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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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877
1月23 發表於 2014-4-27 01:44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當空(上)

    小鎮上空的雨早就停了,雲卻未散。

    那根鐵箭直入地底,不知過了多久才停止,傳到地面的震動已經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鎮外的原野卻劇烈地震動起來,枯苗倒伏,溪水亂翻,震動波及到鎮上,已經殘破不堪的民宅紛紛垮塌。

    地面的震動在下一刻似乎傳到了夜穹裡,那片陰沉的雲開始翻滾,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絞動,卻沒有散開的徵兆,像是人類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屍身隨著天地的震動,迅速地腐朽,或者說風化,變成近似於黃沙般的物事,然後被夜穹落下來的風一吹,便消失無蹤。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開天書明字卷時引發的天地異像,才明白殺死酒徒對這個世界意味著什麼。

    他還是不明白酒徒的遺體會變成這樣,只有桑桑懂,那是因為酒徒早已經脫離了普通人類的範疇,換句話,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軻浩然、觀主這種級別的人物,甚至於,大修行者這四個字也不準確。

    他和屠夫一道來自遠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經存在於這個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觀主一代以及數十年前的軻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後輩,他和屠夫是真正的傳奇,甚至應該稱之為傳說,他已經活了無數年,並且似乎將永遠這樣活下去。

    今夜,他卻死了。

    彷彿永遠不死的人死了,說明生死之間並沒有定數,寧缺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耗費太多時間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樹身旁,然後望向桑桑。

    從柳白處借的劍,破開了朝小樹的身體——這是書院多年前便佈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開局。朝小樹便必死無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間無定數,誰說朝小樹一定會死?寧缺如此想著,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現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為桑桑就在身邊。

    “能不能治?”

    寧缺看著她問道。當初他把觀主千刀萬剮,然後他自己又被她千刀萬剮。熊初墨被斷手打成廢人,但無論多重的傷,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復如初,他雖然知道現在的她,遠遠不是當初那個昊天。但依然抱有極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難治。”

    桑桑走到斷裂的石階前,看著渾身是血的朝小樹,面無表情說道,這是句實話,因為柳白的那一劍,實在是太過鋒利。他傷的太重。

    寧缺沉默,握著朝小樹的手,眼眸裡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朝小樹臉色蒼白看著他,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不準備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要辛苦地留什麼遺言,只要唐國和書院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會得到最好的照看。那麼他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這個時候,桑桑接著說了一句話。

    “但我現在會治。”

    寧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桑桑手掌輕輕撫在朝小樹胸腹間那條恐怖的傷口上,清光漸顯,右手不知從何處摸出一袋子針線,平靜說道:“我現在對這種傷有經驗。”

    是的。在宋國都城的道殿裡,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劍剖開過。然後被她自己治好,在這方面,她確實很有經驗。

    ……

    ……

    看著針線在朝小樹的胸腹間來回穿行,寧缺忽然想到。多年前離開渭城的時候,桑桑曾經擔心過自己的女紅在長安城裡無法與那些娘子相提並論,卻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裡,桑桑也想起過相同的場景。

    朝小樹的臉色依然蒼白,呼吸卻平穩了很多,開始昏睡——他放下心來,再也無法承受身體與心理的極度消耗,坐到了濕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馬的鞍旁多了兩個竹籃,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臉龐依然豐滿圓潤,但腰腹部卻不像在雪域裡重逢時那般臃腫了。

    大黑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讓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著竹籃裡那兩個正在香甜睡覺的嬰兒,寧缺很長時間才醒過神,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胸腹間一片溫暖,覺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還活著,桑桑給自己生了兩個孩子,生死之間也許沒有什麼命中注定的輪迴,有大恐怖,原來也有大歡愉。

    ……

    ……

    確認朝小樹生命無虞,寧缺沒有耽擱任何時間,帶著桑桑,騎著大黑馬便離開了小鎮,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陽城奔去——土陽城是大唐東北邊軍的駐地,那裡也有一座傳送陣,要回長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時刻,土陽城將軍府後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裡,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氣息一陣擾動,然後重新變得安靜起來。

    下一刻,長安城皇宮深處那座不起眼的小樓裡,也散開了一圈清光,天地氣息如雲一般自由穿行,皇宮裡的檐獸警惕地望向那處。

    收到警報的大內侍衛以及天樞處官員,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小樓,確認傳送陣已經開啟過,卻沒有發現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過了會兒,李漁帶著剛剛醒來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樓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斷的羽箭,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這場戰爭一直緊繃著的心,瞬間便放鬆了很多。

    寧缺回來了。

    ……

    ……

    深夜的紅袖招,慣常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但現在由於正是戰爭時期,歌舞行的姑娘們隨軍部慰問團正在戰場上替士兵鼓勁,而且在上官揚羽嚴厲寒冷的目光注視下,也沒有什麼達官貴人和富商敢前來尋歡,所以很是安靜。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異常神駿的大黑馬和一個看著沒有什麼精神的青皮狗,這時候正在樓外,難道今夜有客?紅袖招今天確實來了兩位尊貴的客人,只是那兩位客人很明顯不是來尋歡作樂的。

    頂樓清靜的房間裡。簡大家和小草一人抱著一個嬰兒,情緒很是複雜——把剛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這樣的父母實在是世間罕見。

    寧缺和桑桑這時候在雁鳴湖畔的宅院前,準確地說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沒有枝葉的柳條前,對著被雪覆蓋的湖水沉默不語。

    很久之後的重逢,重回舊居,他們沒有追憶過往。也不是在感慨當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寧缺的手裡握著驚神陣的陣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間這些年很習慣的那樣,把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很像一位長者。

    “那個字……我還是寫不出來。”他說道。

    桑桑轉身看了他一眼。不確認他這句話裡的寫不出來,究竟是寫不出來,還是不想寫出來,即便她與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辯不清。

    因為這件事情太複雜。

    “我忽然有些想隆慶。”寧缺又說道。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他的這個故事裡,隆慶才是真正的男二號。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對隆慶沒有什麼樣情感投射,自然也不會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慶死前自己領悟到的那些東西,與那個大字相通的一些東西。

    把重傷的朝小樹扔給不怎麼靠譜的兩名師侄,把新生的一對兒女扔進青樓,不代表寧缺不負責任,他急著回到長安。就是要寫出那個字。

    只是那個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驚神陣的幫助,依然很難寫出來,遙遠的西荒與東南海畔,更遠的寒域雪海,都太遠了。

    都說人類的思想有多遠,便能走多遠。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思想這種事物本身就極縹渺,想要讓它去到遙遠的地方,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寧缺想到很多年前做過的那個夢。

    那個初識時的夢。

    在那個夢裡。他看見了一片滄海。

    做那個夢的時候,他正抱著桑桑。

    如果有桑桑的幫助,或者,他能夠把自己的念力,傳到天涯以及海角。

    然而,他如何開口?

    桑桑轉身,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柳條編成的小凳子。她看著他問道:“你說孩子會不會喜歡這種?”

    寧缺說道:“我很喜歡,他們自然必須喜歡。”

    桑桑靜靜看著他,忽然說道:“在那個小木屋裡,你怎麼說的?”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我說……可以不做。”

    桑桑說道:“可你還是想寫那個字。”

    寧缺說道:“是的。”

    桑桑望向夜空。

    今夜長安城無雪亦無雨,有一輪明月當空。

    “哪怕……寫出那個字,我會死。”

    “我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

    桑桑說道:“就算我願意幫你,我現在也不知道怎麼幫你。”

    寧缺說道:“我清楚情況。”

    “然後?”

    “沒有然後。”

    寧缺看著她,說道:“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要求妳去死,哪怕所謂的為了整個人類,我更沒有資格說出那句話,所以,沒有然後。”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注意到他握陣眼杵握的很緊,指節有些發白。

    對寧缺來說,長安城是安全的,就算觀主到來,也無法做些什麼,但這場戰爭沒有結束,觀主與大師兄以及西陵的勝負,都很重要。

    他看似平靜,實際上,心裡有波瀾難定。

    ……

    ……

    小鎮上空那片絞動不安的雲,像極了人類痛苦的臉。這張臉看著大地,看著人間的每一處,於是能夠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

    賀蘭城外的山崖間,觀主與大師兄相隔數百丈而立,青衣已然殘破,棉襖上更是有很多血跡,兩天一夜的時間,足夠發生很多事情。

    在這片山崖裡發生的這場戰鬥,沒有旁觀者,也沒有記錄者,不然,一定能夠排進歷史裡的前五,無論是層次還是程度。

    觀主看著南方那片雲,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酒徒居然真的死了。”

    即便是他,對這個彷彿永遠也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也感到有些震撼。

    大師兄看著那處,沒有說話。

    觀主轉身望向他,說道:“他們回了長安,你不需要再攔我。”

    大師兄平靜舉起木棍,再次橫在眉前,沒有說話,卻把意思表達的很清楚。

    寧缺和桑桑終於擺脫重重阻礙,回到了長安城,觀主又進不了長安城,那麼按道理來說,他不需要再繼續燃燒生命攔阻才是。

    觀主問道:“為何?”

    大師兄回答道:“老師看過七卷天書。”

    觀主沉默片刻,說道:“看來你知道我想做些什麼。”

    大師兄說道:“關鍵是,我知道您想怎麼做。”

    這句話的意思,不像橫於眉前的那根木棍表達的意思那麼清楚,但如果認真琢磨,便能懂得其間隱藏著的很重要的一些信息。

    長安城或者可以幫助寧缺戰勝觀主,卻無法阻止觀主奪取桑桑的神格,夫子看過七卷天書,知曉道門的一切秘辛,其間自有道理。

    觀主若有所思,然後消失。

    大師兄隨之消失不見。

    這片旁觀了世間最強大的兩個人之間戰鬥的山崖,依舊沉默無言。

    ……

    ……

    從這個世界任意地方向北走去,最後都會走到那座雪峰下。那座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數年前,因為那顆如流光般落下的隕石,雪峰斷成兩截,上半截落入山後那片黑暗的海洋裡,但這座雪峰依然還是世間最高的那座山。

    不需要問世間,這座雪峰便是最高,也不需要問世間,觀主和大師兄就是最高,所以最後戰場選擇在這裡,真的非常合適。

    觀主的劍映著滿天星光,來到大師兄的面前,夜穹裡的繁星是那樣的美麗,令人眼神迷離,這把劍也同樣如此,根本看不出是怎麼來的。

    大師兄也看不出來,所以他沒有看,握著木棍,就這樣簡單地向前刺出,只聽得嗖的一聲,棍頭便已經來到了觀主的身前。

    天下溪神指封,滿天繁星隨劍而歸,擋住了這凌厲至極的一棍,劍面上有顆星躍出了夜穹,落在了大師兄握著木棍的手上,鮮血微溢。

    棍擋住了,棍意卻在繼續向前。

    嗡的一聲輕響。

    觀主道髻上的烏木叉應意而折。

    黑髮披散在肩上,隨雪風而舞。

    他看著大師兄讚歎道:“李慢慢,今後誰還敢說你慢?”

