。

    他看著寒潭那頭,看著那些積雪下乾黃的舊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境也沒有生起任何微瀾,因為那裡空無一物。

    但他總覺得那裡有什麼,就像過去那些天,他經過寒域雪海荒人部落,望向那幢小木屋時的感覺,所以他沒有離開。

    被昊天遺棄的山脈,在風雪裡變得越來越寒冷,觀主靜靜站在潭畔,神情卻越來越平靜,彷彿有無形的清水淌過,洗去所有塵埃,臉上的風霜色越來越淡,直至最後消失無蹤,青衣上的雪屑也融化消弭不見。

    一道清靜至純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裡散出,來到足下,融了積雪,綠了舊草,蔓延至潭內,融了冰面,蕩起漣漪,春意漸生。

    春風綠了寒潭岸,瞬間便至對岸。

    桑桑靜靜看著他,手指輕輕搭在地面,如涓流般的生命氣息,注入大地之內,外面的春意與裡面的春意相融相匯,難分彼此。

    沒有彼此,便沒有界線,無法被看到。

    暮色來時,觀主離開了潭畔。留下一道空間通道的殘留氣息,消失無蹤。

    寧缺確認他沒有發現桑桑和自己,心情略鬆,臉上卻沒有喜悅的神情,因為這只是暫時的事情。沒人知道這種局面還能維持多久。

    “現在能不能走?”

    他看著遠處山巒裡雄奇的賀蘭城,問道。

    桑桑沉默不語。

    寧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觀主這時候有可能去了南海,也有可能正在雪峰頂看著大地,她如果打開自己的世界,很容易被他發現。

    算盤擱在她的膝頭。她已經無法算出觀主的位置。

    她正在變得越來越虛弱,或者說,越來越像個普通的婦人,這個事實讓她沉默,讓她無奈,也讓她更加憤怒。

    她抓起寧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像個受了刺激的母獸。

    寧缺看著她唇角溢出的鮮血,很痛,卻沒有呼痛,眼神裡滿是溺愛和同情。

    夜色來臨,群山裡風雪驟停,有風自東南方向的海上來。將天空上的那些厚雲吹散出一大片空隙,數百粒繁星出現在眼前,同時還有一輪月。

    寧缺抱著桑桑,靠著軟溫的獸皮倚著,看著夜空裡的星星和明月發呆。

    桑桑說道:“我想做愛。”

    寧缺微怔,低頭看她臉上神情平靜,才知道她不是在說笑話。當然,如果她真是在說笑話,這件事情未免太好笑了些。

    他說道:“瞎想什麼,先睡覺。”

    桑桑說道:“我想和你睡覺。”

    寧缺怔住。說道:“睏了?”

    桑桑說道:“我想和你睏覺。”

    她的情緒很平靜,甚至顯得有些冷漠,不是那麼認真,卻格外認真。

    寧缺摟著她,嗅著她的味道。親了親她的臉。

    過了會兒。

    他忽然說道:“能不能不要看?”

    桑桑看著某個地方,眼睛一眨不眨,說道:“為什麼?”

    寧缺說道:“這算什麼?人在做,天在看?”

    桑桑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這話有趣。”

    “有趣妳個頭。”

    “這話無趣。”

    “好吧,我說……就算非要看,能不能帶點情緒?”

    ……

    ……

    清晨醒來,寧缺情緒不怎麼好,因為他總覺得桑桑的情緒有些怪異,像是在和自己進行告別——剛剛重逢,難道她又要出走?

