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罪與罰(上)
月亮隱沒在云層里,窗外刮起了風。
昏黃的火燭“噼啪”搖曳,三個沉默的人回到了外屋。
幽鰲山坐在桌邊——他是這間屋里唯一坐著的人。
“兩個月后令堂醒過來,但若向她問起北冥寶藏秘圖的下落,她只會驚叫與抽泣,不論怎樣撫慰都無濟于事。”
“起初我以為她是在裝瘋,接下來的三天里便想出各種方法進行試探。可最終發現……她真的已經徹底失憶!”
晴兒心如刀割,血戰、毀容、失憶……母親曾經遭受過的痛苦,她仿佛感同身受。
多年的期盼與祈禱,在瞬間灰飛煙滅,化為一片心靈的廢墟。
母親還活著——這本是個多么令人開心振奮的消息,可母親不再是母親,她再認不出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媽媽,好可憐——”她狠狠忍住了淚水卻止不住心疼。
楚天擁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懷里,問幽鰲山道:“你確定?”
幽鰲山點頭,“我們十七個人幾乎死傷殆盡,如此慘重的代價,得到的卻是一個什么都記不起來的林隱雪,當時沮喪絕望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不甘失敗,想方設法試圖恢復她的記憶,甚至帶她到小山村的廢墟前,希望能夠刺激她喚醒記憶。”
楚天感覺到晴兒在自己懷里哆嗦了一下。
原來,幽鰲山曾經帶著林隱雪回來過。假如他和晴兒能夠在小山村多逗留一些日子,或許就能遇見他們。
然而人生沒有假如,人生沒有再來一次。
“但沒用,我徹底絕望了。”幽鰲山拍開從酒肆帶回的那壇觀音醉的封泥,直接送到嘴邊灌了一大口。
“這時候擺在我面前最大的難題是——如何處置令堂。最簡單的辦法,當然就是將她帶回北冥城,交給府主發落。但我下不了狠心。”
他望著晴兒道:“她完全不記得我是誰,反而以為是我救了她又日夜守護照料她,便將我當成了這世界上惟一可以親近信賴的人。”
“無恥!”晴兒甩手飛出閻浮魔鞭勒住幽鰲山的脖頸。
幽鰲山揚起臉像是要看穿屋頂仰視茫茫寒夜,道:“我知道你恨我,沒錯,我對不起——”
楚天按住晴兒的胳膊,腦海里翻來覆去都是火海,都是焦土,都是痛苦掙扎凄慘哀號的親人。
“不必裝模做樣假惺惺地道歉,難道一聲對不起就能讓我和晴兒放過你?你告訴我:除了林渙清,另外一個活著的兇手是誰?”
“你不必問了,他已經死去三年。”幽鰲山的呼吸有些艱難,回答道:“如今我是十七名參與截殺中惟一還活著的人……”
如果說第三個仇人已死,那么殺了幽鰲山,就可以為父母鄉親報仇?!楚天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不是喜悅,不是欣慰,反而是不明所以的失落和糾纏不清的煩亂。
便聽幽鰲山道:“我要謝謝你,楚兄弟。雖然我虛長你很多,但是你讓我看到做人要有面對現實的勇氣——”
“我曾經整日用烈酒麻醉自己的神經,卻從來不曾掙脫過自己內心的負罪。我離開北冥城,決心在這座幽谷里陪伴晴兒的娘親終老,但我不敢肯定,她會否有朝一日記起我曾經對她做過什么,她還能否原諒我?”
他緩緩閉起眼睛,平靜道:“所以我不求你們放過我。動手吧,送我上路。”
“砰!”門被撞開,孫媽從屋外沖進來拔刀架住楚天刺出的蒼云元辰劍。剛猛的劍力令她的身軀晃顫,她全力運刀死死抵住劍鋒,叫道:“那不是少爺的錯!”
“孫媽,你出去。這一天早就該來了。謝謝你這么多年幫我照顧她。”幽鰲山沒有睜開眼。
“可當年他們引動九獄雷火陣的事你事先根本就不知情啊——等你趕到時,九獄雷火早已點燃了整座山村!”
孫媽聲嘶力竭地叫道:“少爺,告訴他們真相,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們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你還知道些什么?”楚天心頭一震,蒼云元辰劍驟地往上一抬。
孫媽剛想說話,幽鰲山厲聲喝道:“孫媽!”
孫媽望著幽鰲山,凄厲道:“少爺,你這是何苦?你讓我來這里照顧林夫人,一晃就是六年。六年里,我們死死守住這個天大的秘密!為了這個秘密,你和峨小姐——”
幽鰲山神情一慟,嘆道:“也罷,事由我起,便該由我親手了斷!”反掌拍向胸膛。
“鰲山,你在外面嗎——?”