    ……

    ……

    (這是第一章,還有兩章,肯定很慢,我不是李慢慢,慢慢來。由於寫的比較苦,這章肯定錯別字和語句問題比較多,請諒解,沒精神修改,等以後再來論。)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7 01:52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7 02:33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月當空(中)

    一個人的名字往往有其出處或者說意義。比如寧缺,比如桑桑,比如君陌,當然,像翠花、二丫這種名字要除外。

    李慢慢之所以叫李慢慢,自然是因為他很慢,他說話行事的節奏很緩慢,他走路很慢,就連修行也很慢。

    他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時間才不惑,完全不能和師弟師妹們相提並論,當然,在那之後他忽然就變得很快,只用了三個月便洞玄,然後,傍晚知命。

    李慢慢就是這樣一個人,起始極慢,然後極快,走的極慢,卻世間最快,同樣,他以前從來不會打架,無論面對葉蘇還是誰的時候,他都承認過這一點,只不過從來沒有人相信那是事實。後來他學會了打架和殺人,於是慢又變成了快。

    他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掌握了無數種打架的方法,陳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君陌的相敬如賓意,浩然劍,還有夫子的棍,包括他先前刺用觀主的這一棍。

    他用的是柳白的劍。

    這樣的劍當然不慢。

    這就是李慢慢,最慢的李慢慢,最快的李慢慢。

    觀主站在雪峰上,舉頭望向夜空裡被繁星包圍著的那輪明月,讚歎說道:“你教出來的好徒兒。”

    這句話裡沒有任何怨毒的意味,只有佩服。

    雖然是晉入清靜境的大修行者,對世間一應貪嗔痴愛已可看淡,但看淡終究不是無視,觀主依然有所追求。自敗在夫子手下,他便沒有奢望過能夠贏過對方,但他希望自己教出來的學生能夠贏過夫子的學生。

    事實上,他教出來的兩個學生確實都很了不起,葉蘇創建新教,最終成聖,然而他很清楚,葉蘇的轉變離不開李慢慢在長安城裡的點化。還有隆慶走上了一條從來沒有前人走的道路,最終卻還是死在了寧缺的手裡。

    聽到讚美老師,大師兄微微躬身回禮。沒有想什麼。在他看來這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不然觀主又怎會讓自己的兒子拜在夫子門下?

    ……

    ……

    夜色漸濃,是真實的夜色,也代表著自北方蔓延而來的夜色。就像過去幾年那樣。人間正在慢慢地變冷。往年哪怕隆冬時節也溫暖如春的西陵神國,此時已經落了好幾場雪,青青山巒已然被白雪覆蓋。

    雪籠四野。來自北方的唐軍與南方的大河國軍隊。於十餘日前攻入西陵神國,神殿騎兵節節敗退,最終退守桃山週遭方圓數百里的範圍,桃山通往人間的通道,盡數落於唐軍和大河軍隊之手,桃山被困成了一座孤峰。

    這種局面已經持續了十餘天時間,唐軍始終沒有發起最後的攻勢,代表書院前來的二先生和三先生也再沒有走進過小鎮,不知去了何處,或者是因為他們沒有信心攻破籠罩著桃山的那座清光大陣,又或者是因為鎮裡那位屠夫?

    時間持續越長,被圍攻敵方的軍隊來說並不是好事,率領唐軍的是徐遲,按道理來說,他不會犯這種錯誤,那麼這說明是書院在主事。

    就像過去的那些夜晚一樣,今夜依然風雪緩落,小鎮四周靜寂無聲,彷彿又要無事無擾地過去,到第二天清晨再來煎熬這一天……

    鎮外卻響起了腳步聲。

    屠夫解下身上的皮大褂,從案板上拾起那把沉重的屠刀,走出門檻,望向緩緩走來的君陌,神情顯得異常漠然,或者說冷酷。

    “你是來送死的?”

    君陌走到他身前停下,舉起單手為禮,說道:“酒徒死了。”

    遙遠北方小鎮那片如痛苦人臉的雲,還在夜空裡飄浮著,其實並不太高,按道理來說,千里之外的桃山肯定看不清楚。

    但自然有能夠看清楚的人。

    屠夫便是來自北方那座小鎮,怎能看不見那片雲?他與酒徒在這個世界裡一起生活了無數年,怎能收不到他的死訊?

    他沒有說話,沉默看著君陌,就像看著個死人。

    任何人被屠夫這樣的人物用這種眼神看著,都會感到恐懼,至少會有些不安,或者說寒冷,但君陌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酒徒死了。”

    君陌重複說道,語氣很平靜,不是刻意點出這個事實與重點來激怒對方,而是在講述一個客觀事實,包括下一句。

    “你也會死。”

    屠夫濃眉微耷,說道:“如何?”

    君陌說道:“我們都很清楚,你和酒徒很怕死,所以才會活這麼多年,但他死了,證明他是錯的,你如果不想死,就應該與他走不同的路。”

    屠夫說道:“他隨觀主去,我守道門,本就不同。”

    君陌說道:“世間大路千萬條,不止這兩條。”

    屠夫說道:“還有什麼?”

    君陌說道:“歧路你怎麼選?籌碼你放哪一邊?那兩條路不通,還有第三條,昊天現在回了長安城,你沒有道理不選這條路。”

    “按道理……按我怕死的性子……我確實應該選你們這條路,我沒見過神國的昊天,但見過人間的她,我從她那裡得到過承諾,但是……”

    屠夫沉默片刻,說道:“我不想這麼選。”

    君陌隱約猜到他的想法,微生敬意,再行一禮,說道:“請教。”

    屠夫握著刀柄的手微鬆微緊,就像他此時的聲音,微有起伏,卻始終那麼堅定平靜:“知道我和酒徒的修行者,總以為他是相對瀟灑的那個人,而我卻是相對嗜殺殘酷的那個人,但事實上這幾萬年我很少殺人。”

    君陌說道:“確實。”

    屠夫說道:“不殺人是因為怕死,我真的很怕。但我……就這麼一個伴,他被你們書院殺了,我總得替他做些什麼。”

    君陌沉默。

    屠夫說道:“因為他也就我這麼一個伴。”

    君陌依然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有道理。”

    確實有道理。

    像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彼此為伴,只怕在漫長無涯的修行路上早已迷失,在漫長無盡的藏匿人生路裡早已走丟,沒有人能忍受那種孤單。

    好在他們彼此可以為伴。

    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夥伴,如果屠夫不替酒徒做些什麼,便沒有人做。

    君陌認為屠夫的話很有道理。便不再繼續嘗試勸說。

    他向來很尊敬道理。

    他取出那把方正筆直的鐵劍。說道:“請。”

    屠夫舉起那把油污滿身的屠刀,說道:“我會砍出一條路。”

    沒有路,才需要砍出一條路來。

    屠夫舉刀向君陌砍了過去,沒有任何招式。也沒有任何技巧。你甚至感覺不到刀上帶著絲毫的天地氣息。看著就像,不,就是簡單的一刀。

    這一刀當然很不簡單。

    如果有人每天拿著重若小山的屠刀揮砍數千記。每年三百多日,日日砍不停,這種日子一直重逢了數萬年,那麼他砍了多少刀?

    沒有人這樣做過,只有屠夫這樣做過,也只有他可以這樣做,因為他活的足夠長,於是他修行的時間便足夠長。

    都說修行在於天賦與勤奮,屠夫的修行天賦自然是歷史上最好的數人之一,他的勤奮也是最好的數人之一,二者相合,那意味著什麼?

    數千乘以三百再乘以數萬,這是多少刀?

    意味著,這一刀無敵。

    柳白復生,也無法硬接這一刀。

    觀主,也不會想硬接這一刀。

    除了軻浩然,從來沒有人能硬接屠夫的刀。

    君陌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知道這一刀意味著什麼,那兩個字,很耀眼。

    小師叔是他的偶像,他想接這一刀。

    如果他雙臂完好,或者他真的會接一接。

    但現在他只剩下一隻手臂,鐵劍一端在手,另一端卻在夜雪裡。

    那便是無根的柳。

    他眼睛裡的光澤微黯,然後再亮,一切歸於平靜。

    君陌退後一步,倒提鐵劍,抬膝,左腳向上踢出。

    這一踢,他踢的是天,是為蹬天踢。

    他一腳踢到了鐵劍的劍首上。

    鐵劍呼嘯破空,卻未離去,彷彿變成一道弓弦。

    弦的一端在他的手裡,另一端在他的腳下。

    鐵刀砍在了鐵劍上,弦彎,而未折。

    鐵劍如弦,君陌如箭,倒退,如閃電般,順著長街疾退百丈。

    最終,他沒有選擇硬接屠夫的刀。

    因為今夜,不是他一個人的戰鬥。

    他是驕傲的君陌,但更是書院的二師兄。

    然而屠夫的刀意何其恐怖,依然綴著他。

    伴著恐怖的聲響,鐵劍急劇地彎曲。

    最終觸著他的冠。

    他的髮還沒有回復到原先的長度,但他今夜重新戴上了那頂古冠。

    冠如舟,助他在天地氣息的巨浪裡航行,不側不翻自不覆。

    君陌繼續後退,一直退出小鎮,退到山崖之下。

    刀意依然未絕,只聽得嗤啦一聲響,他的胸口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他的鐵劍上出現了一道深刻的痕跡。

    這把鐵劍,在極西荒原的天坑底,帶領農奴們與懸空寺戰鬥數年,未曾折斷,只是有些變形,後被修復如初,今夜卻險些被屠夫一刀砍斷。

    何其恐怖的一刀,果然無敵。

    君陌退到了山崖下。

    他的右足落下,蹬天踢,變成了入岩松,如釘在地面一般,再不後退。

    屠夫也到了。

    和世人的想法不同,屠夫的速度並不是太慢。

    君陌唇角溢著血,看著再次破夜而來的第二刀,神情卻寧靜到了極點。

    他擋不住屠夫的刀,一退數百丈,依然受了傷。

    但他要的就是屠夫來這裡。

    一聲淒厲的蟬鳴響起。

    彷彿有隻巨大的蟬,張開了透明的雙翼,在山崖之前。

    恰好籠住了屠夫所站立的地方。

    屠夫進入了蟬翼的世界,那是與昊天世界完全隔絕的世界。

    即便是逾過五境的大修行者,也不見得都能創建自己的世界,尤其是這兩片透明無形蟬翼構成的世界,竟是顯得牢不可摧。

    “區區寒蟬,焉能困我!”

    屠夫鬚髮俱飛,暴喝聲裡,一刀斬向透明的世界屏障!

    嗤的一聲厲響!

    透明的蟬翼上出現了一道裂口!

    ……

    ……

    (這章也很想取名叫:屠夫的刀……還有一章。)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7 02:42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7 04:07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明月當空(下)

   那把刀很厚實,上面滿是油污,還有些血,斬向漫天飄落的雪花,總有些不和諧的感覺,彷彿下一刻,便會斬空。

    因為山崖前的空中除了雪,什麼都沒有。

    然而當這一刀斬落時,卻能真切地看到空間的變形,能聽到某些事物被撕破的聲音。兩片透明蟬翼構成的世界,就這樣被簡單一刀斬破!

    刀意去而未絕,落在那片山崖上,只聽得喀喇聲響,亂石碎飛入雪,松藤間裂痕漸擴,山崖緩緩滑動,無數崖石滾落,然後……山裂了。

    屠夫一刀,將一座山斬成了兩半。

    隨著崖石一道落下的還有個人,那人的身影很嬌小,從數百丈高的山崖上落下,彷彿從天空跳落,跳入雪中,瞬間便來到了屠夫的頭上。

    屠夫刀意甫落,即便是他,也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斬出第三刀。

    他低喝一聲,翻腕橫刀於雪中。

    啪的一聲悶響。

    那個嬌小的身影直接落在刀面上。

    轟的一聲巨響。

    煙塵微起,風雪裡,石塊亂射。

    屠夫的眉毛不停劇烈拂動,絲絲落下。

    他的人卻沒有倒下。

    因為他的腳已經陷進了地面,深至沒膝!

    那個嬌小的身影,被屠刀震飛,在殘破的山崖間輕點,如雁一般折身再至,而同時,君陌手裡的劍也到了!

    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撞擊聲,直接摧毀了小鎮邊緣的數座民宅。將殘山前的雪花盡數撕成粉絮,更是直上夜穹,將那片雲都撕開了道口子!

    到處都是碰撞引發的天地氣息湍流,扯動著地面的積雪與到處堆著的崖石不停飛舞,夜色下一片昏暗,只能聽到聲音,根本看不清楚畫面。

    誰也不知道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三人之間發生了多少次戰鬥,鐵劍屠刀與拳頭之間發生了多少次撞擊,只知道那代表著絕對的力量!