    他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不妥,神情漸漸變得凝重,看著寒潭對面那片昨日初生春意,一夜又被寒風凍凝的草地,警惕無比。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給出了另一種可能的解答,卻不能讓他稍微覺得輕鬆,反而心情更加沉重,因為桑桑似乎快要生了。

    很多事情,他都有經驗,但這件事情,他沒有任何經驗,桑桑曾經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對這件事情,也很沒辦法。

    木屋裡一片安靜。桑桑捧著隆起的腹部,感受著裡面傳來的動靜,細眉蹙的極緊,臉色有些蒼白,還沒有開始陣痛,但快要開始了。

    生孩子很麻煩,更麻煩的是,桑桑的心境受到極大干擾,再也很難維繫自己的世界,窗外的空氣裡飄著游絲,寧缺知道那是裂縫。

    如果把這個世界縮小些,或者讓這個世界裡的物質更少一些,以桑桑的能力,或者還能維繫更長一段時間。

    寧缺看著窗外若隱若現的空間裂縫,明白了清晨醒來為什麼會感覺到分離近在眼前,沉默片刻後,牽著大黑馬走出了木屋。

    沒有清脆破裂的聲音,只有迎面一陣微寒的風,他便回到了真實的世界,站到了真實的寒潭畔,回首望去,無路也無屋。

    他決定離開這裡,離寒潭越遠越好,離她越遠越好,他明白了隆慶在那場戰鬥之前說過的一些話,原來他的尋找對她來說不是好事。

    然而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有人來了。

    那個人回到了潭邊。

    “她在哪裡?”

    觀主看著他問道,神情平靜,不急不躁,不慍不怒,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就像水草在水裡,潭影在潭間,天意在他胸懷。

    寧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抽出鐵刀,向寒潭對面斬去。

    一斬便是數千刀。

    刀鋒破空,化作無數殘影,每道刀影,都是一道筆畫,兩道筆畫,便是一個字,他的鐵刀,瞬間便在寒潭畔,寫出了數千個字。

    數千個“乂”字。

    他臉色蒼白如紙,識海裡的念力為之一空。

    無數凌厲至極的符意,籠罩住寒潭。

    觀主腳下,有幾根正在伸展腰肢的翠綠青草,悄無聲息碎成無數屑。

    潭畔的寒樹,無聲無息間,化作無數殘片。

    寒潭邊的世界是一幅畫。

    寧缺將這幅畫切成了無數碎片。

    觀主是畫中人,如何自安?

    ……

    ……

    (這章主要是“人在做,天在看”六個字,微博上有位仁兄說:叫女朋友做愛的時候,總會想到一句話:人在做,天在看。(WB@扎克)。我當時看到後,就想到寧缺和桑桑做的時候,那算什麼?以前寫過天人交戰,天人合一,但我一直想讓她看,人在做,天在看,好酷……本來是很長很仔細的描寫,但大家清楚最近的情況,所以簡而化之,留取其意,難免有些遺憾,我始終還是以鄉土流小說家自居的。多年前慶餘年裡范閒和戰豆豆那段,我寫的很用心,我想用別的手法再用心一次,可惜了哉,最後的這些章,必須章章用心才對,明天見。)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17 21:26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19 03:35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八章 敢教日月換新天

    如果山間的青草野花構成了一幅完整的畫,觀主確實是在畫裡,然而他其實也在畫外,更準確來說,那幅畫裡彷彿還有一幅小畫,他在那幅小畫裡。

    那幅小畫是天地氣息的夾層,是真實空間之間的次級空間,他就站在那處,看似極近,實則極遠,看似其裡,實則在裡中之裡。

    在觀主四週數尺範圍內,受到天地氣息從夾層裡湧出的影響,春意異常濃郁,樹上青芽點點,草間黃花處處,寧缺數千記鐵刀斬出的乂字元意,能夠將青芽與黃花斬碎,卻無法斬碎春意——春意本來就是無形的。

    春風輕揚,葉片輕蕩,觀主的身影瞬間遁至遠處,來到寒潭後方約十餘丈外,遠離了那些恐怖的符意刀意,暫時無法進入。

    就像是一座城牆,外面的人想進來卻進不來,往往意味著裡面的人想出也出不去,無論城市還是寒潭,最終都變成了一間囚房。

    寧缺在長安城裡自囚過兩次,對這種處境不陌生。

    “你不該離開長安城。”

    觀主看著他說道,神情還是那樣的寧靜溫和,與春風別無二致,彷彿洞悉所有世事的師長,做著誠摯的指點,“你再無一絲勝算。”