千鈞一發之際,里屋忽然響起一個輕柔的女子聲音。
幽鰲山立時凝掌散功,裝作若無其事地回應道:“嗯,我在,還帶了兩個朋友來。”
珠簾輕挑,林隱雪走了出來,一層輕柔的白紗將她可怕的面容隱在了后面。
她立在門邊有些困惑地打量楚天和晴兒,卻看到兩個陌生的少男少女一人握劍一人執鞭,幽鰲山渾身血跡坐在條凳上似乎動彈不得,不由面色劇變道:“你們這是做什么——?”
幽鰲山道:“沒事,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們在……相互切磋。”
晴兒看著母親望向自己驚恐而懼怕的眼神,櫻唇微顫喉嚨里卻似有什么東西堵住,想叫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小妹妹,你先把鞭子收起來好不好?既然是朋友相互切磋,傷了人可不好!”林隱雪向晴兒懇求道。她好像一點兒也沒意識到,對面這個看起來兇巴巴的小女孩,其實是自己離散了六年的女兒。
晴兒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閻浮魔鞭“唰”地聲沒入袖袂里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楚天也收起了蒼云元辰劍。
幽鰲山向楚天和晴兒頷首表示謝意,轉頭又吩咐道:“孫媽,夫人穿得太單薄,你快去拿件披風來。”
孫媽嘴里應了,身子卻站著不動。
“你放心。”幽鰲山無奈地揮揮手,孫媽這才快步走進里屋。
幽鰲山說話時,晴兒一直在看著林隱雪,媽媽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不記得抱過我,不記得曾經讓我在她懷里撒嬌,不記得將我藏在了古井下,也不記得接我回家……
晴兒越想越悲,越想越恨,眼眶里閃爍起晶瑩的淚光,回身倒在楚天的懷里無聲地抽泣。
楚天撫著她的后背在耳邊輕聲安慰,孫媽已經拿來披風替林隱雪罩上,扶她坐到了幽鰲山的身邊。
“鰲山,這位小妹妹……她到底發生什么事?”
“她叫晴兒,找了自己的娘親整整六年,今天終于找到了。”幽鰲山下了決心,天下沒有永遠的秘密,是時候該告訴林隱雪真相了。
然而楚天背后斜插的蒼云元辰劍遽然鳴響,它感應到了屋外涌入的強大殺氣。
“夜深鬼敲門。”晴兒緩緩從楚天懷中抬起頭,望向寂靜無聲的門外,擦去淚水眉眼含煞迸射出肅殺之氣。
幽鰲山并沒有太多的朋友,而林隱雪是他最大的秘密,這時候突然有人深夜造訪隱居之處,絕對不是為走親訪友而來。
“七個人,按照井、鬼、柳、星、張、翼、軫星宿方位列陣,已將木屋包圍。”幽鰲山聲色不動,暗自運氣強壓下內傷,施展靈覺映照方圓五百米的動靜,徐徐道:“如果我沒猜錯,他們是朱雀七宿!”
孫媽驚詫道:“碧洞宗的人怎會曉得我們和夫人隱居在大崖山中?”目光卻瞟向楚天和晴兒。
“不關楚兄弟和晴兒姑娘的事,他們之前甚至不知道我在這里。”幽鰲山站起身,右手一招憑空多了柄黑鞘魔劍。
“碧洞宗是正道五大派之一,其中最杰出的二代嫡傳弟子合成碧洞二十八宿。今天來了七個,算是很賞光了。”
幽鰲山執劍在手,頓時像是換了個人。原先的頹廢蕭索不翼而飛,整個人淵停岳峙氣度雄渾,顯露出一代魔門英豪風采。
“你們留在屋里保護夫人。我去會會這幾位遠道而來的貴客!”
他暗吸一口氣運轉魔功發出一記崩云裂石的雄勁嘯音,雙目迸出炯炯精光,邁步走出小木屋。
但每走一步,胸前傷口便會發出錐心刺骨的劇痛,他強咬牙關生生忍住。
楚天看得心頭一沉,知道幽鰲山的傷勢遠比表露出來的嚴重,而且對此戰毫無把握。否則他根本不必在出門時大造聲勢試圖震懾朱雀七宿,直接出發了就是。
想到這里,楚天低聲對晴兒道:“你留下。”
晴兒望著渾然不曉發生何事的林隱雪,斬釘截鐵拒絕道:“不行,他們是沖著我娘親來的。”
她的眼眸里閃動著寒光,搶在楚天之前走出屋門。
此時幽鰲山高大的身影已經靜靜屹立在門外,手中魔劍“幽海”未曾出鞘劍氣已發,嗡嗡顫鳴聲響徹四野,催動滾滾林濤如波翻卷。
小木屋四周的山林中,七名身著火紅色袍服的中年道人一一現身,向門前的空地緩緩聚攏過來。
幽鰲山神威凜凜,掃視朱雀七宿道:“滾回去換朱雀真人來,憑你們七個人的斤兩,還請不動幽某! |