    不知道過了多久。崖前終於安靜下來。

    “上次我就說過。你們確實很強,如果讓你們擁有與我相同的歲月,甚至有可能超過我,但……現在不行。你們連殺死我都做不到。”

    屠夫神情漠然看著對面的山崖下方。他身上出現了很多道傷口。卻看不到血,似乎狼狽,卻沒有真正受傷。

    果然不愧是最接近傳說中不朽境界的那個人。

    君陌的左肩有道血口。余簾的黃裙上滿是塵土,更重要的是,她的鞋破了,種種跡象證明,他們聯手依然很難殺死屠夫。

    “有些人確實很難殺死,比如你、酒徒還有首座,但今夜酒徒最終還是死了,首座也被我書院困死,對你,我們也有安排。”

    余簾平靜說道:“先前只是試試,既然不行,那便用別的法子,你要清楚,戰勝敵人不見得要殺死敵人。”

    這句話很有道理。

    君陌想著先前屠夫的第一刀,想道。

    隨著余簾的聲音落下,飄著微雪的山崖間,響起一道清幽的簫聲。

    緊隨著簫聲而來的,是淙淙如流水的琴聲。

    琴簫合鳴,其聲動人動情,然而在無聲處,卻有殺機。

    屠夫微微挑眉,臉色微白,沉喝一聲,塵雪自身上震起。

    他握著刀,向琴簫聲起處斬去。

    琴簫之聲戛然而止。

    但刀意卻無法再前。

    因為斷崖上還有棵松,矮松,松畔有輛車,破車,破車上有面殘旗。

    矮松為砲,破車還是車,殘旗是帥旗。

    這是象棋。

    刀意被鎖,屠夫神情微凜,向前踏出一步,憑藉自己的身軀,生生撞碎余簾的蟬翼,卻未能走出去,因為山崖間還有很多棋子。

    黑色的崖石,積著雪的崖石。

    那是黑棋與白棋。

    這是圍棋。

    屠夫長嘯一聲,舉刀再斬!

    剛剛重新響起的琴簫之聲再止,滿山棋子震動不安,似將裂開。

    便在這時,一道輕柔至極的絲線,順著雪花飄落。

    那道絲線,將松、車、旗、石、雪,盡數聯繫在了一起。

    雪花觸著絲線,被彈成粉絮,便成了雲。

    這是雲集陣法。

    依然沒有完。

    雲集陣外,有鐵爐,有黃沙,崖後的溪流裡,甚至還有座水車。

    一隻白鵝,蹲在水車最上方,像是驕傲的將軍。

    老黃牛在更遠處的山坡上,看著遠方,似乎無意。

    屠夫嘯聲再起,舉刀再斬。

    一道指意,自西而來。

    一根鐵棍,入地為營。

    刀意被數層陣意一縛,再被指意棍勢一衝,散於無形。

    陳皮皮與唐小棠,自鎮外行來。

    他穿著神袍,帶著神冕,神情肅穆。

    他有新教十三門徒,有信仰之力。

    屠夫沉默,低首,然後抬頭。

    他舉起鐵刀,第五次斬出。

    然而這一次,他依然未能斬中任何一人。

    因為一塊石頭,出現在刀前。

    滿山野的崖石,彷彿都活了過來,卻又死了過去,將他困在其中。

    這是塊壘大陣。

    莫山山穿著白裙,戴著王冕,靜靜望著滿山亂石之間。

    她現在佈下的塊壘陣,已有魔宗山門前大明湖的七分意思。

    當年小師叔破塊壘,也要花些時間,屠夫何能例外?

    屠夫終於收刀。

    他看著山崖間這數道各自強大、卻又相依相成的陣法,沉默不語。

    他能預想到,書院諸人都會出現在這裡。

    卻怎麼也想不到,對方竟是把書院搬到了這裡!

    ……

    ……

    琴簫聲再起,極為歡愉,甚至有些得意。

    余簾看都未看屠夫一眼,背起小手,轉身就走。

    書院諸人隨之而去,莫山山自然也不例外。

    她本就是書院邀請入後山的二人之一,她早就習慣把自己當作書院的人,書院也早習慣把她當作自己人。

    君陌沒有留開,他盤膝坐在了雪中。

    他靜靜看著陣裡的屠夫。

    多年前,寧缺殺夏侯時,他在雪橋上坐了整整一夜,讓大唐國鎮國大將軍許世和最強大的羽林軍無法過橋一步。

    今夜,他再次在雪中坐下,這代表著他的態度。

    屠夫看著他說道:“只要有時間,我總能破開這些陣。”

    君陌說道:“我們也只要時間……如果你能破開這些陣,那便輪到我來留下你,到時我會試著看能不能接住你的刀。”

    屠夫說道:“你接不住。”

    君陌說道:“也許。”

    屠夫沉默片刻,問道:“你們等了十餘日不上桃山,為什麼?道門若覆滅,昊天她便會變得很虛弱,甚至會死。”

    君陌沉默片刻,說道:“或者是因為,你們眼裡的昊天,在我書院諸人看來,也是那個煮飯做菜的小丫頭,她能不死,最好不死。”

    屠夫問道:“為何今夜又要上桃山?”

    君陌說道:“因為她已回長安。”

    長安,真是一個很美妙的名字,一座很神奇的城市,可以守護很多普通的人類,而現在,又要開始守護昊天。

    君陌又說道:“你為朋友儘力,我為師門儘力,彼此盡心力就好。”

    屠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君陌果然向來有理。”

    他重新舉起手中的刀。

    刀意無法破陣,卻與先前殘留在天地間的刀意隱相呼應。

    夜空裡的雪雲,已被斬開了一道縫,這時候縫隙迅速擴展開來,雪花漸漸停了,雲也散了,露出了那輪明月。

    君陌抬頭望向那輪明月。

    往桃山的山道間,書院裡的人們挑著擔,牽著牛,扛著白鵝與家當,沉默地向前趕路,他們曾經出過青峽,如今再上西陵,山道沙沙。

    余簾若有所覺,抬頭向夜空望去,也看到了那輪明月。

    “老師,我們會贏的。”

    陳皮皮看著月亮,微笑著說道。

    多年前,夫子上桃山,斬盡滿山桃花。

    今夜,明月當空。

    他的學生們來了。

    ……

    ……

    (君陌向來有理,我向來到關鍵時刻就寫的很好,默默讚美自己。)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7 04:14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4-27 22:58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一百二十三章 西陵之夕(上)

    清晨時分,朝陽還沒有從東海那邊升起,天空連蒙蒙亮都談不上,晦暗有如陰雨天,讓那座山峰顯得有些孤單。

    山峰有三道崖坪,有四座神殿,有數千神官、數萬執事騎兵,這裏是道門統治人間無數年的殿堂,也是所有昊天信徒心中的聖地。

    此時的崖坪裏有數萬人,穿著紅衣、禇衣的神官,穿著黑衣的執事,披掛著黑金盔甲的騎兵,黑壓壓地到處都是,卻沒有任何聲音。

    就連呼吸聲都聽不到,黑壓壓的人群有如沉默的海洋,海水深處或者有憤怒,但海麵上看不到絲毫,泡沫都被晨風吹破成幻滅的虛無。

    有蒼老而虔誠的紅衣神官,有堅毅而冷漠的騎兵統領,無論是誰是什麼身份,在這座神殿裏生活了多少年,他們都很沉默,他們臉上的情緒都很複雜,人們憤怒著、悲傷著、惘然著,近乎絕望,於是才會有死一般的沉默。

    道門是人類覺醒以來最強大的宗教,神殿是人類最莊嚴神聖的地方,這裏的人們稟承昊天意誌統治這個世界無數萬年,享受過無盡尊崇與榮華、各種美好的事物,擁有過難以想象的地位,這一切都將要毀滅了嗎?

    崖坪上的人們看著山下,山腳下的田野與丘陵裏,熹微的晨光間也有一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但那片海洋與山間的黑色海洋不同,沒有什麼悲傷落寞無奈的感覺,隻能感覺到其間隱隱積蓄的力量。那道恐怖的力量。

    那片黑色海洋是唐國的玄甲重騎,那是橫行世間無敵的存在,數萬玄甲重騎將桃山重重包圍,除了真正的大修行者,沒有任何人能逃走。

    有人看著崖坪山道盡頭,那裏有一座神輦,幔紗裏有位穿著血色神袍、戴著神冕的女子,她是裁決神座葉紅魚,如果是以前,在這種決戰時刻。裁決神座絕對是西陵神殿數萬神官執事最可靠的心理依靠。人們相信隻要她在,便沒有人能夠對西陵神殿稍有不敬,然而,現在的裁決神座已然站到了神殿的對立麵。

    有人看著山道入口北麵那些挑著擔、提著鍋鏟的人。有人看著那隻老黃牛。有人看著那隻鵝。他們知道那便是傳說中的書院弟子,但更多的人隻盯著一個人在看,那個人明明不是西陵大神官。卻穿著神袍,戴著神冕,微胖的身軀裏,仿佛有人間最莊嚴的氣息,人們知道他是陳皮皮,傳聞中道門新一代最天才的人物,觀主的親生兒子,然而,現在的他是新教的教主。

    葉紅魚和陳皮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道門曆史上最大的叛徒,還有那名帶著天諭神殿舊人重歸桃山的程立雪,他們對道門、對西陵神殿太過了解,如果不是他們,桃山前的那座清光大陣,又怎會在黎明前的黑暗裏忽然失效?

    人們看著他們,情緒自然很複雜。

    但崖坪上大部分的眼光卻沒有落在他們的身上,而是落在昊天神殿正前方那條山道盡頭負手而立、在晨風裏如仙子般的嬌小身影。

    她曾經叫林霧,現在叫餘簾,她還有個貫穿始終的名字:二十三年蟬,她是魔宗的當代宗主,現在卻站在桃山的最高處,這才是對西陵神殿最大的侮辱。

    道魔勢不兩立,千年以來,做為魔宗宗主走到西陵神殿前,她是第一人。

    看著那個女童般的身影,西陵神殿裏的人們情緒異常複雜,很是寒冷,餘簾自己卻沒有什麼情緒,她甚至沒有看神殿,而是看著北方某處。

    這種無視,何嚐不也是一種羞辱?

    隻是……大唐鐵騎將西陵神國掃蕩幹淨,道門卻保留下來很多實力,提前盡數退入桃山峰頂,此時崖坪上還有數千名神官執事,當朝陽終生,光線落到峰間,照亮了人們身上的衣裳,形成一片紅黑色的海洋,再加上數萬名騎兵,隻憑書院諸人再加上葉紅魚、程立雪等人,如何輕易言破?

    更何況那座昊天神殿裏,還有知命巔峰的**海、還有那位始終看不清楚的中年道人,更還有那位光芒萬丈的掌教大人熊初墨!

    ……

    ……

    初生的朝陽被海上的雲層遮著,隻漏出些許光線,被桃山峰間清冷的風一拂,變得更加暗淡,那座莊嚴的白色神殿,忽然間變得清冷起來。

    一座巨大的神輦緩緩從神殿裏行出,中年道人和**海沉默地走到輦前,然而即便輦幔裏傳出萬丈光芒,依然不能讓峰間的陰暗明亮起來。

    餘簾轉身,麵無表情望向那座巨輦。

    崖坪上,無數雙目光也望向那座巨輦,無論輦內的掌教,還是輦前的**海與中年道人,都有足夠的實力與書院一戰。

    中年道人緩步向餘簾走去,無數雙目光隨著他而移動,神官執事的情緒變得緊張起來,卻覺得血漸漸變熱,知道大戰馬上便要開始。

    餘簾負著雙手看著走來的他,依然麵無表情。

    中年道人走過數萬神官執事形成的海洋,走到餘簾的身前十丈外停下。他整理道袍與情緒,然後說了一句話。

    “我們願降。”

    ……

    ……

    桃山一片靜寂,一片死寂。

    西陵神殿的人們震撼的說不出話來,那些跟隨葉紅魚和程立雪的人們也震驚的無法言語,直到片刻後,崖坪上忽然響起了一聲帶著哭腔的髒話!

    “熊初墨,我**!”

    崖坪上的人們很清楚,中年道人絕對不是自行其事,他的決斷,必然得到了掌教大人以及**海,還有那些神殿大人物的同意!