    寧缺知道這句話是對的,他最強大的武器或者說戰勝觀主和酒徒這種層級大修行者最大的希望,就是老師傳給他的驚神陣——長安城,離開長安城,便等於把這份武器留在了萬里之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自殺區別不大。

    但他必須離開長安。

    在那個風雪飄搖的日子。他做出這個決定後,便絕對不會後悔,因為他知道觀主要殺桑桑,而只有他能搶在觀主之前找到桑桑。

    不去想過去的事情,只想將會發生的事情。他看著寒潭四周將天地遮蔽的凜厲符意,沉默思忖著稍後自己應該如何做——刀意消散的那刻,他便要離開,離開的越遠越好,觀主看不穿她的世界,那麼她便能安全。

    一切都是為了讓桑桑有機會逃走。只是大概會斷送自己的所有機會,他望向大黑馬,想著它會隨自己一道死亡,有些歉疚。

    大黑馬沒有看他,不想看到他歉疚的眼神,也沒有賣萌、扮傻、裝憨。只是盯著寒潭對岸的觀主,眼神銳利至極,就像決戰之前的戰士。

    寧缺有些感動,撫著它頸間的鬃毛,露出微笑。

    忽然,他的笑容斂去,神情微變。

    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清脆的響聲。

    嶄新的木屋。出現在寒潭畔,桑桑扶著腰,從屋裡緩緩走了出來,她回到了人間,她散開了自己的世界。

    “妳出來幹嘛?”寧缺很惱怒,問道。

    “有些不舒服。”桑桑挺著大肚子,在潭畔散著步,看都沒有看對岸的觀主一眼,面無表情說道:“這件事情怪你。”

    “哪兒不舒服了?又關我事?”

    “都是你弄的,當然是你的事。”

    寧缺無語。心想不是妳要的?當然,這種時刻、這種事情確實沒有什麼好爭的,至於她出來的原因,他哪能不知道?

    他不準備繼續問,因為覺得答案有些肉麻。桑桑卻說了出來:“我不捨得你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習慣和你在一起。”

    習慣,真的是件很美的事情。

    寧缺牽著她的手,在潭畔的一根老樹樁上坐下,看著她有些疲憊、卻散發著某種生命光澤的眉眼,前所未有的滿足。

    能夠聽到她的這句話,勝負與很多事情,相對而言,不再那麼重要。

    桑桑來到潭畔後,觀主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向著她遙遙行禮,禮數依然恭謹,甚至顯得有些虔誠,彷彿還是她的信徒。

    寧缺坐在樹樁下冥想,希望能夠儘快回復那數千道符消耗一空的念力,此時看著觀主的行為,他微微皺眉,不解愈盛。

    “為什麼?”

    觀主為什麼要殺桑桑?助葉蘇成聖、新教燎原、道門分裂……破壞昊天的信仰基礎,讓她變弱,付出如是種種慘痛代價,只為殺她?

    道理何在?天理何在?

    這是書院的疑問,是整個世界的疑問。

    ……

    ……

    “道門與書院,本是同道,不是因為夫子曾求學於道門,而是因為我們都只站在人類的立場上思考問題。”

    觀主站在潭畔,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青葉,看上去就像極小的笛子,“雖然同道而行,但最終的目的地有所不同,夫子想要破天,我不想。”

    寧缺沒有對這個問題發表更多看法,因為以前他曾經做過這種嘗試,知道要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做什麼?”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觀主靜靜看著潭畔的桑桑,看了很長時間,露出一絲難以說明意味的笑容,緩聲說道:“我想教這日月換個新天。”

    敢教日月換新天。

    天是什麼?不是天空,是昊天,是人類供奉的唯一且至高的神明,是這個世界的守護者以及主宰,是道門的信仰。

    觀主要換新天。

    他要換了昊天。

    桑桑靜靜看著他,問道:“為什麼?”