    道門與書院的這場戰爭從千年前持續到今日,其間無數人死去,有多少慘烈的戰場畫麵?今日最終決戰,雖然道門勢衰,但畢竟還有無數年的積累,明顯猶有再戰之力,道門的領袖們……卻要投降?!

    人群變得憤怒起來,喝罵聲不絕於耳,悲憤之餘,哪裏還顧得了中年道人甚至掌教的身份地位,有些虔誠的老神官,老淚縱橫,更有無數鞋與石頭從人群裏飛了出來,像雨點般砸到中年道人的身上。

    中年道人卻像是什麼都沒有感覺,隻是靜靜看著餘簾。他代表西陵神殿,做出了一個最艱難的決定,他相信書院會做出合適的反應。

    餘簾也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一句話。

    她想都沒想,直接說道:“不準降。”

    ……

    ……
1月23 發表於 2014-4-28 06:44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四章 西陵之夕(下)

    西陵神殿要降,不可思議,震撼的整座桃山都沸騰起來,到處都是哭聲與悲憤的咒罵聲,然而,余簾卻代表書院說了句,不准降。

    這更不可思議,於是桃山靜默,鴉雀無聲。中年道人蹙眉看著余簾,看了很長時間,聲音有些微啞問道:“為什麼?”

    在西陵神殿方面看來,書院沒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己方的投降,因為道門依然有很強大的實力,之所以神殿願意降,是因為現在道門的真正領袖,那位在萬丈光芒裡看似高大無比的掌教大人,已經沒有了戰鬥的慾望。

    更準確地說,數年前在書院後山,熊初墨被余簾喝破行藏,斬成重傷之後,那片萬丈光芒便再也無法遮掩住他神袍裡的小,隨著觀主離開桃山,葉紅魚跳入深淵,他再也無法壓制內心的恐懼,他不明白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昊天為什麼會放棄道門,或者說道門為什麼要遺棄昊天。

    經過很長時間的心理掙扎,熊初墨決定投降,只求能夠活下來,或者書院和唐國還能給他足夠的地位,戰爭,以往不都是這樣嗎?趙南海以及別的神殿大人物被他說服或者說鎮壓,至於中年道人自然也不會反對。

    西陵神殿決定投降,必然經歷了很複雜的過程甚至是血腥的鬥爭,但余簾如果仔細思考一段時間,或者也能想清楚,問題在於,她聽著中年道人的話後,竟是想也未想,便平靜冷漠地表示了拒絕,為什麼?

    余簾沒有回答中年道人的問題,因為不需要回答。

    西陵神殿投降,必然會提出一些條件,比如熊初墨要活著,中年道人要活著,趙南海要活著。何明池要活著,很多人都要活下去,而這些條件,是她以及不在場的寧缺絕對不會接受的,那麼,她便不准對方降。

    晨風輕拂,黃裙微擺。黑色的馬尾辮也在輕輕擺盪,她的手依然背在身後,中年道人看著這名女童模樣的大宗師,覺得有些寒冷。

    沒有投降,便有戰鬥。書院與道門這場延續千年的戰鬥,終於將要分出最後的勝負。崖坪上無數人的目光望向那座光芒萬丈的巨輦。

    輦內掌教大人的身影就像過去數十年裡那般高大。

    此時此刻,他便是西陵神殿數萬人的精神寄託之所在,崖坪上還有很多道門強者,只要掌教能夠對抗住余簾,那麼神殿還有希望。

    ……

    ……

    這場千年戰爭的結局,無論誰勝誰負,必然壯闊無雙。這場戰鬥,必然將持續很長時間,從清晨打到日暮,也再正常不過。

    四師兄將沙漏擺在石上,他習慣性用計算來安排策略,昊天神殿裡點燃了一根粗香,或者現在祭天已經無意義,但還可以用來靜神。

    桃山間有朵鮮艷的紅花盛開。萬眾矚目裡,葉紅魚走到崖坪間,望向神殿前那座巨大的神輦,血色的裁決神袍在風裡輕擺。

    她什麼話都不用說,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桃山一片嘩然。

    她要與熊初墨戰。

    神輦裡的身影巍峨如山,不動。

    趙南海神情漠然站在了輦前。

    這位南海大神官。乃是知命巔峰強者,他有資格與葉紅魚一戰。

    在趙南海的身後,還有十餘名來自南海的強者,其中還有兩名知命境。

    書院一方的強者有余簾、葉紅魚、陳皮皮和唐小棠。

    中年道人看了余簾一眼。走回巨輦畔。

    論強者的數量和質量,西陵神殿並不稍弱,只是氣勢稍遜而已。

    余簾明白中年道人望向自己那一眼裡的意思,卻毫不在意,稚嫩的小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她不想解釋什麼叫真正的強。

    在她的認知裡,君陌很強,小師弟很強,葉紅魚也很強,既然她想打這一場,那麼便讓她去打,勝負不會有意外。

    她甚至覺得有些無趣。

    於是她再次望向北方,就像先前那樣,彷彿那裡有什麼事物很值得關注。

    有微涼的晨風起,吹皺了她的細眉。

    西陵神國離東海有一段距離,但這裡的風往往都來自海上,一般都是東風,先前在晨光裡輕拂的風,都是東風。

    此時拂面而至的風,卻來自遙遠的北方。

    余簾神情微變,稚嫩的小臉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蒼白。

    她轉身,望向昊天神殿前那座巨輦。

    烏黑的馬尾辮蕩起,在灰暗的天穹上寫出兩道黑影。

    師弟師妹們,看出她的情緒有些問題,有些詫異。

    唐小棠問道:“老師,出了什麼事?”

    余簾說道:“我要離開。”

    說這句話時,她的神情很平靜,聲音沒有任何顫抖,但誰都能聽出來她的焦慮以及憤怒,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決戰即將開始,她身為書院最強大的師姐,卻要離開?

    那接下來的戰鬥怎麼辦?

    書院和唐國眼看著就將取得最終的勝利,難道,卻要無奈退走?

    余簾忽然的決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卻沒有一名同門表示異議,因為他們已經猜到了一些事情,神情俱變。

    就在這個時候,余簾稚嫩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狠厲之色,然後她吸了口氣。

    崖坪上起了一場大風。

    她的胸口驟然隆起,彷彿要將整座桃山裡的空氣都吸進身體裡。

    她的臉色驟然蒼白,沒有一點血色,彷彿受了極重的傷,她的眼睛驟然明亮,眼角卻開始流血,顯得極為可怖。

    不是風,是整座桃山的天地氣息,隨著她的呼吸,不停灌進她的身軀!

    天地之間有異像,桃山裡的青樹搖擺不停,將那些殘雪甩將下來。

    葉紅魚轉身望向崖畔,神情微凜,心想即便妳是二十三年蟬,身軀堅若岩石,又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吸納如此多的天地氣息?

    天地氣息還在向余簾的身體裡灌入。

    恐怖數量氣息之間的衝突,震破了她的眼角,也震散了她的馬尾辮,黑髮如瀑布般散開,然後隨著北方來的風不停飛舞。

    風靜,髮落。

    直到此時,人們才看清楚。她滿頭黑髮正在變長!

    然而,無論她的黑髮如何變長,卻依然像先前那般,垂在膝間。

    因為她正在長高!

    余簾臉上的稚意漸漸退去。

    她的氣息卻漸漸漲升,直至磅礡。

    數息之間,她便從一名女童。變成了一名少女。

    看著這幕畫面,中年道人神情漸凜。他讀過天書沙字卷,知曉世間很多修行宗派都有秘法,道門也有類似於燃燒生命獲得極大力量的秘法,但他從來不知道有哪種秘法,會讓一個人穿過漫長的歲月!

    如果寧缺在崖坪上,他會一眼看出余簾用的功法。因為他的識海裡有蓮生的意識碎片,更因為當年在雪湖上,他親眼看見夏侯瞬間蒼老了數十歲。

    這是魔宗的不傳之秘。

    瞬間,余簾失去了十年的時間。

    她把那段歲月,或者說生命,變成了力量。

    美好的是,人間沒有見到白頭。

    她本來是位稚氣十足的女童。

    十年之後,她變成了一名神情溫婉。眉間卻有凜冽意的女子。

    ……

    ……

    余簾伸手到空中。

    唐小棠將鐵棍交到她的手裡。

    她用手握住鐵棍兩端,緩緩摩娑而過,鋒利重新緩緩呈現,寒光四射。

    又有風自北方來,彷彿在催促著什麼。

    她不借東風,於北風起時消失。

    從崖畔到神殿之間,有條青石鋪成的道路。

    喀喀無數碎響。青石道上出現無數裂紋,紛紛寸裂。

    余簾已經來到了神殿之前。

    她來到了巨輦之前。

    輦前有趙南海。

    這位來自南海的光明傳人,雙手燃起熊熊的聖火,神情肅穆。向她拍落。

    余簾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停下腳步,直接撞進了那面火牆裡——她的速度太快,快到空間都似乎將要變形,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帶出了兩道火焰。

    如同火鳥的雙翼。

    其實,那是蟬的雙翼,那是她的世界。

    神殿前一片幽暗,便是掌教神輦的光輝都無法照亮,此時卻被她照亮了。

    一聲悶響。

    像是一塊隕石從高空落下,呼嘯飛了百餘日,終於落在了地面上。

    大地都要裂,更何況人。

    趙南海直接碎了,碎成無數血肉,接著,被昊天神輝淨化成青煙。

    他死後,掌間噴出的昊天神輝,依然存在,甚至還燒化自己的身體,這只能說明余簾的速度,已經快到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

    驚恐的情緒,籠罩著神殿前的崖坪,來自南海的神官,想要呼喊,臉色蒼白的小漁,腿軟將要坐下,但什麼都還沒有來得及發生。

    余簾進入了那座巨大的神輦,萬丈光芒忽然間搖晃起來,彷彿隨時會熄滅。

    輦裡響起熊初墨憤怒的狂吼,他對於這個老對手早有準備,根本不敢掉以輕心,瞬息之間,便進入了天啟境界!

    新教的盛行,對人間昊天的削弱最為直接,神國裡的昊天雖然也變得弱了很多,但他通過天啟獲得的力量,依然還是那般磅礡!

    神輦內怒吼連連!

    然後神輦驟然粉碎!

    那些垂掛在輦畔的七十六道幔紗,隨風而舞,直入天穹。

    當幔紗落下時,煙塵亦斂,現出場間真實的畫面。

    余簾靜靜站著,唇角溢著鮮血。

    熊初墨站在她的對面,身上看不到任何傷口。

    這是很多西陵神殿神官第一次看到掌教大人的真容,那個枯瘦矮小丑陋的老道人讓他們很吃驚,但他們現在更想知道的是這一戰的勝負。

    余簾轉身。

    熊初墨的身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刀口,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死寂的氣息噴濺,他的道袍盡碎,無數刀口,或深或淺地出現,最後竟是密密麻麻,數不可數,只怕有萬道之多!

    熊初墨跪了下來,渾身是血,依然未死。

    他看著正在遠去的那個女子的身影,痛苦地捂著胸口,感受著被刀意斬成花瓣的心臟正在碎裂,眼神裡滿是絕望與不解。

    “為什麼?”

    為什麼妳能這麼快?為什麼妳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斬出一萬三千六十二刀?為什麼妳不肯接受我的投降?為什麼妳會如此決然強悍地選擇玉石俱焚的手段,哪怕妳也可能身受重傷?為什麼妳這麼著急?

    為什麼我最後還是怕了?

    為什麼妳是二十三年蟬?

    為什麼世間有了妳,還要有我?