    這是昊天的問題。

    觀主平靜說道:“因為妳已經無法履行昊天的職責。”

    桑桑微微挑眉,聲音卻無情緒,說道:“愚蠢。”

    凡人或者說信徒來評價昊天的是非,從西陵教義上來說,何止是愚蠢,那是最不可饒恕的褻瀆,然而觀主不接受這一點。

    “妳已經敗了。”

    觀主靜靜看著她,眼神柔和,甚至隱隱帶著憐憫,“多年前,妳想為夫子安排那個局,從神國醒來,將意識投放人間,從那刻起,妳就敗了。”

    桑桑微微瞇眼。

    寧缺有些不安,把她的手握的緊了些。

    “妳布那個局,真的就是想殺死夫子?難道天心難測,想不出別的方法,不需要妳自己來到人間?不……或者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妳佈置那個局,事實上是出於好奇,妳想看看人間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觀主看著她憐憫說道:“當妳開始好奇,妳就不再是昊天,妳就開始擁有了人類的特徵,妳再也無法回到神國,就是證明。”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所以?然後?”

    觀主平靜說道:“道門甦醒妳於混沌之間,是讓妳守護人間,當妳無法再承擔,道門自然有責任把妳換掉。”

    “所以,我會想盡一切方法殺死妳。”

    “然後,我會選擇一位新的昊天。”

    ……

    ……

    (髒話!我還是寫出來了!)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19 03:45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0 00:38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九章 你看

    “你看,道理其實從來都是人世間最簡單的東西,水往下流,雲往天空,有光明就有黑暗,該換的時候,自然就要換。”

    觀主看著寧缺,神情平靜地做著解釋。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為什麼以前你沒有這樣想?”

    “道門畢竟是昊天的道門,就像靈魂是人的靈魂,平靜安寧生活著的時候,誰會想到殺死自己以換取新的靈魂?”

    觀主的手指輕輕搓弄著那片青葉,有清新悅耳的聲音響起,伴著他的話語,就像四周的野花一般,吐露著芬芳。

    “我能想透這件事情,或者說,敢去想這件事情,要感謝葉蘇……我那位了不起的弟子,他在臨康城的陋巷裡悟出新的道路,創建新教,寫下那些發人深省的文字,告訴我可以這樣去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才是我的老師。”

    觀主的目光落到桑桑身上,說出下面這段很重要的話。

    “新教與道門的教義其實並不衝突,只不過是不同時間段的真理,無數年來,人類處於莽荒時期,需要您的庇護,然而人類終究在成長,千年之前出現了夫子,出現了那位開創明宗的光明大神官,有軻浩然、有蓮生,也有我,種種事由都證明,人類已經成長到最開始的時候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地步,人類已經長大,不再需要妳的庇護,他們有足夠的能力自己守護自己,不需要死了再活,如野草般飽受折磨,不需要忍受無數劫來在永夜與白晝之間無盡的輪迴之苦。”

    寒潭依然淒冷,潭畔卻如深春。山花爛漫,青樹招展,被寧缺刀意斬成無數碎片的畫面,被濃郁的春意漸漸修補如初。

    一片安靜,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聲音。只有觀主指間悅耳的葉笛在不停鳴響,不是戰場上鳴金收兵的意思,卻像是人類敲擊著戰鼓。

    寧缺用了很長時間消化掉心頭的震驚,看著對岸的觀主,說道:“夫子也說過類似意思的話,人類確實已經成長到不需要昊天的程度。他們早就已經站了起來,甚至有的人可以自由地飛翔,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們書院以為人類需要去更廣闊的天地,而道門依然認為要留在原地。”

    觀主說道:“多年前我說過,這是理念差異。無法解決,我以為永恆來自平靜肅穆之美,而夫子和他的弟子卻總以為變化才是永恆。”

    寧缺說道:“變化,本來才是常態,不變,才是偶然出現的異態。”

    觀主說道:“人類,本就是非常態的產物。難道反而要去追求常態?”