    ……

    ……

    余簾不知道熊初墨跪在地上想了些什麼,她也不關心他在想什麼。

    和熊初墨的想法不同,雖然道魔不兩立,她從來沒有把他當做什麼一生之敵,因為她從來都瞧不起他,他怎麼配。

    她走到崖畔,看了中年道人一眼,然後跳了下去。

    此時崖畔石上的沙漏剛剛流下幾縷細沙。

    昊天神殿裡那根香,才剛剛燃了極淺的一層。

    桃山一片安靜。

    死寂。

    沒有人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

    也沒有震驚的呼喊,因為人們已經震驚的有些麻木。

    ——這場書院與道門之間的戰爭,誰都以為,將會持續很長時間。然而,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覺得自己瘋了,不然怎麼會看到瞬息之間,這場戰鬥便告終?世間,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

    ……

    ……

    中年道人看著崖畔,先前余簾跳下去的地方,沉默不語。

    他明白她那一眼裡的意思。

    她殺了熊初墨,再殺了趙南海。

    現在,西陵神殿可以降了。

    當然,還有些人,同樣也要死。

    熊初墨還沒有死。

    “我或者應該感謝她把你最後留給了我。”

    葉紅魚看著渾身是血的他,然後沉默,沒有繼續說什麼。

    她轉身走到崖畔,看著東海方向終於躍出雲層的朝陽,神情微惘。

    西陵神殿的建成,耗費了無數年時間。

    它的毀滅,卻只需要一個清晨。

    桃山在晨光裡,紅暖一片,連那些殘雪,也變得紅了起來。

    朝陽,原來也如血。

    ……

    ……

    (將夜,馬上就要結束了,生出極大不捨……默,結尾一定會是極好的。雙倍月票,大家想投就麻煩投一下,和榜單無關,是情緒問題,最後一次了,再默。感謝,今後兩三天,會繼續認真工作,謝謝。)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8 06:54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4-28 22:43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七卷天書(上)


  餘簾從高高的桃山上跳了下來,向北奔去,自然要經過小鎮。

  那時候,屠夫在陣裡依然舉著屠刀到處亂砍,君陌正看著北方,臉色略白,不知在想些什麼,然後看見了她的黃裙。

  就像崖坪上的同門那樣,君陌知道她和他之間的那點事兒,於是更加確認大師兄在北方出了事,沉默之余,重新坐回殘雪裡。

  她若能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她去便足夠,沒有人能跟上她的步伐,她若不能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她去就足夠,哀悼的時候,最好不要讓別人看見。

  君陌這樣想著,哪怕是自己。

  ……

  ……

  餘簾繼續奔掠,腳上的繡花鞋早就散成了布縷,赤裸而潔淨如白玉的雙足,踏著殘雪與污濁的泥水,震動著整片大地。

  黃裙像黃葉一般不停飄拂,卻始終不肯墜下枝頭,因為那不是秋天將落的枯葉,而是春深時,有些提前成熟、依然生意盎然的葉片。

  西陵神國的田野裡,南晉臨康城外的丘陵間,滿野的蘆葦中,黃裙不停閃現,沒有用多長時間,她便來到了數百里之外,然後繼續向北。

  黃裙出現在微寒的大澤上,破開寒風,破開迷霧,破開她人生的這場霧,她的赤足踏在微漾的湖水上,踩出一道道抹不掉的痕跡。

  一路向北,餘簾要越過千萬裡,去看看他究竟怎麼樣了。

  ……

  ……

  “真快。”

  觀主看著南方遙遠某處,淡淡感慨道,然後轉身,望向斷崖深處,說道:“但你知道,她不可能比我們更快。”

  余簾一步便是數裡,人世間沒有誰比她更快,然而酒徒死後,還有觀主還有大師兄,掌握了無距境的大修行者,已經超出快這個字的意思。

  大師兄坐在崖石堆裡,胸前盡是鮮血,臉色蒼白,前兩天一直平直橫於眉前的木棍,此時還握在手裡,卻已經垂到了身畔。

  很明顯,他敗了,聯手裡的木棍都無法再舉起來,自然也沒有辦法把觀主留在這片遠離人間的雪域寒峰裡。

  最開始時說的七日,現在連一半時間都還沒有過去,但大師兄的臉上沒有任何挫敗的情緒,顯得那般平靜。

  觀主世間第一,他世間第二,第二打不過第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書院講究的就是理所當然,那麼便不需要後悔,更不需要憤怒。

  “昊天回了長安,書院上了西陵……你曾經說過一句話,得道者多助……現在看來,終究還是我們得了真正的道。”

  大師兄看著觀主說道:“用君陌的話來說,道是什麼?道就是道理,我們占著道理,那麼憑什麼不能勝利?”

  “道理千萬,各有立場,書院的道理不見得真有道理,我的道理也無法成為所有人都信奉的真理,所以,沒有憑什麼三字。”

  觀主看著他平靜說道:“至於昊天,她雖然和寧缺一起回到了長安城,但你應該很靜清楚,這不代表我的道理就無法成立。”

  前段時間他與大師兄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大師兄的神情極為凝重,因為這意味著長安城能保護寧缺,卻不見得能保護桑桑。

  或者是因為那七卷天書?

  “離開桃山之前,我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道門與書院其實是同道中人,為什麼?因為人是所有社會關係的集堊合,那麼世界便是所有人意識的集堊合,人是怎樣想的,世界便是怎樣構成的,昊天也便是如此產生的。”

  觀主看著他繼續說道:“只不過書院認為自己代表了絕大多數人的廣大利益,而我認為自己代表了絕大多數的廣大利益。”大師兄說道:“這種事情,難道不應該由人們自己決定?”

  觀主說道:“不然,人類根本不清楚自己要什麼?”

  大師兄不同意,說道:“所以你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他們身上?”

  觀主說道:“父母對孩子是怎樣管教的?”

  大師兄說道:“但我們並不是人類的父母,您要清楚這一點,更何況,沒有誰會願意多出一個父母來管教自己。”

  觀主說道:“我愛人們,無論人們愛不愛我。”

  大師兄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無法確定老師和我們的想法是正確的,但我可以確定,你的想法是錯誤的。”

  “也許吧。”

  觀主感受著南方地表傳來轟隆震鳴,知道那個穿著黃裙的少女越來越近,轉身向崖峰下走去,下一刻便會消失在虛空裡。

  大師兄看著他的背影,說道:“我還活著。”

  這場沒有旁觀者的戰鬥,已然分出勝負,然而卻似乎將不會分出生死,為什麼?

  觀主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大師兄懂了。

  追求永恆者怕寂寞。

  最不會殺天下第二的人,是天下第一。

  活著,無論永恆還是漫長,最重要的就是伴。

  或者說,能夠互相理解的對手。

  酒徒與屠夫,就是此類。

  觀主認為自己的理念是正確的,那麼,他總要證明給人看。

  給誰看?誰有資格看。

  自然,只有李慢慢有這個資格。

  “其實你應該很清楚,你我這場戰鬥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明字卷。”

  殺死桑桑,對觀主來說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但要奪取桑桑的神格,很明顯,收集七卷天書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道門保管著六卷天書,還有一卷天書始終在書院的手裡,在大師兄腰間插著,觀主想要收集七卷天書,便必須戰勝他。

  大師兄說道:“是的,所以我沒有把明字卷帶在身上。”

  從這場戰鬥最開始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會理所當然地輸給觀主,那麼他當然不會把明字卷帶在身邊,那等於是雙手奉獻給對方。

  觀主說道:“這也不重要,因為,你就等於那卷天書……只要把你擊敗,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阻止我拿到明字卷?”

  ……

  ……

  書院前坪的草甸,在深冬時節依然綠草如茵,那些從桃山移植過來的桃花盛放的格外喜悅,仿佛變成了耐寒的臘梅。

  又或者是因為它們在迎接舊日的主人到來?

  青衣微飄,觀主出現在書院之前,然後向裡走去。

  沒有誰能阻止他。

  拿著竹掃帚的、穿著青布大褂的數科女教授倒了下去。

  還在養傷的黃鶴教授,根本無法動彈。

  雲集陣法無風而破。

  觀主來到書院後山的崖坪上,沒有黃牛,沒有白鵝,溪上沒有水車,只有那方鏡湖,有湖畔林裡的那些宅院,清幽,卻無人氣。

  他在湖畔靜靜站了很長時間,體會了很長時間。

  他沒有進過書院後山。

  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很有意義。

  然後他離開,去尋找那卷天書。

  書院裡有個地方藏書最多,那是個崖洞。

  觀主來到崖洞前,才發現,原來書院後山還有人。

  那是一個讀書人。

  ……

  ……

  (慢慢寫著,今天還有。)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4-28 23:43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一百二十六章 七卷 天書(中)

    崖洞很高,上方有鳥飛進飛出。崖外緩坡上有座二層木樓,樓前有方書桌,書桌後麵有位頭發花白的老書生。

    除了夫子,沒有誰知道這名老書生在書院後山呆了多少年,沒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誰,今年究竟有多大,從軻浩然開始直到寧缺,後山的人們隻知道老書生一直在這裏看書抄書讀書背書,風雨不輟,萬事難擾。

    書院稱他為讀書人,他是書院的讀書人。

    觀主站在書桌前,看著那名老書生,聞著刺鼻的墨味與黃州芽紙的味道,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笑了起來,有些感慨。

    這才是書院。

    “你好。”觀主對讀書人說道。

    讀書人像是沒有聽到,左手拿著卷舊書,右手提著根半禿的毛筆,嘴裏喃喃念著什麼,偶爾落筆在紙上寫幾個字,似是在做批注。

    觀主加大聲音問道:“老先生,您有沒有看見一卷舊書?”

    讀書人醒過來,抬頭望向他,神情有些惘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然後更清醒了些,因為被打擾讀書而莫名憤怒,眉毛亂動。

    觀主沒生氣,比劃說道:“一卷很舊的書。”

    讀書人想了想,提起手裏半禿的毛筆在硯裏蘸飽了墨汁,然後在黃州芽紙上認真地寫了一個字,落筆鄭重如山。

    那個字墨跡淋漓,意滿神足。

    一個“書”字。

    讀書人把墨跡未幹的紙遞到觀主身前,說道:“你要的書。”

    觀主靜靜看著這張紙。看著紙上那個書字,沉默片刻,說道:“有些意思。”

    他伸手去接這張紙,動作很緩慢,鄭重如山。

    真的很緩慢,就像一座山在移動,又像是天空在雲的上方轉過,不知道過了多久,指尖才與微糙的芽紙邊緣接觸。

    轟的一聲輕響,微黃的紙張燃燒起來。

    紙張慢慢燃燒。火苗向著兩麵蔓延。邊緣盡成灰燼,直至將要燒到他們的手指,觀主沒有放手,讀書人也沒有放手。

    他們沉默看著彼此。

    “我也看過很多書。”

    觀主忽然說道:“我雖然不像你這樣愛書如癡。不眠不休地讀書不輟。但我活了太長時間。所以看的書並不比你少。”

    時間,真的是很重要的一個東西,無論是讀書。還是修行。

    讀書人沒有說話,看著手上那張燃燒的字紙。

    “為什麼這卷書不在長安城裏呢?嗯,那時候還無法確定寧缺能不能回到長安城,他不在的長安城,確實不如書院安全。”

    觀主看著讀書人平靜說道:“李慢慢把那卷天書交給你保管,很正確,可惜沒有意義,因為……書生最終百無一用。”

    話音落下,紙張燃燒完畢,讀書人的手指裏什麼都沒有剩下,灰燼緩緩落下,落在他的鞋上,觀主的手指裏,卻還有一角黃紙殘片。

    勝負已分,讀書人看著桌上如山般的書籍,如海般的硯池,沉默了很長時間,人生第一次對讀書這種事情產生了懷疑。

    觀主負手走進崖洞,看著崖洞兩側高約十餘丈的書架,看著上麵密密麻麻,浩瀚難閱的千萬冊書籍,輕輕揮動衣袖。

    一陣清風自青衣袖間出,在崖洞裏並不緩慢卻輕柔的吹拂,那些書籍上積著的灰被盡數拂落,然後送至角落裏,剩下一片幹淨。

    觀主踏階而上,來到第四層的一排書架前,從裏麵抽出一本書,就像是一個想看書的人隨意抽出一本書來看,沒有做任何挑選。

    那本書就是天書明字卷。

    ……

    ……

    長安城的雪停了,風也靜,雲層盡散,紅日照耀人間。

    觀主出現在城外。

    這是他第三次來到長安城外。

    以前兩次寧缺都在城牆上,今天也不例外。

    他看著殘雪裏緩緩走來的觀主,沉默不語。

    “他拿到了七卷天書。”

    桑桑說道,臉色有些微微蒼白,似乎有些畏懼。

    寧缺笑了起來:“集齊七顆龍珠,可以召喚出龍神,集齊七卷天書能做什麼?召喚昊天?如果他真想這麼做,你別理他便是。”

    他沒有取下肩上的鐵弓,因為元十三箭已經射完了,而且他隱約有感覺,就算有驚神陣的幫助,元十三箭也很難威脅到現在的觀主。

    七卷天書終於在一起了,這意味著什麼?