    寧缺說道:“如果葉蘇還活著,或者大師兄在這裡,可以與您進行這方面的辯難,我不行,我最擅長的事情是戰鬥和殺人,不是理論方面……不過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您這套理論裡的一個最大的問題。”

    觀主說道:“請講。”

    寧缺說道:“如果依然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系統,要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那麼就算沒有昊天,依然需要一個集體意志來執行規則。誰來?”

    片刻安靜,觀主的聲音平靜響起。

    “我來。”

    觀主說道:“你看,這件事情依然可以很簡單地解決。”

    ……

    ……

    我來?來做什麼?來做昊天……看,天上有灰機……變天了,打雷了。下雨,快收衣服吧……瞬息,寧缺的腦海裡,閃過了這些語句。

    他沉默低頭,看著漸融的潭水倒映著的天空,震撼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些,開始有足夠的精神思考這件事情,越想越覺得了不起。

    觀主真的很了不起。

    殺死昊天,自己成為新的昊天,這不是大丈夫當如是,而是彼可取而代之,這是難以想像的野心圖景,也是最強悍的精神宣言。

    任何事情,只要體量足夠龐大,便會給人一種偉大的感覺,比如雪峰,比如荒原,野心只要足夠大,也是一種偉大。

    觀主在最後還是走到了老師和小師叔那步,但他未曾懷疑過自己的過往,因為道門無數年的積累與底蘊,給了他足夠的理念基礎,讓他很直接地得出了一個結論,天不行便把天換了,我自己來做!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膽子。

    桑桑面無表情看著對岸。

    除了寧缺,觀主是整個世界最接近昊天的那個人。

    無論衛光明還是老天諭,都無法與他相提並論,他領悟天諭,在南海苦苦等候多年,與她有過多次交流,自然知曉她想表達的意思。

    “您是道門樹立的雕像,只是換個雕像,哪裡需要擔一陣子?”

    觀主看著她說道,不再像先前那般憐憫,平靜裡透著長輩的自然。然後他望向寧缺說道:“書院和道門,都不想有昊天,至少在最後那段旅程之前,我們可以同道而行,還是說,你真的可以說服自己認為夫子為非?”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不,老師沒有錯,事實上你也沒有錯,人類確實不再需要一個昊天。”

    桑桑面無表情,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他握著她的手,看著觀主繼續說道:“昊天我也不想要,但問題在於,我要老婆。”

    昊天的存亡他不關心,但老婆必須關心,舊的昊天去了,可以換個新的昊天,但老婆如果不在了,難道可以換個新的老婆?就算能……

    不,沒有就算,就是不能。

    我不能沒有老婆。

    寧缺告訴觀主,以及整個世界。

    觀主有些遺憾,但未受影響。他尋找昊天很多天,道心早已堅如磐石,暴風怒河不可撼動,就像滿山的野花盛開之勢,無可阻攔。

    “夫子會對你很失望……現在想來。當初在泗水畔,他應該就對你失望過。不管是破天還是換天,終究是人類自身的事情,只能由我們自己決定。而你,卻站在了她的那一方。你究竟可有把自己當作人類?”

    觀主手指微分,那抹青葉飄然落下,飄至鞋前,被殘留的刀意斬成碎屑。

    寧缺神情微變,他記的很清楚,在泗水畔。老師離開之前說過的那些話。那時候,他可以解決昊天的問題,現在他也能。

    “這是三觀的問題。”

    他看著觀主說道:“人生觀、世界觀都不一樣,最大的區別是愛情觀不同,我不會讓她去死。師門要我殺她,我也不會殺。更何況是你?這個世界會如何,我現在真的很在意,但我更在意她會如何。”

    觀主說道:“對世人的愛是大愛,你對她的愛,是小愛。”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但……那都是愛,不是嗎?”