    書院一直在猜測推算這件事情,卻始終沒有結果,除了觀主,沒有任何人知曉七卷天書的作用,當然,桑桑很清楚。

    “我是怎麼產生的?”

    “你?你是你媽生的。”

    “現在不是說笑話的時候。”

    “我現在有些緊張。”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得允許我說些笑話。”

    桑桑麵無表情說道:“我不允許。”

    “好吧……如果你是說昊天,它是規則的集合體,產生於混沌之間。”

    “不對,我是客觀規則與人類主觀信仰的集合體。”

    “然後?”

    “我是人類的選擇。”桑桑轉身看著他,說道:“既然如此,人類在選擇我的時候,又怎麼會不留些手段來製衡我?”

    寧缺沉默。

    他知道桑桑說的是真的。

    無數年前,創建道門的那名賭鬼,替人類打了個賭,將整個世界交給昊天來守護,那麼他很有可能提前便布置下了後手。

    傳說中,知守觀裏的七卷天書是昊天的意誌結晶,或者說是昊天對人類的賜予,實際上,那是道門對這個世界真正的控製手段。

    擁有七卷天書,便可以解除無數年前那個賭局,可以將昊天從神國裏請出來,可以讓昊天重回混沌,這種方法隻有道門之主能夠掌握。

    當今的道門之主,帶著七卷天書,走到了長安城前。

    ……

    ……

    “這就是道門最後的手段嗎?”

    寧缺握著陣眼杵,看著城牆下的觀主問道。

    觀主平靜說道:“軻浩然說我們是狗,蓮生說我們是狗,書院裏的人,還有很多人,都說我們道門是狗,是昊天的一條狗,但從來沒有人想過,這條鐵鏈事實上拴在彼此的頸上,人類是昊天的狗,昊天何嚐不是人類的一條狗。”

    他望向寧缺身旁的桑桑,說道:“我們供奉你,讓你擁有無盡的歲月以至永恒,那麼你就應該甘於永恒的寂寞,在神國默默守護人類的世界,而不應該偷偷溜到人間來貪一晌之歡,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很合理嗎?”

    桑桑沒有說話,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她以往哪怕虛弱到極點,也未曾像現在這般畏懼過,因為她清晰地感覺到,觀主擁有了毀滅自己的能力。

    觀主從懷裏取出一卷書。

    湛藍的天空深處,響起一聲雷。

    這聲雷鳴,來自神國。

    ……

    ……

    (舍不得寫了,明天寫最後的……我愛你們。)
1月23 發表於 2014-4-29 18:10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七章 開天(下)

   (我決定把七卷天書上中下,改成開天上中下,我今天更喜歡這個名字,很酷,就像將夜這本書一樣。值此完本之日,請允許我認真地推薦郭怒大大的新書dota2之電競之王,該書現已登陸起點,已有近百萬字完全可以開殺,書號3149406。然後,我要在此讚美依蘭同學的福利以及暗暗同學的片片,在這美好的時刻給予我鼓勵,同時,強烈地呼喚大家關注我的威信公眾號:maoni1118,這是保持您我聯繫的最好方法,後記以及後續等具體事項,方便我及時通知您,謝謝。晚飯後繼續寫。)

    ……

    ……

    天外有天。

    湛藍的天空外,是神國。

    這道從神國傳來的雷聲無比恢宏,彷彿在向整個人間宣告著什麼。

    宋國東方的海面上,驟然生起千年未有的巨大風暴。

    瓦山落下暴烈的一場雨。

    西陵神殿的天空裡,隱隱有電痕閃現。

    唯有長安城,一如先前。

    因為觀主站在這裡。

    他的手裡拿著一卷天書。

    “天”字卷。

    來自神國的雷鳴還在持續,久久不肯散去,向人間散播著無限神威。

    觀主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握著天字卷,靜靜看著天空。

    雷聲漸漸低沉,彷彿那個至高無上的存在,也感到了恐懼。

    觀主很平靜,取出第二卷天書。

    這卷天書有些殘破。已經缺少了很多頁。

    “落”字卷。

    世界的邊緣處,是深不見底的海洋,從極北方雪峰那面的黑海,到南方碧藍如琉璃的靜海,再到風暴海,都是如此。

    忽然間,有無數雲從天空裡垂落,像瀑布一般流淌到海上,如真似幻的雲霧與海面相接,形成四道不見盡頭的雲牆。

    那道來自神國的雷聲。變得更加低沉。似有些哀憐。

    觀主取出第三卷天書。

    這卷天書已經沒有書的形狀,只有一些殘燼剩餘,看著就像是些焦黑的碎末,又像是被太陽烤了無數萬年的沙礫。

    是的。這是“沙”字卷。

    大地上所有的沙礫。都開始緩緩流動起來。荒原中部的沙漠,泥塘邊緣的乾地,風徐徐拂過。所有沙面都變成了吞噬一切的深淵。

    即便是光線,彷彿也要被吞噬。

    觀主站在風中,黑髮飄舞,神情平靜,彷彿神明。

    神國的雷聲已經低沉近不可聞,終於顯現出了服從。

    即便是觀主,也有些微微失神。

    無數年前,那名賭鬼施下的禁制,是道門對這個世界最大的責任,但從來沒有人嘗試過,甚至想都沒有人敢那樣去想。

    觀主這樣想了,也這樣做了,現在看來,他也成功了。

    他接著取出其餘的四卷天書。

    取出“倒”字卷時,西陵神殿叢嶺深處知守觀的那片靜湖,忽然間掀起波瀾,那七間茅草屋在湖面的倒影,忽然正了過來!

    取出“開”字卷時,湛藍天空的最深處,忽然出現了一道裂縫,其間隱隱可見由純淨光明構成的宮殿,那裡便是神國!

    取出“日”字卷時,天空裡那輪太陽,驟然間變得異常明亮,無數道光線四處散射,同時神國裡那些完美莊嚴的宮殿,也隨之更加明亮!

    取出“明”字卷時,整個世界……一片光明!

    ……

    ……

    七卷天書,七個字。

    “日”。

    “落”。

    “沙”。

    “明”。

    “天”。

    “倒”。

    “開”。

    日落沙明天倒開。

    這便是顛倒乾坤,這便是光明重構,這便是開天!

    七卷天書出現在長安城前。

    神國出現在天空之上。

    雲牆垂落,圍住整個世界。

    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明亮,只剩下光明。

    ……

    ……

    嗡的一聲響,很恐怖。

    因為這聲嗡鳴,是由數萬柄硬弓弓弦振動集體發出的,代表著數萬唐軍強大的殺意,代表著數萬枝鋒利的羽箭破空而至。

    數萬枝箭,黑壓壓一片,掠過高高的城牆,向觀主射去,如暴雨一般。

    觀主看著這片箭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舉起手來。

    又是嗡的一聲響,但與萬弦共振的那聲音比起來,這聲音顯得格外輕柔,因為那是空氣被輕輕震動,變成了一根琴絃。

    沒有箭落到他的身前,更不用說接觸到他的青衣,數萬枝羽箭驟然靜止,懸浮在長安城外的空間裡,畫面看著異常詭異!

    一隻鳥從城外官道畔的林間飛來,有些累了,準備暫歇,然後它看到了很多以前沒有見過的奇怪的枝丫,它向那邊飛了過去。

    它落在一根羽箭上,伸展一面的翅膀,準備梳理翅下的細毛。

    忽然間,它發現爪下有些不穩,輕鳴一聲飛走。

    那根被它踩著的羽箭,緩緩落下,頹然無力。

    靜止的畫面活了過來。數萬根羽箭落下,像真正的雨一般落下,紛紛灑灑,在長安城牆下鋪上了淺淺的一層。

    萬箭不能沾衣。

    萬箭靜於風裡。

    這個世界的物理規則,在先前那瞬間,彷彿失去了作用。

    雖然只是瞬間,也是極難想像的事情。

    誰能如此完美地掌握規則、利用規則?

    以前的桑桑可以。

    現在的觀主也可以。

    那道在人間與神國之間的鐵鏈,被他握在了手中。

    他代表道門。重新擁了昊天的控制權。

    他與神國裡的規則意志,漸要融為一體。

    天空變得越來越明亮,因為那輪愈為熾烈的太陽,湛藍天空深處隱約可見的莊嚴神國,彷彿也隨同太陽一道燃燒著。

    一道難以形容的神威,自天而降,落在觀主的身上。

    一道難以形容的光柱,自天而降,落在長安的上空。

    那道神威與天啟境界得到的昊天力量相比,就像太陽之於螢火。那道光柱與西陵神術燃燒出來的昊天神輝相比。同樣如此。

    觀主靜靜看著城牆上的寧缺和桑桑,眼神越來越寧靜,沒有任何情緒。

    寧缺看著他,手裡的陣眼杵無比滾燙。

    整座長安城的街巷。已經醒了過來。難以計算數量的天地元氣。順著那些看得見的街巷檐角、山塔湖觀、還有那些看不見的溝渠隱道,構成一個複雜到人力根本無法算清的陣法裡,變成了一道若隱若現的拱圓。

    這便驚神陣。

    那道自天而降的光柱。落在驚神陣的上空,像流水一般順著弧形的無形拱面,向著長安城四野流散,美麗到了極點,卻又驚心動魄至極。

    誰都知道,如果讓那道光柱轟破驚神陣,不,哪怕只是滲入幾滴光液進去,整座長安城,便有可能被毀滅,變成一片火海!

    陣眼杵越來越燙,說明長安城裡的天地元氣聚集的越來越多,寧缺手掌心裡隱隱冒出霧氣,那是流出的汗被蒸發後的結果。

    那道來自天空的神威,確實恐怖。

    驚神陣能夠撐多長時間?

    寧缺的臉色有些蒼白。

    桑桑的臉色比他還要蒼白,尤其是當她看到湛藍天空深處的神國畫面,看著燃燒的太陽和自天而降的那道光柱後,她顯得很畏懼。

    太陽真的在燃燒,散落無限如玉漿般的光明,東海上的風暴早已被蒸發一空,大澤上的蘆葦疲憊地低下了頭,世界四周的雲牆將光線反射回陸地,光線折射重疊,更是讓整個人間明亮的無法直視。

    更沒有人能直視那輪太陽。

    觀主飄起,來到與城牆齊高的位置,看著她說道:“來吧。”

    他沒有什麼表情,聲音也沒有什麼情緒起伏,卻顯得有些憐憫。

    桑桑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她那件陳舊的青花布衣,也隨之顫抖起來。

    她的身體每顫抖一下,臉色便蒼白一分,青衣表面便會溢出幾粒金色的塵粒。

    那些金色塵粒,隱隱約約是一個人影。

    金色的殘影,來自她身體何處?或者,那是靈魂?

    桑桑痛苦地蹙著眉。

    那道金色殘影緩緩離開她的身體,向城外飄去。

    驚神陣,能夠暫時抵擋來自天空的神威,卻無法阻止這幕畫面。

    那道金色殘影飄去的方向,正是觀主。

    觀主這時候,已經展開了他先前取出的第一卷天書:“天”字卷。

    離開桑桑的那道金色殘影,或者最終會變成天字捲上的一幅圖?

    有了七卷天書,觀主破開青天,擁有了由客觀規則意識集合而成的神威,他想要成為新的昊天,還需要神格。

    什麼是神格?

    神格不是力量核心,而是基本屬性,用最簡單的話來說,便是神何以成為神,神何以稱為神,用很不準確地模糊描述來說,就是資格。

    從另外一種角度來闡述:人之所以為人,有人格,神之所以為神,有神格,神格便是神的人格,是超越客觀意志之上的存在。

    當然,這裡的超越,也有可能是墜落。

    桑桑擁有覺醒的主觀意識。

    她便擁有著昊天的神格。

    觀主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神格從她的身體裡剝離出來。

    誰能阻止他?

    時近正午太陽更烈,來自天空的那道光柱,將籠罩著長安城的無形防護圈生生壓的更低了些,流瀉的光漿瀑布般落到城外,燃起無數火焰。

    寧缺將桑桑抱進懷裡。

    隨著金色殘影從身體裡漸漸出來,桑桑越來越虛弱,臉色越來越蒼白。

    看著在空中淌落的那些光漿,他想起多年前在爛柯寺,桑桑和歧山大師下的最後那盤棋,在棋盤世界裡,桑桑被規則追殺不停。

    現在的觀主,代表的就是規則。

    規則不可改變,所以擁有絕對的力量,哪怕是驚神陣也只能苦苦支撐,而無法做出有效的反擊,因為長安城在這個世界裡。

    在世界之中,便要服從世界的規則。

    除非擁有夫子的境界,修成真正的無矩。

    無矩,不是無距。

    無矩境,或者便是人類修行能夠走到的最後一步。

    到了那一步,才能沒有規矩,無視任何規則。

    寧缺修不成無矩。

    夫子之後,可能人類再也不會有第二個無矩。

    那麼,他只能試著打破這個世界。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9 18:23 編輯

1月23 發表於 2014-4-29 20:44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八章 闢地(上)

    打破萬惡的舊世界,建設美好的新世界,聽上去簡單,實際上對於“世界”本身來說,這是最大的一件事情,而世界對人們來說,本就是最大的,於是無論是打破舊世界還是建設新世界,都成了最大的事情。

    最大的事情,自然最難,就像觀主現在做的事情以前沒有人做過一樣,寧缺想做的事情以前也沒有人做過,蓮生當年也只有一個樸素而血腥的想法,從來沒有走到實踐那個環節,那麼他就算做了再多準備,也不知道如何著手。

    是的,他已經準備了數年時間。對於一生來說,數年時間不短,但和打破世界這樣的宏大命題相比,卻短暫的有些可笑。

    而且他始終沒有下定決心。

    因為代表舊世界的神明,在他的懷裡。

    舊世界的毀滅,必然意味著桑桑的死亡,從很多年前,他和她便一直在探討這個問題,始終沒有找到可行的第三條路,於是相愛相殺至今。

    讓桑桑去死,拯救這個世界?

    寧缺不會幹,如果他是那種道德狂人或殉他人道者,當年也不會背著病重的她滿世界逃亡,手上染滿了無辜者的鮮血。

    他記得那個世界裡有一首很著名的詩。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如果是君陌,為了自由肯定能拋掉生命,而軻浩然已經拋了。如果是葉紅魚,為了自由肯定能拋掉愛情。而蓮生已經拋了。

    寧缺什麼都不想拋。他向來很貪心,很無恥,更準確地說,很吝嗇。他一直想的是那個世界裡另一首很著名的詩。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除了爛柯寺裡那些真正慈悲的僧人,他和二師兄一樣,對佛宗沒有任何好感,這句詩裡的如來,自然要換成人間二字。

    怎樣才能不負人間不負桑桑?

    寧缺不知道。

    桑桑靠在他的懷裡,忽然伸出雙臂。抱住了他。

    她把他抱的很緊。那些從身體裡滲出的金色塵粒、那道若隱若現的殘影在二人的身體間不停地掙扎,想要離開卻一時無法。

    一道溫暖的力量,進入寧缺的身體裡,他的念力隨之而起。經過手裡握著的陣眼杵。被整座長安城散向人間處處。

    “試試吧。也許真的能成功。”桑桑靠在他胸口,閉著眼睛說道。

    就像無數次那樣,就像在岷山、在渭城、在長安、在西陵那樣。無論她是什麼小侍女還是昊天,最終決定一切的,還是她。

    她下了決心,但今天,寧缺不像以前那樣聽話。

    “妳會死。”

    桑桑閉著眼睛,平靜說道:“你陪我活了這麼些年,夠了。”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不害怕嗎?”

    桑桑聲音微顫道:“怕。”

    寧缺微微一笑,說道:“那我陪妳。”

    桑桑睜開眼睛,看著他,想說些什麼。

    寧缺看著她平靜說道:“在爛柯寺的禪院裡,我就說過,如果妳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所以,讓我陪妳一起去死吧。”

    桑桑想了想,說道:“那下輩子能遇到嗎?”

    寧缺笑了起來,問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桑桑有些不解:“難道不是你揀到我的那天?”

    “不是,是在妳剛生下來的那天……”

    寧缺說道:“那天在通議大夫府裡的柴房裡,我殺死管事和少爺後藏進井裡,過了很久才敢爬起來。我很餓,到處找東西吃,然後……看見了妳。”

    “原來這樣啊。”她神情有些惘然。

    “……在紅蓮寺,我快要被隆慶殺死,靠在車邊,妳在車裡頭,我們之間隔著車廂,只有半步,我以為,那樣下輩子我們生下來也只有半步,這樣方便我能找到妳,妳看,我從來不懷疑下輩子能不能和妳見面。”

    寧缺說道:“因為上天注定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桑桑說道:“這真是最老套也是最動人的情話。”

    寧缺親了親她的額頭,說道:“因為只需要妳願意。”

    天注定,便是她願意。

    “我願意。”

    桑桑微笑著說道,眼睛有些濕。

    她忘了這是來到人間後,第幾次想要流淚。

    但好像每次都和這個男人有關。

    寧缺問道:“還怕嗎?”

    桑桑說道:“還是怕,但和你一起,就可以。”

    ……

    ……

    她很虛弱,但她還是昊天,當她決定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整個人間都感受到了她的意志,更準確地說,是寧缺把她的意志告訴了整個人間。

    他們緊緊擁抱著,就像很多年前那個夜晚。那時他們從開平市集回來,寧缺第一次看到關於修行的書籍——太上感應篇,然後沉沉睡去,像習慣的那樣,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然後他做了個夢,夢見了一片海。

    那是寧缺的初識。

    只要桑桑在懷,他便能感知整個世界。

    同時,整個世界也感知到了他。

    ……

    ……

    西陵神殿前的崖坪上,已然是血的海洋。

    熊初墨死了,何明池死了。

    寧缺要求必須死的人,都死了。

    中年道人站在崖坪石屋前,身影有些孤單。

    葉紅魚和程立雪,站在西陵神殿前,崖坪上黑壓壓跪著無數人。

    書院與道門的戰爭,至少在俗世層面,已經分出了勝負。

    然而就在前一刻,天地間異像紛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人們看到了東海垂落的雲幕。看到了熊熊燃燒的太陽,看到了長安城上那道恐怖的光柱,看到了如瀑布般淌落的光漿。

    然後便是一片光明。

    光明很刺眼,除了像葉紅魚這樣的強者,再沒有誰能夠看清楚人間的一切。

    即便是葉紅魚和中年道人的眼睛也瞇了起來。

    桑桑的意志,隨著清風來到場間。

    中年道人懂了,知道她獲得了新生,不由生出無限感慨。

    守護人間無數萬年,您辛苦了。

    葉紅魚也明白了,蹙起細細的眉。說道:“一對白痴。”

    莫山山站在她身旁。臉色蒼白,沉默不語。

    那座小鎮裡,屠夫放下了手中的刀,君陌卻還握著鐵劍。

    這便是兩人最大的區別。

    屠夫知道這場戰爭已經發展到自己都無法插手的地步。於是放手。

    君陌卻想著。如果小師弟和那丫頭死了。卻未勝觀主,那便輪到自己戰。

    在荒原的天棄山脈裡,黃裙飄舞。余簾不停北行,看都沒看長安一眼。

    ……

    ……

    沒有人能命令整個人間,夫子也不能。

    他只是代表人間與昊天沉默抗爭了整整千年。

    寧缺要做的事情,是感知、然後嘗試引領整個人間的意志。

    那是怎樣的意志?

    太陽正在熊熊燃燒,天空深處的神國逐漸清晰,天地間一片光明,這是從未有過的白晝,就連湛藍的天空都快要變成純白的顏色。

    光明令人盲,很少有人還能睜開眼睛。

    光明令人熱,整個人間都被酷熱籠罩,大澤蒸騰,南海生波,殘雪盡融,那些被灼蔫的樹林裡,忽然響起蟬鳴,極北寒域裡那片雪海,竟然有了解凍的跡象!

    太熱了。

    熱到不能大汗淋漓,熱到不能呼吸。

    長安城被來自神國的光柱不停攻擊,但有驚神陣的庇護,相對城外的世界,還相對好些,至少人們可以睜開眼睛,可依然很熱。

    李漁和大唐少年天子在御書房裡。她的衣裙已然被汗打濕,呼吸變得有些沉重,牽著弟弟的手,走到窗畔,將窗戶推開。

    春風亭朝宅裡,朝老太爺和上官揚羽相對而坐,兩個人都已經脫光了上衣,露出精瘦絕不好看的身體,熱的極為難受。

    “受不了了。”

    朝老太爺撐著枴杖站起來,把房間裡所有窗子都推開,看著天上像瀑布樣流淌的光漿,暴怒罵道:“我操你個祖奶奶的,要熱死人啊?”

    人間同此寒暑。

    無論住在江畔還是海邊,無論有沒有風,都躲不過熱浪來襲,整個世界變成一個鐵屋,屋外有柴火不停燃燒,悶熱到了極點。

    意志,就是想法,就是想做什麼。

    現在,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所有人,都想要一陣清風,想要推開窗子打開門,如果悶熱的鐵屋沒有門窗,那麼只能把它打破。

    寧缺感知到了億萬人的想法,知道,那就是人間的意志。

    億萬人的念力,無論來自天涯還是海角,向著長安城湧來,進入了驚神陣裡。

    寧缺根本承受不了這等數量級的念力。

    桑桑從他手裡接過了陣眼杵。

    那道磅礡至極的、來自人間各處的念力,通過陣眼杵進入她的身體。

    她是寧缺的本命物。

    她有,便是寧缺有。

    長安城南的書院,此時也是酷熱難當。

    崖洞前的讀書人亦已衣衫濕透,但他卻一無所覺,還在對著桌上的書山墨海發呆,還在想著觀主先前說的那句話。

    書生最終百無一用?

    百無一用是書生?

    讀書人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失落。

    他憤怒地伸出雙手,將桌上的書推了下去。

    那些書離開了桌面,卻沒有落到地上,而是飄浮在了空中。

    崖洞裡,無數冊書也離開了書架,飄到了空中。

    “原來,是這麼回事。”

    讀書人明白了,蒼老的面容上流露出天真的笑容,終於釋懷。

    “去吧,讓他知道,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

    無數書籍,離開書院崖洞,像鳥群般飛到長安城牆之前。

    書院藏書浩瀚,有典籍珍本,也有兩京雜記這樣的通俗讀物,數量難以計算,此時竟是在空中沿著長安城圍了整整一圈!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是你說的嗎?”

    寧缺看著觀主,說道:“那我寫個字給你看。”

    話音未落,他舉起手臂,手指虛握,握了一隻無形的筆。

    墨在哪裡?

    他要寫那樣大的一個字,需要多少的墨?