    他不再多言。取下鐵弓,取出鐵箭,沉默地開始準備。寒潭畔的符意漸漸消散,觀主即將入畫,談話必然有結束的那一刻,戰鬥必然會開始。

    充斥寒潭四周天地的乂字元逐漸被天地同化,凌厲的刀意不復存在,那幅破落的畫漸漸被修補完畢,觀主從畫的最深處走出,走到真實的世界裡。

    桑桑緩緩站起身。背著雙手,面無表情看著他。

    觀主感慨說道:“妳看……如果能夠靜穆不變,那該多美。”

    山野間無數鮮花盛開,無數青藤生長,無數青樹招展。只是瞬間,春意便濃的稠密難言,直令人艱於呼吸。

    寧缺感覺如沐春風,卻有些要溺斃的感覺。

    桑桑依然負著雙手,神情漠然,眼睛卻微微瞇起。

    無量花海無量春,每朵花每縷春意,都是至高至強的殺意。

    寧缺舉起鐵弓,寒冷黝黑的箭簇指向對岸的觀主。

    觀主平靜看著他,如桑桑一般負著雙手,並不警惕,因為他就在門檻上,隨時轉身便可以離去,元十三箭再如何強,也射不中他。

    那些門是天地氣息的夾層裡的縫隙,是山野間爛漫開放的那些花朵,每朵花就是一道縫隙,一扇門,根本無法確定觀主會從哪扇門進。

    寧缺看著對岸,感受著弓弦在唇角輕微的顫動,有汗珠淌落,卻無所覺。

    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頭,一道溫暖甚至可以說熾熱的力量,進入他的身軀,瞬間補滿先前寫符耗空的念力,提升至巔峰狀態。

    “1989,0309。”

    桑桑神情漠然,說了兩個數字,就像前些天在風雪裡指路,又像前些年在凜冬之湖畔指方位,也像更早前在岷山裡那樣。

    只不過聲音不再像小時候那般清稚了,而且這一次她與的兩個數字很長,顯得有些複雜,那麼自然也就代表著更加精確。

    寧缺沒有任何猶豫,更準確地來說,他想都沒有想,就像從前那樣,彷彿一種本能般,指向寒潭對岸某個位置,鬆開了弓弦。

    鐵箭破空而去,悄無聲息。

    很奇怪,他瞄準的明明是一棵正在傾覆的大樹,離觀主的位置偏差極遠,但觀主的神情卻變得極為凝重起來。

    觀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裡,完全地消失,這是無距,他進入了天地氣息的夾層,也是清靜,因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風都沒有。

    直到此時,鐵箭的嗡鳴聲才在寒潭四側傳播開。

    一道清晰的箭道,出現在寒潭上空,冷凝的雲絮,緩慢地流動。

    鐵箭不知去了何處,那棵大樹仍然在緩緩倒塌,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更遠處的山崖上,也沒有任何痕跡,就像觀主一樣。

    這一箭,彷彿射進了虛無。

    下一刻。

    在十餘里外的某座雪峰裡,觀主的身影顯現,飄浮在崖壁前的半空中。

    那根鐵箭,像蜻蜓停在露珠上一般,停在他的左肩,很輕很柔。

    鋒利的箭簇微微陷入青衣裡,未能深入,卻有一滴殷紅的血滲出。

    血亦是垢,染垢,便清靜難持。

    觀主微微皺眉,似沒有想到這道鐵箭,竟如此強大。

    能夠射穿天地氣息,射入虛無之中的夾層,追綴著無距境的強者,寧缺這一記元十三箭,已經超出了他原先的境界。

    “你看,你說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話,卻忘了一件事情,你想要老婆對你好,首先你得有個老婆,你想叫日月換新天,首先,你得勝過我們。”

    寧缺望著雪峰方向,再次彎弓搭箭,對觀主說道。

    同時,也是對桑桑說的。

    ……

    ……

    (三件事情彙報:

    一,在那種時候還要做愛,當然是很喪心病狂的事情,不過考慮到小夫妻都不是普通人,而且都是除了對彼此極端自私的人,所以就沒管,為了人在做天在看六個字,我願意犧牲全部的合理性啊!!!

    二,我們的好朋友以及老朋友,方想的“新書”不敗戰神,終於可以在起點看到了!大家趕緊去調戲吧!雖然他已經結婚生子,但依然還是可愛的小正太啊!

    三,明天三更。)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1 00:1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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