    長安城牆外,飄在空中的那無數冊書,忽然間融合在了一起。

    書,不是紙。

    書是字紙。

    書上皆有字。

    那些字是墨寫的。

    無數冊書裡,有無數墨字。

    寧缺要用的,是無數前人留下來的墨。 本帖最後由 1月23 於 2014-4-29 20:52 編輯

arms71499 發表於 2014-4-29 23:04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一百二十九章 辟地(下)

    人類為什麼能夠成為萬物之靈,?無論寧缺來的那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對於這點有很多的解釋。有人說是因為學會了用火,有人說是因為學會了使用工具,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唯重義者耳,這是小師叔和君陌的看法,而有更多的人認為,最重要的區別在於文字,因為隻有文字才能傳承——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這就是讀書人最終明白的道理,也是寧缺想要告訴觀主的話。

    寧缺握著那支並不存在的筆,在長安城外的墨香書海裏蘸飽了墨,懸腕提肘,很隨意地在空中寫了兩筆,顯得有些潦草。

    觀主沉默不語,他知道寧缺要寫的那個字,必然是人類曆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大符,他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卻沒想到他寫的這般隨意簡單。

    唰唰兩下。

    一撇一捺。

    還是當年的那個字嗎?

    觀主望向不再湛藍、被光明照耀的蒼白無比的天空,卻發現那裏什麼都沒有。

    寧缺寫的那個字,沒有落在天空裏,而是落在大地上。

    開天的目的是什麼?是辟地。

    他要辟地。

    ……

    ……

    極西荒原的天坑外,數百萬農奴,正在唐的帶領下新建家園,這裏雖然沒有常年不凍的溫泉,氣候比坑底要嚴寒的多,卻沒有任何人有怨言。

    因為他們能夠看到更遠的地方,而不再永遠都是那堵冰冷陡峭的崖壁。他們能夠去到更遠的地方,他們能夠看到和自己一樣高的太陽。

    今天的太陽有些怪異,特別明亮,光線很是刺眼,但雪也化的快了很多,或者明年這裏就會變成肥沃的土壤,收成應該很好,隻是種慣了青稞,要種那種麥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種好。人們這樣想著。

    但終究是開心的事情——在地麵看到的太陽果然和地底下不一樣。這麼近,那麼熱——於是人們開心地歌唱起來,舞蹈起來。

    從這裏向東兩千餘裏,便到了大唐北疆的渭城。城外的荒原在那場大戰裏被血水浸泡了很長時間。那座由金帳王庭騎兵人頭堆成的高塔。早已腐壞不堪,今日被光明照耀,沒有得到淨化。反而蒸出了更多的血腥味與腐臭味,格外刺鼻,而留在血原上那些足跡構成的符線,也變得越發清晰。

    天坑與渭城之間有條線,那是一道筆畫的開端。

    這道筆畫,繼續向東南延伸,便到了西陵。

    陳皮皮靜靜看著籠罩在光明裏的長安城,微微一笑,解下頭頂的神冕,帶著新教的十三門徒和山下的數萬新教信徒,緩緩坐了下來。

    他們開始頌讀經文。

    那是新教教典的最後一卷經文,是寧缺寫的,字句淺顯易懂,講述的意願與渴望又是那樣的直接,人們要走出幽暗的山穀,去到更廣闊的世界。

    這道筆畫,最終落在爛柯寺。

    瓦山裏滿山滿穀的石頭,忽然間盡數亮了起來。

    這道橫貫大陸東西的筆畫,就是寧缺寫的那一撇。

    ……

    ……

    還有道筆畫,沿著寧缺和桑桑生活了很多年的岷山,穿過殘缺的賀蘭城,直抵遙遠的極北寒域,收於那座雪峰裏。

    斷崖上,餘簾抱著李慢慢,向長安城看了一眼。

    這道橫貫大陸南北的筆畫,就是寧缺寫的那一捺。

    ……

    ……

    兩道筆畫,交會於長安城。

    長安城裏的人們,都已經走到街巷上,就像那年一樣,他們拿著菜刀與木棍,舉著硯台與鎮紙,沉默地看著光明刺眼的天穹。

    除了遙遠的西荒和有驚神陣庇護的長安城,其餘地方的人們根本睜不開眼睛,南方某個村莊裏,楊二喜閉著眼睛對著天空射著箭,汙言穢語不停罵著賊老天,南晉劍閣舊地,一名戴著孝的劍閣年輕弟子,閉著眼睛對天空沉默地刺出一劍。

    新教已然盛行於人間,隨著陳皮皮的聲音從桃山峰頂傳到下方,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個世界,無數人靜靜地頌讀著、祈禱著。

    長安城外,觀主沉默不語。

    他對寧缺說過,他深深地熱愛著這個世界,為此他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然而,當他發現自己真的站在整個世界的對立麵時,那種感覺並不是太好。

    ……

    ……

    極西荒原深處,忽然響起一陣恐怖的聲響,農奴們怔怔地看著天坑底部出現的那道深不見底的深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道深淵迅速地向東南方向蔓延。

    深淵是大地的裂縫。

    地麵正在開裂。

    那道裂縫瞬間來到渭城,將那滿是罪惡與血腥的原野吞噬。

    那道裂縫直抵爛柯寺,最終入海。

    同樣的裂縫,出現在岷山,直抵雪海寒域。

    就像有人拿著一根樹枝,在沙地上寫字。

    這是寧缺在寫字,他在寫符。

    這是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

    這道大符隻有簡單的兩筆。

    這是一個最簡單、也最不簡單的字。

    “人”。

    ……

    ……

    觀主看著遙遠的西荒,看著遙遠的北域,看著寧缺簡單兩筆,便把整個世界切出兩道裂縫,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望向寧缺說道:“當年你在長安城裏寫出這個字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你的筆畫錯了……今天你錯的更離譜,連方位都沒有擺正。”

    很多年前,顏瑟大師與衛光明在長安城北的無名山上同歸於盡,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看到了很遠的畫麵,那便是今日寧缺寫出的這道大符。

    他看到的那道大符隻有簡單的兩筆,起於荒原北方,一筆落於西,一筆落於東,於長安城相會,正是一個端端正正的人字。

    今天寧缺寫的這個人字,卻是起於荒原西方,一筆落於東南,一筆落於北。依然於長安城相會。但這個人字卻是歪的。

    “你要以人間之力戰我,首先,就應該明白人字的意思,如果讓君陌來寫。他絕對會把這字寫的格外端正。人不正。何以立於天地之間?”

    觀主看著寧缺平靜說道。

    寧缺搖頭說道:“你錯了。”

    觀主微微皺眉,說道:“我哪裏錯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有資格教我如何寫字。”

    寧缺看著他平靜說道:“我師顏瑟當年想看到的,不見得是正確的。二師兄就算能寫出來,那也不是人的真義。”

    “何解?”

    “人不正,何以立於天地間?你錯了,天若下暴雨,人躲進崖洞裏,天若降雷火,人藏進蘆葦蕩中,人為什麼一定要頂天立地?不,人字一撇一捺,怎麼寫,怎麼擺都是人,怎麼倒都倒不下來,這才是人。”

    寧缺看著他說道:“你連人都沒弄明白,又怎麼能贏呢?”

    ……

    ……

    在那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這樣的一群人。

    他們看到山,便想知道山那邊是什麼,看到海,便想知道海那邊是什麼,看到天,便想知道天上有什麼,這些是他們想要的。

    這些人的意願彙集到長安城,幫助寧缺寫出了這個人字符,告訴天空與大地,他們除了想要活下去,還想獲得更多。

    人,或者卑劣、或者無恥、或者殘忍、或者血腥,甚至比動物更卑劣無恥殘忍血腥,但人,也可能美好、可能崇高……

    不!

    就算什麼理由都沒有,什麼美德都沒有,隻要他們是人,他們站在這個世界的最高處,那麼他們便有資格吃肉!去更遠的地方!經曆更多的事情!了解更多的真理,體會更多的經驗,然後繼續向前!

    因為他們是人!所以他們是人!所以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那個字!也是最有力量的那個字!書院總說因為所以,這便是最大的因為所以!

    ……

    ……

    “你說的有道理。”

    觀主看著寧缺平靜說道:“但是,這依然不夠。”

    大地上的兩道裂縫,正在不斷加深,無數崖石崩落入深淵之中,裂縫三端向著更遠的地方而去,仿佛要把整個世界給切開。

    更神奇的是,裂縫裏那道無形的恐怖力量不停向著深處去,就像是一道線緊緊地捆住書卷一般,竟讓地麵彎曲了起來!

    這道人字符正在開天辟地!

    觀主卻說這依然不夠!

    “規則與世界一體兩麵,你想要打破規則,便要打破這個世界,而且你確實正在打破這個世界,問題在於,我會給你時間嗎?”

    一片光明間,觀主神情莊嚴異常。

    整個世界都沐浴在光明裏。

    太陽正在燃燒。

    神國正在具象化。

    無數光線從天空落下,蟬鳴早衰,大澤上的熱霧越來越多。

    有人瞎了眼睛,有人昏死不醒。

    大地上的那兩道裂痕,被光明照耀,深淵裏散出青煙。

    這是光明的世界。

    隻有光明。

    每根光線都有威壓。

    無數光線,便有無數威壓。

    恐怖的神威,從天穹直落。

    寧缺寫出這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正在……不,人間正在改變著人間。

    蒼穹不讓人間改變。

    兩道最極致的力量,相遇在一起。

    整個世界都開始顫栗起來。

    長安城無形的光罩,更是搖搖欲墜。

    “你想毀滅這個世界嗎?”寧缺問道。

    觀主平靜說道:“你可以停止。”

    寧缺想了想,說道:“不,我不受威脅。”

    觀主沉默片刻,說道:“你一定會。”

    寧缺說道:“老師曾經說過我,我隻愛一人,不愛世人。”

    觀主平靜說道:“不,那是以前,現在的你如果不愛,怎麼寫的出那個字?”

    寧缺沉默。

    桑桑變得越來越虛弱,快要握不住手裏的陣眼杵。

    那道金色的殘影,快要離開她的身體,隻剩下絲絲牽絆。

    觀主手裏的天字卷在等待著她的歸去。

    他望向滿天流淌的光漿,感受著其間的恐怖。

    太陽越來越刺眼,即便是他,也快無法直視。

    誰能改變這一切?

    誰能讓滿世界的光明瞬間消失?

    他又一次想起當年在爛柯寺的那局棋。當時棋盤裏的規則,化作無數聖潔的光點,滿世界追殺桑桑,和現在的畫麵何其相似?

    當時他撐開了大黑傘,幫助他和桑桑避過了那場劫難。

    大黑傘是黑夜的一片,現在的世界隻剩下光明的白晝,誰來遮住這些光線?

    ……

    ……

    臨康城裏一片悶熱,陋巷舊街上,哭聲一片。

    一名容顏清麗的少女,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感受著死亡的來臨,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紙,看著上麵那些字句,漸漸平靜。

    她叫歡子。

    她是葉蘇當年在這裏收的女學生。

    她是新教的信徒。

    葉蘇死後,她回到了臨康城,暗中傳道,同時默默懷念老師。

    她開始頌讀紙上的字句。

    那是葉蘇臨死前說的一段話。

    “當永夜來臨,太陽的光輝將被盡數遮掩,天空與天地陷入黑暗之中,人們將為之歡欣鼓舞,因為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

    ……

    寧缺從懷裏取出一個東西戴上。

    那是副眼鏡,鏡片是黑水鏡做的。

    他望向天空裏那輪明亮的太陽。

    有了墨鏡,他終於可以把那裏看清楚了。

    他想看看,佛陀在明字卷上寫的預言會不會成真的。

    葉蘇最後的預言會不會成真。

    充斥世界的光線,忽然間,似乎少了些。

    然後,又少了些。

    無限光明,就此不再。

    無數人抬頭望向漸漸陰暗的天空。

    人類本能裏畏懼夜晚,但當隻剩下光明的時候,他們很期待夜的到來。

    於是夜便來了。

    忽然之間,天昏地暗。

    夜晚,就這樣降臨人間。

    世界一片安靜。

    ……

    ……

    桑桑在他懷裏轉過身,看著夜空,有些惘然。

    即便是她,也想象不到這樣的變化。

    “這是……永夜嗎?”

    “不。”

    寧缺把墨鏡架到她的鼻梁上,笑著說道:“這是日食。”

    “你看,擋住太陽的是月亮。”

    “那年在船上,我對老師說過。”

    “日食就是這麼回事。”

    “老師終於想明白了該做些什麼。”

    “他早就該想明白,早就該出現了。”

    “不過……還是很帥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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